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4章 初心
听完庞统的汇报,孙策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你们辛苦了。”
庞统很惭愧。“将军,我们……”
郭嘉笑道:“士元,你毋须自责,争霸天下从来就不是一蹴可就的事,汉政虽乱,亦非秦政之暴,天子虽幼,却非二世可比,四百年的基业就算土崩瓦解也非一朝一夕的事,移风易俗至少需要一代人。”
“祭酒所言甚是。可是我还是觉得很惭愧。初次上阵,志大才疏,虽无大错,疏忽却比比皆是,张允之死就是谋划不周,对士气挫伤很大。之后用兵便偏于保守,这才让袁熙多次逃亡,未能重创。”
“就算你杀了袁熙,对眼前的形势了不会有太多的帮助。”孙策伸直了腿,身体随着马车的前进轻轻摇晃。在这两个亲信面前,他比较放松,不用端着。“张允之死的确影响不小,但两军作战,哪有不死人的。你是第一次独立主持这么大的战事,沈友也是第一次指挥两万人作战,出现失误是意料之中的事,总结教训,戒骄戒躁固然是应该的,为此自责太过则大可不必。”
郭嘉也说道:“的确如此,调沈友入青州本来就是应急之举,能有现在的结果,已经达到了预期目标:阻止袁熙侵夺青徐,守住通往幽州的驿道,锻炼将士,没什么可遗憾的。青州受黄巾之乱,人口损失严重,作为前线来说,的确有不足之处,需要从长计议,不是你们现在就能解决的。”
虽然孙策与郭嘉温言宽慰,庞统还是有些不甘。他起程之前,沈友、甘宁都担心孙策对他们的战绩不满,尤其是甘宁,孙策希望他能溯河而上,如果有机会,甚至要求他进入鸿沟,结果他连青州都没能离开。如果他能及时赶到,就算不能在鸿沟截断袁绍退路,也可以在黄河截杀袁军,扩大战果。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没能实现,冀州保存了相当的实力,对孙策来说是一个无法忽视的麻烦。
见庞统无法释怀,孙策笑了起来。对眼前的局面,他早有心理准备。虽然前世没做过官,但他看惯了社会经济的风起云涌,大到灯塔国、战斗民族和华夏在各个领域的较量,小到雨后春笋般的各行各业,兴衰成败,除了规模不同,影响不同,其实原理都差不多,用佛教的话说,成住坏空,概莫能外。
争霸就和做企业一样,扩张总会有边际效应,在经过最初的迅猛发展后,速度迟早会慢下来。战术得失的影响会随着时间慢慢抹平,真正影响大势还是是战略上的强弱,人口、经济、粮食、矿产资源,这都会影响双方实力的消长,最终影响胜负的平衡,这不是几个人的灵机一动就能解决的,除非对手都是白痴。
他现在就遇到了这种情况,地盘越来越大,人口越来越多,派系也渐渐萌生,内耗增加,扩张的势头必然会减缓。要想取得更大的胜利,他首先要消化既得的胜利果实,夯实基础,积蓄力量,以求厚积薄发,而不是一味激进。
激进的结果通常不妙,从大的层面来说,秦、隋二世而亡,从小的层面来说,曹操败于赤壁,符坚败于淝水,都是在内部矛盾增加的情况下没有妥善化解,一味开拓,结果迅速崩溃,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士元,我们都还年轻,不用着急。”
庞统点点头。“将军独占五州,已非数年之前可比,形势变化,的确是需要做些调整,不可一意冒进。”
“那你说说,我们该做什么样的调整?”
庞统露出一丝犹豫,迅速在孙策脸上扫了一眼,舔了舔嘴唇。孙策感觉到了他的局促,有些惊讶。“怎么了?有话就说嘛。”
“将军,我的确有些意见,只是……”
“说。”孙策一挥手,笑道:“别吞吞吐吐的,既是讨论,就不怕有错。”
“喏。将军,我经过汝阳时,听说了袁闳的事。”
孙策眉梢微挑。“所以呢?”
“我只是听到了路人传言,不知真伪,但从这些传言可以感觉得到,舆情对将军不太友好……”庞统咽了一口唾沫。“青州作战之所以迟迟未有进展,就是因为世家担心我们会对他们不利,所以全力支持袁熙。袁熙屡战屡败,每次损失都不小,却总能及时补充。如果这个消息传到青州,我们面临的困难可能会更大。”
孙策和郭嘉相视而笑。庞统心中不安,拱手道:“浅陋之见,还请将军和祭酒指教。”
“你不用紧张,与你有类似想法的人不是一个。”孙策挪了一下身子,让自己躺得舒服一点。“士元,我问你一个问题:是豫州的世家实力强,还是青州的世家实力强?”
“当然是豫州世家的实力强。将军,我并非是为青州战事推脱责任,只是觉得如果能网开一面,可能争取一部分世家支持我们,而不是困兽犹斗……”
孙策抬起手,示意庞统不要着急。“我说了,青州战事已经超出我的预期,我并无责怪之意。不过,你有一点说得对,青州战事打成这个局面,和我们的世家政策有关系,而且在可以预期的几年内,青州世家的反抗可能会更强。可是你想过一个问题没有,今天的豫州世家还有青州世家的影响力吗?为什么?”
庞统眉心轻蹙,若有所思。他跟随孙策多时,对孙策如何整治豫州世家一清二楚,只不过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普通谋士,不像现在承受这么大的压力,感悟完全不同。过了好一会儿,他重新抬起头。
“将军,你是打算像对付豫州世家一样对付青州世家,不急于求成,用三四年时间慢慢整治吗?”
孙策不答反问。“士元,我当初要对付世家,仅仅是因为他们不愿意支持我吗?”
庞统皱起了眉,沉思良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将军,我明白了,将军不是要对付世家,而是在解决土地兼并的痼疾。将军不是要对付士人,而是要改变士人尚虚名的弊病。土地兼并的痼疾不除,百姓不安。士人尚虚名的弊病不改,读书人越多,对天下的伤害越大。”
“没错,我们要对付的不是世家,而是世家带来的恶劣影响。到任何时候,你都别忘记这一点。如果为了一时的方便而偏离了这个目标,就算鼎立新朝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我们浴血奋战的目标难道仅仅是为了一己之利,为了几门几户的荣华富贵?如果是这样,我们和袁绍有什么区别?随高祖皇帝开国的功臣安在?云台二十八将安在?士元,我们要为华夏建千秋功业,而不仅仅是孙氏庞氏的百年富贵。”
第1545章 物是人非
庞统躬身而拜。
郭嘉听了,也不禁动容。论跟随孙策时间之早,他远不如庞统。孙策的这些想法,平时也偶尔露过一些,却不如今天这么坦诚,这么明确。由此及彼,他又想到了周瑜。他一时不太明白为什么周瑜会支持孙策,从各个方面来说,周瑜和孙策都相差甚远,他们就算做朋友,也应该是孙策依附周瑜才对,而不是周瑜依附孙策。
除非在孙策出仕之前,周瑜已经知道了孙策的才华和志向,而且这不是一般意义的才华,也非一般意义上的志向,否则很难打动周瑜,让周瑜折服。
他已经见证了孙策的才华,但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明白孙策的志向。
“士不可不弘毅。将军虽然读书不多,却无愧于士。”郭嘉感慨地说道:“与将军相比,许劭之流不值一提,就算是郭林宗也不足置评,若与李元礼同世,将军可直登龙门。”
孙策忍不会笑了一声。郭嘉就算是夸他,也不忘顺便捧一下本郡的李膺,踩一下郭林宗。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一定让他在党人里面挑选同道,他也宁愿挑选李膺、范滂那样的党人,而不是现在那些徒有虚名之辈。虽然深受李膺赏识,可是与李膺相比,郭林宗已经才具不足,只能坐而论道,不能起而行之。
“士元,汝阳人都说些什么?”
“哦,还能有什么好话,无非是说将军欺人太甚,逼死袁闳,有违圣人亲亲贤贤之教。”心态转变,庞统的语气也发生了逆转,充满了不屑。
孙策静静地听着。对袁闳之死可能带来什么样的结果,他早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现在询问庞统也只是了解一下进展。被人骂了这么久,他的免疫力很强,没打算动用武力去镇压,但也没打算听之任之。当面骂的,老子就骂回去。背后骂的,老子也用小本本记下,将来总要让你们付出相应的代价。
听完之后,孙策淡淡地说了一句:“让这些跳梁小丑跳一会儿,看他们能蹦到什么程度,如果有胆量拿起武器反抗,我就敬他是条汉子。”
郭嘉忍俊不禁。“将军你可抬举他们了,汝阳附近除了几个小水泽,什么可用的地形都没有,他们难道躲在袁闳的土室里拒敌吗?再说了,有地形,他们也没那么勇气啊,真敢举兵反抗,何至于自闭三十年?”他啧啧称奇。“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读书读傻了么,建个土室就能自保?既然连老母兄弟都不肯见了,何不躲到山里去?嵩高山、大别山都可以啊,再不济,也可以逃到广成泽。”
孙策也觉得可笑。袁闳的人品倒不算低下,但是非观太让人无语了,凡事过犹不及,儒家重德轻才,结果教化出大量的伪君子和书呆子,袁闳也许算不上伪君子,却是一个十足的书呆子。
豫州世家已经被整得元气大伤,剩下的这些小虾米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正好看看各郡国的守相和各县令长的手段,借机调整一波人事。打败袁绍后,豫州要整顿的事务太多,一时半会的也忙不过来,他不可能事事亲历亲为,只能交待满宠、张昭、杜袭等人处理,也算是对他们的业务能力考核。
八月中,经过十来天的跋涉,孙策进入南阳。
周瑜亲自赶到博望迎接。他风尘仆仆,刚从襄阳赶回来,收到孙策的消息后,又马不停蹄地赶来迎接。两年不见,周瑜壮实了很多,连皮肤都比以前粗了一些,虽然算不上赳赳武夫,却不再有一丝稚嫩青涩,言谈举止颇有大将之风,唯一不变的就是从容依旧,似乎没什么事能让他失态。
“公瑾,婚礼准备得如何?令尊令堂能赶来吗?”
周瑜笑笑:“家母已经到了,家父因为要等待杨孝先,晚到几日。按时日计算,他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真是可惜了,这样的大事,本来应该在舒县办才好,现在只能因简就陋了。蔡大家没有意见吧?”
“她倒没什么意见,可是伯喈先生有。”周瑜笑道:“他说这种事旷古未有,要在史书里记一笔。”
“不会吧?”孙策哈哈一笑。“看来我把老先生得罪狠了,这次要借花献佛,多请他喝几杯才是。”
周瑜也笑了。“喝酒恐怕没什么用,要想他消气,只有一个办法。”
“说来听听。”
“东观藏书。”周瑜不紧不慢,神情平和。“花甲已过,他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史书,只要将军能完成他这个心愿,什么事都好办。”
孙策抹了抹唇上的短须,心中明镜也似。不用说,朝廷有意用藏书为条件,向荆州索取钱粮,但这件事要他点头。他已经将南阳十年内的钱粮赋税都用了,再让南阳世家掏腰包,南阳世家肯定要求更多的回报。除了他,没人敢给这样的承诺。别看南阳作坊不小,真正的金母鸡只有两个:木学堂和铁官,木学堂掌握在秦罗手中,铁官掌握在黄承彦手中,这两个人只听他的命令,不会给其他人面子,尤其是铁官,就算是周瑜和张也无权决定。
什么是核心技术?这就是核心技术。荆州都可以放弃,南阳不可以放弃。南阳可以放弃,南阳木学堂和南阳铁官也不可以放弃。他不怕周瑜有想法,只要黄忠和黄承彦还听他的,周瑜在荆州就翻不了天。
“公瑾,你的意见呢?”
