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5章 当头棒喝(若相惜丶惜月打赏加更)
马腾很客气,也很坚决的拒绝了法正的要求。
回到凉州,马腾不再唯唯喏喏。他出生在陇西,清楚凉州的山山水水,更清楚凉州人的脾气,尤其是羌人他的母亲就是羌人,他从小就与羌人来往。他之所以主动回凉州,而且要来武都、陇西一带,就是因为他熟悉这些,与各部落都有交情,知道怎么和羌人打交道。
羌人不讲出身,连首领都不是父子相传,而是凭实力。有实力才有资格说话,没实力就只能一旁窝着。他能以一介平民乘乱而起,就是因为他有实力。他的实力不仅来自于他个人的能力,更来自于羌人的支持。
韩遂得到羌人的支持是因为韩遂有名望,有智谋,他能得到羌人的支持是他身上有羌人的血脉,等同于半个羌人,而且他愿意与羌人共患难,不会居高临下的看待羌人。羌人被曹操无端屠戮,他已经很恼火了,只是顾忌朝廷,不能直接出手,现在曹操还要求他劝羌人让路,简直可笑。
他要是向曹操服了软,以后羌人还能把他当自己人?
马腾对法正说,通不通敌,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曹将军杀害羌人妇孺冒充军功倒是实打实的欺君之罪。凉州不仅仅是汉人的凉州,也是羌人的凉州。天子西征,羌人受封的也不在少数,你们还抱着羌人就是敌人的想法未免不合时宜。逼反了羌人,凉州再乱起来,影响了朝廷的大计,你们承担得起吗?
法正铩羽而归,有些气急败坏,力劝曹操攻击马腾。曹操刚刚加官晋爵,也有些轻狂,便打量答应法正的建议,召集众将议事的时候,却遭到了曹纯的劝阻。
曹纯说,马腾虽然没什么背景,但他是行伍出身,能走到今天,是一刀一刀砍出来的,绝非庸将可比,行军作战对他来说并不陌生,部下也是精锐,更何况他深得羌人支持,兵力远在我军之上,又熟悉地形,如果开战,我们没有优势。况且马腾与孙策关系很好,他的亲卫骑装备了最好的骑兵甲胄,战力不俗,想战胜他绝非易事。退一步说,就算杀了马腾,朝廷也不会让将军控制武都、陇西,他会防着将军尾大不掉,反倒可能为了安抚马超,惩罚将军。
曹操不听。他认为正是因为马腾与孙策关系好,所以朝廷会希望敲打一下马腾。纵使口头上斥责一下,将来也会有丰厚的补偿。再说了,马腾有什么根基可言,他在朝廷的心目中能有多重?
曹纯苦劝无果,曹操下令全军赶往下辩,攻击马腾。
下辩是武都郡治,位于一片武都郡内不多的河谷地,通往上禄的是一条栈道,狭窄难行,被称为鱼窍峡,因在城西,又被称为西峡,二十年前由武都太守、汉阳人李翕主持修复,为了纪念此事,李翕在道侧的山崖上刻了一块碑,也就是后世被称为汉代“三颂”之一的《西峡颂》。
经过那块摩崖石刻时,曹操还特地停下来欣赏了一会,对书者仇靖赞誉有加。
但接下来的战斗却比仇靖的书法更让曹操刻骨铭心。
曹操走出栈道没多远,还没看到下辩城的影子,就听到了激昂的战鼓声,随即听到了雷鸣般的马蹄声。斥候从左侧的山谷中狂奔而出,手中的红色小旗连舞,警告有骑兵正在接近。
曹操并不意外,立刻命曹纯率亲卫骑迎战,争取时间,自己则指挥步卒列阵。
曹操的准备很充分,应对也很及时,他只犯了一个错误,低估了马腾的突击能力。
马腾以两百甲骑为锋,一千装备了精甲的亲卫骑为中坚,共三千骑兵突袭曹操。两军一接触,曹纯就吃了大亏。看着人马俱甲的骑士从山谷中冲出,无视迎面而来的箭雨,曹纯麾下的骑士肝胆俱裂,连手里的弓都握不住。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对手不紧不慢地冲到面前,被锋利的长矛洞穿胸腹。
双方的武器装备差距太大,伤亡比例远远超出战前的估计,曹纯不仅没能拦住马腾,反而遭受重创,亲卫骑损失惨重。他虽然奋力刺杀了两名甲骑,却也身受重伤,腹部中了一矛,肠子都流了出来。
甲骑几乎毫无阻碍的冲过了曹仁的阵地,直扑正在列阵的曹军步卒。步卒的阵势还没完成,根本挡不住奔驰而来的甲骑,阵势一冲即乱,将士们四处逃窜,根本无力反击。
马腾认准曹操的战旗,指挥甲骑强行突击曹操的中军。
看到前面的步卒崩溃,甲骑透阵而过,迎面杀来,中军的阵势还没有完成,曹操心急如焚,一边命令列阵,密集防守,一边击鼓,要求曹纯回援,牵制马腾,不能让他冲击步卒阵地。
听得身后一阵急似一阵的战鼓声,曹纯咬咬牙,用大氅将腹部裹住,率领幸存的骑士返身再战。马腾不敢将后背露出曹纯,不得不暂时放弃了曹操,迎战曹纯。双方搅杀在一起,曹纯不顾身受重创,身边的骑士越来越少,浴血奋战,死死缠住马腾,即使身边只剩下十余骑也不肯后退。
曹操立阵完毕,派曹洪、严颜率部增援,马腾见曹纯骁勇,步卒又即将赶到,再僵持下去很可能会被困住,便主动撤出战场,鸣金而退。
因为一开战就吃了大亏,曹纯率领的三千骑士损失过半,几乎人人带伤,士气低落,个个面色如土。曹纯伤势过重,没等到曹操赶来就断了气,死不瞑目。
曹操抱着曹纯鲜血淋漓的尸体,号陶痛哭,后悔莫及,他一次又一次的将曹纯的肠子塞回去,满手是血,却徒劳无功。曹纯的伤口实在太大,整个腹部都撕裂了,鲜血染红了下半身。
法正很难堪,但更多的却是震惊。他们的作战计划没问题,马腾的奔袭并没有超出他们的预料,但结果却让人无法接受。双方兵力相当,曹纯又是一名杰出的骑兵将领,居然一战而败,而且损失这么大,严重超出他的想象。如果不是曹纯舍命而战,马腾今天完全有可能击破曹操的中军。
想到那些迎面而来的甲骑,法正浑身冰凉。
怪不得孙策能如此迅速的击败公孙度,平定辽东。马腾只有两百甲骑、一千精骑就有如此惊人的冲击力,那孙策又有多少甲骑、多少精骑,又将有什么样的冲击力?
早就听说南阳军械天下闻名,人人趋之若骛,法正却一直有些不以为然。他总觉得兵甲之利固然重要,但决定胜负的最终还是人的智慧。南阳军械虽然有名,却也没有到无坚不摧的地步,只要运作得当,不仅可以击败,而且能从战利品中取得补充,缩小差距。
现在看来,这个难度不是一般的小。
第1876章 领悟
夜幕低垂,羌笛喑哑。
曹操坐在曹纯洗净的遗体前,看着曹纯年轻而苍白的面庞,鼻子一酸,忍不住悲从中来,两行带着血色的泪水沿着眼角滑落,滴在前襟上。“子和啊,子和,为什么死的是你啊,明明该死的是我啊。”
法正走了过来,正好听到曹操的忏悔,脸上有些发烧。作为谋士,他对此战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不是他轻敌,极力鼓动曹操,拒绝了曹纯的建议,绝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将军,我……”
曹操轻轻地摇了摇头,抬起手,用袖角拭去泪水,哑着嗓子道:“孝直,这不是你的错,你毋须自责。”
法正眼睛泛红,低下了头,有些哽咽。
曹操示意法正坐下,吸着鼻子说道:“建计在你,用计在我,子和也劝了,是我没听,如何能怪你呢。况且你的计划也没错,只是不了解你的对手而已,而我本应该知道的。自从六年前折了妙才,我一直在关注他,他的每一次战事我都仔细研究过,早该看出他真正的长处并非出奇,而是以正。只是……”曹操一声长叹,又抹了抹泪水。“是我领悟不深,白白牺牲了子和。哀哉子和!痛哉子和!”说完又落下泪来。
法正愣了一下,这才明白曹操说的是谁。眼前的马腾根本不是曹操关心的,远在江东的孙策才是。仔细想想也是,如果马腾没有甲骑,没有用南阳军械装备的精骑,他也不可能那么轻松的突破曹纯的阻击,重创曹纯。
战法没有错,错在双方的军械差距太大,足到改变胜负。这一点,他和曹操的看法一致。
曹操又擦了擦眼角,红肿的眼睛里露出寒光。“孝直,事到如今,我们不能不背水一战了。不击破马腾,我们回不了益州。”
法正没吭声。他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这个挫折来得太突然,太严重,曹操又在悲伤之中,他不敢再轻易建议。他不是跟了曹操好几年的戏志才,他真正成为曹操的心腹还不到一年,与其说是曹操信任他的能力,不如说他们禀性相投。他知道有很多人不服气,甚至因此怀疑曹操用人的能力。如果就这样回去,曹操没面子,他无颜见人。
见法正不说话,曹操提高了声音。“孝直?”
“将军,我赞同你的意见。”法正连忙拱手道:“马腾初战得胜,羌人士气必盛,若我军围下辩,他们很可能会赶来增援,或可一举破之,为司马报仇。”
曹操沉吟片刻,微微颌首,接受了法正的建议。
次日,曹操召集诸将,宣布要围攻下辩城,杀死马腾,为曹纯报仇。他宰杀牛羊,犒赏将士,振奋士气,然后亲自统兵赶到下辩城下,部署围城事宜,派人伐木取材,打造攻城器械,并四处散布消息,宣称一定要杀死马腾。
得知马腾击败曹操,并杀死了曹操的大将,杨腾等人兴奋莫名,感到非常解气,也因此为马腾担心。不用多说,他们纷纷率部赶往下辩,为马腾助阵,希望能再次重创曹操,报灭族之仇。
旬日之间,下辩城人满为患。见此情景,马腾喜忧参半。喜的是羌人支持他,拥护他,忧的是这么多人聚在下辩并不能增加多少战斗力,反而增加了不少隐患。首当其冲的就是粮食。武都郡人口有限,赋税也不足,供养不起太多的人马。其次是城池,下辩城并不大,容不下那么多人,先来的可以入城,后来的只能在城外扎营。
这非常危险。这些羌人虽然勇猛,却训练不足,也谈不上什么军纪,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正面作战,他们肯定不是曹操的对手。虽然首战击败了曹操,马腾却也见识了曹操部下的严整,丝毫不敢轻视曹操。
可是如何劝这些羌人离开,却是一个难题,马腾很纠结。
就在马腾迟疑不决,而羌人却越来越多的时候,曹操也完成了士气的调整,发起了进攻。他亲临战阵指挥,分割包围,不断的蚕食羌人的阵地。吃过苦头之后,曹操、法正以及诸将都吸引了教训,步步为营,不给羌人一点机会。每当取得一个突破,曹操就宰牛杀羊,赏赐将士,并及时发放战利品,刺激士气。将战死的羌人砍下首级,堆在城下,筑成京观,打击城中的士气。
在曹操的指挥下,诸将奋勇争先,连战连胜,数日间斩首万余,连杨腾都被临阵斩杀。
见此情景,马腾无法坐视,只得再次率部出击。曹操却早有准备,他在城门口设置阵地,不让马腾的骑兵出城,双方在城门中反复争夺。曹操依靠阵地和强弓劲弩,硬是将马腾堵在城里,空有精骑数千,却无用武之地。
无奈之下,马腾只得与曹操讲和,同意曹操离开武都。
曹操其实也到了强弩之末,难以为继。这些羌人太穷了,除了一些牛羊、粮食,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战利品只能勉强维持粮食的消耗,却无法补充军械、医药,受伤的将士得不到及时的医治,伤亡不断累积,渐渐到了无法支撑的地步。
曹操决定见好就收,等秋收之后再来报仇。
双方解兵而去,交锋却没有真正结束,他们同时上书朝廷,指责对方。马腾指控曹操滥杀无辜,诬良为贼,搞得凉州不安宁。曹操则指控马腾勾结羌人做乱,图谋不轨,还特地呈上一份马腾收受宋建贿赂的礼单。至于是真是假,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七月,秣陵一片欢腾。
朝廷的诏书到达秣陵,封孙策为吴王,并征孙策入朝主政。
入朝主政是不可能的,就连封王都要谦虚一下,毕竟封王不是封侯,更何况是异姓封王,总要推辞几次才能接受,免得让人觉得迫不急待,有失风度。孙策也不能免俗。他请虞翻执笔,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奏疏,请辞王爵,又自称德浅能薄,不敢入朝主政,然后又将荀、刘巴等人猛夸了一通,认为他们比自己更优秀,完全可以辅佐圣天子中兴大汉云云。
奏疏再次用快马送往长安,但相关的准备却已经展开。封王是大事,典礼是必不可少的,哪怕简单一些。王都也是要立的。虽然朝廷的意思是以吴县为都,孙策却不打算这么做,他还是觉得秣陵相对来说更适合,即使现在不适合大兴土木,建几个宫殿还是必要的。至于秣陵其实属于丹阳,并不在吴郡,他也自动忽略了。
这些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对文武的封赏。
封了王,立了国,他不仅有了立宗庙的资格,还有建立百官的权力。这就有一个大麻烦必须要解决。名义上,他这个吴王只能统治吴郡,不能超出这个范围,吴郡以内的事务他可以全权处理,吴郡以外的事务,他还要借助朝廷的名义处理。如此一来,文武官员就要分成汉官和吴官两种。
虽说这些都是虚的,却不能疏忽,名分的重要性深入人心,什么人能成为第一批吴官,什么人还要继续担任汉官,影响非常大。为了拟出一份所有人都满意的名单,孙策不知道死了多少脑细胞。事情太复杂,他不得不将张邀到秣陵,与虞翻一起主持这件事。
趁着这个机会,他与袁权商量,挑选良辰吉日,迎娶袁衡。朝廷已经答应了王位,剩下的只是走流程,新年以前肯定会结束,袁衡这个正妻该登场了,要不然王后之位空着,难免有人担心有人挂念。封王典礼时,不少文武会赶来见礼,这种机会非常难得,正好将婚礼一起办了。
袁权求之不得,欢天喜地地去张罗了。
杨彪夫妇赶到了秣陵,与孙策会晤。除了袁衡的婚礼之外,他们还要与孙策商量杨修入朝主政的事。孙策本人不可能入朝,又不能断然拒绝朝廷的诏书,违背天下民意,推荐杨修入朝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如何才能保证杨修的安全,有很多细节需要商量。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孙策与朝廷暂时讲和,被他软禁在大雷山的士孙瑞、皇甫坚寿也该放回去了。尤其是皇甫坚寿,他是皇甫嵩的长子,皇甫嵩这两年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估计时日无多,皇甫坚寿应该回去尽孝。他与孙策没什么仇怨,一直软禁在这里也不合适,有违人伦。
孙策答应了。袁隗等人的遗骸已经送回汝阳袁氏祖宅安葬,这件事可以结束了。说到底,这还是袁家的家务事,王允也好,士孙瑞也罢,都是奉袁绍之命行事。主犯袁绍、王允都死了,孙策也不可能将他们从坟里扒出来鞭尸,留着士孙瑞这个从犯也没什么意义。
八月中,诸将陆续赶到秣陵,就连孙坚都从交州赶了回来,见证孙策封王大典。这是富春孙氏的重要时刻,他不能置身事外。于吴国而言,孙策为尊。于孙氏而言,他还是家主。根据礼仪,孙策与孙坚进行了磋商,表示可以将王爵让与孙坚,自己为世子就行。孙坚却不肯接受这份荣耀,很坚决的拒绝了。
自然,众臣进谏是免不了的,即使没有几个人真的愿意让孙坚称王,但程序却一道也不能少,否则难免在史书上留下污点。经过一番充满礼仪性的表演后,孙坚表示可以接受太上王的称号,并拒绝了吴国官职,继续为汉臣,终生不渝。
八月中,孙策迎娶袁衡为妻。
第1877章 言传身教
数十盏琉璃灯将殿内照得通明,每一只灯罩都擦得一尘不染,像水晶一样明澈,火焰稳稳的燃着,温暖而明亮,照得人心里亮亮的,暖暖的。
袁权搂着袁衡的肩膀,嘴角的浅勾盈溢着幸福。
“姊……姊姊。”袁衡轻轻的叫了一声。
“怎么了?”袁权打量着袁衡的脸色,见袁衡脸色涨红,有些紧张,连忙柔声安慰道:“有姊姊在呢,别紧张。夫君也说了,虽然娶你入门,圆房还要等你满十八,今天就是走个仪式,并不会真要你的身子。”说着,脸上浮起一抹红云,倒和袁衡有些相似。
“我……我脖子酸。”袁衡呐呐的说道,悄悄地扭了扭脖子。她的头上不仅有假发做成的发髻,发髻上还插了很多首饰,看起来很漂亮,重量也不轻,戴了一天,她觉得脖子都快要断了。“能不能……”
不等袁衡说完,袁权就打断了她,声音不高,语气却非常坚决。“不能。”
“哦。”袁衡嚅嚅地应着,低下了眉,神情有些委屈,点了绛红的唇微微的撅着。
袁权看得心软,将袁衡拉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低声说道:“阿衡,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责任,就像这些头饰一样,不能随便摘下来。你今天只是脖子累,将来你还会心累,而且要累一辈子。头饰可以摘下来,心累怎么办?”
