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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不周     策行三国txt下载     策行三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846章 变局(迪迪卡卡俱乐部打赏加更)

    孙策也有些后悔。虽然天子的西征含金量不足,也改变不了最后的结果,毕竟增加了麻烦。

    除了东面的大海,三面都是敌人,而且进攻难,防守更不易,自己这几年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就像虞翻说的,建都的事不用急,反正也没时间住。

    趁着现在还有空,在这儿多住几天,犒劳一下自己再说。

    “奉孝,别急着自责,还是先想想如何应对吧。”孙策搅着水,悠闲自在。“你们把家属都接过来,我们在这儿过年。”

    “主公英明。”郭嘉哈哈大笑。虞翻也有些得意。他在秣陵、湖熟住了大半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勘察,绘制地图,真正动土施工的地方只有汤山。一看到这里,他就相信孙策会喜欢这里,有可能长住,所以在附近建了不少房子,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相比于吴县或者阳羡,秣陵更接近中原,不管是渡江北上,还是溯江西进,秣陵都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万一形势不利,需要退守江东,秣陵也可以构筑防线。至于秣陵夏天闷热的问题,在短时间内还顾不上,只有长期作为都城时才需要考虑。

    孙策和郭嘉、虞翻大致商量了一下。虞翻是留守长史,对孙策的家底最为清楚,他建议孙策以守代攻,暂时放缓开拓的进程,集中精力搞好内政。连续多年的战事消耗了太多的钱粮,孙策已经欠了十几亿的债,不宜再大肆扩张。等上几年,第一个五年计划完成再出击也不迟。到时候兵精粮足,优势更加明显。

    从整体形势上来说,天子西征归来,信心倍增,很可能会利用这个机会纠集各州郡围攻孙策,战事在所难免。孙策三面受敌,也不宜仓促出击,当以守代攻,耐心等待反击的机会。联盟这种事往往是靠不住的,有利可图,大家是盟友,无利可图甚至害大于利的时候,联盟自然瓦解。届时再各个击破,要比一开始就反击要好得多。

    考虑到朝廷是联盟的核心,面对关中的南阳和洛阳就成了防守的重心。鲁肃在洛阳,黄忠在南阳,又有张居中调度,孙策大可不必急着亲临前线,可以进驻汝颍,为诸将后援,待机而动。

    孙策基本同意虞翻的意见。在返回的路上,他就和郭嘉反复讨论过这个问题,军谋处也做了相应的推演,只是当时没想到会用得上而已。

    世事如棋,谁又说得清呢,就连阿尔法狗都有输棋的时候。孙策如此自我安慰。

    郭嘉提醒孙策,曹操掌握着益州,现在又随天子西征,负责征讨宋建的战事,深得天子器重。如果天子组建联盟,曹操必然是其中一枚重要的棋子,而曹昂也不可避免的进入天子的视野。兖州、豫州接壤,战线很长,如果兖州生变,对中原战区的伤害极大,不可不防,必要时应当重新加强睢水防线,甚至先下手为强,直接吞并兖州,将战线推进到大河。

    “让丁冲回来吧。”郭嘉笑道。

    孙策披着衣服,走进了刘和的房间。

    刘和正坐在窗前读书。虞翻建这些屋子里颇费了一番心思,内室的地面都铺设了陶管,温泉水从陶管中流过,即使是寒冬腊月,室内也温暖如春,不需要穿厚重的棉衣。刘和只穿了一件夹衣。夹衣是她带来的嫁妆,原本很合身,最近她饮食充足,心情也好,人也丰腴了些,衣服便有些紧了,曲线展露无遗。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孙策还是有些心动。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听到开门的声间,刘和回头一看,见是孙策,连忙放下手中的书本,起身相迎。孙策脱了鞋,走在地板上,脚下温热,极是舒服。

    “夜里睡觉冷不冷?”

    “不冷,不冷。”刘和笑道:“这房子真好,比未央宫的温室殿还暖和。”

    “喜欢就好,北方人到南方最不适应了,不信你问问甄宓,看她去年在吴县是怎么过冬的。”

    刘和掩着嘴笑了起来,眉弯如月。她已经听甄宓提过,一度担心自己到了吴县能不能住上暖和的屋子。见孙策的头发还没干,她说道:“夫君,我帮你扇扇头发吧。”

    孙策欣然同意。刘和取过一个高几坐好,孙策靠着刘和坐下,头枕在刘和的腿上,头发垂了下来。到这个时代几年,他已经适应了很多事,唯独头发的事一直适应不了,每次洗头都很麻烦。他曾试探着提议改变发型,男人不用再蓄长发,结果所有人都反对,说什么身之发肤,受之父母,什么割发如断首,短发近乎髡刑,总之一大堆意见,孙策只好作罢。

    刘和取过团扇和梳子,一手扇风,一手梳理头发。微风习习,带着淡淡的暖香,也不知道是屋里的薰香还是刘和身上的香。孙策很惬意,闭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都快睡着了。

    “夫君有心事?”刘和忽然说道。

    孙策依旧闭着眼睛。“你怎么知道?”

    “你的身体很紧张。”刘和点了点孙策的肩膀。“你刚泡完汤过来,应该很放松才对。”

    孙策睁开眼睛,看了刘和一眼,嘴角微挑。“那你猜猜是什么事。”

    刘和轻轻摇头,嘴角带笑。“我可没有阿宓那么聪明,猜不出来。”

    孙策笑了两声,身体放松下来,双腿交叠,两手十手交叉,搁在胸前,斟酌了一下,用尽可能淡然的语气说道:“你应该猜得出来的。”

    刘和眼神一闪,手里的团扇和梳子微滞,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恢复过来。她不紧不慢地梳着,声音却有些干。“是陛下有消息了?”

    “嗯,你不用紧张,是好消息,至少对你来说是。”孙策眼皮上挑,含笑看着刘和的眼睛。“西征大捷,现在应该已经在班师的路上,很快就会有消息来。”

    刘和悄悄地吁了一口气,又觉得不妥,舔了舔嘴唇。“这……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对夫君……也是,你不是……他能有今天,也是夫君……”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呐呐的闭上了嘴巴,专心为孙策梳头。

    “你说得没错,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好消息。”孙策想了想,笑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能有今天,我也有功的,只是不知道他承认不承认。”

    “他当然会承认。”刘和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失言,连忙用手掩住手,尴尬地看着孙策,脸涨得通红,眼神怯怯。

    “为什么?”

    “他……”刘和犹豫了好一会儿,鼓起勇气。“陛下说,你既没有家世,也没有名师,所有的胜利都是靠自己,比那些世家子弟强多了,是真正的天纵之才。如果……如果大汉注定天命已终,他宁愿由你鼎立新朝,正因为……因此如此,他才同意我嫁给你为妾,说是……说是只有你……能善待一个亡国的……公主。”

    刘和说得结结巴巴,眼神却极是清澈,直视着孙策,一点也不躲闪,甚至还有些倔强。孙策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善于作伪的人,没有甄宓那种演戏的天赋。

    孙策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我说他怎么答应得这么爽快呢。”他拍拍刘和发烫的脸。“发什么呆,我头发还没干呢,你打算让我躺在这儿一天?”

    “哦,哦。”刘和如梦初醒,手忙脚乱的重新忙碌起来。孙策重新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的睡着了。刘和的手脚越发轻巧,一手拿着扇子,一手将孙策轻轻搂住,轻轻哼起了歌谣。

第1847章 家事,国事

    腊月初,袁权带着一大群文武家属赶到汤山。孙策的母亲吴夫人没有来,她不愿意来回折腾,也想早点收到孙坚的消息。

    孙策很尴尬。吴夫人这是在指责他对父亲孙坚和弟弟孙权的不关心。吴县到汤山不过五六百里,与交州的距离相比几乎不值一提。

    孙策问虞翻怎么办。虞翻很坦然,吴夫人不了解形势,不知道主公驻留秣陵的良苦用心,我亲自去一趟,当面向她解释,她深明大义,一定会理解的。孙策觉得有理,便同意了。

    这件事闹得孙策心里有些不舒服,只不过袁权等人刚到,他不得不收拾心情,陪她们说话。

    冯宛两个月前刚生了一个女儿,长得粉嘟嘟的,非常可爱,孙策爱不释手。冯宛有些遗憾,尹、袁权生的都是儿子,偏偏她第一胎是个女儿,心情不是太好。孙策说,你就算生个儿子,那也是老三,女儿就不一样了,这是我的第一个女儿,将来的长公主,非常好。再说了,你这么年轻,以后生儿子的机会多着呢,有什么好担心的。真想生儿子,就该好好调养身体,争取尽快再怀一个。

    冯宛听了,这才转嗔为喜。

    看着眼前花枝招展的一群美人和三个儿女,孙策心里美滋滋的,一年来的辛苦都值了。

    长公主第一次与袁权等人见面,有些拘谨,见人就送礼物。孙策知道她的嫁妆厚实,尤其是玉器多,称得上琳琅满目。他总觉得天子可能将宫里剩下的玉器都打包给了这个唯一的姊姊。不过玉器虽多,却没看到能和贾诩送的那件白玉美人相比。

    孙策相信贾诩手里应该还有好东西,即使比不上白玉美人,也不比长公主手里的差。

    伸手不打笑脸人。收了长公主的礼物,黄月英等人很开心,拉着长公主嘘寒问暖,有说有笑。袁衡没有来,留在吴县陪吴夫人,袁权便成了当之无愧的大姊,诸事全由她一手操办,安排得妥妥贴贴,孙策做了甩手大掌柜,坐享其成。

    放下行李,分配好住处,众女便呼朋引伴,一起去泡温泉,院子里才安静了些。

    袁权没有去,指挥着仆役收拾院子,尤其是厨房。晚上要聚餐,她要准备的事情很多。尹协助她,两人忙得不亦乐乎。

    冯宛也没去。按照习俗,刚生育不久的女子不洁,不能随便与外人接触,更别说是共浴了。孙策虽然不信这一套,却也没什么经验,不知道月子里的女子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不敢自作主张,就留在屋里陪逗孩子。大概是血缘关系,女儿看到他一点也不认生,一碰就咯咯的笑,努力的伸出手要他抱。

    冯宛却不让他多抱,说是抱多了容易粘人,不能脱手。当初孙捷、孙胜就因为吴夫人太宠,以至于睡觉都得抱着,一放下就醒,尹、袁权深受折磨。孙策对此嗤之以鼻。他对冯宛说,不能抱着睡觉是对的,但不睡觉的时候多抱抱有好处,孩子与父母肌肤接触越多越聪明,你不仅要多抱,还要多给她按摩,才能促进她大脑发育。

    冯宛将信将疑。

    两人正说着话,袁权从外面走了进来,见孙策在,颇有些意外,调侃道:“到底是女儿金贵啊,大虎、小虎在襁褓里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亲近。”

    “那时候不懂啊。”孙策坦然笑道:“你努努力,再生个女儿,我也一样开心。”

    袁权白了孙策一眼,又道:“你在更好,有件事要问你。”她露出几分愧色。“阿母的事,是我疏忽了,没想到这么多。交州的战事……不顺利吗?”

    交州可能有变的事,孙策并没有对虞翻以外的人说,虞翻也没有声张,吴夫人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她也许是多虑,也许是直觉,毕竟孙坚去了这么久,一直没有什么消息,孙策又突然急急忙忙的赶回来,很容易产生不好的联想,担心也是很自然的事。

    孙策把收到的消息说了一遍。袁权叹了一口气,有些神伤。“战场凶险,你们在外征战,我们在家里提心吊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天下太平。”

    孙策本来想安慰她几句,忽然心中一动,改口道:“就算天下太平,我也不可能解甲归田,我的孩子也一样,除非他们愿意像阿匡一样读读书,做做学问,不理政务。否则就算不征战,戍边也是免不了的。国虽大,忘战必危,这一点要从我们自身做起,不能假手于人。”

    袁权很聪明,一下子听出了孙策的言外之意。她嘴角含笑,并不争辩。一看她那标志性的笑容,孙策知道她并不信服,只是不争辩罢了,有点让事实说话的意思。

    孙策也没有争辩的打算。很多事不是说就能解决问题的,必须去做。他知道自己有很多想法过于理想化,但不试试怎么知道?最近很多人都在读《孟子》,但理想各不相同,有人看到了浩然正气,有人看到了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有人看到了君臣之道,他看到的却是八个字。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坐在婴儿的摇篮旁,袁权将吴县这一年来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孙策在外征战,她们也没闲着。袁权和钟夫人一起筹建了一个商行,经营一些奢侈品,主要是交州来的宝石、象牙、珍珠之类。如今中原安定,经济恢复得很快,奢侈品的生意很好做,利润丰厚。按照麋竺拟定的递进制税法,她们当仁不让地成了纳税大户。

    要说今年最忙的,还要说黄月英。冯宛怀孕生女,少了一个帮忙的人,黄月英的任务更重了。海船定了型,但问题也不少,最明显的就是动力问题。船大了,对风帆的依赖越来越严重,没有风,海船寸步难行。商船也就罢了,只是损失一些时间,战船却不行,不能动的战船就是没有速度的战马,与废物无异。

    为了解决海船的动力问题,黄月英想了很多方案,却还是没能找到突破口。这次她本来不打算到汤山来,准备再攻攻关,是被袁权硬拉着来的。

    尹没有单独做事,她参股了襄阳商人的生意,分红不少。麋兰还在东海待产,还有两三个月才能临盆。她写信来说肚子很大,医匠说是双胞胎,她有点担心难产。袁权便给孙尚英写了一封信,让她到时候安排华佗去一趟。华佗既是外科高手,又通晓妇科,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可以施行剥腹生产。

    孙策有些惭愧。因为孙坚的事,他一路从辽东赶回来,甚至没有朐县停留,还不知道这件事。

    “辛苦姊姊了,我是一点消息都没收到,也没想起来去问候一声。”

    “你在外面征战,这些事,阿兰怎么会去烦你。”袁权摆摆手。“她在自己家里,要什么有什么,你也不用担心。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也不知道,尚英有了身孕。”

    “是么?”孙策很惊讶。看不出曹昂也不错啊,刚结婚就有了。

    “阿母说,让我方便的时候去看看她。我想着年后找个时间回汝南,顺便去一趟昌邑。”

    孙策想了想。“别年后了,我正好有事要和曹昂谈,请他来一趟。”

    袁权有些担心。“他会来吗?”

    孙策冷笑一声:“他如果不肯来,那就有大事了。过了年,我就去兖州兴师问罪,先灭了他。”

    腊月十三,昌邑。

    孙尚英坐在明亮的窗前,看着手里的家书。曹昂坐在对面,将剥好的橘子一瓣一瓣的放在面前的托盘中,又将橘皮收在一起,留着晒干作药。

    孙尚英看完信,有些担心地看了曹昂一眼。“夫君,使者有没有对你说,我阿兄邀请我们去秣陵过年。”

    “说了。”曹昂不紧不慢地说道,将托盘推了过来。“吃吧,都是酸的,我尝过了。”

    “那你……”

    “我和公台先生商量过了,陪你去一趟。你收拾一下,明天就起程。我们坐船去,坐船舒服。”

    孙尚英惊讶地看着曹昂,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曹昂温和的笑笑。“没事的,你不要乱想,应该是阿姑想你了,让你阿兄来接你回去住两天,你阿兄又有些事要和我商量,正好两得其便。”

    孙尚英没吭声。她虽然不问政事,但她不傻,知道孙策要求曹昂去秣陵绝非寻常。他们是盟友,不是君臣,曹昂离开自己的辖区是冒了很大风险的。孙策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提出这样的要求肯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见孙尚香担心,曹昂心中不忍,沉默了片刻。“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但是又怕你担心,一直没说。”

    孙尚英一声轻叹。“和去秣陵有关吗?”

