第1993章 三思后行
葛陂旁,繁阳亭。
枣祗、荀谌并肩而立,向钟繇拱手施礼。“先生一路顺风。”
钟繇抚须而笑。“我路途虽远,却没什么困难,倒是你们要多加小心。沛相固然不好做,这屯田中郎将也不轻松。友若,从文还是从武,你可要早做决定,莫要耽误了这最后的机遇。”
荀谌笑着摇摇手。“我如何能统兵?先生说笑了。休若在河内,文若在关中,我安安稳稳屯几年田,到时候再迁个守相,以二千石致仕,此生足矣。”
钟繇已经一只脚跨上了台阶,听了荀谌这句话,又退了回来,端详着荀谌。“你当真这么想?”
荀谌郑重地点点头。“先生面前,不敢虚言。”
钟繇抚着胡须,沉吟良久。“虽说人说有志,不可强求,但事关汝颍系的兴衰,你还是慎重考虑为上,不要轻易决定。说起来,我汝颍人才虽盛,能如李元礼一般文武兼备的人却不多,荀家是异数。休若追随袁氏,文若效忠朝廷,也就是你和公达了。公达一步走错,此生只怕要止步于此,你是唯一可能的,为何不努力一试?”
“先生,我们兄弟……”
钟繇轻轻摆手。“你知道文丑吗?”
“我和他曾是同僚,自然是知道的。”
“吴王成全他的忠义,将他调往江陵。你若愿意为吴王效劳,吴王未必不能调你去其他战区效命,或者干脆招你入军师处做个参军,免得你兄弟相残。奉孝有才,但生性不羁,能共创业,未必能守成。将来天下太平,军师处还是需要你这样的沉稳人来主持大事。”
荀谌眉心轻蹙,沉吟不语。钟繇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友若,三思而后行。”
“谢先生教诲。”荀谌躬身施礼。“容小子再思量。”
钟繇点点头,转身登车。他在车上坐上,拉开车窗,向荀谌、枣祗挥手道别。车夫挥动马鞭,甩出一个响亮的鞭花,马车启动,急驰而去。
看着马车消失在树荫中,荀谌和枣祗直起身,相视一笑,转身往回走。枣祗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友若,我在这里屯田数年,还没有好好看过葛陂的风光,分别在即,可愿陪我走走。”
荀谌笑道:“正有此意。”
两人向不远处的葛陂走去。这里是葛陂的东南岸,远远望去,能看到陂中的三层小亭。如今孙策不在,葛陂有些冷清,只有一些工坊匠人的家属沿着湖边小径散步葛陂东岸便是平舆工坊,如今规模甚大,工匠有数千家。冬阳温暖,陂上无风,水平如镜,映着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静谧而安祥。两人并肩而行,不紧不慢地走着,一时竟找不到话题,或者根本不想开口说话,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
不知不觉,两人便走出三五百步,前面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枣祗停住了脚步,面对陂水,轻轻吁了一口气。荀谌站在他旁边,笑道:“元敬,你由屯田中郎将转沛相是升迁,大好的事,为何长吁短叹?这半天功夫,你的脸色一直都不太好。”
枣祗转头看着荀谌。“友若,你不觉得这次调整太诡异了吗?吴王不是肯妥协的人,外随和而内刚强,他做出这么大的让步,只怕不是心甘情愿,是福是祸,还真是不好说呢。”
荀谌轻笑了一声。他本以为枣祗是担心形势,没想到枣祗却是担心这些。连枣祗都意识到了其中的危机,钟繇却还是那么乐观,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杜袭转丹阳太守,枣祗转沛相,他升任屯田中郎将,全是汝颍系内部更替,难免让人猜疑。这很可能是当前形势所迫,孙策为了稳住豫州,不得不做让步。为为尊位者,有几个愿意受人逼迫?现在让步,心里却记下了,将来报复起来更狠。
钟繇还让他领兵,这不是自找没趣么。孙策麾下的大将都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人,哪会容他一个书生去统兵。钟繇的意思可能是让他像郭嘉一样,争取成为军师处的下一任祭酒,牢牢把握住军师处这个至关重要的机构。这就更不可能了。孙策怎么可能愿意让军师处成为汝颍系控制的地方。可以想象,郭嘉之后,军师祭酒这个职务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与汝颍系无缘。
但钟繇是长辈,他不能当面反驳。如今枣祗提出来了,他却可以解释一番。
“元常先生也是一片殷切之情,这几年汝颍系的发展的确有些跟不上吴王的步伐,荆州系珠玉在前,江东系、青徐系后来居上,汝颍系相形见绌,他有些着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不过有些事真的急不来,慢一点未尝不是好事。”
枣祗眉头紧蹙,刚准备说话,忽然眉梢一动,转头向官道看去。官道上蹄声特特,一匹快马从远处奔来,看样子是屯田署的侍从。枣祗顾不上多说,连忙推了推荀谌,示意他去看看。他们已经交接完公务,如今荀谌是屯田中郎将,如果有事,也应该是找他的。
荀谌迎了过去,骑士翻身下马,向荀谌行了一礼,却没有停下,而是匆匆向枣祗走了过来。枣祗很惊讶,连忙走过去。骑士向枣祗行了礼,气喘吁吁的说道:“枣相,是豫州刺史部的命令。”
“豫州刺史部怎么会给我命令?”枣祗大吃一惊,连忙接过公文。公文的封泥上的确盖着豫州刺史部的官印,但此外还一方官印,是“行征北将军之章”,这才恍然。满宠虽然是刺史,却深得吴王信任,一直有统兵权,现在形势紧张,吴王让他临时兼领将军衔,加重统兵权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荀谌也很惊讶,赶了过来。枣祗迅速读完公文,对荀谌说道:“休若,本当与你详谈,但公务繁忙,我要赶紧赴任去了。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谈。”
荀谌惊讶不已。“什么事,这么紧张?”
“满使君向吴王述职归来,吴王命他暂领豫州兵权,大兴兵役,准备迎击来自兖州的攻击。友若,给你的命令应该也快到了,你早点准备吧,所有的粮食装船,准备起运。”
荀谌大吃一惊,连连点头。他对孙策这个决定有些搞不清楚,大兴兵役,想必是准备大战一场,可是孙策不亲自负责,却让满宠负责,究竟是什么意思?枣祗是不是理解有误?
荀谌很快就知道枣祗的理解准确无误,他也收到了满宠的命令。
满宠以行征北将军的身份节制豫州军事,下令征发豫州境内的所有适龄青壮,官方的名义是都试。以前的都试都是以郡为单位,这次扩大规模,以州为单位,六郡国都要参加,只是鲁国的郡兵毋须集中,由任城督纪灵负责。
在公文里,满宠明确表示这次都试是为了应对兖州方向可能的威胁。因为兖州、豫州之间没有可资利用的地形,所以只能全面防御,除了与兖州接壤的郡县要全面动员,集结重兵守城之外,离兖州较远的县以沛国南部和汝南为主也要动员,筹集粮草,准备增援前线,尤其是要做好应对骑兵突袭的准备。曾在豫州做过兵曹从事的刘备与袁谭结盟,率一万幽州突骑助阵,有可能效刘和故技,深入豫州腹地。
荀谌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头皮有些发麻。当年刘和与淳于琼、文丑一起三千骑兵奔袭汝南时,他是军师,如今淳于琼、刘和都死了,文丑和他为孙策效忠,但当年的事还记得清楚。如果刘备率万骑突骑,对豫州百姓来说,无疑又是一场灾难。
这件事大意不得。荀谌立刻行动起来,集结青壮,加固营垒,尤其是重点保护粮食。骑兵奔袭的目的就是破坏,他们自身也需要粮食补充,粮食肯定是重中之重。
荀谌一边安排自己的事务,一边派人与太守王朗联络,要求将屯田部的粮食运到平舆保管。平舆是郡治,城池更坚固,人口也更多,一旦被围城,需要的粮食也更多。他很快接到了王朗的回复,王朗不仅同意了他的请求,还请他去平舆共商大计。
荀谌早有准备,王朗请他去平舆固然有商量的意思,但更多的是软禁。他是袁谭旧部,他的三兄荀衍还在河内统兵,王朗不可能让他自由活动,肯定要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就近监视。他之所以和王朗联系,也有这个目的。钟繇让他抓住机会统兵,他却只想避嫌。
荀谌带着屯田兵赶到平舆,主动将兵权交给王朗,自己安心做个谋士,不离王朗左右,帮王朗出谋划策。他向王朗进了一计。他打算写一封亲笔给袁谭,让他不要做无谓牺牲,豫州兵精粮足,不是他想攻就能攻得下的,不如早点死了心,识时务,知天命,改弦更张,向吴王称臣。
王朗对荀谌的态度非常满意,欣然答应。
第1994章 能而不为
王朗随即又交给荀谌一个任务,撰写文章,痛斥袁谭、刘备无视百姓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蓄意挑起战争,号召百姓响应行征北将军的号令,集结备战。所谓自助者天助之,幸福生活要靠自己来保护,不能寄希望于别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时正是全民皆兵,痛击来敌的时候。
荀谌有些惊讶于王朗的态度。王朗是大儒,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可是转念一想又明白了,连杨彪、黄琬这样的老一辈名臣都转变立场,支持孙策的新政,甚至撰写官制史,反思过去,王朗又有什么不能改变的?他没有直言指责朝廷挑事就已经算是客气了的。
荀谌忽然有些明白了钟繇的意思。孙策的新政并不排斥读书人,想反,他离不开读书人,对读书人的依赖更强。读书人和土地一样,是新政的核心。土地不能集中在世家手上,读书人不能局限于圣人经籍,而应该将眼界放得更高一些。至于圣人之上的境界又是什么,他还没有考虑过。
荀谌一边考虑这个问题,一边奉命作文。他不敢大意,一来王朗学问渊博,文章写得好不好,他一眼就看能看得出来。二来托孙策的新政之功,豫州虽说还没达到家有一人识文断字的地步,但识字率很高,一里之中肯定有能读报讲报的人,而且不止一个,他的文章会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将来还会录入合集。如果乱写,这是要被人笑一辈子的事。
荀谌很认真的写文章,经由王朗审阅之后,交付印坊印刷,再借助快捷的邮传发往各郡县乡里。诸葛亮年初在汝南主持报务,相关流程早就完备通畅,荀谌的文章第一天交出来,第二天就能看到样本,五天之内就能传到豫州每一个里,传到每一个百姓的耳中。
荀谌的文章不算华丽,文质辞约,通晓直白,却一针见血,说理透彻,极具煽动性,一经公布,迅速传播开来。满宠看到文章后,非常满意,传令印坊加印了数万份,派人送到兖州境内散发。
负责军事的曹仁很快就得到了几分报纸,看完上面的文章,曹仁吓出一身冷汗。满宠以豫州刺史行征北将军,以州为单位大行阅兵,他已经闻到了战争的气息,如今又看到这样文章,他可以确定满宠想干什么:这将是一场全民动员的防御战。
满宠不会轻易进攻,但是有敌人入侵也绝不留情,让普通百姓看到家园被毁会激起百姓的斗志,入侵者将遭受顽强的反击。豫州每年冬闲时都会练兵,不仅适龄的青壮男子会参加,女子参加的也不在少数,野战或许不如常年作战的军队,守城却是绰绰有余。再加上满宠直接控制的步骑,豫州战场将是一个泥沼,一旦踏入就很难全身而退。
曹仁不敢怠慢,立刻让人送了两份报纸给曹昂。
昌邑,刺州府。
陈宫居中而坐,毛、王等人在两旁入座,有的面色通红,须发贲张,有的神情沮丧,无精打采。
争论了几天,还是没有结果。夹在两个强敌之间,兖州进退两难。支持袁谭,进兵豫州,就是和孙策撕破了脸,一场恶战之后,胜负姑且不论,兖州肯定是废了。支持孙策,反击袁谭,不仅有土地被夺之险,还要面对袁谭的二十万大军。
二十万,想想就让人心寒。
连续几天的讨论,曹昂都没有露面。他的态度是什么,其实也不重要,关键是兖州世家的态度,也就是堂上这些人的态度。他们决定怎么做,曹昂除了采纳之外,几乎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没有兖州世家的支持,他真正能控制的兵力不超三千。
两种意见僵持不下的时候,有人便焦灼起来,觉得曹昂这个兖州刺史做得未免太轻松,什么事都不管。兖州人纠结,他难道就不纠结?他父亲曹操为朝廷效力,他娶了孙策的妹妹,父子分立两个阵营,左右逢源,有这么简单?
“生死存亡之际,曹使君避而不见,日日相妻教子,成何体统?”底下有一个豪强愤愤不平的说道:“依我之见,干脆杀了孙夫人,与孙策血战到底。”
“哼!”陈宫哼了一声:“你不是有刀么?你去杀。杀完之后就赶紧逃,逃得越远越好,要不然你全家老小都要为孙夫人陪葬。”
“呃……”那人声音低了,却不肯认怂。“谁说我们一定会败?我们有城池,有坞堡,有庄园,坚守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有坞堡?你知道初平二年,吴王攻打河南世家庄园的故事吗?要不要我讲给你听一听?”
那人不吭声了,缩了回去,低声嘀咕了几句,却听不清说些什么。陈宫也不理他,转身对毛、王说道:“你们先想着,我去看看使君。这么拖着也不是一回事,总得解决才行。”
毛、王点头,陈宫起身,进了后宅。丁仪站在门口,见陈宫走来,躬身施礼,让在一侧。陈宫与曹昂亦臣亦友,进出后宅很方便,不需要通报,也不需要陪同。陈宫走了两步,又停住了,转身看着丁仪。
“正礼,最近可曾与你父亲联络?”
丁仪连忙上前两步,拱手施礼。“常有家书往来。”
“沛国的世家如今怎样?还能安居乐业么?”
丁仪笑了。“安居没什么问题,至于乐来么,要看先生所说的业是什么了。”
陈宫瞥了丁仪一眼,心中不悦。丁仪聪明,却有些轻佻自负,加上眼睛不太好,坏了容貌,一向不为他所喜。如今形势紧急,丁仪还有空说笑话,实在不知轻重。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里走去。丁仪看着陈宫的背影,撇了撇嘴,轻哼一声。
“果然是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
陈宫进了后院,见曹昂正在院中教夏侯霸、夏侯称练武,孙尚英抱着孩子,正在一旁观看。西侧的屋子里,两位丁夫人正在窗前说话,不时往这边看一眼。见陈宫进来,曹昂拍拍夏侯霸、夏侯称的肩膀,让他们自己练,然后迎了过来。
“公台兄,有结果了?”
“使君希望是什么结果?”
曹昂笑笑。“我的决定你是知道的。”
陈宫瞅了孙尚英一眼。“众怒难平,有人急了,要杀夫人,与吴王决裂,你走得掉吗?”
曹昂眉梢微挑,眼神转冷。“要杀我的夫人,先得问问我手里的刀。不敢面对强敌,却拿妇孺出气,这就是兖州英俊的道义?”
陈宫抬起手,示意曹昂不要急。“一群妄人罢了,不值一提。不过形势紧迫,不能再拖了。使君能不能与吴王通报一声,看看他能不能网开一面。这几年使君临本州,本州与吴王多有来往,诸家并非不愿意支持他,只是诸家产业都是几代人辛苦积累下来,一朝尽失,岂不是愧对祖宗?事急从权,做些变通未尝不可,何必要闹得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那要看谁尸横遍野,血流漂杵。”曹昂淡淡地说道。
陈宫一愣,眼神诧异地看着曹昂。他与曹昂相处这么多年,曹昂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使君?”
“公台兄,你们真以为可以威胁到吴王吗?”曹昂引着陈宫上堂入座,对夏侯衡使了个眼色,夏侯衡会意,转身入室。曹昂对陈宫说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兖州现在有多少实力,你应该很清楚。你们所担心的不过是袁谭的二十万大军,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们身边一直驻扎着二十万大军,只不过吴王不为己甚,一直没有强逼。如果他想强夺兖州,兖州早就易手了。”
陈宫有些不快。“使君是说豫州?”
