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话,以及其他
承蒙诸位书友的支持,这本书不知不觉地写了四百多万字,又创造了老庄一个有史以来的记录。
老庄是随性流,没什么规划,开始也没想到要写这么多。可能是一边写一边看书,有所感触,便不知不觉的写出来了,然后不知不觉的写到现在。
实事求是说,这不是一件好事。
一是可能偏离小说的意旨,无形中提高了门槛,影响了小说应有的节奏,看得懂的人也许觉得有意思,看不懂的人不免觉得味如爵腊,不满,批评,甚至弃书,最终影响成绩。
二是给自己找了麻烦。老庄不是历史科班,只是喜欢而已,阅读文史资料耗费了不少时间,又影响了收入,其实是一件很不合算的事。几次想抛开这些资料,不管什么合理与逻辑,纯粹地写一个爽的故事,但都不怎么成功。可以欺骗别人,无法欺骗自己,诸如庞统向一个马贼效忠这样的故事我实在写不出来,只能沿着这条路走到黑,写一个至少能让自己觉得还过得去的故事。
书到后半程,头绪越来越多,各方势力的缠斗、算计也越来越复杂,老庄的精力有些跟不上,连读书的时间都没有了,感觉身体和脑子一起被掏空……
这种状况不能持久,所以老庄决定调整一下,基本方案是半天码字,半天读资料,晚上刷剧充电。毕竟对老庄来说,历史是兴趣,小说才是吃饭的营生,总得学点专业技能,把故事写得更好一点,多赚点软妹子,走向人生巅峰。
这就涉及到几个问题。
首先是加更的问题。到目前为止,老庄还欠十四个加更。这十四个加更,老庄保证还,但即日起的打赏,老庄会记住,加更的事就随缘了,有则更,无则无,请大家体谅。
其次是正常更新的问题。只要精力允许,老庄会保证四到六千字的更新,写得顺,也许会多一点,还个打赏什么的(可能性比较小),写得不顺,可能会少一点,极端的情况会停更一两天(可能性也比较少),除非发生不可抗因素,老庄会写完这个故事,而且会尽可能写得好一点,有那么一点小进步。
毕竟,老庄还是一个有追求的写手。
此上。
第1889章 你们都不行(求推荐!)
得到天子许可,杨修转身面向群臣,拱手施礼。
“蒙陛下诏书,与诸君相见,某不甚荣幸。不揣妄陋,敢自某始。某,弘农华阴杨氏子,名修,字德祖。生于熹平四年二月初九。高祖父讳震,字伯起,曾祖父讳秉,字叔节,祖父讳赐,字伯献,父讳彪,字文先,母袁氏女,出自汝南袁氏。蒙列代先帝恩宠,弘农杨氏幸得薄名,小有门户,想来诸位有所耳闻,某就不一一介绍了。”
殿上一片寂静。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小有门户,那这殿上除了天子之外还有谁敢自称高门大姓?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同样四世三公的袁氏女为母。比门户,比出身,此人无敌手啊。
司空赵温咳嗽一声。“弘农杨氏名扬天下,我等知之甚悉,长史就不必介绍了,还是说说你自己吧。”
杨修微微一笑。“喏,如赵公言。某少承家教,由祖父伯献公启蒙,传《欧阳尚书》,旁及诸子,略通算术,初平三年至汝南,蒙孙将军不弃,引为左右,先任文书,后任主簿,掌军中辎重。初平五年,孙将军平定刘繇、高干之乱,某接任豫章太守,任职三年零四个月,于建安二年十月转大将军长史,奉大将军之命,入朝佐政。”
杨修说完自己的履历,拱手环顾四周。“年少无知,能浅德薄,还请诸位多多指教。”
堂上鸦雀无声。杨修不仅出身好,这履历也让人艳羡,二十岁做太守,起点高得让人绝望,二十四岁做大将军长史,代大将军入朝主政,一步跨过了三公九卿。
杨修介绍完自己,拱手向陈王刘宠施礼。“大王别来无恙?吴王兄弟想念大王,尤其是小妹尚香,嘱托某向大王致意。”
刘宠含笑还礼。“多谢吴王关心,本王安好。”
杨修又向看刘宠身边的人,那人长身而起,向杨修致意,自我介绍了一番,却是梁王刘弥。梁国也早就在孙策的控制之下,刘弥没什么存在感,也没和孙策见过面,和陈王倒是有来往,天子迁都长安,征宗室入朝,他也就来到了长安。
刘弥之后,沛王刘曜等人纷纷自我介绍,杨修一一见礼。
宗室介绍完,杨修转向文武大臣。皇甫嵩抚着胡须,刚要说话,杨修笑着拱拱手。“太傅请安坐。太傅名扬天下,修虽孤陋寡闻,对太傅还是熟悉的。”
皇甫嵩淡淡一笑,眼神如刀。“犬子坚寿奉诏出使,承蒙吴王款待数年,颇有进益,本欲当面向吴王致意,可惜无缘得见。嵩老矣,怕是没机会与吴王相见,还请长史代为转达。”
众臣会心而笑,无数双目光齐唰唰地落在杨修脸上。皇甫坚寿被孙策软禁了两年多,去年才放回来。皇甫坚寿正当壮年,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去年的西征必然有份。白白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皇甫嵩心里这口恶气憋得太久了,今天终于当着天子和众人的面撒了出来,明嘲暗讽,只是不知道杨修会如何应付。
杨修面不改色,从容应道:“太傅客气了。吴王戎马倥偬,没什么时间与令郎切磋,帮助有限。倒是故太尉黄公经常去看他,有所指导。太傅谢黄公即可,吴王为人洒脱率性,不太在意这些小事的。”
皇甫嵩的脸色有些尴尬,只得沉默不语。众人听到黄公二字,想起被孙策软禁的可不仅仅是皇甫坚寿,太尉黄琬,司徒士孙瑞,包括在朝堂上的司空赵温在内,都有过类似的经历,赵温已经回来了,士孙瑞在路上,黄琬则根本不打算回来,区区一个皇甫坚寿,孙策根本不在意。
再说了,你皇甫嵩不爽又怎么样,能奈吴王何?
杨修随即转向刘巴。司徒士孙瑞还没回来,司空掾刘巴代理整个司徒府的事务。对杨修的态度,刘巴很不爽,如果不是在朝堂上,又有天子口谕,他甚至不想理杨修。大将军长史又能怎么样,大将军府都是一个空壳,区区一个长史还真想接管朝政?
“司空掾,零陵阳刘巴,字子初。”刘巴拱拱手,干巴巴的自我介绍了两句,便不吭声了,不屑与言的意思几乎摆在脸上。
杨修说道:“刘掾祖父可是故苍梧太守刘曜,令尊故江夏太守、荡寇将军刘祥?”
“正是。”
“令尊荡寇将军曾与骠骑将军并肩作战,讨伐董卓,堪称忠臣。”
刘巴不咸不淡的客气了两句,并无感激之情。杨修也没有再问,接着转向赵温。他和赵温也很熟,寒喧了两句,便找上了司空掾杨阜。杨阜自我介绍了一下籍贯、履历,杨修问了他几句学问师门,便转向下一人。
堂上官员近百人,杨修一一问过,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每个人只是三言两语,并无出格之处。杨修礼节周到而克制,既不热情,也不傲慢,却自有世家子弟的矜持和自信。相比之下,群臣就有些逊色,尤其是新进的少壮派,有的傲慢,如刘巴,有的疏简,如杨阜,更多的则是底气不足,面对杨修这样的高门子弟时有些色怯。
天子耐心地听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杨修与群臣。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杨修来之前,他也没觉得朝中的官员有什么不好,现在与杨修一比,差距就出来了。不论是气度还是学识,甚至是相貌,都没有几个人能和杨修比肩,综合而言,也就是荀与杨修相提并论,连刘晔、刘巴都要略逊一筹。
“杨卿,能入卿眼者几人?”
杨修微微一笑。“陛下求贤若渴,唯才是举,能振弱扶危,也是意料中事。”
天子眨眨眼睛。杨修这句话大有深意,看似夸他能用人,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说他唯才是举,其实也可能是说他不重德行。
“杨卿,你代大将军入朝,当辟除掾吏,不知殿中可有人有资格应募?”
杨修摇摇头。“陛下言重了。天子之臣,岂能再入大将军府为吏。”他顿了顿,又道:“况且大将军用人虽不拘门第,却极重真才实学,不是什么人都能入幕的。”
天子正中下怀。“如杨卿所言,这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个能入大将军府的?”
杨修躬身施礼。“陛下有问,臣不敢不答。他们……都不行。”
天子歪了歪嘴,暗自得意。杨修毕竟年轻,被他一激,还是说了狂话。此言一出,朝中的文臣都被他得罪光了。他大概也知道大将军府是空壳,不可能真的掌权,索性摆出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即使如此,那也不能让他轻轻揭过,要把这把火烧得更旺一些。
“朕甚是不解,杨卿能否明言一二。”
“唯!”杨修早有准备,躬身领命。“敢问陛下,可曾听说过月旦评?”
“自然。”天子笑笑。“朕还听说许劭与吴王多有冲突,至今漂泊在外,有家难归。”
阶下响起一片轻笑声。杨修恍若未闻,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说得没错,许劭自恃名高,多次与吴王当众激辩,只可惜不是敌手,屡战屡战,屡屡以吐血终,后自知不敌,远走他乡了。”
天子早就知道这些事,却故作惊讶。“哦,如此激烈却是为何,居然吐了血?”
“说来话长,今天且说其中一次。许劭以善辨才而著称,月旦评每月一期,十余年间,点评数百人。不少人为求成名,趋之若骛。”杨修笑了笑。“益州牧曹操也曾请许劭点评,许劭本不肯开口,曹操苦求不果,便以刀威胁,许劭无奈,这才批了‘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十字。”
天子很意外,看向荀。“还有这事?”
荀倒是听曹操说过这话,却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态,只得推说不知。杨修说道:“许劭兄许虔为南昌令,与臣共治一城,亲口对臣提及此事。许虔字子政,与许劭并称许氏二龙,当初曾得汝南名士谢甄评为干国之器。”
天子面色尴尬。他说许劭不为孙策效劳,杨修反手就还了一记,许劭不愿意,他兄长许虔愿意啊,而且是以干国之器俯就南昌令。
“干国之器为南昌令,是不是有些屈才了?”
“真正的人才不会埋没,如今许虔已经升任豫章太守了。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许虔一样有真才实学,吴王曾派人统计过许劭评点的人才,其中不凡所谓千里之才之类,但是很可惜,名符其实的人屈指可数,沽名钓誉之辈倒是比比皆是。许劭吐血,正是为此。”
天子心头升起一丝不祥,没敢轻易接话。
杨修接着说道:“许劭也就罢了,比起太原人郭泰郭林宗,他还算是有些分寸的。据臣所知,天下人士被题为王佐的有两位,其中一位便是故太傅王允王子师,题他之人便是郭泰。”
杨修说着,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荀。“令人遗憾的是郭泰看走了眼,这位王佐虽在朝廷,却和逆臣袁绍走得很近,所谓王佐之才,恕臣冒昧,实在没看出来。”
第1890章 舌战群臣
天子一言不发。
对王允这位已故老臣,他心情很复杂。一方面,王允设计杀死了董卓,将他从董卓的阴影中拯救了出来。另一方面,王允又为袁绍代言,甚至一度打算引袁绍入朝主政。后来袁绍败亡,王允病逝,又因为顾全大局,不仅不能追究王允的责任,还要让他尽享死后哀荣。要说心里没怨气,绝非实情。
但天子也不可能当着朝臣的面说王允的不是,灭自己的威风,涨杨修的士气。
见天子不说话,杨修却看向自己,荀心里清楚,不得不接过话头。“人无完人,王子师虽有过错,终能悔过,不愧名臣。天子记功忘过,为中兴聚才,杨长史却说朝中无人堪用,陛下垂询,杨长史不答陛下之问,东拉西扯,不知是何用意?”
杨修拱拱手。“令君莫急。常言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汉积弊甚深,又岂是一两句话就说得清楚的。陛下不耻下问,我自然要竭尽所能,为陛下答疑解惑,总不能说几句空话大话糊弄陛下。令君以为然否?”
荀语塞,却不能反对。“那就请长史详言之。这和月旦评有什么关系?”
杨修向天子再拜。“陛下,臣旁引月旦评,并非言不及义,而是想说明一个道理:求才是国政之本,须有章可循,绝不能以某人几句不着边际的空言为凭。处士横议,互相题榜,纵有报国之心,却无益于国家,反倒让有心人利用,煽动民意,结党营私。臣请陛下效大将军之政,设政务堂,培养官吏,去虚名,求实才。”
天子一下子愣住了,眼珠接连转了几转,扫视殿中群臣。杨修这弯转得太快,他没有一点心理准备。随即一想又明白了,杨修这是有备而来,说月旦评不过是引子,实际剑指党人议政。杨彪是务实派,不像党人那么激进,对党人也一直有所保留,这话从杨修嘴里说出来倒也自然。
但殿中的大臣可没天子这么淡定。杨修这句话的打击面实在太大了,殿上大臣有的就是党人,比如赵温、荀,其他的就算不是党人也同情党人,赞成党人的理念,或者习性与党相近,前者如皇甫嵩,后者如刘巴;纵使对党人的一些做法不满意也不会像杨修这样当众指责,而且用这么重的话。
刘巴忍不住出列。“杨长史,陛下召集朝会,当议要事,窃以为不宜牵连太广。议政便议政,何必旁及党人?长史若有宏篇大论,何不朝会后再说,或者写成文章,印行天下,让天下人细细品鉴?”
众人又是一阵轻笑。杨修非议党人,真要写成文章,怕不是要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杨修转身打量着刘巴。“刘掾以为我是借题发挥?”
刘巴拱拱手,昂着头。“不敢。”
“刘掾可知党人于国政之害?”
“不知,巴学识浅薄,只知党人以天下为己任,义之所在,没身不顾,合乎孟子大丈夫之道。听闻吴王推崇《孟子》,施政也多依孟子之义,难道长史反倒不喜?”
“司徒滞留江东,刘掾代行司徒事,施政是否依孟子之义?”
“巴虽不敏,亦知见贤思齐。”
“布匹专卖,亦是孟子之仁政吗?”
“事急从权,不得不然尔。”
“杀鸡取卵,与民争利,称为事急从权。百姓无衣,司徒府囤积居奇,亦是孟子之仁政。恕修愚昧,不敢苟同刘掾高见。”杨修摇摇头。“如今南阳商人宁可将布匹远售辽东,也不来关中,不知刘掾又当如何从权。”
刘巴面色微变。“你说什么?南阳商人将布匹远售辽东?”