    “我猜应该有关,但也只是猜而已。我父亲接受刘繇的邀请,派麾下的谋士戏志才等人去了交州,协助刘繇等人与令尊骠骑将军争夺交州。你阿兄可能是收到了消息,想问我知不知情。”

    孙尚英摇摇头。“如果只是这件事,派个使者来问一下就是了,何必要你亲去?”

    曹昂笑了一声,探身过去,拍拍孙尚英的手。“当然不仅是这件事,还有一件事,天子西征大捷,天下形势有变,他要确认我们之间的盟约还能不能继续。”

第1848章 种子

    孙尚英松了一口气。

    关于这一点,她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兄长孙策不是一个忠臣,他有更大的志向,与天子之间迟早会有一战。天子同样如此。婚姻只是一个交易,她就险些成为这项交易的牺牲。亏得有兄长护着,她得以幸免。

    她与曹昂的婚姻不同。至少她以为如此。

    孙尚英没有再问。既然曹昂已经决定了去秣陵,有什么事可以在路上慢慢说,也可以到了秣陵再说。她相信兄长孙策不会伤害曹昂,他不是那样的人。

    孙尚英叫来婢女收拾行装。这些都是她从家乡带来的人,曹昂很放心,关照了几句便起身离席。去一趟秣陵至少要一个月,说不定会更久,他需要安排的事很多。

    出了后院,穿过走廊,来到中庭,陈宫正站在阶下,看着墙角的腊梅出神。腊梅开得正盛,半透明的黄色花瓣像一只只小小的玉球,算不上绚淡,却只有一番雅致。暗香四溢,整个院子里浮动着香气,其实并不需要站在近前。站得太近反而过于浓郁,向为陈宫不喜。

    曹昂有些意外,缓步走到陈宫面前,含笑看着陈宫。陈宫拢在袖子里的手动了一下,转身看着曹昂,笑道:“使君,我刚才卜了一卦。”

    曹昂哑然失笑,看来陈宫是真的无计了。“是凶是吉?”

    “明日辰时三刻起程,腊日之前赶到秣陵,便是大吉。”

    曹昂掐指算了一下,皱了皱眉。“才十一天,时间有些紧啊。”

    陈宫点点头。“确实很紧,几乎难以实现。”他拱着手,迈步向堂上走去。“所以我还是建议你不要去。天子西征大捷,中兴有望,天下士庶翘首以盼,孙策却自恃力强,不肯俯首听命,必为众矢之的。常言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他一直以爱民著称,现在却为了一己之私倒行逆施,这可不是什么吉兆。依我之见,你还是别去的好,请夫人出面回复使者,就说身体不便,他又能如何?”

    曹昂摇摇头。“公台兄,天子西征究竟是什么情况,你我都猜得到。若是天子能闭关殖谷,休养生息,或许还有一战的机会。若是天子急于求战,我怕是回光返照,非天下之幸。兖州与豫州毗邻,吴侯治下的百姓活得好不好,兖州百姓最清楚不过。我不能因一己之私,置全州百姓于水火之中。”

    陈宫一声长叹。“此乃兖州百姓之幸,却有可能是使君之不幸。使君,人心难测……”

    “不会的。”曹昂眼神清澈,意气从容。“吴侯乃坦荡之人。他大可以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击败我,不必做出这等事来。”他顿了顿,又道:“万一如公台兄所言,我也不后悔,在此人间走一遭,虽说功业不成,无德可称,至少能问心无愧。”

    见曹昂心意已决,陈宫没有再劝。之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曹昂虽然性情温和,心志却极其坚定,认准的事明知有危险也不会回头。他随即与曹昂商量了相关事务,尤其是兖州与豫州之间的商务往来。曹昂要去见孙策,这些信息必须掌握。与孙策结盟之后,兖州不仅自身的商业得到了一定的恢复,还从豫州与冀州之间的商业往来中得到了不少利益。这对稳定经济、恢复民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也让兖州世家从中得到了好处。利字当头,心里还有朝廷的人并不多,他们更担心的是一旦与孙策开战,兖州刚刚恢复的经济又会崩溃。

    曹昂去秣陵也是不得已,他现在的确没有和孙策正面对抗的实力。

    看完那些数据,曹昂将那几页纸仔细的叠好,笑道:“我听说吴侯制订了一个五年计划,却不知究竟。这次去秣陵,我要好好向他请教,回来之后,我们也制订一个五年计划,争取让兖州百姓活得更好些。”

    陈宫笑着点点头。“那我就代表兖州士庶,恭候使君归来。”

    两人相视而笑。

    次日。陈宫、曹仁及刺史府掾史出城送行,依依惜别。

    陈宫、曹仁站在岸上,挥手告别。看着曹昂登上船,扬帆,顺泗水而下,帆影渐渐消失在两岸的烟柳之中,这才放下手臂,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

    作为曹昂的左膀右臂,他们都不同意曹昂去秣陵,但一向从谏如流的曹昂这次却自有主张,坚决要去。他们不知道曹昂能不能安全返回,心里空落落的。

    “公台,这次要看你的了。”曹仁背着手,步履沉重。

    “将军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陈宫看着远处的马车,淡淡地说道:“使君不负兖州,兖州也必不负使君。”

    曹仁转头看了陈宫片刻,转过身,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然后叫过亲卫,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再次抱拳向陈宫告别。陈宫还了一礼。“请将军务必把握好分寸。”

    曹仁点点头,带着亲卫轻驰而去,很快消失在官道上。曹昂去秣陵,政事委托陈宫,军事委托曹仁,他要抓紧时间巡视各防区,防止孙策突袭兖州,又不能做得太明显,引发不必要的误会。在此之外,他还要防备冀州。两线作战,兖州形势严峻,曹仁肩上的责任很重。

    陈宫叫过鲍勋,商量了几句,让他留守昌邑,自己便上了马车。他要赶赴各郡,联络兖州世家,确保他们与曹昂保持一致,不会被孙策收买。只有兖州世家支持曹昂,甚至不惜一战,孙策才不敢轻举妄动,曹昂安全归来的可能性才存在。

    马车启动,陈宫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仔细斟酌着说辞。他与兖州各家都很熟悉,对每一家的性情都一清二楚,该找什么人,该说什么话,他都有所准备。但归根到底,利害才是根本,要得到世家的支持,要么给世家更多的利,要么让世家感受到威胁,只有在这样的基础上,双方才有可能坐下来谈判。

    “人心不古啊。”陈宫叹了一口气,拿起一旁的《孟子章句》,翻开第一页,正是《孟子见梁惠王》篇。看到那一句“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陈宫眼神微缩,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又看,一声轻叹。

    “孙伯符,希望你是个真正的大丈夫,不要伤害我家使君,为人间留点仁义的种子。”

第1849章 进退两难(gaolaochou打赏加更)

    曹昂没能在腊日之前赶到秣陵,他在高邮遇到了点麻烦。

    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气温骤降,中渎水一夜之间结了冰,船只无法通行。好在年关将近,这条水道是沟通彭城、东海与长沙的黄金水道,来往的商船数不胜数,停运一天都是不可估量的损失,广陵太守迅速征发沿途百姓破冰,用了三天时间恢复通行。

    高邮长俞清是富春人,与孙家也有点姻亲,得知孙尚英过境,自然不能怠慢。他抽空请曹昂、孙尚英吃了一顿饭,陪曹昂游览了秦邮驿,最后又送了一篮咸鸭蛋。高邮泽盛产一种麻鸭,多产双黄蛋,腌成咸蛋后或是伴粥,或是下酒,风味甚佳,如今也是高邮的特产,不少百姓以此为生。

    孙尚英极是喜欢这种口味,又觉得双黄蛋吉利,便收下了。她收到袁权的消息说麋兰是双胞胎,颇有些羡慕,也想为曹昂添一双儿女。至于生产的危险,她倒是没放在心上。有华佗这位名医在,她一点也不担心。嫁到昌邑大半年,她见多了华佗的起死回生,昌邑的本草堂几乎就是华佗一个人撑起来的。

    河道疏通后,曹昂重新起程,进入大江后又溯江上行两百余里,转入秦淮水,辗转来到汤山时,已经是腊月二十八。

    在他们赶到之前,吴夫人已经从吴县赶来。时隔大半年,母女再次见面,格外亲热,相拥而泣。问了孙尚英的近况,见孙尚英体态丰腴,心情上佳,尤其是看曹昂的眼神充满爱意,吴夫人非常满意。她原本对曹昂的印象就不错,如今又成了女婿,自然怎么看怎么顺眼。她问了丁夫人的近况,又商量着什么时候为孙翊迎娶曹英。这件事本来早就可以办了,偏偏孙权的亲事一波三折,加上孙翊、曹英的年龄的确也小,就这么拖了下来,吴夫人心里有些着急。

    他们很默契,都没有提及曹操与孙坚之间的战事。作为女人,她们无能为力,只能将解决的希望寄托在孙策和曹昂身上。

    孙策直到第三天才露面。年关将近,他在玄武湖校阅水师,安排留守将士过年的相关问题,忙得脱不开身。看到曹昂时,他还穿着甲胄,披着大氅,风尘仆仆,一副刚从战场上归来的模样。

    见到孙尚英,孙策一脸嫌弃。“怎么胖成这样?你这一年是不是什么事都没干,就知道吃?”

    孙尚英柳眉轻扬,毫不示弱。成亲之后,她多了几分泼辣,此刻见到最宠她的兄长,更加放得开。“怎么,你希望我瘦得能被风吹走?”

    孙策语重心长地说道:“人一胖就容易懒,到时候管不住子修,他在外面找野食。”

    孙尚英脱口而出。“那不可能,他又不是你。”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连忙掩着嘴,歉意地看了看一旁的袁权。袁权笑容满意,会心的瞅了眨眼睛。孙尚英忍不住笑出声来。

    “嘿,你这没良心的……”孙策无语,伸手指指孙尚英,揽着曹昂的肩膀往外走。“等我问完话,回来再找你算帐。”

    “你可别欺负他,否则我找你算帐。”

    “一孕傻三年,你就傻吧。”孙策甩甩袖子,一脸无奈。吴夫人、袁权相视而笑,其乐融融。

    孙策拉着曹昂出了门,直奔温泉。他忙了几天,一直没顾得上个人卫生,今天赶回来,除了见曹昂,也要泡个汤,洗洗干净,晚上好参加宴会。

    曹昂来了三天,一直陪着孙尚英,虽然温泉在侧,他也没有来过一次。孙策相邀,他无法拒绝,再说他们之间有些话也非说不可。出了门,部曲将潘璋带着两个亲卫跟了上来,孙策回头看了一眼,很不高兴。

    “退下!”

    潘璋脖子一梗,抗声道:“在下奉命保护使君,恕难从命。”

    孙策大怒。“在这儿还需要你保护?我若对他不利,你保护得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潘璋毫无惧色,大大咧咧地说道。

    “行,试试就试试。”孙策举起手,打了个响指。“仲康,把这厮拖下去打一顿,教教他怎么做事。”

    “喏。”许褚应了一声,转身拦住潘璋,伸手示意。“请。”

    潘璋瞅瞅许褚,咧着嘴乐了。“你就是虎痴许褚?听说你力能曳牛,刀法精绝,已至出神入化的境界。我也正想会会你。今天可得好好打一场,你千万别留手啊。”

    “一定不会让你失望。”许褚淡淡的说道。

    曹昂有些担心,连忙说道:“君侯,这是我的部曲将潘璋潘文,为人忠勇,就是有些粗鲁,并非有意冲撞,还请君侯恕罪。”

    孙策一听说是潘璋,气更不打一处来。“仲康,好好招呼他。”

    “喏。”

    孙策拉着曹昂就走,潘璋见状大怒,想追上来理论,却被许褚拦住,脱身不得,急得大叫。曹昂哭笑不得,回首示意他自己小心,就别想太多了。孙策真要找他麻烦,又岂是潘璋拦得住的。

    “君侯,这……明天就过年了,这样不太好吧?”

    孙策微微一笑,拖着曹昂向前走,穿过长长的走廊,进了更衣室。两个穿着制服的侍女迎了上来,将孙策、曹昂分别引到一侧,为他们宽衣。孙策已经习惯了,任由她们摆布,曹昂还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解衣,面红耳赤,窘迫不堪,惹得服侍他的侍女掩唇而笑。

    孙策坐在一旁看热闹,觉得不可思议。这曹昂真是曹操的种么?这可一点也不像啊。

    孙策脱完衣服,换上单衣,曹昂还没脱到一半,孙策哈哈大笑。“我在外面等你。”起身出门,泡在温泉里。过了一会儿,曹昂才走了出来,紧紧的拉着身上的单衣,迈着小碎片,就像被人非礼了似的。他小心翼翼地进了池,在孙策对面坐下,将身体浸入温烫的泉水中,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眉眼慢慢舒展开来。

    “果然舒服。”

    “舒服就多住几天。”孙策笑盈盈地说道:“你如果愿意在这儿住一辈子,我就在这儿给你建个宅子。”

    曹昂也笑了。“对我来说未尝不可,对君侯却绝非上策。”

    “哦?”

    “君侯收到天子西征大捷的消息了吧?”

    孙策点点头。他不仅收到了蒋干的消息,还收到了朝廷正式的邸报。邸报很简单,只是说天子西征大捷,正在凯旋的途中,将在年底回到长安。按照时间推算,天子现在应该已经到长安了。

    “凉州乱了百余年,无数名将在西凉受挫,天子一出便能大捷,对天下人而言,无疑是难得的吉兆。黄巾以来,天下大乱十三年,中原百姓辗转沟壑,期盼太平之心与日俱增。如今天子奏凯于西,君侯传捷于北,君明臣贤,太平可期。你此时留我于此,蓄意挑起战事,恐非天下人乐见。”

    孙策笑了两声,却不予置评,示意曹昂继续。

    “于我而言,家父得朝廷器重,委以益州之任,我主兖州,父子并居重任,本不合朝廷制度,又与君侯有姻亲,于公于私皆是两难之境。若能解甲归田,或向将军讨回谯县旧宅,或寄寓汤山,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何乐而不为?”

    孙策靠在白石池臂上,双手搭在池沿,笑眯眯地看着曹昂。“这是陈公台教你的说辞,还是毛孝先?”

    曹昂也笑了,摇摇头。“陈公台的确为我谋划,却不是我刚才所说的。”

    “他怎么说?”

    “婉拒君侯,内整军备,外结盟友,观天下形势而动。”

    “你为什么不听他的?”

