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1章 老臣心(若相惜丶惜月打赏加更)
赵岐知道黄琬脾气不好党人的脾气都不怎么好,赵岐本人也一样但他还是没想到黄琬会如此激烈,甚至要和他断交,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杨彪见状,连忙劝道:“公琰,你这是何苦呢?君子和而不同,求同存异,有什么事可以商量嘛。”
“有些事可以商量,有些事不能商量。”黄琬怒发冲冠,厉声道:“从来只有夏变夷,哪有夷变夏的?凉州百年战事,几乎耗尽国本,现在却引凉州羌胡入旧京,他这是要做蛮夷之君吗?”
赵岐哼了一声。他也对天子之举不甚赞同,只是他身在朝廷,也知道朝廷的难处,无法像黄琬说得这么轻松。况且黄琬这么说难免夹杂着关东人莫名其妙的傲慢,身为关中人,他对此不能认同。
“公琰,凉州才有几十万人?入关中的不超过十万,而且大多以汉人为主,真正的羌胡还没有长水营的骑士多。你总不会觉得凉州人都是蛮夷吧?”
黄琬冷笑,不予置评。
“况且真要说是蛮夷,你也别把自己当什么华夏衣冠,荆楚向来不以中国自居,即便是今天,江夏也有蛮夷杂处,并不比凉州好到哪儿去。”赵岐说完,怒气冲冲地一甩袖子,也不理黄琬,举步入门。
黄琬被赵岐说得勃然大怒,追上去理论。杨彪见状,无奈的摇摇头。这些党人啊,就是太冲动,脾气一上来,逮谁咬谁,不分敌我,一视同仁。
来到堂上,袁夫人出来拜见,黄琬也不好当面开撕,只好忍着。赵岐和杨彪、袁夫人说了一件事:天子有意送回袁隗等人的尸骸,让他们安葬在汝阳的祖坟。这件事已经考虑了很久,但一直没能落实。这次他东行,天子又提到这件事。
说起袁隗等人,袁夫人悲从中来,忙不迭的答应了,让袁耀去找袁权商量。
杨彪有些奇怪。“赵公,既是朝廷美意,可曾与吴侯商量?”
赵岐有些尴尬。他本来是应该和孙策讲的,只是发生了点意外,他不得不装晕避战,也没机会开口。见赵岐神情窘迫,黄琬忍不住插嘴道:“天子莫不是想以此为条件,逼吴侯放权吧?如果这么想,未免天真了些。”
杨彪、袁夫人也有点担心。他们都很清楚,让孙策让权是不可能的事。袁隗等人反正已经入了土,早一天搬晚一天搬没什么区别,等孙策攻入关中再搬也不迟。
赵岐被黄琬怼得火大,也忍不住说道:“公琰,你又何尝不天真?吴侯虽然善战,又新得了半个幽州,朝廷却也不是坐以待毙。且不说关中四塞,易守难攻,并凉精锐天下闻名,就说吴侯三面受敌的形势,你觉得他能轻松入关吗?若是能不战而天下太平,何乐而不为?”
“听赵公这意思,天子这是打算禅让?”
赵岐一声轻叹,摩挲着大腿,沉吟了片刻。“天子能不能禅让,我不敢说,但天子无意开战,我还是有点把握的。公琰,文先,如果天子封吴侯为王,入朝执政,能避免刀兵吗?”
杨彪和黄琬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惊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都是老臣,清楚异姓封王的的意义。黄琬略作思索,问道:“这是以退为进,还是真的想退?”
赵岐摇摇头。“我不知道。实话对你们说,这不是天子的意思,是我自己的揣测。”他抚着胡须,眼神闪烁了片刻。“我在想,如果吴侯真的顺应天命,当鼎立新朝,未必一定要用武力。如果能行禅让之事,不管是天子主动的还是被迫的,不用流血漂杵,未尝不是好事。”不等黄琬说话,他又说道:“当初袁本初若是肯去长安,天下形势也未必会是现在这个局面。”
黄琬心有同感,难得的没和赵岐较劲。当初王允曾经提议让袁绍入京主政,袁绍没有同意,一心想以武力夺取天下,结果反被孙策击败。如果他当时入关中,结果肯定不会是这样,说不定还要比天子眼下的境遇好一些。如今孙策成了朝廷劲敌,兵强马壮,但关中易守难关的形势并没有变,孙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如果他能入朝主政,君臣相睦也好,君臣反目也罢,只不过是朝堂上的争斗,不会涉及到普通百姓,纵使流血也有限。
大战一起,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文先,你觉得……有可能吗?”
杨彪捻着胡须,沉吟着。“如果天子真有此意,我觉得……至少可以试试。”他抬起头,看看黄琬,又看看赵岐。“赵公,你不妨上书天子,试探一下天子的心思。”
赵岐白眉掀动。“那吴侯这边呢?”
“我去试试。”袁夫人说道:“吴侯虽然善战,却不是好战之人。”她一边说一边对杨彪使了个眼色。杨彪心领神会,也附和了几句。黄琬也没有拒绝,虽说他对天子没什么留恋,却也不反对尝试一下。
几个人商量了一番,赵岐随即写了一封奏疏,将他沿途见闻详细的说了一遍,隐晦地建议天子封孙策为王,避免直接冲突,交由袁夫人带着,送往秣陵。如果孙策同意,就由邮驿送往长安。孙策从幽州得到了马匹,邮驿的速度有保证。如果不同意,那这封奏疏也就没必要送了。
赵岐随即问起了士孙瑞。士孙瑞被孙策软禁在大雷山,倒也清闲,除了不能出营之外,并不排斥外人探望,杨彪、黄琬就经常和他见面。赵岐也去大营看他。得知天子西征大捷,又听了赵岐等人的计划,士孙瑞也觉得可行。只不过他没有赵岐三人这么乐观,在他看来,天子同意禅让的可能性非常小,他与孙策之间必然有一种你死我活的争斗,区别只是在朝堂上还是在战场上。
士孙瑞经常与杨彪、黄琬见面,知道他们在整理官制,建议他们将整理好的文稿抄录一份一起送往长安。如果天子能够接受新政,将来与孙策相处也容易些,说不定真能君臣相得。
杨彪觉得有理,但官制史的文稿很多,来不及抄录,他就亲自执笔,写了一封简述,由袁夫人一起带给孙策过目。最后送不送往长安,由孙策自己决定。
几个老臣一拍即合,各司其职。王朗、袁耀等人也跟着帮忙。
两天后,袁夫人就带着厚厚的文稿起程了。
第1862章 天真的老夫人
马车在府门前缓缓停住。袁耀起身,撩开车帘,一眼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袁权,不由得轻笑一声。
“姑母,姊姊来接你了。”
袁夫人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缓缓起身。“唉哟,总算到了。”伸手扶着腰,皱了皱眉,叫住正准备开门的袁耀,示意他别急。袁耀目光一闪,随即明白了,转身拉开车窗,向站在门口的袁权招了招手。
袁权走了过来,春光满面,道了一声“姑母一路辛苦了”,伸手去拉车门,却没拉开。她诧异地看了袁耀一眼。袁耀很无辜,背着袁夫人使了个眼色。袁权随即明白了,瞪了袁耀一眼,一转脸,笑容更加灿烂。“姑母,你来得正好,早上刚买了几尾江鱼,在别院水缸里养呢,我引你去尝个鲜。”
袁夫人有些失望。“吴侯不在府中?”
“他啊,去玄武湖练兵了。”袁权说着,叫过一个侍卫,吩咐了几句。侍卫转身去了。袁夫人无奈,只得让袁耀开门。袁权上了车,在袁夫人身边坐下,揽着袁夫人的肩膀,啧啧夸了两句。“这太湖的水就是好,才几天不见,姑母这气质越发的好了。”
“巧言佞色。”袁夫人了袁权一眼,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嫁夫随夫啊,敢拿姑母开玩笑了。”
袁权掩嘴而笑。“姑母,你可别这么说,前些天他还说了呢,看到你就犯怵。要是知道你来了,不知得紧张成什么样了了。”
“他怵我?”袁夫人撇撇嘴,不以为然。“我很凶么?”
“姑母是不怒自威啊。”袁权轻拍袁夫人的肩膀。“你看,他一个战无不胜的小霸王都怕你,还有谁不怕你?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现在毕竟是一方诸侯,姑母以后多少给他留点面子。”
袁夫人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靠在车壁上,一言不发。她太清楚袁权的性格了,如果不是事情很严重,袁权不会一见面就提醒她。可是她想来想去,似乎并没有对孙策特别严厉的时候,袁权这话又是从何说起?难道是孙策有了黄月英和那什么长公主,冷淡袁权了?这个可恶的小子。好色已经很可恶了,居然还敢喜新厌旧?当初是他一心想娶袁权,现在又始乱终弃,是可忍,孰不可忍。她原本对孙策接二连三的纳妾就不满,见袁权受了委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姑母,这次来秣陵有什么事,这么急?”
袁夫人想起正事,忍着不快,将赵岐到了太湖,与杨彪、黄琬商量了一个对策,希望能避免大战的事说了一遍,又让袁耀取出那些文稿。袁权很惊讶,将赵岐的奏疏看了一遍,又重新叠好,收了起来,面色平静地问道。
“姑母觉得可行?”
见袁权不像想象的那么热情,袁夫人有些失望。“你觉得不好?”
“我不太懂那些权谋,不敢置喙。我只是觉得他可能不太适合去长安执政。”袁权斟字酌句地说道:“虽说新政是他首倡的,但他亲自负责的并不多。就算天子同意,让他去长安执政,难道还能让他把那些人都带去?如果是这样,那天子岂不只剩下一张御座?”
袁夫人不以为然。“他既然是执政,开府治事,当然要将掾属带去。到了长安,他不仅能用现有的掾吏,还能征辟长安的人才为吏,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啊。阿权,你想想那几位大将军,哪个不是权倾朝野,府中人才济济?”
“可是那几个大将军没有一个善终的。”
袁夫人一时语噎,转头瞅了袁权一眼,又道:“你也太小心了。你家这位可不是窦武、何进,天子不被他杀了就不错了,还能杀得了他?到了长安,他想做周公做周公,想做霍光做霍光,想做王莽做王莽,谁拦得住他?实在不行,像你阿翁一样放火烧了皇宫,他也是干得出来的。”
袁权掩着嘴笑了起来,又道:“既然如此,那天子能同意吗?”
“天子不同意,那就是天子的问题了。”袁夫人云淡风轻的摆摆手。“试试又何妨,反正他也没什么损失的。阿权,这文章还是可以做一做的,收买点人心也是好的。”
“这倒也是。”袁权没有再争。她不看好这个计划,却也不能当面泼姑母一盆冷水,还是和孙策商量一下再说。她转向袁耀,将孙策的安排说了一遍。袁耀听了,欢喜莫名。袁夫人听说孙策将袁耀与孙家子弟一般看待,承诺将来封王,心里舒坦了不少,觉得孙策虽然花心好色,却还是知恩图报的。
“阿权啊,就是委屈你了。”袁夫人抚着袁权的手,感慨不已。
袁权一头雾水。“姑母,这话从何说起?”
“姑母面前,你就别强颜欢笑了。跟我说说,他是不是有了新妾,就冷落你了?”
袁权打量了袁夫人片记刻,“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脸上泛起羞红。“姑母,你觉得我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吗?”
袁夫人盯着袁权看了又看,也有些糊涂了。袁权容光焕发,眉目如画,脸颊细腻红润,一双眼睛更是湛然有神,藏不住的幸福,就像一个刚成了亲的新妇,哪里有一点受了委屈的样子。就算她识大体,不想让她担心,也无法掩饰得这么好吧。
“阿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袁夫人催促道:“你刚才说他怵我,难道是另有所指?”
袁权这才知道袁夫人误会了,不禁暗自发笑,又有些庆幸。她这个姑母这一辈子没受过委屈,眼界一向很高,如今年纪也大了,辈份摆在那儿,更不用给谁面子。黄月英、冯宛受了委屈也不敢当面发作,可孙策不同,那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对黄月英、冯宛受委屈已经有些不快,只是给她留面子,这才没有说重话。如果姑母再说什么,惹了他,那可有些不好收拾。
在他们见面之前,一定要把这个意思透露给姑母,不能让她一头撞在孙策那堵南墙上。
袁权主意已定,就将这段时间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既让袁夫人清楚她现在过得很好,没有受委屈,消除袁夫人的误会,又不动声色的表达了孙策对黄月英、冯宛的疼爱,黄月英是孙策心目中的金不换,冯宛生了孙策的长女,两人都是孙策所爱,容不得别人的怠慢。
袁夫人毕竟是聪明人,一听黄月英和冯宛的名字,她就猜到了原委,不禁啼笑皆非,心中更是不快。袁权再聪明,毕竟是嫁过人的,底气不足。孙策疼爱这两个妾又怎么样,他还敢对我不敬?别说是他,他的父母看到我都是毕恭毕敬的,不敢有一丝失礼。
你以为袁家、杨家这两个四世三公是摆设?袁夫人打定主意,要正面与孙策交锋一回,为袁权撑撑腰,别落了袁家的身份,与那些小户人家的女子一般迁就孙策,委曲求全。
袁权看在眼里,暗自叫苦。她不好对袁夫人说得太明白,只好自己想办法。到了别院,下了车,引着袁夫人进了门。这幢院子是新建的,比较安静,景色也好。袁权引着袁夫人里外走了一回,见袁夫人累了,这才让她先休息,自己抽身出来,急急地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往玄武湖。
玄武湖。
孙策站在水边的亭榭上,看着正在黄月英指挥着匠师忙碌,嘴角笑意盈盈。
在他的提醒下,黄月英沉下心来,对现有的行船技术进行分析,从中寻找规律。就目前而言,船的驱动技术无非那么几种:用纤绳拉,用竹篙撑,用桨划,用橹摇,用风帆。拉纤效率太低,竹篙只能用于浅水处,风帆不是人力,都不在考虑之内,主要分析的就是桨和橹。
桨是最古老的行船技术,可能从有船开始就有桨了,橹却在很长时间内都是中国独有的发明。橹本是由舵桨发展而来,间断性的运动变成了连续性的运动,效率明显提高,有一橹三桨之说,后来还催生了螺旋桨。但橹只能用于船后,无法像桨一样在船侧使用,对大型船只的驱动作用有限,所以黄月英之前也没有往这方面想。
在孙策的指引下,她将注意力暂时由具体的楼船脱离出来,单纯的考虑橹与桨的效率差距产生的原因,这就涉及到更抽象的力学。她自己也许没有注意到,可是孙策清楚,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上了一个台阶,找到更有效的驱动技术是迟早的事。
陆议快步走了过来,将一份书信递给孙策。孙策接过一看,不免有些奇怪。袁权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说,搞得这么神秘,还非得写封信?他拆开一看,不免眉头微皱。
这几个老臣还是真是天真啊,荀攸只是提醒一下,他们却真的觉得可行,还正儿八经的上疏天子。不过这样也好,由他们出面影响更大,看看天子怎么应付。
袁夫人,这位袁家姑奶奶、杨家老夫人更天真,居然还想着为袁权出头,也不想想袁权需不需要他出头,真是越帮越忙啊。不敲打敲打是不行的,可是敲打得太狠了又不行,这很考验水平啊。
孙策想了想,转身拿起一旁案上的笔,在书信上写了几个字,重新封好,让来人带回去。
第1863章 敬而远之
汤山风景甚佳,虞翻督造的屋舍本就是为孙策及文武准备的,极是用心考究。袁权的别院更是其中精华,背山面水,有温泉从屋中经过,毋须出门就能随时享受,屋子下面都铺了管道,温度也比外面高上一些,即使是寒冬腊月,屋子里也是温暖如春。二月初至,院子里的花便提前开了不少。
袁夫人一生富贵,温室暖房、反季节花卉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新鲜事,袁家当年豪奢一时,洛阳城里有大宅,洛阳城外的别院也数不数胜,袁权的别院对她来说除了雅致清静之外,倒也没太多特色,还不如袁权陪着说话,下厨亲手整治几个小菜来得舒心。
一住便是三四日,孙策一直没有露面。
袁夫人有些坐不住了。她有任务在身,杨彪等人还等着她的消息,尤其是赵岐,他是奉诏而来,朝廷等着他的回复。孙策不露面,这任务就无限期停滞。
袁夫人不愿意让袁权看出她的不安,便旁敲侧击地问孙策的行踪。袁权心中明镜也似,却装作不知道,敷衍说可能是练兵比较忙,忙完了自然会来。袁夫人也不好追问,只能耐心地等待,过了两天又问,袁权还是说不清楚。
不知不觉间,半个月过去了,孙策连影子都没看着。不知不觉,又半个月过去了,漫山遍野的树都绿了,小院里桃花也开了,孙策还是没有来。又过了大半个月,院里院外的桃花落尽,结出了果实,孙策还是没露面。
杨彪等得心急,派人来问任务进展,袁夫人也急了,追问袁权,袁权这才说,孙策不敢来,他怕被姑母责备,只能敬而远之。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她还特地拿出那封信,上面有孙策亲笔回复,很漂亮的四个字:敬而远之。
看了信上的日期,袁夫人哭笑不得。她来秣陵的当天,孙策就决定躲着她,她却蒙在鼓里,傻乎乎地等着孙策来见。这要是不追问袁权,住得再久也没用啊。
袁夫人很郁闷,却无法生气。孙策敬畏她,不敢来见,这可不是失礼,正是有羞耻心的表现,总不能再批评,打击他进步。
袁夫人心里高兴,又不肯自降身份,主动去见孙策,便让袁耀带着相关文书去玄武湖见孙策。过了两天,袁耀回来了。孙策看到了赵岐给天子的上疏,但他不能决定,打算派袁耀去豫章问问杨修的意见。如果杨修也不能决断,那就把杨修召回来,留在身边做参谋,时时请益。
听了这话,袁夫人急了。杨修现在是豫章太守,召回来做参谋那是降职啊。关系到儿子的前程,袁夫人决定降尊纡贵,亲自去找孙策。袁权劝不住,只好安排人准备船只,直奔玄武湖。
孙策正在操练水师。旌旗招展,战鼓雷鸣,数十艘楼船在湖中变换阵型,往来争先,激起水花阵阵。蒙冲走舸在大船之间穿梭,快若奔马。
袁夫人在太湖见过楼船,但楼船在太湖中行驶时都比较慢,井然有序,就像稳重有礼,从容不迫的谦谦君子。眼前的楼船却是另外一副模样,硕大的船体在无数巨桨的推动下,劈波斩浪,相互追逐,船上的将士齐声呐喊,士气如虹,激烈着人的耳膜,让人心襟摇荡。
孙策正在将台上指挥,得知袁夫人来了,他在将台上探出半个身子,冲着袁权连连挥手,喊了几声。战鼓声激烈,袁夫人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袁权附在她耳边,转达了孙策的意思,说这里是军营,不宜待客,怕怠慢了姑母,请她先回去。
袁夫人等了两个多月,已经等得心烦意乱,哪里肯回去。袁权无奈,让袁夫人在一旁候着,她自己拾级登台,来到孙策身边。孙策在扶着栏杆,察看湖中的战船,见袁权登台,不禁笑出声来。
“老人家怎么样?”