“姊姊,我知道错了。”袁衡抱着袁权的手臂,低声说道:“再累我也不怕,我有姊姊呢。”
“阿衡乖。”袁权抚着袁衡的脸,疼爱的笑道:“姊姊会帮你,可是最后还要你自己去扛。不过你也不用着急,就算姊姊……还有夫君呢,他不仅是个能救乱世的大英雄,更是知冷暖的好夫君。有他为你挡风雨,做靠山,你只要尽力去做就好了,不用担心太多。”
袁衡仰起头,看了一眼袁权,见袁权笑靥如花,面色红润,眼神中带了三分羞涩,不禁吐了吐舌头。她觉得姊姊更像今天的新娘,却不敢和袁权说。今天是她的大日子,袁权提前很多天就和她反复交待,不能走错路,不能说错话,不能行错礼,总而言之,不能一丝差错,比教她读书的姑父还要严格。
姊妹俩静静的依偎在一起,轻声交谈着,畅想着未来的美好与艰辛,直到脚步声响起,孙策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人还没到,酒气便冲了过来。今天来的宾客不少,孙策也高兴,酒有些过量。
袁权早有准备,立刻将孙策按坐在袁衡身边,又让人送上热水、布巾,为孙策擦脸,又斟了一杯醒酒茶,让他清醒一些,也好精神抖擞的履行最后几道仪式。孙策格外的顺从,像木偶一样,一一照办,连一句俏皮话都没说,倒是让袁权省了不少心思。
一切就绪,侍女们吹灭了大部分的灯,领了赏钱,鱼贯退下,带上了房门。
孙策斜睨着袁权,嘴角微挑。“姊姊,可还满意?”
“夫君无可挑剔,妾一直很知足。”袁权笑盈盈地说道,了孙策一眼。
“你这话可有点假,我从来不是什么完人,也不想做完人。”孙策说着,抬起去摘袁衡头上的头饰,手却有些不听使唤,险些将袁衡碰倒。袁权连忙上前,先将孙策头上的冠摘下,才去为袁衡清理头饰。女子的头饰比较复杂,袁权要一点点的处理。孙策坐在一旁,歪着头,打量着袁衡。袁衡害羞,不敢看他,孙策得意地哈哈大笑。
“阿衡,你知不知道,你再不嫁我,你姊姊可就真急了。”孙策拉过袁衡的小手,在手心轻轻的抚着。袁衡有些局促,手握成拳头,却又被孙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展开,摊在手中,掌心贴着掌心,轻轻的摩挲着。孙策的手掌很厚,手指又粗又长,指腹、虎口都有厚厚的老茧,摩得袁衡的掌心痒痒的,忍不住想笑,却又不敢真的笑出来。
袁权感觉到了袁衡的窘迫,嗔道:“你想笑就笑吧,你要是不笑,他会很失望的。”
袁衡如释重负,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掩着嘴笑了起来。“姊姊,夫……夫君的手……好痒。”
袁权对孙策的身体更熟悉,不仅仅是手。“你觉得痒,对夫君来说却是痛,哪一块茧子不是千磨百炼才能成就的。待会儿为夫君更衣,你才知道他今天的一切都不是白来的……”
“行了,行了,今天是阿衡大喜的日子,你怎么又跟先生似的教训起来。”孙策连忙打断了袁权,自己脱去外衣,往床上一躺,冲着袁权招了招手。“要教就教点应景的吧,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袁权面红耳赤,忍不住啐了孙策一口,忍着羞,为袁衡宽衣。原本该袁衡先宽衣上床,也好躲进被子遮遮羞,现在孙策先躺了上去,她只能在床下为袁衡宽衣。袁衡不好意思,躲在一旁,脱了外衣,只留下亵衣,双手环抱着身体,挪到床边,背对着孙策,想从孙策的身上翻过去,试了几次却没敢迈出一步。正当她为难的时候,孙策翻身坐起,将她拦腰抱起,一手搂着袁衡的纤腰,一手捂在了袁衡胸前。袁衡吓得惊叫一声,花容失色。孙策哈哈大笑,促狭的捏了捏,入手软腻,居然一手掌握不住。袁家姊姊身材高挑,营养充足,袁衡发育得很完美。
“哟,小阿衡长大了哟。”
“我就说她已经成年了,偏你不信。”袁权倒是习惯了孙策的轻佻,见怪不怪。“要不今天就由她侍候你吧,我就不多事了。”
“你这可有点不负责任。”孙策一把拽住她,将她也拉上了床,搂在怀中,左拥右抱。“长兄如父,长姊如母,阿衡出嫁,你这长姊不教点压箱底的本事么?”
“我都教了。”袁权紧紧握住孙策的手,羞不自胜。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今天要代袁衡行房,却没想到孙策会将她们姊姊搂在一起。“你别装醉,我可不信你。”
“怎么教的?”孙策不理她,扬扬眉。“耳听千遍,不如眼看一遍,就算有道具,难道还比我这活生生的人好?你再教一遍,我看你有没有藏私。”
袁权知道孙策不仅体力过人,而且喜欢尝试各种新花样。袁衡一点经验也没有,无所适从,说不定真会被他吓坏了。她咬着唇,斜睨着孙策。“那你可打起精神来,别在阿衡面前出丑,落了面子。”一边说着,一边冲着袁衡使了个眼色。袁衡羞不自胜,不仅脸红,连脖子都红了,白如玉的胸口也泛起了粉红,却还是点了点头。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孙策话音未落,就觉得要害被一只柔软而微凉的小手握住,转头一看,发现袁衡正低着头,抿着嘴,神情有些羞怯,却又格外认真,就像一个好学上进的优等生正在接受考核,手法熟练,姿势标准,一看就是师出名门,配上她那清纯的面孔,极是诱人。
“姊姊,名师出高徒,阿衡有潜质。”孙策得意的一笑,伸手搂过袁衡的脖子,在她发烫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转身搂住袁权,狠狠地亲上她的樱唇。
第1878章 少女心(若相惜丶惜月打赏加更)
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控制力下降,还是因为袁氏姊妹花一个风韵成熟,一个青涩犹存,两人在一起实在太过撩人,孙策大失水准,只坚持了两个回合就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袁衡如释重负,一躺下就睡着了。为了今天,她已经好几天没能好好休息,今天又戴着沉重的头饰,经历各种复杂的程序,与无数人接触应酬,身心疲惫,现在总算圆满完成,这股劲一松,疲惫立刻淹没了她,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袁权起身,取出准备好的水为孙策清洁。地板下面有温泉流过,屋里很暖和,袁权只披了一件薄纱,在朦胧的灯光下,她的身体散发着玉一般温润的光。孙策斜倚在床上,看她走来走去,不时徒劳的掩下一衣襟,不知不觉雄风又起。他悄悄下了床,走到袁权身后,伸手揽住袁权的腰。
“别弄了,我们出去洗。”
袁权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微挑。“现在?”
“有什么不可以?”孙策一边轻抚袁权的胸腹一边笑道:“我知道你还没尽兴呢。我们出去,再战三百回合。”
袁权啐了孙策一口,红晕未消的脸上又热了起来。她的确没有尽兴,可是她知道孙策最近很忙,状态不是很好,今天又喝了酒,更何况又在妹妹面前,她自然不会说什么。此刻被孙策搂在怀中,能感觉到孙策的坚挺和火热,知道孙策所言不虚,自然求之不得。
袁衡是正妻,卧室的条件最好,旁边就有温泉,连大门都不用出。袁权转身,一手搂着孙策的脖子,一手点点孙策的鼻子,未语先笑,眼神魅惑。孙策也不客气,将她拦腰抱起,大步来到一旁的温室。
温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墙角的一盏琉璃灯亮着,在雾汽中化用一个流动的光晕,像彩虹一般。孙策抱着袁权进了水池,水温正好,他舒服地长叹了一声,缓缓坐了下来,将身体全部浸入水中。
袁权起身,伸手去拿一旁的布巾。孙策借机撩起沾了水,贴在她身上的薄纱,又捧起一掬水,浇在她的腰上。袁权虽然生过孩子,可是腰还很细,显得臀更圆,腰部有一个浅窝。孙策最喜欢亲吻她这个部位,而袁权也非常敏感,被水一浇,身体便有些酥软,不由自主的伏在池边。
“你别逗我。”她呻吟道,声音仿佛从心里发出,低哑而含糊,更添三分妩媚。
孙策双手抱着袁权的腰,低下头,亲吻浅窝,又沿着她的脊柱缓缓而上,一直到袁权修长的脖颈,最后将她的耳朵衔在嘴里,低声说道:“刚才在阿衡面前,你是不是放不开?”
“我……”袁权面赤如火,身软如泥,趴在白石砌成的池壁上直喘气。“我怕她……以为我……”
“以为你什么?”孙策催问道。
“以……以为我……放荡。”好容易说出那两个字,袁权羞得没脸见人,双手捂脸。
“那怎么能叫放荡呢?”孙策一手撑着池壁,一手环抱着袁权,轻揉被池壁压扁的双丸。“阴阳和合,这是人间至乐,理当尽情享受,何来放荡之说?圣人也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不可荒废……”
“就你学问好。”袁权忍不住嗔道:“你莫不是要做一篇大赋?”
孙策嘿嘿一笑。“姊姊说得没错,我正是要做一篇大赋,这名字就叫……就叫《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你觉得怎么样?”
袁权“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与你相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你做赋,我可真是荣幸。听说你送了一首诗给阿宓,今天这首赋就送给我吧。”
“敢不从命。”孙策扭了扭腰。“姊姊是不是该先把我请进去,总不能在门口作文章吧?”
“你可真是烦人。”袁权嘴上说着,却还是伸出手,握住孙策的要害,虚握五指,来回撸了两下,引到门口。孙策挺腰,缓缓进入,直达最深处,袁权一声长吟。孙策调笑道:“怎么我的赋还没做,姊姊却要出口成章了?”
“你……”袁权羞不自胜,轻咬樱唇,转头乜了孙策一眼,眼神迷离如波,又吐出粉红色的舌尖,轻轻滑过丰满湿润的嘴唇。孙策心神一荡,险些缴械,连忙收摄心神,双手握着袁权的纤腰,奋力冲刺起来。
袁权伏在池边,纤腰低伏,翘臀高耸,极力迎合。没有袁衡在侧,她迅速找到了和孙策独处的感觉,配合默契,浅斟低唱之余犹不忘孙策要做赋送她的承诺。孙策连那篇名赋的名字都记不清,哪里记得内容,只得装聋作哑。袁权也知道他没什么文采,做几句诗已经难得,做赋实在太为难他了,却又不肯浪费这样的机会,便主动让步,气喘呈吁的说道:“你……你好歹……说两句,也让我……了个心愿。”
“这还是你的心愿?”孙策很好奇,没想到袁权还有和甄宓一样的文艺范,想要专属的诗赋。
“我也是……读过书……的女子,未嫁时也……也和闺中蜜友……吟诗……做赋,想着将来嫁一个风……风流名士、博学大儒,只是没想到……后来……嫁了个……伪君子,总算上天待我不薄,遇到了你,此生心愿足矣,若说遗憾……便是你……这文采……稍微逊色了些。本来……也无所谓,人无完人,可是……可是……”
“可是我送了阿宓一首诗,所以你也想要一首?”