    曹昂垂下眼皮,沉默了片刻,一声叹息。“我很累。”他拨了拨水,眯起眼睛,眼神中透着几分疲惫。“家父当年与袁将军为敌,被君侯所败,退走长安,为朝廷效力。我留在关东,听袁本初将令,本是看好袁盟主,为我留一条后路,父子殊途同归。不曾想官渡一战,袁本初竟兵败身亡,君侯半有天下。我自认德薄能浅,非君侯之敌,与君侯战无异以卵击石,徒伤将士性命。若向君侯称臣,则父子为敌,诚为不孝,实在是进退皆难。倒不如解除兵权,寄寓君侯翼下,以君侯兄妹之情,将来不失富贵。若君侯慈怜,或许能抚育弟妹,继承家业。”

    “照这么说,我真应该留你在这儿了,免得你这么为难。”

    “诚所愿也。”曹昂站起身,拱手施礼,神态庄重。只是单衣浸了水,贴在身上,水哗哗地往下流,实在有些违和。

    孙策笑了一声,摆摆手。“行,我考虑一下,年后再给你答复。”

    “唯君侯所愿。”曹昂重新坐了回去,像孙策一样靠在池壁上。说完了那些话,他似乎放松了很多,不再那么端着。孙策看在眼里,也有些同情。曹昂所言未必全是真心话,也许有表演的成分,但大部分属实。曹操据有益州,是朝廷倚以重任的干将,如果开战,曹操必然是主力,他们父子对阵的可能性绝非为零。作为曹昂来说,这个心理关不容易过。即使是他这个穿越者,如果孙坚非要效忠朝廷,他也不能不考虑其他方案,迂回敷衍,曲线救国。真要闹到父子对阵,甚至于弑父,任何人都不能接受。

第1850章 虚惊一场(求保底月票!)

    除夕夜,孙策与诸文武一起饮宴守夜。

    作为孙家的女婿,曹昂理所当仁的成了贵客,被安排在首席。宴后,他和孙策一起,与郭嘉、虞翻闲聊,有说有笑,在闲谈中沟通有无,将兖州的大致情况做了介绍。在共度佳节的友好气氛中,双方不动声色的表明了态度,交换意见,讨价还价。

    虞翻是第一次见曹昂,对曹昂的印象不错,但他还是有所担心。曹操占据益州,将来必然是孙策的劲敌。如果要进攻益州,孙策很可能要亲征,曹昂留在身后终究是个隐患。不过就目前而言,朝廷还没有表明态度,倒不必急在一时。兖州户口有限,对豫州的威胁有限,依赖却很重,曹昂对兖州世家的控制能力又不足,就算想翻脸也不容易,大可缓上一缓,等事态明朗些再作决定。

    孙策没有急于通报曹昂,他还要再考虑一下,同时再观察曹昂一段时间。俗话说得好,大奸似忠,大诈似信,曹昂毕竟是曹操的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可能性自然要比父子截然不同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兖州的实力虽然有限,可是位置太重要了,不能不谨慎一些。

    孙策也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够坦荡,却不得不如此。

    在爆竹声中,新年如期而至。

    曹昂一直没有提离开的事,他有时与孙策一起去练兵,有时与郭嘉、虞翻闲聊,请教一些军事、政务,尤其是对五年计划非常感兴趣。孙策也不瞒着他,如果亮出肌肉能让曹昂认清现实,不要轻举妄动,何乐而不为。他特意安排虞翻带着曹昂到周边几个屯田区看了一圈,让曹昂见识一下江南的发展潜力。曹昂在高邮遭遇的那次寒流让他确信小冰河期绝非虚言。这样的事将来还会有,而且会越来越严重,经济重心尤其是农业生产中心向南迁移是必然趋势。

    不管是太平盛世还是战乱时间,粮食永远都是重中之重。家里有粮,心中不慌,没有粮食,就算兵力再多,武力再强也是一时风光,饿上几天,全都得趴下。

    正月初五以后,郭嘉陆续收到消息,曹昂在秣陵的这段时间陈宫、曹仁都没闲着。陈宫利用新年这个机会,以拜年的形式与兖州主要家族进行了接触,取得了他们的支持,陆续有人开始对曹昂何时归来表示关心。曹仁则在各防区之间巡视,但他很谨慎,只是做准备,却没有调动一兵一卒,反而延长了轮休将士的假期,变相的减少了面对豫州的兵力。

    孙策不动声色,耐心地等待着。

    正月十三,丁冲带着家眷到达秣陵。他的长子丁仪是曹昂的侍从,这次也随曹昂来了秣陵,一家人重聚,极是亲热。

    孙策亲自出面接待丁冲,袁权还当面向丁冲表示感谢。当年袁耀能继承爵位,丁冲帮了大忙,这个人情袁权一直记着。

    丁冲很满意,在席间高谈阔论,向孙策介绍了长安的情况。他离开长安的时候,天子还没有回京,但亢奋的情绪已经在长安弥漫,尤其是那些追随朝廷入关的老臣。朝廷中兴有望,他们对朝廷的忠心有了回报,前途一片光明。

    “当然也不仅仅是颟顸的老臣,年轻的也不乏其人,有眼无珠不分年龄的。”丁冲放下酒杯,瞅了曹昂一眼,用极度鄙视的语气说道:“令尊大概觉得自己有点石成金的能力,不仅着意笼络荀等汝颍人,连黄猗都不放过,过从甚密。”

    曹昂很尴尬,却只能陪笑。孙策心里却有数。黄猗与曹操搭上关系是郭嘉的安排,但丁冲不知道,只当是黄猗抢了他的资源,心中恼火也是在所难免。

    “黄猗现在是什么官?”孙策漫不经心的问道。

    “光禄大夫,就是一个闲职,连俸禄都发不全。搭上曹益州之后立刻阔绰了,搬到了戚里,与卞氏做了邻居。杨太尉原本也住在那里,应该见过的。”

    孙策笑了两声,心里却对丁冲有些鄙视。这人人品的确不怎么样,当着曹昂的面说这些等于说黄猗与卞夫人有染,不仅不给曹操留面子,而且让曹昂为难,以一个长辈而言未免刻薄了些。

    不过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不能吹毛求疵,孙策委任丁冲为梁相。梁国与沛国接壤,在梁国做官也算是荣归故里。再加上睢阳是交通要道,与兖州、豫州之间的商贸大多要经过睢阳,油水很足,能满足丁冲的贪婪。梁相是二千石,按照官场惯例,他的家属要留在江东为人质。就算为了家人作想,丁冲也不能看着曹昂轻易的转换阵营。

    丁冲很满意,不等孙策开口,主动提出让次子丁入吴郡郡学堂读书。

    孙策客套了几句,这件事就算定下了。丁冲随即问起了丁夫人的情况,得知夏侯渊的遗孀丁如意也在昌邑,他很是意外。夏侯渊阵亡,夏侯又随曹操去了益州,夏侯家族又被孙策扫荡过一遍,在家乡已经没什么人可以投靠,他一直以为丁如意生活不能自给,肯定改嫁了。得知曹昂一直照料丁如意母子的生活,他的脸色总算好了些。

    “你虽然不是我族妹亲生的,却像我们丁家子弟。”丁冲一本正经地说道。

    孙策强忍着没笑出声来。丁冲还真是自大,以为曹家还是以前的曹家,只能仰视丁家,也不想想曹昂现在是什么身份。人的惯性思维真是难改,总喜欢自欺欺人。

    丁冲在秣陵停了两天便准备赴任。借此机会,孙策送曹昂离开,让他和丁冲同路,相伴而归。

    曹昂离开时行李中除了吴夫人送的礼物,还带了很多书、一堆笔记,满载而归。

    正月末,孙策终于接到了孙坚的消息。

    去年入交州后,赶到番禺已经是八月末,番禺城被高干占据。有许靖、许劭这两位月旦评的主持人,高干身边聚集了一群中原名士,在番禺过得很滋润,几乎是一呼百应,刘繇反倒落了下风,不得不离开番禺,去苍梧发展。苍梧太守吴巨担心刘繇鸠占鹊巢,利用各种理由拒绝刘繇,结果被刘繇杀死。

    就在刘繇夺苍梧的时候,孙坚攻破了番禺城。高干等人逃往苍梧,孙坚率部追击,一直追到苍梧。苍梧多山,交通不便,战事虽然紧张,他却不觉得有什么克服不了的麻烦,也就没有和孙策联络,直到战事结束。收到孙策的消息后,他才知道这背后还可能有曹操的影子。

    现在回想起来,苍梧的战斗的确棘手得多,比攻打番禺城还要费劲,有几次险些中伏,亏得秦松、陈端谨慎,黄盖、程普又作战勇猛,经验丰富,这才没遭受重大挫折。

    如今第一阶段的战事已经结束,他控制了南海、苍梧二郡,再往前推进就有些吃力了。实际上就南海、苍梧来说也只是控制了几个主要县城,大部分山区鞭长莫及,离全面控制还有相当距离。在秦松、陈端的建议下,孙坚决定放缓节奏,先将这些地区梳理一遍。现在他已经回到番禺,由程普、黄盖留守苍梧。

    下一步,他打算先取交趾。交趾在交州西部,从海路走更方便,他希望孙策能够调水师助阵,免得钻山沟,后勤补给困难,消耗太大。

    孙策长出一口气,第一时间带着孙坚的亲笔信去见吴夫人。得知孙坚安然无恙,吴夫人总算放了心。

    孙坚送来了消息,但他没有按照常例递送作战报告,孙策对具体的作战细节还是不甚了了。孙策猜想这应该是孙坚觉得老子向儿子汇报工作实在丢脸,不仅自己不说,还不准秦松、陈端写报告。

    总的来说,交州还是处于半失控状态,只能寄希望于秦松、陈端的谨慎。这两人也许不如戏志才精明,但他们的作战经验更丰富,参谋工作也更规范,留给戏志才发挥的空间有限。只要他们不犯大错,以孙坚的硬实力,进攻也许不足,自保应该没什么问题。

    只是中原大战在即,辽东航线关系着战马的资源,他暂时不能抽调水师去交州助阵,只能让孙坚再等等。时间也不会太长,有个三五年时间,他就能再组建一支水师,专门负责交州战区。

    孙策与郭嘉、虞翻反复商量后,斟字酌句的写了一封亲笔信,详细向孙坚解释了当前的形势。孙坚虽然好面子,却不糊涂,看到这封信,他应该清楚孙家面临的危机,不会强人所难。

    考虑到孙坚面临的最大困难并不是军事上,而是文化上,孙策决定调张昭去交州。张昭与孙坚共事多年,又是孙家子弟的先生,深得孙坚敬重。他学问好,通晓政务,到交州后既能打理内政,又能弥补孙坚在文化上的不足,与那些名士打交道,推广教化,争取当地人的支持。恩威并施,才是最好的征服之道。

    孙策很快就接到了张昭的回复。张昭对这个任务充满激情,准备交待一下政务就动身。他还提到一点:《孟子章句》的作者太仆赵岐来了,想见见孙策。

第1851章 虞翻出马

    孙策与赵岐有一面之缘,而且并不愉快。对赵岐来访,他既有些意外,又不意外。

    赵岐是《孟子章句》的作者,《孟子章句》因陆康推崇,印行天下,而他早在印本出现之前就经由陆议之口了解了不少,也算是赵岐的读者之一。从施政手段上看,他更是孟子理念的践行者,至少在外人看来如此。在此形势微妙之时,赵岐来试探口风再正常不过了。

    他上次巡行关中就是为了劝解袁绍和公孙瓒,只可惜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说客。能为孟子作注,并不代表他就有孟子的口才,更何况孟子本人的口才也只是体现在文章里,游说诸侯的实践可谓是一败涂地。

    学问再好,他也终究只是一个书生。

    孙策派人去吴县,请陆康安排接待。陆康与赵岐关系极佳,由他出面接待最为妥当,两人私下里讨论学问也好,登堂公开辩论也罢,由他们自己作主,他不想掺和。

    赵岐九十岁了,他不想把老头气出病来,坏名声。

    他不想见赵岐,赵岐却想见他。两天后,赵岐赶到秣陵,与张昭一起出现在孙策面前。

    张昭很无奈。他受孙家父子尊敬,被称为张公。可是在九十岁的赵岐面前,四十出头的他是孙子辈的,赵岐非要来,他也不好拦着,只是觉得有些愧对孙策。

    孙策有点烦赵岐。年纪大就可以倚老卖老么?不请自来,强人所难,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当我是软柿子。孙策脸上堆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热情洋溢地将赵岐迎上堂,请他入主席,自己则以子弟礼陪坐客席,尽显尊老重道,同时不动声色的示意人去请虞翻。

    这种场合,虞翻的战斗力江东最强。

    赵岐很满意,欣然入座,得意地瞥了张昭一眼。“子布,吴侯虽然年轻,又军务繁忙,却是个守礼之人。你啊,过虑了。”

    张昭陪笑了两声,也不解释。

    寒喧了几句客套话,虞翻从外面走了进来,拾阶登堂,打量了坐在首席的赵岐一眼,疑惑地看看孙策。“主公,这是……哪位先生?”

    孙策很热情的起身介绍。“仲翔,你来得正好,我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太仆赵公,讳岐,字颁卿,《孟子章句》的作者……”

    虞翻拱拱手,很严肃地说道:“主公,恕臣斗胆,这不合礼节。”

    孙策心中狂笑,脸上却很惊讶。“仲翔,此话怎讲?”

    虞翻转身向赵岐拱拱手。“敢问赵太仆从何而来?”

    赵岐抚着胡须,脸上挂着从容的笑意。“京师。”

    “可有诏书?”

    赵岐神情稍滞,迟疑了片刻。“闻说吴侯好孟子之学,岐也不才,略通孟子,故来与吴侯论道。”

    “这么说,是私行?”

    赵岐有些不好回答。他以太仆的身份东行,又故意称长安为京师,自然不可能是纯粹的私行。但朝廷摸不清孙策的态度,生怕自取其辱,又不宜过早的亮明使者的身份。他本来的计划是先以私人名义接触,如果孙策愿意接受调解,他就拿出诏书。如果孙策不愿意接受调解,这件事就是私事,与朝廷无关。可是虞翻咄咄逼人,一见面就直逼要害,不给他挪腾的空间,让他很难应答,斟酌了良久才说道:“虽是私行,却是为公。岐虽不敏,也曾读诗书,受圣人之教,不敢以德薄而坐视天下生乱,宵小横行。”

    虞翻眉毛轻挑,微微颌首。“赵公性清高洁,不肯与阉竖为伍,不肯与贪浊合污,翻深表敬意。只是公私关乎礼仪,赵公年高,可以从心所欲,翻却不能坐视主公失礼,为天下笑。既然赵公是私行,那就无妨了,请赵公安坐。”

    赵岐听了,心里极不舒服。虞翻嘴上说无妨,实际上是暗讽他这么做失礼,而且可能连累孙策名声。可是他又无法反驳。依礼制而言,他虽然年高,但只是九卿,又没有爵位,身份没有孙策尊贵,如果是公事,他是不能坐主席的。即使是以私人身份见面,他这么做也欠妥,反倒显得孙策谦让。

    当时只是想取势,好为接下来的说辞铺垫,孙策一客气,他就顺水推舟的应了,没想到遇到虞翻这个认死理的,不得不明确地承认是私行。话一挑明,就失去了模糊的空间,有些话就不太好说了。

    赵岐无奈地看了孙策一眼。他虽然年高,却不糊涂。虽然虞翻是跳出来的打手,幕后主使却必然是孙策,几年不见,这少年锋芒内敛,却更加棘手了。

    虞翻入座,躬身行礼。“赵公精研《孟子》,所作章句刊行天下,翻也曾拜读。有些不解之处,想请教赵公当面,还望赵公不弃。”

    赵岐点点头。他心里清楚,现在谈公事是极不合时宜的,只能先谈学问,借着学问表明自己的态度,试探孙策的心思。虞翻是留守长史,又是江东人,是孙策当之无愧的心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张还要重要几分,说服了他,才有可能说服孙策。

    “无妨,愿与诸君共论。”

    “谢赵公。敢问赵公,可曾读过鄙郡先贤王仲任先生的《论衡》一书?”