袁权嗔道:“姑母才四十出头,怎么能叫老人家。”
“她是人没老,心老了,不知道与时俱进,还以为是三十年前呢。”孙策笑容渐淡。“过两天,你送她回去,把阿衡接来。天天和她在一起,我怕阿衡跟她一样老气横秋,未老先衰。”
袁权有些尴尬。孙策一向敬老,很少对长者口出恶言,尤其是对她的长辈,这样的重话极为罕见。
“夫君,我……”
“跟你没关系。”孙策摆摆手,诸葛亮等人会意,鱼贯退下,将台上只剩下他们二人。孙策牵起袁权的手,将她拉到身边,搂在怀中,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伸手一指远处。“看到中间那艘楼船了吗?”
袁权眯起眼睛,凝神细看,这才注意到湖中十几艘楼船并不是随意混战,反倒像是十几艘船在围追堵截其中一艘,只是那艘楼船速度极快,左冲右突,几次突出重围。她很是吃惊。楼船体量大,速度慢,什么时候能跑这么快了?
“这是阿楚这两个月的心血。”
袁权又惊又喜。“阿楚终于找到解决办法了?”
“虽然还没有最终完成,但是有方向了。”孙策笑容欣慰。他顿了顿,又道:“你回去告诉姑母,我不反对姑父和赵公的建议,不过要修改一下,我本人不去长安,没兴趣和那些人扯皮,浪费青春。”
“你不去,还有谁能去?”
“谁想去谁去。”孙策思索片刻,又笑道:“你去问问姑母,让德祖代我去怎么样。”
袁权嗔道:“晾了她两个月,你还没消气?德祖是她的独子,又没你这样的身手和实力,送到长安去让人挤兑,杨家这脸面还要不要了?”
孙策歪着头,打量着袁权。“你觉得我是针对你姑母?”
袁权很诧异。听孙策这口气,他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想接受赵岐等人的建议,并且要派杨修去长安代替他执政?
“我想了很久,赵公的这个建议虽说有点想当然,却不妨利用一下,至少要让天下人看看朝廷究竟是怎么想的。”孙策揽着袁权的纤腰,手有些不规矩起来,贴在她鬓边嗅了嗅。“还好,还好,没什么老人味,要不然可就亏大了。”袁权哭笑不得,又被孙策的亲昵弄得面红耳赤,左右支绌,无暇应对。孙策接着说道:“虽说我看不上那点权谋,但偶尔玩玩也不错,万一成功了呢。如果真能兵不血刃就能鼎立新朝,也是一件功德。我想来想去,适合去长安的人好像只有德祖。”
第1864章 不战而胜(江都侯盟主加更)
经由周瑜提醒之后,孙策就和郭嘉、虞翻商量过对策,又安排军谋处做了推演。但他不能主动提出这样的建议,只能耐心地等。赵岐上疏,杨彪、黄琬联名支持,这个结果正中他下怀。收到袁权消息后的这两个月,他又反复斟酌,已经有了周密的安排。
如果天子能接受这个方案,他就安排杨修去长安。
要做他的代言人,需要有几个条件:
一要有名望。不管什么时候,名声总是很重要的,尤其是朝堂而言,对当前而言,主要是指家世和才气。杨修两者都不缺,妥妥的名门公子,拥有袁杨两个四世三公的顶级世家血脉,天下找不到第二个。家学渊源,出口成章,博闻强记,文采斐然,学问也是撑得住的;
二要有能力。杨修从辎重营主簿做起,又在豫章太守任上做了几年,配合贺齐作战,兴桑农,办学堂,开创白鹿书院,能力有目共睹,足以应付关中的事务,整治朝廷那些还想着翻盘的人。
三要有忠心。杨修刚入仕就到他身边,对他的志向和能力一清二楚。一外放就是豫章太守,将来三公可期。作为人臣,朝廷能给的,他都能给,朝廷不能给的,他还能给,以杨修的聪明不会不知道如何取舍。为朝廷效忠了半辈子的父亲杨彪都把自己卖了,他又何必为朝廷卖命。
有了这三条,他就可以放心大胆的送杨修去长安。杨修成功了固然是好,万一失败,也怨不着别人,由袁夫人自己后悔去。说实在的,袁杨两家的影响实在太大,袁夫人又不知进退,削弱一下也未尝不可。
他担心的事情只有一条:天子会不会答应。天子答应,其他人也未必肯答应,这可是引狼入室,主动将大权拱手让人。这时候就能体现出赵岐等人的意义了,三个名重天下的老臣联名提出建议,影响绝非普通人可比。
这些话,孙策不会全部和袁权说,但袁权听得懂,即使她被孙策的魔爪逗得心浮气燥,气喘吁吁。
“你……你住手。”袁权紧紧的抓住孙策的手,面红耳赤。虽然将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可这毕竟是大白天,将台之下就有近百将士,即使看不见,听到声音也不好。即使听不到声音,待会儿她下去,衣衫不整也会被人看出破绽来,以后还怎么见人。
“我想你了。”孙策搂着她的腰,挺了挺腰,让袁权感受到他的热情和坚决。“可是老人家在,我又不敢去。”
“信你才叫见了鬼。”袁权皱皱鼻子,顿了顿,又道:“阿楚她们几个都在这儿,你还会想我?”
“没有人能代替你。”
“信你……”袁权刚刚张开嘴,就被孙策用嘴蛮横无礼地堵住了。陪了袁夫人两个月,没能见孙策一面,袁权也想念孙策很久了,此刻被孙策拥在怀中热吻,不免心跳如鼓,意乱如麻,酥软如泥。如果不是白天,又在将台之上,她自然不会拒绝,说不定比孙策还要热情。她使出浑身力气,才勉强推开孙策,央求道:“夫君,给我留点脸面。”
“赶紧送老人家走。”孙策咬牙切齿。“要不然我翻脸了。”
“你不见她一面?”袁权怯怯地看着孙策。“她这么远地赶来了,就这么走了……”
孙策眉毛轻扬,在袁权恳切的目光中犹豫了很久,这才很勉强地说道:“好吧,你让她再等等,今天晚上接待她一下。你待会儿去找阿梅她们,安排一下晚餐。”
袁权如释重负,连连点头,转身就想走。孙策一把拉住,眼神一瞟,笑而不语。袁权心领神会,面红心跳,也不敢看孙策,转身下台。即使她一向沉稳,此刻也有些心慌意乱,总觉得台下的将士都在看她,连头都不敢抬,匆匆而去,落荒而逃。来到袁夫人面前,她放慢了脚步,调整呼吸,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告诉袁夫人孙策打算晚上见她,到时候再详谈。
袁夫人松了一口气,又看着袁权红晕未褪的脸,疑惑地说道:“阿权,你是热,还是和他争吵了?”
袁权心虚地强笑道:“我……我是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就因为他敢来见我?”
袁权抬起头,看了袁夫人片刻,觉得还是提前给她一点心理准备好。这位姑母这一生太顺利了,没吃过苦头,被孙策晾了两个月还没吸取教训,到时候再一言不合,与孙策发生冲突,那就不好收拾了。
“我高兴,是因为他视德祖为心腹。”
一提到儿子杨修,袁夫人的心情顿时大好,眉开眼笑。“怎么说?”
袁权便把孙策的计划大概的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他说,麾下文武虽多,但能为他代言的人唯有德祖。张、虞翻等人虽然有才,在朝中的名望却不如德祖远甚,未必能让人服膺。德祖是弘农杨家的嫡子,身负袁杨二姓血脉,又有才学,有赵公、黄公及姑父的鼎力相助,再加上他的武力支持,谁堪匹敌?”
袁夫人脸上的僵住了。她虽然骄傲,却不愚蠢,对朝堂上的凶险一清二楚。名望什么的有时候有用,有时候什么用也没有。杨修再有名望,还能比他的高祖杨震有名?天子一道诏书,杨震照样蒙冤而死。袁氏四世三公又能如何,不是照样被董卓杀了满门?
杨修去朝廷,为孙策代言,和入龙潭虎穴有什么区别?真正到了图穷匕现的时候,名望是靠不住的,能靠得住的只有孙策的武力。孙策做出这个决定是不是真心看重杨修不好说,但他在警告她,甚至威胁她的意思却很明显。
“阿权,你觉得德祖能行吗?是不是太危险了?德祖再有才,再有名望,毕竟不是武人。”
袁权静静地看着袁夫人,半晌才道:“姑母说得对,乱世之中,名望、家世都不堪一击,真正靠得住的只有武力,强大的武力,强大到让人望而生畏的武力。”
袁夫人看着袁权,看到了袁权眼中的悲哀,想起了袁权这些年的遭遇,想到了袁家这些年的遭遇,所有的骄傲像舱窗上的琉璃一样,“啪”的一声,裂开了一道缝。她无力地靠在舱壁上,一声轻叹。“阿权,委屈你了。我真是……夜郎自大,到现在还在梦里,不知人间疾苦。”
“我不委屈。”袁权抬起手,拭了拭眼角。“我很幸运,他的武力可以保护我,不会伤害我。所以……”她顿了顿,看着袁夫人,一字一句地说道:“请姑母不要伤害他。”
“我还能伤害他?”袁夫人自嘲地笑笑,将袁权搂在怀中。“你真是太给姑母面子了。”
“伤害他身边的人,也是伤害他。”袁权缓了口气,柔声劝道:“黄月英、冯宛等人虽然出身一般,却都是他珍爱的女子,而且对他很重要。他容不得别人轻视她们。”
“那你呢?”
袁权的脸红了,说话有些结巴。“我……我也一样,只不过姑母不会伤害我罢了。”
袁夫人斜睨着袁权,突然笑了,笑得很诡异。过了一会儿,她轻轻摇着袁权的手臂,笑道:“说得也是,如果他不是真心对你好,你又怎么可能对他掏心掏肺,帮他糊弄姑母这么久。外敌易却,家贼难防,阿权啊,你可真是……把姑母当傻子哄啊。”
“姑母……”袁权抱着袁夫人的手臂,撒起娇来。
袁权引着袁夫人上了岸,来到孙策所住的府第。甘梅、刘和等人正在屋里忙碌,有说有笑,见袁权进来,很是惊讶,随即又有些拘谨起来,尤其是冯宛。袁夫人见了,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柔声安慰了几句,还逗了逗冯宛的女儿,像一个慈祥的老妇人。
冯宛等人一头雾水,不知道袁夫人怎么突然改了性子。袁权也不好解释,请甘梅安排房间让袁夫人休息,便卷起袖子,来到厨房,查看准备的晚餐。
厨房里井井有条,干净整洁,丝毫不比汤山的差。袁权看了一遍,竟找不到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
“这段时间是谁在安排夫君的饮食?”
“是梅姊姊。”刘和怯怯地说道。“阿楚要改造楼船,阿姊姊也去帮忙,阿宛要带孩子,阿宓年纪小,我手脚笨,都是梅姊姊在安排。”
甘梅谦虚道:“权姊姊,你别听和妹妹的,是我们一起做的,互相帮衬着,有不懂的就想想姊姊是怎么做的,照着老虎的样子画猫咪,不得其神,勉强有三分形似。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请姊姊指点。”
袁权看看甘梅,很是惊讶。在孙策身边的诸女中,甘梅一向不怎么出彩,既没有黄月英的聪明,也没有冯宛、甄宓的容貌,家世也一般,别说和长公主刘和不能比,就算和尹比都没什么优势可言,为人也安静,不怎么跳脱,很多时候甚至注意不到她,没想到她居然还有这样的能力,将孙策的生活安排得妥贴也就罢了,还能让众女心服口服,倒是看走了眼。
“阿梅啊,你做得比我好。有你在夫君身边,我可以放心了。”
第1865章 透光镜
孙策回来得有点晚,但心情很好,和黄月英、尹一边走一边说笑,人还在门外,声音便进了门。
正在堂上和袁权说闲话的袁夫人一听,精致的柳眉轻挑。“好音色。”
袁权抿嘴而笑。袁夫人今天变化很大,居然主动夸孙策了,真是不容易。袁夫人见袁权没有接话,又说道:“阿权,你没听出来?”
“听出来了,姑母夸他声音好听。”袁权挽着袁夫人的手臂笑道:“待会儿我告诉他,让他高兴高兴。”
袁夫人白了她一眼,忍俊不禁。“我是说正事呢。仔细听,他的声音是不是有金玉之质?”