曹昂没吭声,夏侯衡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份报纸,轻轻地放在陈宫面前。陈宫对报纸倒不陌生,但这两份报纸还没看过,一看日期,是豫州新出的,不是五日一期的那种,而是特刊,顿时心里一紧。再一看头条文章,看到作者处“荀谌”二字,先自吃了一惊,顾不上和曹昂说话,迅速浏览起文章来。
文章看到一半,陈宫的脸色就白了,没有一丝血色。即使他素以智缓著称,也能看出这份文章背后的杀机。豫州全民动员,又岂止是二十万兵。据他了解的信息,豫州现在至少有八十万户,就算两户出一兵,那也是四十万,出二十万兵对豫州来说并非难事,又是在本地据守,没有运输之苦,守上三五个月很轻松。
当然,如果孙策发了狠,不惜代价,以这二十万兵进攻兖州,虽然开支会大幅度增加,却也是支撑得起的。只是兖州就麻烦了,除了个别郡治,大部分的县城支撑不过几个月,更别说那些庄园坞堡了。
他随曹昂去平舆谈判时曾经参观过那些巨型抛石机。如果孙策将那些巨型抛石机投入战场,什么坞堡攻不破?想当初他在南阳用抛石机攻打南阳世家的庄园,谁家能抵抗超过十天的?换了这些巨型抛石机,攻破一个庄园大概只需要半天时间,真正消耗时间是运输,而不是攻打。
不知不觉,陈宫后背沁出一阵冷汗。
曹昂轻叩案几,提醒道:“公台兄,吴王不是不能,而是不为。能而不为,为而不恃,是为大仁。他愿意给你们时间考虑,你们可不要想岔了,以为他无奈你们何。”
第1995章 天意(求推荐!)
陈宫匆匆返回前堂,将两份报纸交给众人传阅。
毛看完报纸,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沉默不语。陈宫向前凑了凑。“公孝以为如何?”
毛看了他一眼。“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吴王不愧是不学有术,深通易道,如今羽翼已成,扶摇直上可期。”
陈宫一声轻叹。“公孝,你我都看错了,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早知如此,又怎么能让兖州百姓逃到豫州,如今反成了他的本钱。”
毛心中微动,抚须不语。陈宫一向自负,从来不肯服软,如今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虽说遗憾的味道更多,毕竟承认了技不如人。尤其是孙策并非以急智胜,而是缓缓图之,就在陈宫眼皮子底下用功夫,这才是让陈宫最无语的地方。
可是谁又能想到读书人与百工结合,居然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织布机、大海船,抛石机、军械,新纸、印书坊,一件接着一件的冒出来,大部分人只看到这背后的商机和利益,没想到最后却被孙策整合成了一个解决土地兼并的基础。
如今孙策从工商上赚到了大量的钱,他可以轻松的实现减赋,即使是在三面受敌的情况下也毋须横征暴敛。他对百姓的宽厚让他得到了更多,面对兖州可能的进攻,他甚至不需要出动中军,直接用豫州本地的兵力就能解决问题。有恒产者有恒心,当百姓要保护自己的土地,而又有能力保护时,这是一个令人生畏的力量。
步步为营,环环相扣,好大一盘棋,就连陈宫这样的智士都没能一下子看破。等他看破时,孙策大势已成,就算兖州想追也追不上了。更何况他们根本没法追。就劫掠世家土地这一项,他们就无法做到。
这才是最让人绝望的地方。
毛思索良久,还是无计可施。“公台,奈何?”
陈宫苦笑。“当务之急,还是避免战事。豫州还好说,吴王所谋者大,不在乎兖州的得失,只要兖州不助纣为虐,想必不会主动进攻。袁谭则不然,他尽起二十万大军,胜负在此一决,前进或有一线生机,后退必死无疑,兖州若不肯为前驱,必为其所噬。向吴王求援是不可能的,只能依靠兖州自身的力量坚守。待来年春水暴涨,黄河复流,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王说道:“以兖州的力量坚守,能行吗?从离狐到仓亭十几个渡津,我们防守的兵力都不够。”
陈宫看了他一眼,冷笑道:“那你希望兖州世家的首级沿着官道挂一路吗?”
王想起袁绍官渡败亡后,豫州世家被清洗,首级挂了官道一路的情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现在想来,孙策那么干就是要警告兖州世家,只可惜他们都没意识到,或者说装没意识到。
说话的功夫,堂上的人传阅完了报纸,一个个面如死灰,鸦雀无声。荀谌的文章让他们意识到了形势的严峻。兖豫一体,孙策之所以一直没有对兖州下手,只是希望兖州作为缓冲,避免与袁谭正面冲突。如果兖州决定倒向袁谭,缓冲的作用消失,孙策绝不会让兖州继续保持当前的独立。从豫州的最南端到兖州的最北端不过千里,孙策如果想借此机会吞并兖州,兖州绝无幸免之理。
要想继续保持眼前的超然位置,必须证明兖州还有充当缓冲的资格。
陈宫决定休会,他要仔细考虑一下方案。
众人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他们都知道陈宫有智谋,但陈宫的智谋来自长时间的思考,绝不是坐那儿拍拍脑袋就能想得出来的。他们就算着急,也只能等着。
得知陈宫休会长考,曹昂笑了笑,继续教夏侯霸、夏侯称练武。他对这两个少年说道:“好好练武,认真学习兵法,将来一定会有用武之地。”
青城山,天师观。
曹操持刀立在庭中,一时出神,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来到曹操身边站定。曹操转头一看,原来是族子曹休,不禁露出一丝笑容。“文烈,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曹休摇摇头。“治头大祭酒说,戏祭酒身体太弱,须静养,不宜见客操劳。”
曹操一声长叹。“我何尝不知道,只是形势紧急,不得不见。大战在即,益州疲弊,我也是没办法了。”他转身向里走去。曹休连忙紧紧跟上。来到侧院,有两个道士守着门,正准备上前阻拦,一看曹操手中明晃晃的长刀,再看看曹操阴沉如水的眼神,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躬身施礼。
曹操昂然而过,直入庭中,正看到戏志才在两个侍者的搀扶下从室中走出,卢夫人和王稚站在一旁,眼神无奈。曹操还刀入鞘,快步迎了上去,双手扶住戏志才。
“志才,你怎么样?”
戏志才摇摇头。“心里放不下。早知如此,还不如在成都。连累使君来回奔波,死罪,死罪。”
曹操连忙安慰了戏志才几句,扶着他在堂上入座,戏志才指了指阶下,示意坐在有阳光照到的台阶上。曹操见状,立刻命曹休在台阶上铺上坐褥,摆好凭几,这才扶着戏志才上前坐下。戏志才穿得很多,但脸色依然青白,手也没有一丝热气,闭着眼睛在太阳下面晒了好一阵子才稍微暖和些。
“说吧,什么情况。”戏志才睁开眼睛,轻声说道。
曹操向曹休使了个眼色,曹休上前施礼。戏志才看了他一眼,眉心微微一蹙。他早就认识曹休,但他对曹休评价不高,觉得他不如曹真,更不如曹纯。只是曹纯战死,曹真又不能独当一面,曹休就充当了豹骑司马,与曹真一起宿卫。现在曹操让曹休汇报军情,这是要重点培养的意思了。
“兖州的情况如何?”戏志才耷拉下了眼皮。
“哦,不太好。”曹操见戏志才神情不高,知道他对曹休不满意,不动声色的挥了挥手,示意曹休退下,亲自回答戏志才的问题。曹休很难堪,虽不敢发作,对戏志才的印象却又恶了三分。
曹操将兖州的情况说了一下,连同法正、辛评等人的分析。袁谭尽起二十万大军,要配合朝廷作战,攻取青州。从各种因素来看,他可能不会局限于取青州,还有可能迫兖州就范,转身攻击豫州。兖州荒残,这些年虽然有所恢复,但人口被豫州汲走,大部分良田抛荒,无人耕种,短时间内很难真正恢复实力。面对袁谭的二十万大军,曹昂讨价还价的可能很小。兖州世家又不愿意交出手中的土地,支持孙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想而知,曹昂除了向袁谭称臣之外,似乎只有隐退了。没有了兖州世家的支持,就凭手里那三千人,曹昂就算向孙策称臣也不可能再控制一州,最多只是一个偏将,还不如隐退自保。
“何不让子修来益州?”戏志才用拳头挡着嘴,轻咳了两声。
“来益州?”曹操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戏志才话中有话。“志才觉得朝廷有中兴的机会?”
“朝廷能不能成功,我不太清楚,但益州有机会,我还是有把握的。”
戏志才话音未落,曹休便不屑地哼了一声,随即又意识到这个情绪不对,连忙假咳了两声,掩饰过去。戏志才也不理他,静静地看着曹操。“孙策是不是班师回建业了?”
曹操盯着戏志才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是你的计谋?”
“也谈不上计谋,只是机缘凑巧。朱建平来青城山问道,闲聊时说起一件事,我便做了些手脚。”
“什么事?”
“沛国的术士说,初平二年秋九月,蚩尤旗见,长十余丈,在角、亢之间。”
曹操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不禁哭笑不得。占书云:蚩尤旗见,则王征伐四方。这是大吉之兆,如果应在孙策身上,简直再合适不过了,孙策就是九月战于襄阳,十月击败他,攻占南阳,腊月大破徐荣于安众,然后连续几年征战四方,一路势如破竹,雄霸中原,弱冠称王。可是对他们来说,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这可比黄龙见谯还让人无语。
毕竟黄龙不仅见于谯,出现蚩尤旗的次数却少得可怜。
“志才,若说蚩尤旗见与孙策有关,又何必让子修来益州?”
“佳兵不祥,盛极必衰。蚩尤旗见,王者征伐四方。如今孙策已经是吴王了,下一步只能登基为帝。登基为帝,那就不是王了。”
“志才,这……”
戏志才抬起手,轻轻摆了摆。“我知道,天意缥缈,不能定论。如果只有这一点,我也不会动意。巧就巧在,天师观的道人观星,说将星失位,或东或南,明年可能有名将归天。你觉得会是谁?”
“当真?”曹操又惊又喜。将星失位,或东或南,最可能应上的就是孙家父子,如果蚩尤旗见对应的真是孙策,那将星失位也可能是他。虽说外传孙策武艺精湛,身体很好,可是养生修道这种事谁也说不准,今天还勇猛精进,明天也许就出问题了。人力可抗,天意难违。孙策突然班师,回到他的都城建业,说不定就是出了问题,只是消息保密,外界不得而知罢了。
曹操兴趣盎然。“志才,仔细说说,你是怎么动的手脚。”
第1996章 狡兔营窟
听戏志才说完他的计策,曹操不禁抚掌而笑。
他从小就狡计多端,一下子就听懂了戏志才教朱建平的说辞中的关窍,叹为观止。真真假假,让人难以分辨,偏偏又不说全,等孙策自己去发现将星失位,就算原本不信,只怕也要有几分狐疑。这才是说谎的高手。天命难违,孙策可以不信天命,却不能保证其他人不信天命。在无法确保的情况下,班师就成了最无奈的选择。
曹操虽然叹服,却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天谴上。“志才,孙策上有父,下有子,还有两个已经成年的弟弟,纵使遭了天谴,吴国怕是也不会就此消亡。我听说孙策的三弟孙翊犹得孙策欣赏,如今代孙策镇守襄阳,颇得人望。孙策的王后出自袁氏,姊妹皆是女中豪杰,又有杨家扶助,这嗣子之位稳如泰山。你说益州有机会,所指为何?”
戏志才挪了一下身体,将两腿伸直,坐得更舒服一些。曹操理整好戏志才的毯子,盖好他的腿。两人并肩坐在阶下,晒着太阳,像两上好朋友闲聊。
“诚如君侯所言,就算孙策暴亡,吴国也不会立刻崩溃,最多收缩防线而已。如果孙策未亡,我们最大的收获也不过是最多一年的时间,或许连一年都没有,只有几个月。孙策向来不信天命,如果形势紧急,或者一统天下的战机出现,他绝不会坐失。”
曹操轻轻点头。他也是这么想。毕竟天意这种事模糊不清,谁也说不准会应在谁的身上。黄龙见谯,按说应该应在曹昂身上,可是曹昂现在的处境却看不到一点天意的存在。戏志才说要让曹昂来益州,或许是觉得兖州四战之地,曹昂夹在孙策、袁谭两人之间,难有作为,这才让他跳出是非之地来益州。
如果孙策真出了意外,益州的压力显然会消除。即使以眼前面言,孙策班师,袁谭二十万大军南下,战场的焦点就已经转移到了山东,没有了孙策的亲自坐镇,周瑜、黄忠的攻势持续不了多久,益州之围可解,虽然只是暂时的。
他来见戏志才,就是想听听戏志才的意见,是不是要趁这个机会东出,与袁谭一起夹击孙策。冀州与中原之间只有一道黄河,对孙策根本没有威胁可言。一旦孙策解决了袁谭,迟早要重新西向。到时候可就没人再能威胁孙策的身后了。
袁谭不能亡,但出兵的危险也显而易见。周瑜、黄忠巴不得以逸待劳,而三峡则是易进难退,顺水进兵容易,逆水退兵就难了,更何况益州的水师根本不可能是江东水师的对手,这一战几乎看不到任何取胜的可能,却又不能不战。
面对这个困境,法正和辛评发生了分歧。法正认为应该将重兵放在南线。周瑜手握重兵,进展顺利,如果不派重兵阻击,他很快就能占据南中,届时由犍为向北进攻蜀郡,益州腹地受到威胁。相比之下,东线有峡口,北线有剑阁,防守起来相对容易。
辛评则建议加强北线的防守,将黄忠拒于西城以东,不让他进入汉中盆地。汉中是益州北方门户,绝不能落入黄忠的手中。南中山重水复,周瑜想要走出来绝非易事,就算加强防守,派一方面之将即可,毋须曹操亲自去。
曹操清楚,这两人的意见都有道理,但也都有私心,不能全听。想来想去,能全无私心为他考虑的人只有戏志才,这才亲自赶到青城山来问计。孰料戏志才却提出了第三种方案,让曹昂来益州。他一时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将法正和辛评的方案告诉戏志才。他心里清楚,戏志才对这两个人都是不怎么认可。在他眼里,法正有才却太年轻,经验不足,又急功近利。辛评虽然年长稳重,才能却有所欠缺,又以出身汝颍自傲,看不起其他人,和益州系、东州系搞得都不太和睦。
“益州四塞,很像是一个放大的关中,但有一项不足:离凉州略远,战马供应是个问题。自守有余,出击则北有重山之险,东有三峡激流,皆非易事。如果不能趁中原大乱之际跨有荆州,或者奄有关中,几乎没有逐鹿天下的机会。如今关中有朝廷,中原更有孙策,除非出现重大变故,这两个方面都没什么机会。剩下的就是向南。”
戏志才脸上泛起潮红,又咳嗽了几声,卢夫人走了过来,轻声说道:“使君,祭酒的身体……”
“无妨。”戏志才摆摆手。“多谢天师夫人,我的身体我清楚,不说清楚,我是无法静养的。”
卢夫人一轻声叹,又退了回去,吩咐了王稚几句,转身离开了小院。戏志才看着卢夫人的背影,嘴角微挑,无声地笑了笑。“君侯,如果子修来益州,统兵南征,不仅君侯多了一臂膀,还能解决子嗣难题,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曹操的脸顿时通红。他到益州之后,娶了吴懿的妹妹,成亲数年,一直没有子嗣,吴夫人连怀孕的迹象都没有。不少人都说根子在卢夫人身上。卢夫人修道有成,驻容有道,阴气极重,怕是伤了他的阳气,难有子嗣。他原本不信,后来又纳了几个妾,不管他多么努力,依然一点动静也没有,不由得他不信,只是他贪恋卢夫人的房中术,割舍不下。
戏志才提出让曹昂来益州,自然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没有成年的子嗣,就意味着一旦他出现意外,他的权力没有人继承。卞夫人倒是生了三个儿子,可是最大的曹丕也不过十三岁,又在天子身边为郎,到益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曹昂在兖州多年,颇得名望,继承他的权力没有任何难度,对稳定人心大有好处。
“这个……南征又如何?”曹操顾左右而言他。法正也提议南征,和戏志才倒是很相近,但法正有另外一层目的,他希望他的好友孟达能够成为南征的大将之一。益州的北部有吴懿,东部有夏侯,益州系的将领张任、严颜都立了战功,受到重用,孟达一直随曹操征战,没有出头的机会,如果能新辟南方战场,而这个计划又是他提出来的,孟达多少有得到得用的可能。
“南征不仅可以阻击周瑜,还能联络刘繇、高干,动摇交州,并从交州进入扬州、荆州。江南是孙策的根基,他可以放弃中原,却不能放弃江南,由交州出兵攻击扬州、荆州,比从益州直接东出更安全。万一战事不利,还可以向西南撤退。闻说永昌以外有天竺者,地方广大,不亚于中原,可以称王。”
戏志才停了一下,转头看着曹操。“我听人说,孙策嘱咐蔡伯喈之女蔡昭姬留意天竺事,而周瑜又率重兵向西,这里面怕是另有深意。不管周瑜的目的是不是天竺,我们都应该截住他。”
曹操抚着短须,良久未语。蔡琰研究梵文的事,他也听说过,可是因此说周瑜的目的不仅是进击益州,有进军天竺的计划,这恐怕有些异想天开。且不说中原未定,孙策未必有暇考虑远征,就说从益州到天竺有多远,要翻越多少山,就让人觉得不现实。
永昌郡治不韦离洛阳七千余里,到永昌西南境还有好几百里,而且大半是山路,商旅来回一趟都需要一年以上,大军在山里行进一年,去征服一个与中原差不多的大国?这显然是违背用兵常识的。或许戏志才这么做只是给他留面子,真正的用意应该是经营滇地,以备不时之虞。
毕竟以目前的状况而言,如果孙策不死,能阻止他一统天下的人几乎没有。而袁术临死之前曾给孙策三条遗令,其中一条就是杀他曹操。就算他想向孙策称臣,袁氏姊妹也不太可能放过他,肯定要逼着孙策取他性命。与其被杀了祭奠袁术那个路中悍鬼,不如到滇地称王。孙策强攻不下,也只能认可他称藩,割据一方。
当然,与刘繇、高干联络,击败孙坚,占领交州,然后再从交州向北进攻,骚扰扬州的豫章或者荆州的桂阳、零陵,也是牵制孙策兵力的一个办法。原本的三面围攻计划中,交州就是重点之一,只是刘繇、高干一直没能取得进展,以至于对孙策的围攻只实现了三分之二。
将星失位,或东或南,不仅可能应在孙策身上,也可能应在孙坚身上。孙坚勇猛过人,却不够谨慎,他阵亡的可能性要比孙策大得多。当初在襄阳,他就险些遇刺身亡。一旦孙坚死了,交州的战事就有可能获得重大突破,中原的形势也将因此发生变化,三面围攻孙策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
曹操反复考虑了很久,觉得戏志才的计划还是很周全的,至少值得考虑。他正准备说话,一个豹骑骑士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曹休迎了上去,骑士将一枝铜管交给曹休。曹操一看,顿时心中一紧。这种铜管是传递情报专用的,辛评肯定是有重要的消息要通知他,才动用了这种方式。
“拿来我看。”曹操伸手接过,确定了密件完好无损,他打开铜管,取出里面的密件,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已大变。“志才,祸事来了。”
第1997章 要害
曹休站在一旁,眼睛一扫,看到了密件上有“甘宁西进”几个字,也不禁心中一凛。
甘宁不仅是吴国的水师都督,更是巴蜀赫赫有名的锦帆贼。他虽然投降了孙策,在益州的名声也不好,但大家公认他的水战能力第一,而且对巴蜀的水路一清二楚。
这样一个人带着称雄天下的吴国水师西进,对益州意味着什么?不用说,肯定是溯江而上,正面强攻三峡防线。且不管他能不能成功,只要他出现在三峡中,曹操就不能掉以轻心,增兵是不可避免的,曹操亲自统兵也是必然的,如此一来,能应付周瑜、黄忠两翼进攻的兵力就非常有限了。
汉中还有剑阁,南中却可没什么数得上的险关。没有足够的兵力,挡住从南面而来的周瑜几乎不可能。唯一指望得上的就是南中的险山恶水,希望它们能挡住周瑜,让周瑜走得别那么顺利。
此时此刻,曹休最能体会曹操的心情,祸事来了。不仅甘宁是祸,孙策不顾袁谭的二十万大军,依然要强攻益州的决心才是最大的祸事。如果甘宁攻不下,孙策亲自上阵,那该如何是好,益州还挡得住吗?