    赵岐的脸色有点不好看。由盛宪等人编撰的《论衡》已经印行天下,影响很大,他当然也读了,但他对王充的学问并不认同,尤其是关于孟子的部分。《论衡》中有《刺孟》一篇,专门针对孟子学说提出批评。对于推崇孟子,将一生心血都凝聚在《孟子章句》一书的赵岐来说,王充的学说简直是大逆不道,尤其是针对孟子性善论的性三品说,简直是胡说八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读过,但不敢苟同,正当与长史切磋。”赵岐须发贲张,战意暴涨,准备拿出所有的战斗力,与虞翻大战三百回合。

    孙策正中下怀。他让虞翻来的目的正在于此。他叫来陆议,让他准备记录,不能说完就完了,要记下来,将来印成书,白纸黑字,让天下人都来评评理。又让人去召两个医匠来,万一老赵头辩不过虞翻,气晕了,可以立即救人,不能闹出人命。

    见孙策兴致勃勃的安排各项事务,张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接连咳嗽了几声,向赵岐递眼色,提醒他不要轻敌。他是向赵岐介绍过虞翻,但只说虞翻是留守长史,深得孙策信任,却没有介绍虞翻的脾气他对虞翻的脾气没什么好印象,却也不能在背后说虞翻的不是赵岐对虞翻的了解不足,贸然应战,恐怕要吃大亏。

    可惜,这时的赵岐已经进入战斗状态,根本无暇留心张昭的暗示。

第1852章 不是对手的对手(殇今恫古打赏加更)

    赵岐著《孟子章句》有其偶然,也有其必然。必然在于汉代孟子的地位一直在提升,在赵岐之前便有孔孟并称的趋势,王充在《论衡》中已然如此。随着以经取士的推行,儒生在政治中的影响越来越高,孟子那种以天下以己任,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也更符合读书人的胃口,党人便是这种风气的极致体现。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孟子》得到重视再自然不过。

    偶然在于赵岐的个人经历。他的一生和孟子有相似之处,正身直行,却仕途不顺,还因反对阉竖被追杀,逃亡数年,后来复出又遭党祸,被禁锢十余年。为《孟子》作章句的想法就起源于逃亡的那些年,正是孟子的精神支撑着他,不向任何人低头,一路走到今天。

    在功业上,他不算成功,但是在个人品德上,他守住了自己的底线,称得上知行合一。

    也正因为如此,他对孟子过份推崇,一心将《孟子》与《论语》相提并论,极力将孟子推上亚圣的地位。称孟子为亚圣并非由他首倡,但他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问题在于人一旦有了偏执,难免用力过猛。赵岐也不例外。他不仅刻意拔高了孟子,还容不得别人对孟子有一点非议,像王充那样的批判精神在他这里根本没有存在的空间。只是这样一来,他反而露出了破绽,被虞翻揪个正着。

    《论衡》也不是完美之作,其中逻辑破绽也不少,但虞翻既不是作者,也无意为王充掩饰,错便错了,大大方方的承认,取其精华,弃其糟粕便是,不像赵岐为了替孟子辩护不得不牵强附会,强辞夺理。

    胜负从一开始就已判然,虞翻以《刺孟》为本,追问得赵岐左右支绌,迅速陷入自相矛盾的窘境。虞翻很快失去了兴致,准备结束这场没什么挑战性的辩论。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先王之道,首在保民。保民而王,天下莫能御。敢问赵公,吴侯之政,朝廷之政,孰更近乎先王之道?”

    赵岐面红耳赤。“各有千秋,不分伯仲。”

    虞翻哼了一声,也不反驳。“既然如此,那吴侯可为王乎?”

    赵岐无言以对,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旁边的陆议。

    陆议笔走龙蛇,写下“太仆默然”四字。

    见赵岐不答,虞翻又接着问道:“董卓作乱,天子播迁,中原板荡,袁绍谋逆,吴侯亲冒锋矢,破徐荣于南阳,讨袁绍于官渡,平公孙度于辽东,可谓安社稷乎?”

    赵岐看看孙策。孙策面带微笑。赵岐窘了片刻,说道:“吴侯善战,天下皆知。”

    虞翻冷笑一声:“赵公久在京师,潜心著述,论孟子以民为本之意,却不知天下民心所向么?就算不知中原百姓归之如流,亦当知关中百姓多有逃难南阳之人。赵公,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你这么做学问有背孟子本意,舍本逐末,翻虽不敏,窃为不取。”

    赵岐面红耳赤。

    陆议等了片刻,见赵岐久久不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提笔写下“太仆赧然”四字。

    虞翻又道:“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吴侯有功于朝廷,朝廷当视吴侯如手足乎,如犬马乎,如土芥乎?”

    赵岐反问道:“长史何出此言?陛下委任吴侯节制八州,嫁以长公主,正以腹心待之。”

    “既然如此,为何随陛下西征之臣皆有赏赐,吴侯却无赏赐?厚彼薄此,岂是待腹心大臣之礼?”

    “呃……正因为吴侯功高,所以赏赐尤重,不能不持重尔。”

    “这是赵公揣度之言,还是有所本?”

    赵岐被追问得手足无措。朝廷正想着收拾孙策呢,他哪敢假传圣旨。“这……以情理而论,当如是尔。”

    “若是朝廷不赏,反以功高震主,猜忌吴侯,赵公会进谏吗?”

    “这个……”

    “赵公不必谦虚。你乃是孟子所言之大丈夫,君有过,必谏之。然,若朝廷不听赵公之谏,赵公是易其位,还是弃之而去?”

    赵岐吓了一跳,连忙否定。“长史所言不妥。岐非贵戚之卿,岂能易君位……”

    “是翻失言,还望赵公见谅。赵公非恋栈之人,想必是弃之而去。”虞翻哈哈一笑。“吴侯求贤若渴,好学上进,定然倒履相迎。”

    孙策立刻拱手施礼,笑眯眯地说道:“赵公,江东欢迎你。”

    赵岐哭笑不得,一边还礼一边说道:“多谢吴侯美意。岐老矣,恋乡思归,不愿远离。”

    虞翻应声叹道:“赵公所言甚是。朝廷岂无人乎,竟不顾赵公年高,跋涉江湖,尊老之义何在?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朝廷如此待赵公,实在有违孝道。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想来是朝廷失道寡助,只得辛苦赵公。”

    赵岐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对。虞翻处处引孟子而批朝廷,让他想反驳都无从反驳起,而且虞翻的反应太快了,他根本跟不上虞翻的节奏,防不胜防。他看向张昭,张昭苦笑,无可奈何。赵岐这才明白张昭刚才为什么向他使眼色,只是后悔已经迟了。

    孙策身边怎么会这么多人才?张、张昭已经是难得的大才,可是论锋芒,他们都不如虞翻锐利逼人。

    论经济,朝廷不如孙策有钱,西征还要靠孙策赞助。论武力,天子不过小胜鲜卑人一场,孙策却已经是久经沙场的名将,战无不胜。论人才,天子身边只有荀、刘晔有限的几个人才,孙策身边却不仅有张、张昭这样的中年贤士,还有虞翻这样的少壮派,就连一旁做记录的少年都英气不凡,将来必是大器。

    朝廷还有什么优势可言?难道真的如虞翻所说,朝廷失道寡助,气数已尽?

    “赵公……”

    见虞翻又要发问,赵岐心慌意乱。不服老不行啊,论学问、论口才,自己都不是虞翻的对手,再辩下去也不过自取其辱。赵岐心中一声长叹,决定放弃,翻了个白眼,软软的歪倒。与其被虞翻说得哑口无言,不如装晕吧,虞翻毕竟是个读书人,总不会这点面子都不留。

    见赵岐歪倒,孙策不敢怠慢,立刻招呼医匠上前。赵岐闭着眼睛,却听得清楚,知道孙策早就准备了医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任由医匠摆弄,掐得人中生疼,却怎么也不肯睁眼。

    陆议见状,提笔写下几个字:太仆醺醺然,如饮琼浆。

第1852章 起而行之

    虽然不是真晕,赵岐却也气得够呛,尤其是看到誊写清楚的记录时。

    我为什么要接受这个任务?赵岐百思不得其解。捏着那几张轻飘飘的纸,赵岐悔得肠子都青了。本以为作为《孟子章句》的作者来见孙策,孙策多少要给点面子,没曾想会是这个结果。

    岁月不饶人啊。糊涂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匆匆赶到的陆康也很不理解,但他不好意思问,只能归结于老人家一时冲动,被孟子“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鼓舞,兴冲冲地跑来了,然后碰了一鼻子灰。在他看来,谁都可以来,唯独赵岐不应该来。儒家诸子之中,孟子的学说是对朝廷最不利的。

    “既来之,则安之。”陆康安慰赵岐说。“到吴县住几天吧,和杨黄二位见一见。他们正在梳理官制变迁,时有异见,相持不下,或许赵公能做个裁决。”

    赵岐不吭声,看着那几页纸出神。陆康看出了他的心思,拿起那几页纸。“这事交给我吧。”出了门,看到站在门外的陆议,他抬手就是一个后脑瓜。陆议摸摸头,缩缩脖子,没敢吱声。

    “吴侯呢?”

    “在堂上等着呢。”

    陆康跟着陆议来到中廷,孙策正和几个掾吏说话,看到陆康进来,他打了个招呼,示意他稍微等一下。陆康没有继续向前,就站在庭中赏花。过了一会儿,那几个掾史谈完公事出去了,孙策走了进来,与陆康见礼。

    “辛苦陆公了。赵公如何?”

    陆康笑道:“身体没什么大碍,就是落了面子。”他取出那份对话记录。“这个……能不能暂时留着,不要公布?”

    孙策笑道:“陆公开了口,我还能拒绝吗?”

    “多谢君侯。”

    “陆公准备如何接待他?”

    “请他到吴县住几天。九十岁的人了,不宜奔波太久,需要休养几天,正好请他见识一下我江东的新气象,说不定能有所感悟。”陆康顿了顿,又道:“说起来,我也很好奇,君侯对孟子学究竟怎么看?”

    孙策不动声色的笑着。“我不太明白陆公的意思。陆公能不能说得明白一些?”

    陆康瞅瞅孙策,也笑了。孙策在装糊涂。陆议为他读《孟子章句》读了几个月,至少也读了两三通了。就算他对《孟子》微言大义了解得不够透彻,也不可能不清楚孟子学说的主旨和利弊,否则他就走不到这一步,虞翻等人也不会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既然孙策不说,他也不妨趁机表达一下自己的意见。天子西征大捷是一个意外,对朝廷刮目相看的人不在少数,包括在他自己在内。他承认孙策是明君,各方面的能力都超过天子,但君臣的名义在,孙策要迈出这一步并不容易,免不了一场大战。

    就眼前的形势而言,孙策并没有十足的胜算。一旦开战,不仅眼前的美好生活将被打破,还可能有战败的危险,届时江东人都难逃干系。

    对他自己来说,他也不愿意看到大汉就此消亡。如果大汉一定要亡,他也希望别发生在他有生之年。

    “君侯以为孟子其人如何?”

    孙策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说道:“一个向壁自语的读书人。”

    陆康皱了皱眉,很是意外。他静静地看着孙策,等着他的进一步解释。孙策却没有解释的兴趣,转而问起了郡学的事务。

    陆康眼神微闪,再次看到孙策一眼。他觉得孙策对孟子的评价看起来很简单,却又似乎暗藏玄机。“向壁自语”不是什么好词,但孙策对孟子其人绝无贬低之意,实际上他很可能是最接近孟子理想的君主之一,甚至可以把“之一”这两个字去掉。“读书人”三个字也能佐证他的判断,孙策对读书人多有嘲讽,但他又非常重视读书人,开办学堂,教化百姓,他执行得比谁都积极,都彻底。

    难道是我老了?

    陆康收回心神,很认真的想了想,将郡学的相关情况汇报了一遍。他尤其提到了管宁。年前,管宁写一封书信来,对他们的几篇文章大加批判,他们正在研究对策,打算写文章回应。

    孙策点点头。他也收到了邯郸淳的消息,他们同样收到了管宁的文章,邯郸淳很直接,送了一份拓本给管宁,让他自己看。如果还不相信,欢迎他到南阳来,那块楚碑就在南阳郡学里立着,随时可以看。

    邯郸淳很有底气,甚至有点挑衅的意思。楚碑上的文字很难辨认,他们集结了很多人的力量尤其是蔡邕、蔡琰父女两位大家研究了很久,才基本理解了碑文。管宁没有这样的功底,看到那份拓本估计就傻眼了。

    陆康等人没有这样的实力,那几篇文章没有文字资料佐证,大部分是收集来的民间传说,未免底气不足。陆康这次来,就是想问问孙策的意见。

    孙策笑了一声:“陆公,你对自己的文章有信心吗?”

    陆康苦笑着摇摇头。陆家在江东算是经学世家,但学问水平不算拔尖,没有虞翻那样的底气,更别提与中原的经学大家较量了。

    “既然没有信心,那你就不妨听听管宁的意见,或许有所启发。陆公,学问是积累而成的,就像淘金,你不能指望每一次捞到的都是金子,尤其是刚开始的时候。去伪存真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别人的意见就是冲涮泥沙的水,没必要担心,更没必要拒绝。”孙策转身看着陆康,眼神严肃。“就连孔孟的学说都有被人非议的可能,你们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陆康眉头紧皱,盯着孙策,半天才沉声道:“君侯眼中……有圣人吗?”

    孙策不紧不慢地说道:“圣人也是人。孔子也好,孟子也罢,不管他们的品德如何高尚,不管他们的学说如何精妙,有一点无可否认,他们自己都没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对不对?”

    “所以,君侯……”

    孙策抬起手,示意陆康不要急。“陆公,我以前曾经说过,身为士,不仅要坐而论道,更要起而行道。不能行道,何以证明你论的道是真道?赵公著《孟子章句》,奉若圭臬,不容有一丝质疑。我行孟子之道,择其可行者而行之。你说我们哪个更像孟子之徒?”