周瑜第一次露出了踌躇之色。他沉吟片刻。“将军,我也很难决断,究竟是该完成伯喈先生的心愿,保全那些刚刚逃过一劫的秘书图籍,还是该尽快攻占益州,重致太平。”
孙策很惊讶。大战过后,将士疲惫,钱粮空虚,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周瑜怎么会想主动进攻益州?他是立功心切,还是看到了什么战机?又或者是有其他的想法,比如拥兵自重,进攻益州是虚,掌握兵权是实?
孙策想起了郭嘉的计划。郭嘉虽然没有明确建议他削减周瑜的兵权,却建议他对关中保持压力,潜台词就是重新驻兵南阳一带,将荆州的兵力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荆州是西大门,承担着防备益州和关中的重任,全部交给周瑜并不合理。荀在关中,辛评在益州,荀攸和辛毗又是周瑜的谋士,这种形势太微妙,一旦出事,不管是不是他们的问题,别人都会往这方面想。
第1546章 心结
“为什么?”孙策打量着周瑜,脸上在笑,但笑得有些勉强,就像看到一幕悲剧正上演。
“什么为什么?”周瑜也笑得有些不太自然。他看得出孙策的勉强,也能感觉孙策的疑惑。
孙策觉得这么笑实在有些虚伪,干脆收起了假笑,开门见山。“为什么想这时候攻取益州?这似乎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其他人的蛊惑?”
“我是能轻易被人蛊惑的人吗?”周瑜反问道。
孙策静静地看着周瑜,左眉微微耸起,又慢慢放平。他十指交叉,轻轻拗动,指关节发出轻响。他听得懂周瑜的潜台词,他不仅是在否认被人蛊惑,而且对之前朝廷的挑拨做出回应。朝廷拜他为镇南将军,与孙策的镇北将军相对应,又拜他为舒侯,虽然和孙策的钱唐侯一样都是县侯,但舒是他的本县,更为尊崇,挑拨之意甚明。周瑜要攻对朝廷至关重要的益州,自然是要还以颜色,正式与朝廷绝裂。
这才是周瑜要攻益州的目的,至少是目的之一。
“公瑾,还记得我们合作的那首曲子吗?”孙策突然说道。
“当然记得。兴,百姓若。亡,百姓苦。这已是荆州小儿都会唱的歌谣,尤其得关中、洛阳百姓喜爱,他们都说能作出这样曲子的人有大仁义。”
“那你觉得呢?你觉得我有没有大仁义,还是只有假仁假义?”
“若无大仁义,怎么会在关中受灾时运粮救济,又不顾朝廷尊严,指定分给百姓,又怎么会在袁绍压境之时不惜代价的救治百姓,接受兖州、青州百姓入境,避免重大伤亡。”周瑜露出一丝苦笑。“伯符,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人言可畏,军心易动难安,如果不予以回应,朝廷那些人自以为得计,说不定又会做出什么样的蠢事来。三人成虎,曾参杀人,纵使你信我,又岂能违众?”
听到“伯符”二字,孙策笑了,拍拍周瑜的肩膀。“你的意思是说,我是轻易被人蛊惑的人?”
“呃……”周瑜连忙摇手。“伯符,我没这个意思……”
“行了,行了。”孙策抬起手,示意周瑜不必辩解。“不瞒你说,我刚才的确怀疑你的动机。这时候用兵益州,取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当然了,这是以我的能力而言,也许公瑾你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你……”周瑜叹息道:“伯符,你这将置我于何地?”
“你敢说你没有一点争胜之心?”
周瑜哑口无言,在孙策似笑非笑的逼视下,他咬咬牙。“我承认,这几年,你败徐荣,定扬州,战兖州,一战而重创袁绍,连战连胜,已经跻身名将,我却屡次置身事外,无用武之地,的确有些不甘。”
“我为什么能心无旁骛,与徐荣以死相拼?我为什么能转战四州,与袁绍一决高下,做生死之决?”孙策握起拳头,轻轻击了一下周瑜的胸口。“因为有你在我身后啊。我就算一败涂地,匹马而逃,只要有你,只要有荆州,我就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周瑜吁了一口气,露出几许惭愧。“伯符,我……”
“行了,虽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但总让你镇守后方,的确有些浪费。我这几年打爽了,也打累了,想休息休息,我们互换一下,我为你坐镇后方,你去建功立业。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们虽然有点家当,却还没到可以挥霍的地步,要么不战,战必有利,你的计划如果没有七成胜算,别指望我同意。以我个人的观点而言,我不建议你攻益州。当然了,你这几年一直在荆州,对益州的情况更了解,如果你有七成胜算,只要能说服我,那也行。”
周瑜笑了起来。“七成的确没有,仅以战场论,五成而已,可是如果算上朝堂之利,应该有七成。”
“行啊,既然你这么有信心,不让你说,未免不近人情。你好好准备一下,等到了南阳,见到子纲先生,再召集诸将,我们好好商议一下。公瑾,这是必要的流程,不是特别针对你。”
“我知道。”周瑜连连点头。
孙策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又看看周瑜的脸色。“天色不早,赶到宛城必是深夜,不如就在博望休息一夜,明天安步当车,缓行而归。柴桑一别,转眼两年,你马上要成亲了,又渴望上阵立功,以后未必有这样的机会,今天就好好的聊一聊,把未来几年的规划沟通一下。当年张骞凿空西域,封博望侯,希望我们能借他一丝勇气,将来拓境万里,比他走得更远。”
周瑜心潮起伏,豪气顿生,一口答应。
博望本是县一乡,后来置县,初为汜乡,后来张骞凿空西域,封博望侯,以此为食邑,这才改名博望县。正如冠军县是因为冠军侯霍去病而得名一样,博望也是因人而名。
博望县城位于伏牛山余脉,算是由东北进入南阳的最后一个关口。历史上的刘备曾驻守此地,并击败夏侯淳、李典,然后在演义中被嫁接到诸葛亮的身上,成了他的出山第一功:火烧博望坡。
明月当空,孙策与周瑜并肩走在山坡上,交流着未来几年的形势规划,依稀又回到了当年在襄阳岘山时的情景。只不过情景虽似,心境已迁,当年的孙策轻佻放肆,周瑜稚气青涩,被孙策的玩笑话气得拔剑相向,现在却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场景了。
孙策向周瑜解释了最近遇到的情况,袁绍被击败,兖州已成盟友,大河以南基本安定,但兖州、青州的情况不如豫州,世家实力尚存,还需要时间慢慢消磨,豫州的世家则元气大伤,只差最后一击。虽然离孙策的目标还有相当的距离,但他们已经无法再给他制造像样的麻烦了。
孙策着重解释了他的世家政策。周瑜也是世家,而且是比郭嘉、庞统底蕴更深厚的世家,如果不解释清楚,不用荀攸、辛毗蛊惑,周瑜都会有一种天然的抵触。好在孙策与周瑜相处得比较久,知道他志向远大,又深知他们父子在周家的尴尬处境,在移风易俗、建千秋功业这样的宏大远景面前,家族的一时损失也是可以接受的。更何况孙策也不是一味的剥夺世家产业,南阳世家的经历证明,与孙策合作的利益完全可以抵销他们的损失,虽然失去了土地的稳定收益,只要社会安定,前景更加光明。
有了这些前提,再加上两人之间的感情基础,说服起来并不是非常难。明白了孙策的用意,周瑜的心结自然就解开了,气氛也渐渐融洽起来,恍惚之间,又有了几分当年的亲近默契。
“伯符,攻城易,攻心难,攻天下人心更难,你要对付的不仅是天下世家,更是天下读书人,这个难度一点也不比夺取天下小。”
“是啊,的确很难,也许此生都看不到成功的希望,就像贾生一般。不过任何事总要有先行者,时势可以造英雄,英雄也可以造时势,不努力一下,怎么可能知道有没有机会?”
第1547章 英雄造时势
孙策与其说是劝周瑜,不如说是给自已打气。
他清楚自己的愿望有多么超前,也清楚自己将要面临多少困难。先行者不好当,能享受胜利果实的先行者寥寥可数,绝大多数的先行者都成了烈士,**上的,精神上的。他们也许能得到后世人的追思,在当代却是诲誉参半,难得善终。
汉代独尊儒术已经有两三百年的时间,形成了无数以经学传家的世家门阀,这些世家不仅通过经学入仕,还通过所谓的家法、师法形成对教育的垄断,已经是一个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就算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在其中,至少也有一半,以门生、故吏的形式形成一个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经学是没落了,玄学兴起,但这是一个持续几十年的过程,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想缩短这个过程,而且想要改变儒门自我更化的方向,绝不是一件说起来那么容易的事。时机不成熟,努力越大,反弹越强。
贾谊和董仲舒相差几年?如果贾谊没有早死,估计就没董仲舒什么事了。
改造思想从来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暴风骤雨式的改革只会适得其反。更大的问题是他自己只知道目标,或者说他觉得应该往那个方向努力,却不知道那个方向能不能达到,更不知道怎样才能达到。即使是他自己有时候也说不清楚真正的精英阶级应该是模样,因为他也不是精英,除了书本上的知识,他对政治的了解非常有限。
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可避免地要倚重这个时代的精英,比如郭嘉,比如周瑜。尤其是周瑜。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如果不是机缘凑巧,周瑜都更像逐鹿天下的那一个,他也好,历史上的孙策本尊也罢,应该给他打工才对。唯一的优势就是他知道周瑜,周瑜不知道他的底细。所以当初能用争霸天下来忽悠他,现在争霸已成既成事实,他必须及时提出更高远的目标,既让周瑜有继续向前的动力,又让他觉得困难重重,非自己所能达成,只能听他的指挥,无心他顾。
什么叫领袖?领袖就是把自己的目标变成更多人的目标,一起奋斗,抛头颅,洒热血。
好吧,听起来有点像搞传销的,但理就是这么一个理。
“英雄造时势。”周瑜沉吟着,眼中有星光闪现。“什么样的英雄才可以造时势?”
“当然是真英雄,大英雄。”
周瑜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孙策。“秦始皇,汉孝武,可以算吗?”
孙策思索片刻。“秦始皇不算,汉孝武勉强。”
周瑜无声地笑了,伸手拍拍孙策的肩膀。“伯符,你能造时势,我不能,我最多趁势而起,建一番功业,光大门楣。比如说,利用你在荆州打下的基础攻取益州。”
孙策含笑不语。你这么想最好的,要不然反倒麻烦了。“只要你的方案能得到大家的认可,我为你掠阵。你在夷陵那么久,对三峡的情况了解如何,能解决楼船逆水而行的问题吗?如果可以,将甘宁的水师调回来助阵,也能增加一些胜算。”
周瑜摇摇头。“三峡滩险水急,大型楼船下行还好说,上行难度太大,暂时还找不到好办法。我的想法还是先取汉中,截断益州与关中的联络。”
孙策眉头微颤,隐隐觉得不妥,但他却没有急着发表意见。“为什么?”
“一来有理由,你与袁绍对阵时,吴懿曾出兵骚扰,被徐晃击退,我们出兵汉中,师出有名。二来益州是朝廷手中几乎是唯一的财赋来源,切断益州与朝廷的联络,朝廷就无法坐大。伯符,从各方面收到的信息来看,天子聪慧,只是受限于关中人力、物力,这才难有作为。如果被他抓住机会,就算不能中兴大汉,割据一方也是绰绰有余。袁家四世三公便能如此,大汉四百年的基业又对人心有什么样的影响力?如果天子展露出英主之姿,人心思汉,天下事未可知。别的不说,党人最近的变化便是征兆。”
“党人?”孙策立刻警觉起来。“他们有什么变化?”