曹休看向戏志才,心情忐忑。他既希望看到戏志才的窘迫,又希望戏志才镇定自若,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他就做出了选择:希望戏志才能一眼看出其中的破绽。
但是很可惜,戏志才的脸色变得极为凝重。他出了一会儿神,轻轻吁了一口气。“君侯,我随你回成都。没有更多的消息,我无从判断。”
曹操沉默片刻,点点头,吩咐曹休去备车。曹休应声领命,匆匆离去。曹操握着戏志才的手,低声说道:“志才,会不会是疑兵?”
“有可能。可是纵观孙策用兵,他更相信实力,就算是疑兵也有相当战力,一旦发现战机就能将化虚为敌。君侯不能不防。”
“是啊,不能不防。”曹操苦笑道:“我觉得,我们可能做了一件蠢事。逼着孙策拼命,却没算算他真的拼命,我们能不能挡得住。”
“如果益州都挡不住,还有谁能挡得住?”戏志才闭上眼睛,哑声说道:“君侯大可不必担心,只要应对得当,益州的气数还没尽。”
曹操点点头,同意戏志才的看法。就形势而言,与孙策为敌的各方势力中,益州无疑是条件最优越的。既有地利可守,又有足够的回旋余地,更有充足的钱粮、户口。除非天子和袁谭放弃,任由孙策全力以赴的进攻益州,否则益州还不至于灭亡。他相信天子和袁谭不会放弃,如果益州亡了,他们更活不长。尤其是袁谭,他尽起冀州二十万大军可不是为别人着想,而是为他自己。
相比于益州和关中,冀州的处境最艰难。孙策已经拿下半个幽州,如果不是益州主动发起攻击,吸引了孙策的注意力,孙策也许早就进攻冀州了。
时间不长,曹休准备好了马车,进来汇报。戏志才睁开眼睛,手撑着凭几的扶手想站起来,试了几次却没能成功,反倒累得气喘吁吁,额头全是冷汗。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额头青筋凸起,准备再试,曹操解下大氅,扔给曹休,伸手拉起戏志才,放在自己背上,双手托起戏志才的腿,向外走去。
马车就在门外,曹操背着戏志才上了车,小心翼翼的将戏志才放下,这才在戏志才对面坐下,关上车门。“志才,就算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戏志才咧了咧嘴,想说什么,却没力气,疲惫地闭着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积攒了一些力气,嘶声说道:“给子修写信吧,不能再拖了。”
“好!”曹操应了一声,手臂搭在车窗上,轻手指叩,忽缓忽急。
没过一会儿,曹休带着几个骑士,和侍者一起,带着戏志才的行李走了出来。车夫扬起马鞭,健马嘶鸣,曹休率领五百豹骑夹侍两侧,护着马车向东驰去。
闻讯赶来的卢夫人站在观门前,看着远处的队伍,一声轻叹。“戏祭酒不会再来了。”
王稚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卢夫人回头看了王稚一眼,沉吟片刻。“你去一趟江东,和于吉见一见。如果可能,找机会见吴王一面,相一相他,看看他是不是真正的天命之人,有无天谴之忧。”
“喏。”
出了青城山,就是一路坦途,马车沿着官道一路急行。
托卢夫人与曹操的关系,青城山通往成都的官道修得很平整,戏志才的马车又是辗转从南阳买来的新车,经过特别改装,赶车的车夫、拉车的健马都是精挑细选,即使速度很快,马车还是很平稳。
曹操将最近收到的情报原原本本地向戏志才讲了一遍。虽然戏志才坚持要看到原始资料才能做出判断,但提前让他了解一些信息,至少有个思考的方向,总是好的。战术可能有各种意外出现,但战略层面变数有限,不可能在短期内出现突变,虚实变化也有迹可循。
戏志才一直没有说话。曹操也没有问他,讲完自己了解的情报后,他就沉默了,自顾自地想着心思,被抑制不住的伤感笼罩。
他想起了何。前一段时间,曹昂来书信说,何离开了袁谭,回到南阳老家,准备隐居。名义上的理由是老了,想安度晚年,实际上的意味却更深长。何很可能对世事绝望,不想再做无用之功。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为袁谭战败后归隐寻找居所。
南阳多山,找一个隐居的地方并不难。袁谭又与孙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能仅以敌人相看。如果袁谭战败后不肯称臣,归隐无疑是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
何当年曾鼓励他安天下,又建议他去见许劭,求一言评鉴。没想到现在许劭遁逃,何归隐,而他则困守益州,别说安天下,能不能保住命都是一个疑问。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当真是蚩尤旗见,孙策应天命而生?
天命玄远,众说纷纭,他一向将信将疑,如今却不得不信。若非天命,一介寒门武夫之子,如何能在短短的几年内建立如此功业?他那些新政无先例可循,偏偏又招招实用。他在益州学了一些,便觉得受用不浅,只可惜学得不够。
至于布局天下的手段,更是高明得让人匪夷所思。当初他布局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意识到其中的意义,直到这些看似闲散的棋子一一发挥作用,并且联结成网,才能看出他的高明。
对他而言,最让他难受的无疑是马腾。马腾控制了武都,就控制了他通往凉州的路,当初险些让他回不了益州。如今黄忠从襄阳来攻,如果马腾策应孙策,从西向东进攻,吴懿两面受敌,还能撑得住吗?
这个困局怎么破?
“君侯,豫州能有多少户口?”戏志才突然说道。
曹操微怔,戏志才又问了一次,他才反应过来,思索片刻后,说道:“自从孙策在豫州推行新政,劫夺世家土地,计口授田,青徐兖三州的百姓就大量逃入豫州,尤其是初平五年的那场大疫,孙策施药救治,又有活神仙于吉帮忙,三州百姓能去的几乎都去了。我估计这几年豫州的户口是增加的,即使不如黄巾以前,也相去不远,百万户总是有的。当然,有不少人去了江南屯田,需要减掉一些。具体情况不太清楚,要回去仔细查查,推算一番。”
“三州的百姓……”戏志才苦笑一声,欲言又止。“四十万户总有的吧?”
曹操不假思索。“肯定有。”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只多不少。”
“那就麻烦了。”戏志才抬起手,轻轻捏着眉心。“如果豫州有四十万户,就地征兵守城,至少能征二十万兵,则袁谭对兖州的威胁不足以让兖州改变立场,袁谭想从兖州进攻豫州的可能性就极低,强行进取,反倒要先与兖州血战一场,即使最后能取胜,至少也要一两个月。兖州的钱粮也有限,得不偿失,再攻豫州就是强弩之末。”
戏志才的声音不大,也不快,听起来很从容,但曹操却从中听出了戏志才的力不从心。“志才,不用急,等回到成都,查阅了相关记录之后再说不迟。”
戏志才缓缓地摇摇头。“使君,我们都搞错了。孙策的要害在江南,不在中原。就算中原打烂了,他也不会有事,只会将剩余的百姓赶到江南去。使君,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曹操也觉得奇怪。“这的确令人费解,争天下者,必争中原,他却一心开发江南,对中原不甚用心。难道因为他是江东人?”
“这个答案太肤浅了。”戏志才直言不讳。“我依稀记得,他的诸多奇谈怪论中,有一条是有关气候灾变的,说是什么小冰河,具体的却记不清了。君侯还记得吗?”
曹操茫然地摇摇头。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第1998章 后事
戏志才回到成都,马车在州牧府门前停下,顿时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两个侍者扶着戏志才下了车,进了前庭,正在等候的各曹掾吏看到戏志才,都吃惊了站了起来,迟疑了片刻之后,有人上前行礼,有人远远地拱个手。
戏志才目不斜视,由侍者扶着,直往后堂去。
走到中门,彭奔了出来,看到戏志才一副病容,泪水顿时涌出,赶到戏志才面前,深施一礼。“祭酒辛苦了。”随即从一个侍者手中接过戏志才,扶着他向里走去。
“永年……”戏志才拍拍彭的手,一声叹息。他知道彭为什么这么激动。辛评自恃身份,对他这样的汝颍寒门士子都看不入眼,又怎么可能重视彭这么一个言行举止都不太符合君子之道的益州少年。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彭还能留在州牧府当差就已经是意外了。
“尹默、李还在益州吗?”
彭摇摇头。“尹默说蔡伯喈要重新修史,需要不少人帮忙,待遇不错,又能安心做学问,不想回来了。李……”
“李怎么了?”戏志才放慢脚步,转头看彭。彭的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犹豫了好一会儿。“李考入了南阳木学堂,准备研究木学。前两天还收到他的信,说南阳士风务实,不像益州这般歧视匠师,哦,他们称为匠士。”
戏志才又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进了中庭,辛评从里面迎了出来,拱手施礼,打量了戏志才两眼,关切地说道:“祭酒,在青城山休养如何?是不是太累了,你这脸色可不太好。”
戏志才点点头,从辛评身边走过。辛评很尴尬,脸上泛起潮红,正准备说话,戏志才又停住脚步,转过身。“仲评,你还记得孙策的奇谈怪论中与气候有关的那一条吧?叫什么小冰河的?”
辛评捻着胡须想了想。“有点印象,记不太清了。”
跟随辛评走出来的掾吏中有一个身材矮小、相貌丑陋的年轻人越众而出,朗声说道:“初平二年秋,孙策由庐江舒县赶往襄阳的途中,曾与黄巾贼刘辟、龚都见面,建议他们去江南屯田,提及小冰河之事。说是将来百十年,北方会越来越冷,不利农稼,唯江南可生存。”
辛评恍然大悟。“还是子乔记忆好,的确有这么回事。”
戏志才看了曹操一眼。曹操心领神会。戏志才说孙策的要害在江南,他还不怎么信,现在看来,还是戏志才说对了,孙策的重心一直在江南,不在中原。交州比他们想象的重要,只有从交州北攻豫章、桂阳和零陵,才有可能威胁孙策,中原的胜负很难动摇孙策的根本。
看着曹操和戏志才互通眼神,辛评脸上的笑容不太自然。
戏志才体弱,不能在堂上就座,他们来到内室。戏志才身份特殊,即使在青城山养病,他的官廨还一直保留着,里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东西也和戏志才离开时一模一样。辛评自有官廨,他不在这里处理公务。
戏志才入了座,曹操命人生火,煮上茶,取来点心,戏志才的药也煮上,不大一会儿,屋里暖和起来,茶香、药香混和在一起,多了几分烟火气。戏志才坐下喘了一会儿,待气息平定,看着那个年轻人说道:“你是谁家子弟?”
那年轻人上前一步,拱手施礼。“小吏张松,字子乔,成都人。”
“你在府中负责什么?”
“文书。”
“来往文书可都记得?”
“记得。”张松自信地笑了笑。“祭酒想查什么事?”
“你将历年来与孙策治下各郡户口有关的消息整理一下,评估一番各郡户口,尤其是豫州各郡。”
张松愣了一下,随即又拱手答应。“容小吏思量片刻。”
戏志才转头又对辛评说道:“仲治,最近颍川有什么消息?”
辛评苦笑道:“最近颍川最大的消息大概就是钟繇返乡了。他在汝颍之间游历,批评年轻一辈的士子泥古不化,不知因时而变。听他那意思,好像对孙策的三重境界很是推崇。哦,刚收到的消息,钟繇收到孙策邀请,去建业过新年,现在应该快到建业了。”
“你怎么看孙策的三重境界?”