“是……是的。”袁权双手捂脸,吃吃笑道:“夫……夫君,我……我是不是很无聊,和一个孩子争风。”
“这不是无聊,这是人之常情。好胜之心,人皆有之,你又怎么可能例外?”孙策坐了下来,将袁权抱在怀中,交颈如鹤,托着她的臀股,缓缓上下。孙策贴在袁权耳边,轻声说道:“姊姊,我尽力做两句,多少不限,你别笑我就行。”
“我怎么舍得笑你。”袁权轻咬孙策的肩膀,忍着汹涌的快感,放慢了动作,生怕打乱孙策的思路。
孙策闭上眼睛,一边享受一边构思,勉强想起几句,立刻说道:“姊姊,有了,你听好了。”
袁权欢喜不禁。“我听着呢,你快说。”
孙策睁开眼睛,正准备说话,突然发现对面站着一人,一手掩着胸前的衣襟,一手掩着腿心,身材修长挺拔,两条长腿紧紧的夹在一起,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不是袁衡还能是谁。袁衡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也不知道怎么来到这里,更不知道她看了多少。
“夫君,你怎么不说了?”袁权背对袁衡,不知状况,见孙策半天没说话,又催促道。
孙策脱口而出。“你妹……”
袁衡突然竖起了手指,挡在唇边,缓缓地摇了摇头,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来回折腾了两个月,十月末,三封三让终于走完了流程,孙策正式接受朝廷封赏,成为本朝一百多年来的第一个异姓王,并就任大将军,掌内外军事。
诏书公布天下,顿时民情沸腾,舆论嚣嚣。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即使是支持或反对也并非一致,分歧明显到甚至是背道而驰,争论不休。
有的人支持朝廷,觉得朝廷能面对现实,为了天下太平可以事急从权,封孙策为王,又征孙策入朝主政,而不是选择战争,有胸怀,有气度,天子虽然年少,却非等闲之辈,有明君之相。大汉中兴有望。有的支持孙策,认为孙策封王是实至名归,入朝主政也是天经地义。新政在山东推行数年,效果显著,理当推行天下,恩泽万民。
支持的如此,反对的也不例外。有人反对朝廷举动,认为违背祖制,不仅助长了孙策的气焰,还开了一个坏头,将来称王称霸,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的人会越来越多。有人反对孙策,认为他有谋逆之心,违背了圣人教诲的忠义之道,言行不一致,是个伪君子。
面对汹涌的舆情,孙策稳如泰山,既不急于自辩清白,也没有打压的意思。他按照既定的方针一步步地向前走,最多只是调整一下缓急。
眼下最急的事务自然是防线。天子封他为王,征他入朝主政,都是朝堂上的较量,战场上虽然风平浪静,但暗流涌动。曹操、贾诩加官进爵便是明证。益州、并州是关中的两臂,朝廷的用意再明显不过,战争不仅不会结束,反而会越来越残酷。
战争是烧钱,钱粮是基础,不能有丝毫大意。秋收结束,各州郡的上计结果陆续送到,孙策封王之后的第一次盘算家底,五年计划第一年的实施效果陆续展开,大量的财会审计工作需要人主持。孙策拜张为首相,负责全面工作,虞翻为计相,主要负责财政,共同主持年终审计,清点家底。
军事方面,孙策以大将军开府治事,内设军师处,以郭嘉为军师祭酒,下统军师、参军数十名,参谋军事。外设九都督:周瑜督江陵,黄忠督南阳,鲁肃督洛阳,吕范督浚仪,纪灵督任城,徐琨督济南,沈友督北海,太史慈督辽东,甘宁督水师,各委派军师一人、参军数人辅佐军事。此外再设长史一人,由杨修担任,代表孙策入朝主政,与天子斗智斗勇。
军师府和九都督直接向孙策本人负责,不受州郡限制。军权是立身之本,任何时候都不能假手于人。
因为沈友的职务变化,孙策又调整了五州刺史,杜畿继续担任荆州刺史,陶商任徐州刺史,满宠正式接任豫州刺史,伊籍接任青州刺史,高柔接任扬州刺史。
一连数日,孙策都忙得不可开交,不是开会协商,就是接见文武,或是勉励新升官的人,比如伊籍、高柔,或是安抚对职务不太满意的人,比如陶商。还有一些虽然很重要,但一时半会还没办法安排的,他也要接见一下,好让他们安心做事,比如吕岱、孙河。还有询问方略,准备上任的,比如杨修。
虽然还没做皇帝,孙策已经感受到了日理万机的压力,身心疲惫。
第1879章 家与国
腊月底,孙策与孙坚、吴夫人一起回到富春祭祖,袁衡、袁权等人随行。
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回富春老宅祭祖了。吴国肇立,要建宗庙,以后祭祖就在宗庙,不用再回富春。
孙策封王的消息早就传回富春,同样引起了不小的哄动,同样是各种意见都有,但反对的声音不多,就算有人反对也不会公开,最多私下里摇摇头,相顾叹惜。来攀龙附凤的人倒是多如过江之鲫,孙策不胜其烦,最后和孙坚商量了一下,由叔叔孙静出任宗正,家族内部的事都由孙静去处理,乡党请托的事也一并让他代理,经过他筛选的人再交由相关部门考核。
孙静倒是无所谓,只要不让他离开富春老宅,他都可以接受。
正月末,孙坚准备起程返回交州。孙策亲自送他登船,为他送行。父子俩在飞庐上站了一会,说了几句闲话,孙策便打算下船。孙坚有些迟疑,欲言又止。孙策看得真切,本想等他主动说,孙坚却只是叹了两口气,挥手示意孙策可以走了。
孙策笑笑。“是不是有话要说,而且和仲谋有关?”
孙坚盯着孙策看了片刻,点了点头,无奈地苦笑道:“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孙策一点也不意外。孙坚这次从交州赶回来,和他有几次长谈,主要是交州前一段时间的战事,该说的几乎都说了,但是有一点他一直在有意无意的避开凡是与孙权有关的事,他都尽可能不提,实在避不开就轻描淡定的说两句。
孙策早就感觉到异常以孙权的性格,不可能是这么低调的存在但他一直没说,现在分别在即,孙坚又有说的**,他也不能装看不见。这事毕竟关系到交州的安危,关系到他们父子兄弟的亲情。
孙策重新入座,孙坚也坐了下来,踌躇了片刻,把他的担心说了出来。
孙权到交州之后,非常积极,多次参与作战。他武艺不错,作战也很勇猛,立了不少功,但孙坚很快也发现了他的短处,他战场上的直觉比较差,临阵指挥总是欠缺一筹,做普通将领问题不大,成为名将却不太可能。他的长处在内务,让他统筹粮草,安排辎重,他能做得非常妥贴在这一点上,他不像孙坚,倒有些像舅舅吴景。如果他能安心处理这些事务,他会是一个得力助手。
可问题是他自己不这么觉得,他一心想冲锋陷阵,想立赫赫战功。他没有说,但孙坚感觉得到,他想和孙策比。可是即使孙坚也很清楚,论战场上的天赋,孙策是他无法超越的目标。
“我以为让他吃些苦头,他就能认清自己,所以追击高干时,我让他做前锋主将,结果他追得太猛,中了刘繇的埋伏。亏得文表(秦松)有预见,安排黄公覆带兵驰援,才没有出大事。”
孙策搓着手指,暗自苦笑。孙坚所说的没出大事只是指孙权没死,他率领的几千人伤亡过半,几乎全军覆没就不提了。“阿翁觉得他能吸取教训吗?”
“我觉得应该能。”孙坚说得很有把握,语气却不太自信。“可是张子布一去,可能适得其反。张子布性格刚直,仲谋对他一向有些抵触,之前在汝南任郡吏时相处就不是特别愉快,如今在交州重聚,我担心会有冲突。”
“阿翁希望我将张子布调回来?”
孙坚没吭声,但他显然是这个意思。孙策安排张昭去交州的事没有事先和孙坚商量,张昭到交州不久,孙坚就赶回来参加孙策的封王典礼,和张昭共事的时间也不长。可是细算下来,张昭到交州已经有半年时间,会不会和孙权发生冲突,甚至是不是已经发生了冲突,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孙策沉默了良久。“张子布虽然有些迂直,但他学问好,道德高,处理政务的能力也很强。不管到哪儿都有用武之地。我将他调回来没喝下,可是阿翁打算到哪儿找一个能与仲谋投契的人?还是说,就将交州留给仲谋?”
“可以吗?”孙坚几乎在恳求。“你已经有了五州,将来还有可能得天下,留一州与仲谋,可以吗?”
迎着孙坚殷切的目光,孙策沉吟了良久,还是摇摇头。“不可以。”
孙坚一声长叹,无奈地摇了摇头,神情落寞。
孙策抬起手,示意孙坚不要急。“阿翁,你听我说。我说完之后,你也不必急着下结论。这一路到交州有大半个月,你可以慢慢想。”
孙坚点点头,神情缓和了些。
“天子封我为王,并非心甘情愿,而是迫不得已,以退为进。数年之内,我无力进攻关中,天子也没有实力出关,所以正面决战的可能性不大,侧翼交锋必是主流,幽州、交州都是双方争夺之地。幽州关系到战马,交州关系到粮食和海外奇货,我不能失,天子也一定会争。”
“我知道,你的压力很大。不过你放心,我一定能守住交州,不会让曹操得手。”
“阿翁的能力,我有足够的信心,但交州多山,丛林密布,瘴气又多,易守难攻,迅速推进是不太现实的事,要想取得胜利,必须有足够的兵力和充足的钱粮。阿翁让我将交州留给仲谋,需不需要我提供钱粮夺取苍梧以西诸郡?如果不需要我提供钱粮,他也能占据交州,我可以将交州留给他,只要他不主动攻击我,我绝不会主动攻击他。可是如果他需要我提供钱粮,我就不能将交州留给他,否则太史慈岂不是也可以据幽州自立?”
孙坚沉吟不语。
孙策接着说道:“如果说,仲谋不需要我提供钱粮,一定要自己试一试,倒也并非不可。可是阿翁有没有想过,你和他是父子,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帮他,别人呢?秦文表、陈子正是不是愿意?程仲德、黄公覆他们是不是也愿意?如果他们不愿意,你会让他们回来吗?”
孙策停顿了片刻,最后说道:“阿翁,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理解仲谋的心情,少年意气,想立一番功劳,这不足为奇,但是拿交州和那些跟了你十几年的老部下的前途做赌注,这个代价未免太大。因此,我有一个建议,阿翁可以考虑一下。”
“你说。”
“让他独领一部,自己筹集钱粮,招募人马,去攻城掠地。他能得一县,就让他做一县之令长。能得一郡,就让他做一郡之守,能得一州,就让他独据一州。作为父亲,你愿意给多少,我不干涉。做为兄长,我可以资助他一部分,但数量不会太多,只能聊表心意。”
孙坚反复权衡,最后表示会认真考虑孙策的意见,尽快给孙策答复。
孙策起身,再次向孙坚拜别,心里说不出的失落。他不知道这次分别之后还能不能见到孙坚,见面的时候是敌是友。真正的敌人还没有出现,自家父子兄弟倒有反目的可能。他不怪孙坚,孙坚也是左右为难。他甚至也不怪孙权,虽然他先入为主,对孙权印象不佳,但他也清楚孙权正是中二的时候,难免会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有几个不觉得自己才是拯救世界的盖世英雄?他只希望孙权折腾几年,能够认清现实,迷途知返,不要真的闹到兄弟反目,对阵疆场。
中二有期限,不能成年了还中二。胡闹也要适可而止,真不知天高地厚,就算是亲兄弟也要敲打敲打。
目送楼船离开,孙策站在沙洲上,迟迟没有动身。
郭嘉走了过来,摇着羽扇,淡淡地说道:“太上王为大王二弟的事犯愁?”
孙策点点头。他没有必要瞒郭嘉。以郭嘉的能力,他应该早就看出端倪了。他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在此之前,他没有和郭嘉商量过这件事,他对孙坚说的那些话也是他自己的想法,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过。
郭嘉听完,笑眯眯地点点头。“大王这个方案不错,让他知难而退,再好不过。”
孙策慢慢地往回走,郭嘉在后面跟着。过了一会儿,孙策又说道:“奉孝,如果由你来处理此事,你打算怎么做?”
“差不多还是大王这个思路,只不过会更狠一些。大王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必再问了。如果有必要,交由臣筹划即可。”
孙策停下来瞅了郭嘉一眼。以他对郭嘉的了解,郭嘉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他只是让孙权自己去撞南墙,郭嘉却有可能为孙权建一堵南墙,甚至还会附送一个陷阱,让孙权自投罗网,死得正大光明。以孙权那好出猎的性子,安排几个刺客取他性命简直是易如反掌。
“看他自己造化吧,我们且冷眼旁观。或许过几年,他吃了苦头,知道创业艰难,就不这么想了。”
“喏。”郭嘉收起笑容,应了一声。孙策既然做出了决定,他就不能自行其事。孙权的死活影响不了大局,违逆孙策的命令却是自找麻烦。他才不想因为孙权葬送自己的大好前程呢。
“奉孝啊,人人都想化家为国,却不知道家一旦化成了国,家就没了。”孙策摇摇头,一声长叹,说不尽的惆怅。
第1880章 玄学
送走孙坚后,孙策很快也辞别孙静及一众宗族,返回秣陵。
首相张和计相虞翻正在筹建秣陵。虞翻提出了修改意见后,张也不敢大意,再次勘察整个拟建都城的整个区域,还请了精通风水的同道来参谋。
这位同道不是旁人,正是襄阳学院的祭酒蔡邕。蔡邕是个通才,不仅精通儒家经典,还通晓各种秘术,比如图谶,对地理也有相当的造诣,据说读过传自黄石公的《青囊经》残本,灵不灵不清楚,反正说起来头头是道。
他说那一套玄而又玄的理念,孙策没听懂,只听懂了一个意思:秣陵王气已经被秦始皇掘断,不宜作为王都,否则国祚不久。至于疾疫,秣陵的确有郁结之气,可是有秦淮河疏通其间,只要人口控制在一定范围以内,发生疾疫的可能性不大。
孙策不相信蔡邕的理论,但是他承认蔡邕的结果有一定的科学性。所谓疾疫,很多时候都和人口有关。人口多了,卫生状况堪忧,传染病就容易发作,相互感染,形成所谓的疾疫。如果医疗卫生做得到位,即使是大都市,出现大规模疾疫的可能性也不大。
参考了蔡邕的建议后,张和虞翻统一了意见,建议在金陵邑的旧址营建新城。
金陵邑是楚国灭越之后营建的军事要塞,就建在沿江的台地上。这片台地是一片本地不多见的石质山地,又称为石头山。石头山北临大江,西临秦淮,水路交通极其便利。正对着石头山的江心有一片江心洲,将大江一隔为二,主江可供百姓船只来往,夹江可停泊水师战船和官府的船只,互不干扰。在东侧,有玄武湖可供战船长期停泊、训练。
孙策听取了汇报之后,同意了他们的建议。这没什么好怀疑的,地理条件就是如此,这些人又是当世人杰,尤其是有了几年的实践经验,做出的决定必然是最合理的那一个。孙策唯一的意见就是不要急,一来秣陵终究是临时都城,不会是长久之计,没必要太花心思。二来三线作战,财政困难,将大量的人力、物力花在营建城邑上不合时宜。
毕竟现在的形势不同,他不需要依赖秣陵对抗中原。
张、虞翻都同意孙策的决定,除了石头城之外,暂时不考虑其他的建筑。即使是石头城也不打算建得规模太大,有几座宫殿,符合孙策的吴王身份就行。
石头城还在图纸上,孙策邀蔡邕到汤山别苑小住。
再次见到孙策,蔡邕心情很好。这些年他在襄阳著史,进展顺利,初稿已经完成大半,相关的志书已经全部完成了。只是蔡琰给他提了一个建议,说他所著的史书与孙策期望的史书有一定的距离,即使写完了,付刊印行的可能性也不大。这让他心里有些不安,借着这次机会,他想和孙策见个面,交换一下意见。
孙策看完了蔡邕带来的目录和一部分书稿,考虑了很久时间,又和张、虞翻等人反复商量,最后做出决定:蔡邕还按原计划完成史书,他已经六十六岁了,还有没有精力重来一遍实在是个问题。这是他一辈子的心血,虽然与孙策期望的还有一些距离,却也无愧于一部良史。既然写出来了,就应该印行天下。这部书完成之后,如果他还有精力完成改版,到时候再印就是了。如今印书成本大幅度下降,多印一两部书并不是太大的问题。新旧两部史相对照,白纸黑字,也能记载这个时代的变迁,让后人有更确切的感受。
蔡邕如释重负,心情大好。他主动提及了新版的计划。他虽然在襄阳著史,却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作为有名的大儒,各郡县出版新书都会送一份给他,不少学问争论还需要他仲裁,因此他对学术界的动向一清二楚,就连杨彪、黄琬还在撰写中的官制史稿都如数家珍,对孙策的希望早有领会。
“大王所求者,道也。”蔡邕如是说,自信满满。“先天地而生的道,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道,不以人心为转移的道,是为道学。”
张听了蔡邕的意见后,有些担心。“会不会与道家学说相混,让人误以为是《淮南子》一类。”一边说,他一边看了孙策一眼。
孙策心领神会。张考虑的不仅是学术问题,还有政治问题。刘安召集门客著《淮南子》是有政治目的的,刘安后来也成了谋逆的藩王。谋逆也就罢了,关键是他还失败了。如果将他提倡的学说命为道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刘安,也会让人觉得他孙策就是刘安的翻版,不吉利。
蔡邕显然深谙此道,抚着胡须,面露得意之色。“此道学非彼道学,《淮南子》不过是一群门客的文集,且不说那些人是不是真正的学者,其书内容也不统一,不过各说各话罢了,互相矛盾之处不一而足,只可称为汇编,不能称为新学。大王提倡新学,却不盲目信古,不盲目尚贤,唯道是从,上下而求索,直追道之本原。道者,众妙之门,玄之又玄,我觉得可以称为玄学。”
孙策愕然,怎么折腾了半天,又回到玄学上去了?