“王允去世,以他为首的老党人相继沉默,已经无法左右天子,现在对天子影响最大的是荀这样的少壮派。荀原本唯王允马首是瞻,一心以改朝换代为目标,认为大汉火德已终,只有新朝才能带来太平,但这几年的大乱让他改变了主意,他现在更希望辅佐天子,中兴大汉。”
孙策心情有点沉重。从荀拒绝张的邀请,执意要去长安,他就知道荀会成为保皇派,可是现在听到这个确切的消息,他还是有点失望。荀也许不能上阵杀敌,也变不出粮食,他在关中的新政不过是对南阳的模仿,但他代表着一大群人的态度。
刘巴、刘晔只是其中的代表而已。以历史上曹操的实力,建安末年的天子早已沦为傀儡,还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阻止曹操迈出最后一步,更何况现在天子还有一战之力。周瑜要攻取汉中,切断关中与益州的联络,主要还是想削弱朝廷实力,拿下益州,朝廷的希望就渺茫了。
“关中四塞,本是易守难攻之地,只是人口流失,朝廷难以自给。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天子就食益州,形势将如何变化?”
孙策心里咯噔一下,后脊梁开始冒凉气。他意识到了危机所在。关中人口损失太大,短时间内无法恢复。如果考虑到整个气候的变冷趋势,关中的形势很难逆转,不管朝廷怎么努力,关中都很难再现天府之国的盛况。可是益州不同,益州简直就是一个放大版的关中,如果天子退守益州,维持一个割据政权绰绰有余。更要命的朝廷还控制着关中,这可比历史上的刘备强太多了,简直就是一个降中对的变形版,攻也许不足,守却绰绰有余。
“公瑾,这是你猜的,还是有人向天子建议了?”
“我猜的。但朝廷不乏人才,向天子提出这样的建议是迟早的事,也许已经有人提出了,也许即将有人提出。伯符,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一旦天子退守益州,再留一大将镇守关中,与冀州相呼应,我们可就腹背受敌了。”
第1548章 如鱼得水
郭嘉背着手,仰着头,微眯着眼睛,打量着山坡上的孙策、周瑜,嘴角带着浅笑,羽扇轻轻敲击着后背,发出“啪啪”的轻响,轻快如夜风拂面,带着丝丝凉意。荀攸和辛毗站在一旁,相视苦笑。换作五年前,郭嘉哪有资格在他们面前如此作派。时移势迁,如今的郭嘉身为军谋祭酒,是他们的直接上官,对他们的仕途有着不言而喻的影响力。
人生的际遇就是这么奇妙。
辛毗受过伤的头皮绷得难受,隐隐作痛。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绕月的乌云,突然说了一句:“明天可能会有雨,我们得小心一点,水可能会暴涨。”
“没有桥吗?”郭嘉问道。
“有桥,但没什么用。”辛毗浅笑着,叹了一口气。“你没见过水雨后暴涨,不知道有多骇人,如果一场大雨,雨量足够,形成山洪,水量可能会是平时的十倍、百倍,平时可能只是一条小河,雨后却会像三峡一样奔涌。对了,你看过西陵峡吗?”
郭嘉斜睨了辛毗一眼,嘴角微挑。“看过,所以我觉得你们的计划不太靠谱。”
辛毗很惊讶,正想询问,荀攸说道:“佐治,他二十岁之前游历天下,经历江河,岂止见过西陵峡,说不定连大雨过后水会暴涨都知道。”辛毗恍然,苦笑着摇摇头。“奉孝,你是不是早就想好自己要做什么了,早早的游历天下,了解天文地理?”
“呵呵,我郭家习律法,在六经上没什么造诣可言,又没有名士肯提携我这种浪荡子,只有一条路走到黑,碰碰运气了。”郭嘉轻笑了一声,摇摇羽扇。“还算不错,侥幸抢先一步。不过二位也不用着急,以你们的能力很快就会赶上来的。再说了,我为二位趟了路,你们以后也不用那么担心,对吧?”
荀攸和辛毗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口同声的说道:“是啊,我们都欠你郭奉孝一个人情,所有颍川人都欠你一个人情。”
郭嘉用羽扇指指他们。“你看你们,一点诚意也没有,怨气很重啊。行了,行了,别解释了,解释就是掩饰。再说了,最好的解释不是言语,而是行动,既然决定各为其主,那就拿出真本事来,让将军看到你们的价值。毕竟,你们功劳越大,将来说情的份量也就越重。”
辛毗点点头,态度很诚恳。“奉孝说得对,我们也是这么想。事已至此,后悔无益,只有努力向前。公达也就罢了,他见机识势,没有将家眷送到邺城,我现在却有点麻烦,奉孝如果方便,帮我讨回妻儿,我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我尽力。”郭嘉点点头,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庞统、诸葛亮,冲着辛毗使了个眼色。“你们也别只看到我人前风光,被天才在身后追赶的滋味,你们仅凭想象是想象不出来的。”
辛毗目光闪过。“天才?哪一个?”
郭嘉一声轻叹,竖起两根手指。“两个。”
辛毗忍不住笑了一声。“奉孝,你言过其实了吧,天才难得,有一个就算不错了,两个都是天才,这未免……”他摇了摇头,表示不信。荀攸虽然没说话,但眉眼之间也有些不以为然。
郭嘉也没有再解释。他刚刚听辛毗介绍了益州攻略,知道孙策无法轻易拒绝,召集众人议事是必然的事,庞统、诸葛亮会有表现的机会,到时候让荀攸、辛毗自己去领教吧。
正如辛毗所言,当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早上,天放晴了,但山洪暴发,沿途的几条河水势滔滔,河上的桥都淹没在水中,渡船也无法通行。孙策也没办法,只好再留一日,趁着这个机会祭拜张衡。
孙策上次祭拜过张衡后,张衡墓被重新修缮,建起了墓园,园中竖起了不少石碑,有的刻着张衡的文章,有的刻着张衡制造的机械,有的则是别人表示景仰之情的诗赋,大大小小近百座。祭拜完张衡后,孙策就挨个观摩碑文,也算是难得的休息。
在一块不太起眼的石碑上,碑侧罗列的集资建碑人名中,孙策看到了一个名字:扶风法正孝直,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好一会,确认无误,不禁扬了扬眉。
周瑜发现了他的神色异常。“伯符,怎么了?”
“这碑是什么时候立的?”
周瑜看看石碑。石碑很新,应该是最近立的,但碑文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只不过一些仰慕张衡的年轻士子,在此游历祭拜后,立碑记念,这样的石碑很多,他不知道孙策为何对这块碑特别留意。
“不太清楚,来祭拜的人太多,隔三岔五就会有新碑。”
“这个人在哪儿?”孙策指着法正的名字问道。
周瑜沉吟片刻,向辛毗招了招手。辛毗问清情况,说道:“此人还在南阳,我昨天还见过他。”
“你认识他?”
“他是从长安来游历的,见过家兄,还为我带来了一封家书,我和他见过一面。他是关中名士玄德先生法真的孙子,法真之父法雄曾任宛令、南郡太守,还举荐胡伯始(胡广)为孝廉,是有名的能吏,在南郡、南阳名声都不错。将军应该也见过,南阳先贤祠还有他的画像。”
孙策眉头皱得更紧。胡广是蔡邕的老师,是南郡有名的前贤,法家在南阳、南郡有这么深的人脉,法正还真是如鱼得水啊。“没觉得他有什么异常?”
辛毗的脸色变了。“将军是说……他不是从长安来,而是从益州来?”
孙策没说什么,心情却不太好。法正有辛评的家书,应该是已经投靠了曹操,他能与南阳士子交游唱和,还在这里刻碑留名,说明南阳在对游学士子的关注远远不够。张有理政之能,但对情报的敏感性严重不足。关中能够不断的模仿南阳的新产品,和南阳的保密工作不到位有一定的关系。
“你先回南阳,看看此人还在不在,如果在,先将他控制起来。如果不在,想办法搞清楚他去哪儿了,接触过哪些人,又从哪个方向离开南阳,这可能是益州细作进入南阳的通道,沿途肯定有接应的人。”
“喏。”辛毗不敢怠慢,当即带着两个骑士匆匆而去。
“将军,这人很危险吗?”周瑜说道。
“这人啊……”孙策咂了咂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可以和奉孝等人做对手。”
第1549章 庸人自扰
周瑜骇然,半晌没说话。郭嘉的作用有多重要,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个法正能和郭嘉相提并论,危险可见一斑,却又偏偏在自己的辖区里出现,来去自如,这是一个无法原谅的重大失误。
周瑜打量了郭嘉一眼,见郭嘉面色平静,没有一点意外,心中更是凛然。法正在南阳、南郡这么久,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危险,孙策一见面就知道他的底细,可见两人掌握的情报相去甚远。荀攸、辛毗虽然难得的谋士,在情报收集这方面也下了不少功夫,可是和郭嘉相比,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当然,最大的差距还在于自己与孙策之间。
孙策继续读碑文,没有注意到周瑜的神色变化。他在碑文里看出了不少熟悉的名字,既有些不安,又有些得意。不安的是关中、益州的士子占的比例不小,这里面可能有很多是细作,就算不是细作,他们也会将荆州的情况带回去。得意的在他的影响下,张衡名声大噪,俨然是无数青年学子的偶像,这里面多少会有一些人会将注意力由经学转向实用技术,走上他期望他们走上的道路。
从这个角度来说,天下学子蜂拥而来不正是他希望的么,就算其中夹杂着几个法正一样的细作又能如何,瑕不掩瑜,更不能因噎废食。即使于法正而言,不改变思维,他只能影响一时的胜负。改变了思维,他同样受到了影响,未必会和原本历史轨道上的他一样。
欲争大势,就不能斤斤计较于一城一池的得失,须从大处着眼。
辛毗匆匆离去,周瑜不安,孙策却已经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在石碑间转了大半天才兴尽而返。
周瑜上了孙策的马车,荀攸上了郭嘉的马车,为了赶时间,他们都是乘马而来,现在名正言顺的蹭车。关上车门,马车起动,荀攸靠着车壁,目光在郭嘉脸上来回打量。郭嘉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他无可奉告,他对法正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孙策是从什么渠道了解到这个人的,而且给出了这么高的评价。
见郭嘉一脸的坏笑,就是不说话,荀攸忍不住了。“奉孝,军谋处有多少细作在南阳?”
郭嘉愕然。“军谋处?公达,你为何有如此想法?”
“如果没有细作在南阳,为何将军居然知道法正这么一个普通士子?法雄是做过南郡太守、宛令,可那是两代人以前的事了,当年受过他恩惠的人几乎都已经离世,法正在南郡、南阳除了与士人交往之外,能打探到什么秘密,将军有必要如此敲打我等?”
郭嘉恍然,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一声叹息。“公达,你想多了。”
“是么?”
“是的。”郭嘉点点头,神情严肃,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你这么想,我可以理解,按我的意思,不论敌我,但凡有潜在危险的地方都应该安排细作,但将军听取了子纲先生的意见,认为巨细靡遗的开销太大,难以承受,对负责者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难以持久,所以将细作营控制在一个非常克制的规模。细作营具体有多少人,我不能告诉你,南阳肯定有,但绝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他们的任务也不是监视你们,而且南阳世家,非常有限的几个对象。”
荀攸将信将疑。郭嘉的脸色红润,双目湛然有神,的确不像日夜操劳的模样,说明细作营的规模的确不会太大,否则就算有军谋处协助,郭嘉也不会这么轻松。可是除此之外,他无法理解孙策为什么会知道法正,而且对法正的才能一清二楚。
郭嘉也很无语。他当然不会将孙策的秘密告诉荀攸,但如何化解荀攸的心结,这是他必须解决的问题。如果让荀攸觉得孙策不信任他们,暗中派人监视他们,谁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想了想,又道:“公达,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鼓动周公瑾背叛将军,周公瑾会答应吗?”
荀攸眉梢扬起,眼神微缩,盯着郭嘉,一声不吭。
郭嘉接着说道:“我们再假设一下,就算周公瑾答应了,李通、文聘等人会答应吧?”
荀攸的眉心蹙得更紧,但眉梢却慢慢的降了下来,接着眉心也舒展开了。他向后靠在车壁上,沉吟片刻。“奉孝,我明白了,将军根本没有必要监视我们,的确是我想多了。”
“唉,这就对了。”郭嘉笑了,轻踢荀攸的腿。“将军做事从来都是抓大放小,即使用谋,他也更倾向于用阳谋而不是阴谋,他要建的是千秋大业,而不是一时富贵。我初到汝南,他和我有一个约定,你知道是什么吗?”