辛评笑笑,抚着胡须,摇摇头,不以为然。“我境界太低,看不懂那三重境界的虚实。”
“是啊,我们的境界都太低,看不透孙策的虚实。孙策在初平二年就开始布的局,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看明白。仲治,我们面对的不是普通对手,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啊。”
辛评神情窘迫,又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一眼就看出戏志才不仅病体未愈,而且有加深加重的迹象,这时候从青城山赶回来,恐怕有安排后事的目的。戏志才深受曹操信任,他如果建议曹操另选人担任军师祭酒,曹操一定会听他的。现在听了这句话,他知道戏志才并没有这个意思。毕竟都是颍川人,戏志才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祭酒言重了。有祭酒为君侯出谋划策,纵使孙策再狡黠也无奈益州何。”
戏志才又和辛评聊了几句,主要是委托他加强与汝颍乡党的联系,多打听一些消息,袁谭来势汹汹,豫州随时可能成为战场,胜负将影响天下形势,必然会波及益州。甘宁率水师西进,意在益州,是强攻还是示威,这和兖豫战场尤其是兖州世家的选择息息相关,不可轻忽。
辛评心里一块大石头放下了,心情很好,戏志才说什么他都答应。过了一会儿,张松表示他已经有了结果。戏志才停下话题,让他先说,同时示意彭记录。
张松清了清嗓子,侃侃而谈。他一边评估各郡户口,一边引用收到的消息,有的简要引用,有的则全文背诵,还将收到的日期一一说明。收到的消息有早有晚,有快有慢,并不完全按时间来,但他引用起来没什么障碍,信手拈来,如数家珍。
他最后得出结论,孙策治下户口当在三百万户左右,近乎天下之半,其中又有一半在江南,主要是荆南和丹阳、吴郡两个屯田区,孙策在这两个地区下的功夫最多,很多北方来的流民都被安置在这里屯田。屯田是五五分成,收入要比收田赋高,所以这两个屯田区能提供的粮食要比中原加起来还多。荆南屯田支撑着周瑜的大军,而丹阳、吴郡的屯田则是孙策手中可供调动的唯一粮仓。
至于中原,荆北三郡的田赋收入在支付官员、工匠的俸禄后,仅能维持五万人的日常开支,除去各郡县的常备兵力,最多只能供应三万大军的开销,也就是现在黄忠统率的兵力和襄阳的留守兵力。如果略有赢余,可能会用来支持南阳的鲁肃部。
豫州的情况与荆北类似,赢余可能会有,但非常有限。
“不过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张松停了一下,咽了口唾沫。“这些都是按照正常情况下的田赋计算的,也就是三十赋一,百姓手中有大量的余粮,根据这些年的雨水灾情来推算,户有一年之粮基本没什么问题。若是筹措得当,省着点吃,撑个两三年也是可能的。”
戏志才轻叩扶手,目光看向曹操。曹操脸色发白,想笑两声以缓解一下气氛,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如果张松的分析是准确的,那就意识味豫州坚壁清野,可以挡住袁谭两年。实际上,袁谭根本支撑不了两年,也就是说孙策可以不管豫州战场的事,甘宁西进未必就一定是虚,如果有战机,他有可能强攻鱼复。
“诸君,奈何?”曹操的目光扫过戏志才和辛评等人,眼神殷切。
辛评的脸色也不好看,捻着胡须,沉吟不语。戏志才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使君,我累了,要休息一下。”
曹操虽然着急,却也知道戏志才比他还着急,便示意辛评等人出去。辛评等人起身告辞,只有彭坐在不动。戏志才说道:“永年,你去查对一下,看看子乔有没有记漏记错的地方。”
“喏!”彭起身,拿着刚刚记录好的草稿出去了。张松在门外等着他,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了。
戏志才沉默了片刻,睁开眼睛。“君侯,钟繇返乡,汝颍士风转变,孙策的新政有深化的可能,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也是机会。大凡改革,难免动及一些人的利益,都需要一个相对稳定的形势,否则内外交困,极易崩溃。孙策虽然有所警惕,不想步王莽后尘,但身不由己,只怕是停不下来。若能精心筹划,善加利用,未必没有机会。”
曹操离席而起,在戏志才身边坐定,拉着戏志才冰凉的手。“可是……志才,这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戏志才惨然一笑,却又充满自信。“遇到这样的对手,不战一场,纵使百年又能如何?”他喘息了两声,又道:“益州有才士,只是未必能真心为君侯着想。仲治有小才,无大局,不能托付大事。我想来想去,能为君侯主持大局者只有两个人。”
“谁?我立刻去请。”
“荀,陈宫。”
第1999章 鞠躬尽瘁
曹操眉心紧蹙,关切地打量了戏志才一眼。“志才,你太累了,先休息一下吧。”
戏志才点点头,闭上了眼睛。曹操起身,轻轻走了出去。站在廊下,他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戏志才的用心是好的,但这两个人似乎都不太可能来益州辅佐他,尤其是荀。他是天子的心腹,朝廷的尚书令,怎么可能跑到益州来?
可要说他一点不动心,那也是不可能的。他认识荀很久了,一向钦佩荀的才华。在他看来,朝廷能有今天都是荀的功劳。若有荀相助,他自信可以做得比天子更好。
“君侯,祭酒的身体如何?”法正出现在曹操面前,拱手施礼。
曹操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的已经回到自己的官廨,不禁有些后悔。刚才想问题太入神了,对周边的环境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亏得是法正,若是刺客,自己的性命也许就没了。
“不太好。”曹操摇摇头。他知道法正和戏志才不太对付,否则法正也不会在这里等他,早该亲自去看戏志才了。不过这是私人恩怨,他不能勉强。“孝直,你对荀可有印象?”
法正笑了。“我见过他。”
曹操很意外。法正在关中时是个布衣,怎么会有机会见到荀?他催法正快说,法正就将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曹操静静地听完,又问起法正对荀看法。法正见曹操不似闲谈,也郑重起来。
“荀令君有萧何、张良之能,不愧王佐之名。”
“我能请他来益州吗?”曹操脸上看起来很平静,心中却有些活泛。法正一向自负,而且与人很难相处,他对荀印象这么好,固然可能是荀和他不是同一类人才,竞争的可能性不大,也离不开荀的个人魅力。
法正眼神微缩,打量了曹操片刻。曹操刚才从戏志才的院子里走出来时就一直在想事情,看来想的就是这件事,可能是戏志才帮他出了这个主意。既然如此,那戏志才自然是活不久了。如果由辛评接替戏志才成为谋主,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与其辛评,不如荀。
一瞬间,法正就做了决定。“他不来,君侯可以去。”
“去?”
“君侯,此战过后,天子还能与吴王和睦相处吗?”
曹操笑了一声。天子这次不仅鼓动他和袁谭围攻孙策,还亲自上阵,算是撕破了脸,怎么可能还和睦相处。不过他也明白了法正的意思,既然撕破了脸,那孙策这个大将军估计也做不成了,天子也离不开他和袁谭的支持,是个入朝的好机会。
百尺之虫,虽死犹僵。且不说天子引凉州人入关中,行耕战之策,还有近十万的户口和兵源,就算朝廷什么也没有,这四百年的积威也不容忽视,尤其是对他而言。袁谭有世家支持,名声足够,孙策有实力,不在乎名声,他既没有世家支持,也没有足够的实力,朝廷的名义对他来说就格外重要。
或许戏志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曹操一下子想通了,心跳有些加快。如果真能入朝主政,别说荀,就连陈宫都有可能来。曹操抬起手,揉了揉眉心,掩饰住自己的激动,示意法正接着说。
法正说道:“三路伐吴,已成骑虎,益州牵制了九都督中的周瑜、黄忠、甘宁三人,兵力超过六万,袁谭尽起冀州二十万大军,与徐琨、沈友决战于青州,牵制吴军三万人左右。天子面对的只有鲁肃一部,总兵力不超过两万人,要想取得进展,只能由天子奋死一击,中路突破。可是对天子而言,这一战无异于饮鸩止渴,若是战败,朝廷再无中兴之机。侥幸得胜,也未必是好事,鲁肃退守颍川,依然是对峙之局。”
曹操又想起了戏志才的判断,暗自遗憾。戏志才是真有才,可惜寿命不永。既然戏志才、法正都看出了这一点,那荀是不是也看出了?这时候和朝廷联系,荀会不会来益州,运筹交州战场?
“朝廷后力不继,必然要向诸侯求援,冀州自身难保,能助朝廷一臂之力的只有君侯。”法正侃侃而谈。“君侯进则入朝主政,退则为朝廷藩篱,得凉州之马,益州之粮,居高临下,进可攻,退可守,何惧孙策?”
曹操哈哈大笑,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曹操没有急着找戏志才。戏志才太疲惫,需要时间休息、思考,他也要反复权衡一番。综合了戏志才和法正的意见之后,他既不像戏志才那么悲观,也不像法正那么乐观,但他觉得至少有机会试一试。
朝廷骑虎难下,孙策何尝不是力有不逮。九都督已经动用了八人,只剩下幽州的太史慈没有上阵,战事再发展下去,孙策就只能亲自上阵了。如果戏志才的计策生效,孙策暂时按兵不动,朝廷未尝不能取胜。
不管朝廷是胜是败,对他而言,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眼下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让曹昂赶紧来益州。曹昂来益州不仅能解决他的子嗣问题,还能增加实力,曹昂自己就能独当一面,陈宫足智多谋,曹仁勇猛无畏,都是能用得上的人才。父子并力,守住益州没什么问题。
曹操写了一封亲笔信,准备派人送给曹昂,让他来益州。为了说服曹昂,尤其是说服陈宫,他花了不少心思,详细解说当前的形势和应对之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洋洋洒洒近千言,可以算是他有生以来写得最长的一封信。
然后,他又给荀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除了陈述益州面临的艰难,让荀知道他为朝廷的贡献之外,还转述了戏志才的意见,提醒荀,孙策的要害在南方,要想真正取得进展,不仅要在中原发起进攻,还要加强交州的形势,盛情邀请荀来益州主持大局。
这当然是客气话,但他相信荀这么聪明的人会明白他的潜台词,毕竟朝廷还在,他总不能挖天子的尚书令,荀本人也不会答应。就当下而言,只要荀将他纳入朝廷的核心,将他当成中兴的关键,为朝廷考虑就是为他考虑,再加上陈宫、法正等人,他的实力可以得到进一步加强。
将来就算战事不利,退守益州应该还是有机会的。
为了写这两封信,曹操一直忙到下半夜,黎明前才小睡了片刻。第二天早上,他简单洗漱了一番,带着写好的两封信来到戏志才的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侍者蹲在门口打盹,听到脚步声,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看了曹操一眼,连忙站了起来。
曹操摆摆手,低声说道:“祭酒睡得可好?”
“祭酒……”侍者有些慌乱,他守了半夜,实在熬不住,靠着墙就睡着了,哪里知道戏志才的情况。正在着急,彭从里面走了出来,满脸疲惫,双眼通红,拱手施礼。
“君侯,祭酒一夜未睡,一直在查阅情报,拟定方案。”
曹操吃了一惊,推开侍者,迈步进了门,只见戏志才坐在室中,旁边摆满了情报,有的比较新,纸色尚白,有的则比较早了,纸色已经暗黄。张松伏在案上,正打着鼾,口水流了一滩。
“幸亏有这小子。”戏志才抬起头,嘶声说道。他的嘴角扯了扯,似乎想笑,但这对他来说都有些困难。他脸色苍白,看不出一点血色,眼睛却红得像血,露出有些妖异的神采。
“志才……”
“坐!”戏志才摆摆手,示意曹操坐下说话。彭将自己坐的案收拾了一下,请曹操入座,又叫起张松,让他到隔壁去睡,自己强打精神,侍立在一旁。戏志才看看曹操,见曹操也是疲惫不堪,责备道:“君侯身系天下之重,应该注意身体。”
曹操说不出话来,眼圈有点红。戏志才却没留神,环顾四周,喃喃说道:“我分析了初平二年以来的所有情报,多亏了张松,他这记性太好了,简直是过目不忘。他若是能早点入府,我会轻松很多。咦,你看我,说到哪儿去了?”
曹操提醒道:“你分析了初平二年以来的所有情报。”
“对,对,我分析了初平二年以来的所有情报,估算了孙策实力的进展,又针对甘宁其人,拟定了几个方案,供君侯参考。”
“好,好。”曹操连声答应。“我先看看,志才,你太累了,休息一下吧。”
“嗯,我是太累了,我要休息。”戏志才的眼皮颤抖着往下落。“只可惜,我还是无法估算甘宁西进的真实意图,虚虚实实,难以捉摸,郭嘉给我出了一个道难题。君侯,我只能有备无患,多准备……”
戏志才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最后几个字根本听不清,曹操感觉不妙,转头一看,戏志才的头已经耷拉下来,垂在胸前,鲜血从眼角、嘴角和鼻子里流了出来,顺着胡须,蜿蜒流淌,染红了衣襟。曹操大惊,扔了手里公文,伸手搭在戏志才的脖颈旁。
戏志才的皮肤又湿又冷,脉博已经消失。
“志才……”曹操将戏志才抱在怀中,痛哭失声。
第2000章 必承其重
建安四年,冬,清河甘陵城的袁军大营。
袁谭一声轻叹,放下手里的公文,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用力挤了挤干涩的眼睛,借着衣袖的阻挡打了个哈欠。已经是半夜了,他还没有一堆事务没处理完,今天不忙到丑时是完成不了。
这个冬天对他来说很难熬。
二十万大军包围高唐,连日的进攻无果,纷杂的数据就像一颗颗呼啸而来的泥弹,砸得他鼻青眼肿,晕头转向。仅是每天消耗的粮草就是一个巨大的数字,每天都需要数千民运粮入营,分发到各营手中又要辎重营的掾吏、将士忙一天,而各种数据统计到他这里来,即使有不少掾吏协助,也足以让他头晕脑涨,疲惫不堪。
他明白父亲袁绍出征官渡时为什么只带五万人了。兵力越多,消耗在各种日常事务上的精力越多,他正当壮年都承受不住,更何况已经半百的袁绍,累就能累垮他。
“使君?”
面门传来一个不轻不重,能让袁谭听到,却又不至于吓着他的声音。袁谭抬起眼皮,透过指缝,看到主簿司马懿正站着他的面前,手里还捧着一摞文书,顿时心里一紧。他定了定神,放下手,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是仲达啊,这是最后一批?”
司马懿低头看看,有点尴尬。“还有两批。”
“今天怎么这么多?”
“刘备派人回来通报军情,领取辎重,多出不少事务。”
袁谭觉得牙疼。他后悔当初答应刘备提供他粮秣了。一万骑兵,将近两万匹战马,每天的消耗能占去整个消耗的三分之一。战马平时可以吃草,作战时没有时间放牧,为了保证战马的体力,只能吃粮,一匹战马相当于十二个战士的口粮,是平时的六倍。刘备也不拿自己当外人,没有一点节俭的想法,坚持要求按照标准供给。
这激起了很多人的义愤,包括袁谭本人。
袁谭从司马懿手中接过公文,没有打开,先用手指敲了敲。他知道,这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刘备贪婪得理直气壮。袁谭想了想。“仲达,刘备最近一直没有战斗任务,他要那么多粮食干什么用?”
司马懿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应该是屯在东平陵和于陵,以备不时之需。”
“你怎么知道的?”袁谭很奇怪,刘备行踪不定,司马懿如何这般肯定。
“臣从他们运送的距离估算出来的。”
袁谭略一思索,明白了司马懿的根据,东平陵和于陵都在临缁与历城之间,那里有一片山地,刘备据险而守,依山列营是最保险的。他不肯将生命线控制在别人手中,所以利用战马战时与平时的口粮标准差额来屯粮,防止突然被他断绝粮食供应。
对刘备来说,战马消耗的粮食最多,战时与平时差距悬殊,正是动手脚的机会。
“狡诈的大耳贼。”袁谭哭笑不得,拍了一下案。
司马懿提醒道:“使君,何不让他增援荀将军?”
袁谭看着司马懿,有点摸不清司马懿的心思。荀衍驻扎河内,刘备如果去增援他,的确对荀衍助力不小,可是这样一来,刘备的消耗就要由河内承担,河内人愿意吗?
“骑兵消耗巨大,如果不用,实在可惜。若让刘备驰援荀将军,则河南压力增大,孙策自然会将重心西移。如此,睢水防线薄弱,可一战成功。”
“取兖州?”袁谭坐直了身体。他还没收到曹昂的回复,也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说过要取兖州。
司马懿低下了头,诚惶诚恐。“臣多言,请使君恕罪。”
“无妨,你说说看,为什么要取兖州?”
“喏。”司马懿拱手再拜,说了自己的理由,大致不出袁谭与沮授商量的范围,可袁谭还是很惊讶。河内司马原先是将门,司马懿的高祖司马钧官至征西将军,但军事能力很一般,是个常败将军。后来士风崇文,河内司马氏也由武转文,以经生自诩,司马防便以守礼著称。司马懿做事很认真,也很聪明,袁谭却不知道他还通晓军事,而且水准还不差。想法虽有不周密之处,却也难能可贵。
袁谭来了兴趣,将公文暂时放在一旁,又命司马懿入座,询问司马懿对当前形势的看法。司马懿话不多,但句句切中要害,颇有见地。尤其是他提出先进攻陈留的战法,袁谭很是欣赏。
这都是沮授计划的一部分,区别只在于司马懿建议调刘备西进,配合荀衍,对河南施加压力。既让刘备发挥了作用,又不动声色的将刘备调离兖州战场,尤其是陈留。陈留是兖州第一大郡,这几年一直很稳定,恢复得很不错,钱粮充足。如果能控制在手中,能缓解不少压力。
袁谭和司马懿越谈越投机,直到沮授进帐。等司马懿告辞出帐,袁谭笑了笑,对沮授说道:“公与,你知道么,你的计划已经泄漏了。”
沮授一愣,随即变得严肃起来。“司马懿?他从何得知?”