    陆康愣住了,抚着胡须沉吟良久,微微颌首。“君侯所言,高屋建瓴,振聋发聩,我明白了。”

第1854章 抛砖引玉

    蹄声特特,铃声叮当,马车奔驰在平整宽阔的官道上,路旁的树影飞速向后倒退,连成一片淡淡的树影,与远处留着残雪的麦田衬映下,让赵岐不知不觉的放松下来。

    他靠在宽大的凭几中,双手搭在几臂上。凭几包覆着丝帛,手感绵软光滑。

    “季宁用心了。”赵岐一声轻叹,收回目光,看着对面的陆康,有些不安。陆康也是年过古稀的人了,又是郡学祭酒,还像个后生一样坐在他对面,为了他来回奔波几百里,盛意拳拳。“老朽受之有愧啊。”

    “赵公千万别这么说。”陆康抚着胡须,哈哈大笑。“你可是身体力行孟子为士之道的名士,知行合一,天下仰慕。这次能来江东,鄙土幸甚。”

    赵岐瞅瞅陆康,嘴角颤了颤。他抬起手臂,捻着雪白的长须,若有所思。“知行合一,这个词有意思。我记得吴侯曾说,为士者,不仅当知道,更当行道,是这个意思吧?”

    “赵公以为如何?”

    “好是好,只怕知易行难。”赵岐眼皮一抬,眼神有些复杂。“我老了,不知道哪一天就眼睛一闭,两腿一蹬,眼不见,心不烦。可是季宁啊,天下汹汹,奈何?”

    陆康沉默了片刻。“赵公说的天下汹汹,我不能认同。至少我见到的江东是百姓安乐,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老有所养,幼有所育。”

    赵岐苦笑了两声。“季宁,你也这么说?”

    陆康郑重地点点头。“赵公,恕我直言,能行孟子为君之道的人莫吴侯莫属。朝廷眼中只有君,吴侯眼中却有民与社稷。你说的天下汹汹用于关中倒是很合适。我听说关中连布都专卖了,百姓穿不起衣服。粮食用于出征,百姓只能以野菜果腹。至于社稷,赵公,你真觉得朝廷引羌人入关是好事吗?”

    赵岐连声叹息,几次张口欲言,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曾将《孟子章句》的书稿送给陆康,委托他印行天下,陆康对《孟子章句》的研究不亚于他,辩论实在没什么意义,除非他倚老卖老,强迫陆康低头。

    这绝非他所愿,也没有意义。

    见赵岐纠结,陆康又安慰道:“赵公,你也不必心急。吴侯虽然年轻,却非莽撞之人。有一点我敢保证,如果大战不可避免,他绝不是挑起战争的那个人。赵公既然来了,就在江东看看,然后再劝劝朝廷。”陆康笑了笑。“朝廷也在推行新政,只可惜似是而非,南橘北枳,赵公可以作为朝廷耳目,实地考察一番,再向朝廷进谏,也许能有所裨益。若朝廷也能行孟子之政,与吴侯志同道合,君臣各得其位,也许可以避免一场不必要的战事。”

    赵岐沉默了片刻,无奈的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马车继续向前飞驰。赵岐放下了心事,这才注意到马车的速度,随即又意识到马车虽然快,却非常平稳,不免有些惊讶,便问陆康。陆康顺势介绍起江东这几年的发展。这一带原本地势低洼,一到雨季便积水,孙策击降丹阳、会稽的山贼后,将俘虏迁到这里屯田,兴修水利,平整道路。这些路都是刚修的,比较平整,再加上这车也是最新款的车,两种优势加起来,才能如此平稳。

    陆康指着车外大片大片的麦田告诉赵岐,这些麦田都是这几年的成果,冬天种麦,夏天种稻,一年两熟。因为规划得好,水利上下了功夫,不旱不涝,又用的是之前淤积了几百年的泥土,肥力很足,这两年收成喜人,郡县有了粮食,当初被迁来屯田的俘虏也能安居乐业,两全其美。

    “赵公在江北时,可曾听说年前的冰冻?”

    赵岐点点头。他的确听说了,新年之前,腊月二十左右,一场突如其来的冰冻几乎横扫中原。

    “早在初平二年,吴侯还是白身时就曾说过,天气渐冷,非人力可抗,中原粮食歉收是必然,只有开发江南才是解决之道。从那时起,他就不遗余力的徙民过江,东至吴会,西至武陵,屯田积谷。赵公,这等见识可是一般人能有的?”

    见陆康得意,赵岐心里酸溜溜的,忍不住讥道:“看来季宁对吴侯期望甚高啊。”

    陆康哈哈一笑。“赵公,后生可畏。鄙郡有此后生,能行孟子仁政王道,我自然是欢喜的。”

    赵岐翻了个白眼,很是无语。这江东人都什么德性,这么喜欢入我之室,持我之戈以伐我么?

    正月末,荆州战区督周瑜、荆州刺史杜畿赶到秣陵,向孙策汇报工作。

    孙策将所有的事推开,和周瑜、杜畿谈了两天。先是幽州,后是交州,周瑜原本的汉中攻略被耽搁了一年,年末又紧急赶到桂阳,准备接应孙坚,最后却证明是虚惊一场。

    孙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周瑜却很坦然。

    孙策问周瑜、杜畿对当前形势的看法。天子西征意外成功,舆论转向,天子雄心勃勃,有联合州郡围攻中原之意,该如何对付?

    听了孙策的问题,周瑜笑了,对杜畿说道:“伯侯,你是关中人,先说说关中的情况吧。”

    杜畿点点头。“也好,我来抛砖引玉,先说说关中的情况。主公,据我所知,关中的形势虽然有所好转,却是虚火,形同回光返照,不值一提。天子引羌人入关,充实了关中人口,却也引发了不少冲突。羌人惯于游牧,不善农耕,风俗习惯都与关中不同,他们带来了不少牛羊,在关中放牧,践踏良田。各郡县本待严惩,羌人却聚众冲击郡府县寺,抢人砸官。朝廷有意笼络羌人,只能敷衍,关中民怨极大,不少人都打算迁居荆州,只是关塞封闭,不得自由。所谓人心思汉不过是那些不受羌人骚扰的官员罢了,普通百姓对朝廷可没什么好感。臣以为,没有三五年时间,朝廷无法安抚关中,仓促出征只会自取其咎。到于其他州郡,臣不觉得他们敢主动挑战,为朝廷前驱。”

    孙策笑笑,看向周瑜。周瑜说道:“若是如伯侯所言,朝廷先安内,则主公可以高枕无忧。五年之后,就算天子能让汉羌各安其业,关中的户口也不足以与中原对抗。若朝廷欲借西征之势,贸然出关,亦非大碍,主公只需分部诸将,各守要塞,自可安卧。此二者,皆非臣所担心。”

    “那你担心什么?”

    “臣担心朝廷宠主公以不次之恩,待主公以不次之赏,召主公入关中主政。”

    孙策很意外。

    军谋处推演了不少结果,唯独没想到这个可能。天子西征大捷,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怎么可能认怂,为他加官晋爵,再让他去主政?就算稳妥起见,不仓促出征,也应该取杜畿之策,闭关殖谷,调和汉羌矛盾,积蓄实力。

    但仔细一想,如果天子真的这么做了,那才真的可怕。

    首先,他西征大捷,向天下展示了他的能力,又招权臣入朝主政,展示了他的胸怀和气度。既有能力,又有胸怀,堪称明君。君明臣贤,自然是大汉中兴有望,天下人的期望值自然而然的提高了,要远比天子西征大捷带来的希望更强烈。如此一来,孙策若是不肯入朝,就是违背天下人的意愿,成了祸乱天下的罪魁祸首,天子却没有任何责任。

    其次,若孙策入朝主政,朝廷面临的问题就成了他的问题。首先是关中人口的问题,其次是州郡割据的问题。这两个问题都很棘手,而且对孙策本人不利。解决了关中的人口问题,朝廷的实力增加。解决州郡问题,首先要分解他自己的地盘,否则难以服众。对他来说,这是标准的损己利人。

    最后,就算孙策手段高明,像王莽一样做一个权臣,慢慢蚀空朝廷,那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王莽篡汉用了多少年?更何况孙策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他既没有王莽那样的家族背景和学术背景,天子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孺子,有君臣之义在,孙策不能肆无忌惮,天子却可以慢慢积累力量,说不定哪天来个突袭,孙策就可能像梁冀、何进一样家破人亡。就算孙策不给天子机会,天子没有过失,他除了强行篡位,只能陪着天子慢慢变老。

    总而言之,这个方案对天子最有利,对孙策却是风险重重,前途未卜。

    “是公达的建议?”孙策看了一眼远处正和郭嘉看风景的荀攸,心中暗凛。

    “还有子纲先生的意见。”

    孙策点了点头。姜,果然还是老的辣。相比之下,军谋处的年轻人太多了,冲劲有余,老辣不足。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其实也是一件好事,说明张、荀攸都铁了心要为他效力,否则他们完全可以不说,让他吃个闷亏。

    “公瑾,伯侯说得没错,你果然是一块美玉,金玉良言啊。”

第1855章 一举两得

    郭嘉双手负在身后,拨弄着羽扇,脚步轻快,神采飞扬。一旁的荀攸拱着手,神情淡然,脚步虽不快,却也没被郭嘉落下,自有一番云淡风轻。刚刚吐绿的柳枝拂过他们的肩头,轻柔似水。

    “公达,你觉得朝廷会怎么做?”

    “朝中派系复杂,天子最后会听谁的,不好说。”荀攸淡淡地说道:“凉州秉金风之烈,好勇斗狠,尚武使气,也许会主动求战。”

    郭嘉嘴角轻挑。“那不是更好,你有发挥的机会了。”

    荀攸没理他,一声轻叹。“折腾了几年,最后还是凉州人执政。奉孝,你说我们当初是不是错了?”

    “凉州人。”郭嘉沉吟了两句,笑容淡了。他放慢了脚步,回头看看荀攸。“你觉得凉州人能执政?”

    “不好说啊。仅从兵权来看,凉州人已经是朝廷不可或缺的栋梁,杨阜、阎温等人都不是等闲之辈,更何况并州还有一个贾诩。奉孝啊,我着实有些担心。真要是……”他摇摇头。“这又是一个秦国啊。”

    郭嘉转了转眼珠,又忍不住笑了。“那你大可放心,不会的。”

    “你这么有信心?”

    “我有信心。”郭嘉摇着羽扇,语重心长的说道:“公达,你的眼睛不能只盯着面前的对手,更应该看看自己身后的同伴,尤其是读书人。”

    荀攸目光微闪。“但愿如此。”

    郭嘉没有再说。荀攸很快就会有亲身体验的机会,等他亲眼看到技术带来的优势,自然会明白。在孙策击破公孙度之前,他也和荀攸一样,只知道孙策有技术优势,却不清楚这个优势有多大。

    “戏志才的事,确认了?”

    “确认了。”荀攸点点头。“他的确去了交州,但是许靖、许劭看不上他,直到高干被骠骑将军击败,丢失番禺,他才得到机会。即使如此,他也无力回天,骠骑将军善战,部下精练,刘繇、士家兄弟纠集起来的部曲根本不是对手,节节败退。不过交州的情况你也知道,到处是崇山密林,僵持是难免的事。”

    “如果你们进入苍梧呢?”

    “会好一些,但意义不大,短时间内无法形成绝对优势,反倒有可能因小失大。”荀攸笑道:“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一个也不占,难以速胜。与其如此,不如缓一缓,先解决中原的麻烦。”

    郭嘉点头表示赞同,互相看了一眼,会心一笑。

    三天后,周瑜、荀攸离开秣陵,与他们一同离开的还有三千匹战马。

    有了这些战马,周瑜将能组建一支两三千骑的骑兵。这些骑兵将由文丑统领,直属周瑜,保证在需要的时候,周瑜能及时增援荆州各部。

    杜畿在秣陵又留了几天。他有更多的事要向孙策汇报。

    荆州七郡,跨有大江,人口、经济发展都不均衡,即使是江南四郡之间也有很大差距。有差距就会有矛盾,尤其是这几年江南发展迅猛,关中、洛阳的流民源源不断的到达江南,创造了更多财富的同时,也带来了新的矛盾。既有本地人和外地人之间的矛盾,也有新豪强与旧世家之间的矛盾,还有守旧派与激进派的矛盾。关中的朝廷也好,益州也罢,都在与荆州世家联络,希望找到支持者,尤其是江南四郡。杜畿这两年大部分精力都耗在江南四郡,有点力不从心。与前年在襄阳见面时相比,头上的白发又多了不少。

    综合了周瑜与杜畿的汇报之后,孙策最后做出决定,加强荆州的情报网建设,凡是与关中朝廷和益州相关的事务都归周瑜处理,一旦发现,以通敌论处。杜畿只负责内部的监察任务,确保新旧世家豪强不会坐大,侵占江南发展的成果。

    借着这个机会,孙策向杜畿交了个底。他准备将刺史从行政体系中剥离出来,强化刺史原本的监察职能。在秦与西汉时,监察体系原本是与行政、军事相并列的,中央有御史大夫,郡县有监,汉武帝时又设立十三州刺史,形成一个独立的体系。可是后来官制变迁,皇帝为了分丞相之权,加强了御史大夫的行政职能,监察权则归御史台。再往后,到了东汉,刺史对州的影响力日增,也渐渐成了行政官员,最后更是改刺史为州牧,主掌一州军政。虽然御史台负责百官监察,由天子直接控制,但监察职能却在不断削弱。

    这么做的原因很多,但有一点不可忽视:儒家重教化,轻法治。并不是说儒家不**,但儒家对法治的重视明显不够,依据儒家经典来解释法律也让法律条文有了更多的模糊空间,对地方势力的约束力迅速下降。刺史、太守的权力太大,也是地方割据得以实现的原因之一。

    在此之前,孙策已经逐步在郡级重建尉职,分割太守手中的兵权,现在他打算恢复监的设置,剥离太守的监察权,在郡县实现行政、军事、监察三权分立,并形成三个基本独立的系统,不再混淆。

    换句话说,杜畿以后升迁就不是转为太守,而是直接升任九卿。当然那是后话。就现在而言,最实际的问题在郡设立郡监。郡级的监察官本是督邮,是太守的属吏,向太守汇报工作。设立郡监,提升监察官的品级、俸禄,督邮依然保留,却从太守府剥离出来,由郡监负责。

    换句话说,杜畿将增加大量的部属,而这些部属大多由他来推荐,是一个结私恩的大好机会。孙策不可能去考察每一个人,谁能做郡监,基本上由杜畿说了算。

    杜畿并没有欣喜若狂,反而有些担心。孙策首先在荆州试行,这是对他的信任,也是对他能力的考验。做好了,他的前程不言而喻,孙策鼎立新朝后,第一任御史大夫非他莫属。如果办砸了,不仅会影响孙策的改制,还会影响荆州的安定,而荆州现在是不能乱的。

    杜畿考虑了很久。“主公,事关荆州的稳定,臣以为风险太大,还是由其他州试行比较好。”

    孙策笑了。他非常清楚,变更制度的阻力极大。选择在这个时候改制,又选择在荆州试行,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天子如果要纠集州郡,建立联盟,对他实行三面包围,面对关中和益州的荆州自然是最关键的前线,加强对荆州的控制是当务之急。加强控制务必要增加官员,尤其是增加对朝廷没什么感觉,在旧有体制下基本没有升官可能的官员。只有这样的官员遍布基层,才能将荆州真正的控制在手中。