“大王以为不妥?”蔡邕看起来有些意外。
孙策没吭声,转向张。张却觉得不错。“玄学好,幽而远,小而隐,环环相扣,有上古结绳计数之象,乃是文明之始,溯本求源,可以将儒道及百家一举囊括,撷采百家精华,再开新风。”
孙策仔细想了想,也觉得张说得有理。他对玄学有先入为主的印象,觉得玄学就是不切实际的学问,实际上真正的玄学并非如此,开始是有抛弃儒学之繁缛,返本清源的用意在内,也就是他所做的,蔡邕所说的求本源之道。只是后来魏晋政局动荡,司马氏得位不正,刻意打压士林,这才将玄学引入歧路。
玄学的出现并非偶然,而是学风发展到汉末,读书人意识到儒学出现了偏差,自觉的进行反省、纠偏的趋势所然。他的出现并不是逆转趋势,而是往其中添加了一些唯实的因素,甚至可以说,他为玄学的出现提供了助力,让玄学提前几十年出现了。
既然如此,何乐而不为?蔡邕提出这个名词,提倡新学风,总比他一个半文盲更有号召力、说服力。连蔡邕这样的老学者都可以改变思路,主动求新求变,不正是他期望的结果么。
“蔡公不愧是当代通儒,一语破的。”孙策笑眯眯地说道。
第1881章 润物细无声(若相惜丶惜月打赏加更)
一辈子的心血得到承认,建议又被采纳,蔡邕心情极佳,谈兴更浓。他说起外孙周瑜的长子周循,赞不绝口,眉飞色舞。说起女儿蔡琰最近研究的西域学问,既感慨又得意。这是一门全新的学问,可惜自己年纪大了,手头事情又多,没时间研究。又说起管宁的争论文章,连连摇头,说管宁偏居辽东,还在用旧式治学方法,无视新出现的证据,实在是未老先衰,让人失望。
孙策对学问的事不太在行,但他很喜欢蔡邕这种与时俱进的心态。他虽然一把年纪了,却不守旧,能够正视新出土的碑志、古物,好学不倦,每天读的书多而且杂,就连杨修整理的豫章逸闻都读得津津有味,还与古史记载相验证,时有新见,让人不得不佩服他那惊人的记忆力和学问的通达。
他就像一个行走的图书馆,而且配备了最高效的检索系统,难怪学问做得如鱼得水。
蔡邕说到兴奋处,不可避免地谈到了最近的舆情。孙策称王,襄阳书院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波及,不过襄阳书院的学生大多没做过官,对朝廷的眷念只停在概念中,反倒是深受孙策新政的泽惠,反对的声音也不激烈。这几年新事务也见得多,有些见怪不怪,加上孙策并非自立为王,而是朝廷封赏,绝大部分并不觉得孙策称王就一定是叛逆。朝廷也在变,既然能迁都关中,推行新政,违背的祖制多了去了,为什么不能打破异姓不能封王的规矩。
但他们讨论到了一个问题:孙策会不会再进一步,鼎立新朝?
对这个问题,讨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大汉是不是气数已尽,还有没有中兴的可能?二是孙策是不是土德,是不是符合五德始终说的要求,是不是天命所归的那个人?前一个问题暂且不说,后一个问题与孙策的标志有关。浴火凤凰有重生之义,究竟是指谁重生,众说纷纭,有人说,孙策以小霸王为号,那就是项羽重生。也有人说,凤凰与朱雀相似,为南方神兽,南方属火,浴火凤凰也有火,这应该是指大汉的火德,换句话说,孙策不仅不是鼎立新朝的人,反而是帮助大汉中兴的人。
孙策听了,有些哭笑不得。襄阳书院的读书人整天就谈这个?简直是浪费我的钱啊。他正准备说话,张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孙策会意,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蔡公有何高见?”张不动声色的问道。
蔡邕抚着花白的胡须,眼神狡黠,露出与他年龄不相衬的灵动。“首相,我一时也无决断,但我却想起一件故事来,依稀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首相能猜到是什么吗?”
张摇摇头,笑而不语。
“孝景帝时,齐博士辕固生曾与黄生争汤武革命于御前,引孟子之言,论汤武得民心,当受命。可见儒门‘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观点一以贯之,如果大汉真的已经失了民心,有新朝鼎而代之,有何不可?”蔡邕放慢了语速,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所以,我觉得真正的问题不是别的,而应该是大汉是不是已经失了民心。”
孙策恍然大悟。蔡邕说了那么多,最后落在这一点上。其实意思很清楚,他们不反对孙策鼎立新朝,他们只在乎他是强取还是顺取。如果大汉失了民心,他顺应天命,天经地义,他们就拥护。如果大汉没有失民心,他以武力夺取,那就是祸乱天下,他们就反对。
固守君臣本份,认为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不能变更的观念是迂腐,可以无视。事实证明那样的人也毕竟是少数,掀不起太大的风浪。可是蔡邕这个观点却是逻辑自洽的,即使孙策本人也无法反对,相信也是天下绝大多数人的想法,不能视而不见,否则就算成功也是一时烟云,后患无穷。
曹魏代汉为什么国祚不久,仅仅是因为司马懿父子阴险吗?并非如此,而是曹丕做得急了,让人反感。也许不是所有人都会起来反抗,可是当他们陷入困境的时候,也没几个人同情他们。即使是司马氏建立晋朝,同样没有真正的民心基础,这才会穷凶恶极的迫害士人,生怕有人说话。
他们坏了规矩,必然也会受到规矩的惩罚。
“蔡公所言有理。”张淡淡地说道:“民心所向就是天命所归,这一点,我吴国君臣也坚信不疑的。”
蔡邕看向孙策。孙策笑着点点头。“首相之言,便是我之心声。”
蔡邕点点头。“如此,邕此生无悔矣。当拭目以待太平。”
孙策笑道:“还望蔡公努力加餐,像赵公一样长寿,太平可期。到时候,还要请你再写一部史书,见证这五百年之变。”
蔡邕打量着孙策,微微一笑。“承大王吉言,我一定努力多活几年。”
张与孙策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
长安的二月乍暖还寒,天子在温室殿接见了杨修。
杨修穿着整齐的官服,三跪九叩,在天子面前行了大礼。
“大将军长史,臣修,拜见陛下。”
天子快步上前,双手虚扶。“杨卿请起,数年不见,杨卿俨然已是一方牧守,弘农杨家后继有人,可喜可贺。杨公安否?最近在忙些什么?”
杨修躬身再拜。“谢陛下关心,臣父母安好,如今闲居太湖,爬梳典籍,欲厘清官制源流,寻证长治久安之道,为天下苍生尽绵薄之力。”
天子兴趣盎然,命人赐座。有侍者取来坐席,杨修拜谢入座。天子问起杨彪近况,对杨彪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再三表示,如果没有杨彪提供的三亿钱,去年的西征不能成行。他对杨彪整理的官制也非常感兴趣,询问进展。
杨修奉上一部官制的文稿,这是杨彪早就准备好的。孙策决定派杨修入朝之后,杨彪就将写好的文稿抄录一份,让杨修带给天子。他已经将自己卖给了孙策,不能再回朝廷,这算是他献给天子的一份礼物。
天子欢喜不禁,爱不释手。“吴侯可曾读过杨公的大作?”
杨修心知肚明,天子问的不仅是孙策有没有读过这部书稿,更关心孙策是不是知道杨彪将这份书稿带到长安。“吴王对这份书稿的进展非常关心。家父每作一篇,必呈送吴王阅览。细说起来,家父之所以有此宏愿,也是吴侯所托。”
天子会意,连连点头。“容朕仔细拜读,再向杨卿请教。杨卿博学多识,想必已经将这部书稿熟记于心了吧?”
“略知一二。陛下有问,臣必竭诚以对。”杨修拱拱手。“臣奉大将军之命入朝主政,正当为陛下答疑解惑,佐陛下致太平。”
天子眉梢轻挑。“以杨卿之见,如何才能致太平,朝廷之政有哪些待改进之处?”
杨修再次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双手奉上。侍者立刻赶来,取过奏疏,送到天子面前。天子打开看了一眼,眼角不由地抽了抽。
奏疏的标题简洁而直接:议朝政荒悖疏。
天子看看那厚厚的奏疏,压制不住心中的怒气。荒悖?难道朕这几年的辛苦一无是处,只落得荒悖二字?知道你是来找麻烦的,可是你这态度也太嚣张了吧,连一点表面文章都不肯做了。他没敢看正文,生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情绪,与杨修第一次见面就发生争执。杨修不仅是孙策的代言人,还是杨修的儿子。杨彪对朝廷有功,可以说,朝廷今天能有这样的局面都是托杨彪那三亿钱之恩。不给孙策面子,总要给杨彪留几分面子。要怼杨修也不能由他这个天子亲自出面,要不然就太难看了。
“看来朕的缺失不少啊,当仔细拜读杨卿之奏,再与群臣商议。”天子压制着怒气,不动声色地说道,随即转换了话题,说起弘农杨家的往事,感慨于杨家世代忠贞,不愧朝廷恩宠,又表示对杨修的厚望,希望他能再接再励,实现五世三公的荣耀。
杨修也不争辩,一一叩谢,礼节周全,无一丝可指摘之处。
半个时辰之后,杨修起身告辞,迳去大将军府就职。
天子随即召来荀,将杨修的奏疏给他看。新政是荀主持的,杨修的奏疏直指新政,自然应该让荀先了解情况。在荀到之前,他已经将奏疏看了一遍,见这几年的努力被杨修批得一文不值,怒不可遏,眼泪都被气得在眼眶里打转。
荀看完,良久无语。
天子不解。“令君,你莫不是觉得他所言有理?”
荀想了想,离席而拜。“陛下,新政是臣所主持,所有过错,皆在臣之一身。”
天子盯着荀看了半晌,有些不安起来。听荀这口气,怎么像是要辞职的意思?他新政是荀一手主持的,还指望着荀领头与杨修对阵呢,荀要是不战而退,谁能顶上去?
“令君,你这是何意?”
“陛下,新政是臣效仿吴侯之政,推行于关中。可是现在看来,臣领悟错了,而且大错特错,根本就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第1881章 时不再来
天子惊骇莫名,与看到杨修的奏疏还要震惊。他瞪着荀,张了几次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心脏却跳得激烈,几乎随时可能从腔子里蹦出来。
“令……令君,你……”天子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么多年的辛苦……怎么就……就错了?我们……我们现在不是有进步吗,如果不是……”
荀低下了头。“陛下,是臣愚昧,买椟还珠,画虎不成反类犬,连累陛下。”他起身,扶着天子回到御座上,将天子轻轻按着坐下。天子有些慌了,紧紧的拽着荀的手臂,眼神惶恐。
“陛下,吴王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是……什么?”
“是南阳铁官,还是印书坊?是讲武堂,还是木学堂?是屯田,还是练兵?”
“是……”天子用力的眨眨眼睛,勉强让自己恢复了一些。“是……”他转着眼珠,仔细想着荀的问题,却找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孙策的优势,要说哪个最强,却不太好分辨。南阳铁官生产最好的军械,可是只有军械,没有精锐将士也不行,所以讲武堂看起来更重要。光有人,没粮食也不行,屯田也很重要。这些因素都很重要,哪一项最重要?
“陛下,是人。”荀一字一句地说道:“是读书识字的人。”
“读书人?朕也很重视读书人啊。”
“陛下天资聪慧,英武过人,不亚于吴王,但陛下为臣所累,未曾知晓吴王用人之道。吴王有诸多创见,但他最大的创见是用人。他用人不是授予官爵,付以治民之任,而是让他们成为各行各业的佼佼者。”
天子似懂非懂。
“陛下,南阳铁官的祭酒是谁?黄承彦。楼船的改造者是谁?黄月英。改进织机的人是谁?以秦敷为首的几个女子。这些人虽然识文断字,却不是通晓经学的儒者,也没有为一郡之守,一县之令,而是精通百工之技的人。这些人不是工匠,但他们比工匠聪明,能做到工匠做不到的事,所以黄承彦能打造出最好的军械,几年内的进步超过工匠的的百年。黄月英能改造楼船,让楼船行于大海之上。秦敷等人能够改造织机,将效率提高数倍。”
天子终于明白了。他们在关中建工坊,但他们没有木学堂,工坊里的工匠是从南阳骋来的,这些工匠有一定的技术,但是离开了南阳木学堂,他们就失去了源头,掌握的技术停滞不前,无法像南阳工坊一样不断改进,最新最好的产品永远是南阳出产。
“我们……也可以这么做。”
“来不及了。”荀摇摇头,自责不已。“培养这样的人才需要时间,更需要钱粮。关中供养朝廷和军队已经捉襟见肘,不得不施行士家制,哪有多余的钱粮来供养这些人?就算陛下能厉行节俭,又如何能赶上户口远超关中的中原?陛下,是臣……臣错过了最好的机会。如今吴王羽翼已丰,朝廷……”
荀张着嘴,把涌到嘴边的那个词又咽了回去。天子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他怕他说出那个词来,天子会当场崩溃。
天子转过头,拿起杨修的奏疏,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眼神一会儿绝望一会儿凶狠。他知道杨修为什么说朝廷政务荒悖了,其实荀没什么责任,真正的责任在他自己。杨修指责的重点是诸如士家制这类新制度,罪名就是暴秦覆辙,而不是荀模仿孙策所建的工坊、屯田之类。
“令君,这不是你的错。”天子手一扬,将杨修的奏疏轻轻的扔在案上,脸色迅速沉静下来,眼神中多了几分决绝。“关中、关东情况并不相同,不能强求一致。既然不能学,索性就不学了。”
“陛下……”
天子抬起手,打断了荀。“你说得对,孙策羽翼已丰,我们的机会不多了,只能速战速决,险中求胜。唉……”天子一声长叹。“本以为西征大捷能够缓解危机,示天下人以形势,没想到还是远水难救近火。令君,你去见见杨修,弄清他的来意,看看孙策究竟在想什么。”
荀看看天子铁青的脸,心中不安。“陛下,臣以为……”
“令君……”天子摇摇头,示意荀不用再劝。“让朕想想,让朕想想。”说完起身,向后殿去了。
荀坐在殿中,看着天子消失在门后,怅然若失,心里空落落的。
大将军府就在未央宫北门的甲第,曾经是霍光的住宅。霍光死后,满门被诛,这座宅子又经过几个贵戚之手,直到赤眉入长安,此宅被抢劫一空,只剩下一些残墙断壁。
决定封孙策为王,征孙策入朝主政,天子便决定安排孙策住在这儿,并派人进行了整修。这儿紧靠未央宫,方便随时传唤,大将军霍光的住宅也足以表示对孙策的器重和……警告。工程进行到一半时,得知孙策本人不肯来,只派长史杨修来代理政务,荀知道计划落空,便把工程停了。
杨修站在收拾得还算整洁的院子里,微微一笑。
身后响起脚步声,马超快步走了进来,兴趣盎然的打量着四周,又看看杨修。“杨长史,别来无恙?”
