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9章 牢骚
蒋干出了戚里,在几个壮实汉子的注视中上了车,扬长而去。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个消息就会传到相关人士的耳中,就算卞氏姊弟不说,各种猜忌也在所难免。
曹操想掩人耳目,在益州休养生息,哪有这么容易,无论如何都要把他拖下水。相比于无险可守的豫州,有山河之固的益州更容易引起朝廷猜忌,曹操得戏志才辅佐,在益州效仿新政,孙策一直在关注他。这次孙策与袁绍大战,特命周瑜驻南郡,就是为了防范曹操,没想到曹操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并无协助袁绍之意。这不仅没有让孙策放心,反而更加谨慎。
朝廷中党人盘踞,想出各种方法声援袁绍,作为袁绍的密友,曹操居然一点表示也没有,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曹操早就有和党人决裂之意。至于他是不是有自立之心,蒋干没把握,但是本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原则,并不妨碍他说得和真的一样。接下来就看朝廷有什么反应,曹操又怎么自证清白了。
总之一句话,水搅得越浑越好,他就是干这事的。
离开戚里,蒋干直奔钟繇家,丁冲的资料上写了,钟繇昨天刚刚卸任尚书令,将转任左冯翊,这两天正在家收拾,准备搬家。这个任命很有深意。尚书令虽然官俸不高,位置却极其关键,由尚书令转左冯翊看似升官,而且越级升迁,却让钟繇离开了政令中枢,对钟繇来说有点得不偿失。
当然,关中一体,左冯翊、右扶风就是京畿,这个任务可以看作天子要直接掌握整个关中。他如此着急,肯定是有所行动,而且这个行动很可能和新形势有关。再联想到朝廷派人去并州,蒋干几乎可以确定,这是朝廷在针对孙策布局。
这个局面在郭嘉的预计之中,但并不是郭嘉希望看到的局面。大战之后,孙策需要时间休养,并不想立刻和朝廷兵戎相见。袁绍战败,退守冀州,大概率会向朝廷投诚,如此一来,孙策很可能会面对三面攻击,形势非常严峻。
蒋干一边想着待会儿见到钟繇该怎么说,一边看着长安街头的行人。突然,远处一辆马车飞驰而来,从他身边经过,抢到了前面。蒋干一看就上了心。那辆马车他太熟悉了,是他不久前送给荀的,南阳制造的最新款式,长安街头绝不多见。
蒋干立刻让车夫放慢速度,然后叫来一个随从,让他骑马去跟踪。他有一种直觉,荀这么急,很可能也是去找钟繇。
荀伏在车窗上,看着远处消失的那辆马车,眉头轻蹙。他想了一会儿,敲了敲车壁,对跟着车旁的鲍出说道:“文才,你看到刚才那辆马车没有?”
鲍出应声答道:“看到了,像是蒋子翼的马车。令君,要查吗?”
“派人去查查,他从哪儿来,又要往哪儿去。”
“喏。”鲍出应了一声,叫过两名骑士,吩咐了几句,骑士转身去了,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荀靠在车壁上,沉默不语。蒋干这几天在长安的行踪他了如指掌,却不能出面阻止。韩遂、马腾和孙策结盟,这是明摆着的事,就连吕布都和孙策有利益往来。一想到这些事,他就觉得头疼。孙策似乎没什么原则,和什么人都可以结盟。董卓旧部,曹昂,韩遂、马腾,据说和袁谭也处得不错,就连何、张俭那样的老党人都能谈得来。虽说这些交情谈不上道义之交,甚至可能只是一时的利益同盟,却让朝廷顾忌不小,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先想一想所用的人和孙策有什么关系,能不能信任。
自己现在要去见的钟繇也不例外。如果不是考虑到这个情况,又何必将钟繇调出宫中。能担任左冯翊的人太多了,根本没必要让钟繇卸任尚书令。这个任命不合常理,钟繇心里肯定有想法,他不得不百忙之中从南山赶回来,亲自向钟繇解释。