    但增加官员就会对现在的官员产生冲击,排斥在所难免,弄不好,甚至可能引发叛乱。要想避免出现这样的情况,就需要增加荆州的兵力,做好应变措施。增加兵力需要有合适的理由,应对朝廷可能的进攻,在荆州实行军事管制,驻扎重兵,就是一个非常合适的理由。谁敢冒头,直接镇压,就像以通敌罪名清理荆州的世家一样,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和平时期反而不能这么粗暴。光武帝以皇帝之尊,亲自推行度田却遭到世家阻挠而失败,就是一个近在眼前的例子。

    此外,杜畿是关中人,对他的猜忌和流言从来就没少过。杜畿亲自赶来汇报工作,表达了他的忠诚,投桃报李,在这个时候选择在荆州改制,许以第一任御史大夫的官位,就是对他忠诚的回报,一举两得。

    “伯侯,这件事我已经和公瑾商量过了,他会与各郡太守通气,配合你的工作,张长史那里也不会有问题。荆州现在是前线,各郡太守又多是武人,他们的作战任务很重,正需要人来分担行政和监察的事务。有战功相诱,他们不会拒绝。其余诸州都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反而容易滋生事端。你如果还是不放心,我亲自坐镇荆州。”

    见孙策决心已定,杜畿没有再说什么,躬身领命。他随即提出一个建议:从南阳政务堂选择一批学生,充实到各郡。这些官员接受过基础的政务训练,又没有受到官场习气的污染,有读书人的抱负,朝气蓬勃,不怕得罪人,最适合执行监察任务。

    孙策笑了。杜畿很谨慎,反而极力避嫌。南阳政务堂是由张负责的,算是张的弟子,而且以南阳普通百姓子弟为主,享受过新政带来的福利,对新政也最为拥护。将这些人补充到基层,就像将退伍老兵补充到基层担任亭长之类的职务一样,天然有超出普通人的向心力。

    “伯侯,你为人谨慎,不愿惹人猜忌,这是好的,但凡事都有利弊,没有几个信得过的人,你也很难施展拳脚。那些人跟了你几年,吃了不少辛苦,总不能让他们一点希望也看不到。”

    “主公说的是,可是臣……”

    孙策抬起手。“荆州七郡,需要七个郡监,这些人不是政务堂的学生能够胜任的,由你推荐。你秉公而论就行,不必有太多顾忌。我只有一个要求,兼顾关中、洛阳,七个人中至少要有一个关中人,一个洛阳人。要不然新迁来的百姓心不安。你说对不对?”

    杜畿感激不尽,欣然从命。

第1856章 引路人

    满宠、徐商接踵而至,沈友也派来了别驾滕胄。

    孙策直接监领的五州中,扬州一直没有设立刺史,实际事务由虞翻承担,但虞翻是扬州人,按例不能担任扬州刺史,而孙策现在又不能任命司隶校尉这就太明目张胆了所以他只给了虞翻权力,却没给虞翻名份。敏感时期,孙策更不打算节外生枝,平白给人指摘的借口。

    几个刺史一见面,得知孙策打算加强监察权,满宠当即表示赞同,滕胄虽然没有直接表态,神色却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刺史要由外地人担任,郡监却有机会从本州选拔,尤其是天下尚未一统的时候。徐商却保持沉默。孙策这明显是分权,将行政权从刺史手中剥离出来。没有行政权就没有油水。徐州的实权已经落入吕岱之手,如果再没有油水,他这个徐州刺史就彻底没意思了。

    孙策将他们的神色看在眼里,却没有接受满宠的请求。更改制度是大事,不能仓促施行,荆州是试点,要先看看实施效果如何,再考虑是不是全面推行。万事开头难,只要荆州推行顺利,其他州就容易多了。

    徐商暗自松了一口气,表示赞同。

    杜畿冷眼旁观,对徐商便有些不屑。虞翻更是连正眼都不看徐商一眼。徐商也有些窘迫,如坐针毡。与杜畿等人坐在一起,他的压力很大。

    孙策随即安排各州近期的任务。各州情况不同,工作重心也不一样,需要做针对性的安排。

    豫州是中原腹地,户口多,耕地多,粮食生产和工坊是重点。豫州世家多,监察任务重,又有一定的战略防备任务,满宠的责任最为繁重。孙策与满宠商量,虽然暂时不实行监察权独立,却可以先加强县级的监察力量,将各县的督邮独立出来,再从吴郡政务堂抽调一部分人补充到各县,让满宠可以腾出精力,关注全局。

    青州是前线,还兼管着一部分辽东事务,任务也比较重,不仅不能分权,还要集权。

    徐州是腹地,军事任务较轻,当前的主要任务是恢复生产,为青州和幽州提供后勤补给。考虑到徐州的户口损失比较大,而耕地又有限,养殖业、渔业是关键。在泗水以东的滩涂地养猪的效果不错,应该进一步加强,再多建几个养殖场。

    徐商正中下怀。事情由吕岱做,油水由他捞,再过几年,就算辞官不做,他也可以做个富家翁。

    孙策安排完整体规划,虞翻继续与各州磋商具体事务。

    杨柳依依,春风拂面,秦淮水碧波荡漾。楼船靠在码头,从吏们鱼贯登船,整装待发。

    孙策与满宠并肩站在岸边。该说的话大部分都已经说完了,满宠很快就要登上楼船,由秦淮水入江,下一次见面又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伯宁,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

    “请主公明示。”

    “将来三权分立,你是打算继续做刺史行法,还是打算为将领兵,或是做太守治民?”

    满宠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远处,轻声笑道:“承蒙主公信任,这些年委臣以重任,行豫州刺史,又统兵两千征战,小有战功。不过臣细细思量,臣虽略通兵事,却不如诸将经验丰富,就攻守而言,也是长于守而拙于攻,于主公争天下之时,臣固然不如诸将。守天下之时,似乎又无功可立。思来想去,反倒不如行法,将来或许能位列三公。”

    孙策莞尔一笑。还是满宠聪明,识得轻重。虽然现在刚开始在荆州试行三权分立,但这是他已经确立的方向,其他各州迟早也会实行。监察系统的独立同时还预示着官员的专业化,跨系统任职会越来越难,除非特殊情况,一个人的仕途在一开始就可能确定。满宠认识到了这一点,提前做好职业规划,分出自己的优势和劣势,做出取舍,既有远见卓识,又有自知之明。

    与满宠相比,徐商就是一头在滩涂地上啃野草的猪,只看到眼前那点利益。

    伸手轻拍满宠的肩膀。“伯宁,北线就交给你了。”

    满宠躬身领命。

    满宠等人述职完毕,先后离开,汤山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新年结束,吴夫人也起程返回吴县。汤山虽好,毕竟不是家乡。秣陵虽然也是江东,但口音与吴地不同,她不怎么习惯。

    袁权留在秣陵,为孙策主持内务。形势一触即发,孙策随时可能要奔赴前线,现在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是他难得的清闲时光。借着这个机会,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黄月英、刘和都已经年满十八,正式成为孙策的房内人,初试云雨,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几乎形影不离。刘和腼腆些,不太肯三人同聚,黄月英却早就耳濡目染,神经又有些大条,对此毫不介意,经常拉着孙策一起泡温泉,嬉戏打闹,兴致来了就席天幕地的胡闹。

    一番翻云覆雨之后,黄月英伏在池壁上,枕着一双玉臂,看着远处春光烂漫的山峦,身体浮在水中,一双玉足拨打着水花,脸上红晕未消,艳若桃李,眼神却有些游离。

    “怎么了?”孙策移了过来,坐在她身边,将她搂了过来,抱在怀中,上下其手。“这时候走神,是不是因为我不够努力?”

    “没有,没有。”黄月英咯咯地笑了起来,紧紧地抓住孙策的手,扭头在孙策脸上亲了一下。“不是你的问题,你非常好,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有什么问题?”孙策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看着她坚挺的双峰和修长的双腿,颇有些得意。六年前初见时,黄月英还是一个稚气未褪的少女,如今却是一个少妇了。“因为船的事?”

    黄月英哼了一声,露出几分沮丧。“我好像计穷了,我阿翁、阿母一起帮我想办法,也没想出更好的驱动方式。你说……”黄月英有些犹豫,转头看了孙策一眼,欲言又止。

    孙策忍着笑。“你想问我,既怕我答不出来,我没面子,又怕我答出来了,你没面子,对吧?”

    黄月英撇了撇嘴,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孙策没有急着给她答案。他可以给她答案,但这既没有必要,也不应该。对他来说,他已经掌握了技术优势,不需要开挂,建立一个能够良性发展的技术体系远比解决一个技术问题更重要,拔苗助长并非上策。技术发展从来不是一个可以一蹴而就的事,遇到瓶颈再正常不过,而他不是全能的,迟早会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与其如此,不如早点认清现实,做自己擅长的事。

    “你这么聪明都解决不了,我怎么能解决得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觉得没面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嘛,没什么好丢人的。”

    黄月英“噗嗤”一声笑了,杏眼斜睨。“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术业有专攻嘛。”孙策笑道:“我又不是全知全能的神。”

    “你的专业是什么?”黄月英轻松了很多,调侃道:“听阿宓说,你最大的愿望是长寿,难道你的专业是养生术?你可别跟我说什么德者寿,我才不信那些呢。天地倒是长寿,可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当然,我的专业就是养生术,具体而言,就是房中术。”孙策嘿嘿笑道:“有没有兴趣再切磋一下?”

    “行了,行了。”黄月英迅速从孙策怀中脱身,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潜到温泉对面,蹲在手中,只露出红扑扑的小脸,笑盈盈地说道:“等着和你切磋的人多着呢,我可不想被人说多吃多占。”

    孙策靠在池壁上,和黄月英调笑了一会儿,又说回正题。“阿楚,我虽然不懂木学,但是学问的道理是相通的。我建议你不要急,沉下心来,多研究点算学。你还记得当初改进抛石机吗?徐公河可是帮了大忙的。现在你遇到了困难,不妨再从算学上寻求突破。”

    “算学?”黄月英若有所思。

    “没错,几乎所有的学问最后都可以归结为算学。你比如说行军作战,也和算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骑卒和步卒在不同的地形发挥的战力强弱,就决定了他们在南方、北方的优劣转换,军谋处在进行推演的时候,这些数据都是必不可少的依据。你造海船,海船越造越大,动力跟不上,成了最大的限制,那你就要研究不同的驱动方式的效率,这些都需要算学的辅助,不能光凭感觉……”

    黄月英听得入神,不知不觉的又游了回来,伏在孙策膝上,仰着头,一脸崇拜地看着孙策。孙策也许不懂木学实际上她很怀疑这一点但他看问题的境界更高,能看到不同学问之间的共通之处,这是她最佩服的地方。木学与兵学风马牛不相及,却都能用算学的办法来解决,这样的道理,她以前就没有听过。易学倒是重视数,却有些隔靴搔痒,只能泛泛而谈,无法解决实际问题。

    看着侃侃而谈的孙策,黄月英芳心悸动,嘴上却不肯服气。“那……房中术又与算学有什么关系?”

    孙策愣了一下,随即斜眼笑道:“当然有关系,口说无凭,你过来,我证明给你看。”

第1857章 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求推荐!)

    孙策在秣陵厉兵秣马,同时耐心地等待朝廷的反应,生活与出征时大不相同,但他的作息时间很规律,除非特殊情况,他绝不熬夜,早睡早起,行气练拳,甚至喝起了养生茶,手里就差一个保温杯。明明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青人,却和中年人一样克制。

    所以他的身体非常好,闺房内很和谐。女人虽然不少,他却不觉得有什么负担,反倒觉得精力越来越好,感觉这房中术似乎真有点门道,长生不老太遥远,延年益寿倒也不完全是幻想。

    黄月英虽然比刘和放得开,却也不是他这种老司机的对手,刚刚欢好了一回,身体还有些乏,见孙策主动搦战,虽然不甘,也只得主动认输,免得腰酸腿软的被姊妹们笑话。

    孙策也不己甚,搂着黄月英说些闲话,不动声色的将自己那点科学理论灌输给黄月英。黄月英很聪明,但她的理论基础太弱,如果不把这一块补起来,后面的路会越来越难走。

    两人腻在一起耳鬓厮磨,在互相调笑中说着高深玄远的天道,自有一番别样的浪漫。

    泡得手指都起了皱,孙策拉着黄月英离开温泉,回到住处。袁权正与冯宛、刘和等人说着闲话,屋里却多了两个人:桥家姊妹围着摇篮,逗着孩子,低声说笑。小桥眼尖,见孙策进来,立刻迎了上来,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孙策。

    “君侯饿不饿?”

    孙策拍拍肚子。“本来还不觉得饿,你一说,我倒是真有点饿了。怎么,今天有好东西吃?”

    “有啊,有啊。”小桥拍着手笑道,转身拉着害羞的大桥,飞奔着去了。孙策不知道她们在搞什么鬼,上了堂,看了袁权一眼。袁权眨了眨眼睛,说道:“小姑娘的一片心意,特地从吴县赶来,你可不能驳了她面子。”

    孙策一听,就明白了袁权的意思。转身一看,又道:“阿宓、阿梅呢?”

    “刚刚出去了,说是出去看风景。”

    孙策没有再问。过了一会儿,桥家姊妹回来了,小桥手里捧着一个匣子。她将孙策面前的木案收拾干净,打开匣子,取出抽层,摆在案上,是两盒很精致的点心,一盒四块,不仅外观好,色泽诱人,点心上还有字,八块点心凑起来正好的“恭祝吴侯幽州大捷”。小桥小心翼翼地将八块点心摆在孙策面前,忍着得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孙策。

    “将军尝尝。”

    “你做的?”

    “是啊。”小桥又道:“还有姊姊,我们一起做的。”

    大桥有些慌乱地点点头,躲在小桥后面。

    “都是些什么馅的?”

    “嗯,有枣泥,杏仁,梅子,还有……”小桥微微侧头,大桥贴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孙策耳力极佳,却不说破,看着小桥将其他五种馅心一一报出,搓搓手,又咂了咂嘴。“我说小桥啊,你这是考验我么?”

    小桥不解地眨着眼睛。“君侯何出此言?”

    “这点心做得这么好看,让人如何舍得吃?”

    “嘻嘻。”小桥眉飞色舞,又故作大方。“没事,没事,几块点心而已,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再说我还留着模子呢,君侯如果喜欢,再做就是了。”回头看了大桥一眼,又补充道:“我们,我们。”

    “那我也舍不得。”孙策笑道:“让我欣赏几天吧,好不好?”

    “好啊,好啊。”小桥正中下怀,回头看了一眼大桥。大桥也悄悄地吐了吐舌头,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见孙策看着她笑,一张小脸顿时泛起红霞,又躲到小桥身后。

    孙策将点心收起,交给袁权。袁权起身,收入房中。小桥转到孙策身边,抱着孙策的手臂摇了摇,嘟着小嘴,说道:“君侯今天为什么没回吴县过年?我们还等着吴侯守岁呢,却等了个空。”

    孙策除夕那天有事,还真没注意桥家姊妹,他一直以为她们来了,在女眷那边。

    “你没来吗?”