杨修看看马超。“马将军,我还是老样子,不过是为吴王管管账而已。你却是青云直上啊,以前侍卫吴王,现在侍卫天子,还尚了公主。你到这儿来看我,就不怕人说闲话?”
马超哈哈一笑,拱拱手。“行了,行了,德祖兄,你别说拿我开玩笑了。尚公主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手里有点兵,谁都可以尚公主。说句不怕得罪吴王的话,我现在和那些羌人没什么区别。”
“这和吴王有什么关系?吴王尚的可是长公主。”
“要不要这样?要不要这样?你再这样,我就走了啊。”马超佯作不快,转身摆出一副要翻脸的样子。
杨修也不理他,背着手,来回转了两圈。“孟起,去年令尊与曹益州交战,究竟是怎么回事?”
“去年?”马超转了回来,眼珠转了转。“吴王不知道?”
杨修不置可否。马超就他口风紧,挠挠头。“也没什么,曹操杀良冒功,屠了好几个羌人部落。羌人气不过,去找家父请愿。家父不是奉诏节制武都、陇西汉羌嘛,自然不能不理。不过他也没攻击曹操,是曹操主动攻击他的,结果一战之下,曹纯战死了。后来又打了几天,不分胜负,不了了之。”
“令尊为什么离开关中?”
“陛下要推行士家制,不发钱粮了,只给土地。我马家部曲有一大半是羌人,不会种地,关中又没有牧场,对战马喂养不利,不如去武都、陇西,可以牧羊放马。”
“没有令尊和他率领的部曲,你在长安过得如何?”
马超紧闭着嘴唇,半天没说话。马腾退出关中,有羌人的支持,在武都、陇西站稳了脚跟,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他在关中就没那么自在了。关中的兵力主要有两部分:一部是吕布率领的并州骑兵,一部是实行士家制的凉州兵,那些人都支持杨阜等人,和他马超没什么关系。他除了身边的一些马家部曲,其他人都搭不上话。好在天子还信任他,倒也没人敢欺负他。
见马超不说话,杨修也没有再问。“你今天来找我,不会是空手来的吧?这可不像我认识的锦马超。”
听到这个曾经很熟悉的外号,马超哈哈一笑,连连摇手。“德祖兄,我怎么能空手来呢?这不,我知道这宅子空荡荡的,连奴婢都没配全,一时半会的肯定不能住人,所以我来请德祖兄先到我那儿委屈几天,挑一些服侍的人,然后再搬过来。走吧,我为你接风,你可千万要赏脸。”
“锦马超请客,我当然不能拒绝。不过我先要看看这院子究竟有多大,也好回报吴王,让吴王知道朝廷的诚意。孟起,随我走一圈?有你这个高手在一旁,就算有人想对我不利,也好有个挡刀的。”
马超大笑,豪气干去。“走,我陪你走一遭。别说没人会对你不利,就算有,看到我马超也要躲得远远的。唉,我跟你说,这两年我这拳法、矛法可大有长进,就算是和吴王放对,估计也能撑上十几个回合。德祖兄,吴王现在还坚持习武吗?他那么忙,肯定没时间了吧?”
“放心,就算吴王没时间习武,打败你还是绰绰有余的。”杨修走了两步,又不经意地说道:“我怎么听人说,你被温侯吕奉先给揍了?”
“谁胡说八道,坏我名声?”马超有些心虚,故意变了脸色。“我是和他交过手,没分胜负。”
“是吗?我也觉得不太可能,你可曾是吴王的义从骑督,经常陪吴王习武的,就连吴王都夸你有天赋。怎么可能被人揍呢,这可是往吴侯脸上抹黑啊。”杨修顿了顿,转头看了马超一眼。“要不哪天约温侯再战一场,我亲眼见证,如何?”
马超尴尬地笑了笑,欲言又止。
第1882章 纵横
两人出了门,杨修的马车已经进了院子,还没来得及再拉出来,门前只有马超的亲卫和战马。杨修向马超要了一匹马,手按着马鞍,纵身一跃,便上了马。
“好久没骑马了,孟起,我们赛一回?”
马超大喜,也跟着翻身上马,抖抖缰绳,和杨修并肩跑了起来。两人沿着街向西,出直城门。羽林骑的营地在城外的建章宫,与未央宫之间有飞阁复道可通,无须出宫绕行。杨修和马超出了城,沿着充作护城河的水向南,由建章宫东门入宫。
建章宫东门北侧原本有双圆阙,阙顶有铜凤,故又称凤阙,是汉武帝时所建。如今铜凤早就不见了,只剩下石阙,耸立在大道旁,远远便能看见,可以想见当初新建时是何等辉煌。
见杨修仰头望阙,马超忽然有些后悔不该引杨修从此经过。孙策以浴火凤凰自号,他引着杨修从没有铜凤的凤阙经过,很容易引起误会。这些读书人最会胡思乱想,攀扯附会了。
“孟起,你知道这上面的凤凰去哪儿了吗?”
“不清楚,有人说是被赤眉毁了,有人说是被董卓毁了,反正我进长安的时候就没见过上面的凤凰。”
“凤凰东南飞。”
马超似懂非懂。“为什么?”
“东南有梧桐。”
马超一脸懵逼。杨修哈哈大笑,踢马前行。马超有些郁闷,无奈的耸耸肩,也跟了上去。
建章宫规模甚大,建成之后就是汉武帝常年居住的地方。也正因为规模太大,修复起来非常困难,天子的安全得不到保障,所以天子西迁长安时选择了未央宫落脚,建章宫因地利之便,成了南北军的驻地。马超有自己的府邸,但他还是喜欢住在军营里练兵演武。
虽说是比赛,毕竟不是真正的比赛,马超让了半个马身,直夸杨修骑术不减当年,又送了杨修两匹好马代步,殷勤倍至。他们俩同年,杨修大几个月,马超以兄呼之,颇有套近乎的意思。杨修倒也给面子,没有拒绝,两人谈笑风生,畅聊分别之后的情景。
杨修说起孙策封王后的举动,尤其是文武官员的调整,提到了阎行和庞德。阎行如今在洛阳,不在九督之列,但他是鲁肃的副手,掌管骑兵,一旦发生战事,以他对骑兵战术的精通,面对的又是并州、关中,大有用武之地。如果鲁肃立功升迁,阎行继任都督的可能性比较大。
庞德就更好了。他跟着孙策征辽东,立了战功。如今孙策封王,他水涨船高,身份与马超对等,实力也与马超所领的羽林骑不相上下。平定辽东之后,战马来源有了保证,白士已经增加到千骑,还有了自己特有的装备。最新式的明光铠,装饰有白的精钢长矛,百炼战刀,骑盾、手弩,一应俱全,还配备了大量的白马,虽然不到千骑之数,却也有百余匹,出行时煞是好看,极是养眼。
马超的妹妹马云禄如今也不错。随着孙尚香一天天长大,羽林卫也扩大了规模,影响很大,不少官员百姓的女儿都想入羽林卫,即使不能成为正式的骑士,也想学习骑射。如今中原风气开放,女子骑马射箭的很多,马云禄和韩少英既是骑督又是教官,极受欢迎,没人敢得罪。
马超听得眼馋不已,颇是后悔。如果他不离开孙策,庞德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的。
说完了阎行、庞德,杨修又问起了马腾的情况。
马超顿时来了精神。杨修刚到长安,他就赶去迎接,又设宴为杨修接风,可不仅仅是交情,更是利益。马腾到武都、陇西后,为了得到羌人的支持,急需军械、粮草等物资,但蒋干一直没有给他答复,对之前的约定既不否定,也不执行。马腾得不到物资,无法满足羌人的要求,心里慌得很。
但他又不能和杨修说得太明白。如果孙策知道马腾实力有限,很可能就更不把他们父子当回事了。
“如今凉州大概分为四部:家父,韩叔,凉州刺史张则,还有就是武威太守牛辅。韩叔控制着湟中道,牛辅也正在谋求四郡商路,张则就不用说了,商旅从关中西行,必要冀县,所有的油水都要从他手里过一圈。相对来说,家父没有那么多的油水,好在羌人支持,从益州来的商人进出凉州也要经过武都。只是凉州产出少,上、冀县又控制在张则手中,粮食有些紧张。加上与曹操交恶,曹操一直想夺武都,解决战马不足的窘境,恐怕迟早会有一战。”
杨修点点头。“令尊有把握吗?”
“家父没什么问题,就是那些羌人战力不足。去年那一战,家父大破曹操,但羌人却被曹操击败,胜负相当,最后只能罢手。”马超故意轻描淡写的说道:“羌人作战没经验,平时散在各处牧马放羊,也没时间训练阵法。不过他们作战还是勇猛的,只是装备太差,如果能增加一些军械,战力会有所提高。”
“我听说那个氐王杨腾去年战死了,可有此事?”
马超有些脸红。他一直说是羌人损失不大,但杨腾是武都羌人的首领,他的阵亡足以说明羌人的损失很大,最后的结果绝非不分胜负,实际上还是曹操占了优势的,马腾只是占了曹操轻敌的便宜,抢了先机,后面的战事其实并不理想。
“杨腾以前没什么战场经验,指挥不灵。不过羌人还是支持他的,他儿子杨驹还是氐王,对家父极是尊敬,隔三岔五的还送些礼物到长安来。刚才那两匹马,就是他送来的,是雪山里的龙马种。不仅身强力壮,能负重,而且擅长长途行军,爬山涉水,如履平地。”马超嘿嘿笑了几声。“用作甲骑可是绝佳。”
“是吗?价格怎么样,合适的话,搞个几百匹试试。”
马超大喜,说了半天,他就等杨修这句话呢。他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德祖,你放心,我马上就给家父写信,挑一千匹上好的战马给吴侯送去。我跟你说,这些马不要钱,就当是我父子送给吴王的贺礼。说起来,去年吴王封王大典,我应该去的,可是脱不了身啊,遗憾得很。”
杨修也不戳破,笑着举杯。他孤身来到长安,要想保证人身安全,马超无疑是最好的盾牌。晾了马家父子近一年,现在也该给他们一点甜头了。真让曹操取了武都,对孙策绝非幸事。
鲍出走进尚书台官廨,来到荀面前,躬身施礼。
“令君,杨长史还没回来,怕是要住在那儿了,大将军府里冷清得很。”
荀应了一声,示意鲍出可以退下了。他奉天子之意想和杨修聊聊,结果去迟了一步,扑了个空。杨修被马超接走了。他不好去打扰,只好让鲍出在大将军府门口守着,看杨修什么时候回来。现在已经是半夜了,杨修回来的可能性不大,鲍出只好回来禀告。
马超主动去找杨修恐怕不仅仅是叙旧这么简单。马腾离开长安,在武都与曹操发生冲突,双方损失都不小,曹纯牺牲,杨腾战死。据刘晔得到的情报,杨腾与马腾很早就有交情,杨腾曾打算将女儿许给马超为妻,只是马超去了关东,后来又尚了公主,杨腾舍不得女儿做妾,这才作罢,将女儿嫁给马超的弟弟马休。有这层关系在,马腾才会不遗余力的支持杨腾的儿子杨驹继承氐王。
马腾与曹操迟早还有一战。杨修这时候来到长安,马超主动找上门,自然有求援的意思。曹操是朝廷的右臂。如果曹操被马腾打残了,对朝廷的计划影响很大。
每次想到曹操,荀的心情就会很复杂。孔融、祢衡告诉他的那件事让他且喜且忧。如果说在曹昂出生的那一年黄龙见谯真的预示着曹家才是代汉的土德,那孙策就不是朝廷真正的威胁,他要么会止步于权臣,要么会被曹操击败。如果考虑到曹昂被困在兖州,暂时无能为力,那据有益州的曹操才是最可能击败孙策的人。
可是这样一来,让曹操崛起是不是饮鸩止渴?如果抛除立场分歧,荀还是赞同孙策的。他效仿孙策,在关中推行新政,遇到了不少问题,更能体会孙策的深谋远虑和洞见卓识。他相信孙策的做法才是正途,而他和曹操都不过是东施效颦、邯郸学步,徒有其形,不得其神,一不小心就会滑向耕战的暴秦覆辙。
事实上,他最近收到的消息就是如此,曹操也在益州推行士家制度。不过被他充作士家的不是凉州百姓,而是天师道众。有天师夫人协助,曹操的进展远比朝廷顺利,那些被天师道义蛊惑的百姓可比凉州百姓听话多了。
荀很担心,如果天子不肯放弃,孤注一掷,与孙策决战,很可能是为曹操提供了机会。
荀起身,想再去和天子谈谈。他刚刚走到门口,尚书仆射卫觊走了过来。“令君是准备休息吗?”