袁权这才明白袁夫人的意思,也凝神听了听。袁夫人又道:“金之坚很足,玉之润稍逊一筹,想来还是军务太忙,静坐养气的时间不足。不过还好,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袁权见袁夫人说得认真,也很好奇。她早就听郭嘉说过孙策的声音有金声玉振之象,但后来听惯了,觉得孙策除了体力比一般人好之外也没什么特异之相,便渐渐忘了。此刻又听袁夫人说起,不免想起旧事。
“姑母,这金玉之质有什么好处?”
“有什么好处?”袁夫人瞅瞅袁权,笑而不语。袁权摇着她手臂,正要催她,孙策从外面走了进来,见袁夫人坐在堂上,他快步走了过来,拱手施礼。
“夫人安好,在秣陵住得还习惯吗?”
见孙策不咸不淡,虽无失礼之处,也谈不上热情,袁夫人心中不悦。若不是袁权提醒在先,儿子杨修的前程和性命都在孙策的手中,说不定当场就要发作。她不动声色,脸上挂着淡淡地笑,欠身致意。
“老妇不请自来,打扰君侯了。”
“好说,好说。”孙策哈哈一笑。甘梅从一旁走了出来,手里捧里一只锦匣,递给孙策。孙策接在手中,摸了摸,递到袁夫人面前。“夫人大驾光临,本该早点前去拜见,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礼物。正好丹阳送来一批铜镜,做工还不错,便挑了一枚,希望夫人不要嫌弃。”
袁权接过锦匣,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孙策和他身边的甘梅。丹阳出铜镜是事实,可吴郡的铜镜更有名。袁夫人从吴县来,孙策用丹阳铜镜作为礼物,这听起来总让人觉得怪怪的。不过她什么也没说,打开锦匣,取出里面的镜子,送到袁夫人面前。
“姑母,这枚镜子真是不错呢,看这花纹多精致。”
袁夫人接过镜子,礼节性地看了两眼,笑了笑,便放了回去。她见过的珍稀之物多了,比这好的铜镜没有百枚也有几十枚,哪会将一枚铜镜放在心上。丹阳郡送给孙策的难道还比送给袁家的好,比送给宫里的贡品好?
“夫人不喜欢?”孙策笑盈盈地问道。
“喜欢。”袁夫人很客套地回应,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多谢君侯。”
孙策转身,对甘梅说道:“你看,我就说夫人会喜欢的。你回头告诉杜大匠,就说袁夫人很喜欢。”
甘梅笑着点点头。“承蒙夫人谬赞,鄙郡受宠若惊。小女子冒昧,想请夫人赐名,不知方便与否?”
袁夫人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一枚镜子而已,还有这么多要求?我堂堂袁氏之女,杨氏之妇,为你一个丹阳工匠题名,未免贪心不足了。算了,看在孙策的面子上,题就题吧。
“烦请告知这铜镜有绝妙之处,老妇也好拟个合适的名字。”
甘梅回头看看孙策。孙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甘梅躬身笑道:“夫人,这是鄙郡杜氏镜坊刚刚复原成功的透光镜。杜氏制镜两百年,传承至今,一直想……”
袁夫人面色一变。“等等,你刚才说,这是……透光镜?”
“正是。”
袁夫人抬头看了袁权一眼,袁权也很惊讶,从锦匣中取出铜镜,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袁夫人接了过来,仔细查看,还是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之处。她看了一眼天色,有些遗憾。
“可惜天色已晚,不能一睹透光镜的奇观。”
袁权忍不住问道:“姑母,透光镜不是已经失传了吗?”
“是啊,我也听说失传了,世上留存的透光镜最少也是两百年前的物件,没想到……”袁夫人眼神狐疑地打量着甘梅。“杜氏镜坊,可是以制大镜著名的那家镜坊?”
“还是夫人见多识广。”
袁夫人的脸有些发烫。她的确一向自诩见多识广,但今天却没脸说。传说中的透光镜就在她的面前,她却没看出来,还当作是普通的铜镜,甚至有些嫌弃。
孙策这是故意的吧?
“这是他们复原的?”
“正是。”甘梅不卑不亢,把丹阳杜氏镜坊用三年时间研制,终于复原了失传的透光镜的事简单的说了一遍。杜氏镜坊坊主的女儿是她的闺中密友,仿制成功之后就送了几面最好的来。得知孙策寻找送给袁夫人的礼物,她便从中挑了一枚,也想借此机会请袁夫人赐个名,将来用于推广。
甘梅说着,又取出两只锦匣,送给袁权。这两枚也是透光镜,只是比送给袁夫人的那枚稍小一些。
袁夫人看着这些透光镜,心中五味杂陈。透光镜是传说中的珍贵之物,用于做礼物当然绰绰有余,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杜氏镜坊复原了透光镜的生产技术,以后就可以批量生产,这件礼物又算不上有多珍贵,甘梅一出手就是三枚。
珍贵与不珍贵,要看对谁而言。袁氏之女、杨氏之妇又如何?没见过的好东西多了。四世三公的荣耀只属于过去,不属于将来。世事无常,如今新事物层出不穷,新世家如雨后春笋,如果不能紧紧抓住孙策这个靠山,甚至得罪了他,袁氏、杨氏成为普通门户也是眨眼之间的事。
袁权偷偷瞅了孙策一眼,充满感激。孙策微微一笑,悄悄地做了个手势。看到袁夫人这脸色,他知道火候到了。响鼓不用重锤敲,如果到这一步还不懂,那就不值得考虑了,直接弃疗吧。
一顿丰盛而热闹的家宴过后,袁夫人和孙策等人说了一会儿闲话,便进房休息了。袁权本来要去陪她,也被她拒绝了。她有贴身婢女侍候,不需要袁权陪着,让袁权出去和孙策多说说话。
见袁夫人的情绪有些失落,袁权心中不忍,又陪着她说了一阵,看着她躺下,这才回到堂上。孙策也吃完了,正抱着女儿,看甄宓和黄月英玩六博,冯宛也挤在一旁做裁判。黄月英、尹忙了一天,实在太累,早早地休息了。甘梅还在前院忙碌,安排侍女厨娘们准备明天的早餐。袁权一时竟找不到事做,心头掠过一阵莫名的不安。
“睡了?”孙策扬扬下巴,示意侧院袁夫人的方向。
“睡了。”袁权走到孙策身边,低头看孩子。孩子已经要睡了,不停地打哈欠,张着大大的嘴巴,露出粉红色的牙床。
孙策叫过侍女,将女儿抱进去睡觉,他拉着袁权的手,下了堂。袁权也不说话,缓缓而行。两人沿着走廊向前走,堂上的欢呼声渐渐弱了,周围静了下来,有几声虫鸣。
孙策在栏杆上坐下,将袁权抱在怀中,轻声说道:“老人家心情如何?”
“有些失落,过两天就好了。”袁权低着头,绞着手指。“夫君,多亏了你的精心安排,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她自失的一笑。“我这位姑母是极聪明的人,又生来命好,一向是不服人的。今天遇到你,总算是遇到了对手。”
孙策嘿嘿一笑。“你想多了,这可不是我特意安排的,纯属偶然,透光镜是今天刚到的,阿梅见你们来了,就提了个建议,我觉得不错,就这么做了。”
之前看到甘梅赠镜,袁权心里就有些不安,此刻又听孙现提到甘梅,她的心情更加低落。孙策没必要骗她,这件事很可能只是碰巧。丹阳这两年发展得是比较快,如果孙策将国都建在秣陵,丹阳的发展会更快,将来新鲜事物层出不穷,以前那些以经学传家的世家很快就会没落。袁氏、杨氏也不能幸免。
这是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经过几年的积累,孙策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很快就会迎来一个爆发式的增长,抓住机会的家族就能一飞冲天,名闻一方。抓不住机会的家族会一落千丈,从此藉藉无名。
“即使如此,那也是夫君运筹帷幄的成果。如果夫君大势已成,羽翼渐丰,身边又多了贴心之人,可喜可贺。”袁权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觉得不妥,歉然一笑。
孙策搂着袁权的腰,轻轻的晃着脚。“一会儿功夫,你都叹了三次气了。心事这么重,你不觉得累?”
“我……”
“我知道,不管我给你什么样的承诺,你都不会真正的心安。哪怕是阿衡做了皇后,伯阳做了王也没用。皇后会被废,王也会免为庶人,甚至处死。皇家无情,这样的故事举不胜举,如果我说我能打破这个怪圈,别说你不信,我自己都不信。人力有时而穷,有时候不得不违心而行,委曲求全。”
袁权默默地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孙策这句话说到了她的心里,其实她一直在自欺欺人,总以为保住了袁衡的正妻之位就万事无忧,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别说袁衡成了正妻,就算她如愿以偿的成了皇后,一旦孙策翻脸,废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夫君,我……该怎么做?”
第1866章 诊脉视疾
孙策轻轻晃动身体,苦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
“嗯,道理都懂,但是看得破不代表就能忍得过。你是袁氏长女,我是孙氏长子,都有弟弟妹妹,既希望他们能多经世事,增长见闻,又怕他们受委屈甚至受伤,心情其实一样的。上次在辽东,我带小妹上阵,比我自己上阵还要紧张。”
袁权转身搂着捧着孙策的脸,四目相对,嘴角带笑。“原来你也是这样啊,我一直以为你指挥若定,分部如流呢。”随即又低下了头。“你比我难多了,我真不该拿这些事来烦你。”
“欲戴皇冠,必受其重,这是我的责任,不能推给别人。”孙策用额头顶着袁权的额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我的疆域越来越大,我的部下也越来越多,人人都有心思,个个都有欲求,千头万绪,我一个人无法应付,只能多找几个帮手。家里的事也一样,甘梅能帮一些忙,但她毕竟出身普通,接人待物不如你自如,阿衡出身虽好,但历练不足,我实际上也是有些担心的。好在有你,我可以放心的将这些事交给你。你看,我其实是离不开你的,所以我一直希望你做正妻,可你偏偏不肯。”
见孙策说得恳切,还有些委屈,袁权心里却欢喜又愧疚。
“阿楚是个巧匠,阿通晓药学,阿兰、阿宓出身商家,精于算计,阿梅做事稳重,她们各有所长,但是都没有掌控全局的能力。阿衡将来也许会有,这几年怕是难以服众,还要你多带带她。你与其希望得以我的承诺,不如将她培养成一个我离不开的人。你说呢?”
袁权如梦初醒。她知道该怎么做了。孙策所言也许太直白,不符合世家的说话方式,但这正说明孙策对她的信任和殷切希望。他竭尽全力的想帮她解开心结,希望她能放下负担。
“言必称利,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好利之徒。”袁权与孙策额头相抵,鼻尖相摩。“就不怕天下君子失望吗?孟子在天有灵,都会被你气得暴跳如雷的。”
“嘿嘿,我岂止是好利之徒,我还是好色之徒呢。”见袁权有心情开玩笑,孙策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心情也轻松了很多。他搂着袁权的腰,隔着薄薄的春衫,也能感受到袁权纤腰的紧致和细滑。“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王虽好色,与百姓同之。内无怨女,外无旷夫。虽有疾,于王何有?”袁权不假思索,应口而答。“王请随妾入室,容妾为王视疾。”
“疾将发矣,不容入室。”孙策将袁权抱起,让她跨坐在自己腿上,将脸埋在袁权胸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且容寡人先嗅其香,稍缓相思之苦……”
袁权忍俊不禁,一时顽心大起,看看四周无人,连当值的卫士都远远地避开,轻咬贝齿,微乜杏眸,缓吐檀香,凑在孙策耳边低语道:“那就容妾先为大王诊诊脉。”一边说着,一手沿着孙策的胸膛滑了下去,直奔要害。
孙策倒吸一口气。“姊姊,脉相如何?”
袁权忍着笑,一边轻揉慢捏一边笑道:“脉宏而勃,阳亢如雷,当以阴气调和,方能缓解。”
“请姊姊施治。”孙策轻声低吟,一副毒发将死的模样。袁权面热心跳,做贼似的看看四周,解开孙策的衣襟,又直起身,提起裙摆,缓缓坐了下去,肌肤相亲,顿时心酥身软,不由得抱住孙策,口中轻吟。
“桃之发兮,灼灼其华。春之至兮,碧水浮槎。参差荇菜,择其新芽。素手作汤,待君归家……”
甄宓放下手中的棋子,看看四周。“咦,夫君刚刚还在的,什么时候走了?”
刘和、冯宛也抬起头,相顾茫然。她们刚才只顾玩六博,根本没注意孙策什么时候离开。“夫君和阿楚、阿试了一天的船,想必是累了吧。”冯宛说道:“继续,继续,阿宓,你还玩不玩了?不玩就来做裁判,让我和阿和玩两局。”
“哦,你们先摆着,我去解个手。今天的江鲜好吃,就是有点咸了,我喝了太多水,内急。”一抬头,正好看到甘梅带着两个侍女从前院走来,连忙叫道:“梅姊姊,梅姊姊,你快来,替我一会。”不等甘梅答应,转身飞也似的去了。
甘梅上了堂,让侍女放下手中的点心,看看四周。“还有人呢?”
“不知道。”冯宛一心只在游戏上,没心情关心别的。刘和也不清楚情况,不好多嘴。甘梅见状,只好帮她们做裁判。
甄宓解完手回来,见堂上三人玩得正入神,孙策、袁权却依然不见踪影,眉头一动,又悄悄撤身回来。她进了后院,来到孙策的主卧室,里面悄无声息,又来到袁权的卧室,里面也是一片漆黑,心中不免奇怪,想了想,又来到黄月英、尹的卧室,站在窗外听了听,只听到黄月英、尹的鼾声。
“奇怪,他们去哪儿了?”甄宓咬着手指,百思不得其解。她转了两圈,回到堂上,抱着腿,坐在一旁的走廊上发呆。过了一会儿,只见孙策和袁权手牵着手走了过来,一路走一路轻声说笑。
“没想到姊姊还作得一手好诗。”
“啐!”袁权神情扭捏。“不准说。”
“不说,不说。”孙策点头答应。“不过我说的都是实话,不仅湿,而且滑。”
“你……”袁权大羞,伸手去捂孙策的嘴。一眼看到甄宓坐在栏杆上,吃了一惊,连忙挣脱孙策的手。“阿宓,你怎么在这儿?”
“没什么,想一个人静静。”甄宓狐疑地打量着孙策、袁权二人。“你们在说什么,作诗?”
“姊姊作诗啊。”孙策笑道:“你没听过吧?”
“没听过,姊姊能不能念给我听一下。”甄宓起身,抱着袁权的手臂,眨巴着眼睛,撒着娇。袁权面红耳赤,狠狠的挖了孙策一眼,牵起甄宓的手向前走去。“走,姊姊今天与你睡,慢慢念给你听。”
“好啊,好啊。”甄宓雀跃不已,回头向孙策挥了挥手,得意的笑声清脆如金铃。
孙策急了。“姊姊,阿宓还小,儿童不宜啊。”
袁权回头看了孙策一眼,扬扬眉。“正因为阿宓还小,我才要教她一点自保之道,别让人骗了。阿宓,你说对不对啊?什么李代桃僵,我跟你说,以后少做这些与虎谋皮的事,说是心疼你,其实还不是变着法的骗你侍候他。姊姊跟你说,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他一时猎奇,你却要吃苦头。”
甄宓缩了脖子,咯咯地的笑了起来。孙策听得真切,顿时老脸通红,无地自容。
嘿,这小甄宓,怎么什么都说。你究竟是怎么说的,明明是你来挑逗我的,怎么成了我的责任?
袁权走到转角处,见孙策落在远处,莞尔一笑,扬声道:“你来不来?”
孙策大喜,赶上几步。“我也可以旁听?”