荀攸不说话,眼神却转了过来。
郭嘉举起手摇了摇。“五十年之约。”
“五十年之约?”荀攸噗嗤一声笑了。“你们要相约白首?”
郭嘉也忍不住笑了,指指荀攸道:“原来你荀公达也会开玩笑,我以为你永远是个冷面客呢。当然你这么说也没错,君臣之间与其说是父子,不如说是夫妻,君择臣,臣亦择君,本无太大区别。既然要相约白首,就不能斤斤计较于一时的得失。夫妻之间岂有数十年而无一语之失的?君臣相处也难免有意见相左之时,有时当论迹,有时当论心,只要不是心存恶意,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大可不必心存芥蒂。如果仅仅因为周公瑾有离心的可能就派人监视,那细作营再大的规模也不敷使用,你说对吧?如今独领一州的又不仅仅是周公瑾一人。”
荀攸哼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
郭嘉探身过来,拍拍荀攸的膝盖。“公达,将军器重你们,希望与你们共成大事,但他知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所以他没有阻止尊叔文若去长安,也能理解你们有你们的坚持,愿意给你们时间,让时间来证明谁对谁错。就算有一天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要别谋高就,也能好聚好散,不出恶言。许子将与将军数有冲突,他外出远游时,谁去送他?唯将军一人耳。有君如此,夫复何求?”
荀攸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皮。“奉孝,我的确有些羡慕你,也的确有些心急,乱了阵脚。”他顿了顿,又道:“佐治亦如此,他曾有与将军交锋的经历,心病只怕比我更重。”
郭嘉微微一笑。“庸人自扰,说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不是将军小看了你们,而是你们小看了将军。”
第1550章 民心即天命(求推荐!)
两天后,洪水退去,孙策重新上路,中午时分到达宛城。
张、阎象早就收到消息,率领掾吏赶到城外十里长亭迎接,不少百姓也闻风而动,夹道欢迎。大道两侧人头攒动,欢声笑语,一派节日气氛。讲武堂的学生戎装列队,奏起鼓吹,郡学和幼稚园的学生们鼓掌欢呼,孙策心里也有些飘飘然,大有前世领导下基层巡视时警车开道、小学生献花的威风。
到了南阳,尹就成了半个主人,尤其是看到讲武堂的学生时。尹端年纪大了,身份又与众不同,没有亲自前来迎接,讲武堂的学生就充当了尹的娘家人,格外给尹争气,陆续上前向尹行礼,大声报上姓名,一个个军姿笔挺,气宇昂扬,英气逼人。麋兰看在眼中,羡慕不已,向赶来迎接的麋芳嘟囔了几句,表示不满。
麋芳扬了扬眉,叫过两个亲信,吩咐了几句,那两个亲信悄悄退出人群,跳上马,飞奔而去。
孙策下车,与张、阎行见礼。他没看到辛毗,估计他还在追查法正的事,也没有问,和来迎接的掾吏、名流寒喧了一番后,一起上车回城。
宛城是郡治,治所在西南角,孙策本该由西门进城,可以就近进入治所,不过张想让他看看南阳的百姓和民风,选择由北门进城,穿过整个城区,全程大概有六七里路。街道两侧都是人,速度也快不起来,只能缓缓而行。
要见百姓,孙策自然不能再坐在车里,只能改为骑马。张、周瑜陪在左右,麋芳率领骑士在前面开道,一路招摇,欢呼声不绝于耳,气氛也越来越热烈。走了一半,经过宛市时,气氛达到了**,一排排的商贾沿着市墙站立,普通百姓并无特别讲究,哪里有空位就站哪儿,这些商贾却并非如此,他们以肆为单位,每组多至四五人,少则两三人,手里举着写有肆名的肆招,当孙策走过他们面前时,他们便大声报出自己的肆名。
“东海蓬莱鱼肆,恭迎将军和夫人光临宛城。蓬莱鱼肆,专营各种海鱼,物美价廉,鲜美绝伦”
“青州锦绣布肆,恭迎将军和夫人光临宛城。锦绣布肆,专营青州布匹,产地正宗,货真价实”
孙策听了一会,这才恍然大悟,这哪是欢迎我的,这是来为麋兰助威的啊,果然是什么人玩什么鸟,尹端主持讲武堂,讲武堂的学生来给尹撑场子。麋家是东海大商,交游广阔,青徐商人就来给麋兰撑场子,顺便打广告。抬眼一看,沿着市墙站了一排人,至少有百十家,看来麋家在宛市的影响力真不小。
孙策叫过郭武,让他准备两匹马,送到后面车中去,让麋兰、尹一起出来露个面。既然场子已经摆好了,总不能正主儿不露面。
麋兰正在车里生闷气,听到外面的呼声,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当是欢迎孙策的。同车的尹忙着安慰她,也没留心。等郭武来通知,让她们下车乘马,这才意识到那些人与众不同。麋兰心花怒放,连忙上了马,又拉着尹上马,扬起手臂,向这些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家乡人致意。看着这一张张笑脸,听着似曾相识的乡音,她欢喜得落了泪。
自从离开东海,她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回家了。
看到麋兰露面,青徐商人们的声音更加响亮,明显就是在门口招呼生意的伙计,个个中气十足,口齿伶俐。虽然官话里还带着一些青徐口音,却能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孙策笑道:“看到这些百姓的精气神,就知道诸位在南阳这几年成绩斐然,可喜可贺。”
周瑜连忙拱手道:“是子纲先生和阎府君治理有方,我们充其量只能不扰民,少惹是非。”
张抚着胡须笑道:“公瑾也不必谦虚,南阳要太平,需要各方面的努力,少一个都不行。南阳要乱,却是容易得很。不过南阳有今天的局面,有功之人固多,首功却非将军莫属。如果不是将军信任我等,无为而治,让我等放手施为,又怎么可能有今天的详和?不谦虚地说,放眼天下,大概也找不出比南阳更像乐土的地方了。”
孙策笑道:“先生,你这话置长安于何地,就不怕人说将军藐视朝廷吗?”
张微微一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长安和南阳何处是乐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而是成千上万的百姓说了算。那么多人逃难到南阳,即使关中灾情缓解也不愿意回去,如果我还说长安是乐土,不仅仅是自欺欺人,更是欺君。若是明君,必能深自反省,不被谗言所误,若是昏君……”
张顿了顿,意味深长的说道:“又何必在意他怎么想?”
孙策品味了一番,明白了张的意思,挑起大拇指。“先生高见,我当铭刻在心,时时警惕。”
张抚着胡须,看向道路两侧笑逐颜开的百姓。“书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什么是天命?民心即天命。可是天下人千万,又岂能众口一辞,人人皆诺。诗赋小道,一篇初成尚且评头论足,指摘字句,何况是改朝换命这样的大文章?将军欲取天下,当有容人之量,待时之忍。”
孙策微微颌首。“先生说得有理,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有些事急是急不来的。急,则生变。”
张嘴角微挑。“有将军此言,我与荀文若的赌局又多了几分胜算。”
“先生有荀文若的消息?”
张点点头,没有再说。孙策也知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便没有追问,安心享受百姓的欢呼。有了张这句“民心即天命”,他的心也定了。他们或许有分歧,但不是战略上的分歧,只是缓急不同而已。他又不是袁绍,急着要过皇帝的瘾,他有大把的时间,根本不着急。
张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孙策,见孙策笑容满面地与百姓互动,笑声朗朗,快乐发自肺腑,全无作伪之意,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数年不见,孙策虽然击败了袁绍,势力今非昔比,但他还是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真诚,一样激进与沉稳并存,并未自负其能,不可一世。
回想着孙策冲锋陷阵的战绩,张也感慨莫名。人们常说冰火同炉,可是孙策在战场上侵掠如火,在政治上沉静如渊,反差如此之大又如何和谐,简直是个奇迹。若非亲眼所见,几人能信?外人眼中的孙策不是杀人如麻就是好勇斗狠,充其量就是一个斗将,有几个知道他有这样的大智慧。
第1551章 后继有人
经过了热闹的夹道欢迎,孙策走进了治城。冶城被抛石机砸坏的痕迹已经不见了,修缮一新。虽然没有黄土铺街,净水洒道,却也是干干净净,让人心情舒畅。
张已经安排人打扫了治城,孙策还住在以前住过的军营里。天色将晚,治城却更加热闹,应邀参加接风宴的客人陆续赶到,经过检查后进入城中,在前院等候孙策的接见。客人很多,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见到孙策,或与孙策同席,大多数人只能与相关掾吏见面,报上姓名,留下记录,如果有什么事,还要看孙策能否拨出时间接见。
一时间,治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阎象率太守府的掾吏负责外院,庞统、诸葛亮等人负责内院,郭嘉坐镇中心,分工合作,有条不紊。
孙策稍微洗漱一番,换了一身衣服,便开始接见访客。
排在第一位的是尹端。几年不见,尹端又老了几分,虽然精气神还不错,但走路已经要人扶。扶着他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大概二十出头,相貌与尹端有几分相似。孙策问了一下,此人叫尹模,原本是尹端的从孙,因尹端独子早亡,又只有尹一个孙女,尹去平舆后,便到尹端身边照应,很得尹端欢民主。尹端打算让继承尹的父亲这一脉。
尹模人长得还算秀气,但眉眼过于灵动,不是像是沉稳之人。孙策不是很喜欢,但看尹端一副很满意的样子,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排在第二位的是黄承彦。黄承彦带了一个少年来,少年手里捧了一口刀,看起来有些拘谨,不时的舔一舔嘴唇,想看孙策又不敢,窘迫的模样让孙策很是好笑。
孙策主动向黄承彦见礼。“这刀是给我的见面礼?”
黄承彦抚须而笑。“这刀的确是给将军见面礼,但不是我的,而是他的。”
孙策一时不太明白。黄承彦接着说道:“此子名蒲元,关中人,今年十六岁,其父是木学堂的乙等一级匠师。去年带他来南阳,入铁官学习,于冶铁炼刀颇有悟性,短短一年时间就晋升乙等匠师。我觉得他天资不错,便带入铁官学习,收为弟子。听说将军要来,他打了一口刀,想献给将军。他献刀,我献人。”
孙策笑了。果然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蒲元居然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这么年轻就崭露头角,真是一个好消息。有黄承彦这样的师傅引路,蒲元的成就应该会更高,有机会成为一个时代的巅峰。
“能得先生这么看重,想来此子必然不俗。来,让我看看这口刀。”
蒲元脸色微红,连忙上前,双手将刀献上。孙策接过来,抽刀出鞘,便是眼前一亮。刀上遍布卷曲的花纹,既像风卷流云,又像湍急的水流。这些花纹不是普通刀剑上的花纹那样需要迎着光,在某一个适当的角度才能看到,非常清晰,随便怎么摆弄都不影响效果。在他印象中,这种花纹似乎是某一种特殊的材料特有的,也就是传说中的大马士革钢。
“这是什么刀?”
“我……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风云。”蒲元伸出黑乎乎的手指,指了指刀柄处。孙策定睛一看,果然有两个篆字。不过他关心的不是刀叫什么名字,而是用的什么材料。他笑道:“风云?这刀纹的确有风云之气,想必不是普通铁料所造。”
“这是天竺铁。”
“天竺铁?”
“一种从天竺贩来的铁料,与中原铁料处理手法有所不同,我在铁官的记录里发现了相关的记录,但是没有铁料试验。他们从关中来的时候,正好带来一块,按法试验,没曾想还真让他试成了。”黄承彦很欣慰。“此子胆大心细,又勤于思考,将来成就不可估量。”
“是祭酒指导……得当。”蒲元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道:“跟随祭酒学艺,我眼前就像……就像……”
蒲元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憋得黝黑的脸通红。孙策大笑。“就像天地新开,豁然开朗?”