不过天子身边有刘晔,自己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荀悄悄地叹了一口气。这几天,他在南山和天子朝夕相处,以前模糊的感觉变得更加清晰。天子长大了,他有自己的判断,而且手段高明,能将读过的书化为己有,灵活的应用到实际事务中。荀原本应该为此高兴,但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发现,天子读过那么多书,但用得最好的学问是两种:兵家和法家。再加是刘晔这个智囊,天子在渐露明君之相的同时表现越来越像秦皇、汉武那样的雄主,行事不择手段,一切以达到目的为原则。这几天,他几次提到孝桓帝,对孝桓帝当年的事既赞且叹,时不时的露出惋惜之意,觉得孝桓帝没有当机立断,放纵了党人,结果适得其反,酿成第二次党锢之祸。
这是我想要的结果吗?荀不知道,他感到很迷惘。
“令君,到了。”鲍出轻敲车壁,提醒道。
荀一惊,这才发现钟繇家已经到了。他起身下车,站在门口整理了一下衣服,缓步向大门走去。还没到门口,一个青衣老仆就打开了门,默默地让在一边。荀向里走去,前院有些乱,仆人们正在收拾东西,荀扫了一眼,眉头微皱。他到钟繇很多次,却还是第一次发现钟繇的仆人都有这么多衣服,而且看起来质地都不错。
荀进了中庭,一眼看到钟繇站在堂上,正指挥仆人打理行装,看到荀,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荀。荀苦笑,不出他所料,钟繇心里有气,正要找地方发泄。
“元常,产业不小啊,写墓碑这么有钱?”荀露出浅笑,走了过去,主动开了个玩笑。
钟繇皮笑肉不笑。“是啊,苍生不幸书家幸,关中这几年死人多,写墓碑也水涨船高,供不应求。这不,又有生意找上门来,足足三十金,就是不敢接。文若你来得正好,帮我斟酌斟酌?”
“谁的墓碑这么值钱,居然出三十金?”
“三十金算什么,只要我愿意,还有更高的呢。”钟繇撇着嘴。“我就在想啊,要不干脆辞官回家罢了,写墓碑多自在,只要脸皮厚,受得了那些文过饰非的谀墓辞就行,比尔虞我诈来得轻松。”
荀尴尬不已。“元常,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发几句牢骚罢了。”钟繇转过身,冷笑道。“陛下用人如积薪,后来者居上,我又岂能例外。”
第1450章 力不从心(鹰缘帝打赏加更)
荀脸上的笑容散去,神情凝重。钟繇的反应之激烈超出了他的预料,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批评天子,即使他们是好友,可他能保证这些仆从都可靠?钟繇来到长安,有些仆从是雇佣的当地人,并不是钟家人,钟繇离开长安,这些人可能就会被解雇。
荀甚至怀疑,这里面有朝廷安插的耳目。钟繇也清楚这一点,他这么说,就是要让这些话传到天子耳中。不平则鸣,这本来也没什么,批评天子也算不上什么大罪,当初杨奇曾当着灵帝的面说他和桓帝一样是昏君,钟繇说一句用人如积薪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批评天子用人方式,表示对天子不满,这个思想倾向会让天子怀疑他的忠诚。
“元常兄,君子慎独。”荀加重语气,提醒道。
钟繇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后院走去。荀跟了上去,两人沉默地并肩而行。钟繇的夫人孙氏上来行礼。荀还礼,又和钟繇的儿子说了几句话,孙氏带着孩子退下。荀想了想,问钟繇道:“你的长子元伯如果还活着,今年多大了?”
钟繇神色一黯。“当弱冠矣。”
“我一直觉得元伯很像你,可惜天不假命,竟然染疫早夭。中平以来,颍川数经兵乱,家人离散,宗族败落,新坟累累。元常,此天劫也,你我既为士人,岂能坐视不理?但求天下太平,百姓安康,我们一时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至于如此失态吗?”
钟繇睨了荀一眼。“你说是天劫,我却觉得是**。去年豫州大疫,也没见死那么多人。”
“元常……”
钟繇抬起手,打断了荀。“文若,我知道我两个外甥在豫州,是孙伯符的近侍,从妹婿郭奉孝更是孙伯符的心腹,我也时常接受孙将军的馈赠,与他脱不清干系。不过我自认并未循私,一心为陛下出力,为何落得如此境遇?文若,颍川人各为其主者不在少数,陛下这么做,就不怕寒了颍川人心?”