袁权忍着笑,杏眼斜睨。“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做个示范。”
“对对对。”孙策连连点头赞同。“耳听千遍,不如眼看一回,如果能实际操作一下,效果就更好了。”
“想得美。”袁权伸手掐了孙策一眼。“有我在,你休想欺负阿宓。”
孙策很委屈。“姊姊,你冤枉我了。是她欺负我,不信你问她?”
甄宓扬起头,鼻子一皱。“姊姊会信你么?你是夫,我是妾。你是天,我是地。你天下无敌,我体弱无力。你二十三,我十五,谁欺负谁还不是一目了然?”
孙策哑口无言。他指指甄宓,半天才说道:“行,你等着。”
袁夫人赶回太湖,将孙策的意见转告杨彪。
得知孙策有意让杨修去长安代他执政,杨彪有些犹豫。他深知此举的危险,却又无法拒绝。孙策说得有理,没有人比杨修更适合。
等了两个月,赵岐已经坐立不安,得知孙策同意了,他立刻催促着杨彪与他一起联名上书。有杨彪、黄琬两个曾任三公的名臣做陪,这份奏疏的份量就更重了。
杨彪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同意了。虽然杨修可能有危险,但真要是成功了,避免一场大战,让天下百姓免受战乱之苦,也是功德一件。于公而言,他有可能保住天子性命,让刘汉保留一块封地,祖宗能够血食。于私而言,这对杨修也是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孙策剥离了太守的兵权,太守只能治民,不能统兵。新朝初建,没有军功是很难封侯的。促成天子禅让,这个功劳封侯绰绰有余,弘农杨家也就能在新朝站稳脚跟了。
君臣父子,杨彪也不能免俗。在不违背公义的情况下,家族利益依然是必须考虑的因素。
修改后的奏疏再次送往秣陵,孙策接到奏疏后,一字未改,只是让人抄写了一份,然后将原件封了起来,以六百里加急送往长安。
与此同时,孙策通过军谋处的渠道,给蒋干送了个消息。
第1867章 进击的凉州
四月的长安万物复苏。
天气暖和起来了,一场春雨过后,道旁的柳树吐出了新鲜的嫩叶,道旁的麦田也抽出了新芽,像新织的地毯,透着湿润的新意。昆明池的水也涨了起来,摇曳的水草中,不时有刚换上褐色新羽的鸭子游过,留下一串涟漪。
天子背着手,站在钧台之上,看着不远处的石舫,眼神缩了缩。石舫上空无一人,但他却仿佛看到蒋干手持钓杆坐在船头,尽情嘲弄着荀,脸上尽是轻浮的笑容。
禅让?天子笑了一声,撇了撇嘴。
远处的树林中传来欢笑声,两匹马从林中奔出,马背上的骑士皆是一身劲装,手持弓箭。前面是吕小环,后面的是王异。西征归来,赵昂夫妇都来到长安,赵昂做了吕布的长史,王异做了女官,与吕小环形影不离。
这是天子刻意的安排。吕布因为杀董卓的事,和凉州人有些隔阂,让赵昂夫妇与吕氏父女多亲近有利于缓解吕布与凉州人关系,也能更有效的控制吕布这头孤狼。
吕小环举起手中的弓,刚要说话,身后的王异提醒了一句,吕小环连忙将手里的弓收起来,这才用力挥手打招呼。“陛下”
天子举起手,轻轻挥了挥。吕小环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冲了上来,步伐轻快,像只矫健的母鹿。天子看在眼里,说不出的喜欢,又有些遗憾。吕小环这么好的身体,为什么就怀不上呢?反倒是伏贵人、董贵人接连有了身孕,他很快就会有子嗣了。
“射着什么没有?”
“没有,我就射了一会儿靶子。”吕小环冲到天子面前,笑嘻嘻地说道。她走得有些急,气喘吁吁,劲装下的胸口起伏,青春活力四射。“春天万物复苏,不宜杀生,我知道呢。王姊姊一直跟着我,她可以做证。”
天子看了一眼正往上走的王异,欣慰地点点头。有王异做伴,吕小环懂事多了。王异走到槛外便停住了,停在吕小环的视线以后,却又不至于听到吕小环和天子说话。
“你越来越懂事了。”
“都是王姊姊的功劳。”吕小环吐吐舌头的,眨着眼睛。“陛下,我能不能赏她两匹锦?”
天子眉心微蹙,沉吟了片刻。“赏两匹越布吧,春天到了,正好用得上,做两件春衫。”
吕小环有些遗憾,却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天子手头紧。西征虽然大捷,赏赐、抚恤却一直没有发放。从鲜卑人手中缴获的战利品非常有限,牛羊都吃掉了,剩下的只有一些战马,也不值什么钱,天子现在是穷得丁当响,宫里的费用一省再省,连天子本人都没有添置新衣,只能穿去年的。这一年,他又长高长壮了不少,去年的衣服有些短,有些紧,看起来很不合身。天子说,等夏天再说,夏天衣服单,用布少,能省钱。
在王异的辅导下,吕小环知道要体谅天子的难处,从不乱提要求。
天子和吕小环说了一阵话,尤其是问了吕布的情况。吕布是西征首功,他斩杀了一个鲜卑部落大人,张辽又斩杀了一个小帅,在诸将中功劳最著,但伤亡也最大。他一直认为这是因为装备不够好的原因,希望天子能赏赐一些南阳军械,弥补实力,可是这个要求让天子很为难,别说他没钱,就算有钱也未必能买到南阳军械,根本无法满足吕布的要求。
天子心里很不安,也对吕布的情绪格外关心,生怕他有怨言,让人有机可趁。
蒋干就在长安。
这些想法当然不能明说,天子也只能旁敲侧击。吕小环把大致情况说了一遍,也没什么条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还经常跑题,天子如果不及时把话题扯回来,她就不知道说到哪儿去了。
和吕小环说话是一件很费力的事,远不如和王异说话来得轻松。天子想了想,把王异叫了过来,问她随吕小环出行的见闻。王异不紧不慢,把她了解的情况一一说来。果然比吕小环有条理多了。
但天子还是轻松不起来。
长安的形势很严峻,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甚至比荀、刘晔向他汇报的情况还要严重。王异尤其提到了从凉州迁来的百姓与关中百姓之间的冲突,据说已经闹出人命了,远不是荀他们说的那么轻描淡写。
见王异说得从容,像是关心事务的样子,天子问道:“你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王异早有准备,躬身道:“陛下,之所以冲突剧烈,并非是土地不足。关中人口有限,抛荒的土地很多。只是那些良田都被关中本地人占了,有些人甚至占了上千亩,远远超出朝廷的限制,更有甚者,就连凉州百姓开垦的土地都被他们强占了,岂能没有怨气?凉州百姓虽然与关中百姓相当,但三辅郡守和各县的令长却都是关中人甚至关东人,他们对凉州人进入关中本来就有些排斥,处理事务时也是偏袒关中人。如果不能及时调整,恐怕事态会更加严重。”
天子不置可否。“你是说,安排一些凉州士人为守令?”
“是。”王异顿了顿,又道:“凉州虽然偏僻,不如中原有才,可是选择几个守令还是能找到合适人选的。既然关东人、关中人能到凉州做官,为什么凉州人不能到关中为官?”
天子沉吟了良久。“你可知道有人说朝廷偏袒凉州人?”
王异点点头。“诚如陛下所言,关中流言纷纷,但臣以为陛下不必介怀。”
“是吗?”
“是的,陛下做任何事,都会有人反对。陛下如果想知道民意,不能只听那些叫得最凶的人说,还要听那些没机会说话的人说。臣以为,只要陛下能调整好关中百姓和凉州百姓的关系,至少会有一半人对陛下心怀感激,剩下的一半人也未必全是反对者。这样看来,还是支持的多,反对的少。”
天子笑了。“你这么一说,倒也有理。”
王异接着说道:“陛下方用武天下,凉州出精兵,这些凉州百姓背井离乡,在关中定居,感激陛下恩德。陛下有诏,自然云起响应,陛下可立得精兵三五万人,何敌不克?”
天子眉梢轻颤,若有所思。他的确需要精兵,凉州人耐苦善战,的确是好兵源,至少比关中人好。关中离南阳太近了,不少人都有过到南阳逃难的经历,至少听说过,一有风吹草动就想跑,根本没心思为朝廷作战。凉州人在南阳的少,经常听说的倒是两万凉州精锐被孙策击败,斩首示众,甚至剥皮活埋什么的。如果与孙策作战,凉州人比关东人更可靠。
但这个计划会遭到很多人的反对,包括荀在内。董卓乱政时,凉州兵曾在颍川为乱,杀伤极多,荀、钟繇等颍川籍官员对凉州兵一向没好感,认为他们残忍粗暴,又难统御,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精锐,不宜为禁军主力,还是从关中挑选比较合适,最远也不能超出传统意义上的六郡。
天子让人把阎温叫来商议。阎温西征侍驾有功,现在是虎贲中郎,随侍天子左右,指挥由凉州籍士人充当的虎贲郎。阎温听完王异的建议,非常赞同,他又做了进一步的补充,在关中推行新的兵制,对愿意从军的百姓优先分配土地,代价就是这些人必须世代为兵,平时种地、训练,一旦朝廷有诏书,他们就自备武器、粮食,随军征战。这么做既能保证兵源,又能减轻朝廷的负担。
天子非常感兴趣。他当然知道这个兵制对凉州人有利,为了土地,愿意当兵的凉州人显然要比关中人更多。关中人本来就有土地,新兵制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吸引力严重不足,说不定还会强烈反对。
可是这个兵制对朝廷有利。平时耕种,战时从征,这其实就是秦国的耕战制度。秦以此灭六国,他也可以凭此击败孙策。别的不说,有了充足的兵源和粮食,他至少能守住关中。
天子让阎温再仔细斟酌一下,届时在朝会时提出来,由诸府共议。修改兵制是一件大事,需要仔细认证,不是内朝就能定的,还要外朝的三公九卿支持才行。
阎温躬身领命,退了下去。他没有拖延,立刻赶到司空府找到杨阜商议。这件建议并非阎温首倡,而是杨阜先提出来的,阎温、赵昂夫妇都参与其中。阎温在天子身边,王异在吕小环身边,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向天子进言。
得知天子对这个兵制感兴趣,杨阜很满意,抚着短须,对阎温说道:“此兵制一旦推行,凉州人在关中就站稳脚跟了。不过,我们还需要两个帮手。”
阎温笑道:“马腾、吕布?”
杨阜笑着点点头。“没错,他们不同意,这个兵制无法推行。此外,我还想和贾文和联络一下,看看他有没有兴趣在并州施行。有了他的声援,关中可安。”
“贾诩和孙策过从甚密,他能响应我们?”
杨阜笑了笑,胸有成竹。“伯俭,这不是你我一人一姓的荣辱兴衰,这是所有凉州人的机会。贾文和是阎公看中的人,这些年在朝中为官,饱受关中人的排挤,我相信他不会不考虑一二。他虽然和孙策过从甚密,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向孙策称臣,如今孙策坐大,他该做出选择了。”
第1868章 民心向背
荀斜靠在车壁上,看着不时拂过车窗的柳枝,一时出神。
唐夫人坐在对面,嘴角含笑,静静地看着荀,手里拿着一枚橘子,橘皮在她灵巧的手中分作六瓣,露出丝络缠绕的果肉,她细心的拈去丝络,放在橘皮上,掰下一片,递了过来。荀伸手去接,她却不让,一双妙目静静地看着荀。荀无奈,张开嘴,轻轻咬住。
“这是荆州来的吗?”
“应该是吧,陛下赏了十枚,伏贵人又送了十枚,具体的我也没问。”
荀没吭声。伏贵人怀了天子的血脉,再过两个月就要临盆了。宫里的太医说可能是男孩,如果是真的,这将是天子的长子,伏贵人很可能母凭子贵,成为皇后。
伏贵人是伏完的女儿。伏完尚公主,是皇亲国戚,本人又是经学世家,学问道德都无话可说。伏贵人本来是合适的皇后人选,只是现在形势不同,天子迁都关中,山东世家并不受重视,伏贵人向他致意有求援的心思。
荀很纠结。从内心讲,他当然希望伏贵人能成为皇后,将来的太子拥有山东血脉,可是从眼前的现实来说,他又清楚,天子要想中兴大汉,必然要借助关中甚至凉州人的武力,伏贵人现在就争夺皇后之位并不合适。
一旁随侍的鲍出忽然说道:“令君,前面有人,好像是蒋干。”
荀眉头微蹙,看了唐夫人一眼。唐夫人摇摇头,表示不知情。荀有些奇怪,蒋干在这里是碰巧还是专程在等他?天子凯旋之后的这几个月,蒋干出奇的安静,并没有四处奔波,甚至连荀这儿都没怎么来,今天出现在这里未免有些突兀。
荀冲着鲍出使了个眼色。鲍出会意,让车夫放慢些,他踢马赶到前面。蒋干的马车停在路边上,车门紧闭,车窗也关着。鲍出赶到面前,翻身下马,拱手施礼。蒋干拉开车窗,看看鲍出,又看看缓缓停下的马车,笑了笑。
“令君是一个人吗?”
“和夫人同车。”
蒋干点点头,转头示意了一下。同行的董青下了车,提着一只竹篓,向荀的马车走去。鲍出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接过。入手一沉,这才意思到这竹篓不轻,不禁诧异地看了董青一眼。来到荀的车前,荀打开车门,董青在车门前站定,欠身施礼。
“受长公主之托,有一些礼物带给令君、夫人。”
鲍出一手提着竹篓,一手掀开盖子,里面是满满一篓橘子,又大又圆,颜色鲜艳,每一枚都是好果,比宫里赏赐的还要好三分。荀很惊讶,长公主经常写信回来,新年的礼物早就送到了,端午还没到,这送的什么礼?不用说,是蒋干找理由见他。
他还没开口,唐夫人说道:“既是长公主所赠,那就却之不恭了。夫君,蒋君有好久没有登门了,今日一见,理当共话,你不如去他的车上坐坐,我也正好和董夫人聊几句闲话。”
荀点点头,起身下车。唐夫人将董青拉上车,两人对坐,说起闲话来。
荀来到蒋干的车前,蒋干已经拉开车门,笑盈盈地看着荀。荀摇摇头,上了车,在蒋干对面坐下。蒋干敲了敲车壁,问道:“令君准备去哪儿?”
“博望苑。”
车夫听得清楚,轻扬马鞭,向博望苑而去。蒋干看着荀,笑得很神秘。“听说戾太子好《谷梁春秋》,算是荀氏学的拥趸,令君这是打算瞻仰一下戾太子的故居,为荀氏学张目么?”
荀摇摇头。“最近长安城越来越拥挤,我嫌太吵,想找个安静些的地方。博望苑虽然荒废了,还有一些房屋,修修也许能用。”
“原来令君是乔迁啊。”蒋干点点头。“如果令君不怕闲话,我可以送你一些琉璃。”
“多谢了,不过用不上,长安如今也有琉璃作坊了。”
蒋干哈哈一笑。“君子德风,小人德草,令君准备以身作则,引领长安风气,我就不多嘴了,免得坏了令君名声。”他顿了顿,又道:“我这儿有一份礼物,不知道令君有没有兴趣。”
“谁的礼物?”