杨修笑了。“不相信?这是自然。关中近,辽东远,布匹利薄,本不该舍近求远,但关中专卖,形同抢劫,商人无利可图,反倒不如远售辽东,利虽薄,量却大,在辽东售布,再购辽东之人参、鹿茸、皮货返程,利润再翻一倍。”
杨修将南阳商人的成本、运费、利润一一说来,如数家珍。他的话还没说完,刘巴的脸色就变得非常难看,荀、刘晔等人也意识到了问题,都变了脸色。刘巴已经通报过他们,南阳商人到关中做生意的越来越少,尤其是布匹,不仅普通布匹没有了,丝帛也突然不见了。刘晔已经派人去查,还没结果,却没想到杨修告诉了他们结果。
南阳商人不到关中做生意,改去辽东了。这可是个大麻烦,南阳布匹不仅关系到关中的布匹供应,还关系到与西域的交易,直接影响朝廷的财政收入。
杨修转身面对天子。“陛下,刘掾出身官宦,其祖为苍梧太守,其父为江夏太守,刘掾天资聪慧,少有令名,又曾在郡中历职任事,可谓难得。可他主政关中,行布匹专卖之制,实在是饮鸩止渴,智者不为。以刘掾之出身高才尚且犯下如此错误,其他人可想而知。何也?经验不足,又自恃才华,鄙视商贾,自以为生杀予夺,作威作福,却不知为商之道,为政之本。”
杨修毫不留情,将刘巴的几项措施批得一文不值。刘巴既理亏又心虚,一时竟无言以对。论执政经验,他固然不如杨修,但归根到底还是被杨修透露的消息震懵了。他之所以敢对南阳布匹实行专卖,就是他相信孙策控制下的五州采用新织机后布匹产量猛增,销路紧张,南阳商人不可能放弃关中这个市场。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南阳商人会不远千里,将布匹卖到辽东去。他不愿意相信,可是以他的聪明,只要将杨修报出的账目核算一遍就知道杨修没有骗他,而且这不是恐吓,已成事实。
看到刘巴脸色不对,天子也知道麻烦大了。
杨修再次强调:这不是刘巴一个人的错,而是读书人做官普遍会遇到的问题,尤其是名士。普通人做官都由郡县小吏做起,一步步升迁,有了一定的行政经验之后再授县令长、郡守,就算遇到一些问题也不会太离谱。名士因为升迁速度过快,经验积累不足,又自以为书读得多,往往会做出不切实际的举措,出了问题还不知自省,总以为是别人见利忘义,与他们做对。软弱些的随波逐流,强硬的就以权压人,甚至大开杀戒。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建政务堂,让他们知道为政之道,会遇到什么样的问题,又该如何解决,避免他们走弯路。这是大将军的创见卓识,已经在南阳、吴郡推行,效果不错,可以在关中推广。
杨修侃侃而谈,声音虽然不大,却理直气壮。殿上群臣都识相的闭上了嘴巴,没人敢跳出来帮刘巴说话,免得惹火上身。但他们都不赞成杨修的建议,尤其是新入朝的凉州人。刘巴尚且不合格,他们又有几个能胜任本职工作?按照杨修的标准,他们都应该进政务堂学习,然后由县令做起。
但事实证明,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该来的总会来。
杨修批完了刘巴的经济民生,立刻把矛头指向士家制度。士家制度的倡议者杨阜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应答,强调耕战虽是法家故旧,却可以救亡图存,解决朝廷目前的危机。
话音刚落,杨修便问道:“以杨掾之见,朝廷目前的危机是什么?”
杨阜闭口不言。朝廷最大的危机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可是没人敢说破,尤其是当着杨修这个大将军长史的面说破。说孙策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那无异于与孙策撕破脸,决一死战。如果朝廷有这样的实力和勇气,又何必封孙策为王,还征他入朝主政?
“杨掾缄口,怕是有难言之隐。”杨修微微一笑,环顾四周,笑意盈盈。“诸君想必和杨掾一样,以为大将军异姓封王,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关中实行士家制就是为了对付大将军。不过我想告诉诸君的是,如果大将军真的成为了朝廷的心腹大患,那也是诸君逼的。大汉如果要亡,一定是亡在诸君手中,而不是大将军的手中。诸君不仅是大汉的罪人,更是无尽杀戮的始作俑者,那些无辜战死的将士、百姓的不会忘记你们,一定会诅咒你们,让你们永世不得安宁。”
说到最后,杨修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丝笑容,只剩下严冬般的冷冽。他走到皇甫嵩面前,躬身一拜。“皇甫太傅,我想问太傅一件事,请太傅务必如实相告。”
皇甫嵩垂着眼皮,沉默不答。他能猜到杨修要问什么,实在不愿意在这个场合开口。可是杨修盯着他,一副绝不罢休的模样,他根本躲不过去。
“长史请问,嵩尽力便是。”
“敢问太傅,当初你平定黄巾之乱,威镇天下之时,手握天下雄兵,可曾有不臣之心?”
“不敢。”皇甫嵩厉声道:“请杨长史莫污我清名。”
“可曾有人以功高震主之言相靠,劝太尉夺取大汉江山?”
皇甫嵩想起了阎忠。他抬起头,看了杨修一眼。杨修嘴角微挑,以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太傅还记得故信都令,汉阳阎忠吗?”
皇甫嵩头皮发麻,像是见了鬼似的盯着杨修。阎忠劝他造反的事是机密,他固然不可能告诉别人,阎忠也不会主动透露给别人,杨修是怎么知道的?要知道阎忠都死了七八年了,就算孙策身边的细作厉害,也没办法将阎忠从坟里挖出来打听。
难道是贾诩?一个名字忽然跳上皇甫嵩的脑海。
皇甫嵩眼前金星直冒,汗出如浆,伏倒在地。
第1891章 明算账
太傅皇甫嵩晕倒,殿上一片哗然。站在皇甫嵩身后的郎官立刻上前搀扶,天子命人急传太医为皇甫嵩诊断,更是亲自走下御座,来到皇甫嵩面前,握着皇甫嵩的手,轻声呼唤。
“太傅,太傅。”
皇甫嵩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瘦弱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手心冰冷,掌心湿漉漉的,连天子都感受到丝丝凉意。过了一会儿,太医吉本提着药箱急趋而至,跪在皇甫嵩身边,为皇甫嵩诊脉后,建议立刻送皇甫嵩回府静养。天子答应,叫过两个郎官,让他们送皇甫嵩回去。
送走皇甫嵩,大殿上渐渐安静下来,天子转过身,看了杨修一眼,欲言又止。
杨修不慌不忙,拱手说道:“陛下,皇甫太傅当年面对百万黄巾镇定自若,为何却被臣几句话问得病发?谣言杀人,心病难医,此其证也。皇甫太傅已届花甲之年,一向恭谨自守,又无兵权在手,尚且如此不安。大将军手握雄兵十余万,立不赏之功,又岂能不惧流言?纵使陛下有明君之度,也被这士家制度毁得干干净净了。臣恳请陛下废除乱政,以安群臣之心。”
“群臣?”天子强作镇静,淡淡笑道:“除了大将军之外,还有谁啊?”
“冀州牧袁谭,逆臣袁绍之子,拥冀州百万之众,有沮授、田丰为辅,意在自立。益州牧曹操,本是袁绍之将,为大将军所败,遁走益州。益州户口百万,边境四塞,易守难攻,新莽之际便有公孙述据益州而自立,数年前刘焉据益州,更有不臣之心,如今曹操据益州,焉能不自疑?臣闻曹操亦行士家制,不知道他又意在何指?并州牧贾诩,为董卓旧部,跨有并州即河东、弘农,闻朝廷行士家之制,心能安乎?”
天子无言以对。他需要对付的岂止是孙策,袁谭、曹操、贾诩,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啊。他是想驱狼吞虎,可他总不能当着杨修的面说,况且他扪心自问,其实真没多少成功的把握,杨修也不完全是借题发挥,说不定孙策还没紧张,曹操、贾诩等人先急了。
天子强笑着,返身入座。“杨卿所言有理,君臣相忌非朝廷幸事,当与群臣再议,以安大将军及诸卿之心。”
杨修躬身道:“陛下圣明。夫子云: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陛下欲太平,当示之以信。”
一直没吭声的刘晔缓缓开了口。“敢问长史,大将军手握雄兵十余万,据五州之地而不纳赋税,又当如何示之以信?”
杨修转身看向刘晔,微微一笑。“令君何出此言?董卓乱政,袁绍啸聚,陛下迁都长安,潼关、武关之东非国家所有,非大将军连年苦战,能有今日?酬功赏能,陛下委大将军以内外军事,大将军奉诏节制诸州,握雄兵以安天下,何疑之有?至于五州赋税,令君似乎忘了,初平以来,中原连年大战,钱粮消耗一空,即使如此,大将军依然竭力供应朝廷,可是冀州这些年又输纳了多少赋税?令君如果不清楚,不妨问问司徒府的刘掾。”
杨修转向刘巴,轻声笑道:“麻烦刘掾将这几年的账目报一遍,好让刘令君明是非,知臧否。”他顿了顿,又道:“如果刘掾不方便,我也可以代劳。诸君就算不全部清楚,也该记得一部分,当知我并非信口胡言。”
刘巴一言不发。孙策治下的五州缴纳的赋税是不足,但毕竟还是交了一些,关中发生旱灾的时候,是孙策提供了三十万石粮食,解朝廷燃眉之急,去年天子西征也是建立在孙策提供的钱粮基础上。相比之下,冀州交的赋税少得可怜,也就是去年刚刚象征性的缴了一部分。真要算账,先挨板子绝不是孙策。
刘巴不吭声,杨修却不肯放过,将这几年孙策的收支一一报出,收入钱粮多少,支出钱粮多少,又缴纳了朝廷多少,清清楚楚,如数家珍。最后的结果很简单,孙策不仅没有节余,还欠了十几亿的债。
“陛下,大将军为国平叛,朝廷总不能由大将军自掏荷包,这十几亿的债务是不是请司徒府解决一下?”
天子哭笑不得。天下太平时,朝廷一年的财政节余也不到二十亿,如今朝廷只有关中,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十几亿给孙策还债。别说没钱,有钱也不能给啊。
“杨卿,中原富庶,大将军又善于理政治民,怎么会……欠这么多债?”
“陛下,传言不可轻信,当以数据为准。治国理政最怕的就是糊涂二字,就算是忠臣,糊涂起来也是会害人的,至于避重就轻,厚彼薄此,误导陛下,甚至挑起君臣猜忌,唯恐天下不乱,那就不是糊涂,而是别有用心了。”
刘晔明知杨修是在狡辩却无法辩驳。从程序上说,孙策的确没什么破绽。中原有钱,那是中原百姓有钱,是孙策施行仁政的体现,财政收入纵有所增加,与军费的巨大支出相比也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大殿上一片寂静,没人再敢与杨修较量,朝会成了杨修的一言堂,所有人都只能看着他将朝廷的政策批得狗屁不如。
杨修慷慨陈词。“陛下,治国以人为本,官吏是朝廷的耳目和手足,不可轻忽。耳不聪,目不明,难免有鱼鲁豕亥之失,甚至指鹿为马,诬忠为奸。手不巧,足不健,纵有登天之志,也不能行一步,登一山,徒呼奈何。欲明选官吏,不仅当辨才选质,更须循序渐进,不可拔苗助长。朝廷新进之臣不乏良材美玉,只是阅历不足,难当大任,空有报国之心,所行却皆是乱政,于国有祸,于民有殃。臣恳请陛下废耕战之暴政,行大将军之仁政,期于太平。”
秣陵,钟山。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山谷间绿意葱笼,鸟鸣于涧,虫鸣于草,一片生机盎然。
孙策背着手,与张并肩而行,不时地看一眼前面的孙翊、孙尚香等人。借着休沐的机会,他将弟妹们带出来春游,在山中野炊,享受天伦之乐。
张也被他请来,一起散心。
张做了首相之后,就没有再去南阳。他全面负责诸州事务,肩上的任务很重,平时难得休息,就算是休沐也不出门,最多洗个澡,换个衣服,见见来访的朋友。孙策知道后,特地邀请他来出游,让他散散心,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尽管如此,他还是放不下公务。吴国初创,有很多事要处理。
“大王,南阳……”
“张相,别急。”孙策摆摆手,示意张放松些。他清楚张在担心什么。荆州的军务原本由周瑜全权负责,现在将南阳分了出来,交给黄忠处理,又将张留在秣陵,由阎象处理南阳的政务。南阳虽是一郡,但人口多,世家多,工坊多,经济实力雄厚,又离关中最近,影响很大,张很不太放心。“荆州就算有事,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不差这一两天。你现在是首相了,要关注全局,不能再局限于南阳。”
“喏。”张无奈的应了一声。他是希望孙策能够放权,不要什么都管,但他是首相,不能像孙策一样垂拱而治。
“张相,德祖到了长安,你觉得朝廷会有什么反应?”
“不太好说。”张摇了摇头。“朝廷新人不少,立功心切,天子又少年心性,不太可能放弃。只是关中刚刚推行士家制,尚不稳定,出兵的可能性也不大。以臣估计,至少要两三年时间才能积够粮食。”
孙策笑了一声,没有再说。他相信张的判断,只是觉得有些遗憾。历史上的汉献帝最后是禅让的,到了他这儿,天子反倒野心勃勃,想以武力平定天下。可见历史本无定论,也许大势很难改变,细节却因人因时而异。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绝非他当初能预想到的。
限于名分大义,他不能主动发起攻击,只能等天子先出手,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受害者角色。这不是为了天子,而是为他自己。
有时候他也在想,万一天子认了怂,甘愿做个傀儡,又该怎么办?难道要像王莽一样,搞出一堆祥瑞?那也太恶心了。他已经公开宣布不信那一套,再改口岂不是自打耳光。
况且这也和他的初心不符。装神弄鬼这条路一旦走上去,就很难再回头了。
“大王,有消息来了。”张低声说道。
孙策抬起头,见张停住脚步,站在路边,转身看向来路,便也停住。朱然手里拿着一件公文,见孙策停住等他,便加快脚步赶了过来。
“大王,长安来的消息。”
孙策和张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笑了。“张相,猜猜是什么样的消息?”
张抚着胡须,沉吟片刻。“杨德祖能言善辩,思维敏捷,学问精深,又见多识广,通晓政务,不管是务虚还是务实,朝中都难逢敌手,想来应该是大获全胜。”
第1892章 萌芽
孙策赞同张的看法。杨修除了没有武艺,几乎就是完美的武器。朝堂上以文斗为主,武艺用途有限。以杨修的出身,真要被人杀死在长安,天子这锅就背定了。即使为他自己的名声着想,天子也要保证杨修的安全。
孙策展卷而读,情况和他们预计的差不多,但也不缺意外。天子要求大将军府主持点校天下户籍,查阅过去几年的账目,追缴逋欠的钱粮赋税,恢复旧制,征发各州郡士卒戍守京师各宫、官署,并诏告天下,一旦各州郡的钱粮赋税及戍卒抵达长安,即将罢除士家制度,免除世代兵役,恢复为普通百姓。
孙策沉吟着,将公文递给张。张迅速浏览了一遍,也有些意外。
“朝廷这是以退为进,将难题又推到大将军府了。”
“是啊,张相以为是谁的主意?”
张抚着胡须,浅笑道:“说不准。从手法看,有些像荀,但术的成份更重,又有些像刘晔、刘巴。也许是兼而有之,并非一人之见吧。”
“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与坏,因人而异。如果朝廷按照大王的设想改制,行大王之政,大王以为是好事还是坏事?”
孙策眼神微闪,沉默了片刻。“好事。”
“臣也觉得是好事。”张微微颌首。“只可惜天子未必有大王这样的胸襟。”
孙策转头看看张,歪了歪嘴,似笑非笑。如果天子真能按照他的设想改革,对天下人来说都是好事,唯独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至少有点遗憾,只是这样的话他不能说得太明显。张应该看得出他的勉强,却还是夸他有胸襟,这是鼓励还是虚伪?