“不,我想去见见陛下。”荀看了一眼天空的残月,有些犹豫。“也不知道陛下休息了没有。”
“陛下还没休息。”卫觊说道:“他正和刘令君等人议事,说明天再与令君商讨。”
荀微怔,回头看了卫觊一眼。卫觊苦笑着拱了拱手。荀深吸一口气,屏住片刻,又缓缓吐出来。他点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卫觊看着荀微弓的背影,一声轻叹。
第1883章 内斗(若相惜丶惜月打赏加更)
温室殿,天子背着手,站在巨大的地图前,一动不动。
刘晔、刘巴、杨阜等人围在一旁,拱手而立,静默无语。
杨修的那份奏疏躺在案上,原本挺刮平整的纸经过了不知多少只手,变得皱巴巴的,有一些地方还沾了水,字迹有些晕开,像一个个污点。
“时辰不早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天子转过身,掐了掐眉心。他今天皱眉的时间太久,眉心酸胀。“诸卿回去再想想,看看有没有更好的解决之道。”
“唯。”刘晔等人躬施礼。
“令君留一下。”天子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可以退下了。杨阜等人缓缓退后几步,转身离开。刘晔站在原地不动,等着天子的吩咐。他神情疲惫,但身体却还是站得挺直。
天子回来踱了几步,见杨阜等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外,这才说道:“子扬,你今天一直没怎么说话,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刘晔摇摇头。“臣支持陛下的决断,孙策绝不可能止步于吴王,他迟早会谋求鼎革。之所以派杨修来长安主政,不过是掩人耳目,虚应故事罢了。”
天子点点头,示意刘晔接着说。他和刘晔相处这么久,听得懂刘晔的言外之意。刘晔支持他对孙策的判断,却不提现在什么时候出兵征讨,显然是不同意。
“只是……臣以为现在出兵并非最佳时机。”刘晔躬身一拜,声音柔软了些。“陛下刚刚封孙策为王,不期年便发兵征伐,那究竟是封王错了,还是征伐错了?孙策虽有反意,尚须以新政掩饰,派杨修入朝。陛下何不虚以委蛇,待机而动?”
“子扬,不是我心急,我是担心时间拖得久了,等孙策势力已成,错失时机。荀令君虽说沮丧,有一点说得却是不错,孙策羽翼已丰,接下来的发展会越来越快,我们……”
“陛下恐怕误会了荀令君的意思。”
天子惊讶地看着刘晔,顿了顿,才说道:“子扬,说来听听。”
“唯!”刘晔拱拱手。“陛下,荀令君是荀卿之后,服膺荀卿之学,一心崇礼法,佐陛下行王道,为尧舜。但王道难行,霸道易就,存亡之际,自然还是霸道见效快些,所以陛下推行士家之法,与秦之耕战近似,这是形势所然,无可厚非,却与令君志向背道而驰。臣斗胆臆测,令君还是希望陛下以柔道治之,行王道,与孙策争民心,而不是决胜于战场。”
“行王道就能争民心?”天子冷笑道,声音有些沙哑。
刘晔躬身再拜。“陛下,臣不能说令君有把握,但臣也不得不说这未尝不是一种选择。周有天下八百年,武王至幽王不过两百七十余年,平王东迁至洛邑却有五百余年,即使田氏代齐之后,犹有一百三十余年。若陛下愿意垂拱而治,汉祚未必不能再延续百年。陛下春秋正盛,还有很多机会,若决意征伐,倒有可能一战而败,彻底断绝了中兴的希望。”
天子眉心紧皱,眼角不住的抽搐,死死的盯着刘晔。
刘晔不紧不慢。“敢问陛下,与孙策决胜疆场,胜率几何?”
天子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刘晔又道:“就算陛下有列位先帝相佑,击杀孙策,孙策还有四个弟弟,两个儿子,尤其是他的父亲孙坚正当壮年,孙家不会分崩离析。可是陛下万一有所不讳,谁来继承你的事业?是伏贵人刚刚诞下的皇子,还是宗室中的哪位支系?恕臣冒昧,宗室中唯一堪与孙坚匹敌的就是陈王,而他要比孙坚年长近二十岁,已是花甲之年,他那几个儿女也不是孙坚的对手。”
天子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变了几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恢复了镇静。“这么说,子扬也如荀令君一般,建议我垂拱而治。”
刘晔摇摇头。“臣只是说荀令君所言也有一定道理,并不是赞同他的看法。在臣看来,出击固然仓促,坐等也未免消极,可取其中。”
天子大感兴趣,催促刘晔快说。刘晔走到地图前,指指交州和幽州。“陛下,孙策封王,曹操、刘备、袁谭难道就不想?驱狼搏虎,使其自斗,不论孰胜孰负,皆对朝廷有利,何乐而不为?幽州关系到战马,交州关系到海外之货,皆不可失,孙策纵有财力,两线作战,又能坚持多久?彼消此涨,数年之后,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天子扬了扬眉,看看刘晔,又看看地图,忽然笑了。“子扬,你是不是对凉州人也有些想法?”
刘晔无声地笑了笑,淡淡地说道:“陛下,凉州士庶深受朝廷恩宠,立功心切,臣以为其志可嘉,但他们入朝不久,更没有与孙策对阵的经验,初生牛犊不怕虎,仓促上阵怕是会重蹈徐荣覆辙,正中孙策下怀。这是陛下最后的倚仗和希望,不宜孟浪。臣是关东人,贸然反对,难免会有非议。陛下不如问问皇甫太傅父子,皇甫坚寿在太湖住了那么久,就算足不出帐,天天听战鼓声,对孙策的了解也要比我们多得多。陛下,孙策是朝廷劲敌,陛下要想战胜他,需要利用每一点机会,即使是杨修也不例外。”
天子豁然开朗,虚握起拳头,轻轻地敲击着掌心。“还是子扬有见地,我未免意气用事了,被杨修一封奏疏激得方寸大乱,险些中了他的计。对了,士孙瑞到哪儿了?他这一路走得真够慢的啊,去年十一月就起程了,三个月还没到长安。”
“士孙瑞走得慢,是不知道陛下心情。如果知道陛下心情,他会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天子瞥了刘晔一眼,“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他赶回来不是为了出谋划策,而是阻止我犯蠢,对吧?”
刘晔一本正经地说道:“臣不敢妄言。”
天子摆了摆手。“皇甫太傅年高,身体又不好。太尉久缺的确不合适。等士孙瑞回来,看看他的收获,如果可用,就让他任太尉,你觉得如何?”
“陛下圣明,非秦穆公可比,必能成一代圣君。”
天子没有再说什么,示意刘晔可以退下了。刘晔退了出去,天子脸上的笑容渐渐的淡了,多了几分无奈。刘晔的建策的确很高明,但是他对杨阜等人的排斥也非常明显,随着凉州士人大量入朝,关东、关西的矛盾有激化的趋势。委任士孙瑞这个关中人为太尉,居中调和也是一个办法。
如果士孙瑞对朝廷还有忠心的话。
可是人心隔肚皮啊,谁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荀这样的亲信说话都拐着弯,让他险些误会,更何况其他人。
天子暗自挠头,说不出的疲惫。他转身入室,眼睛余光一扫,看到曹丕站在一旁,忽然想起刚才刘晔的建议,不禁暗自后悔。
怎么没想到曹丕今天当值?
第1884章 琉璃杯
刘晔出了温室殿,下了台阶,正准备向秘书台去,一旁忽然有人说道:“令君请留步。”
刘晔停住脚步,缓缓转身,借着殿中的灯光凝神细看。阎温正站在阶下,拱着手,神情恭敬,笑容满面。刘晔看看四周,见没有其他人,当值的郎官也都站得比较远,阎温显然是刻意找了这么一个位置等他,绝非偶遇。
“将军有什么指教?”
“岂敢,岂敢。”阎温再拜。“夜色已深,本不该打扰令君休息。只是有一事不解,想请令君指点几句,免得彻夜无眠。”
刘晔的眼角抽了抽,似笑非笑。他明明知道阎温想问什么,却不点破。“那将军可能会失望的。”
“令君奇计无双,陛下倚为心腹,我这点小困惑,令君必能迎刃而解。”
“不敢,请将军指教,我尽力而为。”
“那就先谢过令君了。”阎温很客气,再次拱了拱手。“陛下为天下万民求太平,征吴王入朝主政,吴王婉拒,派长史杨修来代理,令君以为合适否?”
刘晔略作思索。“既合适,又不合适。”
“此话怎讲?”
“说合适,是因为杨修是故太尉杨彪之子,名门之后,对朝廷向来忠心,家学渊源。他先在大将军身边,后又主豫章之政数年,通晓大将军施政之妙,又有实践经验,兼年富力强,的确是个施政的人才。”
阎温不动声色,佯装听不出刘晔的嘲讽,接着又问。“那不合适又是为何?”
“关东、关西地理不同,风土人情各异,关东之政未必能行于关西。勉强行之,难免方凿圆枘,龃龉而难入。别的不说,若由他行大将军之政,这士家之法恐怕首当其冲,无法幸免。”
阎温立刻追问了一句。“那令君以为士家之政当行与否?”
刘晔笑了,眼神讥讽。“当行不当行,全看能不能经世济用。士家之法在耕战二字,耕有其食,战有其卒,如果士家之法能提供足够的钱粮和战士,佐陛下平定天下,那就当行。如果不能,那就不当行。诸君倡士家之法,又已经在关中推行,就应当证明士家之法当行,而不是问我当行不当行。难道我说不当行,你们就能废除此法?”
“这么说,令君不反对陛下出征?”
刘晔停顿了片刻,然后笑了笑。“恕我浅薄,对商君故事不太熟悉,将军能否告诉我商君是哪一个变法,又是哪一年建功的?”
阎温愣了一下,正准备回答,刘晔又道:“有一点要提醒将军,杨修是大将军长史,不是吴王长史,千万不要搞混了。”说完拱拱手,扬长而去。阎温不及阻拦,只能苦笑着目送刘晔离去。杨阜从拐角处转了出来,看着刘晔昂扬的背影,赞了一声:“不愧是关东英才,一语中的。”
阎温回头看看杨阜。“既然义山也觉得不宜操之过急,刚才又何必向陛下进言出师征伐?”
杨阜拍拍阎温的肩膀,低声说道:“说说有什么关系,反正又不会真的出师。你没看到刘子初也没说话吗?荀令君不与席,刘令君反对,司徒掾没钱,天子连长安城都出不了,更别说出武关了。既然如此,鼓舞一下士气有何不可?有左有右,陛下才能执其中嘛。”
阎温恍然,莞尔一笑。
杨阜拱拱手,出宫而去。
荀等了两天,看着马超往大将军府送了两天的家俱,又送了几十个奴婢,杨修回到大将军府,他才登门拜访。
有了马超送的人和物,大将军府终于有了几分人气,至少看起来能住了。不过没有掾属,大将军府只有杨修这个长史一人,治事是不可能的,终究只是一个空壳。
荀来的时候,杨修还没起。通报后又过了一阵子,杨修才披着衣服,散着头发,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还没说话,先打了两个哈欠,眼圈发黑,身带脂香,一看就是刚从脂粉堆里爬起来。
“德祖,你这是堕落了啊。”荀忍不住开了个玩笑。他和杨修早就相识,比杨修大十二岁,关系在师友之间。“难道杨家的家风要毁在你手里?”
“我这是保命。”杨修满不在乎,大袖一甩,在荀面前坐下。一边招呼人上茶,一边眉飞色舞的说道:“今天请你尝点好东西,谢你第一次来看我。”
荀满不在乎。“什么东西?”
杨修故作神秘,荀也不好追问。看着几个相貌俊俏的婢女来回忙碌,在堂上备好茶炉、茶壶,又摆上几只琉璃杯,拿出一只粗大竹筒做成的罐子。杨修抱着罐子,来到荀面前,献宝似的打开盖子,凑到荀面前。
“闻闻。”
荀嗅了嗅,也不禁眼前一亮。“是茶,好浓郁的香气。”
“嘿嘿,这是庐山山顶的野茶,产量极少,一年不过三五罐。我跟你说,也就是你来,换个人,别说喝,连看都不让他看。”
“庐山也有茶?”
“意外发现的。”杨修抚腿大笑。“我不是在庐山建了个书院嘛,闲来无事,便到书院小住,偶尔喝茶,有书院的学生对我说山顶也有类似的树,我便不辞辛苦的爬了上去,发现了几棵茶树。命茶工采来,按袁夫人的新法炮制,滋味绝佳。再配上这琉璃杯,就连吴王都说好。待会儿你仔细看,观其色,闻其香,品其味,保证你赞不绝口。”
看着神采飞扬的杨修,荀有些哭笑不得。这哪里来长安主政的,这是来长安度假的啊。他几次想开口询问杨修的真实想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虽说与杨修关系亲近,毕竟分属不同阵营,杨修从出仕起就跟着孙策,又被孙策付以重任,不能将他与杨彪一样看待,不能轻易推心置腹了。
等着水开的时候,杨修问起荀的近况,尤其是对荀娶了唐夫人的事比较好奇。唐夫人可是少帝的未亡人,按照旧制,就算不是皇太后,也不是普通人能娶的,只能在宫里度过余生。
荀很无奈,应付着答了几句,想将话题扯开去。杨修却不打算放过,嘿嘿笑道。
“文若兄,我听说,这是天子的主意?”
荀苦笑。不用说,这肯定是长公主说的。“是又如何?”
“天子少年失怙,又逢大乱,没有那么多陈规陋习,敢为人不敢为,非常难得。”
荀心中一动,随即附和道:“德祖所言甚是,陛下天资聪颖,的确有英主之相。等些日子,陛下召见你时,你亲眼见到他,必知我所言不虚。”
“我相信。”杨修点点头,又诡异地笑道:“你看到吴王也一样。”
荀笑得有些勉强。“听德祖这口气,似乎对吴王更有信心?”
“这一点,我觉得文若应该有同感。”
“我……”荀咂了咂嘴,笑着摇摇头,却不说话。
杨修也不追问,转了个话题,聊了几句闲话。水开了,杨修亲自提壶,将琉璃杯洗了一遍,然后放入一些茶叶,浇入小半杯水。水一入杯,茶叶浮起,舒展开来,香气弥漫,沁人心脾。杨修等了一会,将新茶滤去,又加入大半杯水,这才端到荀面前。
荀低着头,打量着杯中的茶叶升腾而起,在水中沉浮。他盯着看了半晌,忽然发现一个问题。“德祖,不加盐、姜吗?”
“不加,就这么喝最好。虽然初入口有些苦涩,却有回甘。”
荀眨眨眼睛,又道:“这琉璃杯是哪个工坊生产的?”
杨修抚掌而笑。“不愧是令君,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令君,你觉得这一只琉璃杯值多少钱?”
荀不答反问。“怎么,你这个大将军长史是来做生意的?”
“举手之劳而已,如果有生意可做,我是不反对的。”杨修笑了一声:“你们总不会像布匹一样,也行专榷吧?”
荀尴尬地笑了笑,无法回应。南阳来的布匹价格便宜,打压得关中的作坊无钱可赚,刘巴不得已,行专卖制度,不准南阳商人自由出售布匹,既解决了关中作坊的困难,又获得了大量的布匹,让朝廷手里有了可用的资源,唯一受苦的就是百姓,明明有更便宜的布却买不到。他不是主导者,但这件事他是知情的,现在被杨修当面嘲讽,未免惭愧。
但他更多的是不安。这样的琉璃杯自然不是普通百姓能用的,用得起的都是达官贵人,如今长安什么都缺,唯独不缺达官贵人,宗室、大臣,比比皆是,即使是兵荒马乱之际,这些人对奇珍异货也没什么抗拒力,反倒更容易攀比。如果这样的琉璃杯进入长安市场,不知道会有多少钱被孙策赚走。
杨修入朝不是主政,而是摧毁关中的经济来了。他那个豫章太守本来也不管军事,只管民生。他转任大将军长史,负责的也不是军事,而是经济。
荀感到一阵绝望。连四世三公的杨家都彻底抛弃大汉了?