    “没来啊,你不知道?”小桥睁大了眼睛,有些委屈地撅起了嘴,楚楚可怜。孙策被她这么一看,倒有些不好说了。袁权正好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两只锦囊,正好听孙策的话,瞥了孙策一眼,笑道:“收了人家点心,还要骗人,你这做君侯的真是不该。来,大桥,小桥,别听他的,他逗你们呢。你们那天没来,他可是遗憾得很呢,特地给你们留了厌胜钱,看看喜不喜欢。”

    “真的?”小桥转嗔为喜,接过锦囊,打开一看,见里面是一枚金灿灿的厌胜钱,顿时一声惊呼。“哇,金凤钱?”大桥听了,也有些意外,迫不及待的打开锦囊,里面也是一枚金凤钱。两姊妹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脸色绯红,神情也有些扭捏起来。小桥起身,突然在孙策脸上亲了一下,拉着大桥,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孙策很意外。厌胜钱这些东西一直由袁权负责的,他根本不过问,甚至不知道有金凤钱这东西。他茫然地看着袁权。“姊姊,这是……”

    “收了人家点心,总不能没点表示。这姊妹俩今年十二了,到了该订亲的时候,巴巴地从吴县赶了来,她的心意你还不懂?我看你对她们印象也不错,这几年也没当外人看,便擅自作主了。再说了,这么一对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别人也没这福气。”

    孙策有点尴尬。“这话从何说起?”

    袁权瞥了他一眼,故意说道:“难道是我记错了?我听人说,你当年在南阳时,初见桥公便问过他这一对女儿,只是遗憾年纪太小呢。”

    孙策老脸有些挂不住。“谁这么闲得没事,造我的谣?我让他守边去。”

    “已经去了。”袁权忍着笑。“都到交州了。”

    “仲谋?”

    “阿翁。”袁权顿了顿,又道:“骠骑将军。”

    “我……”孙策无语。他记不清了,有这回事吗?他回头看看黄月英。“我是这种人吗?”

    黄月英点点头。“没错,夫君就是这种人。”她眼睛微斜。“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也才十二岁,就被你花言巧语的骗了做伴读,你不会忘了吧?”

    冯宛早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还有这种事?”她拉着黄月英的袖子。“阿楚,我……我只知道你是夫君的金不换,怎么不知道你……你还做过伴读?”

    “都说他是骗我的啦,何尝真的读过书。”黄朋英撇撇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孙策很无语。只怪当年刚到三国见识少,换了现在,他绝不会这么丢脸。老爹孙坚也真是,这种事也说,还在袁权面前说?不会是酒喝多了吧?

    “这什么金凤钱又是怎么回事?”

    “我定制的厌胜钱,有金银铜三种材质,铜的就不说了,凡是来拜年的都有。银的是参与守夜的才有,金质最少,只有孙家至亲才有,待会儿将名单拿给你看一下。本来这件事该早些和你说,不是尚英来了么,你那几天忙得很,也没顾上说。”

    袁权取出一页叠好的纸递给孙策。孙策没有接,淡淡地说道:“回头再说吧。你做事,我还能信不过?”

    袁权双手将纸放在孙策面前的案上,伏下身子,额头贴在交叠的双手上,行了一个大礼。“夫君,妾擅自作主,又未及时禀报,辜负夫君的信任,请夫君责罚。不过,妾有一言,请夫君三思。”

    孙策说道:“什么事这么严重?起来说话吧。”

    “夫君,孟子云: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齐家治国,亲亲贤贤,平易近人固然重要,可是尊卑亦不可忘。于公失君臣之礼,于私无老幼之序,轻则生怨,重则生叛,岂可不慎?且夫君爵位日尊,疆土日广,文武日众,已然是天下诸侯之霸,将来问鼎天下,指日可待,岂能不分尊卑亲疏?难道还要等夫君登基之后再请叔孙通之流制定礼仪吗?譬如这守岁之宴,本是夫君与心腹文武亲近之时,能不能来,坐在堂上还是阶下,关系到每一个与会者的荣辱,从来就不是一件可以随便的事。”

    孙策神情稍缓,心里还有些不舒服。袁权什么都好,唯独对袁衡的正妻之位有些执念,时刻不忘提醒他。她说了这么多,最终目的还是要提醒她妻与妾的区别。他在这方面的确不太注意,但他也没有亏待袁衡,内务基本上都交给她们姊妹打理,也从来没有人敢挑战袁衡正妻的位置,她又何必如此。

    难道是提醒他袁衡十五岁了,该正式迎娶过门了?这件事他的确有责任,去年就答应了,后来因为幽州的战事,一去就是大半年,又给耽搁了。

    孙策缓了语气。“厌胜钱是给孩子的,也需要这么讲究?”

    “夫君,规矩应该从小培养,否则长大了也很难适应。五岁入幼稚园,八岁入小学,学的可不仅仅是经义,更是礼仪。夫君身边的陆议、诸葛亮、朱然,哪一个不是从小就学习礼仪,严守尊卑之别?”

第1858章 本末倒置

    孙策明白了袁权的良苦用心。

    先贤孔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后人说,三代成就一个贵族。实际上说的都是一个道理:贵族不仅是有身份,更是有修养。用眼下的话说就是注重礼仪,举止不能失礼,要彬彬有礼,进退揖让,言谈举止都不能出错,最好还能有儒学底蕴,说话都要引几句子曰诗云什么的。

    这不是一两代人就能成就的,需要长时间的培养,三代成就一个贵族都是顺利的。

    孙策前世是庶民,这一世是武夫。富春孙氏在孙坚之前是地方上小有资产的豪强,孙坚是官一代,孙策是官二代,而且父子都是武夫,作战很勇猛,礼仪很生疏,没有经学背景,离贵族的标准还有十万八千里。孙坚被王睿、张咨鄙视,孙策、孙权轻佻无威仪,并不是他们真的轻佻,而是他们不符合那一套礼仪标准。就孙策这一代而言,也许只有四弟孙匡和五弟孙朗从小就有机会跟着张昭那样的大儒读书,学习礼仪,将来可以像个贵族。

    袁权提到的陆议、诸葛亮和朱然就是一个不错的例子。陆家是吴郡世家,诸葛家是琅琊世家,都是延续百年以上的世家,就算没出过显贵,在地方上也是有身份的家族,接人待物的礼仪是从小就耳濡目染的,一看就是世家子弟。朱然就逊色得多了,不管是朱家还是施家,其实底蕴都和孙家差不了多少,他和陆议、诸葛亮站在一起,区别就很明显。

    袁权将他们三人并提是客气,不让朱然难堪,这本身就是一种礼仪。

    孙策能理解袁权的良苦用心,但他并不打算接受。在他看来,贵族也分真假,真正的贵族是从内心里尊贵别人,理解别人,容忍不同意见又不失自尊自信,而不仅仅是那一套仪式。如果一边粗暴的践踏别人或者自己的人格,一边又强调进退举止,当面客客气气,背后骂骂咧咧,这不是贵族,这是虚伪。

    儒家就有这种毛病。现在还好,最多只能算是初露苗头,后世尤盛,读书人基本就是伪君子的代名词,真正的君子万里挑一。这不是什么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而是儒家的学问天生就有这种基因。夫子说,尔爱其羊,吾爱其礼。明明已经无礼,偏偏还要留着羊,不是形式主义是什么?

    孙策不喜欢那一套。他来到这个时代,也不是为了挽救这些繁文缛节,而是为了清除他们。

    孙策捻着手指,看着伏在面前,大礼参拜的袁权,沉吟了良久。“姊姊,我对你们有伤害之处吗?”

    “妾等有幸,得夫君宠爱,感激不尽。故而不忍旁观,敢效愚诚。”

    “我对麾下哪位文武有污辱、践踏之失吗?”

    “夫君待文武以诚,付以重任,有明君胸怀。”袁权越发恭敬。“妾斗胆进言,并非夫君有失德之处,只是担心有人恃宠而骄,反而辜负了夫君的一片赤诚。夫君,礼之为物也,圣人之所以饰人情,闲其邪僻之具,防患于未然。夫君欲建千秋功业,不可不察。”

    “那姊姊觉得,是以诚待人好,还是以礼待人好?”

    袁权沉默片刻,又道:“诚非鱼,礼亦非熊掌,并非不可兼得。诗传云:发乎情,止乎礼。内示以诚,外示以礼,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孙策点点头,又道:“虽非方凿圆枘,却也不是天作之合。以夫子之贤,尚有不得不见阳货之窘迫,何况他人?明明不喜,却碍于礼节,不得不虚与委蛇的事还少吗?若是诚与礼不可兼得,姊姊选哪一个?”不等袁权说话,孙策又道:“譬如现在,我虽然感激姊姊的至诚,却不赞同姊姊的做法,是直言当面的好,还是客气一番,虚应故事的好?”

    袁权僵住了,再次顿首。“妾……妾愚昧。”

    孙策起身,走到袁权面前,弯腰将她拉了起来。袁权不知是跪得久了,还是窘迫所致,粉脸通红,也不好意思看孙策,低着眉,垂着眼,局促不安。孙策轻笑了一声,摸了摸她滚烫的脸。

    “姊姊,不可本末倒置啊。”

    “妾……”袁权嗫嚅着,无言以对。

    孙策拉着袁权回到案后,并肩而坐。“你最近在《孟子》上下了不少功夫啊?”

    “风气所至,略有涉及。”

    孙策笑笑,却没有点破。陆康印行赵岐的《孟子章句》,陆议在他身边讲读《孟子》,袁权不可能不清楚,她读《孟子》,引用《孟子》,不可避免的有迎合的意思,用心不坏,只是未明真谛。他读《孟子》,甚至行孟子之道,并不是他想依照孟子的标准行事,而是孟子的学说中有一部分符合他的目标。

    “孔孟并称,孔子与孟子有区别吗?”

    “自然是有的。”

    “如果让你选,你选哪一个?”

    “我……”袁权沉吟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孔子是圣人,非议圣人是失礼。孟子是诸子之一,虽说如今地位日增,有人称其为亚圣,毕竟不如孔子。在这两个人里面选一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何必要选一个?”黄月英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说道:“择其善者而从之,不善者而弃之就是了。”

    袁权不敢正面反驳孙策,却不惧黄月英,当即沉下脸,嗔道:“阿楚,圣人岂有不善者?”

    黄月英不以为然,嘿嘿一笑。“就算不提夫君刚才提到的阳货那件事,夫子说的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就够讨厌的。姊姊大度,不介意与小人并列,我却对这句话耿耿于怀了好久呢。当然,孟子也不是无可指摘,他的文章读起来虽然过瘾,细细一想,只不过自说自话罢了,经不住检验的。”

    “阿楚!”袁权提高了音量,变得严厉起来。“王仲任问孔刺孟,勇气可嘉,却非不可商榷,你身为吴郡木学堂祭酒,不是普通女子,一言一行都要谨慎,不可意气用事,为夫君招谤。”

    “我自是我,与夫君何干?”黄月英眼睛一翻。“姊姊,你这《孟子》读得好不好,我且不置评,《士论》可读得不怎么样啊,实在愧对夫君救世的良苦用心。”

    袁权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孙策看在眼里,悄悄拍了拍黄月英的小屁股。黄月英白了他一眼,随即又笑嘻嘻地说道:“姊姊,我可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姊姊钻了牛角尖,好意提醒姊姊一二,你可千万别误会了。”

    袁权深深地看了黄月英一眼,又看看孙策。以她的聪慧,怎么可能看不出孙策与黄月英之间的小动作。

    “多谢妹妹指教。”

第1859章 萌芽

    黄月英一手掩嘴,一手连摇,眼睛笑得如新月,像只得意的小狐狸。“姊姊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哪敢指教姊姊。袁氏是经学世家,学问精深,内能修身齐家,外能辅佐夫君治国平天下。我不过略懂些杂学罢了,不当大雅之堂。若不是遇到夫君,谁会把我当回事?”她冲着一旁的冯宛眨了眨眼睛。“宛姊姊,你说对不对?”

    正在逗女儿的冯宛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扯到了自己身上。孙策也有些诧异。听起来,黄月英不是随口说的,这是早有预谋啊?平时看她们一团和气的,原来不是这么回事啊。

    袁权苦笑。“阿楚,姊姊平时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妹妹包涵。你我既为姊妹,便是缘份,我没有你那样的聪明,造不了抛石机、海船,更没本事辅佐夫君治国平天下,你又何必如此。姊姊痴长几岁,反应慢,跟不上,你就点拨点拨我吧。”

    “岂敢,岂敢。”黄月英一点诚意也没有地谦虚着,偷眼看孙策的脸色。孙策看得懂,黄月英这是早就有话要说,只是没找到机会,今天想说个痛快了。他笑道:“阿楚,权姊姊说得对,我们都是一家人,不分彼此,各有所长,也谈不上什么指教、点拨,就当是互相切磋吧。说实在的,我也好奇得很,你是怎么看待这几位先贤的。”

    黄月英假模假式的谦虚了几句,清了清嗓子。“既然夫君有令,这儿又没有外人,我就想到什么说什么,有不当的地方,正好也请夫君和姊姊指正。我虽然没什么学问,这脸皮倒是厚得很,不怕批评。没办法,这几年虽说小有成绩,失败的次数却是数不过来,早就习惯了。宛姊姊,你说对吧?”

    冯宛笑笑。“是啊,木学堂与其他诸堂不同,失败是常有的事,十个方案里能成功一个便算是运气。我今年是偷了闲,让阿楚一个人受累了,想想真是惭愧呢。”

    袁权露出一丝讶色。她知道木学堂遇到了麻烦,却不知道木学堂一直有麻烦。她随即想起黄月英当年试制巨型抛石机失败,被砸断了腿的事,不免有些后悔。她很清楚黄月英在孙策心中的地位,一直也比较留意,从来不敢亏待黄月英,现在却莫名其妙的得罪了她,以至于黄月英不肯私下解决,居然要当着孙策的面让她难堪。

    究竟是什么事?

    黄月英也叹了一口气,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相衬的沉稳。“是啊,木学堂与其他诸堂不同,这里失败比成功更多,十个方案中能一个成功便是难得的运气,所以我也不相信有什么完美无缺的方案,至少我们没有遇到过。如果说木学堂还有点成绩,那这些成绩都是一步步的试出来的。试了错,错了再试,一点点地向前走。做一些物件尚且如此,治国平天下比这复杂多了,怎么可能不出错,又怎么可能有什么完美的方案?所以姊姊说圣人不会有错,我是坚决不相信的。”

    袁权嚅了嚅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姊姊若是不信,有空去木学堂,我让你看一些图纸,那些图纸看起来都很完美,每一张图都是我们的心血,每次试制之前,我们都希望能成功,但图纸就是图纸,哪怕是再完美的图纸也不代表能成功,有些甚至错得很离谱。”

    黄月英双手互握,看看袁权,又看看孙策。“我从小随阿翁学习木学,做过一些东西,以前也觉得很简单,每次都能成功,可是现在回头看看,那些东西也许能用,却算不上完美,还有很大的改进余地。我在木学上也算是小有经验,做起来来还磕磕绊绊,孔夫子只做过不到两年的大司寇,孟子甚至根本没有入仕执政的经历,他们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够治理天下?”