迎着孙策的眼神,张笑了。“人无完人,能取其大者,便是非常人。”
孙策也笑了,继续向前走。张果然是鼓励的意思。张与郭嘉不同,他倾向于争势,崇尚阳谋,以正道而行。当初关中旱灾,张极力主张向关中输粮便是这种思维的体现。当时他虽然答应了,却有些勉强,毕竟三十万石不是小数目。现在看来,张的决策还是对的。若非如此,杨修如何能理直气壮的怼朝中众臣?至于民心,那就更不用说了,关中百姓一遇灾就往南阳跑和那三十万石粮食有很大关系。
“先生不仅是良相,更是良师。能以先生为师,时时聆听先生教诲,是我的荣幸。”
“能为大王师,亦臣之幸也。”
君臣相视而笑。
拐过一道弯,前面豁然开朗,一汪清泉出现在面前。山势蜿蜒,清澈的泉水从林间流下,潺潺有声。泉水倒映着蓝天白云、赭红色的山岩,如同一片云霞,与满眼的青翠混在一起,自有一番清透。
沿着泉水,数十人或坐或立,三五成群,有的欣赏风景,有的轻声说笑,几个少年则相约爬山,比试脚程。有父子同游,有夫妻作伴,也有呼朋唤友。热情的忙于结识新朋友,腼腆地则远远地看着。钟山靠近玄武湖,离即将作为都城的石头城也不远,是文武官员最钟意的住宅区,尤其是水师将领,几乎都在钟山脚下定居,体沐时爬爬山,搞个野炊,也是非常惬意的事。
见孙策和张走来,这些游人纷纷起身行礼。孙策放眼看去,大多是熟脸,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叫出名字,却知道不是普通百姓,频频点头致意。看到几个少年聚在一起摇头晃脑的吟诗,还停下来看了一会。那些少年既兴奋又紧张,纷纷向孙策请教作诗的诀窍,却不敢将诗稿拿过来给孙策看。孙策讨了两篇来看,哑然失笑,原来他们做的是情诗,不知道看中了哪位春游的少女,想做首诗表白,却又怕丢脸,聚在一起互相探讨揣摩。纸上墨迹纵横,充斥着美人、香草,几句诗改了又改,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
看到他们,孙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青葱岁月,想当年也是这般的青涩而骚气蓬勃,为赋新词强说愁。
走到泉边,孙家子弟已经占了一片最好的地方,孙翊不知道哪儿去了,孙尚香和一群羽林卫正在一旁比射,旁边围了一群少男少女,孙匡席地而坐,正伏案疾书,孙朗伏在一旁,两个小脑袋靠在一起。孙策走来,两人也没注意,兀自入神。
孙策探头一看,见孙朗手里拿着两片叶子,孙匡则在纸上作画,将叶子的形状描绘下来,旁边已经有了一页稿子,有图有文,笔法纯熟自如,看起来不是第一次。孙策拿起看了看,很是满意。
“这是作什么用?”
听到孙策的声音,孙朗、孙匡抬起头,仰起小脸,露出灿烂的笑容。“王兄,我们要做一篇《吴都赋》。”孙匡说道。
“作赋?”孙策抖抖手中的画稿。“那怎么画上了?”
“作赋要铺陈景物,自然要先搞清楚都城附近都有些花草树木、虫鱼鸟兽。”孙匡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已经收集了一百多种了。”
孙策哑然失笑。汉赋是讲究铺陈,以辞藻华丽著称。汉末五言诗已经兴起,但赋的地位还很高。孙匡是孙家子弟中最喜欢读书的,有这样的志向也很正常。不过孙策对赋不太感兴趣,对孙匡收集的资料倒是感兴趣,这简直是一部风物志啊。
“多收集一些。”孙策摸摸孙匡的脑袋。“赋可以慢慢作,到时候将这些花草树木、虫鱼鸟兽的图谱结集成册,印出来,也是不错的。十岁之前出专著,你是我们孙家当之无愧的读书种子。”
“这个……还能出书?”孙匡很意外。
“当然可以。”孙策又看了一会,越看越觉得孙匡画得不错。“你跟谁学的画?张公吗?”
“主要是和张公学的,去年遇见赵公,蒙他指点正途,前些天又承蔡公不弃,指点了一些笔法。”
孙策连连点头。张昭的书法不错,没想到他还会做画。赵岐善画,他倒是清楚的,至于蔡邕,那就更不用说了,十项全能,好像除了生孩子,就没有他不会的学问。蔡琰得他真传,手绘的插图堪称神品,就算是唐伯虎看到了也会视若珍宝。有这几位大家指点,孙匡的绘艺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喜欢画画?”
“喜欢。”孙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吐了吐舌头。
“喜欢就画。只要你愿意画,王兄养你一辈子。从这个月起,专门给你一笔钱买纸买笔,顺便再雇一个跑腿打杂的,帮你采集标本。”
“我!”孙朗立刻举起了手,生怕孙策看不到,连脚尖都踮了起来。
孙策大笑,捏捏孙朗的小脸。“那就你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张抚须而笑,眼神欣慰。
孙策和两个弟弟聊了一会,又看了一会孙尚香射箭,回到主席,袁权等人已经准备好妥当,正聚在一起说笑。孙策和孙匡、孙朗说的话,她们都听到了,孙策刚坐下,袁衡就向他请示,打算也给刘和增加月钱,提供纸笔。孙策多次见刘和跳舞,也见过她手绘的舞蹈图谱,知道她遗传了汉灵帝的基因,对艺术有一定的天赋。不过他不觉得刘和需要这笔钱。他虽然没有给刘和整个丹阳郡的赋税,但刘和的私房钱很充足,不至于差这点钱。但他还是答应了,这是袁衡作为正妻对财权掌控的权力,他应该予以尊重。
坐下聊了一会儿,郭嘉赶了过来,钟夫人和郭奕跟在身后。郭奕和孙策、张见礼后,找年龄相当的朋友玩去了。自从徐节担任了孙尚香的军师,郭奕彻底解脱,连性格都开朗了很多。
孙策将杨修的报告转给郭嘉,郭嘉看完,考虑了一会儿,有些不屑。
“荀文若真是可怜,知其不可而为之,误人误己。”
孙策不太明白。他看得出天子不肯服软,但他看不出有荀的影子,至少不能确认,包括张也无法断言。郭嘉却一口断定荀,是直觉还是收到了什么线报?
“大王,做好应战的准备吧,有备无患。”郭嘉没有做过多解释,只是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孙策身后。孙策没有转身,他知道身后有哪些人,袁权、袁衡都在那儿,长公主刘和也在其中。不过他不担心刘和,刘和胆子很小,每次写家书都会让他过目,他没时间也会让袁权过目,得到允许后才会发出。
“奉孝觉得天子将如何行险?”
“以加官进爵为饵,诱使曹操、袁谭夹击,天子居中,伺机而动。不过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以轻驭重,与虎谋皮,向来成功的可能性不大,纵使一时得逞,往往也会自食其果。可曹操、袁谭不会放过这个正名的机会,他们一定会响应的,甚至刘备都会从中分一杯羹。”
郭嘉摇了摇羽扇,眉头微皱。“大王,封王诏书公布天下也有几个月了,贾诩一直没反应,是不是该敲打敲打他了?”
孙策摇了摇头。他也要考虑这个问题。朝廷有意封王是去年四五月间,正式封王是十月,以邸报形式公布天下,贾诩肯定收到了。可他既没有派人来祝贺,也没有反对,反应实在有些诡异。杨修去关中,蒋干得以将主要精力转移到河东、并州,应该与贾诩见过面了,只是还没消息来。
“贾诩是响鼓,毋须重锤敲。当然,我们也不能指望他太多。这个人……”孙策顿了顿,说道:“只帮值得帮的人。”
第1893章 今非昔比
张不完全赞同郭嘉的建议,但他也认为应该有备无患。
绝大多数人理性的时候少,不理性的时候多。天子年少,身边又聚集了一批立功心切的少壮派,做出不理智选择的可能性并非不存在,相反还非常高。荀虽然识大体,毕竟也是人,面对那种环境,难保不会有冒险一搏的心思。半推半就之间,朝廷做出冲动决定的可能还是有的。
孙策决定做两手准备:一是响应朝廷的诏书,选拔一部分士卒入京戍卫。他估计朝廷是不会真的答应,可是就算朝廷答应了也不是坏事,这些兵力交由杨修指挥,至少可以让杨修有人可用;一是移驻柴桑。考虑到对荆州威胁最大的就是曹操,移驻柴桑可以迅速反应。即使曹操不出兵,他驻扎在柴桑也能让周瑜腾出精力关注江南。
初步确定之后,孙策很快召开了一次会议,讨论了这个方案。在会议上,他们君臣不仅通过了方案,对移驻柴桑期间的相关事务做出了安排,还另外做出了一个决定:改秣陵为建业,并将湖熟、江乘、句容、丹阳、石城五县县治南移,原辖区皆并入都城范围,以为王畿。
秣陵原名金陵,秦始皇为镇金陵王气,不仅掘破山脉,更改金陵为秣陵。秣是喂马的草料,是贱物,改用这个名字有厌胜之意。如今孙策在此建国,不宜再用这么难听的名字,改为建业比较合适。
建业者,建孙氏之大业也。
除了改秣陵为建业之外,虞翻又正式确定了王宫的名字:太初。太初又名泰初,寓意万物初始。长安天子居未央宫,有希望大汉延续未央之意,孙策建太初宫也算是针锋相对。
四月中,孙策起程赶往柴桑。计相虞翻留守,首相张随行。
楼船靠岸,周瑜快步下了船,荀攸紧随其后。
郭嘉站在码头,拱手相迎。“都督,公达。”
周瑜拱手还礼。“大王在何处?”
郭嘉转身一指山坡上若隐若现的书院里。周瑜会意,向前快步走去。荀攸留在后面,与郭嘉并肩而行。郭嘉摇着羽扇,慢条斯理的说道:“公达,最近有没有与文若联络?”
荀攸摇摇头。“有一段时间没联络了。”
“这是有事啊。”
荀攸轻叹道:“我也这么想。他可能是怕字里行间露出破绽,所以干脆不写信了。当初他在邺城的时候便是如此。”
“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荀攸转头盯着郭嘉看了片刻,摇摇头。“奉孝,我有一言,可能有些刺耳。”
郭嘉哈哈大笑。“无妨,你尽管说。能让你荀公达这么严肃,绝非小事。”
荀攸嘴角挑起一抹浅笑,一展即收。“奉孝,汝颍人遍布天下,除了并州之外,几乎各方都有。这是优势,也是劣势。”
郭嘉眼神微闪,收起笑容,手背在身后,羽扇轻拍后背。
荀攸不紧不慢。“眼下虽胜负未定,但吴国初肇,规格已成,派系已显,我汝颍系看似人多势众,实际上优势并不明显,尤其是大王身边。青徐系有张相、诸葛亮,江东系有虞相、陆议,荆州系有庞统,汝颍系除了你之外,还有哪位年青才俊可以与他们几个抗衡?”
郭嘉说道:“公达,我有什么做得不妥的,你直言无妨。”
“兵有奇正,你觉得大王尚奇还是尚正?”
郭嘉沉吟了片刻,微微颌首。“多谢公达提醒,我会留意的。”
荀攸点点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大王如此,我汝颍系也是如此,不得不谨慎从事。奉孝得大王信任,亦当竭尽心力,为大王出谋划策。今日之大王非往日之讨逆将军,今日之吴国亦非当日之豫州,奉孝当因时而变,不可墨守故技。形势逆转,长安已成百尺之虫,奉孝不必在乎他们会怎么做,只要知道他们能怎么做,再一一化解,使其无计可施,自然百战百胜。”
郭嘉连连点头。“公达,还是你看得更透彻。这次建功之后,你也到吴王身边做事吧。”
荀攸摇头。“你考虑一下钟元常吧,他比我更合适。关中已成死局,他留在那里也没意思了。”
郭嘉略作思索,点头赞同。
周瑜走进书院,一眼就看到站在走廊上的孙策。他快步走到孙策面门,拱手行礼,刚要说话,孙策摇摇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又指了指讲堂。周瑜上了台阶,站在孙策身后,伸长脖子,往讲堂里看了一眼,见窗明几净的讲堂中,三四十个半大孩子团团而坐,有男有女,正围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和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少女站在老者对面侃侃而谈,老者却有些窘迫,脸憋得通红。
周瑜听了一会,他们说的好像是《孟子》,争的是义利之辩。先生坚持义字为先,少女则认为利字当头,她的理由是如果郡学不减免学费,她就上不起学,如果郡学不给先生俸禄,先生也不会免费教他们读书。她年龄虽小,言辞却是犀利,说得先生无言以对,有些恼羞成怒。
“这是谁家子弟?”
“我也不清楚。”孙策悄声笑道,示意周瑜到一旁说话。“我在白鹿书院住了几天,已经习惯了。不是每个先生都像蔡大家一样让学生服气。公瑾,准备好了没有,一旦出征,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要不要让蔡大家随军,免得你军中寂寞?”
周瑜笑着摇摇头。“她刚生完孩子,不宜远行,还是让她在襄阳住一段时间吧。”
孙策哈哈一笑。蔡琰年前刚为周瑜生了个儿子,百日之后,由蔡邕取名为循。周瑜的父母说这孩子长得和儿时的周瑜一模一样,极是欢喜。
“那就纳个妾吧,身边没人照顾,终究不方便。”
“多谢大王关心,臣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周瑜生怕孙策再劝,立刻转换话题。“此次出兵是试探还是主动出击?”
“你觉得该如何?”
“臣以为当以静制动。”
孙策一边走一边示意周瑜继续说。两人离开了讲堂,来到一旁的楼上。白鹿书院原本是杨修为杨彪所建,特地修了高楼,以便杨彪能登高望远,尽览湖光山色。如今杨彪在太湖著书,杨修本人也离开了豫章,远赴长安,这高楼便冷清了许多。孙策与周瑜登上楼,远望彭蠡泽,眼界开阔,连心情都开朗起来。
周瑜将自己的理由解说了一番。
吴国初建,舆论纷纷,对孙策不利的不在少数,尤其是江南。杜畿加强了监察,打击了不少侵占屯田的世家,也引起了不少反抗。朝廷没有明显的失德行为,双方还在文斗的阶段,孙策不宜主动挑起战事,授人以柄。不过这个局面不会维持太久,朝廷迟早会按捺不住,主动生事。百姓厌战,到时候舆论偏转,再予以反击,效果会更好。
“曹操之前派吴懿攻击襄阳,又派戏志才入交州助阵,这些难道还不够?”
“吴懿攻击襄阳的战事规模有限,影响不出襄阳县,更与江南百姓无关。戏志才入交州也是猜测,普通百姓并不知晓,不足为据。百姓愚昧,只顾眼前的安定,看不到那么远,江南屯田的百姓又大多来自中原,经历了黄巾之乱,他们厌倦战事,只要不涉及到他们的自身利益,通常不会关心。只有曹操大兵压境,他们可能失去土地,流离失所,他们才能意识到危险,才会奋起反击。”
“只是这样一来,你又要等上一段时间了。就算你忍得住,你的部下忍得住?”