“对对对。”蒲元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将军,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们能相遇也是缘份。”孙策将刀收了起来,向蒲元表示感谢。蒲元兴奋莫名,心满意足的站在黄承彦身后。孙策随即邀请黄承彦与自己一起到吴县过年,顺便与黄月英相聚。黄承彦早有心理准备,当即慨然答应。
见完黄承彦,孙策又接连见了南阳郡学的祭酒邯郸淳、木学堂祭酒秦罗等人,几拨人见完,天已大黑,阎象来通知入席,孙策只得暂停,起身赴宴。堂上、阶下已经坐满了人,他从中门走出,众人齐唰唰地起身行礼。
“见过君侯。”
孙策含笑还礼,与相熟的人打着招呼。他环顾一周,却没看到蔡琰,不禁有些奇怪,低声问周瑜道:“蔡大家怎么没来?”
周瑜有点尴尬。“将军,这……不合适吧?”
孙策眼睛一瞪,大声说道:“周公瑾,你搞清楚一点,不管蔡大家是不是嫁给你,她首先是南阳幼稚园的先生,今日诸署群贤毕至,济济一堂,岂能少了她?你以为娶她为妻,就能让她只教你的儿女,不管其他的孩子了?诸位,你们说,这样做行不行?”
众人哄笑,七嘴八舌的附和道。“当然不成。”
“可不是么,我家那一对儿女还等着蔡大家发蒙呢。”
“没错,我家那劣子只服蔡先生,其他人都教不了啊。”
周瑜满脸通红,正准备解释,庞统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将军不忍贤伉俪分离,遥寄相思,一片心意,还望周将军不要推辞。”
周瑜恍然大悟,大喜过望,转头看向孙策。孙策眨眨眼睛,笑骂道:“磨蹭什么,还不快去,待会儿不仅要罚你酒,还要罚你与蔡大家合奏一曲。蔡大家的绝世琴艺总不能让你独享,也要让我们享享耳福,洗涤一下这尘世污浊。”
周瑜连声答应,转身派人去请。气氛原本多少有些严肃,被孙策这么一搅,顿时活跃了几分。阎象忙着重新安排位置,为蔡琰单独设席。虽说大家都知道周瑜和蔡琰是一对,毕竟还没有成亲,不能像黄忠、秦罗夫妇一样并坐。
秦罗和黄忠、胡夫人耳语了几句,起身笑道:“将军,既然蔡大家也要来,不如我鱼目混珠,与蔡大家并座,以示吾道不孤。”
第1552章 法正的选择
治城东门外紧邻大道的客舍门前,孟达和法正并肩而立,看着飞驰而过的马车,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招揽客人的伙计正好从一旁路过,听到他们叹息,笑道:“二位不必羡慕,孙将军礼贤下士,求才若渴,只要二位用心读书,将来一定有机会进那座门,成为孙将军的座上宾。”
法正笑着拱拱手。“那就借足下吉言了,希望下次来,我们不用住在这里,直接进驻将军府。”
伙计还礼。“一定的,一定的。听口音,二位是关中来的?”
孟达一惊,刚要说话,法正将他拉在一旁。“是啊,足下耳力真好。我还以为我这官话说得不错呢。”
伙计笑道:“关中、南阳虽说隔着武关道,如今却也像一家人一样。不瞒二位说,我们这儿事是福地,你可知道杜使君当年是如何与孙将军见面的?就是住在我们这儿。”伙计一指治城城墙,满脸的骄傲。“隔得近啊,人才如宝,是有宝光的,孙将军在城头一看,哟,这儿有人才,派人来一打听,正好遇着杜使君,杜使君回来的时候,就腰佩官印了。”
法正哈哈大笑。一辆马车驶了过来,法正伸手拦住,与孟达上了车,说道:“去城北夕阳聚。”又拉开车窗,拱拱手,向伙计告别。伙计站在门口,看着马车渐渐远去,眉头微皱,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摇了摇头,进门去了。
法正坐着马车出了城,走了不到十里,便让车夫停车,付了足额车资,说不走了。车夫倒也什么意见,他也不想在城外过夜,急急忙忙的回去了。这里是人们送行接风之地,常有马车等客,此时也不例外,停了两辆马车,法正问了价,要了一辆便宜些的,重新上了车,向西急驰而去。
车一起动,孟达就忍不住了。“孝直,这么急着走干什么?”
法正搬过靠垫,半躺下来,伸直了腿,双手抱在胸前。神态轻松得多。这辆马车看起来与普通租赁的马车一样,其实是他安排好的接应,上了这辆马车,别人再想找他就难了。
“辛毗在找我。”法正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又道:“很急。”
孟达微怔,随即紧张起来。“什么时候?”
“两天前。按照时间来算,应该是遇到孙策之后。”
“这么说,我们已经上了孙策的名单?”
“不应该。”法正吐了一口气,沉吟良久。“我们在南阳的事只有几个人知道,他们都不太可能泄露我们的行踪。如果郭嘉早就注意我们,辛毗不可能不知道。我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其中的原由,只能派一个人假扮我,先诱走辛毗。”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儿等两天?”孟达眉梢微挑,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孝直,你想投孙策?”
法正笑笑,不置可否。孟达追问道:“没看上?”
“你觉得孙策怎么样?”法正反问道:“我看你似乎有些心动啊。”
孟达无声地笑了笑,又摇摇头。“如果三五年前,我或许会投他,现在嘛,太晚了,与其和一群目不识丁的武夫一起去读讲武堂,再从都伯、军侯做起,与人拼命,不如跟着曹使君,这趟差使办好了,至少是个都尉。”孟达看看法正,又道:“倒是你,你又不想统兵征战,只想做个谋士,跟着曹使君和跟着孙策有什么区别?”
“既然没区别,我为什么要改换门庭?”法正反问道:“你就这么希望与我为敌么?”
“孝直,你误会了,我可没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投孙策,说不定比投曹使君更有前途呢。”
法正摇摇头。“孙策身边人太多了,而且大多成了派系,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没什么关系,我很难成为他的心腹。曹使君则不然,他现在只有戏志才、辛评两个谋士,戏志才操劳过度,多不过五六年,少不过两三年,必然积劳成疾,到时候能代替他的只有我。辛评么……”法正笑笑,不屑一顾。“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是我的对手。到时候你掌兵在外,我掌谋在内,再招揽几个乡党,足以与豫州人、益州人鼎足而立。”
两人会心而笑。
蹄声特特,车声辚辚,马车一路急驰。
官渡。
杨彪负手站在残存的土垒之上,俯瞰战场,耳畔仿佛响起了战鼓之声。
不久前,这里发生了一场大战,胜负影响了整个关东形势,也是他此行的主要起因。袁绍败亡,孙策占据中原,独占五州,尾大不掉之势已成,朝廷已经不敢奢望太多,只想稳住孙策,争取时间,做最后一搏,西征凉州。如果上苍保佑,侥幸得胜,幽并凉在手,朝廷说不定还有和孙策讨价还价的本钱。
虽然杨彪觉得这和赌博没什么区别,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除此之外,朝廷的确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夫君,有人来了。”袁夫人伸手一指远处,轻声提醒道。
杨彪顺着袁夫人的手向东看去,只见官道之上,一队人马缓缓走来,旌旗招展,即使隔着几里路也无法忽视。杨彪心中一惊,看了一眼袁夫人,准备让她先上车,同时命令部曲护卫,准备离开。袁夫人也有些紧张,但不失镇静。“此地已经是孙氏父子控制的地区,应该不会有别人的军队经过。”
“你是说,孙策会来迎我?”杨彪不太敢相信。
“这倒也不像,孙策出行,人马应该会更多。”
杨彪点了点头,同意袁夫人的分析,不过他对袁夫人的态度不太满意。袁夫人提到孙策时有明显的好感,似乎在她眼里,孙策只是从女婿这么简单。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他清楚此行任务艰巨,还需要袁夫人的协助,不能像孩子一样怄气。
很快,有骑士赶到面前,互相通报后表明他们是袁权的卫队,来迎接杨彪夫妇的。骑士说完,拨马回去汇报。杨彪和袁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惊又喜。袁权来迎,而且带着这么多卫队,由此可见,孙策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排斥。
“夫人,待会儿见了阿权,你可得好好探听一番。若是孙策尚有臣服之心,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袁夫人忍不住顶了他一句。“堂堂朝廷,像个乞儿一般求人施舍,不觉得可耻么?”
杨彪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第1553章 官与私
袁权的马车驶到土垒前,稳稳地停住,侍从骑士打开车门,袁权钻出马车,未语先笑,向杨彪夫妇扬了扬手,提起裙子,下了车,急步而趋,裙角微动,却看不到脚尖。
“见过姑父、姑母。”袁权躬身下拜。“姑父、姑母一路辛苦。”
杨彪应了一声,摆了摆手。袁夫人上前一步,抚起袁权,含笑打量着袁权,刚准备说话,忽然脸色一沉。她握着袁权的手,眉头紧皱。“阿权,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身体不好?”
袁权笑了。“多谢姑母关心,我的身体好着呢。不是我的手凉,是你的手热了。姑母,外面晒人,快到车里坐。”
袁夫人疑惑不已,瞅瞅袁权,见袁权体态丰腴,面色红润,的确看不出一点生病的模样。她眼珠一转,忽然明白,握着袁权的手轻声笑道:“是冰?”
袁权点点头。“已经为姑母准备了一些,马上就让人送过去。”
杨彪眉头紧蹙,轻声咳嗽:“阿权,这汝南也储冰么?就算储冰,能用到八月,豫州还是很殷实嘛。”
袁权笑道:“姑父,这可和殷实没什么关系,正好相反,豫州就是因为钱粮空虚,这才不得不想办法贩冰售卖,以补不足。”
“贩冰售卖?”杨彪立刻上了心。
“是啊,如今东海商路繁忙,但去的货多,回来的货少,船太轻了禁不起风浪,所以商人们都喜欢在幽州取冰压舱,回来之后,还有不少冰没化,就用来出售,谋取一些利润。”
杨彪听完,顿时心灰意冷。用楼船到幽州取冰,这种生意只有孙策能做,其他人都做不了。一是没有那么多楼船,二是离海几千里,根本没条件。
袁夫人却非常感兴趣。“几千里路,成本不菲,那要卖多少钱才能有利可图?”
袁权眨眨眼睛。“姑母,这可不是一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事,不如先上车,凉快凉快,然后慢慢说?”
袁夫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招呼杨彪先上车。袁权招手,侍者拉过来一辆四匹马拉的四轮马车,马车宽敞结实,外表看起来并不华丽,但内行人一看就知道用料考究,是一辆上等好车。杨彪瞅了一眼,不禁问道:“这是南阳最新款的?”
“姑父好眼光。”
杨彪苦笑。他能认得出来,是因为荀有一辆,他坐过几次,的确舒服,如果道路状况良好,坐在这种车上几乎感觉不到明显的颠簸,据荀说,这是用了一种特殊的构件,他能做出形状,却达不到类似的性能,似乎在材料上有特殊之处。
杨彪上了车,袁权又请袁夫人上了车,然后自己也坐了上来。马车宽敞,足以供两人并肩而坐,镶着琉璃的车窗都关着,车厢侧壁上端放着冰盆,车里比车外凉快很多,刚刚进来的时候,杨彪还有些不太适应,接连打了两个喷嚏。袁权放下横案,又取出一盘瓜果,请杨彪夫妇享用。
袁夫人取了一块瓜,尝了一口,又甜又凉,果然是消暑佳品。她瞥了袁权一眼,含笑道:“阿权,你这一路走来,带了多少冰?”
袁权笑笑。“姑母不用担心,我已经和沿途的冰肆联系好了,会及时补充。你先休息一下,待会儿我为你解释,其实这冰不值什么钱的,就算是普通百姓,只要舍得,偶尔也要买点冰消暑的。”
“还有冰肆?”