“没有人告诉他,是他自己分析出来的,虽不中,亦不远矣。与你的计划有一些区别,但都是细节,唯有一点不同,是他的创见。他建议先取陈留,然后驱陈留之兵,食陈留之粮,东取曹昂,西攻浚仪。”
沮授抚须不语,沉吟片刻。“计是好计,只是阴狠了一些。欲驱陈留之兵,食陈留之粮,不知道要杀多少人,陈留怕是要半残。”他顿了顿,又自嘲的笑道:“不是他狠,是我妇人之仁。事到如今,除了拼命,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使君,我觉得此计可用,此人……亦可用。”
袁谭微微颌首。
郭图举步入帐,见沮授也在,倒是有些意外。入座之后,他向袁谭通报了一个消息:曹昂拒绝了袁谭的劝降,希望继承保持中立,如果袁谭勉强,他将奋起反击。不过郭图早料到了这个可能,他安排的斥候又带回了其他的消息,兖州世家意见分歧很大,有的愿意支持曹昂,继续中立,有的则认为中立不可能长久,愿意支持袁谭,条件就是保证现有的利益不受损害,当然也有愿意投降孙策的。
郭图同时拿出了几份报纸,是从豫州境内传来的,上面有满宠的都试军令,有荀谌的文章。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在豫州境内的斥候传来的情报,报纸上说的这些都不是虚言,满宠从建业回来的路上就发布了征发命令,现在各郡都已经行动起来,尤其是离战场较远的汝南。
袁谭、沮授翻完那些报纸和情报,相视苦笑。既然如此,兖州是非取不可了。
“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了。让将士们过个年,正月初五,进军兖州。”袁谭敲了敲案几,又道:“给曹昂写信,最后一次劝降,尽君臣朋友之谊。”
建业,太初宫。
孙策正襟危坐,接受文武的朝贺。
王后袁衡盛装出席,坐在孙策身侧,身姿挺拔,笑容温和而不失矜持,雍容华贵。虽然王冠很重,她修长的脖子依然挺得笔直,像骄傲的天鹅。相比之下,孙策霸气用余,庄重则有所不足,他脸上的厌烦已经有些掩饰不住。
他实在有些后悔。这他么谁定的礼仪,简直是折腾人啊,天不亮就坐在这里,一坐大半天不能动,腿都麻了有没有?好在一年只有一次,要不然他宁愿不做这个位置。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偷看殿角的漏壶了,漏壶的标尺像是凝住了,半天也没不见动静。孙策机械的点着头,向上前行礼的官员致意。重臣都已经祝贺完了,现在是各署的大吏,有不少人都是第一次见面。有幸上殿,这些人都很兴奋,可孙策却有点提不起精神来。
笑了半天,脸都僵了,笑不动。
“殿下,再坚持一下,坚持就是胜利,百炼成钢。”趁着难得的空隙,袁衡悄悄的捅了捅孙策的腰,头不动,唇也不动,声音虽然有些含糊,却清晰入耳。孙策微微侧头,斜睨了袁衡一眼,不禁苦笑。论觉悟,他还不如这年方十八的王后。论说话水平更是不如要他说,他很可能说成“马上就结束了”。
贵族果然不是一天能炼成的。
正月初一接受朝贺算是重头戏,接下来还有很多活动,但像这样干坐着不能动的非常少。最近这静坐功夫有些落下了,回头还得再强化训练一下。
好容易结束,百官退下,各自入座,举杯齐声祝贺。孙策松了一口气,举起杯,痛饮一杯。甘冽的酒液流入口中,滋润着快要冒烟的嗓子,滑入身体,顿时身心舒泰。他不顾一旁张的示意,站了起来。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发麻的双腿还是针扎般的痛。
“诸君,大吴建国三年,本王今年是第一次接受朝贺,如此大的阵势,第一次见。”孙策环顾四周,哈哈一笑,笑声如金似玉,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众臣和孙策一样,坐了半天,都有些疲惫,听了孙策这声音,顿时精神一振,尤其是那些没有和孙策说过话的人。
传言吴王修道有成,金声玉振,果然是名不虚传。
第2001章 新年致辞
“常言道:创业维艰。自从初平二年,我与周公瑾出舒县,赴襄阳,一晃已经九年。得诸君之助,打下这片基业,幸甚。”孙策举起酒杯,大声说道:“能与诸君一起创业,共享太平,乃是我孙策的荣幸。请诸君举杯,与我痛饮。”
“喏!”众臣齐声应喏,气氛变得热烈起来。一杯饮尽,立刻有侍者上前添酒。在此期间,每一个人都眼神灼灼地看着孙策。刹那间,孙策有些心虚,随即又涌起一阵说不出的兴奋。大丈夫立于世,就当力所能及,做一番事业,尤其是这大好机会就在眼前的时候。纵有艰难险阻,也当奋力向前,岂能庸庸碌碌,平淡一生。
“创业艰难,守成更不易,尤其是小有成就,太平却未至之时。前有负隅顽抗的强敌,后有儿女情长的温柔乡,能坚持初心,勇往直前者,方是真正的勇士。士志于道,不苟于富贵,愿与诸君再接再厉,砥砺前行。百年之后,无愧于心,无愧于子孙,无愧于后人。”
“喏!”众臣大呼,再次举杯,与孙策一起一饮而尽。
孙策喝完杯中酒,意气风发,让侍者再将杯中酒倒满,高高举起。“本王愚钝,能有今天,赖有诸位贤能相助。殿中诸位,皆是栋梁,张相、虞相,为我心腹,可是还有很多人不在这里。当我们在这里痛饮美酒,庆贺新年的时候,他们正在武陵、汉中的山林中跋山涉水,在汹涌奔流的长江中逆流而上,在辽东的冰天雪地里爬冰卧雪,在青州、司州的战场上浴血奋战,请诸君与我一起举杯,向这些英雄和他们的家人祝贺新年。干!”
“干!”众臣激动万分,齐声大呼。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张都有些动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连饮三杯,孙策兴致更浓,在阶前来回踱了两步,重新站定,目光炯炯,环顾群臣。殿上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孙策,就连倒酒的侍者都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避免发出异响,打扰了气氛。
“策本商人之后,武人之子,学问不精,德行浅薄,唯有一颗初心。能有今日之功业,除了有诸位大贤的相助,更离不开千千万万的百姓辛苦劳作。请诸君与我一起举杯,向探赜索隐的文士,勇往直前的武士,耕田种地的农士,心灵手巧的匠士,货通天下的商士,救死扶伤的医士,以及所有的男士、女士致以最崇高的敬意。王后,一起来。”
孙策转身,对端坐的袁衡发出邀请。袁衡有些意外,不过她已经习惯了孙策的奇怪举动,也被眼前的气氛感染,从侍女手中接过酒杯,上前一步,与孙策比肩,举起酒杯。
“大王,臣妾有不情之请。”
“讲。”
“既然大王循大道阴阳之理,男女并重,且军中、署中皆不凡之女士,朝贺之时,是不是也该有一些女中豪杰,让她们有幸聆听大王的金玉之言?”
孙策笑了,转身看向众臣。“诸君以为如何?”
众臣互相看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孙策推崇男女并重,军中有羽林卫,各工坊都有女子为匠,官署里还比较少,只有一些特定的岗位由女子担任。现在袁衡要求让女子与男子一起参加朝贺,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礼仪里从来没有过啊。
就在这时,虞翻起身施礼。“大王,臣以为王后所言甚是。正旦者,一年之始,阴阳平和。有男就应该有女,有王就应该有后,臣以为不仅有功之女士可以出席,众臣之妻也可以出席,平日里夫妻一起持家,朝贺时一起受贺,荣辱与共,方是公平。”
众臣一听,心领神会。这是可以带夫人出席啊,谁敢拒绝?这话要传出去,自家夫人还不得翻脸,弄不好离婚改嫁都有可能。
“臣附议。”立刻有人响应,然后迅速响成一片,争先恐后。
“既然如此。”孙策举起杯。“准了!谁若不同意,回去家法伺候。张相,郭祭酒,你们安坐不动,是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郭嘉一愣,连忙起身。“臣附议,臣附议,大王英明,王后英明。”
张摇摇着,也起身行礼。“臣附议。”
众臣大笑,纷纷举杯,君臣尽欢。
一回到后宫正殿,袁衡就被包围了。黄月英拉着袁衡的手,眉开眼笑。“这么说,以后我也可以参加朝贺了?”
袁衡抚着黄月英的手,亲热的说道:“我就是为姊姊鸣不平,这才斗胆进言。好在大王宽容,没有计较我的失礼,还准了我的请求。”
“早该如此。”黄月英斜睨了孙策一眼,皱了皱鼻子。“否则我今天也能与父亲站在一起,见识一下这大吴的第一次朝会是什么样子。”
“大王早有此意,只是年前这段时间太忙了,没来得及和大臣商议。”袁衡说道:“若非如此,怎么可能我一提,他就答应了。当然,这件事还要谢虞相。若不是他将范围扩大到官员夫人身上,这件事未必能通过,毕竟是有违礼仪的。”
黄月英连连点头。她自然知道这件事有多么惊世骇俗,如果不是虞翻予以变通,沿用以前的相关古礼而加以变化引申,这件事会引起很大非议。也正因为如此,她一直没提这个要求。孙策本人不会有问题,但那些固守礼仪的肯定会反对。这件事由袁衡提出来,也是为孙策分责,如果有人反对,那也只能说袁衡逾礼,不会说孙策乱来。
这件事能顺利解决,取得众臣的一致支持,袁衡、虞翻都有功。
“那接下来的行程,我是不是也可以参加了?”
“当然可以,缺了你黄大匠哪成。”孙策哈哈大笑,挥挥手。“所有人都可以参加,想去的都去。天天憋在宫里多没意思,去看看大好河山。”
“我也可以?”甄宓挤了过来,俏皮的眨眨眼睛。“大匠姊姊是官身,我可是吃闲饭的。”
“你这是想做官吧?”黄月英抢白道:“说吧,你是想来木学堂,还是想去权姊姊的商行?茶行你就不用去了吧,那几个卖茶的大商都是你们中山人。”
甄宓也不生气,出了人群,将一旁正和麋兰交流育儿经验的尹拉了过来。“我想去尹姊姊的药行。”
尹扶不清状况,一头雾水。孙策看得清楚,知道甄宓这是看中了药材生意。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药材生意的利润也很丰厚。南阳是有名的药材宝库,江南多山林,也适合各种药材生长,药行的生意未必有茶行那么大,但胜在长久,而且利润也不小,随着各地本草堂渐入正轨,医学、药学研究的进步越来越快,新药层出不穷,有些特效药千金难求。手里掌握着一个药行的尹已经是一个隐形富婆,而且有赶超袁权的可能。
“你想去药行,去求尹姊姊就行了,不用夫君出面吧。”黄月英挑了挑眉。“你不会是想把金创药卖给袁谭吧?”
“唉哟,看姊姊说的,我哪敢啊。”甄宓舍了尹,抱着黄月英的手臂摇了摇。“姊姊,我不就是去年赢了你几局樗薄么,至于记到今年?”
众女大笑,黄月英也忍俊不禁,推开甄宓。“就会胡说,我是那种小心眼的人么?”
“你的心眼没那么小,却也不算大。”袁权忍着笑,调侃道:“为了几丈粗的龙骨差了一寸,将几个大男人骂了半个时辰,家都不敢回。”
“我那是心细,不是心眼小。龙骨差了一寸,整个结构都会受影响。”黄月英翻了个白眼,无奈的拍拍额头。“这和你们做菜不一样,不能全凭感觉来,说几寸就是几寸,不能含糊。什么少许、酌量的,那都不行。”
“还说不是小心眼,一有机会就调侃我们这些庖厨之妇糊涂,不懂定量。难道以后我们做菜也要配上一堆合撮权累,切菜也要用卡尺量一量长度?”
“就是。”甄宓也跟着帮腔。
“没有,我真没这意思。”黄月英求饶了,连连拱手。“姊姊妹妹们,我错了,我错了,我给你们赔礼道歉。我明天设宴,向你们请罪。”
“这还差不多。”袁权揽着黄月英的肩膀,笑盈盈地说道:“你就别亲自准备了,你那手艺我们也看不上,从蔡家请几个厨子来吧,我们对蔡家菜好奇很久了。”
“没问题,没问题。”黄月英露出些难色。“不过蔡家菜准备的时间比较长,有些食材要从襄阳运来,就算现在开始准备,那也得正月十五以后。”
“好饭不怕等,上巳之前能吃上就行。妹妹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甄宓等人拉长了声音,莺声燕语,齐声应和。
孙策在一旁听得真切,脸上笑容不变,心中却是微微一动。蔡瑁等人能在十五天之内从襄阳运来食材,这是动用邮驿吗?我花了那么大代价才搞来马匹,完善邮驿系统,难道是为了让他们运食材的?
第2002章 财大气粗
孙策前世是普通群众,富豪的生活只能想象,无缘亲见。这一世孙家社会地位要好一些,衣食无忧,但和奢侈靠不上边。对他来说,那种一掷千金犹无下箸处的排场很遥远。听到蔡家为了一顿宴席居然要动用邮驿系统从襄阳运食材,心里自然不痛快,甚至有些义愤填膺,颇有革命队伍里出了叛徒,不杀几个立威不足以平民愤的感觉。
大战之际,邮驿系统的任务很重,岂能做这种无聊的事?
袁衡身份不同,没有参与说笑,敏锐的感觉到了孙策的情绪变化。她走到孙策身边,悄声说道:“臣妾草率,还请大王降罪。”
孙策撇了撇嘴。袁氏姊妹是聪明人,绝不会在这种形势下自找没趣,但有机会就刷一下存在感在所难免。就拿今天的事来说,他早有此意,只是一时不知道如何解决礼仪的事,再加上年前的确忙,不想节外生枝,这才拖延下来。她们都是知道的,适时提出来,并不是坏事,况且又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就算要敲打她也不会在这个时候。
“王后深知我心,况且这件事由你提也正合适。”
“那大王不悦,是因为蔡家?”
孙策诧异地瞅了袁衡一眼。我演技这么差吗?
袁衡知道自己猜中了,抿嘴而笑,抱着孙策的手臂,轻轻摇了摇。“人各有好,不可强求,君子德风,小人德草,只要他们不为非作歹,违法乱纪,就只能引导而不是强行禁绝。况且若非如此,这轮船也不会这么快试航。”
“轮船?”
袁衡点点头,向黄月英招了招手。“这专业的事还是由专业的人来说吧,我嘴笨,也说不清楚。”一边说一边向黄月英使了个眼色。
黄月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看孙策和袁衡的脸色,明白关系不小,不敢大意,问起情况。孙策知道与邮驿无关,气已经消了大半,便问蔡家是如何能在半个月时间内将食材从襄阳运来。黄月英顿时得意起来,将情况说了一遍。
要在半个月时间内从襄阳运来食材,关键就是新造的轮船。以轮击水速度快已经是公认,但究竟采用哪种结构,眼下还没有定论,几个方案看起来各有优势,难分伯仲。无奈之下,黄月英只能选择最粗暴的办法,挑选几个最有优势的方案试制几艘,看实际运行的情况而定。
试制船需要资金。黄月英就找到了蔡瑁。蔡瑁有大量的货物来往,对船的依赖很重,他手里控制着大大小小几百条船,听说黄月英要试验新方案,便爽快的同意了,提供了二十条中小船只供黄月英改装试验,费用全部由他承担,要求就是一旦技术方案选定,他有购买或改装的优先权。
这二十条船改装完毕后,不是在玄武湖里跑两圈这么简单,而是来往于襄阳和建业之间,每一次少则三五天,多则一两个月,来回几千里,各种环境都要经历,最大限度的考验着新方案的可靠性。这种长距离、高强度的试航很快体现了优势,有些方案看起来很好,但实际效果却不理想。有的方案在逆流时有优势,顺流时优势却不明显。有的方案适合深水,有的方案适合浅水,不一而足。
其中由秦罗设计的一个方案优势在不同的环境中都有不错的表现,是最佳方案的有力争夺者。但其他方案也有出色的,比如吴郡木学堂祭酒顾修设计的方案虽然在大船上效果不佳,在小船上却无人能及,尤其是逆水而行时优势明显,用来传递消息最为合适不过,一船四人,轮流操作,取得了顺水日行千里,逆水日行五百里的平均速度,从建业到襄阳只要六天左右,比其他的船至少快一倍。
由蔡家私船来试航还有一个好处:保密。行船的都是蔡家部曲,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有相当的战斗力,也知道这些新方案的重要性,一旦遭遇劫持,他们或者战而胜之,或者按照预定的方案毁掉机构,尽可能的保守技术秘密。到目前为止,蔡家部曲已经遭遇十余次企图打探机密的细作,结果不仅人船安全,还提供了线索,配合当地驻军,顺藤摸瓜,拔掉了几个敌方细作潜伏据点。
听说蔡家一下子提供二十余船进行试验,孙策就不禁咂舌。看来蔡家是真有钱啊。二十条船和人,这可不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且是在春运这么忙的情况下。以蔡瑁那吝啬到抠**吮指头的德性,影响他做生意的事是绝不可能答应的。换句话说,这些人力、物力都是可以挤出来的冗余。
“蔡家这么有钱?”
“不是蔡家有钱,荆襄豪强都有钱,要不然荆州能这么太平?”黄月英斜睨着孙策,皱了皱鼻子。“你不会想打秋风吧?他们可都是支持你的良民。”
孙策咧着嘴笑了。“打秋风不至于,但是我要派人查他的帐,看看他有没有偷税漏税。”
“那你随便查,漏一罚十。”
“这么自信?”