周瑜笑了。“这个好办,不让他们闲着就是了。大王既然来了,不如举行一次校阅吧,让他们看看大王麾下的精锐,杀杀他们的傲气,也好沉下心来训练。”
孙策略作思索,同意周瑜的建议。“这样也好。举行一次校阅,看看诸将的状态,顺便敲山震虎,看看曹操是什么反应。”他想了想,又道:“你是不是有计划了?说来听听。”
“喏。”周瑜欣然从命,把他和荀攸拟定好的计划说了一遍。
江陵扼守长江中流,向西不远就是三峡。如果溯长江而上,水师必然是重器。吴国背靠大海,水师优势明显,从曹操的角度来考虑,一旦吴国水师聚集在江陵,就意味着战争随时会爆发,必然会派集结重兵在关一带。
实际上,即使吴国水师很强大,逆流而上也是很难的,进攻益州最好的办法还是取道汉中。将曹操的注意力吸引到关一带,趁虚而入,抢占汉中,才是最佳的选择。在此之前,他们已经为汉中攻略准备了一年多,粮草、军械都准备好了,地图绘制完备,将士们进行了一年多的山地战训练,随时可以出兵。
比起由江陵出兵,逆流而上,攻击汉中还有一个好处:马腾就在武都,他可以牵制吴懿的注意力,与襄阳方向的主力配合。
孙策很意外。周瑜是江陵督,他的辖区主要在江南,襄阳已经不在他的辖区。如果继续执行汉中攻略,那主力就不是他,而是黄忠、徐晃了,甚至武关的徐庶都有机会立功,唯独周瑜是白忙一场。
那周瑜、荀攸设计这个方案又是为了什么,表现高风亮节?
第1894章 大目标
孙策对个人品德一向不敢期望过高,尤其是对政治人物。
倒不是说心理阴暗,不相信有好人,而是他相信政治首先是妥协,绝不是某个人道德高尚就能独挑大梁的,君子在野时可以特立独行,穷居陋巷,不为世俗所污,但他投身政治时就必须与人打交道,个人品德影响有限,归根到底还是要满足大部分人的利益诉求才能做成一些事,希望别人都和他一样餐风饮露是不太现实的。
杨震拒金,首先是有人送金。羊续悬鱼,也是因为有人送鱼。
周瑜可以不介意为他人做嫁衣,别人呢?
更何况以他对周瑜的了解,周瑜绝不是那种谦虚淡泊的人。他有风度不代表他没有功业心,恰恰相反,周瑜是一个功业心非常强烈的人。
“公瑾,这是谁的方案?”
“臣的。”周瑜说道:“虽然有公达等人参谋,但决定是臣所为。”
“继续。”
周瑜看看孙策,想了想,又笑了一声,只是笑容有些落寞。他转身看着远处烟波浩渺的彭蠡泽,剑眉不经意地颤了颤,眼神中多了几分凝重。他轻拍着栏杆,似乎有些犹豫。孙策也不着急,耐心地等待着。他需要周瑜给他一个充足的理由。
“益州之功虽大,不足以酬大王赏识。”过了好一会儿,周瑜才缓缓地说道:“蒙大王不弃,擢臣为九都督之首,臣感激不尽,敢不竭死力以报大王?益州虽大,对大王却不及幽州重要,且益州易守难攻,耗时必久,损失必大,臣亦无法像太史子义一般摧枯拉朽。既然如此,倒不如再等等。”
孙策释然。周瑜虽然说得很克制,但这个理由却符合他本人的性格,像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以周瑜的身份和教养而言,如果不是对他足够信任,引为知己,绝不会说这样明显带有意气之争的话。
周瑜是他最亲近的朋友,第一个真正的将领,这些年镇守荆州,为他扫荡中原创造了机会。虽然他的战功并非最大,作用却无可替代,所以他才擢周瑜为九都督之首。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意见,张、虞翻、郭嘉都持类似观点。不可否认的是,不是每个人都这么看,认为周瑜能为九都督之首是因为他们关系与众不同的大有人在,私下里怨言不少。
周瑜再有气度,毕竟年轻,况且他不是没有能力立功,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而已。面对这样的非议,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功,立大功,用真正的战功证明自己实至名归。益州不够,汉中更不值一提,他需要一个更大的目标。
“有目标了吗?”
周瑜剑眉微挑。“文姬奉大王诏,研习天竺典籍,闻其国甚大。臣在零陵时,亦闻益州南部有道可直入天竺,商旅不绝。”
孙策拍拍周瑜的肩膀。“这才像你。不过,天竺不是益州,至少要等天下初定,所以你还得再忍忍。”
周瑜大喜,连忙躬身道:“臣还年轻,不差这一时。”
“话虽如此,也不能总这么等着,刀不用会生锈,总该时常拿出来磨一磨。公瑾,我看去年江南四郡的收成不错,增长势头也喜人,汉中的事交给黄忠、徐晃,你着手筹备江南战场吧。”他吁了一口气,挠挠眉梢。“交州那边……说不得还要你插一手才行。我那二弟仲谋可没你这耐心。”
“喏。”周瑜说道:“仲谋还年轻,再过几年就好些了。”
孙策笑笑,没有再说什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孙家遗传的急性子,孙权可以忍一时,却忍不了一世,迟早还会故态复萌。他能做的就是让周瑜对益州南部施加压力,迫使曹操不敢全力压上而已。真要论用兵,孙权肯定不是曹操对手,就连老爹孙坚都没把握。
清官难管家务事,皇帝亦然。
周瑜在白鹿书院住了两天,与孙策朝夕相处,畅想未来,一如当年在舒城。
两天后,祖郎、贺齐先后赶到。几个人共商大计,筹划江南的战事。经过几年的经营,豫章基本稳定,丹阳的战事也接近尾声,贺齐、祖郎不能闲着,孙策要给他们安排新的任务。之前就曾计划让他们与周瑜一起开辟江南战场,后来因为公孙瓒战死,幽州战事提前爆发,这才耽误了。如今孙策称王,后方基本稳定,这个计划就再次提上日程。
经过反复商议,孙策转贺齐为武陵尉,祖郎为零陵尉,皆由周瑜节制,以一年为筹备时间,内修战备,外侦敌情,在适当的时候发起攻击。他估计朝廷也就能忍一到两年,说不定还会更快一些。
考虑到江南多山多水,骑兵用处不大,孙策没有给他们安排更少骑兵,也没有增加兵力,倒是让他们精选士卒,强化训练,尽可能减少后勤负担。为此,他将亲自坐镇长沙,以洞庭湖为枢钮,筹建运输网络,为大军提供后勤保障。并抽调人手,组建木学堂,专门为山地战打造趁手的军械。
“夺取益州南部只是小试牛刀。”孙策对他们说。“翻山越岭,直抵大海之滨,才是你们的最终目标。”
周瑜三人躬身领命,意气风发。
关。
曹操背着手,在江岸来回踱步,溅起的江水打湿了木屐,湿透了足衣。
江水滔滔,滚滚东流,涛声隐隐如雷。大小船舶到此,速度蓦然加快,气氛也变得紧张起来,即使隔着很远也能感受到船夫们的不安。
曹操的心情也很紧张。
孙策离开了秣陵,移师柴桑,究竟是何用意?原本负责整个荆州的周瑜改驻江陵,已经让他感受到了压力,现在孙策亲至,他不能不考虑孙策逆流而上,强攻益州的可能。
虽然看起来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孙策这些年的战绩已经证明了一点,他总能出奇制胜,把别人看来不可能取胜的对手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不翻身。
徐荣如此,袁绍如此,公孙度也如此。
三峡虽险,也难保万全。当初吴汉击破公孙述不就是逆流而上?孙策的水师比吴汉的水师更强,楼船更大,优势也更加明显。
戏志才坐在更远处的车里。虽然天气很热了,戏志才却还是穿着厚厚的冬衣。他面容消瘦,眼窝深陷,不停的咳嗽,只能用手帕捂着嘴,掩住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曹操很后悔。戏志才去了一趟交州,身体更差了。医匠说,这是中了瘴气,只能静养。但戏志才静不下来,益州的形势太危急了,他放心不下。回到成都之后,他就重新接管了细作营,每天大量的情报分析就让他疲惫不堪。
原本这些事是交给辛评处理的,但辛评在这方面的能力不如戏志才太多,戏志才很不满意在这方面,戏志才的眼界很高,能让他满意的人不多,就曹操所知,大概只有荀攸一人,就连孙策身边的郭嘉都略逊一筹。戏志才曾说过,郭嘉长于细务,昧于大局,眼界不够开阔。
曹操觉得他意有所指,嘴上说郭嘉,其实说的是法正。戏志才对法正的观感不好,说他急功近利,投机心理太重,不够理性,去年的下辩之败便是明证。
这次到关查看防务,了解荆州动静,戏志才就不放心法正,一定要亲自走一趟,搞得法正很沮丧,气氛也有些尴尬。
“主公。”站在一旁的法正忽然提醒了一声,伸手指向远处。曹操顺着他的手向远处看去,只见一条小船逆流而上,正向岸边驶来。船头站着一人,手里举着专用的小旗,示意过往的船只让路。
这是打探消息的斥候回来了。
曹操回头看了一眼,戏志才也看到了,正倚着车窗向这边看。法正面无表情,只是眉心轻蹙。曹操暗自叹息,他理解法正的心情,却不知道怎么安慰法正。其实何止是法正,就连他自己都被戏志才多次严厉的批评,一点面子也不留。
汝颍名士嘛,一直就这样,戏志才只不过更出格些罢了。
小船靠了岸,尚未停稳,斥候就纵身跃下,涉水上了岸。他深身湿透,脸色苍白,走路也有些打晃。“主公,荆州急报。”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根铜管,双手奉上。
曹操接过铜管,取出小刀,刮去上面的封蜡。铜管密封得很严实,里面的纸一点也没湿,曹操取出纸,展开一看,顿时眉心紧蹙,抬头看了法正一眼。
“孙策移师荆州了,水师进驻洞庭,将于端午举行赛舟之会,祭祀屈原。”
法正哼了一声:“虚张声势罢了,主公不必担心。”
曹操没吭声,转身上岸,向马车走去。他站在马车旁,将情报看了一遍,然后隔窗递给戏志才。戏志才看了一遍,闭上眼睛,思索了片刻,又睁开眼睛,看着远处的江水。
“主公,虚虚实实,不可不防。”
“志才觉得孙策可能逆滚而上?”
“虽然可能性不大,却并非完全不可能。”戏志才轻声叹息。“我听说黄月英又取得了突破,他们的楼船更快了,赛舟之会很可能是新船下水测试。”
曹操忍不住骂了一句。
第1895章 大巧不工
曹操如此郁闷是有原因的。
戏志才亲赴交州,协助刘繇、高干对付孙坚,牵制孙策的注意力,原本是可以大获成功的。戏志才已经围住了孙权,逼得孙坚率部驰援,本打算在孙坚赶到之前先击破孙权,再迎战孙坚,不料孙权凭借着精良的军械和训练有素的士卒硬是抗住了刘繇等人的轮番猛攻,孙坚赶到后,又强行撕开了刘繇的包围,将孙权救了出去。
每一步都只差那么一点,最后必胜之局成了不分胜负。原本该歼灭的没能歼灭,原本该挡住的没能挡住,原本可以打平的却变成了败局。在其他因素不分上下的情况下,技术优势让孙家父子拥有了更多的主动权,硬生生的摧毁了戏志才的计划,用蛮力打败了戏志才的智慧。
曹操本人对此也深有体会,去年那一战,他面对马腾、杨腾,也吃了不少苦头。后来的情报证实,马腾拥有的才是南阳新式军械,而杨腾手中的不过是孙策军淘汰下来的军械。如果杨腾和孙坚一样拥有最好的军械,再学学孙策练兵之法,结果将不堪设想。正因为如此,他急切的想抢在马腾站稳脚跟之前占据武都、陇西。他原本打算趁着春夏之际出兵,可是孙策西来,让他的计划变成了泡影。
智谋只能充分利用现有的优势,而技术却能将不可能变成可能。曹操领悟到了这一点,却有些迟了。他花了很多心思学孙策屯田、练兵,却没想到孙策最大的杀器并不是屯田、练兵,而是木学堂。
他也可以建木学堂,但他需要时间,而孙策却未必会给他时间,天子更没有这个耐心。
朝廷诏书已经送到益州,表面上看起来一团和气却暗藏杀机,使者提到了最近长安在传的一个谣言:熹平五年,黄龙见谯。对这件事,曹操隐约有点印象,那一年曹昂出生,他得了长子,心情非常好,却没想到黄龙见谯和他曹家有什么关系。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想过曹家可能和天命有什么关系,他甚至不觉得袁绍有什么希望,所以才会有讨董时那么积极。
朝廷的意思很明显:要么攻击孙策以证清白,要么放弃益州以避嫌。黄龙见谯,再加上曹昂与孙策的关系,朝廷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他的忠诚。就算他不想攻击孙策,孙策也会借这个理由来攻击他,争夺益州。
他当然不能放弃益州。这是他的心血,也是他的立身之本。放弃益州,在长安做一个闲人?
他做不到。
不能放弃益州,就只能主动挑战孙策。可是面对孙策,他又没什么胜算可言,尤其是在还没有拿下武都的情况下。争夺中原,没有战马是不行的,孙策费了那么大力气夺幽州,解决了战马的供应,抢占了先机,他也必须有相应的战马来源。
总是差那么一步。
“志才,若孙策来攻,我们当如何设防?”
“先取秭归、巫县,步步为营,挫其锐气,再固守关,以逸待劳。以铁索横江,大船储油以待之,万一守不住就放火烧船。益州的那些船都太旧了,索性烧了,拼个两败俱伤。”戏志才咳嗽了一阵,气喘吁吁的说道:“如果能挡住孙策一阵,毁掉一些船,我们就还有机会。”
曹操觉得有理。他没有技术优势,却有地利优势,万一打不过,就放出火船,顺流而下,与孙策拼命。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哪怕是赌上益州整个水师,只要能烧掉孙策的战船,挡住孙策,他就有翻身的机会。等孙策再把船补齐了,他也换装新船了。
当然,这需要他尽快掌握新船的技术。这可以通过在战场上俘获战船来解决,也可以通过细作来解决,总而言之,都需要戏志才付出心血。
“志才,你拟定计划,我来安排人执行。”
戏志才无奈地点点头。他虽然不放心别人,但他自己也清楚,他的身体承受不了这么繁重的任务,只能拣要紧的先做。他示意曹操上车,回城商议。曹操上了车,又招呼法正上车,与他并肩而坐。
马车起动,戏志才打量着坐在对面的法正,眼神复杂。法正也不说话,平静地回视戏志才。过了好一会儿,戏志才收回目光,一边咳嗽一边说道:“孝直,你有什么建议?”