杨修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从容自若的打量着荀,笑容满面。“文若兄,茶可以喝了,小心烫嘴。”
第1885章 饮茶
茶很香。正如杨修所说,初入口有些苦涩,细品却有些甘甜。尤其是不加姜盐,更能品味到茶叶特有的味道,让人神清气爽。
荀喝了几口茶,心中的焦躁莫名淡了许多。他赞了两声:“好茶,的确是好茶。没想到茶还可以这么喝,以前都是糟蹋了。”
“喜欢的话,回头带一罐走。”
荀也不拒绝,笑道:“最好再送几只琉璃杯,看着茶叶在水中升腾起浮,自有出尘之感。”
“几只?”
“是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如此好茶,当与夫人对饮。”
杨修瞪了荀片刻,忽然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这才对嘛。令君,不要整天愁眉苦脸的。凡事尽力即可,不一定要追求结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有时间,不如喝茶。”
荀品味了片刻,忽然又想起“黄龙见谯”的事来,再看眼前的杨修,不免心生戏谑。“是啊,谁知道最后是什么结果呢,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就是了。”
杨修见荀说得轻松,反倒有些不安。只不过眼神一瞬,并没有追问。他相信大势如此,就算朝廷有什么阴谋诡计,也扭转不了局面。
逐鹿天下,最后靠的还是实力。
两人默契的没有再谈朝政,说起了杨修带来的那份官制史稿。天子派人抄了几份,分赐几个重要的官员,荀自然也拿到了一份。他已经通读了两遍,感触很深,一直想和杨修探讨探讨。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杨彪的这份官制史稿重心在演变,而不仅仅是罗列列朝的官制名称,他花了大量的篇幅去分析官制变化背后的原因。这件事说起简单,做起来却很难,尤其是有一个困难几乎无法克服。
秦以前的官制资料缺失,几乎无从谈起。
杨彪的资料来源是经史,经是五经《诗》、《书》、《礼》、《易》、《春秋》,史是三史《太史公书》、《汉书》、《东观汉纪》。《汉书》和《东观汉纪》是本朝史,记载很详细,《太史公》书虽然记载了大量的秦汉以前的事,但没有专门的百官志,借鉴的意义有限,反不如五经中的《礼》。所以杨彪有所侧重,先秦官制以《周礼》为本,比较简略,本朝官制以《汉书》、《东观汉纪》为本,再加上在襄阳著史的蔡邕提供了新版的《百官志》,比较详细。
《周礼》记载的官制虽然详细,却没有演变过程,借鉴意义有限。就本朝的官制演变而言,有一个特点非常明显:皇权在不断的加强,而臣权却在不断的削弱,尤其是光武中兴以来,更是如此,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丞相这个官职没有了。杨彪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字里行间透出深深的担忧,将本朝衰落的原因归结于此,认为是君权过强才造成了外戚和阉竖两大恶疾,想长治久安,就要恢复抑制君权,恢复相权。
荀对此很好奇,他想知道孙策对这个结论是怎么想的。据他所知,天子对这个结论有些不以为然。这也可以理解,天子现在大权旁落,自然不肯承认现状。如果不是这部书是杨彪主导,只是黄琬这个党人所著,天子根本不会理会。
“吴王有没有想过,他这很可能是作茧自缚?”
杨修笑笑。“文若兄,你自己对这个结论怎么看?是赞同,还是反对?”
荀沉吟了片刻,在杨修的逼视下,无法逃避,只得说道:“我是党人,党人那么多先贤奋起抗争,甚至不惜家破人亡,为的就是抑制皇权,你觉得我会反对吗?”
“你现在还是党人吗?”杨修似笑非笑,眼神戏谑。
荀有点尴尬。他现在的确不能再算党人,至少不是原先意义上的党人,否则也不会一心维护天子。
“说实话,你自己有没有想过,大汉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们党人也有责任?”
荀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这些年,他自己也在反思,觉得当年党人的做法有些偏激,但这样的话他绝不会当着杨修的面承认。这不仅关系到他本人的荣辱,更关系到那些先贤的身后名。杨家父子不是党人,他们毋须顾忌,他做不到。
“不肯承认?”杨修笑得更加得意,重新泡茶。“你还不如黄公敢于扬弃。”
荀强作镇静,淡淡地说道:“我岂敢和黄公相提并论。”
“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都影响不了大局。这部书会印行天下,是非对错,自会有天下人评断,也会有这几百年的历史来证,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更是如此。你以为你不承认,对的就能变成错的,错的就能变成对的?”
荀不想再说自己,反问道:“听德祖之意,吴王赞同此说?”
“这正是吴王的过人之处,也是天子所不及之处。”
荀沉默片刻,又道:“所以,吴王设首相,是想恢复丞相制?”
“至少有这个意思。”杨修将新倒的茶轻轻放在荀面前,难得的严肃,甚至还有几分惋惜。“文若兄,你和张子纲的赌约已经输啦,而且输得一败涂地。”
荀正襟危坐,眼皮低垂,一言不发。
“张开手。”杨修说道。荀不解地看着杨修,杨修连声催促,荀无奈,只得伸出手。杨修打开竹筒,从里面倒出一些茶叶在荀手心里。
“握住。”
荀依言据住。茶叶很脆,手指接触到茶叶,稍一用力,茶叶便碎了。荀不敢太用力,只能虚握着。
“将手翻过来。”
荀皱了皱眉,却还是将手翻了过来,掌心朝下。有茶叶从指缝里漏了出来,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只听得一连串的脆响,不用张开手看,仅凭触觉,他也知道那些茶叶全碎了。看着从指缝里漏下的蔡末,他大为惋惜。虽说通常喝茶都要研成茶末,可是他看过那些茶叶在水中沉浮之美,茶末是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效果的。
杨修坐了回去,靠在凭几上,神情慵懒地说道:“治国也是如此。不能太紧,太紧就会碎。也不能太松,太松就会落。一旦碎了,你就算用再大的力气也无法全盘掌握了。”
荀翻过手掌,看着指掌上的茶末,沉吟良久,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苦涩。“道理是没错,但世上的事从来不会这么简单。革故鼎新、移风易俗绝非易事,欲速则不达。你说历史会证明对错,而我看到的历史就是王莽以得民心始,以失民心终,毁了大汉,也害了他自己。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又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德祖,你不觉得你太轻忽了吗?”
杨修嘴角微撇。“文若兄,你还真是固执啊。也罢,空言无益,我们不妨拭目以待。”
荀出了大将军府,没有上车,沿着街往前走,鲍出见状,将杨修送的礼盒交给同伴,放进车里,自己快步赶上荀。
荀听到脚步声,笑道:“天子脚下,不用这么紧张。”
“喏。”鲍出应了一声,却还是寸步不离,按着腰间的长刀,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经过未央宫北门时,荀停了片刻。“文才,你知道这座门前站过多少英雄才俊吗?”
鲍出摇摇头。“属下心中,天下才俊无过令君者。”
荀笑笑。“那是你读书少,只看到眼前事。此门原本叫金马门,孝武帝时,天下英才进京都在此门待诏,东方朔便在其中。可惜,一代奇人,未有用武之地,反倒落了个滑稽之名。如今人不见了,金马也不见了,空余其门,令人感伤。”
他转过身,慢慢地向前走,转过宫墙角,走上章台街。鲍出跟在后面,看着荀微躬的背影,心中酸楚。他跟了荀几年,眼看着荀由一个英气勃勃,自信昂扬的名士变成了一个忧心忡忡的儒者,满头的乌发不知不觉的花白,猛然看去,就像一个年过耳顺的老人,谁能知道他正当壮年。
今天与杨修一见,他仿佛又老了几岁,背又驼了三分,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就像背负了一座看不见的大山。
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荀沿着街道缓缓地向前走。皇宫附近,路上行人不多,倒是遇到一队缇骑。执金吾司马张辽带队,见到荀,张辽下马问侯,寒喧了几句。吕布曾向荀请计,吕小环在宫里也多得唐夫人指点,吕布与荀的关系也因此亲近,张辽等人也因此对荀非常客气,礼节周到。
两人分别,张辽重新上马,带着缇骑远去了。荀继续向前走,鲍出忽然说道:“令君,我觉得张司马看你的眼神不太对。”
荀顾自想着心思。“有什么不对?”
“他好像有话说。”
荀转过头,看了看远处张辽的背影,正好看到张辽转过路口,也回头看,见荀看他,挥手告别,消失在宫墙之后。荀回想了一下,觉得鲍出说得有理,刚才张辽的眼神的确有些不太对劲,只是他心里还想着杨修的事,没有留神。
“派人去问问他哪天休沐,我请他饮茶。”
“喏。”鲍出应了一声,叫过一个侍从,交待了一下。侍从领命,追张辽去了。
第1886章 身不由己(若相惜丶惜月打赏加更)
荀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司徒府。长安城原本只有丞相府,没有司徒府,天子迁都之后,就将司徒府安置在未央宫的东门里,便于传唤。司徒士孙瑞被孙策扣在江东几年,天子也一直没有再安排司徒,司徒掾刘巴就成了司徒府的负责人,实际上是有实无名的司徒。之所以没有委任他做司徒,是因为他的资历实在太浅了,难以服众。
士孙瑞要回来了,天子有心升他为太尉,主掌兵事,这司徒之位不能再空着,按例,司空赵温应该接任司徒。想到赵温,荀心里就隐隐的不安。赵温曾经和他提过一件事,郭嘉向赵温打听过种茶的事,现在杨修又在庐山发现野茶,袁夫人还发明了新的制茶法,这中间有没有联系?
荀一边想着,一边走进未央宫,来到司徒府。刘巴正在忙,看到荀进来,倒也不意外,让他且到后堂小座。荀是经常来的,也不拘礼,自到后堂坐下,找属吏烧水泡茶。水差不多沸腾的时候,刘巴进来了,卷着沾满墨渍的袖子,在一旁的水盆里洗手。
“这琉璃杯是哪来的?”刘巴一眼看到了案上的琉璃杯,上前拿了起来,对着阳光细看。“好杯,很洁净,气泡也少。”他曲指轻弹,声音清脆如磬,久久不绝。“大秦珍品?”
荀摇摇头。“汝南工坊新品。”
刘巴目光闪动。“杨修送的?”
荀点点头,把刚刚与杨修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刘巴仔细地听完,笑道:“这是冲着我来的啊。”
“有办法应对吗?”
“容我想想。”刘巴说道。荀让人用开水洗了杯子,取出竹罐,倒入一些茶叶,又浇入半杯开水,茶叶在热水中翻腾,舒展开来,上下沉浮。刘巴静静地看着,眼神微闪,却什么也没说。荀泡好茶,拿人将其中一杯送到刘巴面前。刘巴嗅了嗅,又浅浅的呷了一口,闭上眼睛,品味了一番,点了点头。
荀看着刘巴,一言不发。
刘巴放下杯子。“令君,从去年起,荆州的江南四郡已经有不少地方开始种茶了。目前还在试种阶段,但从他们选择的地点来看,所图不小。三五年内,只怕能种茶的地方都会种上茶。”
“这么多?”
“是的,所以我在想,也许孙策发现了茶的商机,需要大量的茶叶。”
“你有什么打算?”
“种茶需要时间,在江南能大量产出茶叶之前,我们至少还有三到五年时间。关中天气寒冷,益州却适合种茶,原本基础就不错。如果从益州大量收茶,再找到孙策打算销茶的地点,我们可以拔得头筹。”
荀点点头,又道:“计是好计,只可惜终非长久之计。”心里却又想起“黄龙见谯”的事,更添三分焦虑。各种迹象都不约而同的指向益州,难道曹操真的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孙策却如他的小霸王名号一样,只不过重演项羽的故事?
刘巴苦笑。“如今哪里还谈得上长久之计,关中行士家法,本就是竭泽而渔,三五年内如果还不能分出胜负,朝廷就只能闭关自守,待关东自乱,主动求胜是不太可能了。”
“你觉得关东会自乱?”
“不敢断言,只能说希望如此。”刘巴举起琉璃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若有所思。“人心苦不足,关东那些世家有多贪婪,你我都清楚。孙策若处置不当,自乱阵脚的可能并非没有。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荀诧异地看了一眼刘巴。“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这句话出自《韩非子》,刘巴引用得这么自然,看来最近对法家学问很是上心啊。不过从刘巴理财的手段来看,应该说原本就是法家的影子,他那一套基本就是桑弘羊的延续。
不过刘巴说的虽然直白,却也是实情。孙策实力雄厚,正面对抗,朝廷没什么取胜的希望,却也并非无路可走。孙策内部隐患不少,一旦处理不当,崩溃比崛起更快。当年项羽就是如此。
荀喜忧参半。
“子初,这琉璃杯的事,你要多费心,尽快想出办法应对。”荀收回心神,提醒道:“关中钱本来就不多,关中值钱的只有粮钱,一旦粮食外流,对我们不是好事。”
刘巴笑了一声:“所以我说,这士家之法行得不彻底,终究是个隐患。”
荀苦笑。他也在想这个问题。天子在关中推行士家之法,近似于秦的耕战,却不彻底,宗室、关中豪强被保留了下来,他们手中有大量的土地不受控制,杨修很可能看到了这个破绽,要用琉璃杯这样的奢侈品将宗室、豪强手中的粮食换走,逼着他们侵占士家的土地,让士家制度无疾而终。
如果让他们得逞,则关中不战自溃。
是继续推行士家法,将耕战之策进行到底,沿着秦国的老路再走一遍,还是悬崖勒马,迷途知返?荀进退两难。看起来,耕战几乎是朝廷自救的唯一机会,秦国因此战胜六国,统一天下,便是一个成功的例子。可那绝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局面,他不想先祖荀卿的悲剧再来一遍。
可是他也清楚,这件事不由他说了算,甚至不由天子说了算,天子未必没有看到这一点,但他身不由己,已经回不了头了。总不能就这么放弃中兴的希望,坐视大汉四百年的基业毁在自己手中。只要有一线机会,他一定会全力以赴。可是他知不知道真正的威胁也许不是孙策,而是曹操?他为拯救大汉付出的所有努力,很可能只是为曹操的崛起提供机会?
难道说,大汉注定要亡,无论天子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这个结果?
荀很绝望。他想了很久,抬起手轻轻的挥了挥,示意鲍出等人退下。刘巴会意,也让从吏退下,堂上只剩下他们二人。荀把“黄龙见谯”的事情说了一遍。刘巴也很惊讶,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幽幽地说道:“如果这真是天命,天命不可违。如果不是天命,令君又何必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令君,且解燃眉之急,再思将来。”
荀皱眉,反问道:“难道你我也只顾眼前苟且,不顾将来?既然如此,何必救汉?”