“那是,我阿母和小姨看着他呢,不准他做偷税漏税这种丢脸的事。正因为如此,他才急着要换新船,换新船可以多拉快跑,多赚一点。”
想着蔡瑁被两个姊姊逼着,不得不交出大批税金时割肉般的痛苦,孙策忍不住放声大笑。
郭嘉站在正殿下,笼着手,靠在晒得热乎乎的墙壁上,舒服地闭着眼睛。今天朝会,大家都要喝酒,他也不例外,比平时多了不少,一时竟有些不胜酒力。
虞翻、张站在不远处,低声交谈着什么,像是有些分歧。虞翻笑容满面,张却有些忧色。郭嘉不用去听也知道他们在谈什么。王后袁衡在朝会上的举动并非一个尊重女子这么简单,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的反响绝非女子出现在朝堂这么简单,够张头疼一阵子的了。
郭嘉也有点头疼。夫人上殿,自然是正妻的特权,妻妾之间的矛盾本来就大,如今女权日重,女子谋生的机会日益增多,为了生存而委身为妾的女子越来越少,民间纳妾之风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如今这股风看似要吹到权贵之门了。
一想到家中那两个好容易才征得钟夫人同意纳的美妾,郭嘉哭笑不得,大王这步伐迈得太快,有点跟不上啊。他是忘了圣人的教诲,还是自信得过了头,以为自己一直能控制得住局面?
这时,郭奕从远处一路小跑的赶了过来。他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四周,生怕遇到负责礼仪监督的御史,跑到郭嘉面前时,已经有些气喘。郭嘉有些无语,这小子身体太弱了,要想点办法才行。
“什么事?急急忙忙的,成何体统!”郭嘉板下脸,站直了身体,摆出父亲的威严。
“军师处……刚收到消息,戏志才……戏志才……”郭奕吞吞吐吐,胆怯地看着郭嘉,没敢继续往下说。大年初一,又是在王宫里,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会不会挨揍?
郭嘉打了个激零,一下子反应出来。“人在哪里?”
“在宫门外,没有门籍,郎官不让进门。”
郭奕话音未落,郭嘉就冲了出去,直奔宫门。一个正在巡视的御史发现了,立刻赶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请祭酒缓行,请祭酒缓行……”
郭嘉根本不理他,奔到门口,推开上门行礼的守门郎官,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了宫门。正在门外等候的参军见了,连忙迎了上来,将一只铜管递给郭嘉。郭嘉打开铜管,取出里面的情报,扫了一眼,情报上只有十个字:腊月二十四晨,戏志才死。
郭嘉长吁一口气,心里却没什么喜悦,反倒有浓浓的悲伤。他和戏志才是朋友,各侍其主,斗智斗勇。如今他胜了,戏志才却死了,他永远失去了这个朋友,而且等于亲手杀了他。
即使这情报很简单,他也能猜到戏志才是怎么死的,谋士要从纷杂的情报中辨别真伪,判断真相,这是一个极耗元气的艰巨任务。戏志才身体本来就不好,一直在青城山养病,再经这么折腾,心力交瘁而亡是最正常的结果,本来就应该在他的预料之中。
只是他没想到戏志才真的就这么死了。他今年还不到四十吧?
两个御史追了过来,气喘吁吁,神色愠怒。其中一人拿起手中的漆版,正准备按律申斥,张赶了出来,挥手斥退了御史。御史还待争辩,虞翻也跟了过来,眼睛一翻,就在发火,御史见状,只好收起漆版,退了开去。
“奉孝,出了什么事?”张严厉地看着郭嘉。
郭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转身向张深施一礼。“承蒙先生教诲,幸甚。”说着,将手中的情报递给张。张接过来,看了一眼,愣了片刻,又看看郭嘉,眼神复杂。他能理解郭嘉此刻的心情,也明白郭嘉为什么会说这句话,但他更清楚,对郭嘉甚至整个汝颍系来说,这只是开始。
第2003章 任重道远
祭天祭祖,接见大臣,走访百姓,抚问孤老,孙策的行程安排得非常紧密,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
当然有些事也是他自找,比较走访普通百姓。大多数人都反对他这么做,尤其是郭嘉,认为他这是给刺客机会,但孙策还是觉得有必要。在这个时代,君主也罢,读书人也罢,心里还没有多少普通百姓的位置,对他们来说,这些都不过是被放牧的牛羊罢了,能让他们有吃的、有穿的,安心生产,不至于闹事,就是最大的关照,和统治阶级、知识分子是不能等量齐观的。
在很长时间内,所谓的民都不包括他们,至少不是重心所在,所以普通百姓对政权也没什么感情可言,一旦形势不对,弃之如弊履,南入越,北入胡,东入海,西入山,在所不惜,全无留恋之意。
而他要做的就是打破这个观念,将民的范围扩大到每一个百姓。万丈高楼从地起,基础越夯实,大厦越稳固。文明的主体下沉,文明才能延绵得更久,仅靠精英阶层是不够的。保证耕地、减免赋税是为了让百姓能生存,开办学校是为了提高百姓的素质,开拓他们的眼界,有承担义务、履行权利的能力。
明知看到的都是被挑选出来的中产之家,真正的贫民是无法近距离亲近的,孙策还是看得很认真,尽可能从被官员们掩饰过的地方看出真相也是一项本领。前世的他只能从历史书的字眼行间看到事实的蛛丝马迹,现在的他要将这项本领用于实际政务。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经过现代传媒熏陶的人,略知如何从新闻里寻找真相。只是这时常让他有一种错觉,他的敌人似乎不再是天子、袁谭、曹操,而是眼前这群神情恭敬的官员。斗智斗勇,不能有一丝疏忽。
改革不易啊,尤其是进入深水区之后,一步踏空就是没顶之灾,不能不加倍小心。
袁衡作为王后,至始至终跟着孙策,形影不离。她并不太理解孙策的行为,毕竟她所受的教育中为君之道不是这样的,倒是用兵之道更接近些。孙策武人出身,以军功立国,大概是延袭了之前的习惯。她有随军的经历,也曾多次随孙策犒军,对此并不陌生。
她不赞同这种做法,但是她也绝不直言反对,她只是陪着孙策,与孙策同甘共苦,虽然她的体力远远不能和孙策相提并论,一天走下来浑身酸痛,腿都肿了,也只是睡前安排女医帮她按摩一下,第二天若无其事的继续跟着。
孙策也看在眼里,没有阻止。这是她应尽的责任,别人不能代替。
每天例行访问之外,孙策还有大量的军务要处理。这时候袁衡不跟着,但她会让人通常是袁权准备好夜宵,看准时机送出来。如果有官员的女眷一起来,她还要适当的接见一下,多方抚慰。
袁衡很快就获得了朝野的一片赞誉,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袁衡是一个完美的王后。要相貌有相貌,要气质有气质,要能力有能力,现在唯一缺的就是一个嫡子。不过这也不是问题,王后身体健康,一年就是多子之相,今年满十八了,很快就会有喜讯。
袁夫人也不例外,年前从吴郡赶来过时带了几箱小孩子穿的衣服。从刚初生的到能走路的,冬天的、夏天的、春秋天的,一应俱全。看到这些精致如玩具的小衣小帽小鞋时,袁衡又是喜欢又是害羞,靠在袁夫人的肩上笑。
但孙策没时间,没精力,他被日趋紧张的形势拖住了。
甘宁传来消息,水师已经到达江陵,休整完毕,做好了进军的准备。但情况并非如甘宁说的这么顺利,南郡太守李通上书状告甘宁残杀无辜,劫夺商船,掠取财物。紧接着,长沙太守张羡也上书状告甘宁违反规定,没有公文,强取长沙郡的存粮,还伤了人。
孙策头有点大,只得传书正在荆南四郡负责屯田的诸葛亮赶去看看。甘宁西征,应该由屯田提供军粮,数量不足的情况下才会动用各郡存粮,甘宁与长沙郡发生冲突实在不合情理。这件事与诸葛亮有关,且诸葛亮善于调和关系,让他过去看看情况正合适。诸葛亮是他身边出去的人,甘宁再嚣张也不敢无视诸葛亮,真要他亲自出面处理,甘宁不会有好果子吃。
豫州也传来消息。兖州世家内讧,分成不同派系,袁谭的大军进入东郡的河北部分,前锋已经进驻东武阳,有抢占仓亭津,进入兖州腹地的可能。曹昂一面安抚兖州世家,一边将大军主力移到黄河沿线,睢水防线几乎空了,有将领立功心切,想主动跨过分界线,。偷袭兖州后背,被满宠制止了。但满宠也搞不懂曹昂的心思,派人来汇报,请示是否要派使者与曹昂联络。
河南也不太平。刘备率万骑西进,与荀衍合兵,小平津、孟津、五社津有十几个渡口都发现了幽州骑兵的身影,看起来荀衍、刘备有渡河的可能。鲁肃骑兵不足,又不能轻易放弃河南,眼下形势非常紧张。辛毗分析,从各种迹象来看,袁谭有进兵陈留,强取浚仪的可能,提醒孙策加以留意。
千头万绪,最后都集中在孙策这里。军师处固然是忙得昼夜不分,孙策也在为如何应对这些变化而殚精竭虑,军师处可以进行分析,提出解决方案,决定却只能由他来做,政务、军务,缠杂在一起,让他分身乏术,根本没时间顾及后宫之事。
孙策时常有一种亲自去处理的冲动,但他很清楚,张、虞翻等人也劝他,有些事明知交给别人处理会有问题,也只能这么做,身为王者,他不可能一力承担所有的事务,必须依赖大量的官员,而官员能力、思路都会有差异,处理的效果也会有好坏,但这正是选择大臣的机会,如果什么事都由他自己来处理,别的官员没有实践机会,如何体现出能力高低?
孙策按捺着自己,勉励自己要看开一些,佛系一些,要习惯做一个领导者,而不是陷于一堆事务之中。
尤其是得知戏志才累死之后。
正月十八,蔡瑁在金谷园大宴宾客。
请柬送到了孙策的面前,蔡瑁原本也没指望孙策会亲自参加,只是个礼节而已,只要孙策派代表露个面就行了。他真正的目的是宴请有生意来往的商业伙伴和相关的官员。新船试验告一段落,他的生意规模有进一步扩大的可能,需要更多的关系网。
孙策原本也没打算去,可是正好忙完一阵,想找个机会放松一下,便临时起意,决定去看看蔡瑁的生意做得究竟有多大。数据很清楚,但数据毕竟是数据,不够直观。蔡瑁是税收大户,他也应该去捧个场以示重商,并非嘴上说说。
蔡瑁措手不及,从里面奔出来迎接的时候既兴奋又有些窘迫,圆团团的脸上全是油光,眼神闪烁不定,一个劲地向背后的黄月英递眼色,却没有邀请孙策入内的意思。黄月英也没准备,只能无辜的耸肩摊手。
黄承彦从里面走了出来,向孙策拱手施礼。“将作臣承彦,见过大王。”
孙策连忙还礼。这可不仅是臣子,还是老丈人呢。不用说,这是为蔡瑁解围来了。看蔡瑁这神情,就知道里面身份敏感的不少,让他看见了会影响气氛,最好是没直接照面。
“这庄园不错,比太湖的那个庄园还要雅致。”孙策笑盈盈地说道:“有没有安静些的地方?最近军务繁忙,久未与黄公亲近,今天难得有机会,一起说说话?”
“求之不得。”黄承彦对蔡瑁使了个眼色,蔡瑁如释重负,连忙说道:“有,有,请大王随我来。不瞒大王说,论建园子,我可是行家,自从这园子建起来之后,来看的可不少,秦淮两岸大大小小小几家,没有一家能和我这金谷园比的……”
“可不是么,就连计相建太初宫都是学你的。”蔡珏、蔡珂出现在中门处,一脸嫌弃地看着蔡瑁。蔡瑁吓了一跳,脸上的油汗更密了,讪讪地摇手。“大姊,我可没这意思。太初宫是王宫,我可不懂,哪有资格说三道四。”
“陪你那群酒肉朋友去吧,别在这儿碍眼。一开口就是铜臭,薰得人脑壳疼。”
蔡瑁虽然挨了骂,却知道大姊是为自己好,嚅嚅的应了两声,弓着腰,陪着笑,行了一礼,像受了惊的兔子似的跑了。蔡珏这才向孙策拱手致意。“家父不惑得子,宠溺有余,教养不足,还请大王见谅。”
孙策哈哈一笑,挥挥手,以示无所谓。他太清楚这位丈母娘的脾气了,虽说人前人后把蔡瑁训得像孙子似的,其实也是个护犊子的。蔡瑁作为老幺,宠他的不仅是父母,这个大姊也不例外,只是后来随着蔡瑁渐渐长大,蔡珏也渐渐成年,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才变得严厉起来。
“嫂嫂,国仪呢?”孙策看向蔡珂。一年不见,蔡珂又富态了几分,慈眉善目,看来这段时间过得不错。孙辅转会稽太守后,经常向郡丞顾雍请教,进步不小。
“他没回来,说最近形势紧张,他身为会稽太守,身荷重任,不能轻离,要守护好后方。”
孙策笑笑。“那有点可惜了,我还想尝尝他又创了哪些新菜呢。”
蔡珂掩嘴而笑。“到了金谷园,大王还吃他的菜?不如由我来下厨,做几道蔡家不外传的私房菜,请大王品鉴。”
“求之不得。”
第2004章 力与巧
异姓封王在汉代历史上不是正常现象,孙策又手握重兵,不是那种被圈养的富贵猪,吴国不能按照诸侯王的制度建设,又没有成例可循,最后就依照中央官制,又采用了一些先秦王国的官制名称,以示与朝廷有所区别。
黄承彦的正式官称是将作少府,与将作大匠对应,属九卿之一,但在九卿中的地位偏低。不过孙策并没有严格按照现成的俸禄制度,黄承彦也不是在乎那些事的人,所以先这么做着。
将作少府的职责范围很广,主要是以建筑为主,大到陵园、宫室,小到重臣的宅院,都归将作少府管。新建国都,黄承彦自然很忙,只是宫室的营建主要由计相虞翻规划,将作少府属下的几个令丞负责具体实施,黄承彦只要履行一下监督的职能就行,他的主要精力还在金属冶炼上。
在提高炉温,降低了为去除杂质而反复锻造带来的成本,又利用淬火技术强化了锋刃的强度,打造出刚柔兼备的军械后,金属冶炼已经到了瓶颈期,继续上升的空间有限。黄承彦将精力转到了合金上,希望能通过不同材料间的匹配,打造出更好的军械。
合金在中国有悠久的历史,青铜是最典型的例子。不过以目前的技术条件和理论建设,要打造出经济而优异的合金绝非易事。黄承彦的研究停滞不前,已经有很久没有新的成果了,多少有些焦虑。
听完黄承彦的介绍,孙策很平静。这个情况早在他的预期之中,由经验主义转向实验科学是一个飞跃,其中的艰难绝非拍拍脑袋就能解决的,更不可能一蹴而就。黄承彦现在就处于这个阶段。要想跨过这一步,需要大量的投入,包括人力、物力和财力,更重要的是时间,建立起相关的体系才有发展的可能,急不来。
只要方向对了,结果迟早会来,快慢些而已。
孙策和黄承彦一边走一边闲聊,黄月英陪着母亲蔡珏跟在后面,嘀嘀咕咕的交流情况,先是说了要宴请袁权等人的事,要从蔡家请几个厨子,带着食材去,后来又说了一些造船的事,手舞足蹈,神采飞扬。
蔡珏冷不丁问了一句。“听你这意思,阿母今年怕是又抱不上外孙了。”
“什么?”黄月英一愣,随即满脸通红,抱着蔡珏的手臂撒起娇来。“阿母,你又来了。”
“唉,教了你那么多,一点顶用的都没有,那几个都生了,有的还怀上了第二胎,你倒好,一年多了,一点动静也没有。船船船,你就知道船,有时间也不知道造几个人。你真的打算让你父亲纳妾生子,继承他的爵位?你让阿母这张脸往哪儿搁?”
“那你也不用这么着急嘛。你还不到四十,可以再努力努力,为我生个弟弟。你看小姨比你才小几岁,不是接连生了两个?我听说她又怀上了,是不是真的?”