法正不紧不慢。“我想去一趟长沙,亲眼看看那些战船。”
戏志才目光微闪,随即又摇摇头。“你不能去。上次在宛城侥幸脱身,这次不能再犯险了。”不等法正说话,他又说道:“主公身边也需要你。”
法正没有再坚持。他想了想,又道:“那就让孟达去一趟吧。他是统兵之人,亲眼看看吴军校阅,感悟更深。他是关中口音,不容易引起注意。”
戏志才考虑了片刻,同意了。“拟一个假身份。益州肯定有郭嘉、荀攸安排的细作,他们很可能听过孟达的名字,甚至可能有孟达的容貌。让他编好说辞,千万别暴露了。”
法正说道:“可以让他扮作关中商人,顺便购买几套军械。南阳军械虽然贵,还是物有所值的。”
戏志才觉得有道理,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你整理一些关中的消息,让他提前熟悉,多做些准备。”
曹操眉梢轻挑,悄悄地吁了一口气。
四月下,孙策到达洞庭湖。
洞庭湖原本是云梦泽的一部分。云梦泽跨大江南北,随着泥沙沉积,江北的部分成了沼泽地,江南的部分则成了洞庭湖。洞庭湖的名字来自于湖中的洞庭山。洞庭山不大,却非常有名,据说黄帝在此铸鼎,舜帝携娥皇、女英共游,秦始皇登此山封印,汉武帝在此射蛟,说得有鼻子有眼。
孙策不能免俗,也在周瑜、张勋等人的陪同下游览了君山。
张勋心情不错。作为袁术旧部,他如今官居屯田都尉。官职不高,胜在清闲,小日子过得很滋润。他在君山上有一座别院,公务之余便到湖中小住。得知孙策要来,他早早的将院子腾出,请孙策务必赏光,住上几日。
盛情难却,孙策欣然从命。住在岛上也有好处,一是安全容易保障,二是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客人,也不会扰民。
这次西行,袁衡作为新婚妻子随行。看到袁衡站在孙策身边的那一刻,张勋脸上的皱纹都乐开了花,连夸袁术当年有眼光,为袁衡选了一位佳婿,说得袁衡很不好意思。
张子夫全程陪同。不过她最亲近的并不是袁氏姊妹,而是黄月英。作为当初南阳木学堂的发起人之一,张子夫嫁为人妇后已经很少参与木学堂的事务。这次黄月英赶来试船,又勾起了她的回忆,不免唏嘘。
就在紧锣密鼓的筹备端午赛舟会时,孙策收到了周瑜传来的消息。
曹操本人移驻鱼复,巫县、秭归附近出现在益州军的斥候,种种迹象表明,曹操有可能打算抢占巫县、秭归,周瑜决定加强两县的防守,以免曹操得手。三峡地势险峻,曹操占据上游,本来就有明显的优势,如果再让他抢占了巫县、秭归,整个三峡就落入他的手中,荆州会很被动。
孙策同意了周瑜的决定,放手由周瑜部署战斗。
他更关心曹操这个举动背后的用意。天子不会坐视成败,又不能主动出关决战,安排曹操、袁谭两翼夹击几乎是必然的事。曹操这么做是响应天子的行动,还是对他移驻荆州的反应,这一点非常重要。
如果曹操主动攻击,他就有足够的理由发动汉中攻势了。
益州的消息还没到,长安的消息却先到了。杨修送来消息说,天子派出使者,分别奔赴益州和冀州,表面上是宣布新政,实际上可能是要求曹操和袁谭出兵夹击。除此之外,杨修还提到了一件事,长安最近出现了一个传言:熹平五年,谯县曾汇报出现黄龙,而曹昂那一年正是出生的。
杨修已经查阅过相关记录,这个传言属实,是宫中秘书里记录的。按理说,蔡邕手中的秘书也有相同的记载,当然也可能被删除了。
孙策没什么印象,他也不关心这些东西。他从来也没打算在这上面做文章,也不觉得这些异兆有什么可信度。就算曹昂出生的那一年谯县出现了黄龙,也和曹昂没什么关系,原本的历史上,曹昂去年就死在宛城了,根本没看到曹家有称帝的可能。
朝廷放出这样的风声,用意不言自明,除了向普通百姓表明他并不是天命所归之外,还可能有两个用意:一是挑拨他和曹昂的关系,让曹昂成为他的肘腋之患;一是逼曹操主动进攻,向朝廷表示效忠。
但是不得不说,这一招有点不上台面,彻头彻尾的阴谋,也许对曹家父子有点影响,对他却全无作用,反倒给他送了一个进攻益州的借口。
孙策随即将消息传达给周瑜,让他做好开战的准备。
第1896章 别无选择
周瑜抱着手臂,站在沙盘前,剑眉微耸,锐利的眼神盯着关位置的一枚小旗。
这枚小旗象征着曹操率领的主力。
曹操亲自赶到鱼复,多少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他有些心动。柴桑之战后,他这几年近乎闲置,看着孙策南征北讨,太史慈等人纷纷立功,战区督一个接着一个,如今竟有九人之多,他多少是有些着急的。如今遇到曹操这个对手,他渴望一战。
周瑜看了一眼对面的荀攸。荀攸抚着胡须,眼神沉静如水,看不出一点波澜。郭攸之拱着手站在一旁。
“笃笃笃。”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魏延冲了进来,大声嚷道:“都督,军师,大王有消息来了。”
“文长!”周瑜咳嗽了一声,投以责备的眼神。魏延惊醒,一个急停,放慢了脚步,换了一副语气,重新汇报了一遍,同时递上刚刚收到的公文,面对周瑜时,却露出调皮的笑容。周瑜示意他拿给荀攸。魏延转身,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绷得紧紧的,甚至有些紧张。郭攸之有点嫌弃地看了魏延一眼,取过公文,检查了一下封口,用书刀撬开封漆,取出里面的文书递给荀攸。
荀攸拿起公文扫了一遍,眼皮微颤,一抹笑意从嘴角一闪而没。
周瑜看得真切,却没说话。荀攸起身,来到周瑜面前,将公文递给他。“熹平五年,黄龙见谯,有人要对曹昂下手了。”
周瑜也愣了一下,迅速浏览了一遍公文。“朝廷有些着急啊。”
荀攸冷笑一声:“少年意气,立功心切嘛,情有可原。”他来回踱了两步,又道:“都督,我们放弃巫县,退守秭归,看看曹操的反应。”
周瑜稍一思索,便点头答应。他随即安排人赶往巫县,将调整后的计划通报给守将潘华,让他稍作抵抗后就全军撤往秭归。
郭攸之伏案急书,拟好命令,周瑜过目后,加盖了官印,派人送出。
荀攸来回踱了两步。“都督是不是打算与曹操一战?”
周瑜笑而不语。他知道荀攸心思机敏,两人又合作了这么多年,早就有了默契,自己有一点变化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荀攸摇摇头。“都督,小不忍则乱大谋,曹操虽然是一个很有价值的目标,眼前却未必能比公孙度更有价值,还是等一等比较好。大王既许了你天竺,你又何必心急?”
“公达,你是担心不能取胜?”
荀攸摇摇头。“都督,此战于我,胜与不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王借机向朝廷发难,夺取汉中,切断益州与关中的联络。可是对曹操而言,三峡得失关系到他的存亡,他必然全力以赴。这一战就算能胜也是惨胜,甚至有可能受挫。”
周瑜眼神微闪,点点头。“就依公达。”
魏延仰着小脸,瞪着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看看周瑜,又看看荀攸。
巫县,曹操站在战船上,扶着栏杆,遥望城头。
城头戒备森严,几架强弩虎视眈眈的盯着城下,钢制箭头闪着寒光。近百名士卒站在城墙后面,只露出一点影子。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按着战刀,在城头来回走动,不时看一眼江面。即使隔着数百步,曹操也能感受到他的鄙视。
细作打听得很清楚,曹操也听赵韪说过此人,姓潘名华,字忠仁,下邳人,少年时在淮泗闯荡,是个小有名声的游侠儿,后来追随许褚,成了孙策的部将,被安排到荆州战我。几年前与甘宁作战时立功,升任巫令,一直驻守此地。此人品格不高,性格放荡,但还算有底线,尤其是作战很勇猛。他在巫令这几年杀了不少**,境内安宁,也算是有功之人。
巫县易守难攻,再加上这么一个悍勇之辈,这一战胜负难料。即使有十倍的兵力优势,曹操还是没什么把握。
“孝直,可有好计?”曹操拍着栏杆,叹息道:“这巫县不好攻啊。”
法正眯着眼睛,盯着城头,一言不发。戏志才身体不好,没有跟着来,留在关等消息。法正却觉得戏志才另有所图。上次下辩之战,遭遇马腾突袭,曹纯战死,成了他最大的污点。戏志才因此对他很不放心。如果不是戏志才在交州也吃了亏,病得不轻,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戏志才可能不久人世了,他要选择一个能接替他辅佐曹操的人。他是其中之一,巫县就是他的试金石。
他不仅要胜,而且要胜得漂亮,证明自己有这样的能力,而不仅仅是因为曹操信任他。
“巫县易守难攻,欲取巫县,先取秭归,至少要截断秭归的援军,使巫县成为孤城。”法正尽量不去看湍急的江水,他有些晕船,关中没有见过如此汹涌的河流,渭水没有江水宽,更没有江水急,两侧的黄土原也没有巫山这么陡峭。
曹操伸手按住法正的肩膀,以示安慰。“你是说,围而不攻?”
“君侯围巫县,已经进入荆州境,主动发起攻击,合乎天子心意。巫县易守难关,这是事实,想必天子也可以理解,不会强人所难。如今朝廷势危,可以信赖的大将有限,君侯必居其一,天子也不会希望君侯轻受折衅。”
曹操点点头。朝廷的目的并不是一定击败孙策就目前而言,这也不太现实而是牵制孙策。孙策战线数千里,分作十几个战区,需要超过十万的重兵防守才能维持住战线,钱粮消耗是一个巨大的负担。钱可以赚,粮食却很难猛增。时间一长,必然难以为继。
况且从荆州逆流而上也不容易,远远不如从益州顺流而下运粮方便,僵持对他更有利。
巫县城筑于高地之上,三面深沟,一面临江,曹操便在下游处立营,派人逐次攻占四周的高地,准备长期围困。潘华派人拒击,双方反复争夺。因地形限制,曹操虽有兵力优势却无法发挥,只能以小股人马与潘华较量,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双方争夺了半个月,曹操付出近千人的代价,终于对巫县形成合围,并成功的击退了从秭归来的援军。
一天夜里,潘华主动放弃了巫县,数百将士分乘十几艘战船,趁着夜色突出重围,顺水而下。水流湍急,这些将士的操舟水平又非常高超,快如奔马,等曹操接到报告时,他们已经在猿啼声中消失不见。
顺利夺取巫县,曹操且喜且忧。喜的是巫县来得比他想象的容易,忧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巫县不下,他还能以围攻之名停滞不前,天子也不能说他不努力。如今巫县已经得手,他总不能还留在巫县。
可是秭归比巫县远很多。从鱼复到巫县只有二十里,从巫县到秭归却有三百多里,路程增加了十几倍。虽说巫峡西陵峡没有夔峡这么险,水流没有那么急,毕竟不是普通水道。围攻秭归,与鱼复的联络更加困难,进军容易,万一不顺利,撤退可就难了。
更重要的是,曹操觉得潘华撤得太随意,明显有诱敌的意思。
法正同意曹操的分析,但他还是建议继续进军。曹操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进攻,他们能做的就是高度警惕,不要被周瑜、荀攸抓住破绽。
第1897章 胡笳十八拍
曹操有些犹豫,不太赞同法正的看法。他觉得法正太激进了。
周瑜放弃巫县,退守秭归,并不是不能战,而是要诱他深入,让他拉长战线。多出三百多里,辎重运输、情报传递都会变得更加困难,尤其是在戏志才不能随军,只能留在鱼复的情况下。
周瑜的身边有荀攸,荀攸几乎是唯一让戏志才感到忌惮的人。他和周瑜是第一次交手,但戏志才和荀攸之间的较量却持续了好几年,戏志才一直没能占上风,他甚至搞不清荀攸的路数。
法正还年轻,见过的能人有限,不知道荀攸的深浅。
曹操进驻巫县,视察巫县的城防,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潘华走得很从容,收拾得很干净,连一张有用的纸片都没给他留下。百姓也很平静,只是看向曹操等人的眼神有些冷漠,一副你们反正迟早还得走的模样。
曹操不敢大意,传书给戏志才。
三天后,戏志才赶到巫县。里里外外的看了一遍后,他同意曹操的看法,认定这是荀攸的计划,并非不敌而走。从这个角度来看,那些被阻击的援军可能也没有真的打算增援,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法正全程陪同,保持沉默,既不反对,也不赞成。
戏志才看得心烦,本不想理他,又担心他年轻,中了荀攸之计,坏了他自己的性命事小,毁了曹操事大,只得耐着性子,问道:“孝直可知秭归地理?”
“还请先生指点。”
戏志才拉开地图,讲起了秭归城的地理。所谓三峡,指的是由巴郡鱼复至南郡津关这一段长江水路,总共七百余里,因为穿过大山,江面大多狭窄,地势陡峭,水流湍急,还有很多暗礁浅滩,行船比较难。城池大多沿江而建,易守难攻,巫县便是其中的典型。
秭归并不比巫县险要,相反,秭归的地理非常适合兵力展开。秭归所在的地点是一片盆地,江面宽阔,水流也相对平缓,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战场。
当然,适合做战场不代表秭归就容易攻打。秭归背山临江,城池也不大,周长不过三里,却很坚固。巫县有十二里,潘华只用了几百人就能守得稳稳当当,如今他退守秭归,秭归的兵力超过千人,可以说固若金汤。强攻秭归,至少要付出五千人的代价,绝非曹操承受得起,围困秭归则耗时久,消耗大,很可能无功而返。
秭归到夷陵的距离不到到鱼复距离的一半,周瑜增援秭归要比增援巫县方便得多。
退一步说,就算是拿下了秭归又能如何?周瑜在夷陵以逸待劳,除非你击败周瑜,直达江陵,才有可能看到真正的胜利。
要击败周瑜需要多少兵力?周瑜是吴国九都督之首,他掌握着荆州除南阳以外的六郡,能调集的兵力至少有三万,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调屯田兵参战,以曹操现有的兵力根本无法取胜。况且孙策本人就在长沙,他能坐视周瑜战败吗?