“吴侯。”
“恕不敢轻受。”
蒋干嘴角微挑。“没关系,令君可以先看一看,如果觉得不妥,不受也罢。”
荀打量蒋干片刻,微微颌首。蒋干拉开一旁的抽屉,抽出几页纸,推到荀面前。荀低头看了一眼,见是一份奏疏,而且是赵岐所奏,不免有些奇怪。赵岐的奏疏怎么会出现在蒋干手中?不过赵岐去了几个月,一直没有消息回来,他也的确急了,此刻也顾不得太多,连忙展开阅读。
赵岐的奏疏分前后两个部分,前面写他这一路的见闻。由函谷关东行,第一站是旧京洛阳。镇守洛阳的是鲁肃、辛毗。鲁肃和辛毗合作得不错,他们招募流民,在洛阳周边屯田,还对洛阳城进行了一定的修复,尤其是帝陵。虽说洛阳城还是很破坏,很多地方都长了野草,不过总体来说还算安定。由洛阳入颍川,再到汝南,与汝南太守张昭相见。去年官渡之后,颍川、汝南安定,生产渐渐恢复,尤其是汝南,经过仓慈等人的苦心经营,屯田初见成果,百姓安居乐业。
看到这些,荀喜忧参半。家乡静好,他自然高兴,但颍川在孙策手中,又是前线,这份静好其实很脆弱,一旦天子东出,颍川必然又成战场,而他将成为这场灾难的推动者之一。
一念及此,荀心中酸痛,有如万蚁啃噬。
他强忍着愧疚,继续向下看。赵岐跟着张昭到达秣陵,与孙策讨论治国之道。孙策印行了他的《孟子章句》,对孟子仁政也颇为推崇,只是有些细节上还有不同意见。后来他又到了吴县,一路见识了江东的发展,最后与杨彪、黄琬相见,对当前的形势忧心忡忡,最后几个人商量出一个对策,也就是这封奏疏的主旨所在。
召孙策入朝主政,避免战争。
赵岐没有明说最后是禅让还是篡夺,但荀明白他的意思,将混乱控制在朝堂之上,尽可能不要波及普通百姓。战争的危害有目共睹,黄巾以来不过十年,洛阳废了,兖州残了,青州、徐州也损失惨重。眼下虽然恢复了一些,可若是战争继续,整个中原都有可能成为废墟。
荀双手拢在袖中,沉吟良久,抬起眼皮看了蒋干一眼。“吴侯愿意入朝?”
“条件合适就愿意。”蒋干笑笑。“吴侯不是好战之人,他行的是仁政。这一点,想必令君也不会否认吧?”
荀避而不答,追问道:“什么样的条件才叫合适?”
“这么说,令君是接受了?”
荀犹豫了片刻,摇摇头。“我无权决定,我只能说不反对。”
蒋干将奏疏收了起来。“令君是天子智囊,又是天下士人领袖。令君不反对,说明赵公的这个建议还是符合民意的,想必天子也会接受。如此,太平可期。”
荀眉心紧蹙。“你就是想问问我的意见?”
“仅此而已。赵公的奏疏是以六百里加急的邮驿传递的,这已经表明了吴侯的态度。能不能谈成,决定权在朝廷。”蒋干微微一笑。“数日之内,这份奏疏就会传遍关中。令君,吴侯的诚意天地可鉴啊。”
荀脸色大变。“吴侯这是要逼迫朝廷么?”
“令君,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如果对民有利,对社稷有利,逼迫一下朝廷又有何不可?难道看着朝廷为恶也要为虎作伥?”蒋干哈哈大笑。“令君可是党人,什么时候变成了愚忠之人?九泉之下,李元礼、范孟博的棺材板压不住啦。”
“你……”荀哑口无言。他盯着蒋干看了好久,心中寒意渐生。孙策愿意入朝,绝不是为天下百姓着想,而是避免陷入不利的形势,要争夺民心。如果交战,孙策在道义上没有优势,地理上又没有地利,所以他以退为进,以朝争代替战争,消解关中的地理优势。偏偏这一招还不怎么好破,如果天子接受赵岐的建议,召孙策入朝主政,大权旁落,将来再想夺回来就难了。如果天子拒绝,那挑起战事的责任就要由朝廷来承担,民心向背对朝廷非常不利。
“蒋子翼,我不反对吴侯入朝,但也不会答应他的所有要求。朝廷自有法度,如果他不能遵守朝廷法度,所谓的诚意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是非曲直,天下人自有公断,即使吴侯也不能一手遮天。”
蒋干不屑一顾。“天下人心又岂是你一个人能代表的?令君,恕我直言,你连你荀家都代表不了,更何况天下人。至于天子,他现在能代表的大概只有凉州人吧?”他顿了顿,又道:“当初荀卿以一代儒宗教出李斯、韩非两个法家之徒,为天下笑。如今你为帝师,不会重蹈覆辙吧?我看天子举措可是越来越像赵政了。说来也巧,他身上也有赵国血脉,这历史还真是相似啊。”
“蒋子翼,你……”荀勃然大怒。
“令君,稍安勿躁。”蒋干伸手按在荀肩膀上,语重心长的拍了拍。“向左还是向右,向儒还是向法,望令君好自为之。”
第1868章 画虎不成
博望苑在长安南。若由杜门出城,沿杜城大道南行五里就能到达。不过荀今天是由安门出城,到达博望苑之前先经相邻的太学、辟雍,再向东折,方能到达博望苑。
太学无生员,辟雍也荒废多时,野草丛生,鸦狐出没,不用下车就能感觉到衰败之气。荀远远地看着,情绪更加低落,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蒋干笑笑。“令君不必如此。长安虽然破败,毕竟是两百年前的事了,比洛阳好多了。”
荀没好气的瞪了蒋干一眼。“洛阳破败了,你很开心么?”
蒋干摇摇头。“令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蒋干虽然曾去洛阳干禄,却未求得一官半职,不过一介布衣。既未毁洛阳一草一木,也不必为此承担任何责任,自然也毋须愧疚。倒是令君难辞其咎,你们汝颍人当时可是大权在握啊。”
蒋干说着,笑出声来。荀暗自惭愧,无法反驳,只能一声轻叹。“你说得对,我的确难辞其咎。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大汉能够中兴,只有君明臣贤,政治清明,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以暴易暴又有什么意义呢?到头来,还不是一姓之兴衰,与天下百姓何干?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吴侯是有见识的人,方有此悲天悯人之言,可是一旦涉及到自身荣辱,便也与常人无异了。”
蒋干嘴角带笑,连连摇头。“令君言不由衷,恕我不敢苟同。”
荀看看蒋干。“子翼何出此方言?”
“令君有王佐之称,乃是不世出的贤者,见微知著,未卜先知,向有知之明。纵使你未与吴侯相见,不能测其深浅,难道就不能闻其言,观其行,见其志?你说吴侯与常人无异,那与令君与约的张子纲先生当何以自处,尊兄荀友若、从子荀公达,尊友郭奉孝、辛佐治岂不是有眼无珠?”
荀面色微红,拱手施礼。“敢请子翼指教。”
“不敢。”蒋干正襟危坐,还了一礼。“诚如令君所言,吴侯也是人,他同样要穿衣吃饭,同样要成家立业,要为家族兴衰荣辱尽一份努力,但他不仅如此,他还有更高远的志向。他不仅有更高远的志向,他还有实现这些志向的能力。”
荀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蒋干。
“我知道,令君觉得天子虽然年幼,却英武过人,有明君之相,是以尽心辅佐,欲中兴大汉,致天下太平,而吴侯却是他的大敌,是中兴最大的障碍。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天子也许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优秀,他这一切都不过是效仿吴侯,而且学得并不到家,画虎不成反类犬,所谓的功绩不过是因人成事,掠人之美?”
荀“嗤”了一声,不以为然。
蒋干也哼了一声,以示回应。他曲指轻叩案几。“看来令君不愿意承认。那好,我问你几个问题:关中行新政,建工坊,是不是效仿吴侯?”
荀点点头。“见贤思齐,择优而从,本是当然。”
“崇女子,平衡阴阳,移风易俗,是不是步吴侯后尘?”
荀迟疑了片刻。“……是。”
“这两项都是学自吴侯,可是你们学到位了吗?”
荀没吭声。关中的新政主要推动者就是他,实行得如何,他心里最清楚。工坊是建了,技术水平一直不如南阳。尊重女子的风气也有一些,可是比起孙策来相去甚远,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都是客气的。
“天子西征,号称大捷,可是这大捷背后究竟有多少战绩,与吴侯相比如何,你应该比我清楚。我只想问一句,如果没有南阳军械,天子敢越陇山一步吗?”
“南阳军械虽好,但天子西征大捷却并非全是军械之功……”
蒋干无声地笑了,神情戏谑。“你当初向我讨金丝锦甲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荀面红耳赤,神情窘迫。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心里清楚,他之所以最后同意天子西征,刘晔之所以敢在鲜卑犯境的时候力谏迎战,最后又能战而胜之,南阳军械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孙策送的金丝锦甲,用杨彪那三亿钱装备的羽林骑,以及马腾、韩遂拥有的精骑,才是最大的倚仗。甚至在此之前,孙策一战而平定辽东、太史慈横扫东部鲜卑的辉煌战绩也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正是孙策和太史慈的战绩让他们意识到了新式装备的巨大优势,刘晔才敢于正面迎战鲜卑人,取得西征大捷,而不是徒有其表。
他们一直在效仿孙策而已。
“你们一直在学,却又不肯承认,而且还入了歧途。”蒋干接着说道:“吴侯行王道,你们行霸道。吴侯读孟子,天子读荀子。吴侯善待读书人,你们对凉州人委曲求全。令君,杨文先自卖三亿钱,黄公琰宁愿被俘,赵卿滞溜不归,你不觉得这已经能说明问题了吗?他们难道都是无知之辈,分不清好坏?那朝廷派他们出使,是不是太失策了?”
荀面色苍白,无言以对。
“户口之众,钱粮之多,器甲之精,将士之勇,民心向背,你们哪一项能和吴侯比?你们倚仗的不就是关中的地势么?可是你别忘了,高祖破暴秦,光武帝破新莽,都是由东而西,崤山虽高,函谷虽险,能挡几时?吴侯欲取天下如覆掌,之所以愿意入朝执政,不过是想少流一些血,为汉家留一些血食。他想问鼎天下,的确关乎一姓之荣,但你若以为只是如此,那你就看错了。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说的正是令君之流。”
蒋干敲敲车窗,让车夫停了下,欠身拉开车门,逼视着荀。荀血往上涌,白的面皮涨得通红。
“蒋子翼,你这是何意?”
“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别过。请转告陛下,这是最后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吴侯兵临城下的时候,你们再后悔可就迟了。”
“你这是威胁朝廷吗?”荀怒急攻心,厉声喝道。
“你说是,那就是了。”蒋干耸耸肩,神情淡然。
荀气急无语,起身下车,一甩袖子,大步流星的向自己的马车走去。他的马车也停下了,董青从车里走了出来,错身而过时向荀施了一礼,荀正在气头上,也没空理他,像头怒虎一样冲进车里,“”的一声关上了车门。董青碰了一鼻子灰,莫名其妙,回到蒋干的马车上,正待要问,蒋干敲了敲车壁,马车重新起动,掉了个方向,扬长而去。
荀坐在车中,气得浑身发抖,气喘吁吁,胸膛剧烈起伏。唐夫人不解其意,又不好问,只得坐在他身边,轻抚他的背,柔声劝解。过了好一会儿,荀才慢慢平静下来,他靠在车壁上,双目无神,脸色也有些灰败,就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回城。”
“不去博望苑了?”
“不去了,我们没机会入住新居了。”荀无力地挥挥手。“孙策要来了。”
天子看着快步走来的荀,吃了一惊,赶上两步,伸手相扶。“令君,出了什么事?”
“陛下,收到赵岐的奏疏了吗?”
天子摇摇头。“赵岐有奏疏来了?”
荀转身对一旁的曹丕说道:“去秘书台,问刘令君,看他有没有消息。”曹丕看了天子一眼,天子点点头,曹丕不敢怠慢,飞也似地去了。荀利用这个时候,把蒋干给他看的奏疏内容简略的说了一遍,重点分析了孙策此举的用意:争夺民意。
天子的眼睛缩了起来,眼角的青筋贲起,连眼珠都有些充血泛红。他嘶声道:“蒋干……当真这么说?”
“陛下,蒋干怎么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赵岐这份奏疏一旦印行天下,陛下就被置于尴尬之地了。一旦应对不当,挑起战事的责任就在朝廷了。”
天子冷笑道:“那又如何?”
荀惊愕地看着天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天子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挤出一丝笑容,解释道:“令君,你别急,我觉得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不管孙策是怎么想的,他眼下还没有进攻关中的实力。兵法有云: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与其担心孙策的诡计,不如想想如何稳定关中,拒敌于门外。”
“陛下所言甚是。”
刘晔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奏疏。曹丕一路小跑的跟在后面,满头是汗。刘晔走到天子面前,向天子行礼,又与荀见礼,将手中的奏疏送给天子。这正是赵岐所写的奏疏,天子迅速扫了一遍,和荀转述的相差无几。有了之前的准备,他此刻显得非常平静。
“子扬有何妙计?”
“接受赵公的建议,召孙策入朝,看他敢不敢来。”
荀问道:“如果他敢来呢?”
“那就让他做大将军,主持政务,推行新政。”刘晔撇了撇嘴,冷笑道:“看他怎么解决关中的困难,平定冀州、并州。”
第1869章 重蹈覆辙
荀连连摇头。“子扬,你想得太简单了。孙策不是窦武、何进,甚至不是梁冀,他心里早就没有朝廷。如果一定要说,他就是王莽,而且是拥有强悍武力的王莽。如今能挡住他的就是山河之固,让他进了关,这最后一道防线也将拱手相让,谁还挡得住他?”
天子眼神闪烁,转头看着刘晔。
刘晔反问道:“依令君之见,否决赵公的进谏?”
“也不能简单的否决。”荀头有些疼,抬起手,轻捏眉心。回城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应对之法。从蒋干的态度来看,孙策入朝的意愿非常强烈,这让他非常不安。可是他想来想去,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蒋干手里有赵岐奏疏的抄本,消息是瞒不住的。孙策要入朝,朝廷不同意,挑起战事的责任就在朝廷一方,朝廷将失去道义上的优势。
刘晔有些不耐烦。“令君究竟是什么意思?”
荀无奈。“子扬,你有没有想过,大将军要掌握兵权,孙策与韩遂、马腾原本就很亲近,他一旦入关,能听陛下指挥的人马还有多少?大将军是内朝官,如果他要将陛下身边的人都换成他的亲信,你如何应付?他以朝廷的名义下诏,将亲信安插到各州郡,陛下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荀一连提了几个问题,刘晔却不回答,只是静静地听着,最后问了一句:“令君不妨直言,你究竟打算怎么做?”
“说实话,我一时也无应对之策。”荀一声长叹。“征孙策入朝是引狼入室,拒绝孙策入朝是自绝于天下,进退两难。我只能希望陛下不要仓促决定,三思而后行。”
刘晔点点头,口气缓和了些,态度却非常坚决。“令君谨慎,这自然是好的。不过正如令君所言,孙策本无君臣之义,与朝廷不能两立。孙策善战,南阳乃其发迹之处,经营多年,朝廷若是出武关征讨,未必有胜算。若是据险而守,则关东钱粮不入,关中也难自全。既然征与守皆不可得,不如诱孙策入朝,或许有一搏之机。关中之兵分为三部:南北军,吕布的并州军,马腾的凉州军。南北军是陛下亲军,非孙策所能掌握。吕布与孙策虽有交往,却谈不上密切,也不可能将兵权拱手相让。至于马腾,他就算依附孙策,也不可能言听计从。如此,孙策能倚仗的只有他的亲信,陛下总能找到机会。”
荀摇头。“子扬,你这是孤注一掷,寄希望于万一。若能成功,固然不错,可若是孙策谨慎,不给你机会,你又将如何是好?且闻孙策骁勇,罕逢敌手,身边更不乏许褚、典韦这样的熊虎之士,你到哪儿去找这样的勇士来对付他?”他转向天子,深施一礼。“臣恳请陛下三思。”
刘晔也向天子施礼,却不说话,神色间对荀的建议颇有些不以为然。
天子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二位令君,孙策远在千里之外,是否征他入朝,不急在一时,可以缓缓图之。眼下却有一件事需要尽快做出决断。”
“请陛下示下。”
“西征结束已经四个多月,赏赐、抚恤还没有发放,将士们多有怨言,二位令君可有什么建议?”