荀沉默不语。钟繇的话触动了他的心结。郭援、郭武在孙策身边做侍从,郭嘉是孙策的心腹,大战之际,钟繇被排挤出中枢是意料之中的事。可他就能置身事外吗?他的兄弟荀谌已经为孙策效力,他的从子荀攸早就成了周瑜的军师,另一个兄长荀衍最近又在官渡之战中脱颖而出,成为袁谭倚重的大将,天子难道就没有一点忌惮?要求他迎娶唐氏,也许就是一个手段吧。
刘晔是九江人,又是宗室,他和孙策没有任何关系。天子信任他,言听计从,未尝不是一种取舍。可是正如钟繇所说,颍川人散落四方,分属不同阵营的事太普遍了,如果都加以排挤,那颍川人还能支持朝廷吗?即使不是颍川人,这种情况也不少见,周瑜是孙策的大将,他的父亲周异是不是也不能重用?
天子太心急了,失于计较。
两人进了书房,钟繇关上门,荀惊讶地发现屋里虽然没有点灯,却依旧明亮,足以读书写字。他目光一扫,立刻发现了不同。南窗的窗棱间镶嵌着一片片的琉璃,阳光透过琉璃照了进来,落在窗前的书案上,照得纤毫毕现。
“元常,你……这么奢侈,是不是太过了?”
“奢侈?”钟繇不屑一顾。“汝南郡学的学堂早就用上这种窗户了。小儿用得,我用不得?”他瞅了荀一眼,笑道:“是不是有‘虽欲从之,末由也已’的感觉?”
荀顾不上钟繇的调侃,惊问道:“所言当真?汝南郡学的学堂都用这种窗户?”
“友若不是在孙策麾下吗,你不信我,还能不信他,写封家书问一问就是了。”
钟繇在窗前坐下,将案上的书籍收拾一番,整理出一片空间。荀在他对面坐下,注意力却在那些窗琉璃上,心头震惊不已。琉璃虽然不如玉,但用来镶窗户还是太奢侈了。如果钟繇所言属实,汝南郡学的学堂都用这种窗户,说明孙策又取得了一项技术突破,成功的降低了琉璃的成本。和纸张、印书技术一样,这种琉璃对读书人有着难以拒绝的魅力,尤其是冬天,有了这种窗户,再也不用忍受薰人的灯油味了。
他觉得很疲惫。他在关中建木学堂,仿制纸张,仿制马车,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可是和南阳一比,他总是差几步,而且看起来差得越来越远。到目前为止,他连孙策早就掌握的金丝锦甲技术都不清楚。天子要求他备几套金丝锦甲,他还要来求钟繇想办法。
数来数去,天子的优势只剩下两项:一是朝廷大义,二是战马。仅靠这两项,他能战胜孙策吗?殷鉴不远,袁绍也有大义,袁绍也有明显的战马优势,可他还是被孙策击得大败,伤重不治。
我建议天子御驾亲征是不是太冒失了?
“嘿,嘿。”钟繇见荀出神,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看什么呢,你不会是想把我这窗户扒走吧?”
荀忍不住笑了。“既然你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好客气的。这房子我租了,别的你都可以动,这窗户你别动。”他伸手摸摸窗琉璃。“冬天要到了,在这窗下读书感觉肯定不错。”
“行,送你。”钟繇拍拍面前的书案,眼神戏谑。“这个要不要?”
荀打量着眼前这个厚实而宽大的书案,眼前一亮,不假思索。“要!”他愣了一下,又道:“这也是你外甥送的?”
“这是我自己买的。”钟繇没好气的咄道:“如果不是太重了,我真舍不得给你,真正的太白紫杉,三百年的树龄,足足花了我十金。我那些谀墓文大多是在这张书案上写成的,你不要嫌晦气就好。”
荀打了个哈哈。“人终有一死,有什么好怕的。万一我走在你前面,希望你到时候不计前嫌,也能为我写一通墓碑。”
“这可不是什么吉利话。”钟繇摇摇手,收起笑容。“说吧,找我什么事,你别说什么找我叙旧之类的客套话,也别说来安慰我。我就算有点意见,还是会走马上任,尽忠职守的。如果要走,我也会走得光明正大。文若,我就是觉得奇怪,突然之间这么大举动,天子想干什么,讨伐孙伯符?”