对曹操来说,真到了那一步,这一战就不是应付一下天子诏书的事,而是赌上整个益州的命运。一旦战败,益州元气大伤,很难挡住孙策的反击。就算止足于秭归也不可取。万一孙策在汉中方向发动攻击呢?曹操的主力陷在秭归,要想退回益州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说,不是说谨慎一些,不中荀的计就没事,而是去了秭归就有事。这是阳谋,不是阴谋,你看到的阴谋是他想让你看的,而且故意让你看破的。你以为看破了他的阴谋,却不知道中了他的阳谋。
法正恍然大悟,面红耳赤。
说完这一通话,戏志才已经气喘吁吁,汗如雨下,面色苍白。他猛烈的咳嗽了一阵,好容易缓和了些,又语重心长的对法正说道:“孝直,你与使君长子同年,使君对你期望甚厚,你不必急在一时。关中多骑兵,却不擅水战,有很多战法不同,周瑜、荀攸皆是一时之杰,吴王更是百年难得的奇才,你与他们交手一定要三思而行。”
法正又感激又惭愧,躬身受教。
曹操留下严颜守巫县,自己率领主力退回鱼复。
半个月后,孟达从荆州返回。他进入荆州时遇到了盘查,虽然没有露出破绽,却耽误了行程,没能赶上端午赛舟会,也没听说孙策的战船采用什么新的技术,似乎只是一次与民同欢的活动而已。
但他带回来另一个消息:曹操进攻巫县的消息已经传得纷纷扬扬,到处都是。不少百姓都在骂曹操,什么难听的话都有,有的甚至带上了朝廷,说朝廷安排曹操做益州牧是用人不明,活该气数已尽。
孟达说得很简略,但他带回来几份报纸这是荆州的新鲜事物,很受欢迎上面记载了曹操攻击巫县的消息。
报纸一尺长,五尺宽,既可以展开来看,也可以卷着读。正反面都印满了文字和图画,正面是各种消息,反面则大多是广告,哪家书社新印了什么书,哪家作坊最近要搞什么促销之类的。有官方消息,更多的是民间事务,按重要性不同依次排列。
曹操手里拿的这一份报纸上有两个重要消息:一是吴王孙策莅临长沙,举办赛舟会,祭祀屈原;一是曹操兴兵围攻荆州,用心不良。文章都不长,也就一两百字,言辞却截然相反,写孙策那一篇欢欣鼓舞,大赞孙策的仁政;写曹操那一篇则咬牙切齿,说他是阉竖之后,附逆之臣,不知悔改,自寻死路,必步袁绍后尘云云。
曹操看得哭笑不得,戏志才看了,脸色却非常难看。他将几份报纸并排摆在案上,点了点上面的时间。曹操凑过去一看,几份报纸的间隔时间一致,都是五天。从时间来看,他刚刚包围巫县没两天,消息就印在了报纸上了。如果孟达再迟几天回来,完全可以从报纸上了解到战事的结果,比他们的情报系统还要快。
“我们还是上当了。”戏志才说道:“孙策弹劾使君的奏疏现在可能已经送到了长安。荀公达、郭奉孝凑在一起,果然没什么好事。”
曹操的脸颊抽了抽,明白了戏志才的用意,不由得一声长叹。
君山,孙策与周瑜沿着曲折的湖边小道缓缓而行。
湖面上波光粼粼,清澈的湖水拍打着岸边,两只画舫静静在停在湖中,几个曼妙的身影若隐若现,悠扬的胡笳声隐约传来,伴着清脆的歌声,自有一番夏日风情。
“公瑾,蔡大家这样的才女,只有你配得上。”孙策笑道。
周瑜笑着谦虚了几句,眼神却极是热烈。他忙于征战,短时间内不可能回襄阳省亲,蔡琰便从襄阳赶了过来。他来洞庭湖向孙策汇报近期战况,蔡琰与他同行,拜见新成亲的袁衡,此刻正与袁衡等人游湖,共奏她新谱的胡笳曲。
胡笳似笛,有汉制、羌制不同款式,牧童常吹之,甚至有卷芦叶而为之的,本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乐器,可是到了蔡琰的手中,这种玩具式的乐器也能变出与众不同的新声,蔡琰怀孕闲居时写了十八首诗,以胡笳配之,取名“胡笳十八拍”,有一些是思念亲人的,比如出征在外的周瑜,有一些则是畅想未来,比如当时尚未出生的孩子。思念也好,畅想也罢,都与孙策记忆中的“胡笳十八拍”不同,不仅没有一点悲伤,反而甜得有点,最得少女少妇们喜欢,一经传唱便风靡八方。仅仅几天时间,孙策就听得有些腻了。
一天听不同的人唱几遍,再好的曲子也会烦,而且这甜腻腻的调调的确也不合他的胃口。
“别装了,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孙策调侃道:“有她陪在你身边,再苦的征途都会甜如蜜。”
周瑜摇头婉拒。曹操虽然没有进攻秭归,但他“攻占”巫县,入侵已成事实,在张、郭嘉的安排下,这个消息已经传遍荆州,百姓的情绪已经被调动起来。尤其是屯田的百姓,这些人来自中原或者关中,厌恶了战争,好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曹操又来挑事,他们非常愤怒。现在到秋收还有三个月,到时候是不管是征发徭役还是加赋,阻力应该都不会太大。
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快就可以出征了。这一次征途漫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即使是攻占益州南部诸郡也要好几年吧。他可舍不得蔡琰跟着他钻山沟。
军中之苦,我一个人尝就够了。周瑜看着远处的画舫,眉梢轻扬,眼神温柔。
孙策假咳了两声,将周瑜从春梦中叫回来。周瑜有些尴尬,连忙拱手谢罪。孙策摆摆手。“行啦,我也不耽误你们俩口子团聚。既然曹操没有进逼秭归,暂时不会有什么战事,你就将夷陵的事交给娄圭,抓紧时间调整一下,将士们以前欠的休假全部休掉,该办的事都办了,将家里安顿好,心无旁骛的出征。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出面的尽快提出来。再过几日,我就要去襄阳,那边准备得差不多了。”
“喏。”周瑜躬身领命。
第1898章 所谋者大
安排周瑜率部从江南进入益州南部,是一个不得已的选择。
曹操占据益州,以戏志才、法正等人为辅,比刘备占据益州更麻烦。荀攸设计,放弃巫县,诱曹操东进,曹操却没有中计,吞下了巫县,坚决不肯再进一步。就战略而言,荀攸并没有输,还有充足的后招,就战术而言,曹操却占了些便宜。
希望曹操像刘备一样老夫聊发少年狂,率数万大军东进,是不太现实的事。至少目前不太可能。曹操不是没有飘的时候,但他在大局上要比刘备高出一个层次,夷陵之战那样的事不太可能在他身上出现。
更何况他不仅有戏志才,有辛评,还有法正。法正现在还年轻,但这个人成长起来会很快。
不能智取,只能强攻,偏偏强攻也不太现实。黄月英改造的楼船主要用于航海,并不适合在长江中航行,尤其是地势险要、水流湍急的三峡。增加了水轮后,推进速度、操作灵活性有明显提升,却无法解决在长江中航行的问题。逆水而上,他没有什么优势可言。
智取机会不大,强攻优势有限,他只得另辟蹊径,在武陵开辟战场,迂回前进。
江南多山多丘陵,其实并不是行军作战的上选。如果仅为益州而言,孙策不会这么干。他可以等到天下大定,益州孤立时再进攻。可是考虑到将来的南亚拓边,丛林战几乎是无法避免的课题,他愿意让周瑜去尝试,去实践,哪怕付出一点代价也是值得的。
人才大多不安份,与其让他们内耗,不如让他们去拓边,去试探利益与代价的边界,达到新的平衡。寒门出身,需要用战功来证明自己的将领们如此,人才济济的汝颍系也是如此。吴国初建,只有郭嘉进入权力核心,这是既有形势的正常发展,也是他有意抑制汝颍系的措施。但是他很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汝颍系有着其他地域难以企及的深厚底蕴,是不可能一直排除在核心之外的。
孙策对周瑜期望很高。他希望周瑜不仅能完成原本历史上没有完成的益州攻略,立下与赫赫战功,证明他九都督之首实至名归,还能更进一步,占领南亚。秦汉时中原政权已经深入南亚,一直到大海之滨,但是这个趋势不仅没能继续,反而严重受挫,被安史之乱、藩镇之祸拖得筋疲力竭的唐朝对南亚的控制越来越弱,华夏文明从开放走向保守,安南独立也是一个标志。孙策想扭转这个趋势,自然不会放松对南亚的关注。
孙坚、孙权都承担不起这样的使命,周瑜也许可以。
只是眼前的周瑜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征程需要多久,对孙策的建议置若罔闻,不肯让蔡琰跟着他吃苦。对这种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中二行为,孙策表示无语,也不想说破,坐等这对文青夫妻被现实打脸。他能做的就是添一把柴,让周瑜在出征之前与蔡琰多相聚一段时间。
现在有多甜,将来就有多酸。不如此,岂能表现我伟大穿越者的高瞻远瞩、先见之明。
该谈的计划都谈得差不多了,细节会由郭嘉与荀攸沟通。即使是那样的智者,也未必清楚事情会发展到哪一部,他们身陷局中,被教化蛮夷的伟大理想所鼓舞,被汝颍系的利益诉求推着向前走,身不由己,全力以赴。孙策和周瑜相对轻松,聊起了家长里短,风花雪月。
他们是最好的战友,但他们相聚的时间并不多,而且会越来越少。
两天后,孙策留下周瑜夫妇在君山,起程赶往襄阳。
半路上,孙策收到了朝廷的回复。不出孙策所料,朝廷对曹操的敷衍非常不满,矢口否认是幕后主使,声称已经下诏切责,希望曹操能够撤出巫县。如果曹操不识时务,将授权孙策发起对益州的攻击。
对朝廷的伎俩,孙策心知肚明,却不点破。他请张亲自执笔,又写了一封奏疏,历数曹操过往的劣迹,从追随袁绍到入主益州以来觊觎荆州的恶劣行为,义正辞严地要求朝廷罢免曹操。只要朝廷一声令下,他愿意以大将军的身份跨马掠阵,身先士卒,讨伐曹操。
诏书以六百里加急送往长安,怎么决定,他并不关注,那些嘴仗自有杨修、蒋干负责,他关注的只是如何发起汉中攻势,并保证汉中攻势能在可控范围以内,不会成为溃疡。
等他到达襄阳时,不仅徐晃出城迎接,南阳督黄忠也赶到了,一直驻守湖阳的邓展更是早早赶到襄阳,已经在襄阳书院读了几天书。邓展的武艺极好,却不是匹夫之勇,他的学问也非常不错,尤其是对《汉书》颇有研究,公务之余为《汉书》作注,深得蔡邕欣赏,年初去秣陵看风水的时候还专门向孙策提及。
君臣见面,有说不完的话,气氛非常热烈。
经过一番讨论,孙策做出了人员安排,由黄忠任主将,徐晃、邓展为副,并调徐庶助阵,共一万五千余人,以步卒为主,辅以一部分水师运粮。孙策本人留驻襄阳,负责全面调度。
黄忠等人轰然应诺,分头准备。
孙策留下徐晃,问了一下关羽父亲关靖的情况,然后让徐晃给关羽写一封信:我要出征了,无法再照顾你的父亲,是你自己来襄阳,还是我派人送你父亲去幽州?
武关。
徐庶扶着城墙,静静的看着城中正在演练攻防的将士,眼神不舍。
从初平三年来到武关,他在这里渡过了六年时光。这是平静的六年,也是沉淀的六年。他在这里练兵,在这里读书,在这里磨砺自己的爪牙,在这里看着孙策捷报频传,研读每一份战纪,揣摩孙策的战法,如今终于等到了自己亮出爪牙的机会。这六年来,他无时不刻不在等待孙策的命令,盼望着一飞冲天的机会。没想到临行之际,他却有些留恋起来。
这里积淀了他太多的记忆。
奉命前来接任的田弘成看在眼里,笑眯眯地说道:“徐将军,有什么人你需要带走的,你尽管带走。吴王有诏,不管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不能阻拦。”
徐庶看看田弘成。这是孙策新政的典型受益者,讲武堂的肆业生,由一个普通士卒积功至武关都尉,有生之年只要不犯大错,跻身二千石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对孙策的忠诚毋须怀疑,在析县做都尉的治绩也很显眼,将武关交给他是可以放心的。
“田都尉,这些都是守城兵,擅长的是城池攻防,我全部留给你。如果有敌人来犯,你可以信赖他们的能力。野战兵我带走了,你在析县多年,经常入山剿匪,对野战并不陌生。我给你留一些熟悉地形的斥候,你抓紧时间熟悉附近的地形,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田弘成连连拱手表示感谢。析县离武关很近,他对徐庶练兵的能力早就很佩服,孙策让他来接管武关,等于送给他一个功劳。该做的徐庶都做好了,他只要按照徐庶的既定章程做就可以。
徐庶又把相关的将士叫了上来,介绍给田弘成。一一交待完毕后,他与部下拱手作别,转身下了城墙。行李早就收拾好了,随他出征的野战兵也在关外列阵,徐庶出了城,翻身上马。
“出发!”
第1899章 利之所在
长安,未央宫,清凉殿。
天子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庄重,只是眉眼间有一丝丝掩饰不住的得意。
杨修面对天子,躬身再拜,言辞恳切。“陛下,天下易动难安,曹操负谗背讥,不思自省,反而出兵征伐,行事荒悖,有负陛下重托。陛下不宜姑息,宜下诏切责,以安大将军之心。”
天子干咳了两声。“杨卿,依我看,大将军之心似乎并不能因此而安。他移师襄阳,调兵遣将,欲讨伐汉中,难道是三峡难进,所以打算溯沔水而上?”
杨修一声长叹。“陛下,三峡难进,沔水也不容易。千里水路,山高林密,孤身行走都很难,何况是携带器甲兵杖,牵马曳车?兵少则无法克敌,兵多则消耗过重,绝非上策。吴懿之前就有侵扰襄阳的劣迹,如今曹操沿江而下,他岂能安居不动?大将军移师襄阳,大张旗鼓,正是知道征战不易,欲吓阻吴懿而已。请陛下明察,一旦出师,荆州骚动,钱粮空耗,朝廷的赋税怕是又无法及时支付了。”
天子轻声叹息。至于是附和杨修还是什么,就只有他知道了。“杨卿,朝廷也不愿横生事端,已经下诏切责曹操,只是路途遥远,也不知道诏书到了没有。再者,大将军年轻气盛,虎视汉中,也容易激化矛盾,不利调解。这样吧,朝廷再下诏书,尽量劝说,你也传书大将军,请他给朝廷一些时间,不要冲动,轻启战衅。”
杨修连声叹息,躬身再拜,起身退出。
天子长身而起,目送杨修下殿。这不是对杨修本人的尊敬,而是对大将军孙策的礼敬。不管怎么说,孙策面子上对朝廷还是很客气的,投桃报李,朝廷自然也不能怠慢了。
看着杨修出了殿,天子才重新坐了回去,嘴角微挑,说不出的满意。曹操自以为得计,拿下巫县就不前进了,敷衍朝廷,可是他却忘了一件事:他不想主动挑战孙策,孙策却不会放过他,如今周瑜守江陵,孙策却到了襄阳,准备进攻汉中,曹操还能躲吗?
有些事,不是躲就能躲得掉的。
回想着杨修的无奈,天子越发兴奋,命人取来地图,铺在案上,看着从襄阳到汉中的那一段曲曲折折的山路,心情大好。三峡险峻,即使孙策有楼船也没有取胜的把握,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汉中作为突破口。可是这条路也不好走啊,不仅没有大路可走,沿途还有地方豪强甚至土匪山贼据险而守,要想一路突击前进,没有两三年时间是不可能实现的。
两三年时间,孙策要消耗多少钱粮?据刘巴估计,以一万人计算,一年就需要三十亿的开支,加上江陵的驻军,每年至少六七十亿。万一受挫,将士伤亡过大,救治和抚衅的费用也是一笔巨大的开支,总额完全有可能超过百亿。
即使孙策有钱,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刘晔的计划已经实现了一半,接下来就看袁谭的了。如果袁谭也能出兵,孙策两线作战,他肯定支撑不住。到时候他是会向朝廷屈服,还是硬撑到底?
天子很好奇。
这时候就能看出关中的优势了。朝廷也许暂时没有主动出击的实力,可是倚仗地利闭关自守绰绰有余。孙策却不同,中原地势平坦,不论是长江还是黄河,他都是下游,进攻会面临难以克服的障碍,防守同样任务艰巨,形势被动。他这些年一直在征战,有时候未必是他好战,而是不战则亡,不得不战。
令君当初迁都的建议真是太正确了。
天子一边想着,一边派人去请荀、刘晔。刘晔来得快一些,很快就到了。看完杨修刚刚递上来的奏疏,他笑了一声,心情和天子一样轻松,但他不像天子那样容易满足。
“陛下,曹操逡巡不前,有悖朝廷之意,需要再提醒他一下。三峡易进难退,可以从其他地方发起攻势嘛,怎么能隔着三百里对峙?”