荀和刘晔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苦笑。天子西征的计划中并没有与鲜卑人交战,只是在凉州走一圈而已。朝廷准备了一部分粮草,韩遂筹集了一部分,朝廷再为凉州士人和羌胡首领大行封赏,加官进爵,发了一堆印绶,封了不少将军,却没花多少钱。可是后来鲜卑人犯境,陛下亲自迎战,仗是打赢了,却凭空多出一笔赏赐、抚恤的开支。这些赏赐、抚恤中有一大部分是给普通士卒的,必须要实实在在的财物,朝廷根本拿不出这笔财,一直拖到现在。
天子见二人无计,又说道:“朕还听说,迁入关中的凉州百姓受到关中百姓欺凌,郡县守县多有袒护关中百姓之举,致使凉州百姓心生不平,甚至冲击府寺。这可属实?”
刘晔点点头。“的确属实,只是……”
天子抬起手,打断了刘晔。“可有解决之道?”
刘晔愣了一下,拱手道:“暂时……还没有。”
“朕想了一下,也许可以一并解决这些问题。关中本是陆海,号称八百里秦川,多有良田,秦因此而兴,如今户口不足,这才引凉州百姓迁居关中,以充实户口。凉州百姓与关中百姓发生冲突,并非土地不足,而是分配不公。关中也好,凉州也罢,都是朕的子民,不宜有所偏袒。朕打算分派使者,到各郡县查验土地,为他们主持公道,对不能秉公执法的官员进行惩处,你们觉得可行否?”
荀思索片刻。“陛下又准备如何赏赐立功将士?”
“土地。”天子说道:“关中有那么多抛荒的土地,为什么不用来赏赐给立功将士?”
荀苦笑道:“陛下,关中是有不少抛荒的土地,可是那些抛荒的土地要重新变成良田绝非一朝一夕的事,凉州百姓本来就不擅长耕种,这些土地就算分给他们,他们也未必愿意接受。”
天子来回走了两步。“那就给他们良田。”
荀、刘晔惊讶地对视了一眼。天子要分给凉州百姓良田,就意味着要从关中百姓手里夺走良田,这会引发更大的冲突。两人几乎异口同声的说道:“陛下,万万不可!”
天子无声地笑了。“二位令君不要急,朕还没有说完。”
荀、刘晔再次躬身听命。听到这里,他们已经清楚了,天子绝非一时心血来潮,这是早有预谋。他们几乎同时想到了那几个凉州人,这个建议十有**是杨阜、阎温等人提出来的。
天子把阎温提到的建议说了一遍。这两天,他已经反复考虑过,还多次找杨阜、阎温商量,越想越觉得可行。既能解决眼前的财政困境,又能解决将来作战的粮食问题,更重要的是他将拥有稳定的兵源,哪怕是人逃了也不怕,土地逃不掉啊。关中那么多土地,养活二十万兵户不成问题。有了二十万常备兵源,还不用担心粮食,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天子说得很兴奋,荀却听得心惊肉跳。他想起蒋干说的话,心里涌起说不出的荒谬感。蒋干不幸而言中,他果然又走上了先祖荀卿的旧路,用儒家的学问教出了一个信奉法家,行耕战之策的天子。
为什么会是这样?
虽然内心充满厌恶,但荀也清楚朝廷失去了关东,断绝了粮赋,这几乎是唯一能解决困难的办法。否则不用孙策进攻,朝廷就会饿死。
荀与刘晔一道为天子出谋划策,细化方案,尽可能将影响降到最低。为了保证计划可行,他们将刘巴、杨阜一起找了过来,共同商议。
经过反复讨论,他们拿出一个方案,将关中的土地分成三类,区别对待。
关中世家占据的土地基本不动,以维持关中的稳定,这些世家不仅掌握着土地,还掌握着工坊。朝廷迁居关中,他们也是受益者,对朝廷的支持比较坚定,也是朝廷能在关中立足的基础,不能轻易动摇。但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和他们讨价还价,让他们提供更多的资源,并借机清理一些对朝廷首鼠两端的人。
原籍关中的普通百姓的土地进行重新分配,侵占的土地必须缴出,由官府统一分配。普通百姓没什么实力与官府对抗,再加上并没有动及他们原本的利益,虽然不可避免的会有人抗拒,却影响不了大局,很快就能平息。
最后就是那些清理出的土地,朝廷将分配给从凉州迁来的百姓和将士,包括马腾和吕布的部下在内,实行士家制度,每户分到足够一家人生活的土地,不用交纳田租,但是每年要提取一部分的分额集中管理。出征时,就从这些仓库里提取粮食作为军粮。这些百姓终身服役,父死子继,平时除了耕种,还要练兵,演习战阵,保持战斗力。
士家不受郡县管理,由朝廷直接安排人负责,以军中的部曲为单位居住、耕种,平时是邻里,战时是袍泽,以保证相互之间配合默契。实行连坐制,如果有人怯战或者逃亡,其他人一同受罚,直至处死。
除此之外,杨阜还提出一个建议:在宗室中选择通晓武事的子弟,充足到各地,担当校尉、都尉等官职,校尉领千户,都尉领五百户,平时治民练兵,轮流负责长安城的宿卫,战时则充任军官,统兵出战。这些人都是刘姓子弟,荣辱与朝廷休戚相关,可以成为朝廷藩篱。治世需要控制宗室,免生后患,如今是危急之秋,应该发挥宗室护卫皇室的作用。那么多宗室齐聚长安,不分配他们任务,他们无所事事,迟早会闹出麻烦。
天子欣然同意,交由宗正刘宠负责此事,并亲自挑选了一些人选。
数日后,方案基本敲定,在朝会时进行商讨。
第1870章 蒋干钓鱼
朝会进行得很顺利,几乎是皆大欢喜。
立功将士得到了赏赐,凉州百姓得到了土地,宗室得到了实际权力,天子得到了兵源和效忠。
最大的受益者是凉州士族。他们不仅得到了京兆尹和扶风太守两个职位,而且有数万凉州将士为根基,成为朝廷不可或缺的顶梁柱。凉州籍的士人因此遍布朝廷内外,在宫里为郎中、侍卫,在宫外担任士家的校尉、都尉。
有关东籍的大臣表示反对,提醒天子兵权集中凉州人手中对朝廷不利,但他们一来没什么话语权,二来遭到了宗室的强烈狙击,只得偃旗息鼓。本朝推行儒术,宗室有名无实,只能食俸禄,不能治民,如今终于有机会掌兵治民,与天子共治天下,享受刘氏子孙应有的荣耀和责任,谁想阻止,谁就是他们的敌人,不用人招呼,必群起而攻之。
凉州士人不能在朝堂上出言不逊,他们无所谓。关东籍大臣以儒生为主,学问虽然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奈何只是嘴上功夫,根本没人听他们的,被宗室子弟一阵冷嘲热讽,灰溜溜的退到一旁。
荀看在眼里,很不是滋味。
也不是所有人都开心,后将军马腾就很不舒服。他随天子出征,虽有斩获,功劳却非常有限,赏赐也不多。如果想得到更多的土地,他就只能将部下纳为士家。虽说天子承诺,他的部下还是他的部下,不管是战时还是平时都由他指挥,不会有别人插手,但他还是不安心,总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他祖籍关中,可是在关中没有根基。他的部下是西凉人,但他又与凉州士族没什么来往。孤立无援,两面受气。
朝会快要结束的时候,马腾出列请奏,请求出镇武都、陇西。他的理由很简单,他的部下以骑兵为主,不会耕地,而且战马需要大量的牧场,吃粮食的消耗太大。关中牧场有限,不如陇西、武都适合。
天子早有准备。他对韩遂、马腾一直抱有戒心,韩遂已经主动退出了关中,马腾再退出,关中就没有真正能威胁他的力量了。他欣然同意,安排马腾去武都、陇西,配合曹操征讨宋建。为了表示对马腾的感谢,天子下诏,转马腾为襄武侯,增邑一千五百户。
退朝之后,马腾随即让马超去请蒋干。当初孙策曾答应马超,如果他能出镇武都,孙策可以提供一些淘汰下来的军械,让他去和羌人做生意。现在形势变化,马超被留在了关中,马腾却出镇武都,他希望孙策还能履行旧约。
对马腾退出关中,蒋干很意外。他没有立刻答应马超,只是同意向孙策汇报。孙策如何决策,他没有把握。马家父子做人不太地道,先是随意提价,一匹普通战马都能卖出上等战马的价格,后来马超又离开孙策,返回关中。如今马腾又离开关中,坐视天子掌握关中兵权,丝毫不顾及孙策的利益。既然他对孙策已经失去了作用,孙策又得到了辽东,基本解决了战马来源,马家还想继续占便宜,未免有些不知足。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马超心情很不高兴,既有些失落,又有些怨气,拂袖而去。
就在朝廷在推进士家制度的时候,赵岐上书天子,请求征吴侯、车骑将军孙策入朝主政的消息在长安流传开来,先是在市井之间,后来越传越广,不仅普通百姓把这件事当作谈资,朝廷官员也开始正式讨论这件事。刚刚在朝会上吃了瘪的老臣们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起来,纷纷上书天子,请求天子接受赵岐的建议,征召孙策入朝主政。似乎孙策一入朝,天下即可实现太平,士家制度自然也没必要了。
天子再次召集群臣议事,老臣们与杨阜为首的凉州籍新秀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
这一次,杨阜等人没能占上风,被老臣们辩得哑口无言。
他们说孙策跋扈,有不臣之兆。老臣们则说孙策只是失礼,并非不臣,杨阜这么说没有证据,有诬陷之嫌。相反,天子西征,孙策有功倒是证据确凿。没有孙策提供的军械和粮赋,天子连陇关都出不去,更别说和鲜卑人对阵了。那么多西凉人只是来参见一下天子就加官晋爵,跟着天子上阵杀了几千鲜卑人就有军功,封赏甚厚,那孙策平定辽东,讨平称王的公孙度,击破东部鲜卑数万人该怎么赏?
况且,就算孙策有不臣之兆,也并非不可教化。既然朝廷能赦免矫诏的袁绍,为什么不能宽容孙策?既然连背叛朝廷多年的羌胡都可以教化,重新成为大汉之臣,为什么并未明言造反,只是有不臣之举的孙策不可以教化?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孙策入朝带来的好处。孙策入朝,他治下的诸州自然也重归朝廷。朝廷不仅有了粮赋,而且有了强大的武力,其他诸州必然望风而降,太平可期。如果拒绝孙策入朝,等于违背天下百姓渴望太平的愿望,到时候要反的就不仅是孙策,还有关东数州的百姓。
退一万步说,就算孙策有不臣之心,而且不可教化,将他征到朝中为官,用朝廷法度来约束他、惩处他,总比派大军征讨他成功的可能性更大。就算你们实行士家制度,你们就能击败孙策吗?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天下太平?既然不能,为什么不试试其他的办法?难道你们想养寇自重,把持朝政吗?
在唾沫横飞、战斗力暴表的老臣面前,杨阜等人节节败退,只得认输。
天子也觉得不能直接否决,否则无法向天下人交待,至少要做出从谏如流的姿态。他随即授意荀与蒋干接触,商讨相关事宜。
蒋干背着手,站在博望苑的废墟之中,嘴角微挑,似笑非笑。
荀与他并肩而立,只是拱着手,垂着眉,面色肃穆,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愁绪。数日不见,他的头发白了不少,连眉心的皱纹都深了许多,三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却像花甲老人。
“令君,你能不能给我一句实话,朝廷征召吴侯入朝,是真心想托付朝政,还是想调虎离山?”
荀淡淡地说道:“那你能不能先给我一句实话:吴侯可不可以托付,还是说他就是一头猛虎?”
“我只能说吴侯可以托付天下万民,是不是可以托付大汉的社稷,要看大汉如何待他。”蒋干嘿嘿笑道,滴水不漏。他抬起手,指了指四周的荒草败屋。“天子行霸道,有秦皇汉武之雄。秦皇杀扶苏,汉武杀太子,区区吴侯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本朝大将军是一个不祥之位,朝廷用心如何,实在让人很担心。”
“既然如此,吴侯又何必将赵公的奏疏公布天下?”
蒋干神情淡淡。“那是赵公的奏疏,并不是吴侯的奏疏。吴侯即使不同意赵公的建议,也不会剥夺他说话的权力。至于吴侯来不来,那要看朝廷有没有诚意。”
“朝廷接受赵公建议,征吴侯入朝,便是诚意。”
“征吴侯入朝是问罪,还是主政?”
“自然是主政。”
“除了大将军这个不祥的官职,还有什么样具体的权力?”
“大将军佐天子,掌内外事,还要什么权力?”
“这么说,是名副其实的大将军,而不是徒有其表的大将军?”
“当然。”
“口说无凭,先给点信心。”
“你要什么样的信心?”
“兑现承诺,将吴侯平定幽州的军功赏了。”不等荀说话,蒋干又道:“陛下当初是如何承诺的,你心里有数,不要跟我说什么没有证据这类的推托之辞。”
荀沉默以对。天子当初为了让孙策陷在幽州,暗示可以封孙策为王,但是谁能想到孙策会这么快就平定幽州?异姓为王不仅违背祖制,而且是向天下人暗示孙策将走上不臣之路,篡汉是必然结果,暗示着他们之间必然有一场你生我死的较量。在孙策没有必胜把握的情况下,朝廷这么做其实有示弱的成分,容易造成朝中大臣的分裂。
可是在表面上,孙策没有要求封王天下人不会知道他们今天在这里的谈话是朝廷主动封王,这里面的意义就截然不同了。
“蒋子翼,封了王,吴侯真会来吗?”
“不知道。”蒋干摇摇头。“来与不来,要看吴侯对你们的人品有没有信心。”蒋干再次环顾四周,从容自若。“毕竟,为了权力,父子都有可能反目,君臣之间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回头看着荀,歪歪嘴角。“再说了,封王是天子之前的承诺,当时并没有吴侯入朝的条件。一码归一码,前面的账清了,才有可能谈后面还做不做生意,你说对吧?”
荀抬起头,打量着蒋干,忽然笑了起来,眼神嘲讽。“蒋子翼,你们这是钓鱼啊,以入朝为饵,逼朝廷先答应你们的条件。即使朝廷满足了你们所有的要求,吴侯最后还是有可能不来,对不对?”
蒋干既不承认,也不否定。“那你是希望吴侯来,还是希望吴侯不来?”
第1871章 识势
我该希望孙策来,还是希望孙策不来?
荀站在齐腰深的荒树野草之间,不停地问自己。蒋干已经走了,只有鲍出站在一旁,四周静悄悄的,清凉的晚风吹过博望苑,荒树沙沙作响,野草随风摇摆,仿佛在点头,又仿佛在摇头。
“令君,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了。”鲍出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见荀没什么反应,又加了一句。“要不然夫人会担心的。”
听到夫人二字,荀如梦初醒,应了一声,转身向大门走去。虽然博望苑早就荒废了,四周的院墙坍塌了大半,到处都可以出入,但荀还是习惯从正门出入,而且会刻意走小门,哪怕正门只剩下空荡荡的一个门框。
赤眉占据长安时,这里曾是一处据点,几乎所有的木头都被拆去烧火,名贵木材打造的门窗也不例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剩下了门框,或许是因为与石质的墙体嵌得太紧,取不下来的缘故。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作了土。”荀轻声吟哦着,心中说不出的凄凉。他理解蒋干选在此处见面的意思,孙策不相信朝廷。皇家无情,连父子都杀得血流长安,更何况异姓权臣。可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谈,只是为了封王吗?他迟早是要鼎立新朝的,封不封王又有什么意义?