刘巴摇摇头。“陆生有言,汤武逆取而顺守,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以秦而言,若扶苏继位,改秦法,行仁政,秦也未必二世而亡。陛下英武,从少受令君教导,仁义为本,并非天生刻薄,行秦法是权宜之计,未必是本意。以史为鉴,焉知他成功后不能行仁政?令君,你是关心则乱,未免拘泥了。”
第1887章 争以道
荀很矛盾。
他不赞成刘巴的建议。将胜利寄希望于孙策的内乱,将仁政寄希望于天子更化,都过于一厢情愿。
孙策在细节上或许有不足,但他在全局掌控上展现出来的能力令人惊叹。这样一个人会坐视内部分裂而无动于衷?他强调刺史的监察职能,剥离太守的兵权,足以说明他明白平衡的重要性。新朝鼎立,可以造就一批军功权贵,这些人不乱,天下不会乱。孙策设首相、计相,放民权、财权,唯独将兵权掌握在手中不放,都表明他清楚什么可以放,什么不可以放。
至于后者,长安城南的博望苑可以证明此路不通。孝武帝当初也曾说三十年治乱,三十年升平,可惜终他一生,这个愿望都没能达成,反而亲手毁掉了培养的接班人。蒋干约他在博望苑见面,孙策请杨彪梳理官制演变,这些可能有为眼前政局服务的用意,但也表明孙策对此有所认识,寄希望于天子自我约束、自我更化,远不如希望孙策来得实际一些。
但他不能和刘巴说这些。刘巴的思路和天子更接近,不可能接受他的建议。况且这些话,他只能对天子说,不宜到处宣扬,免得让人觉得他和天子离心。
天子已经很难了,他不能再给天子找麻烦。
荀和刘巴商量了一些应对经济困难的事,便起身告辞了。他先到尚书台坐了一会,梳理一下思路。刚坐下不久,卫觊便匆匆走了进来,见荀在座,他喜出望外,连忙上前施礼。他刚刚见过天子,天子召集大臣议事,派人来请荀,正好荀不在,卫觊便代替他去了。
“陛下说,令君一回来,就请令君去一趟。”
“什么事,这么急?”
“令君,明天是朝会啊,大将军长史入朝,明天肯定要出席朝会。”
荀一拍额头,如梦初醒。他这两天一直在找杨修,连时间都忘了。天子勤政,五日一朝,从不缺省,明天便是常朝之日,杨修以大将军长史的身份入朝,不管他最后能不能真的执掌朝政,按理说,朝会都要参加的。天子让他事先和杨修见一面,为的也是摸清杨修的底细,好有所准备。
荀起身欲走,卫觊连忙拦住。“令君,那份官制史稿你带了吗?你要是没带,我拿给你。对了,还有一份杨长史的奏疏抄本,这次议事的主要内容就是这两项。”
荀眼神微闪。“有劳伯儒。”
卫觊转身入室,取来两份文稿,又将刚才众人的意见简略的说了一遍。荀听完,又向卫觊拱拱手,转身出门。卫觊看着荀离开,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抚了抚心口。手还没放下,门口一暗,荀又走了进来,见卫觊这副模样,笑了笑。
“我拿点东西。”匆匆进屋,从杨修送的琉璃杯中取出一只。卫觊正自尴尬,见到这琉璃杯,立刻赞了一句。“好琉璃。”
“好么?”荀停住脚步,将琉璃杯递给卫觊。卫觊接在手中,举起来,对着光,仔细查看。“令君,这只琉璃杯是上品,颜色纯净,气泡小而少,很难得啊。”
“你觉得这只琉璃杯能值多少钱?”
卫觊想了想。“这个不好说,我没见过这么好的琉璃杯。年前我回乡省亲,在安邑见过类似的,但品质没有这个好,大概卖三千一只,而且不好买,据说要预定。”他笑了笑。“有人说这是贾牧囤积居奇,故意哄抬物价,说不定在豫州只卖几百钱。要说这贾牧不愧姓贾,生意做得真是精明。价格抬上去了,市面上也买不到,然后新年时送了一两只,花费不多,却极有面子,得者无不视之如宝。”
“为什么这么说?”荀很惊讶。
卫觊也很惊讶。“令君,你不知道吗?琉璃在豫州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我听说豫州诸郡学堂都用琉璃为窗,白天不用点灯。虽说郡学是聚才之地,可是能用来做窗户,这琉璃就算贵又能贵到哪儿去?这只琉璃杯的品质是好一些,可是与普通琉璃相比,本质上并没有太多区别,很可能只是制作工艺又有了提高,解决了某个困难而已,成本上并没有什么变化。物以稀为贵,安邑离中原太远,关禁重重,除了商人,很多人根本不清楚中原的情况,这才当作珍宝。”
“你觉得这只琉璃杯和窗琉璃没什么区别?”
“我觉得区别不大。我敢说,用不了几个月,就会有品质更好、式样不同的琉璃杯出现。吴王好奇技淫巧,重视工匠,新品层出不穷,其实都是舍本逐末……”
荀缓缓的摇了摇头。卫凯见状,拱手施礼。“请令君指正。”
荀接过琉璃杯,语重心长的说道:“伯儒,南阳军械与关中军械有什么区别?”
“呃……”卫觊神情窘迫。荀说完,转身抱着琉璃杯匆匆去了。卫觊眉头微皱,看着荀的背影沉吟不语。他觉得今天的荀与往常有些不太一样。
荀来到温室殿,天子正在殿前踱步,见荀快步走来,他停住脚步,看了片刻,主动迎了上来。
“令君见过杨修了?”
“见过了。本该立刻来向陛下回报,有些事比较紧,去了一趟司徒府,与刘巴交接一下。”
天子看到了荀手中的琉璃杯。“和这个有关?”
“是的,这是杨修所赠。”
荀将琉璃杯递了过去,随即将与杨修、刘巴见过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连他与刘巴的分歧都没有漏过,尤其是“黄龙见谯”。他虽然没有明言“黄龙见谯”与曹操有联系,但提醒的意思却非常明显。
天子把玩着琉璃杯,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荀很意外,天子对“黄龙见谯”的反应过于平静,似乎早就知道这件事,可他从来没有听天子提过。荀张了张嘴,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天子看了荀一眼,嘴角微挑。“三年前,我就翻看过宫里的《五行志》,所有与黄龙有关的记载,我都知道,岂止谯有黄龙见,天下十三州,州州有黄龙见世的记载,除了黄龙还有凤凰,数不胜数。”
荀惊愕不已。“那陛下……”
“关于天命,我赞同刘巴的看法。”
荀没有再说。天子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他就不必再强谏了。天子不愿意入蜀,又将长公主嫁给孙策,说明他不肯听从天命的安排,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将孙策作为最主要的对手。天子等了片刻,不紧不慢地说道:“令君,博望苑可有适合做新居的地方?”
荀倒也不意外。他知道自己的行踪肯定会传到天子耳中,而他刚才的意见也很容易和博望苑联系起来。“博望苑已经荒芜了,修缮难度不小。”
“修一修吧。”天子将琉璃杯递还给荀。“父子相残这种皇家悲剧最好不要重演,重建博望苑,引以为鉴,花点钱也值。等伏贵人的孩子长大些,我就将他安置在博望苑,到时候请令君教导他为政之本。不管他将来是继承帝位,还是封王,又或者……做个普通人,都希望他能不失仁义之心,做个好人。”
“那……陛下呢?”
天子嘴角微挑,笑容苦涩。“令君,逆天而行总要有牺牲,大汉欲中兴,我不为牺牲,谁为牺牲?孟子云:天将大任于斯人,这个人也许是我,也许是吴王。不管是谁,这都是我们的命。他说,士不仅要知道,更要行道,所以究竟是舜避丹朱,还是丹朱避舜,是荀卿的礼法胜,还是孟子的仁义胜,不较量一下怎么知道?”
荀看着天子,就像第一天认识天子一般。他真的觉得,自己虽然辅佐了天子几年,朝夕相处,却从来没有真正了解天子。
“令君,如果你……”
“不,陛下,没有如果。”荀血往上涌,抗声道:“既然陛下已经做了决定,臣自然要陪陛下走一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顿了顿,也引了一句孟子的名言。“虽千万人,吾往矣。”
天子激动不已,握着荀的手,用力的摇了摇。荀觉得天子的手很大,很有力。他抬起头,赫然发现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比他高了,五官有几分先帝的影子,身材却不像先帝那样文弱,匀称健壮,英气勃勃。
天子原本意气昂扬,被荀看了一会,却有些羞怯起来。他抽出手,摸摸脸。“令君,怎么了?”
“没什么。”荀也回过神来,拍拍天子强壮的手臂,欣慰地笑道:“陛下长大了,是个大丈夫了,堪为吴王之敌。”
天子雀跃不已。“还请令君教我。”
荀点点头,略加思索。“既然争的是道,那就当有所为,有所不为,胜要胜得堂堂正正,败也要败得光明磊落。”
“对对对,我也是这么想。”天子连连点头。他眼珠一转,又道:“令君,吴王可能也是这么想。”
“是么?”
“姊姊有家书来,说吴王曾言,他助我西征,就是希望能与我一战。”
荀无语。他瞅瞅天子,一声长叹。“你们……还真是命中注定的对手。”
第1888章 经与权
天子引荀入殿,促膝而坐。荀侃侃而谈,为天子分析当前的形势。
如果承认孙策并非梁冀、何进那样的无知之辈,那他与天子之间最大的分歧其实就是治道之争。简而言之,就是孟子的仁政和荀子的礼法之争。
孟子、荀子都是儒家的代表人物,他们的目标也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实现王道,区别在于实现手段。孟子希望王者施仁政,行王道,以德为先,德正则合乎礼。荀子希望王者先行霸道,再行王道,先讲礼,再讲德。
就这两者而言,孟子更理想化,荀子则更务实一些。正因为如此,孟子游说诸王都没能成功,荀子虽然自己没能有实践的机会,但他的两个弟子却分别得到了秦王的赏识,一个从实践上,一个从理论上,为秦王统一天下奠定了基础。
这也说明,由孟子而荀子是符合历史的发展趋势的,荀子对儒学的发展并非无中生有,而是顺应了形势,既保留了孔孟的仁义为经,又强化了礼法从权,是一种进步,而非退步。
对于当前的形势来说,荀子的礼法也比孟子的仁政更切乎实际,尤其是对天子而言。
天子是君,孙策是臣,既定身份的不同让天子拥有更多的主动权,对孙策来说则多了一个无形的限制。不管他是有高远的目标,还是顾忌到将来君臣相处,他都不能肆无忌惮的乱来,以免落人话柄,将来被人效仿,危及自己的地位。
孙策读书不多,但他显然不是梁冀那样的鲁莽之人。他看到了这一点,选择争夺民心,堂堂正正的取胜。从发展趋势来看,他也有这个实力,而且时间不会太久。
但他现在还没有。
为什么没有?原因很多。其中有一点不可忽视:那就是孟子的仁政虽好,却并非完美无缺。最明显的弱点就是不能应急,无法面对乱世。行仁政要有前提,那就是不能有外患,这也是孟子一生未能得到认可的原因。孙策为争夺民心不得不勉强行之,自然也逃不过这个困境。
孙策的确爱护百姓。他爱护百姓不是嘴上说说,而是身体力行。他夺取世家的土地,让百姓有地可耕;减免赋税,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开设工坊,让百姓可以做工补贴家用。他治下的百姓生活安定,家家富给,的确是仁政。
但他本人却欠了一大笔债。
这些债从何而来?征战。战争不仅需要数以万计的青壮劳力,更会消耗大量的钱粮。十万之师,一日千金。运粮千里,数十钟而致一石。战场越远,战线越长,他的消耗越大。孙策开办工坊、提倡商业可以解决钱的问题,但他解决不了粮的问题,反倒因为寄食人口的增多加剧了粮食消耗的短缺。
相反,天子固守关中,没有这样的压力。士家制的推行让关中有足够的兵力自守,也足够的粮食自食,剩下的就是与孙策对峙。
如果说关中自强的武器是法,那与孙策对峙的武器就是礼。以礼法约束孙策,要求孙策向朝廷缴纳赋税,要求孙策亲自入朝主政,并按朝廷礼法送子弟为质,一步步的约束孙策。孙策如果遵从,那就再好不过。如果不遵从,那他就违背了礼法,朝廷可以正光光明的讨伐他。
孙策居于臣位,又有所顾忌,不能逾礼。他既不能主动进攻关中,又不能不防,只能维持十余万大军,保持戒备。这是一个巨大的消耗,一旦发生战事,消耗更加惊人,迟早会拖垮孙策,让他难以为继。
乱世之中,孟子仁政不及荀子礼法能救急,这是历史已经证明的。好战必亡也是常识,大汉被羌乱拖得精疲力竭也是眼前的事。
归根结底,只要朝廷能守住关中,以静制动,持续的施加压力,让孙策被十几万大军的开支不断侵蚀,无法积攒实力,总可以等到反击的那一天。轻率出击,反而容易给孙策迅速击破的机会。
天子听得如痴如醉,连声附和。他将刘晔、刘巴等人的计划转述给荀。从根本上说,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以静制动,以守代攻,在具体方案上,荀着眼于全局,刘晔、刘巴则着眼于具体的战术。他们提议以封王为允诺,使曹操、刘备、袁谭、贾诩等人持续施加压力,迫使孙策就范。
荀原则上不反对,但他强调先礼后兵,不能授人以柄,失了民心。
天子点头答应。
三月初一,朝会。
大将军长史杨修第一次参加朝会,与三公九卿及各官署的一些官员见面。
杨修满眼看去,朝堂上有一大半面孔不认识,都是一些凉州籍的少壮派,虽然他们的官职并不算高,未必有资格在朝会上发言,精气神却非常旺盛,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杨修泰然自若,进退有礼,没有半点可让人指摘的地方。
大将军掌内外事,是当之无愧的朝臣之首,孙策又有吴王的身份,两者综合,便在天子御座之下拥有一席之地,其他文武只能在他下面设座,先是以陈王刘宠为首的宗室,后是以太傅皇甫嵩为首的大臣,各府寺的掾吏则在本署长官后面或坐或立。
杨修是大将军长史,所以在孙策的座席后面就坐。孙策的座席空着,向人们无声的彰显存在。
例行公事的讨论了几件事务,天子转向杨修。“杨卿,你代大将军入朝主政,第一次与诸公卿见面,有不少人未曾谋面,不如先互相认识一下,然后再就相关事务讨论各抒己见,相互琢磨,如何?”
杨修躬身领命。“唯!”
天子又转向荀。“令君,你既与杨卿是故交,又与诸公君熟悉,不如劳烦你介绍一下?”
荀躬身施礼,正准备说话,杨修又道:“陛下,臣斗胆,有一提议。”
天子毫不介意。“杨卿直言无妨。”
“夫子云:可与言而不与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臣与在朝诸君素不相知,所要讨论的却是关乎天下的大事,岂能不知其人而失言?夫子又云:吾于其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臣愿听诸君之言,观诸君之行,询以圣贤之道,核以生民之术,以知其人可否与言。”
天子与荀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一笑。杨修还真是狂,一点也不谦虚,第一次见面就要考校君臣。
“令君以为如何?”
“臣以为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