天子深以为然,和刘晔商量,要求曹操加大攻势。如果他不努力,敷衍了事,那朝廷就安排其他人接手益州,至少要安排几个人到益州担任太守,直接负责对荆州的攻势。
当然,眼下最需要增加压力的倒不是益州,而是幽州、冀州和并州,刘备、袁谭和贾诩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们想干什么?曹操已经出兵了,他们也不能闲着。
杨修出了未央宫,没有回大将军府,而是直接来到建章宫羽林骑营。
马超正在练兵,羽林骑士轮番上阵,练习射艺和矛法。马超担任羽林中郎将后对练兵抓得非常紧,一是习惯使然,当初跟着孙策作战,深知精兵的威力;二是不想让吕布比下去。个人较量,他没什么胜算,羽林骑的装备要比并州军强很多,总不能也输给吕布。
看到杨修来,马超很意外,连忙将杨修迎了进去,吩咐人上酒。
杨修入座,开门见山的对马超说明了情况,曹操挑衅,攻占巫县,大将军要给他一个教训,准备派黄忠进攻汉中,需要马腾从武都方面予以牵制,夹击吴懿。
马超正中下怀,只要孙策用得上马家,马家就有利可图。但他还是有些不太明白孙策为什么会选择仰攻汉中,这条路可不好走,全是山路不说,还人烟稀少,无法就地取食,只能自行携带所需粮草,对后勤是一个严重的负担。即使有水路可用,逆流而上也是个问题。
杨修坦言,这也是没办法,沔水虽然难走,总比长江好走一些。况且巫县被曹操攻占,江陵随时处在曹操的威胁之下,取道沔水,还有机会绕过三峡,由房陵、上庸一带直插关。在山地战上,孙策的胜算更大一些,吴懿的能力也不如曹操,两害相权取其轻,攻汉中自然要比直接攻巫县好一些。
取汉中还有一个明显的好处,打通与武都的通道,凉州的战马就可以顺着沔水而下,直达南阳。马超上次送的几匹凉州马,他已经派人送给孙策了,孙策非常满意,希望能多买一些用于甲骑,价格好商量。
马超大笑,欣然同意。曹操与孙策开战,开心的不仅是天子,马家父子也很开心。去年在下辩大战一场,曹操折了曹纯,憋了一肚子怨气,一直想重新开战,夺取武都,现在曹操与孙策开打,武都就安全了,马腾也有更多的时间来笼络、训练羌人,提升实力。等他准备好了,不用曹操来打,他也会主动进攻益州。
益州有粮,可以与武都互补。
杨修与马超谈了半天,吃了一顿饭,起身回府。
荀正在等他,一个人坐在堂上喝茶。茶已经喝得没了滋味,心情也有些低落。
杨修命人换了新茶,还没说话,先取出一摞报纸扔在荀面前。“看看你们做的好事,荆州百姓已经开始骂人了。”
荀已经从刘晔的口中知道荆州出了一个新事物叫报纸,但他本人还没看过实物。刘晔手里可能有,但没有提供给他。他打开两份看了看,明白了其中原委,这几份报纸都在最醒目的位置报道了曹操进攻巫县,挑起战争的事,而且言语连及朝廷,有怨诽之嫌,的确不宜公布。
“这就是报纸?”荀喝了一口新茶。“是郭奉孝还是张子纲的建议?很有创见啊。”
“都不是。”杨修淡淡地说道:“是印书坊自己的主意。印书的技术公布之后,印书坊遍地开花,生意不好做,就有人想出了这样的办法。”
“这个也能赚钱?看来荆州的民生真的不错,普通百姓还有闲钱买这东西看。”
“这又不贵,订一个月才一个五铢钱,是人都买得起。”
“噗!”荀一口水全喷在报纸上,上面的文字立刻晕开,荀连忙用水去擦,一不小心就捅烂了。显然易见,这种纸并不是什么好纸,成本应该不高。可是即便如此,一个月六份报纸才一个钱也太便宜了,有能力订阅的人一定不少。
“这么便宜?”
“成本价而已,能贵到哪儿去。”
“既然无利可图,印坊干嘛要印这东西?”
杨修笑而不语。荀随即又明白了。“煽动民意?这是各郡太守府掏钱,还是州里掏钱?”
杨修撇了撇嘴,意味深长的一声轻叹。“荀文若,你和朝廷一样,积习太深,总以旧眼光看新事物,已经跟不上张相的步伐了。别总想着煽动民意好不好?大将军不是党人,不喜欢那一套。”他顿了顿,又道:“谁说报纸便宜就不能赚钱?你以为那些开设印书坊的人都是傻子,专做不赚钱的生意?真要不赚钱,这东西还能这么流行,各县都争着出,险些打起来?”
荀茫然不解。他真不清楚这报纸是怎么赚钱的,直到他翻到报纸背面,看到那些宣传新产品的内容,这才灵光一现,恍然大悟。
“是这些在上面刊登产品信息的人给钱?”
杨修笑了,调侃道:“你看,利之所在,不仅人人可为贲诸,还可为良平,又何必张相、郭祭酒?他们才没时间关心这些事呢,他们有更多重要的事要忙。”
第1900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荀云淡风轻,一笑置之。“德祖,大将军真要攻汉中?”
杨修慢腾腾地说道:“不是他要攻,而是不得不攻。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大将军一个人盼太平也没用啊。文若兄,你说是不是?”他曲指弹了弹案上的报纸,眼神讥讽。“加上关东的百姓,不知道能不能起点作用。”
荀觉得脑仁有点疼。报纸的出现的确出乎他的意料,如果真是这么便宜的话,那不仅读书人能够了解到相关的消息,普通百姓也有机会。孙策大兴教育,号称要让每一户都有一个能识字的人,岂不意味着第一个普通百姓都知道朝廷与孙策的是非恩怨?在争夺民心这一块,孙策的优势一点也不弱于军事上啊。
“德祖,我知道大将军善战,麾下将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可是襄阳到汉中的路不好走,劳师远征,能有胜算吗?”
“莫非文若兄有什么妙计?你若是迷途知返,大将军可是非常欢迎的。”
荀连连摇头。“德祖,我的个人得失无关紧要,数万将士跋山涉水、餐风露宿实在不必。朝廷也并非要和大将军为敌,只是想让大将军知难而退,有所取舍,不要以为有武力就能横行天下。当年项籍败于此,今日大将军以小霸王自号,当有所警省。若久攻汉中不下,甚至损兵折将,岂不可惜?”
杨修摇摇头,垂下了眼皮,有几分失望。“文若兄,我承认,即使是大将军亲自出战,汉中亦不易取,但朝廷以为这样就能让大将军知难而退,未免天真。你若是为天下着想,为朝廷着想,就应当劝天子宁静自守,不要无端生事。你若是为大将军着想,那我代大将军谢过你的美意,可是他听不听,我就不好说了。文若兄有这心情,不如考虑一下大将军取汉中之后,朝廷该怎么办。”
“朝廷?”
“文若兄,如果大将军取了汉中,朝廷还能维持眼前的形势吗?”
荀盯着杨修看了一会,有些惋惜。他不觉得孙策真能攻取汉中,真到了那一步,曹操肯定会向朝廷求援。朝廷出面调解,孙策如果还不肯罢手,朝廷或出兵子午谷,或径直出兵武关,总能逼孙策撤兵,维持当前的对峙形势,让孙策徒劳无功。更何况朝廷并不是只安排了曹操一路,袁谭、贾诩都在伺机而动,一旦孙策陷在汉中,他们很可能一哄而上,将孙策撕成碎片。
他不希望看到那样的结局。就目前而言,还是孙策最有希望为天下带来太平。只要他肯退一步,愿意止步于一个权臣。但孙策太年轻了,这些年又走得太顺利,难免自负,凡事习惯于用武力解决。
杨修和孙策一样年轻,也和孙策一样自负,不吃点苦头是不会面对现实的。兵凶战危,纵使孙策百战百胜,也不能保证攻取汉中就一定能胜。为了取汉中,他不得不调武关都尉徐庶参战就是明证。若非汉中难取,他怎么可能更换武关都尉这么重要的人选。
“德祖希望朝廷维持眼前的形势?这是德祖的意思,还是大将军的意思?”
杨修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只是眉宇间有些落寞。“是谁的意思都不重要了,反正不可得。”
与杨修话不投机,荀没有久坐,他带了两份报纸走。坐在马车上,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遍,惊叹于这小小的一卷纸背后蕴含的智慧。
如果真的这么便宜,连普通百姓都能买得起,一年要消耗多少纸?别看报纸的幅面不大,可是荆州人口多,仅南阳就有五六十万户,就算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家购买也足以维持一个纸坊的正常运转。
这些产品的广告又能带来多少利润?产品卖得好,工坊就能生存。工坊能生存,工匠就可以拿到工钱,官府也能收到税。官府有了钱,就能做更多的事,比如供应大军作战。
这真是印书坊自己想出来的主意?荀不愿意相信,可是话从杨修嘴里说出来,他又不得不相信。虽然杨修代表大将军府在长安横行霸道,呼风唤雨,搞得天怒人怨,可是他心里清楚,杨修心里是有朝廷的,他并不希望大汉就此终结,他想维持现状。
如果能维持现状,其实也不坏。只可惜天子也好,孙策也罢,他们都不这么想。
荀倚着车壁,看着窗外倒退的树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吁”车夫忽然勒住马,停下了马车。鲍出轻敲车窗。荀一惊,回过神来,拉开车窗。鲍出使了个眼神,让到一旁。清脆的马蹄声响起,一个矫健的身影来到马车前,张辽翻身下马,快步赶到车窗前,向荀拱手施礼。
“见过令君。”
荀连忙还礼,眼中露出喜悦的光芒。“文远,有消息了?”
“尚冠里,西南第一宅。”
荀目光微闪,盯着张辽看了一眼。张辽苦笑。“若非令君诚邀,他连长安都不肯来,还请令君体谅。”
荀没有再说什么。张辽躬身退下,翻身上马,带着缇骑向远处去了。荀沉吟了片刻,敲敲车壁。
“去尚冠里。”
车夫轻扬马鞭,马车掉头,向尚冠里轻驰而去。
邺城。
郭图快步走进中庭。正在堂上与沮授说话的袁谭看见,点头致意,命人为郭图设座。郭图上堂,与沮授见了礼,欣然入座。侍者捧来冰镇的瓜果,郭图却没看一眼,从袖子里取出一卷文书递了过去。
“使君,公与,汉中来的消息,孙策正在襄阳调兵遣将,准备进攻汉中。”
袁谭接过文书,看了一眼便面露喜色。“许公平安到达汉中,我终于可以放心了。”他迅速读了一遍,转手递给沮授,眼神闪了闪,却没说话。文书并不长,沮授很快就读完了,将文书递还给郭图,双手拢在袖中,思索了片刻,重新抬起眼皮。
“长史有什么计划?”
郭图笑了。“公与不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吗?”
“机会的确是好机会,但机会毕竟不是现实。”沮授淡淡地说道:“我对吴懿知之甚少,长史对他可有了解?”
郭图抚着胡须,笑容满面。“我倒是见过吴懿数面,略知一二。吴懿亦字子远,是吴匡从子,吴匡被袁公路所杀,这一战,吴懿必全力以赴。他沉毅稳重,是个能做事的人。守汉中数年,之前也曾出兵襄阳,小受挫折后全身而退,对荆州军有一定了解,如今再战,再有许子远相助,攻也许不足,守却绰绰有余。”
袁谭也说道:“郭公所言甚是,我与吴懿有过交往,他悍勇不足,却是个稳重的人。以汉中的地形,据险而守,坚持一两年应该问题不大。不过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孙策麾下士卒精练,黄忠、徐晃皆是猛将,孙策又亲临襄阳,可见慎重。如果没有一定的把握,他不会轻易发起攻击的。”
沮授点点头。“汉中是朝廷与益州联结的咽喉,对益州重要,对朝廷更重要,朝廷不会坐视孙策攻击益州。可是孙策善战,绝非鲁莽之人,使君、长史还是要提醒许子远,切莫急于立功,为孙策所乘。”
郭图表示赞同。他与许攸相交多年,最清楚许攸的性格了。许攸为人自负,上次在辽东被孙策击败,一气之下远走益州,如今有机会雪耻,他一定不会放过。沮授提醒得对,一定要警告许攸顾全大局,不能为一己之仇坏了大事。
“我会写信给他。”郭图主动揽过这个任务。除了他,也没几个人能劝得住许攸了。
“有长史出面,自然无忧。”沮授接着说道:“汉中多山,利于坚守,如果能运作得当,将孙策困在其中,形势也许会因此逆转。不过,眼下只是可能,使君不宜轻动,还是等一等比较好。”
“对对对,公与说得太对了。”袁谭连声附和。“冀州不比益州,没什么地利可用,一旦孙策转身来攻,势必要分胜负。不如等等,等到孙策陷入僵局再出手不迟。”他拍了拍腿,又道:“郭公,公与,即使孙策转战汉中,曹操留在鱼复也没什么意义,是不是让他与刘繇、高干联手,在交州再战?”
沮授思索片刻。“刘繇、高干不和,先是丢了豫章,后来又丢了番禺,不宜再让他们合作。长江得失关系到益州安全,曹操不能轻离,如果让高干去荆州煽动蛮夷,进攻武陵、零陵一带,牵制周瑜的兵力,减轻他的压力,他应该不会反对。”
袁谭与郭图交换了一个眼神,相视而笑。“公与这步棋实在是妙,环环相扣,足以让孙策焦头烂额,难以兼顾,到时候我们就有机可趁了。”他想了想,又道:“交州、益州遥远,中间再有个耽搁,要想困住孙策至少要半年,说不定还会更久,我们也不能就这么等吧,朝廷那边总要给点回应。”
“兵临黄河,与曹昂对峙便是了。”沮授微微一笑。“使君问问刘备,看看他能不能抽调一些骑兵助阵。他自称中山靖王之后,封王这样的事,他应该比使君更感兴趣。”
袁谭哈哈大笑。
第1901章 机会
蓟城,公孙瓒当年所建的高楼之上,刘备凭栏远眺,眉间忧色重重。
他最近很焦虑。
从初平三年离开长安,回到幽州,已经有六年光景。这六年发生了很多事,公孙瓒、刘和死了,张则走了,袁谭退出幽州,太史慈却来了,他孜孜以求的目标实现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实现。南边是深得世家拥载的袁谭,东边是有孙策撑腰的太史慈,草原上还有时刻想入塞打劫的鲜卑人、匈奴人,群狼环伺,他的日子过得并不轻松,甚至比一无所有的时候还要煎熬。
就在他食不安的时候,朝廷派来了使者。原本他对朝廷是没什么兴趣的,虽然姓刘,他却不是朝廷认可的宗室,也对那个偏居关中的朝廷没什么感情,只不过实力不足,不得不借助朝廷的名义罢了。可是使者话语间透露的消息却让他心动,如果能立下大功,朝廷可以以封王相酬。
封王是大事,绝不是一个爵位这么简单。换作两年前,刘备根本不会当真。可是现在不同了,有孙策异姓封王的先例在前,朝廷为了求生存,索性再接再厉,以封王为条件,集结诸侯围攻孙策,行纵横之策,却也不是不可能。当然了,大家心里都清楚,封王绝非朝廷本意,真让朝廷重新掌握大权,被收拾的绝不仅仅是孙策。
兔死狗烹,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朝廷有朝廷的计划,他也有他的想法。借着这个机会摆脱身份的限制,从此名正言顺的与各诸侯平起平坐,对他来说尤其有吸引力。
王爵绝不仅仅是一颗官印、一副绶带那么简单,那象征着天命,更象征着权力。有了王爵,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统治幽州,不用再顾忌什么三互法。有了王爵,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封赏文武,让他们为自己效忠。实力强横如孙策也要接受朝廷的封王,更何况是他。
要想封王,必须立功,而且从朝廷的角度来揣测,这个功劳只能从孙策身上取。他与中原之间还隔着幽州,眼前看得到的就是太史慈。击败太史慈,全据幽州,又得到王爵,简直是一举两得。
问题只有一个:怎么击败太史慈?