荀神情有些恍惚,木然地向前走。鲍出亦步亦趋,生怕他会摔倒或者撞到什么东西。他觉得荀今天有些不对劲。实际上,荀这些天一直不对劲,就像突然老了几十岁似的,经常走神,走路时也会发呆,有几次如果不是他提醒得及时,荀差点撞在树上。
鲍出非常担心,虽然已经是四月,天气转暖,可是早晚还是有些凉。荀身体不太好,受了凉可不得了。他护着荀上了车,吩咐了一声,又提醒荀留神,马车便向长安城急驰而去。
马车有些颠簸。这条路虽然是官道,却年久失修,跑得快些便颠得厉害。荀得了鲍出的提醒,倒也不碍事,只是经过太学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又想起赵岐的奏疏。赵岐说,吴郡的官道修得很平整,马车跑起来又快又稳,堪比驰道。现在想起来,赵岐说得并不准确,长安的驰道也不平,未必比得上吴郡的官道。
荀又叹了一口气。
回到住处,唐夫人已经准备好了晚餐,正与一个侍女站在门口等候。马车停下,唐夫人迎了上来,扶着荀下了车。四手相握,荀的手有些凉。唐夫人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两人进了门,侍女赶去厨房,从灶上取出食物,送到堂上,摆好碗筷,又准备了水和布巾,供荀舆洗。
荀净了面手,与唐夫人一起坐下,看着一眼剥好的橘子,又想起孙策来。饭后吃一个橘子,是孙策的习惯,长公主写信时告诉唐夫人,唐夫人觉得不错,就照办了。
荀想了想,问唐夫人道:“夫人,你说,是让孙策来长安好,还是不让他来长安好?”
见荀不吃饭,却又问这么古怪的问题,唐夫人心疼的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你让他来,他就来?你不让他来,他就不来?”
荀茫然地看着唐夫人。唐夫人哭笑不得,起身挪到荀面前,拿起碗,塞到荀手中。“你啊,赶紧吃饭吧,别想那么多了。孙策来或是不来,根本不由你做主。你想得再多又有什么用?不如放宽心,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养好身体,跟他好好斗一斗。”
荀眨了眨眼睛,忽然自失一笑。“可不是么,他来不来又岂是我能做主的。不仅我做不了主,陛下也做不了主。”他顿了顿,又道:“他迟早要来,区别只在于怎么来。既然如此,那还是来的好。”他用力点了点头,仿佛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对,还是来的好。”
说完,他捧起碗,喝了一大口粥。
并州,龙山。
贾诩站在山坡上,看着清澈的溪水从脚下流过,眉心微蹙。
赵衢拱着手站在一旁,看似欣赏山景,并不关注贾诩,实际上注意力一直没有离开贾诩的脸,根本没看见一点风景。他千里迢迢地从长安赶来,与贾诩谈了几天,贾诩一直没有给他想要的答案。眼看着他就要返回长安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他非常想从贾诩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信息。
但他又不能说得太直白。贾诩虽然也是凉州人,但他是董卓的旧部,又和孙策关系匪浅,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的真正想法。在贾诩做出决定之前,他不能将所有的底细都透露出来。
即使同是凉州人,相互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就在赵衢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贾诩叹了一口气。“伯行兄,临行在即,我也就不客套了。有几句话,可能未必让你满意,却是我的肺腑之言。有不妥之处,请伯行兄见谅。”
“岂敢,岂敢。”赵衢如释重负,脸上笑容绽放。
“伯行所言甚是,这的确是凉州人百年来,不,应该说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机会。诸君入朝主政,在关中实行士家制,成为朝廷栋梁。凉州得朝廷恩泽,必能英雄倍出,人杰地灵。”
“是啊,是啊。”赵衢附和道:“后生们再也不会遇到使君那样怀才不遇,被关东人排斥的事了。说起来,使君可是阎公欣赏的俊秀,堪称是凉州英才之冠,却被那些胸襟狭隘、目光短浅的关东人视而不见,实在可气。大汉走到如今的地步,关东人难辞其咎。”
贾诩摆摆手。“过去的事就不提了。诸君入朝,是难得的机会,在关中实行士家制度,更是惊才绝艳的创举。诸君都是凉州的功臣,将来必能刻碑纪功,青史留名。”
赵衢大笑,谦虚了几句,眼神殷切地看着贾诩。对于他们这些读书人来说,立功封侯不太现实,青史留言更实际一些。他相信贾诩也不例外。
贾诩一声轻叹,露出几分无奈。“只不过并州与关中不同,这士家制度恐怕难以推行。”
赵衢面色微变,笑容变得有些勉强。“使君……担心什么?”
“伯行,凉州百姓愿意迁到并州来的能有多少?”
赵衢哑然失笑。凉州百姓怎么可能会迁到并州来,并州怎么可能和关中相提并论,纵使比凉州好一些,也好得有限。
“你说得没错,关东人看不起我们凉州人,并州也是关东,王允是怎么对董公的,我现在还记忆犹新。我虽然是并州刺史,却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哪里还能推行士家制度?”
赵衢点点头。“使君说得有理,在并州推行士家制度的确有些难度,但使君可以与我等相呼应,为朝廷外援啊。”
“这当然可以。不过我只是太原太守,连并州刺史都没有得到正式任命,名不正,言不顺,恐怕是有心无力。”贾诩叹了一口气。“还请伯行兄体谅,我也是艰难得很啊,有心无力。”
赵衢心领神会。“若是使君成了真正的刺史,甚至更进一步呢?”
贾诩微微一笑。“伯行,我们凉州人做事不用绕这么多圈子,搞得和那么关东人似的多麻烦。你说呢?”
赵衢哈哈大笑,拱拱手。“行,那就这么说定了,你等我的好消息。”
贾诩拱手致意。赵衢再拜,转身离去。贾诩微笑,看着赵衢下了坡,上了马车,渐渐远去,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了。他转过身,向坡上走去,转过一个弯,李儒出现在他面前。
“走了?”
“走了。”贾诩淡淡地说道,脸上看不到一点欢喜。
“文和,你真的不考虑一下?这可是凉州人难得的机会。”
贾诩看看李儒,笑容依旧淡淡。“有那么多凉州人支持天子,也不差我一个。我倒是担心他们太热心了,耗尽了凉州本来就不多的元气。凉州不比关东,经不起几次重创。”
李儒点点头,一点也不意外。他和贾诩相处了这么久,清楚贾诩是什么样的人。已至知天命之年,他见过太多的事,不会像年青人一样冲动。
“你打算怎么做?”
“不急,再等等。”贾诩不紧不慢。李儒也没有再问。贾诩在想什么,他有时候也不是很清楚。不过看他这副模样,想必是有了定计,只是还没到说的时候。两人向前走了一阵,贾诩又道:“先生,你辛苦一趟,去渑池看看吧。谈生意还是本钱大一点的好,孟超(董越)心太急,我怕他和元义(牛辅)一样,沉不住气。”
李儒抚着胡须,微微颌首。牛辅去武威做太守,结果被天子几句话就糊弄晕了,为天子跑前跑后的张罗,却没捞到任何好处。这种粗人,忘了朝廷是怎么对待董卓的,记吃不记打,关键还什么都没吃着。
没有了贾诩居中调度,这些人迟早都是别人刀俎之上的肉。
第1872章 驱狼吞虎
荀回报天子,坦然地说明了蒋干的要求。
天子与身边诸臣反复讨论,迟迟不能决断,赵岐奏疏被公开对舆论造成的影响却在一天天的加剧,街头巷尾都是议论,期盼着太平,杨阜、阎温等人强烈反对,但他们无法控制舆论,更无法应对老臣们的反击,形势被动。
赵衢回到长安,向杨阜等人转告了贾诩的意见。见贾诩也对朝廷抱有疑惧之心,不肯轻易答应,杨阜也有些失望,同时也意识到朝廷一向没什么信用可言,不能养成天子食言自肥的习惯,否则他们将来也会面临同样的问题,转而支持荀的建议,先兑现天子对孙策的承诺再说。
形势所迫,天子不得不做出谈判的姿态,安抚舆论。
答应谈判很容易,可是要谈出一个结果来却并非易事。孙策已经是吴侯,食邑为吴郡,其实就是有实无名的吴王。异姓封王有违祖制,有汉四百年以来,异姓封王就等于谋逆、造反,高祖有白马之盟,光武也誓在约,封孙策为王的影响太大,遭到了老臣们的一致反对。
这时候,刘晔、杨阜等少壮派联合起来,与老臣们争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荀说服了天子。祖制虽然理当尊敬,但大汉存亡之际,变法图强是当前急务,有所变更也是应该的。自从迁都关中以来,推行新政,违背祖制的事情太多了,又何必拘泥于这一件?与天下安危相比,与朝廷的诚信相比,暂时变更一下祖制也无不可。
荀更进一步,建议天子宣告天下,不仅孙策可以封王,将来有如孙策立下大功,有利于社稷者也可以封王,以示朝廷优先功臣之意。
天子心领神会,对荀此策拍案叫绝。有什么样的大功可立?大家心里有数,不必说破。如此一来,朝廷不仅不会失信于天下,还会将矛头指向孙策。什么样的大功可以封王?最明显的当然是围攻孙策,这就是悬在所有野心勃勃之辈面前的诱饵。朝廷已经偏居关中,大权旁落,他们想夺天下也好,想称王封侯也好,最好的办法就是围攻孙策。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与朝廷相比,孙策才是诸侯们最大的敌人。攻击朝廷不仅不合适,而且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攻击孙策却没有这样的道义负担,反倒能博得一些名声。
他们需要担心的只有一点:能不能击败孙策。
从实际形势来看,这绝非易事,但也并非全无可能。孙策霸占了中原,实力雄厚,但中原三面受敌,无险可守,进攻却困难重重,北有大河之险,西有群山之固,南有丛林之阻。可以说,即使袁谭、曹操等人没有攻击孙策的实力,守住自己的防区却是绰绰有余。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群狼搏虎,纵使孙策再强大,三面作战,也有师老兵疲的时候。
如此一来,朝廷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抓紧机会休养生息。如果孙策迫于形势,应征入朝,那就不能提非分的要求,必须按朝廷的规矩来,届时或以法绳之,或以力破之,都比两军对垒更有胜算。如果孙策不肯入朝,那朝廷无负于天下,孙策却成了分裂天下、战乱不休的罪魁祸首,他仁政爱民的名声不攻自破,舆论自然对朝廷有利。
老子云:柔弱胜刚强,此之谓也。
听了荀的分析之后,天子下诏封孙策为吴王,节制八州,征孙策入朝主政。
与此同时,天子接受了杨阜等人的建议,拜贾诩为并州牧,镇北将军,姑臧侯,食邑三百户,并节制河东、弘农两郡,作为朝廷与孙策之间的缓冲。
罕。
曹操站在将台之上,扶着栏杆,眯着眼睛,端详着远处的城墙。
法正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只是眼神中有些不屑。
在冀县驻扎了半年后,天气刚刚回暖,冰雪还没有完全消融,曹操就率部赶到罕,将罕城团团围住。河首平汉王宋建君臣显然没料到这一点,被瓮中捉鳖,堵个正着。突围无望,他要么战死,要么投降。
曹操没打算劝降。宋建这种妄人不值得费太多心思,而他正需要一个斩首立功的机会,更需要一个让凉州刺史韦康丢脸的机会。
韦康是前任凉州牧韦端的长子,不仅相貌堂堂,学问也不错,是关中名士。他还有一个弟弟叫韦诞,今年刚十九,少年成名。兄弟俩被名士孔融称为双珠,京兆韦家后继有人,自然有点目无余子,不把曹操放在眼里。法正是扶风名门之后,但法正本人名声不著,韦康也不太放在心上,言语间难免有不敬之意。
曹操原本还不太在意,但法正却很不爽,建议曹操强攻罕,让韦康也承担一部分任务,看看他有多少真本事。曹操答应了,一本正经地与韦康商量,话里话外的提醒韦康,宋建称王已久,凉州人知情不报,你们父子相继主凉州之政,深受朝廷信任,却对此一无所知,难辞其咎,有同谋之嫌。天子震怒,要想证明你们父子的清白,只有砍下宋建的首级。
韦康也有点慌,天子拿凉州人没办法,要收拾他们韦家却很简单。谋逆是灭族的大罪,一旦坐实,韦家会被连根拔起。他接受了曹操的建议,在一些凉州豪强的支持下,纠集了两万步骑,攻击罕南门。
战斗很激烈,韦康继承了其父韦端的名望,很得凉州豪强之心,这些人都很卖力,但罕城却不是那么好攻的。宋建在这里经营了十几年,又与羌人为邻,天天防着被羌人抢,城墙修得很结实,易守难攻,再加上地势所限,兵力摆布不开,韦康伤亡惨重,已成骑虎难下之势。
一名骑士从远处奔来,在阵地外下马,举着手里的小旗,快步走过军阵,来到将台之下。有卫士上前,接过一份书信,噔噔噔上了将台,双手将书信递给法正。
“谁来的?”曹操问道。
法正检查了书信的完整。“卞夫人。”
曹操眉头微皱,有些奇怪。他到益州之后,一直没怎么和卞夫人联络,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其实也是迫不得已。一是要向吴懿兄妹表明他分得清妻妾的重要性,不会因为卞夫人有子就会宠爱卞夫人,吴夫人无子就会不重视,丁夫人那样的事绝不会重演;二是免得朝廷拿卞夫人来威胁他。他越是不当回事,卞夫人越是安全。
卞夫人是聪明人,她深知其中利害,一般不主动和他联系,现在却公然写信送来,必然是长安出了大事。曹丕就在天子身边为郎,肯定是得到了重要的消息,卞夫人顾不得避嫌。
“说些什么?”曹操等了一会,又问道。
法正曲指一弹,冷笑一声:“天子在关中推行士家制,马腾回凉州,主武都、陇西军事。”
曹操眉头微挑。“什么士家制?”
“就是军屯,只不过那些百姓单列士籍,父死子继,世代为兵。这些凉州人还真是心急啊,抓住了天子的心思,步步紧逼。如此一来,关中就成了凉州人的关中了。”
曹操沉吟片刻。“这……倒也是个办法,看来杨阜、赵昂之流的确有些能力,不能以俗人待之。还有什么?”
“太仆赵岐上书天子,建议天子征孙策入朝主政。”
“嗤!”曹操不屑一顾。“赵公老了,尽出一些馊主意。”他顿了顿,又道:“孙策是什么意思,他能让赵岐的奏疏送到朝廷,难道真想入朝?”
“关中四塞,强攻不易,若能顺取,何乐而不为?”法正笑道:“他不愧是袁公路看中的人,这是打算直取要害啊。”
曹操连连点头。“不行,我要上书天子,不能让孙策入朝。”
法正笑了起来,突然咦了一声,似乎很是惊讶。曹操转头看了他一眼,见法正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笑道:“还有什么事,居然能让孝直如此惊讶?”
“天子下诏封孙策为王了。”
曹操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盯着法正看了半晌。“当真?”
“千真万确。”法正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恢复了镇定。“天子虽然年幼,却敢于打破成规,有魄力。”
曹操眨了眨眼睛,脸色慢慢的缓了过来。“这应该是荀文若、刘子扬的计策,未必是天子所愿。形势如此,天子也无力回天。不过存亡之际,本当破釜沉舟,变法图存,不可拘泥于旧制。”
“使者,你也可以的。此例一开,称王的绝不止孙策一人。论实力,论形势,使君当是孙策之下第一人。”法正收起书信,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城墙。“使君,再过三五日,诏书就要送到凉州了。在此之前,我们要先砍下宋建的首级,不能将这么好的机会拱手让给韦康和那些凉州人。”
曹操盯着法正看了片刻,明白了法正的意思。孙策能封王,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平定了辽东,征败了在辽东称王的公孙度。如果能取得击破宋建的首功,他也有机会封王,尤其是在朝廷对他期望甚高的情况下。
第1873章 羊质虎皮(求推荐!)