    袁权忍不住说道:“阿楚,治国与木学不同,孔夫子虽然入仕时间不长,却通晓典籍,深知古今政务,又周游天下,见识广博,明知利弊。他为大司寇,鲁国不是大治了么?”

    “姊姊是说他杀少正卯,鲁国大治的事?”黄月英冷笑一声:“如果杀几个人就能天下大治,那董卓岂不是最会治国的人?这种话,恕我不能相信。”

    袁权一时无言以对。

    黄月英又说道:“姊姊说孔夫子周游列国,明知利弊,那我倒要问问,既然孔子治理鲁国不过数月,杀了一个少正卯便能大治,为什么其他国君一个都不用他?鲁公昏愦,难道其他诸国的国君就一个明智的也没有?好吧,我们退一步,就算当时的诸国国君都昏愦,那孔子以来近七百年,有哪一位国君以儒术而强国的?孝武皇帝?还是王莽?”

    袁权很尴尬。

    “既然没有一个人用儒术治国成功过,那凭什么认为儒术能治国?就像我画了一张图,看起来很美,但谁也无法造成真正的船,你说是我画错了,还是那些造船的工匠不行?难道说我杀几个工匠,这船就能造成了?”

    袁权忍不住反驳道:“依妹妹之见,这孔孟不过与赵括一般,而儒门经籍也只是中看不中用的空言?”

    黄月英无声地笑了起来,摇摇头。“我没有这么说,姊姊也不必着急。我刚才说了,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弃之。就像我们画过的那些图纸,即使失败了,里面也总有可用的东西,虽然没有一个方案是天生完美的,可是只要我们把那些有用的东西积累起来,每次进步一点点,最后总会有收获。抛石机、织布机、海船,不都是这么做出来的吗?我相信治国也差不多,与其相信圣人,相信经籍,不如一步步地去试来得实在。”

    袁权沉思良久,转身向黄月英深施一礼。“妹妹所言,让我大开眼界,受益匪浅,只是我有一点不解:难道讲规矩,论尊卑就不能治国了?你们木学堂的匠师也是分不同等级的吧,总不能谁都来指手划脚,匠人去试制,你这个祭酒却去执斧?”

    黄月英点点头。“姊姊说得对,木学堂也是讲规矩、分尊卑的,不过我们的规矩是能者尊,不能者卑,而不是反过来,尊者能,卑者不能。我做祭酒凭的是本事,不是身份。木学堂有几个好苗子,进步神速,谁不定哪天他们就能超过我,所以我这个祭酒一刻也不敢偷懒,连做梦都想着解决问题。如果我偷懒,就算有规矩保护我,依然让我做祭酒,那木学堂迟早也会废了,再也不会受人尊敬。”

    她顿了顿,端起案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这样的规矩不要也罢。姊姊,你说呢?”

    袁权迎着黄月英挑衅意味明显的眼神,就像刚刚认识黄月英,眼角不由自主的跳了两下。忽然之间,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阿楚的眼神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锐利逼人,是我老了么?

    见胜负已分,孙策很欣慰。倒不是他偏袒黄月英,而是黄月英说的正是他想说的,而且说的比他还好。治国这种事就要脚踏实地,不能抱着古人的几句话生搬硬套,套不上去就穿凿附会,强行曲解。儒家最大的毛病就在于此,明明行不通,还死守着圣人的残篇断简不放,最后只能走进死胡同,只能在书本里畅想大同盛世。

    黄月英精通木学,对政治却不太擅长,也没什么政治经验,她都能有这样的感悟,那其他人岂不是收获更多?杨彪、黄琰整理官制,如果也有这样的感悟,新政的推行就顺利多了。

    这是一株他期盼已久的嫩芽,弥足珍贵。不过黄月英太强势了,这不利于团结。

    孙策咳嗽一声:“阿楚,你能从木学里还悟出这么多道理啊,可喜可贺,不过也不能骄傲。治国与木学还是有区别的,管人和造船也不是一回事,你在这方面还要多向权姊姊请教。她那些个工坊、商会可比你的木学堂规模大多了,而且个个是人精,比那些工匠难管。”

    黄月英眨眨眼睛,吐舌一笑。“那当然,要不我们姊妹几个怎么都愿意听姊姊的呢。”

    袁权强笑道:“妹妹不用谦虚,达者为师,你这个祭酒做得辛苦,我也不轻松,你们几个哪个不是万里挑一。后生可畏,你努力!”

    “唉哟,姊姊你这么说,我怎么受得起。”黄月英抱着孙策的手臂摇晃着。“夫君,你帮我求求情嘛,我真不是有意惹姊姊生气的。”

    “你胡说什么啊,哪只眼睛看到权姊姊生气了?”孙策故意说道:“放心吧,权姊姊不是那种守旧古板的人,她会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弃之,才不会和你计较呢。对吧,姊姊?”

    袁权“噗嗤”笑了一声,乜了孙策一眼。“你们俩一唱一和,我还能说什么呢?这要是让外人听见了,还以为我不仅欺负阿楚,还是个悍妇呢。行了,我这个守旧古板的人说不过你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厨房待着,别自取其辱了。”说完便要起身。

    孙策一把拽住她,给黄月英使眼色。“快去厨房看看姊姊做了什么好吃的,别让她生气了,藏起来不给我们吃。”

    黄月英会意,起身拉着冯宛去了。孙策见她们出了门,附在袁权耳边。“别多心了,我可没说你古板。我倒是觉得在某些方面,你是最有创新精神的那个。”

第1860章 灯下黑

    袁权面红耳赤,狠狠地瞪了孙策一眼,犹不解气,伸手到孙策肋下狠狠的掐了一下。

    孙策一手抓住袁权的手,一手打开案上的名单,笑道:“姊姊,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不过你对于尊卑、规矩的理解的确有些落伍了,有点名不副实,对不起你的名字。”他顿了顿,又道:“就这一点而言,你倒是和令尊袁将军有点像。”

    袁权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眼圈有些泛红。“是啊,我马上都是三十岁的人了,哪能和阿楚她们相比。知止不辱,知足不殆,我该让贤了。”

    孙策头也不回,不紧不慢地说道:“让贤也行,不过你要先把阿衡调教出来,要不然我这后院谁来管?”孙策放下手中的名单,回头看看袁权。“我现在正好有时间,要不先把婚事办了?省得你提心吊胆的。”

    袁权被孙策说破了心思,神情赧然。她抹抹眼角,摇了摇头。“阿翁还在交州征战,这时候成亲不妥。朝廷是什么态度还不清楚,诸将都有重任在身,不能轻离。”

    孙策没有点破袁权那点小心思。娶妻与纳妾不同,不能随便,对袁权来说更是如此。她不仅需要袁衡堂堂正正的嫁进孙家,还要他麾下的文臣武将见证这个过程。只有如此,她才能安心。

    “说得也是。那就再等等,说不定朝廷能封我为王,到时候直接让阿衡做王后,你们都做夫人。姊姊,我当初让你做正妻,你坚决不肯,搞得我现在还没正妻,没有嫡子,你看着这几个小人精也提心吊胆的。你说说你,是不是自找麻烦?”

    袁权靠在孙策肩上,幽幽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不过我现在很满足。”

    孙策郑重其事的点点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袁权愣了一会,突然反应过来,瞪了孙策一眼,想扮作狠样,却掩饰不住眼中的羞意,眼神也跟着灵动起来。“怎么,你不自信了,还是遇到对手了,应付不来?要不要我帮帮你?”

    孙策正中下怀。“就这么说定了,今晚等你,不见不散。”

    “信你才叫见了鬼。”袁权叹了一口气。“算了,岁月不饶人,我有自知之明,不想自取其辱。”

    “看来不自信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才二十五就觉得自己七老八十。”孙策一边笑着,一边翻看着名单。名单其实并不长,发出去的金凤钱数量非常有限,除了孙翊、孙胜等孙家子孙,就是吴家、徐家的几个孩子,都是孙家至亲,唯一例外的就是刚刚送给桥氏姐妹的两枚。

    孙策沉吟了片刻,将名单收起,曲指轻叩案几。袁权听得声音不对,起身打量了孙策两眼,有些不安。

    “有什么不妥吗?”

    “不,妥当得很。”孙策伸手搂着袁权,抚着她的肩膀。“我在想,阿耀现在该算成年还是未成年。”

    “有这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吴家是我父亲的妻族,袁家是我的妻族,吴家算至亲,袁家自然也算。如果阿耀算成年,就该让他出仕了。如果算未成年,那这金凤钱是不是也该有他一枚?”

    袁权如释重负。“他就算了吧。那么大的个子,和一群孩子挤在一起拿厌胜钱,不合适。”

    孙策点点头。袁权姊弟三人继承了袁术,都有一副高挑的身材,袁耀已经有七尺多了,再长两年,估计能有八尺左右。“那就让他出仕吧。你觉得他是从文好,是从武好?”

    袁权诧异地看着孙策。孙策神情从容,不像是开玩笑。见袁权看他,他笑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记得跟你说过,我会将他当弟弟看,将来得了天下,还要封他为王。”

    袁权静静地看着孙策,嘴角微挑,银牙轻咬。“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句准话,你那天究竟醉没醉?”

    孙策愣了片刻,这才想起来自己为这件事骗过袁权一次,不禁哈哈大笑。

    “酒不醉人人自醉。”

    “信你才叫见了鬼。”袁权哭笑不得,心里却甜滋滋的,眉宇间的愁云不翼而飞。“既然有王可做,还带什么兵,他也没那本事,就让他做点轻闲的事吧。”

    “你挑一个。”

    袁权托着腮想了一会。“政务堂如何?他书读得还可以,最近跟着姑父他们整理官制,做些杂务,也算是帮了些忙。”

    孙策很满意。只要不涉及到袁衡的正妻之位,袁权还是那个善解人意,顾全大局的大姊姊。“那就让他跟着姑父历练几年,将来外放做个太守。”孙策忽然心中一动。“你在太湖时,是不是常去姑父那儿?”

    “当然。姑父离家万里,德祖又不在身边……”

    孙策抬起手,打断了袁权,眼角带笑。“姊姊,我不是说你不该去,只是你那位姑母可是个见过世面的狠角色。她生在袁家,嫁到杨家,那份富贵气可是与生俱来,天下有几个人能入她的眼?我看到她都有些不自在,阿楚她们想必也不例外。”

    袁权愣了片刻,想起黄月英和冯宛的眼神,如梦初醒。“我疏忽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这就叫灯下黑。”孙策意味深长地说道。“人都有自己的思维盲点,你我都不例外。”

    太湖,大雷山栈桥。

    小船缓缓靠岸,摇船的渔夫跳上岸,拽着缆绳,固定好船。在岸边等候的袁耀毋须吩咐,抢上前去,扶着赵岐的手臂。“赵公小心,太湖雾气大,地上有些湿滑。”

    赵岐上下打量了袁耀两眼。“你是公路之子?长这么高了?”

    “赵公记性真好。小子袁耀,字伯阳,在洛阳时曾面受赵岐教诲。”袁耀面带微笑,扶着赵岐上了岸。杨彪和黄琬赶了过来,向赵岐躬身施礼。赵岐在岸上站稳,扶着袁耀的手臂,定了定神。九十岁的人了,毕竟不如年轻时,坐了一会儿船就有点晕。

    “赵公,一路上风景如何?”黄琬笑眯眯地问道。

    “且喜且忧。”赵岐叹了一口气。在陆康的陪同下,他由秣陵经湖熟、句容、曲阿,一路走一路看,用了七八天时间才到吴县。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到的这一切让他既兴奋又担心。兴奋的是眼前这一切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盛世前兆,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养,幼有所育。担心的是民心所向,江东之人眼里已经没有朝廷,或者说他们已经把孙策当成了朝廷。

    “几分喜,几分忧?”黄琬追问道。

    赵岐瞅瞅黄琬。“公琰希望是几分?”

    黄琬大笑,伸手相邀,陪着赵岐向前走,五十多岁的他在赵岐面前像个顽皮的孩子。“赵公用一生心血注《孟子》,践行孟子之道,你的大作尚未竟稿时我就拜读过,如今印行天下,更是置诸案头,朝夕揣摩,窃以为赵公不愧是党人中坚,所注的每一字都是为我党人发声。”

    赵岐苦笑。“这么说来,公琰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枉此生了?”

    黄琬微微一笑。“赵公,我党人前仆后继,死不旋踵,岂是为了自己的一生?人生百年,如白驹过,忽然而已。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太平,这才我感到庆幸的事。”

    “公琰觉得太平可期,我却担心只是水中之月,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

    黄琬回头看看赵岐。“赵公,我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赌你期颐之前,天下太平。”

    赵岐沉默不语,随着黄琬、杨彪向前走。他们经过长长的栈桥,踏上山坡,在小径间缓缓而行。吴郡的春天来得早,山上的树叶已经泛了绿,一朵朵、一丛丛的小花在树林间绽放,大雷山披上了春装,阳光普照,温暖明亮。树影如烟,在阳光中浮动着淡淡地雾气,漫步在山道之上,仿佛在画卷中穿行。

    来到杨彪住的小院前,赵岐停住了脚步,转身远望。山下的湖面波光粼粼,几只渔船点缀其间,远远的传来欢快的渔歌,一片太平景象,让人心醉神迷,忘却尘世。

    “公琰,你知道天子西征大捷吗?”

    “听说了。”黄琬淡淡地说道。

    赵岐转过身,看着黄琬,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不忍。“那你还觉得太平可期?”

    黄琬点点头。“天子若为尧舜,能行禅让之事,自然是最好。若以为凉州羌胡堪用,以暴侵仁,胜负也不过三五年之间的事,何惧之有?赵公别忘了,初平二年,吴侯在南阳一战歼灭两万凉州精锐。”

    “以暴侵仁?”赵岐品味着这四个字,看着黄琬的眼神中充满了惊讶。“公琰,你是这么想的?”

    黄琬转身,直视赵岐,眼神凛冽起来。“赵公从关中而来,行程四千余里,过四州八郡,见过的百姓成千上万,谁行仁政,谁行暴政,谁是衣冠华夏,谁是左蛮夷,还分不清吗?赵公,你虽是关中人,却是饱学儒者,总不会愿意与羌胡为伍,食酪卧毡吧?恕我直言,我是不愿意的。道不同,不相为谋。琬蒙赵公之教,奉孟子之道,对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深以为然,若赵公悔前作,弃民与社稷不顾,一心为君,请容琬告退,免洗耳之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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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行三国介绍:
重生孙策,雄霸三国! 刘表占荆州?孙策说:彼可取而代之。 曹操取兖州?孙策说:彼可取而代之。 刘备要益州?孙策说:彼可取而代之。 刘表、曹操、刘备大怒:孙策,你也太霸道了,还能不能给我们留条活路? 孙策摇头。我们的口号是: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各位书友要是觉得《三国小霸王》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三国小霸王最新章节,三国小霸王无弹窗,三国小霸王全文阅读.策行三国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策行三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策行三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