他担心的不是孙策孙策正在与曹操交战,要进攻益州,交州那边也没分出胜负,短期内肯定腾不出手来幽州,也不是太史慈他相信与袁谭联手,击败太史慈并不是难事,他担心的是关羽。
关羽与太史慈关系极好,关羽与孙策的关系也很好,关羽对孙策的感激之情就像那口青龙偃月刀一样时刻拿在手里,从没忘记,让他向太史慈发起攻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关羽的父亲还在襄阳,逼着他不顾老父的安危,行不孝之事也不合情理。
可是没有关羽助阵,没有涿郡的钱粮,他根本不可能战胜太史慈。
当初不该让关羽做涿郡太守,如果让他去代郡,不会有这么多麻烦。可是谁又能想到呢,当初一心要对付袁谭,谁会想到袁谭成了盟友,太史慈却成了对手。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是刘备另一个挥之不去的苦恼。地盘大了,人才却跟不上,张飞、赵云等人分别担任各郡太守后,他身边就剩下长史关靖,除此之外,连个说贴心话、商量大事的人都没有。最近他常常想起简雍。太史慈的实力膨胀得很快,身边迅速聚集了一群人,除了青徐人之外,还有田畴、简雍这样的幽州人,这简直是在羞辱他,也让他对简雍的离开越发耿耿于怀。
以前不觉得简雍有多重要,现在简雍离开了,他才意识到简雍是多么不可或缺。
楼梯上有脚步声响起,刘备收回心神,搓了搓脸,让脸色变得随和一些。他在这么高的地方想心思,就是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焦虑,即使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行。
脚步声很慢,仿佛背负着无法承受的重担。刘备暗自叹了一口气。关靖未老先衰,体力下降得厉害,尤其是这一两年,明明还不到五十,却像是风烛残年似的,每一次见面,每一次开口,刘备都觉得他有可能提出致仕。
关靖如果离开了,我有事还能跟谁商量?一想到这件事,刘备有些焦躁,也对简雍越发介怀。
诸葛瑾不愿意为我效劳也就罢了,为什么简雍也会离开我?
关靖走了好一会儿才出现在楼梯口。他脸色苍白,额头全是汗珠,胸膛剧烈起伏。刘备这才注意到关靖是真的瘦了,就像刚刚大病了一场似的。他连忙迎了上去,将关靖引入室中,半掩上门窗。
“是我疏忽了,不该在这里说话。楼上风大,元安千万别受凉才好。”
“无妨。”关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我是走得急了些,体力不支。岁月不饶人,老了就是老了,不比年轻人。”
“元安,最近身体是不是不适?如果有病,要尽快请医匠照看,千万别耽误了。”
“多谢将军关心,不妨事的。夏日胃口不好,饮食少,入了秋,凉快些就好了。将军,你让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刘备点点头。“袁谭派使者来,约我一起南下,进兵兖州,你觉得如何?”
关靖目光一闪。“什么时候?”
“倒是不急,只是问问意向,估计至少要秋后,说不定要等到冬天。冬天大河断流,过河容易。”
关靖沉吟了片刻。“既然不急,不妨且应着,拖一段时间再说。趁着这个机会,从冀州买些粮,有所储备,另外再看看他们能不能提供一些军械。”
刘备点头答应。自从太史慈占据辽东之后,青徐的商人就不到涿郡来了,直接去辽东做生意,幽州西部很难得到中原的商品。这让他一下子捉襟见肘,以前还能借着做转手生意赚一笔,现在不仅没有转手生意可做,连自己的供应都成问题。百姓怨言不少,他们用惯了中原来的精致物件,看不上冀州的商品。民生受影响也就罢了,军械的断绝却是个麻烦。这两年没有大规模的战事,损耗有限,还看不出太大的问题,一旦发生大战,以他目前的军械储备,他支持不了多久。趁这个机会向袁谭要一些也是个办法。
“元安,你说朝廷这计划……能行吗?”
关靖靠在几背上,手指轻叩。“将军说的行与不行,是指朝廷,还是指吴王?”
“朝廷又如何,吴王又如何?”
“如果是指朝廷,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异姓封王,这个先例一开,朝廷已经威严扫地。如果维持现状,说不定还能再维持一段时间。若出尔反尔,联合诸侯围攻吴王,局势只会进一步败坏,无法收拾。”
“那吴王呢?”
“如果是吴王,倒也不能说一点用也没有。吴王虽勇,中原虽富,却无险可守,三面受敌,十几万大军的消耗非常惊人,时间久了,吴王终究会支撑不住。”关靖叹息道:“吴王的新政虽好,却只适合太平之际,不适合乱世。可惜啊,他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
刘备无声地笑了笑。他的想法和关靖差不多,朝廷也许是饮鸩止渴,对孙策来说却是个致命的威胁。如果他是孙策,他绝不会主动进攻汉中,以守代攻才是明智之举。即使是作战,防守的代价也会比进攻的代价小很多,至少可以省下辎重运输成本。
孙策太自负了,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少年成名,一帆风顺,百战百胜,有时候未必是好事,人生总要受些挫折才会成长。孙策这次恐怕要受挫,只是不知道这挫折会有多大,会不会让他一败涂地。
如果孙策一蹶不振,朝廷又无法复兴,这机会……不就来了?
“将军?”见刘备神情迷离,关靖忍不住轻叩案几,提醒他。刘备一惊回神,自知失态,连忙说道:“元安,那我们……该怎么办?”
“幽州与中原隔着冀州,暂时不会有直接冲突。吴王要对汉中用兵,自然不希望幽州出事,当此之时,府君可以两面逢源,兼得其利,养精蓄锐,待机而动。”
“元安言之有理,我们该怎么做?”
关靖抚着胡须,沉吟了片刻。“将军,秋收将近,胡人将至,将军何不与太史慈联手出击,扫荡草原?吴王战线很长,传递消息、大军移防都需要大量的马匹,我们可以缴攻的战马和他交易,换取我们需要的东西。将士们也能在实战中积累经验,免得闲得太紧,荒疏了战阵,甚至无事生非。”
刘备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了关靖的意思,不禁拍案叫绝。“元安,此计甚妙,就依你说的办。我立刻召云长来议事。与太史慈并肩出击,非云长不可。”
话音刚落,门外一暗,关羽出现在门口,凤目圆睁,卧蚕眉高挑,开心得像个少年。“玄德,要与太史慈联手出击么?”
第1902章 欺之以方
刘备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看了关靖一眼。关靖不动声色的垂下了眼皮。刘备起身相迎,态度热情,笑声朗朗。“云长,你怎么来了,也没派人通报一声,我好去迎你。”
关羽放声大笑,拱手施礼,又向关靖点头致意。“玄德,你言重了,你我之间,又何必拘泥于那些俗礼,迎来送往。快说说,什么时候出击?我可有些等不及了。”
刘备却不回答,笑容微敛,再次问道:“云长,你突然到蓟城来,出了什么事?”
关羽有些不好意思,假咳了一声,慢吞吞地说道:“玄德,我今天来,有件私事想和你商量。”
听到私事二字,刘备心里松了一口气。关羽身为涿郡太守,擅离职守,一声招呼也不打,突然赶到蓟县来,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他等着关羽说,关羽却不吭声,一旁的关靖会意,起身行礼,拱拱手。“将军,我可能刚刚吹了风,身体有些不适,先回去休息。关府君,靖失陪了。”
刘备会意,亲自将关靖送到门口,借着这个机会整理了一下思绪,返回楼中时已经恢复了从容,谈笑风生。“云长,你以军营为家,一心忙着练兵,我几次让你娶妻生子,你都推说没空,今天怎么急了起来,莫不是看中了谁家的女子,想娶为正妻?说说看,究竟是谁家的,我为你去提亲,若是不肯,我们更去抢了来。”
关羽哑然失笑。“娶妻乃是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随意。不过,我今天来正与家父有关。”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份书信,递给刘备。刘备接过一看,原来是徐晃写来的,不免心生疑虑。他与关羽是亲近,但还没亲近到朋友之间的书信都互相看的地步。他打量着关羽,见关羽坚持,也不好拒绝,只好展卷阅读。读完信,刘备不禁眉头紧锁,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笑容。
“云长,你……是怎么打算的?”刘备斜睨着关羽,将书信推了过去,又不经意的挥挥手,示意卫士们离得远一些,让他们二人独处。
关羽据案而坐,直视着刘备。“玄德,吴王与曹操开战,你支持谁?”
刘备沉吟了片刻。“云长,你觉得这是吴王与曹操的事?”
“难道不是?”
刘备笑了一声。“当然不是,这是吴王与朝廷的事。”他抬起手,示意关羽不要急。“在吴王与朝廷之间,你支持谁?”
关羽张了张嘴,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刘备一点也不意外。别看关羽是个亡命之徒,跟着他之前也没有出仕经历,但他从小熟读《春秋》,以忠义自诩,让他明言与朝廷为敌,他是做不到的。他不紧不慢地又追了一句。“云长,如果我选择支持朝廷,与吴王为敌,你还愿意留在幽州帮我吗?”
关羽涨红了脸,凤目圆睁,盯着刘备,怒气隐然。他当初辞别了孙策的挽留,不远千里来到幽州,刘备现在却问他这句话?
“云长。”刘备向前挪了挪,伸手拍拍关羽紧握着案几边缘的手。“我知道,吴王是真英雄,待你我有义气,尤其能用人。我扪心自问,他比我更能用你之长。当初你若留在豫州,九都督之中必有你一席,纵不及周瑜,亦当与太史慈比肩。”
关羽眯起了眼睛,几乎到了发飚的边缘。“玄德,你究竟想说什么?”
“云长,你我虽属君臣,实是手足,自当推心置腹,坦诚相待。不瞒云长说,朝廷的使者已经到了蓟县,我只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吴王势大,与他为敌胜算渺茫,我乃中山靖王之后,虽说血脉疏远,毕竟是高祖后裔,不能坐视江山沦落,祖宗不能血食,你却未受朝廷之恩,不必如此。且吴王不仅待你有义,还治好了令尊的眼疾,恩重如山。徐晃又是你的至交,如今也在吴王麾下,这封书信,想必也是受吴王之意而作,你如果现在回去,不仅可以父子团聚,还能……”
关羽越听越不是滋味,甩开刘备的手,厉声喝道:“玄德,你以为我是来辞行的?”
见关羽发怒,刘备心里一块大石头反而落了地。“云长……”
“别说了!羽虽武夫,却还懂得忠义仁孝,吴王待我父子有恩,将来自当结草相报,岂能以私义害公义?”关羽挺身而起,来回踱步,脚步又急又重,宛如战鼓,震得整座楼都有些摇晃。他挥了几下手臂,最后一声长叹。“我明日便派人去襄阳,接家父来涿郡。”
刘备连忙起身,赶到关羽身边,拉住了关羽的手臂。“云长,不可!”
关羽停住,梗着脖子,盯着刘备。
刘备知道他误会了,笑道:“云长,你别误会我的意思。你愿意留下帮我,我自然求之不得。不过却不必急着接令尊来幽州。朝廷的使者虽然到了,诏书里却没有明言与吴王为敌。依我看,这件事还有转机,你现在急着接令尊来,反倒有和吴王决裂的嫌疑。”
关羽被刘备搞糊涂了,茫然不解。刘备拉着他坐下,将情况详细解释了一遍。
朝廷使者是到了幽州,但诏书里没有明确说与吴王相关的事,只是说立下大功即可封王。异姓封王,有违白马之盟,且孙策跋扈,朝廷虽然满足了他的要求,却不能保证孙策不会得寸进尺,再进一步,做出篡逆的事来,不得防患于未然,一旦孙策谋逆,就号召天下诸侯勤王。
曹操与孙策发生冲突,可以看作朝廷对孙策的一个警告,让孙策知道人力终有穷时,他还没到横行天下的地步。益州的地形决定了强攻不易,三峡如此,汉中也如此。曹操在三峡发起攻击,孙策却在汉中反击,说明孙策本人也清楚这一点。如果他在汉中的攻势也受挫了呢?也许他就会认清形势,安分守己,不再有非份之想。这样一来,朝廷自然也就无须对付他了。
总的来说,朝廷对孙策还是提防为主,并没有到真的要铲除他的地步。许诸侯以封王之赏,也有为孙策分谤的可能。毕竟朝廷危急,变法也是必然之举,在此之前,朝廷在关中行新政,已经展示了这方面的勇气和决心,打破祖制也不是不可能。
关羽听得有点绕,但毋须立刻与孙策为敌这一点还是让他松了一口气,自然求之不得,也就没深究刘备背后的真意。他立刻回到了正题上,问起与太史慈联合出兵的事。
刘备解释了一番,当然没有全说。关靖当时提起这个话题本身就有应付关羽的意思。关羽身材高大,脚步声沉重,极有特点,他一踏上楼梯刘备就应该知道是谁来了,只是他当时在想心思,没留神,好在关靖及时调整话题,没让关羽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与太史慈联合出兵草原,既是防备胡人入侵,也是积攒实力,训练士卒。若吴王汉中受挫,能知进退,自然是好事。若他不知进退,一味穷兵黩武,一场大战不可避免,我们也不能不有所准备。云长,我知道你与太史慈相知甚厚,如果将来你不愿意与他对阵疆场,我也可以理解。”
“舍我之外,还有谁能是子义的对手?”关羽一声长叹。“玄德放心,真到了那一天,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绝不让玄德为难。”
刘备长出一口气。
关羽亲自赶到昌黎,与太史慈见面。
太史慈也正在筹备秋后的战事,得知关羽有意联手,他非常开心,二话不说,拉着关羽直奔马厩,指着几匹体型高大强壮的战马说道:“挑两匹吧。”
关羽一看到这些马,眼睛就直了。他身高九尺,体重超过四百斤(汉斤),加上甲胄、武器,已经到了普通战马的极限,没有一匹马能长时间地驮着他奔跑,他只能备了三匹战马随时更换,挑选一匹合适的战马对他来说简直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可是眼前的这几匹战马身材高大,体格强壮,一看就知道力气很大,应该能满足他的要求。
“哪来的?”
“真正的凉州大马,马超送给吴王的礼物,吴王一看就说最需要这马的人是你关云长,特地送了几匹最好的送来。你试试,看看合适不。这马力气大,速度也不错,配上你的青龙刀,以后能挡你一刀的人屈指可数,就连我都要甘拜下风。”
关羽原本就有心思,听了太史慈这句话,神情更是低落。他纠结了片刻,强笑道:“子义,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也许有一天会对阵沙场?”
太史慈笑了。“云长是来宣战的?”
关羽强作镇静,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太史慈抚着战马油光水滑的皮毛,沉吟了片刻。“云长,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若真有那一天,你也不必顾忌,放手一战便是。”他转身看着关羽,又笑道:“当然,你要努力才行,以你现在涿郡太守的身份,真要两军对垒,你未必有机会走到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