“是啊,过了浚仪就能看到了。”袁权不紧不慢地解释起来。这些从幽州来的冰都是船运来的,所以冰肆也基本都集中的几条主要水道的两侧,方便楼船卸货。冰不是商人们的主要利润来源,不卖也会化掉,所以大多售价都不高,最贵的时候大概百钱一石,最便宜的时候只有二三十钱,算是半卖半送。大的楼船需要一千五六百石冰压舱,小的也需要七八百石,所以刨去成本,也就赚二三金,相对于楼船上的货物来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零头。
杨彪忍不住问道:“最小的楼船也要近千石的冰压舱,现在海商的船都这么大?”
“那当然,走海路的船不能小,一是禁不住风浪,二是利润太薄,所以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都会选择大一点的船。现在最大的船就是二千石的,不过很快就会有更大的了。”
“这些走幽州的楼船是官营还是私营?”
“私营。船官只卖船,还可以分期付款,姑父有兴趣买几艘船做生意?”
杨彪没心情和袁权开玩笑。“既然这些楼船都是船官的,为什么要卖给私人?如果由官府专营,实行官榷,岂不是能定得高一点,赚得更多?”
袁权眨眨眼睛,面带微笑,却不说话。袁夫人白了杨彪一眼。“身为四知杨公的子孙,你这么说话就不觉得脸红吗?”
“这有什么脸红的,我又不是谋私利。”杨彪理直气壮。“若豫州能早日恢复元气,不就能支持朝廷了么,司徒士孙君荣(士孙瑞)、大司农周嘉谋(周忠)现在可都为钱粮愁断了肠呢。前几天在河南,河南尹周伯奇(周异)可说了,今年钱粮都被黄子琰作战消耗一空,很可能不会有多少粮食入关。阿权啊,你跟姑父说句实话,豫州有钱粮吗?”
袁权眨眨眼睛。“姑父,黄子琰用兵,进攻的可就是豫州。他的兵要吃粮,豫州的兵也要吃粮的。”
“既然豫州也缺钱粮,那为什么不实行官榷,还让私商经营这些利润丰厚的生意?你刚才可说了,二三金对楼船上的货物来说是微不足道的零头,那一楼船货物获利至少在百金以上吧?如果实行官榷,至少能涨一倍。”
“如果实行官榷,就没人买得起冰了,楼船只能空回,白白浪费运力。就算运冰,这些冰也进了某些人的腰包,不仅普通百姓无缘分享,官府也未必能收到多少税。”
杨彪愕然。袁权接着说道:“姑父,官榷向来只是应急之法,只是朝廷贪其利,由应急变成了常例,对民生而言,官榷弊大于利。有钱的人家也许不在乎,谁会在乎盐价、酒价的波动啊,可是对斗升小民来说,这增加的几十钱很可能就会逼着他们卖地,最后甚至卖儿卖女,最后变成流民。”
杨彪有些不高兴。“你把我当成桑弘羊那样的酷吏了?”
袁权欠身施礼。“姑父学问渊博,又有多年的仕宦经验,深明吏治,绝非不谙世事的书生可比,当然也不是桑弘羊那种唯利是图的酷吏。不过,姑父知道普通百姓一年能有多少收入,又要交多少赋税吗?”
第1554章 下马威
杨彪沉默不语。他当然知道袁权的用意并非说他不体恤百姓,而是说他凡事都以朝廷为先。他当然要以朝廷为先,他这次来就是做朝廷的使者,为朝廷决策提供参考,免得朝廷下了诏却被孙策驳回,颜面尽失。朝廷已经尊严扫地,不能连最后一丝体面也丢了。
但他也无法反驳袁权。天下大乱的根源是**,不是天灾,世家豪强的贪婪导致土地兼并越演越烈,百姓失去土地,成为流民,朝廷失去财赋,既无力抚恤百姓,也无力镇压扰乱,世事就这么一步步的崩坏,所有有良知的人都痛心无比,却有无能为力,要想解决眼前的困局,似乎只有实行官榷,朝廷有了财赋才能力挽狂澜,才能重整旗鼓。
可官榷却是与民争利,违背儒家信仰的酷政,向来为读书人所鄙视。桑弘羊是武帝朝的重臣,但他史书无传,读书人用无视和遗忘来表示对他的贬斥。如今孙策让利于民,与民休息,他却要实行官榷,做一个桑弘羊氏式的酷吏,就算事急从权也有些无法启齿。
杨彪犹豫了片刻,缓和了语气。“事事以民为先当然是善政,只怕知易行难,急切间难以施行。”
“不知姑父所指为何?”
杨彪屈起手指,轻轻扣了扣面前的案几。“豫州民生维艰,你却如此大张旗鼓,虽说是一片孝心,可是开销太大,我与你姑母心中不安啊。”
袁权笑了起来,面若桃花,嘴角微抿,既有晚辈在长辈面前的俏皮淘气,又有一丝抑制不住的得意。“姑父说对了一半。”
“怎么一半?”
“为了迎接姑父、姑母,的确花了些钱。虽说是公私两便,也是我作为后辈的应尽之礼,终究是一份支出。”
“那另一半呢?”
“这些钱既不从豫州牧府支出,也不从汝南太守府支出,甚至不需要沿途亭邮提供免费食宿,花的每一个钱都是我自己的。”
“你自己的?”袁夫人大吃一惊。“阿权,你现在这么有钱?”
“也算不上有钱,只不过姑母难得回乡,我总不能吝啬了,让姑母担心,以为我过得不好。前几年的确过了些苦日子,不过现在已经熬过去了。”
袁夫人叹了一口气,不满地瞅了杨彪一眼。袁权说的苦日子自然不仅仅是生活上的困苦,还包括其他的,作为袁权的姑父,杨彪几乎没有给过他们姊弟任何意义上的帮助,为了这事,她和杨彪不知道吵过几次。现在袁权当面抱怨,她也只能忍着。
杨彪心虚地挪开了眼神,看向外面的骑士。“阿权,你谦虚了。姑父虽然见识少,却也知道养兵不易,你这近千人的军械就值不少钱呢。”
“人是先父留给我的遗产,军械是我自己作坊生产的。”袁权淡淡地说道:“姑父看到的只是一部分,我总共有四千部曲。虽然算不上什么精锐,勉强还看得。”
杨彪张了张嘴,嗓子有些干涩。“四……千?”
袁夫人也忍不住问道:“阿权,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部曲?”
袁权面带微笑。“姑母,我刚才说了,这是先父留给我的。我又不行军作战,哪来的损失,当年他留给我多少人,现在就多少人了。”
“孙伯符没动用?”
“他有江东子弟兵,没必要动用我的部曲。”袁权笑笑。“这些人就是保护我们姊弟的。当然,如果我的夫君遇到了麻烦,我也不会吝惜,管他是谁,哪怕是同归于尽,也要拼一拼的。”
袁夫人点点头。“没错,这么好的丈夫,的确值得你珍惜。”
杨彪咳嗽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阿权,你还没说你哪来这么多钱,能养四千部曲?”
“姑父莫非忘了,我有作坊,主要生产军械,也兼做一些农具,利润还可以。这几年接连大战,军械供不应求,我们赚了一些钱,当然,还有很多钱是账面上的,要好几年才能收回来。我将作坊的股份卖了,折成现钱,要不然还真摆不出这排场。姑母,我这可是实话,你千万别见气,以为我哭穷。要不是姑父追问,我是不会说的。”
袁夫人忍俊不禁,伸手轻打了袁权一下。“你这孩子,话都让你说了,我还能说什么?总不能享受了你的招待,还要说难听的。”说着,和袁权眨了眨眼睛会心而笑。
杨彪闭上了嘴巴,一声不吭。他又不傻,岂能听不懂袁权的话外之音。孙策没钱,他不仅没钱,还欠着一大笔债,要好几年才能还完。所以嘛,要赋税,没有。要开战,奉陪!
这倒好,厚着脸皮,不远千里的赶来,连孙策的面还没见着,嘴先被堵上了。
杨彪不吭声了,袁权却不罢休。“姑父,朝廷对矫诏案的事怎么说?一年又一年,该有个结果了吧?”
杨彪没好气的瞪了袁权一眼。“这是朝廷的事,也是你一介女子能问的?”
“朝廷的事女子不能问,女子的税赋是不是也不收?”
“你……”
袁权抿嘴而笑,向杨彪欠身致意。“姑父息怒,我只是玩笑。不过……”她顿了顿。“姑父到了豫州,这样的话最好不要说,尤其不要当着女子的面说。你如果把女子与小人等量齐观,难免真有人不顾体面,以小人手段待你。”
“是么?”杨彪冷笑,不以为然。
袁权面带微笑,神情从容静静地打量着杨彪。杨彪被他看得不自在,连咳了两声。“怎么,我又说错了?”
“不敢。”袁权笑容可掬。“姑父是朝中难得的大臣,如果连姑父都这么想,那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杨彪愣住了,眼神不由自主的缩起。他听说了袁权的警告,这绝不是嘴上说说而已。袁家有野心从来不是秘密,袁绍如此,袁术也好不到哪儿去,只是他没机会出头而已。孙策继承袁术的基业,现在独占五州,任何人都知道他不可能做纯臣,朝廷清楚这一点,他也清楚。既然是对手,那就应该知己知彼,他来关东的目的之一就是查看虚实,一路走来,也很用心,可是他真的知道孙策在做什么吗?朝廷真的理解孙策在干什么吗?有很多消息并不需要花费心思去收集,百姓口耳相传,人人皆知,可是他们真的留意了吗?他们只看到南阳的马车,只看到南阳的军械,只看到南阳的纸张和各种新奇之物,却看不到孙策真正用心的举措。
南阳蔡琰主持幼稚园,登堂开讲。秦罗主持木学堂,研制出新型织机,不断推出更好的马车。袁权等人在平舆开办作坊,生产军械。这些都不是秘密,可是有几个人意识到了其中的意义?没有,一个也没有。
杨彪面红耳赤,几次欲言又止。
第1555章 私房话
袁夫人看看杨彪,又看看袁权,掩饰不住笑意。“阿权,你现在嫁了个小霸王,自己也霸气得很呢。你姑父自成年以来,还没被人这么面责过。”
袁权连忙致歉。“姑母严重了,权可不敢当。我如何敢面责姑父,只不过知道姑父大度,不会与小辈计较,这才斗胆放言。如有得罪之处,还请姑父海涵。有什么说的不对的也请姑父不吝赐教。”
杨彪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袁夫人见状,笑道:“阿权,这辆马车的确不错,不过太严整了,适合见客,却不适合家人闲聊,说着说着就严肃了。走,带我去看看你的车,也让你姑父一个人静静。这一路走来,他也难得有个清静的时候,辛苦得很。”
袁权会意,与袁夫人下了车,去她自己的车上,留下杨彪一人独坐。杨彪知道夫人体贴,也确实想静一静,乐见其成。他关上车门,正襟危坐,闭目沉思,想着这一路走来的遭遇,想着袁权刚才的言语,越想越觉得不安。虽然车中有冰,额头还是冒出了微汗。
形势不容乐观啊。荀虽然不顾非议,极力效仿孙策,但他能赶得上孙策的步伐吗?孙策有人口优势,还不遗余力的推动女子任事,关中人口有限,却迟迟没有这方面的举动,以荀的智慧,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为。女子出仕,闻所未闻啊。长此以往,阴阳颠倒,人伦混乱,天下能安?
袁夫人随着袁权来到车中。这辆车是袁权常坐的,已经半旧,装饰也不如那辆新车,但胜在舒适。袁夫人入座,取过一个靠垫垫在腰后,先叹了一口气。“总算能放松些了。阿权,杨家就是那古板性子,你别介意。”
“姑母这话说的,我真是无地自容了。这么久了,总算见到贴心的长辈,我也是一时兴奋,感觉就像儿时与姑父戏言一般,口不择言,实在是失礼。”
袁夫人摆摆手。“也没什么不好,总比那些人虚与委蛇的强。”她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说不出的疲惫,眼神也有些空洞。过了片刻,她将目光收了回来,静静地看着袁权。“阿权,你觉得……孙伯符是何等样人?”