荀不动声色。“你觉得可行吗?”
钟繇打量了荀片刻,微微一笑。“孙伯符刚刚与袁绍大战一场,就算胜了,损失也不小,这时候讨伐他的确是个不错的机会。不过,除非先取南阳,否则朝廷根本不敢进军豫州。这么有把握,难道是南阳可以不战而胜?”
第1451章 儒与法
荀有些犹豫。他和钟繇相关莫逆,但他不知道天子还是不是这么信任钟繇,是不是可以将天子的计划告诉他。有那么一段时间,天子和钟繇非常亲近,可是现在他意识到那可能只是一种手段而已,天子对钟繇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器重。
荀权衡了片刻,最后决定还是把自己知道的方略告诉钟繇。不管怎么说,天子委任钟繇出任左冯翊,还是将他当作肱股的。左冯翊与河东毗邻,担任着防范董卓旧部的重伤,守护着关中的东大门。
听完荀的解释,钟繇这才明白天子向东是虚,向西才是实。他眉头紧锁,沉默了半晌,语重心长地说道:“文若,我可提醒你一句,重用凉州人平定羌乱,引凉州人充实关中,虽能短期见效,却是饮鸩止渴。凉州地广人稀,再将大量户口内迁到关中,凉州交给谁?只能由羌人占据。大汉落到今天这一步,羌乱是根源。你们这么做,不是平定凉州,而是放弃凉州,其中的利弊,傅南容(傅燮)早就说得很清楚了,你那时候已经入朝,应该很清楚。”
荀一声长叹。“我明白。可是不如此,关中空虚,朝廷根本没有力量对关东对峙。去年大汉,人口逃亡近三成,今年雨水少,一旦朝廷安抚不足,必然又有流民出关。没有人口,就没有足够的赋税。没有足够的赋税,就养不起足够的人马。没有足够的人马,就算关山四塞也不过形同虚设。元常,就算这是一杯鸩酒,也不能不喝啊。”
钟繇轻声笑道:“孙伯符以仁,朝廷以力,真是咄咄怪事。文若,你觉得天子能成功吗?”
荀沉吟良久,苦笑道:“我不知道。”
“我倒觉得能成功,至少有机会。”钟繇似笑非笑,看不出真假。他把玩着案上的一个虎形铜镇。“你别忘了,秦能以西陲小国一统天下,就是先平夷狄,再灭六国。”他抬起眼皮,瞟了荀一眼。“不过,这个成功恐怕不是你希望的成功。”
荀心中一紧,豁然开朗。他知道自己的担心来自何处了。天子向他学习《荀子》,但他却越过了礼,直接取道于法,正和当年李斯、韩非的路线一样。秦国以法而兴,如今天子迁都关中,俨然是秦国重现,他要想中兴大汉,也只有走耕战立国的老路。
钟繇是家传的法家学问,所以他并不排斥这一点。可是荀家家传的却是儒家学问,他本能的拒绝这样的结果。可是舍此何为?解决不了百姓吃饭的问题,只讲仁义,能让百姓安心留在关中吗?事实证明,仓禀实而知礼,夫子说的足食足食也是对的,但没有足食足食,信也无从谈起。
看着钟繇得意的眼神,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天子也许有机会成功,可是他的理想却已经破灭了。就和先祖荀子教出李斯和韩非一样,他也用行王道的儒家学问教出了一个行霸道的英主,眼下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希望天子在行霸道的同时还能给王道一线机会。
霸王道杂用之,这不就是儒门一直强烈反对并想改良的汉家制度么?怎么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行了,行了,你也不用这么失望。”见荀眼神落寞,钟繇不忍再刺激他。“治乱循环,儒法也并非油水不融,更何况今日之法已非秦国之法。当年叔孙通也说过,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之。法家理乱,儒家理治,一饮一啄,自有天道。诵《孝经》退贼固然是狂生之言,用六经理乱也不太实际。”他顿了顿,又道:“这么说来,孙伯符疏远儒生也是有道理哦,你说是吧?儒生嘛,读书作文,访碑寻胜,这才是他们该做的事。不过你就算明白这个道理也学不来,没钱,你可供不起那么多百无一用的书生。”
荀瞪了钟繇一眼,欲言又止。钟繇意识到自己有意无意又刺激了荀,不免哈哈一笑,摇手示意荀不再讨论这个话题。荀心里更加郁闷。钟繇所言虽是调侃,却也是事实。关中没有钱粮,养不起儒生,很多读书人都逃到南阳去了。天子治下的关中越来越看虎狼之秦,孙策治下的山东却成了儒生们向往的乐土,如果孙策败了,是好事还是坏事?