曹操盯着法正看了片刻,一言不发。
他明白法正的意思。朝廷并没有彻底放弃中兴的希望在关中行士家制度、推行耕战就是明证但异姓封王是一个信号,标志着朝廷承认无法掌握局面,只能以退为进,坐视天下群雄争斗,希望鹬蚌相争,收渔翁之利。
不得不说,朝廷这么做的确需要一定的魄力。人往高处走容易,低下头却难。天子正当少年,又逢西征大捷之后,意气风发,却能放低姿态,算得上忍辱负重。若能打败孙策,朝廷凭借关中的地利和凉州人的支持,重整河山也并非一点机会没有。
这一点从迁都长安就可以看到征兆。关中四塞,利于防守。朝廷放弃荒残的洛阳,退守关中,不参与关东的混战,闭关殖谷,休养生息,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只是朝廷运气不好,接连受灾,户口流失严重,孙策又趁势崛起,竟击败了袁绍,短短数年就控制了五州,成为实力最强的诸侯,威胁丝毫不弱于袁绍。面对不利形势,朝廷无法独立对抗孙策,不得不以异姓封王为代价,组建讨伐孙策的联盟。如果诸侯与孙策两败俱伤,朝廷还有中兴的机会。
即使以眼前形势而论,孙策想强攻关中也非易事。
时局维艰,正是英雄进取之时。曹操坐拥益州,户口百万,又占据长江上游,与荆州、交州接壤,是天子寄予厚望的诸侯之一。若能佐天子平定孙策,富贵可期。若大汉真的气数已定,他也可以趁势而起,问一问九鼎之重。
益州也是有天子气的。论户口、形势,益州的条件比扬州强得多,即使和关中相比也不遑多让。
劣势当然也有,其中一点就是他曹操名望不足,对益州的掌握还非常有限。要解决这个问题,他就必须紧紧依靠朝廷,若能立下战功,受封王爵,他就可以真正掌握益州了。
孙策能封王,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孙策平定了辽东,击败了在辽东称王的公孙度。他如果能取得击破宋建的首功,证旧他有实力承担天子的欺许,就算暂时不能封王,官爵也会往前进一大步。
曹操转了转眼珠。“孝直,朝廷能击败孙策吗?”
法正笑了。“使君,孙策独有五州,得天下户口之半,又得幽州之马、交州之奇货,堪称诸侯之霸,即使是益州也难当其锋。但他三面受敌,又无地利可用,并无必胜之势,只要运筹得当,破之不难。司马法有云:国虽大,好战好亡,只要能让他疲于奔命,不出数年,他就难以为继了。”
他拍拍栏杆,一声长叹。“我担心的是他会入朝,在朝堂上争胜,挟天子以令诸侯。”
曹操沉思良久,点了点头,也叹了一口气。“孙策是否入朝,我们无计可施,眼前的战局怎么办?”
法正也收回心神。“连攻数日,韦康不过尔尔,该使君上阵了。不过,我们要和凉州军换一下阵地。”
“换阵地?”曹操一时没反应过来。
“没错。”法正微微一笑,眼神狡黠。“扬雄曾云,羊质虎皮,我们反其道而用之,虎质羊皮,让宋建摸不清虚实,必能一战成功。”
曹操恍然大悟,抚掌而笑。
一天的苦战之后,韦康损失折将,却还是破城无望,恼羞成怒,回到大帐后将诸将一阵臭骂,勒令他们明天再战,务必破城,否则军法从事。
诸将敢怒不敢言,带着一肚子怨气走了。韦康坐在帐中,一个人喝闷酒。他知道自己已经上了曹操的当,却骑虎难下,无法回头了。他父子先后主政凉州,博得了一些名声,如今奉诏平叛,却在罕城下碰得头破血流,苦战无功。这个消息传到关中,他这个凉州刺史就算做到头了。
天下大乱之际,凉州又是朝廷后背,天子不会容忍一个不会用兵的坐镇凉州。连一个小小的宋建都无法战胜,天子还能指望他节制韩遂等凉州诸将吗?
怎么办?
就在韦康束手无策的时候,曹操来访。韦康很惊讶,却还是让人请曹操进帐。他心里清楚,要想解决眼前的难题,只有向曹操低头了。
曹操快步进帐,见韦康坐在案前,案上杯盘狼藉,韦康神情窘迫,他哈哈大笑。“元将果然是名士风范,即使是军旅之中也能独饮。怎么,不请我喝一杯?”
韦康搞不清曹操来意,也不好主动问,只得命人为曹操摆上酒食,两人对饮。曹操与韦康东拉西扯的说了一通,直到韦康快按捺不住了,才回到正题。
“元将兄,今天来,是收到一个消息,想与元将兄斟酌。”
“什么消息?”
“赵公卿巡视关东,上书天子,建议征吴侯入朝主政。”
韦康愣了一下,没吭声。赵岐是京兆长陵县人,知名的党人,在关中名声很好,算是同郡先贤,但赵岐上书建议朝廷征孙策入朝实在不妥,说得好听些是书生气,说得不好听,那就是被孙策收买了,判他一个交通诸侯都是轻的,说他谋逆也不为过。
“元将兄觉得,朝廷会同意吗?”
韦康不冷不热地说道:“朝廷如何决断,自有陛下和朝中诸公商议,你我还是关心眼前的战事吧。”
“元将兄说得对。”曹操喝了一大口酒。“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赵公为什么会提这样的建议?”
“为什么?”
曹操提起酒勺,给自己斟满酒,又为韦康添了一些。“元将兄听说过公孙度吗?”
韦康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曹操说什么,他心里已经有数了,只是攻城不下,他能有什么办法?
“宋建不过陇西一匹夫,素无名望,罕不过一县城,你我攻之逾月不能下。公孙度却是曾做过尚书郎、冀州刺史的人,又跨有辽东、玄菟、乐浪三郡,雄霸辽东。可是结果如何?吴侯跨海而击,一战而平定辽东。元将兄能想象一下捷报传到长安时的景象吗?”
韦康脸上火辣辣的,心里更加不安。如果说赵岐是因为孙策的战功而上书朝廷,建议征孙策入朝,那他们父子的责任就更大了。只要有人在天子面前进言这几乎是必然的京兆韦氏从此就消失了。
“孟德兄……将何以教我?”韦康无奈之下,只得躬身施礼,向曹操请计,还特意换了一个亲近的称呼。他比曹操少十岁,却从来没有称曹操为兄,反倒是曹操一直称他为兄,他也坦然受了。
“元将兄……”
韦康摇摇手,强笑道:“论年齿,孟德兄为长。”
“哦,是吗?”曹操一脸惊讶。“我观元将沉稳,一直以为元将与我年龄相当。”
韦康尴尬地笑笑。“还请孟德兄指教,如何才能攻破这罕城。”
曹操收起笑容,沉默片刻,又看看四周。韦康会意,连忙说道:“孟德兄放心,大帐内外皆是我韦家部曲,忠心无虞。”
曹操点点头。“元将,我有一事不解,请元将如实相告。”
“你说。”
“宋建的事,你们父子究竟知不知情?”
韦康一愣,连忙说道:“着实不知情,着实不知情。”
“宋建称王十余年,你们父子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的确没有。”韦康当然不是一点消息都不知道,但此时此刻,他宁愿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这么说,是凉州人故意蒙蔽贤父子?”不等韦康解释,曹操又道:“这么一说,我倒是能理解了,为什么打了这么久,罕还是无法攻克。”
韦康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不是特别明白。他是知道一些宋建的事,但了解非常有限,可以肯定凉州人有所隐瞒。如果说以前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天子都知道了,凉州人还不肯出力,用心就未免险恶了。
这是为什么?难道和凉州人入朝有关?韦氏是关中大族,如果韦氏垮了,对凉州来说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别的不说,那么多良田、宅第肯定会落入他们之手啊。如果能借此机会打击一批关中人,那就更好了。赵岐不就跳出来了嘛。
一时间,韦康疑窦丛生,又急又怒,觉得自己上了凉州人的当。如果真是这样,那别说一个月,再打半年,这罕城也打不下来啊。
“孟德兄,你有何妙计?”韦康是真的慌了。
“我有一计,也许可以解元将之忧。”曹操便把法正的计划说了一遍。他和韦康互换阵地、旗帜,他来南北,用凉州诸将的旗帜。韦康率领凉州诸将去北门,打着他的旗号,两军同时进攻。宋建如果和凉州人有勾结,肯定会将重兵调入北门,如果一来,南门防守空虚,他就可以一鼓而下。
韦康心慌意乱,根本无暇分辨虚实,只觉得曹操这个计策不错,至少他可以摆脱主攻的任务,看着曹操上阵。如果曹操也攻不下罕,平分秋色,以后谁也别说谁。万一曹操拿下了罕,斩杀了宋建,他有配合之功,也可以洗白自己,京兆韦氏可以逃过一劫。
两全其美!
略作思考之后,韦康一口答应。“就依孟德兄。”
第1874章 曹操建功
韦康召集众将议事。
见曹操在座,张横、梁兴等人都很意外,尤其是看到韦康与曹操如此和睦,不免狐疑,面面相觑,对韦康的怒气又增了三分。
曹操又解说了一番形势。这一次,他站在凉州诸将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宋建不知天高地厚,已经将所有的凉州人都害惨了。不砍下他的首级,凉州人无法自证清白。如今天下大乱,关东纷扰,朝廷迁都关中,凉州是后背,对朝廷的意义重大。经营好了,凉州人就是中兴名臣,富贵可期。杨阜、赵昂等人不是入朝了么?平定宋建,诸位自然也会封侯拜将,光宗耀福。
与韦康不同,曹操说话没什么书生气,亦庄亦谐,谈笑风生却又直指要害,凉州诸将被他说得心惊肉跳,没敢多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趁着夜色,韦康与曹操换防,声势搞得很大。城中的将士生怕他们连夜攻城,不敢怠慢,彻夜警戒,结果什么事也没有,白辛苦一夜。一连三日,韦康与曹操换防完毕,城上的将士也被搞得疲惫不堪,士气低落。
次日一早,韦康与曹操同时发起进攻。
虽然曹操对韦康说,你们佯攻就行,不用太认真,可是凉州诸将被曹操说得心动,也想斩杀宋建自证清白,立功封侯,上阵之后个个争先,倒比之前更勇猛。韦康看得目瞪口呆。不过他乐见其成,鼓舞士气猛攻,恨不得抢在曹操前面破城。
但曹操没给韦康这个机会。韦康攻了大半个月,南门该填的也填了,该拆的也拆得差不多了,只是没破城而已。曹操补充了一些攻城器械,趁着宋建将大部分兵力调往北门的机会发起了进攻,曹操亲自执桴击鼓,激励士气,曹洪、史涣、张任、严颜各率部曲,直扑城下。
城上将士看着这些突然间勇不可当的“凉州军”将士,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击鼓向宋建求援,宋建也不相信,还以为部下贪生怕死,又想借机提要求,狠狠地骂了他们一顿。
在宋建发现真相之前,严颜率部先登,冲上城头,打开了城门。
曹操率部入城,曹纯指挥亲卫骑直扑宋建的王府,砍下了宋建的首级,将宋建的积累多年的财物收入囊中,其中包括一些凉州人与他往来的信件。
庆功宴上,曹操向韦康及凉州诸将保证,一定不会忘记他们的功劳,然后将宋建王府里的宫女、财物分了一部分,人人皆份。凉州诸将大喜,对曹操印象大有改观,觉得他虽然是阉竖之后,出身不好,却比韦康这名士强多了。
曹操随即拟了一份报捷文书,连同宋建的首级,派人送往长安。
平定了罕,曹操并没有急着撤退。在法正的建议下,他请韦康坐镇罕,自己则率部扫荡周边的羌人部落。羌人刚刚经过一个寒冬,还没缓过劲来,也来不及联络,被曹操打得落花流水,全无反抗之力。
曹操将这些羌人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斩首,充作战功。旬日之间,斩首近万,杀得羌人望风而逃,就连附近山里的烧当羌、钟羌都损失惨重,有不少实力弱一些的部落直接被灭了族。
积少成多,曹操的腰包也迅速鼓了起来。
回到罕,曹操取出一部分财物分赠韦康及凉州诸将,又许诺会在功劳簿上添上他们的名字,博得众人交口称赞。借着这个机会,曹操购买了数千匹战马,又征募了一些骑士,将曹纯率领的亲卫骑扩充到三千人。益州缺少上等战马,从凉州购买不仅路途远,而且价格高,这次出征凉州,曹操一点机会也没浪费,实力猛增。
曹操班师,返回冀县。还在半路上,诏书便到了。天子嘉奖曹操平定罕之功,拜右将军,领益州牧,封武平侯,食邑八百户。曹操的父亲曹嵩是费亭侯,但曹嵩还在世,曹操自己没有爵位,这次因功封侯,可谓是名利双收。
刚刚回到冀州,天子的诏书又到了。因平定诸羌之功,天子为曹操增邑三百户,并前一千一百户。
曹操心满意足。天子的慷慨证明了法正的分析,只要他能效忠朝廷,奋勇争先,加官晋爵都是小意思。杀一个宋建就能封侯,砍几个羌人就能增邑,杀了孙策封王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曹操随即率部返回益州。进入武都郡,他遇到了麻烦,被羌人拦住了去路。
武都羌汉混杂,羌人的数量不少,境内有被称为氐人的羌人,境外则以参狼羌、白马羌为主,与陇西郡的烧当羌、钟羌不是一种,但毕竟都是羌人。烧当羌、钟羌被曹操杀得伤亡惨重,气愤不平,便赶来向参狼羌、白马羌请援,报复曹操。武都与益州接壤,益州境内也有参狼羌、白马羌的族人分布,即使不帮别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考虑,他们也不能坐视不管。
正好这时候,马腾奉诏节制武都、陇西,来到武都郡,这些羌人首领便推武都人杨腾为首,赶去向马腾告状,控诉曹操滥杀无辜,斩百姓首级,冒充军功。马腾听了,却有些犹豫。他知道天子现在要对付孙策,曹操是天子倚以厚望的大将,他马家却与孙策有说不清的瓜葛,是天子的眼中刺,这时候与曹操发生冲突并不明智。
马腾考虑了之后,提供了一部分军械给杨腾,让他自己组织羌人报仇。杨腾是武都大族,有一定的实力,和诸羌的关系也非常密切,见天下大乱,正想借机发展自己的实力。得到了马腾提供的军械后,他就纠集郡内外的羌氐,集结了两万大军,据险而守,不让曹操通过。
武都多山,崎岖难行,能行大军的道路曲指可数,曹操要回益州,必然取道武都道、上禄,经由西汉水而下。被杨腾挡住去路之后,他原本也没当回事。最近杀羌人杀得手滑,既然有人赶来送死,他也不介意再砍几个,增一两百户食邑。可是两军一交战,他发现不是这么回事,这些羌人虽然用兵没什么章法可言,军械却不差,又据险而守,如果一味强攻,他的损失不少。
曹操向法正问计。法正说,羌人平时作战都是用木板为盾,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的军械了?不用说,这背后有马腾支持。马腾虽然勇猛,却是一个蠢人,不可力敌,只可智取。我去见见他,让他来和杨腾说,否则就告他一个通敌之罪,趁机将武都、陇西控制在手中。有了这两个郡,以后就不用担心战马不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