袁权不答反问。“姑母觉得呢?”她低下头,有些害羞。“阿翁不幸,临走之前,执孙将军手说三事,却未及我,我既无媒所之言,又无父母之命,自作主张,与黄猗和离,自嫁孙家,姑母……”
“嫁得好。”袁夫人笑道:“当初我要是有你三分勇气,也不至于如此。”
“姑母!”袁权跺足道:“你再笑话我,我就不和你说了。”
袁夫人连连摆手。“我可没笑话你的意思,当年如果我能像你现在这么勇敢,肯定不会有今天的结果。不是说你姑父人不好,作为丈夫,他其实已经非常优秀了,不知道女子做梦都像嫁给他这样的男人,而是……”她一声叹息。“怎么说呢,袁杨两家看似般配,其实不是一路人,他和我……都有些别扭。”
袁权伸过手,按在袁夫人的手上,轻轻拍了拍。她之所以和这位姑母有共同语言,就是她们有相似的心理历程,因为家族的利益嫁给了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如今她脱离苦海,袁夫人却此生无望,难免感慨。
“不说了。”袁夫人扬扬手。“说说你吧,就这么放弃了?”
袁权诧异地看着袁夫人,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袁夫人也不掩饰,接着说道:“我听杨文明说过,你父亲将基业传给孙伯符,是因为当时伯阳下落不明,迫不得已,现在伯阳无恙,已经长大成人,德才兼备,你就没想过让他建一番功业?”
袁权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不见。“这是姑母的意思,还是姑父的意思?”
“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袁权恢复了平静,看着袁夫人。袁夫人描绘的很精致的眉梢微微上挑,眼神闪了闪。“我的意思。”
“那我多谢姑母的关心。”
袁夫人点点头,静待下文,袁权却不说了。袁夫人等了片刻,有些不解。“还有呢?”
“没有了。”
“没有了?”
“是的,没有了。”袁权淡淡地说道。她顿了顿,又道::“我听说天子英武过人,是难得的明君,有可能成为中兴之主。我没见过天子,不知真假,姑母在长安,消息比我灵通,对天子观感如何?”
袁夫人明白袁权的意思,沉默不语。
袁权嘴角微挑。“我觉得伯阳虽然不笨,却离英主有不小的距离,天下不是他能争的,安心做一个王侯,封土建国,未尝不是好事。”
“王侯?孙策对你虽好,也不能封伯阳为王吧?”袁夫人冷笑道:“阿权,他不会是故意骗你吧,男人的话大多不可信,尤其是这种寒门出身的狡猾之辈……”
“我信他!”袁权斩钉截铁地说道:“男人的话可不可信,与他是不是寒门没什么关系。姑母这么说,就算不用担心姑父怎么想,难道就不担心德祖会有想法?”
“阿权……”袁夫人欲言又止。
“多谢姑母的好意,不过我还是希望姑母不要听信他人蛊惑。伯阳是父亲唯一子嗣,我不能让他成为别人的工具,用来攻击我父亲指定的人,我们姊妹的丈夫。”
袁夫人垂下眼皮,幽幽地说道:“这是你的想法,伯阳怎么想,你能做主吗?”
袁权猛的抬起眼皮,盯着袁夫人。一抹怒气从眼中闪过,随即又笑了。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姑母,袁本初当初派辛毗送伯阳回来,就打过这样的主意。你到汝南后,可以问问他当时为什么放弃了。”
她顿了顿,又道:“姑母,我不希望出现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如果有人想拿我们姊弟做武器,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袁夫人打量了袁权良久,见袁权态度坚决,没有一点犹豫,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阿权,你是不是被孙伯符迷昏了头,如此决绝?我相信,他对你是好的,可是你也别忘了,他身边不仅有你,有阿衡,还有很多女人。女人的容貌能有几年,你今年已经二十三,再过几年,他还能这么宠你吗?现在朝廷艰难,需要你们的支持,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商量,伯阳还有机会割据一方。再过几年,不管是朝廷胜了,还是孙策胜了,你们都会沦为刍狗。”
袁权皱起了眉,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第1556章 挖墙角(求月票!)
袁夫人见袁权沉默,以为被她说中心思,悄悄地吁了一口气。
“阿权,你姑父怎么想,我无法左右,可我身为袁家人,不能不为袁家着想。总不能袁家谋划了几十年,最后却便宜了别人。既然伯阳有这样的资质,为何不试一试?”
袁权看着袁夫人,眼睛眨了眨,忽然笑了。“听姑母这意思,似乎对河北那位从兄也不看好?”
袁夫人一时语塞。袁权又道:“不论是名望还是实力,从兄都比伯阳要强很多吧?如果姑母不看好他,又何来对伯阳的信心?”
袁夫人脸上泛起微红,解释道:“阿权,你误会了,我并非不看好显思,只是……”她一声长叹。“袁家人兄弟相残的悲剧,你还没看够吗?”
袁权垂下眼皮。“伯阳不预武事,谈不上兄弟相残。姑母的良苦用心,我感激不尽。不过先父英年早逝,起因就是曹操偷袭南阳,劫走伯阳,他是我们姊弟的杀父仇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如姑母先帮我们姊弟杀了曹操,然后再谈其他的,如何?”
袁夫人苦笑。这个要求根本无法满足,袁权等于是婉拒了她的提议,只是没有明说,给她留了面子。“阿权,你就是太聪明了。”
袁权笑了,坐到袁夫人身边,撒娇地摇摇袁夫人的手臂。“姑母,你可别这么说,论聪明,我怎么能和你相提并论,当初如果不是你,袁家可就被马家压了一头。其实啊,我也就是这几年见的事多了些,不比姑母安坐府中,修身养性。这样吧,我陪姑母走一趟河北,你帮我问问,将来从兄若是成了大事,如何对待我们姊弟,再做决定。”
“你陪我去河北?”
“不可以吗?”袁权乖巧地陪着笑。“死者为大,我相信从兄应该不会拒我于门外吧?再说了,我自己去,他也许不理我,有姑母在,他多少得给点面子不是?”
袁夫人笑道:“那还用说,有我在,他不敢把你怎么样。”她又看看袁权,眼神狐疑。“你不会是早有打算吧?我怎么有种被你算计的感觉?”
袁权靠在袁夫人的肩上,窃笑起来。
袁权陪着杨彪、袁夫人继续东行,来到浚仪。孙坚不在城中,带着亲卫巡视去了,吴夫人出面接待了杨彪夫妇。战事结束,城墙内外的军事设施陆续拆去,但痕迹尚在。杨彪在吕岱、孙河的陪同下查看了战场,听他们讲述战事的经过。孙河一直跟着孙坚在城内,吕岱一直跟着孙策在城外,两人了解的情况汇总在一起,战事的整个脉络就基本清楚了。
杨彪对吕岱印象很不错,很是聊得来。得知吕岱曾在刘和麾下任职,他问起了吕岱对刘和的印象。
刚刚还侃侃而谈的吕岱沉默了好一会儿,很客气地说道:“刘将军才兼文武,是难得的人才。”
“其德如何?”杨彪不太满意,追问道。
“交往不多,不敢妄言。”
杨彪挥挥手。“君子坦荡荡,吾口说吾心,纵使得罪人又有何妨?直言之。”
吕岱抬起眼皮,打量着杨彪。他心中明镜一般,杨彪出身高贵,他这么亲近自己,实际上就是一种赏识,一种笼络。按理说,他应该感激涕零,别看杨彪现在只是一个光禄大夫,可他此行身负天子使命,只要他在天子面前提一下他吕岱的名字,他就能因此入仕,在天子急需用人之际,平步青云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他偏偏没有一点这样的感觉。当初赵昱向刘和推荐他的时候,他的确激动过,但后来刘和对他不冷不热,即使荀谌几次推荐,刘和也没有重用他,和他初见孙策时得到的礼遇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论。
况且,他如果不是孙策的近臣,杨彪会这么重视他吗?他表示很怀疑。
“多谢杨公,奈何岱虽为刘将军故吏,见面不过数次,着实不太了解他的德行,不敢妄言,使杨公有所误会。杨公若欲知刘将军为人,不如询问荀君友若,他与刘将军相处日久,对刘将军知之甚深。”
杨彪暗自叹息。吕岱这是不肯接受他的邀请啊。他只好顺着吕岱的话题,问道:“荀友若在何处?”
“在许县,为屯田中郎将丞。”
杨彪一惊,慢慢转过身来。他从吕岱眼中看出了淡淡的笑意,顿时有些恼怒。吕岱这是有所指啊,荀谌都为孙策效劳,宁愿屈尊为丞也不肯去长安,劝说吕岱岂不是多此一举?吕岱不仅拒绝了他,还有一丝调侃之意。杨彪眉梢轻挑,怒气隐然,但他又不能因为这件事发怒,否则太失态了。
“是么,连荀友若都愿意为孙将军效力,看来孙将军的确非等闲可比。”
吕岱笑笑。“我眼力有限,不知道孙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不过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以孙将军今日的功绩而言,杨公此评也算公允。”
杨彪的眼角抽了抽,不想再和吕岱说话了。这人怎么这么讨厌?这话说得,我都不知道怎么接了,孙策有什么功绩,割据一方,逼迫朝廷么?如果这就是非常之功,那你干脆说他就是天生明主算了。再说了,我是这个意思吗,你这是故意装听不懂反话,往我身上栽赃啊。
见杨彪缄口不言,吕岱也没有再说什么。他相信随着杨彪一路东行,尤其是他还要去冀州、青州、兖州,最后才回到豫州、荆州,这一圈走下来,互相比较一下,他应该能体会到孙策的功绩,自有评价。不过他居然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显然有备而来,目标肯定也不止自己一个人,说不准就有人被他说动了,转投朝廷。如果只是普通官吏也就罢了,如果是某些重要的人选,对孙策的伤害不小,不能不防。
杨彪转身的时候,见吕岱神情如常,与他的距离却不知不觉的拉开了两步,顿时醒悟,不禁暗自懊悔。此举有些冒失了,不仅没能招揽到人才,反而引起了吕岱的警惕。吕岱是孙策的近臣,他肯定会向孙策报信,接下来的行程可能会更难。
他为什么对孙策这么忠诚?杨彪百思不得其解。他忽然觉得,也许应该找荀谌聊一聊。荀谌既有荀这个弟弟在长安,又曾经是袁绍的谋士,他投孙策应该是不得已,总不会那么坚定,就算他出于家族利益,不得不为孙策效力,为颍川荀氏争取一线机会,也不会像吕岱口风这么紧。
又或者,吕岱主动推荐荀谌就是这个目的?如果真是这样,那此人心机就太深沉了,不可大用。
第1557章 瓶颈
黄承彦、秦罗对面而坐,说着一些技术问题。黄承彦即将随孙策赶往吴县,可能有半年时间不回来,不仅木学堂的事要全部交给秦罗,就连铁官的一些事务也要由秦罗兼管,趁着这个机会交待一下。
关于马车的减震构件,秦罗提出了一些意见,根据安装了减震构件的马车使用情况来看,减震有一定的效果,但问题也不小,耐用性是个大问题,尤其是路况不好的地方,这种减震构件十天半个月就得换一趟,而且崩坏大多很突然,甚至引起了一些事故。经过木学堂的匠师商量,现在采用增加构件数量的方式来避免突然崩坏,耐用性得到了解决,但成本上去了。秦罗还是希望能在材料上有所提高。
黄承彦答应回去安排人试验。经过最初的迅猛发展后,铁官的任务越来越多,工作进展也不像以前那样容易取得成果了。投入更多,产出却越来越少,似乎遇到了瓶颈。
秦罗理解这种困境。实际上,木学堂也有类似的情况。
两人正相对苦笑,孙策快步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两枚纸,在黄秦二人面前分别放了一枚。“二位祭酒,这两份名单你们看一看,看看最近有没有人和你们有接触。”
黄承彦接过名单,先扫了一眼,摇摇头。“一个也没有。”
秦罗看得比较慢,手指划过名单,又沉思了好一会儿。“这里面有几个最近去过木学堂,是谈技术转让的,价格给得还挺高,不过还没有最后结果,我只是知道此事,没有直接介入。”她惭愧地笑笑。“将军,我能力有限,主持木学堂难以胜任,子夫成亲后,我更是独木难支。还请将军另请高明。”
孙策打量着秦罗,笑道:“夫人想去太湖吗?”