蔡珏点点头,又嘀咕了一句什么,黄月英也没听清。过了一会儿,两人的话题就转到了勾股殿。王宫新成,孙策大会群臣,王后提出要让女子上殿,在朝野激起不少的议论。蔡珏心里是有些担心的,黄承彦封侯是迟早的事,但她一直没生出儿子,终究是个隐患。
“早知如此,就不将你嫁与他了,招婿入赘多好。儿子能嗣爵,女儿也能,更何况你还能自己挣一个。我说你当时怎么就糊涂了呢?还非他不嫁。”蔡珏瞥了黄月英一眼,半真半假地说道:“他可没非你不娶呢,这个亏吃得有点大。”
黄月英抱着母亲的手臂,窃笑不已。母女连心,她清楚母亲心里在想什么,自然也不会往心里去。“不急的,不急的,小姨能生,阿舅也生了好几个,你一定也能生,只是酝酿的时间长了些。这就和酒一样,酝酿的时间越长,生出来的最聪明。就像我,你也不是成亲几年才生的?这个弟弟酝酿了二十年,一定是个天才。”
“噗嗤!”蔡珏忍俊不禁,捏捏黄月英的鼻子。“近朱者赤,你这说话的轻佻劲儿,越来越像他了。”
黄月英昂着头,骄傲地说道:“这叫夫妻相。”
蔡珏撇了撇嘴,欲言又止,想想又咽不下这口气,伸手弹了一下黄月英昂得高高的脑门。黄月英“唉哟”叫了一声,手捂脑门,委屈地撅起了嘴。前面的孙策貌似不经意的回了一下头,然后又若无其事的转了回去,不紧不慢的和黄承彦一起走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蔡珏看得分明,脸色转霁,宠溺地摸摸黄月英的脑门。
孙策莅临金谷园,虽然没有刻意大张旗鼓,虎士的出现却足以引起有心人的留意。能接到蔡瑁请柬的人都是人精,得知吴王来了却不露面,自然知道其中的意味。有的奉承蔡瑁与吴王交情匪浅,有的则转弯抹角的想与吴王见一面,哪怕远远的行个礼,看一眼,递个名刺也行。
蔡瑁却不敢大意。他虽然不知道孙策为什么突然班师回建业,但孙策出行的警戒比往常严密却是事实,怎么可能让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竭力安抚众人,请大家稍安勿躁,他会请示吴王,在合适的时候接见大家,即使吴王政务繁忙,不能亲至,诸位的名字也可有机会传入吴王耳中。
众人正在议论时,座中一人起身,大大方方地走到蔡瑁面前。“德,吴王何在,我去拜见一下。”
蔡瑁一看,见是钟繇,不免有些为难。“钟君,这……”
“无妨,我自有分寸。”钟繇举起轻摇,从容不迫。
蔡瑁无奈,只得领着钟繇出门,叫来一个侍者,领钟繇去见孙策。至于孙策见还是不见,那就与他无关了。他回到堂上,面对神色各异的客人,心中明镜也似,却只能装没看到。作为荆襄系的商界领袖,他很清楚钟繇的身份,也知道钟繇很快就会得到孙策重用,他去见孙策,孙策十有**是要给点面子的。钟繇在这个时候如此高调的表现,本身就有彰显存在的意味。
钟繇跟着侍者,来到孙策游览的花苑,当值的郭援看到,连忙上前行礼。钟繇挥手示意侍者自便,与郭援聊了几句。郭援毕恭毕敬,不敢放肆,有问必答。
孙策在假山之上,远远地看见,不禁心中暗笑。钟繇这老滑头还真是会抓机会。他本想过过两天就见钟繇的,既然在这里遇到了,自然不能撅了钟繇面子,便示意郭武去请。
黄承彦目力不足,不知是谁。孙策告诉他是钟繇来了,黄承彦便心领神会的笑了。“钟元常的书法妙绝,刚柔相济,古雅有余,蔡公甚是称许,自愧不如。”
孙策也笑了。钟繇的书法的确是好,和蔡邕相比也不逊色,但黄承彦说这话却是另有深意,暗指钟繇滴水不漏,偏偏又不失君子雅致,内外兼顾,非常人能及。聪明如蔡邕,得了面子,却失了里子。黄承彦正相反,得了里子,却失了面子。
“钟繇来建业后,黄公可曾见过?”
“没有。”黄承彦摇摇头。“我最近对接人待物越来越没兴趣了,总觉得有这空闲,不如和蒲元等人一起摆弄坩锅、铁块,这些虽然玄妙,难以把握,却比人心简单多了。”
“那倒也是,曾有人说过,这世上最复杂的两件事就是人心和宇宙,尤其是人心。能弄得懂宇宙,未必能弄得懂人心。”
“宇宙也复杂。”黄承彦忽然说道:“说起这件事,我倒想起来了,大王最近和那个严浮调见过么?”
“本来想见的,一时还没顾得上。估计还得再过几天。”
“嗯,大王若是与严浮调见面,可以问问他浮屠教义中的宇宙是怎么回事。我听了一些,觉得好像有些道理,却又与我中原迥异。”黄承彦皱起了眉。“我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总觉得不能以小道视之。尤其是那三千世界和四天子之说,用得好,也许能助大王一臂之力,用得不好,也能乱人心。”
孙策不敢掉以轻心,黄承彦是个务实的读书人,他又花了大量的精力研究张衡的作品,算是这个时代难得的理性学者,他这么重视佛教的宇宙观,甚至有如临大敌的感觉,自然不是信口开河。他正准备细问,钟繇已经和郭武一起走了上来,便将这件事记在心里,等一会儿再和黄承彦探讨。
钟繇走到孙策面前,躬身施礼,又和黄承彦见了礼。黄承彦对钟繇的确没什么兴趣,寒喧了几句,便拱手告辞,陪妻女去了。
钟繇抚着胡须,看着黄承彦的背影,微微一笑。“黄大匠如古刀,锋芒尽敛,却又无坚不催,让人不敢轻撄其锋。细想起来,正与大王所说藏锋笔法相符,浑厚苍劲,力不外泄。”
孙策闻言笑道:“钟君所言甚是,此所谓拙胜巧、直破曲也。”
钟繇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反问道:“这么说,大王还是信奉以力胜,以直取?”
孙策从容应道:“我信奉练就千斤力,四两拨千斤。”
第2005章 帝王术
钟繇抚着乌黑浓密的胡须,沉吟良久,微微颌首。“大王之道,深得易理,厚德载物,自强不息。如竹苞松茂,本固枝荣,自然不惧八面来风。”
孙策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在钟繇这个老官僚面前,他需要维持一点神秘感。若是让钟繇看透了他,以后的事情就不好做了。作为一个曾经的书法爱好者,他对钟繇这位与王羲之并称钟王的书法大家并不陌生,但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他却清楚钟繇绝非一个书法大家这么简单。
这人绝对是权术高手。别看他在汝颍系的名声不如荀、荀攸,可他的作用却不容小觑。在荀、荀攸间隔一年先后离世的情况下,正是钟繇接过了汝颍系的大旗。建安二十四年,魏讽政变未遂,牵连甚广,作为魏讽的举荐人,钟繇却毫发无损,仅仅象征性的免官数月,曹丕继王位后立刻官复原职。更让人惊叹的是魏晋嬗代时,钟繇的儿子又成了司马氏的心腹。如果不是钟会最后飘了,他们父子就是三朝勋贵。
当官能当到这个程度,简直令人叹为观止。要驾驭这样的人精,手里只有刀远远不够,有必要保持一点神秘感。以诚待人是美德,但也要看待什么人。
见孙策笑而不语,钟繇有些不自然。自从在析县与孙策见过一面后,他就坐实了传闻中孙策轻佻无威仪的印象,连钟夫人都说吴王虽功业赫赫,却不盛气凌人,为人极是随和,与任何人都能谈笑风生。可是今天与孙策见面,孙策却一点也不随和,反倒多了一丝高深莫测。站在孙策面前,他不像年至耳顺之年的老人,倒像是初入仕途的少年,自恃有智,却被人一眼看了个通透,不自然的生出一些窘迫来。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久闻建业城外的紫金山原名钟山,与孙策的祖父同名,孙策在这里建都立国,看来这真是天意了。
“大王如今有几斤力?”
“三四斤吧。”孙策倒也不谦虚,形势紧急,他需要钟繇坐镇一方,坦诚有一点有利于钟繇把握分寸。“应付任何一个都没问题,同时应付这么多的确有些吃力。一夫亡命,十人难当,况且现在的亡命之徒还不止一个。”
钟繇不禁莞尔,心中喜悦。孙策自承力有不逮,正是他自信的表现。兵法重虚实,所谓能示之不能,不能示之能,只有心虚的人才会故作强势,真正有实力的人从来不怕暴露。孙策看似无奈,实则笃定。这也难怪,他治下的五州潜力太大了,真到了不得不行霸道的时候,就算三面围攻也未必能奈何他。
豫州一纸令下,各郡征发兵役超过二十万,钱粮足支一年有余,这是何等惊人的力量。
“大王谦虚了,我看至少有七八斤。”
孙策也忍不住笑了两声,摆摆手,示意钟繇跟上。两人并肩而行,看似随意的闲谈,一会儿说眼前的风景,一会儿说葛陂的风光,一会儿说荆州的战事,一会儿又说建业的民生。孙策向钟繇转达了袁氏姊妹的谢意,钟繇为袁隗等人写的墓碑不仅书法精妙,而且文章极佳,她们非常满意。
钟繇脸上在笑,心里却在骂人。为袁隗、袁基等人写墓碑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不知道捻断了他多少根胡须。他在关中时写了那么多墓碑,加起来也没这几通墓碑花的心血多。
“钟君,年后想做些什么,可有规划?”
“德薄能浅,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随遇而安,尽力而为吧。”
孙策暗赞一声,这句话回答得太精彩了,哪像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名士,简直比刚入职场的萌新还要低调,偏偏又让人觉得是可造之材,莫名多了几分雕琢他的期待。
“不瞒钟君,最近我也在想这件事。原本打算安排钟君去洛水上游屯田备战,窥视关中,现在卢氏被高顺占了,再去洛水上游有些困难。我想调整一下,请钟君坐镇襄阳,教导舍弟,不知钟君意下如何?”
钟繇又惊又喜。来建业以后,他就暂住在郭家,时常与郭嘉见面,也旁敲侧击的打听过,郭嘉却是不说,只是让他安心等待。他知道结果不会太差,但究竟会如何,心里还是没底。此刻听到孙策的安排,这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地了。
襄阳无疑是西线的重镇,尤其是黄忠进攻汉中的时候。之前是孙策亲自坐镇,现在孙策返回建业,那里只有孙翊驻守。孙翊是孙策的三弟,性格肖似孙策,跟着孙策多年,如今外放,年龄和孙策当初战襄阳时一般,都是十七,可见孙策对这个弟弟的栽培之意。如果辅佐孙翊的功业可述,下一步不是坐镇一方,就是入朝辅佐孙策本人,至少也是辅佐王子。
“得大王谬赏,臣诚惶诚恐,敢不竭死力。”
孙策看着钟繇躬身下拜,行了大礼,这才伸手轻托,以示礼敬大臣。“除了军事之外,还有一些事要拜托你。张相任务繁重,没时间再去南阳,一些事务也要转由钟君处置。舍弟年轻,热血有余,稳重不足,学问也粗浅得很,需要钟君多加教导。”
“喏。”钟繇不胜欣然,一一应允。
“郭援武艺不错,又在我身边多年,做事还是稳重的,让他做你的部曲将,保护你的安全。”
钟繇微怔,随即凛然,收起笑容,再次躬身领命。
在金谷园吃了一顿由蔡珂亲自操持的家宴,又见了几个人,孙策偷得浮生半日闲,晚饭后才离开了金谷园,沿着秦淮河回太初宫。
一路上,借着两岸灯水,他观看了几座临河的宅院,方信蔡瑁所言不虚。这么多园子,虽说各有特色,能超过金谷园的还真是不多。蔡瑁理政统兵都不突出,造房子倒是行家,当初在吴郡、阳羡造的房子虽说价格醉人,质量却着实是好的。太湖那座送给冯宛的宅子也是如此,环境好,布局佳,材料也用得扎实,冯方夫妇喜欢得很,对交上了这么一个有钱的朋友非常满意。
也许该让他做将作少府,好让黄承彦一心研究冶金。不过这个念头一闪就没了。蔡瑁会造房子不假,贪起来也狠,这么大的工程交给他,不知道要被他黑掉多少钱。算了,这人还是经商比较好,不适合做官。
回到后宫的时候,天色已晚,黄月英自回勾股殿休息,孙策来到袁衡所在的坤宁殿,与袁衡交流白天的情况。进了宫,侍者张开嘴,正准备大声通报,孙策摆摆手,让他们不要大张旗鼓,一个人背着手,向宫殿走去。侍者神情有些窘迫,却不敢违拗,只能唯唯诺诺的应了。
到了殿门口,孙策听到里面有说笑的声音,除了袁衡、袁权之外,还有钟夫人,不免笑了一声。这么晚了,钟夫人还在这里,自然是不放心钟繇,要来探听个消息。郭嘉虽然轻佻,还有些惧内,嘴却紧得很,不能说的,钟夫人是一个字也打听不到,况且她也不愿意因为钟繇毁了郭嘉的前程,借着来拜访王后的机会,得空问问他的心情,并不需要十分确切的答案,心里便也有数了。
进了殿,先看到郭奕带着孙捷、孙胜两个小子在台阶下玩耍。郭奕性格活泼,会讲笑话,还像陆议那样一本正经,深得小孩子的喜爱,孙捷、孙胜也不例外,隔上几天不见,便要问郭家兄长为何不来。
看到孙策过来,郭奕起身行礼,两个小家伙也站起来,端端正正的行礼,口称“父王”。孙捷虽是尹所生,尹却带得很少,绝大部分时间是跟着袁权,耳濡目染,礼仪很是周到,小小年纪便有王子气度,很是讨人喜欢。
听到郭奕等人的声音,殿内的人迎了出来。钟夫人迅速打量了一眼孙策,却见孙策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怒,心里不免忐忑,也不敢多问,寒喧了几句便告辞了。无须孙策发问,袁衡便说了钟夫人的来意,很自然的问起结果。孙策去金谷园,钟繇主动求见,这件事不到一个时辰就传到了相关人等的耳朵里。钟繇作为汝颍系的成年名士,又放弃了朝廷来到归,这件事关系到汝颍系的整体利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结果,袁衡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孙策将自己的安排说了一遍。这些安排都是和张、虞翻以及郭嘉一起商量过的,只有一点意外:让郭援去做钟繇的部曲将是他临时起意,以示对汝颍系的警告。郭援身为贴身侍从,如果外放,至少是都尉,甚至更高,让他做钟繇的部曲将是惩罚。作为外甥,他为钟繇说情通气都可以理解,但私下里通报消息不可原谅。在这一点上,郭武就做得很妥贴,绝不与钟繇有太多的私人联络。
若不是考虑郭援久战有功,又是郭家子弟,惩罚可能会更重。
袁衡听了,点点头。“大王恩威并施,赏罚分明,臣妾佩服。只是叔弼才十七,钟繇却为官多年,根基又深厚,会不会喧宾夺主?”
孙策瞅瞅袁衡,又看看袁权,轻笑一声:“你们觉得钟繇与张相、虞相相比,孰强孰弱?”