秦罗点点头。“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太湖。”
孙策哈哈一笑。秦罗是想避嫌。现在镇守州郡的文武都陆续将家眷迁往吴县,黄忠作为镇守南阳的大将,自然也在其列,但秦罗是木学堂祭酒,她一走,木学堂暂时就没有人主持了。
“祭酒说得没错,本来我是想邀请你去太湖的,不过你有公职在身,不能久离。你如果累了,我可以放你几个月假,去太湖住几天,与月英、阿宛聚聚,但你还得回来。”孙策笑道:“木学堂祭酒俸比二千石,而且镇守南阳的将领好找,比如我就可以,但木学堂祭酒难找,尤其是女子更难找,如果非要一个人去吴县,我宁可让你夫君去,也不能让你离职。”
“将军……”
“有胡夫人去就行了,你就安心留在南阳做事吧,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倚仗你。公私难兼顾,你既然担任了公职,家庭就不得不放一放了。十二轮休,你每年有两个月的长假,可以去太湖小住,我建议你放在春秋季,春天有端午,秋天有中秋,一家人正好团圆。另外,孩子寒暑假的时候,让他们来南阳游学,一家人也好见面。”
见孙策为她着想得这么周到,秦罗感激不尽。“多谢将军。”
“刚才看二位情绪不高,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秦罗把目光转向黄承彦,请黄承彦代为表述。黄承彦也不推辞,把技术发展不顺利的事情说了一遍。孙策微微一笑。他已经遇料到了这个情况。技术开发是一个系统性工程,单独某个技术的突破可能会容易一些,涉及到的范围越广,难度就会越大。
比如最近搞的减震系统,不仅涉及到材料,还涉及到结构,在后世材料学和机械学发达的情况下,开发一个新产品还需要用大量的试验,现在只能靠经验积累,必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想在短期内取得重大突破是不太现实的。
“不是你们现在跑得慢了,而是之前你们跑得太快了,其他的行业没跟上发展。祭酒不用急,凡事都有个过程,现在可以放慢一点脚步,多培养一些匠师,厚积薄发,将来自然会越来越好。”他转头看向黄承彦,笑道:“之前能有那么大的进步,正是因为祭酒父女多年的积累所致,如今这些积累大多化成了切实可见的利益,需要新的积累来补充,急也没用。”
黄承彦颌首附和。秦罗见状,心安了不少。孙策又交待她回去之后彻查一番,看看木学堂有哪些人最近和外界接触比较频繁,加强保密,不过也不必太过紧张,闹得人心惶惶。木学堂也好,铁官也罢,南阳的大部分机构都有关中人,如果太斤斤计较,会挫伤关中人的积极性。
秦罗非常赞同。她也是关中人,当然不希望对关中人另眼相看。她提出一个建议,将现有的技术进行分级,分为军用、民用,分别适用不同的保密办法。
孙策接受了建议,请他们回去仔细斟酌一下,提出切实可行的制度,颁布施行,加强技术保密,不能再让关中或者其他人占便宜了。开始的技术投入小,见效快,技术门槛低,仿制起来也容易,保密不易,以后的技术开发将进入精细化,投入增大,不能再自己花钱搞开发,别人免费享受成果。
尤其是冶金技术。用提高温度,降低冶炼成本,又采用淬火渗碳技术后,传统炼钢的上升空间已经非常有限,没有其他工业体系的支撑不可能转向真正的工业化,这中间的跨越不是黄承彦一个人就能实现的,可能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从现在开始,黄承彦的任务不是研究技术,而是把自己研究技术的经验传下去。蒲元是有天赋,但仅有蒲元一个人是不够的,还需要更多的人才一起研究。孙策希望黄承彦再多培养一些人才,把他从南阳铁官得到的经验进行整体归纳,争取建立一个治金学的体系,把这门技术变成一门学问。
相对于木学,治金是一门更复杂的学问,更需要体系的支撑。孙策打算将治下的铁官统一管理,建立一个规范的体系,黄承彦无疑是负责这件事最合适的人选。
黄承彦欣然同意。他虽然对技术感兴趣,心理上却不认同自己是一个单纯的工匠,能由术进道,并且是开创一门前所未有的学问,他当然求之不得。
正说着,诸葛亮进来汇报,辛毗回来了,奉周瑜之命,赶来汇报追查法正的结果。
孙策点头,又对黄承彦、秦罗交待了几句,起身送他们出门。在门口,他不仅向黄承彦告辞,还向秦罗告辞,礼节倍至,不仅秦罗受宠若惊,就连辛毗都觉得有些过。等黄承彦、秦罗走远,他忍不住说道:“将军,礼贤下士固然是美德,但凡事有度,过犹不及。”
孙策瞅瞅辛毗,微微一笑。“对脚踏实地,潜心问道的人,不论男女,我都愿意以礼相待,再恭敬也不为过。对坐而论道,起不能行的清谈客,我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多余。”
辛毗觉得头皮有点疼。
第1558章 旧部与新人(醉爱哥基打赏加更)
孙策忍着笑,一边让辛毗进门,一边问起情况。
辛毗很郁闷,风尘仆仆的脸上几乎能落下土来。他赶回宛城后,向与法正接触过的人打探法正的行踪,刚问了几个人,便得知法正刚好离开了宛城,随即去追,结果一路追到析县,法正的踪迹突然消失了,就像清晨的露珠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孙策听完,看着辛毗笑。辛毗无地自容,一声长叹。
“佐治,你太急了。”
辛毗默默地点点头。在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反思这个问题。法正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消失,只可能换了身份。从各种迹象来看,应该是他打听得太急,引起了法正的警觉。但这只是表相,根本的原因是他内心不自安,一旦发现有所疏忽就极力想挽救回来,根本来不及思考。
如果能从容一些,他不会输得这么难看。在他去追法正的这几天,荀攸在宛城内探访,发现了一些法正依然在城内的迹象,在荀攸即将抓住他的时候,他离开了宛城,失去了踪迹。宛城有数万人,其中经商、游学的至少有三分之一,要追查一个已经警觉的细作是非常难的。
来到堂上,两人分宾主落座,孙策问道:“是担心你兄长在益州,还是急于立功?”
辛毗低下了头。“兼而有之吧。”
“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些。”孙策淡淡地说道:“如果我不放心你,我不会让你留在公瑾身边。如果你不能调整好心态,你也不适合留在公瑾身边。如果你想过得轻松一些,我可以让你像荀友若一样做个闲职,就算出点差错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你可以考虑一下。”
辛毗沉默良久,拱手道:“既蒙将军推心,岂能半途而废。”
孙策缓缓点头。“既佐军事,就要放下不必要的心结,直道而行。”他停了片刻,又道:“法正狡诈,你觉得你兄长会是他的对手吗?”
辛毗眉心微蹙,摇摇头。“恐怕不行。”
“那就提醒他小心些。曹孟德客居益州,形势与袁本初相似,你们颍川人与益州人之间的矛盾已经很费事,再搅进一些关中人,可能会更复杂。如果你兄长有心归来,我是非常欢迎的。”
“多谢将军。”
“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吧,过两天要讨论你们的益州方略,你和公达做好准备。”
“喏。”
“还有一件事,我已经安排人和袁谭联络,希望能接回你的家人。你不用太担心。袁谭忙于解决内讧,应该不会为了几个失去意义的人质和我翻脸,多少要给我一点面子。”
辛毗大喜,连忙向孙策致谢。
孙策没有再说什么。辛毗几天没好好休息了,神情疲惫,这时候问计也没什么意义,便让辛毗先回去休息。辛毗起身,孙策也跟着出门,一起来到门口。辛毗承受不起,坚请孙策留步。孙策笑了。
“佐治,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只是顺便而已。”
辛毗这才注意到孙策穿得比较齐整,像是要外出的样子,没有再问。他出了门,上了马,一踢马腹,带着侍卫轻驰而去。孙策见他上马动作娴熟,骑术进步显著,也是有些意外。汉末名士很少有骑马,出行大多都喜欢乘车,有的人为了表示舒缓从容,还刻意乘坐速度更慢的牛车。偶尔也骑马,但是像武士一样急驰非常少见。辛毗能有这样的骑术,看来平时没少骑马,已经适应了军中生活,不知不觉的放弃了名士的排场。
这是一个不错的趋势啊。
送走辛毗,孙策转身向郡学走去,隔得不算远,他选择了步行,只让典韦带着十个卫士跟着。他来到幼稚园,进了门,正看到一群孩子在庭院中列队,武教习北斗枫正在讲解剑盾的攻防技巧。他断了一条手臂,不太方便,便由一个少年在旁边演示。那少年年纪不大,也就十来岁的样子,深眉大眼,长得很精神,一招一式也很到位,看得出下过功夫。阳光灿烂,孩子们热的满头是汗,小脸泛红,却乐此不疲,一个个脆声呼喝,朝气蓬勃。
一旁的孙翊看了那少年两眼,不禁赞了一声:“这小子不错。”
孙策拍拍他的肩膀。“阿翊,这儿是南阳,你可不能随便抢人。”
孙翊被说破心思,嘿嘿笑了一声:“大兄放心,我不抢,我礼请总行吧?”
听到孙策说话的声音,北斗枫看了过来,见是孙策,非常意外,大步赶了过来,躬身行礼。“将军,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孙策笑道:“过来找蔡大家商量一点事。怎么,你还兼了幼稚园的武技教习?”
“嘿,这不是蔡大家出面,回不过么。”北斗枫红光满面,身体也有些发福,但矫健依旧。“周将军每次来都会教这些孩子剑法,引得他们心痒,也想学些武技,蔡大家便出面和尹祭酒商量,让我兼了这份差使,多拿一份津贴。”
“其他兄弟怎么样?”
“好得很,有的在军中任教习,有的在作坊里做护院,生活无忧,又得人礼敬,都感念将军的恩德呢,这几天总有人来问我,想找个时间一起拜见将军,当面向将军致谢。我说将军刚来宛城,事务繁忙,让他们耐心等着。”
孙策满意地点点头。“一事不烦二主,既然你和他们联络方便,就由你来张罗吧。后天我要去一趟讲武堂,你约他们一起去。好久没和他们见面了,这次由我作东,请你们喝酒。”
“好的,好的。”北斗枫喜不自胜,连声答应。
这时,孩子们也发现了孙策,纷纷转头来看,几个调皮的挤眉弄眼,偷笑不已。还有几个胆子大一点的小姑娘凑在一起,对孙策评头论足。她们以为孙策听不到,却不知道孙策耳力好,听得清清楚楚。听她们说自己相貌与周瑜不相上下,却不如周瑜儒雅,不禁笑了。南阳近楚地,又是帝乡,原本就比中原开放,不太守规矩,经过几年发展,这风气越来越开放了,这些小姑娘长大了大概不会在乎什么三从四德。能不能出几个蔡琰、黄月英,他不敢说,但出几个秦罗、张子夫应该不成问题。
担任演示的少年见没人看他,也停了下来,犹豫了片刻,快步走到孙策面前,鼓起勇气。
“孙将军,我是讲武堂学生魏延,能向你请教几个问题吗?”
听到魏延二字,孙策心中一动,仔细打量了魏延两眼,哈哈一笑。“原来你就是魏延啊,久仰久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