袁衡、袁权互相看了一眼,不约同同的笑了。袁权嗔道:“大王这可是疑邻窃斧,我们可没这意思。”
“有这意思也好,没这意思也罢,这都是事实。就算你们不考虑,我也是要考虑的。”孙策的目光由袁衡微红的脸蛋向下滑,最后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王后,说一千,道一万,你抓紧时间生个聪明又健康的儿子才是解决之道,否则再急也没用。”
第2006章 满宠上阵
正月十五过后,新年便算是结束,各行各业的人收拾起心情,重新投入工作。
今年是五年计划的最后一年,每个人的心上都多了一份负担,一份期待,干劲也更足,谁也不想成为拖后腿的那一个。
孙策将政务交给张处理,自己全身心的投入战事,除了必要的休息,他都在军师处。为了方便联络,他将军师处移到太初宫内,毗邻正殿,相隔不过三十步,有急事喊一嗓子都能听到。
这时候,孙策提倡男女平等就多了不少便利,王后、夫人们就算遇到军师处的参军们也无须尴尬,泰然自若的各行其事。孙策不喜欢阉人制度,所以后宫也没有宦者,这一点倒是深得士大夫的拥护。他如今有一后八夫人,普通人难免好色之讥,对王者来说却是足可称道的俭朴。
当然袁衡等人也自觉,无事不出后宫,即使有事不得不到前殿来,也必然是衣饰整齐,带够随从,不让人有说闲话的机会。她以身作则,别人自然无话可说,就连身有官职的黄月英出入宫省时也会保持必要的礼仪。
正月底,各条战线陆续传来新消息。
诸葛亮查清了甘宁杀人的事件。被杀的商人来自益州,早就听说过甘宁的名字,到荆州办货,看到了集结的水师战旗,得知甘宁是都督,便调侃了几句,言辞不逊,还辱及了甘宁的父母,不知怎么的传到了甘宁耳中。甘宁火冒三丈,直接找上门去,杀人劫财,又曝尸江岸,惹得舆论哗然。
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南郡太守李通的耳中,李通找甘宁理论,甘宁却以自己不属南郡管辖为理由,闭门不纳,让李通吃了个闭门羹,让李通很没面子。李通一怒之下,上疏状告甘宁。
至于长沙夺米,那就更简单了。甘宁熟悉长江水情,认为逆流进攻最好是在冬季和春季,到了夏季,流量加大,流速增快,逆流而上的风险更大,几乎没有进攻的可能。他时间紧迫,便打算先从长沙借米,然后再由屯田都尉调拨补仓。但长沙太守张羡看不上甘宁,坚持要看到文书才肯开仓,具体负责的仓曹掾吏又出言不逊,结果惹恼了甘宁,以他们阻挠作战为由,派水师围了长沙城,杀人夺米。
长沙驻军大半随周瑜出征,剩下的郡兵数量有限,郡尉见甘宁凶悍,没敢硬顶,放弃了米仓,收缩兵力,护住了太守府,这才保住了张羡的性命,要不然连太守张羡都有可能甘宁砍了。
在诸葛亮的斡旋之下,这件事已经暂时解决,甘宁愿意向李通、张羡道歉,赔偿损失,李通、张羡也愿意以战事为先,暂时搁置争议。诸葛亮的报告中还提到,李通与甘宁发生冲突固然与甘宁杀人有关,私心不愤也是原因之一。他镇守南郡多年,如今南郡无事,他不仅未能随周瑜出征,现在又看着甘宁率水师西进,心里有想法,借这个机会发泄。要想彻底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是调整李通的职务,让他参战。
看完诸葛亮的报告,孙策意识到问题所在,要调整职务的不仅是李通一人,镇守夷陵的娄圭也不例外。守尉分离,内郡太守不掌兵权,李通、娄圭却曾是统兵的将领,眼看着南郡就要成为内郡,他们自然不安于做一个文职太守。
只是这和他的计划有分歧。在他的方案中,南郡还是边郡,在真正夺取益州之前都是,甘宁的进攻只是佯攻而已。甘宁没有说,李通、娄圭以为是真要夺益州,不愿意做看客,这才会有这样的想法。但他们太乐观了,居然以为甘宁真的能得手,这可不是一件好现象。
更可怕的是诸葛亮也有类似的想法,实在大出他的意料。李通、娄圭不清楚他的战略规划,诸葛亮也不清楚?还是说他立功心切,想和豫州一样发动荆州所有的力量,全力一击?就算要这么做,也不可能由他来主导,这么大的战事,指挥这么多的将领,绝不是他能够承担的。
孙策传书诸葛亮,命他亲自赶到建业来汇报工作。
青州战场比较平静。袁谭围攻高唐月余,损失兵力逾万,未能登上高唐城头一步,明智的改变了战法,由渤海太守臧洪统领三万人马和青州世家继续围困三城,主力则调往兖州。他本人率部进攻仓亭津,牵制曹昂的主力,别派魏郡太守董昭略取陈留。
董昭率部三万,由濮阳渡河,经白马入陈留郡,所过诸县,就地征发民,收集物资,反抗的一律格杀。在董昭的强势面前,诸县豪强纷纷倒戈,献兵献粮。得到了补给和兵源,董昭长驱直入,目前已经占据小黄、外黄,包围了陈留,兵力达到五万。
张邈兄弟困守陈留,派使者向留守浚仪的陆议求援,愿意向孙策称臣,请孙策派兵求援。浚仪的兵力被吕范带走大半,剩下三千余人只够守城,无力出击,陆议紧急传书,请求指示。
陈留是染料的主要产地,又是遮蔽豫州的要害,孙策不可能放弃,但袁谭可能会取陈留却是意料之中的事,军师处早有预案。孙策接到陆议的汇报后,仅仅用了一夜时间,根据最新的进展复核了之前的预案,做了局部调整,命行征北将军满宠率部增援。
二月,吴王孙策行籍田之礼,王后袁衡行蚕礼,以兴农桑。
襄邑西,滑亭。
满宠端坐在马背上,手握马鞭,轻轻敲打着精致的鱼鳞腿甲,原本就有些细长的眼睛微眯着,将寒光四射的眼神掩饰得恰到好处。战鼓声不紧不慢的响着,将士们在鼓声的指挥下变阵,以他为中心,成半圆形列阵,刀盾手、长矛手在外,弓弩手在内。辎重营的将士推着武刚车飞奔,由两侧向中间合拢,在刀盾手、长矛手的身前又增加了一重车阵。
这些由四**车改装而来的武刚车镶有铁板,上面绑着沉重的铁矛,既能为士卒提供掩护,又能阻止骑兵冲击,是对付骑兵冲击的利器,最早由南阳木学堂研制,后来又由汝南木学堂祭酒张奋改进,加装了十石强弩,曾在官渡之战中发挥重要作用,目前已经成为各部标准装备,每曲配备四到八辆不等。
结成这样一个半圆阵,需要两百辆武刚车,由两侧同时展开,最快只需要半刻钟,即使慢一点,四分之三刻钟也足够。看着远处来回奔驰,越来越密集的斥候,以及远处直冲云霄的烟尘,满宠嘴角挑起一抹蔑视的浅笑。董昭兄弟果然是立功心切,第一时间派骑兵来冲阵。这样更好,步骑分开,正好迎头痛击。
车阵完成,满宠举起手,轻轻挥了挥。鼓声一变,刀盾手、长矛手上前,填补两辆武刚车之间的空隙,推车的士卒则固定好武刚车,展开车壁,转动车里的十石弩,上弦的上弦,上箭的上箭,普通弓弩手分散在两侧,以展开的车壁为排护,做射击前的最后一次检查。
敌骑将至,大战一触即发,紧张的气氛笼罩着所有人,除了屯长、队长们简洁有力的命令,几乎没有人说话,按照平时训练的要求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因为冀州军的进攻,他们这个年都没过好,年前就开始集结训练,每天都要重复同样的事,如今每个人闭着眼睛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紧张虽然紧张,却不至于慌乱。情绪倒是有的,待会儿一定要好好教训这些冀州人。好好在冀州待着不好吗?非要找死。
在冀州骑兵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上时,五千豫州兵已经做好了准备,严阵以待。见阵势顺势完成,满宠心中大定,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得益于完善的邮驿系统,从陆议发出文书到满宠接到增援的命令,前后只用了五天时间。
得知董昭即将进入陈留,满宠就做好了准备,将士集结待命,军械、粮秣装船待运,接到孙策的命令后立刻出发,溯睢水而上。这时候,董昭的攻城器械还没打造好,收到消息后,留下两万人监视陈留,自率三万人前来迎战,在襄邑西的滑亭相遇。
满宠知道,董昭有两千骑兵,由他的弟弟董访指挥。董访原本是张邈的部属,驻守酸枣,董昭率部临河,董访就据城自守,不再接受张邈的命令。董访在陈留多年,熟悉陈留的地形,董昭进入陈留郡后,将这两千骑兵交给董访指挥,对分割陈留诸县,制造紧张形势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
满宠相信,双方一旦遭遇,发生野战,董昭很可能会追求速战速决,先用骑兵进行奔袭,阻击他结阵。他骑兵不多,作为亲卫仪仗的两百骑无法正面迎战董访,只能就地结阵防守。相方相距二三十余里,对骑兵来说,也就是一刻钟的事情。如果不做充足准备,他的部下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阵型转换。若是被骑兵冲乱阵型,必败无疑,所以他事先经过反复演练,尤其是负责武刚车的士卒,优先供应伙食,隔三岔五的还要加餐,用一个多月的时间将他们结阵的速度提高了三分之一。
现在,他可以从容的面对董访率领的骑兵,将他们变成自己功劳簿上浓浓的一笔。
第2007章 棋逢对手
董访策马奔驰,身体随着战马起伏,心情也跟着起起落落,忐忑不安。
困扰他们兄弟多年的麻烦终于有了结果,却不见得是最好的结果,甚至有可能变成灾难。兄长久在冀州,对中原的情况并不清楚,他在陈留,与豫州交往很多,还奉张邈之命去汝南公差,亲眼见识过豫州百姓的富足、汝南军械的坚锐。他身上穿的就是一套汝南产明光铠,是他花重金买来的,比普通的鳞甲轻两三成,却更加坚固、灵活。
据说这是江东军军侯、屯长级的将领标配,如果到了校尉,就可以配备质量更好的南阳甲。南阳甲的防护性能更好,价格也更贵,黑市上一套价值百金,而且很难买。孙策送了张邈兄弟两套,张邈、张超爱不释手,看都不肯轻易让人看一眼。
袁谭凭什么取胜?户口、兵力、军械,他没有一项能赶得上孙策的,就连他练兵的方法都是向孙策学来的。守高唐城的不过是孙策身边的侍从小将,袁谭二十万大军围攻了一个月未能破城,只能转战兖州。就算他夺取兖州又如何?豫州有二十万兵守城,袁谭一城一城的攻击,估计还没到豫州腹地就会断粮。孙策很可能无须出手,袁谭就铩羽而归了。
但他没得选。张邈兄弟不是乱世争雄之辈,他们向孙策称臣,以后可以悠然度日,可是他不行,他的兄长董昭之前追随袁绍,如今追随袁谭,又率部攻击陈留,与孙策为敌,他就算随张邈投降孙策也不会有什么前途。况且他也看得明白,孙策看不上他,当年的小吏高柔都成扬州刺史了,孙策却连邀请他的意思都没有。
或许兄长说得对,要得到孙策的尊重,先要击败他的部下,证明自己的价值。
满宠是一个不错的对手。满宠和高柔一样,都是兖州人,受到孙策赏识,做了豫州刺史,这些年为孙策整治豫州世家立下不小的功劳,这次得到统兵的机会,率部救援陈留。满宠有能力,但他统兵经验太少,几乎没有正式的战斗经历,一下子统领数万大军征战,很难做到得心应手。
尤其是他没有成建制的骑兵,只有步卒和一些运输辎重的水师。
这个胜利几乎是送上门的。一想到这一点,董访就对兄长董昭佩服得五体投地。董昭担任魏郡太守,每年冬天都要进山与黑山贼作战,有时候是配合袁谭,有时候是独领一部,积累了丰富的作战经验,一收到满宠来援的消息就对双方的优劣做出了准确的判断,并将这个立功的机会送给了他。
大家都清楚,陈留郡兵的战力有限,攻取几个县意义不大,只有击败豫州的援兵才能真正控制陈留,否则一切怎么得到的还将怎么失去。对他本人而言,作为陈留叛将,击败满宠才能证明他的能力,证明张邈对他不够重视,证明孙策看走了眼。
前面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夹杂着骑士的呼喝声和战马的嘶鸣,紧接着,报警的战鼓声传来,提醒董访有意外情况。董访收回心思,伸长脖子向前看。只看了一眼,董访心中便是一紧,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
睢水南岸的官道边,一道发光的大阵背河而立,大阵的背后是一排高高的城垛。
大阵怎么会发光?这里怎么会有城垛?董访百思不得其解。可是看到眼前是严整的阵势,与他的预期不符,心中便已伸起强烈的不安。出击之前,兄长董昭就和他商量过相关的战法,特别提到了江东军的车阵,让他特别小心。如果车阵不整,骑兵可击。如果车阵已经结成,就不能硬闯了。
江东军的车阵很有名,官渡之战时发挥了关键的作用,义、审配都吃了弩车的亏。
董访虽然不明白满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弩车,又为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结阵完毕,但他还是及时下达了命令。骑兵强行冲击车阵的代价太大,如今幽州被刘备控制,冀州没有充足的战马,骑兵损失过大很难迅速补充。
战鼓声响起,骑士们纷纷减速转向,从车阵前两百余步掠过。看清了对方的阵地,董访更加惊讶。大阵之所以发光,是因为这些弩车的正面并没有用漆涂成其他颜色,就是平滑的钢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面面巨大的铜鉴。他们不怕雨水、血液溅上去导致锈蚀吗?不过这样做的好处也是很明显的,正对着阵地,人和马都有些睁不开眼睛,尤其是马,对这种眩目的光线非常敏感,极易受惊。
早就听说江东军的工匠主意多,无所不用其极,今天算是见识了。
董访指挥骑兵重新列阵,一边观察对面的阵型,一边派人通知董昭。骑兵突袭失败,需要步卒的配合才能发起攻击。对面的弩车反光实在太刺眼,董访不得不调整了位置,避开正面直射,才看清满宠的阵型。满宠以武刚车正面列阵,而且是一个半圆阵,两边都延伸到河岸。在他身后的应该是运输辎重的船,船上有望楼之类的东西,很密集,看起来就像连贯的城垛。
这一万人装备真好,居然有这么多弩车。董访艳羡不已。不过没关系,只要击败满宠,这些军械都是他们的战利品。三倍甚至五倍的兵力优势,这场战斗的胜负没什么悬念。毕竟满宠统领的是豫州郡兵,虽然每年冬天都要集中起来训练,终究还是种地的农夫,不仅不能和鲁肃、吕范率领的常备兵相提并论,即使和董昭率领的冀州兵相比也要稍逊一筹。
看到对面的董访放弃了进攻,满宠有些遗憾。他本想拿董访来试试车阵威力,没想到董访居然明智的放弃了进攻。看来董家兄弟名不虚传,的确有点能力,尤其是董昭。
这一战很有意义啊。
满宠更加兴奋。他是山阳昌邑人,董昭、董访是济阴定陶人,两县虽不同郡,却相隔不算太远,他早就听说过董昭的名声。能成董昭对阵,并且战而胜之,正是他期待已久的事。
满宠传令,让众将士放松心态,抓紧时间吃点东西。董昭的大军还在二十里之外,要赶到这里至少半天,如果董昭谨慎一些,今天未必能真正接战。长时间的紧张令人疲惫,无谓的消耗体力,等真正接战时反倒没力气了,很容易产生骚乱。
鼓声响起,各处陆续传起军侯、屯长们的呼喝声。满宠很满意。这支豫州军是刚征发的预备役,但这些军侯、屯长都是有战斗经验的老兵,他们有的是因伤退役,有的是年龄大了,体力不如少壮,积累了些功劳,再往上升却没什么机会,便想回家做个小官,安心度日。按照吴王制定的制度,这些老兵退役后大多在乡里担任公职,依据军中的官职和功劳,以及他们的文化水平的不同,担任从县尉到亭长不等的职务,平时维护治安,训练乡里百姓,战时则充当下级军官。有他们指挥作战,这些没有经历过大战的士卒会安心很多,很多事不需要满宠吩咐,他们就处理好了。
眼下,满宠不需要考虑如何安抚士气,专心准备接下来的战事就行。
不出满宠的所料,大概半个时辰后,董昭没有来,董访却撤了,只留下一些骑兵远远地看着。满宠见状,也命令在睢水对岸立营,派出斥候打探消息。
董访沿原路返回,走了十余里,在一个三面临河的岗地遇到了董昭。
董昭正坐在路边,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看着地图。掾吏们忙忙碌碌,穿梭不停,不断有公文、消息送到董昭面前。董昭随口而答,分部如流,没有丝毫停滞。亲卫们站在四周,警惕打量着远处。大军分布各处,监视的监视,扎营的扎营,有条不紊。
董访暗自佩服。虽是兄弟,他也自认有才,却无法做到董昭这般从容。
“回来了?”董昭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指指对面,示意董访坐下说话,又推了一杯水过来。董昭接过水喝了一大口。奔波了半天,他的确有些渴了。
董昭双手撑着大腿,静静地看着董访,眉心微蹙。“路上耽搁了?”
“没有。”
“这么说,是满宠比我们想象的快?”
董访思索了片刻,点点头。
“快多少?”
“不知道,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列阵完毕。”
董昭摸着胡须,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让董访将满宠的阵型说给他听。董访从地上捡了一些石子,就在案上摆起来,车阵、弓弩手,后面的船队,很快就在董昭面前摆了出来。董昭听得很认真,却没怎么说话,一直等到董访说完,他才一声轻叹。
“看来满宠率万人而来,并非没有更多的兵力,而是他自信有一万人就够了。”
“以一敌三?他率领的可是郡兵。”董访冷笑一声:“再说了,三万人不够,我们还可以征调更多。”
“不,如果我们不能用三万冀州兵击败满宠,陈留郡兵是不会心服的,说不定我还要分出精力来防备他们。要击败满宠,只能用冀州兵,不能依靠别人。麻烦的是除了满宠,我们身后还有一个人,不能不防。”
“张邈?”
“不,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