见荀心情不佳,钟繇再次打断了他,问起荀来意。荀打起精神,希望钟繇能想办法搞几套南阳产的上等甲胄,再搞几件金丝锦甲,为天子御驾亲征增加几分安全保障。郭援、郭武都配备这样的甲胄,钟繇只要肯帮忙,这件事并不难。
“元常兄,你也清楚,就目前而言,陛下并无与孙策开战的可能,真正的目标是凉州。凉州多骑兵,保护得再周密,也难免骤然遇敌,多几分保障总是好的。”
钟繇点点头。荀不解释,他也明白,关中眼下根本不具备和孙策开战的实力,只是无路可退,不得不示强而已。天子的真正目标是凉州,平定凉州,再挟凉州士马而战,也是一个办法。人口、财赋的确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但归根到底,兵力尤其是骑兵才是决定胜负的最终力量。如果能平定凉州,手握十万精骑,天子纵使不能中兴大汉,至少能割据关中,为炎汉存续火种。
“我可以弄到你需要的甲胄,但我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派使者和孙策谈判。”钟繇十指交叉,神色凝重。“孙伯符控制得再严,也无法阻止甲胄外流,如果朝廷肯让步,暂时相关无事,让他进贡几套甲胄并不是什么难事。蒋子翼就在长安,你应该和他接触一下,探探他的口风,也透露一下朝廷的底线,好让孙伯符明白朝廷的难处,免得弄假成真,反而不美。”
荀想起路上看到的那辆马车的影子,点了点头。“我暂时不宜出面,不如由你代劳。如果我猜得不错,他很快就会来见你。到时候你试探他一下,看看孙策是什么打算,如何?”
钟繇点头答应,手指在厚实的书案上轻叩了两下,又笑道:“其实我还有一个办法,可能更稳妥。”
“什么办法?”
“让我出牧凉州,与羌人朝夕相处,为了我的安全,我外甥送我两套甲胄防身不成问题吧?”
荀盯着钟繇看了看,嘴角微挑。“没错,这的确是个办法。要不这样吧,我请天子转你为护羌校尉,让你组建一个三千人的亲卫营。”
钟繇脸一沉。“人心苦不足。荀文若,你过分了。”
荀哈哈大笑。
第1452章 唇枪舌剑
马车在钟繇家门前缓缓停住。蒋干推开车门,下了车,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转头四顾,看到站在马车旁的鲍出,笑眯眯地拱拱手。“令君还没出来?”
鲍出和蒋干并不陌生,拱手还礼,却什么也没说。荀刚刚派人打探蒋干的行踪,想知道他从哪儿来,想到哪儿去,没想到蒋干倒是坦荡,直接找上门来了。
有随从上前敲门,过一会儿,有老仆来开门,见是蒋干,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连脸上的皱纹都浅了些,躬身向蒋干施了一个大礼,比刚才看到荀热情多了。鲍出看着蒋干的随从取出一只钱袋递给老仆,暗自叹了一口气。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蒋干在长安受欢迎是有道理的,没人不喜欢钱啊。
蒋干进了门,刚到中庭,钟繇就迎了出来。蒋干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地说道:“本来打算等荀令君走了再来,不过他半天还没走,我估计他遇到麻烦了,索性和他见一面,也许能帮个忙什么的。”
钟繇哈哈大笑。“孙将军为人慷慨,子翼你也坦荡。你来得正好,令君也想见见你,有事要请你帮忙。”说着,转身将蒋干引入书房。荀起身相迎,意态从容。他本来并不打算和蒋干这么快见面,但蒋干主动来了,想必已经看到门口的马车,他再避反而显得小家子气,干脆与蒋干见一面。
三人重新入座,钟繇命人取来酒食,一边喝一边谈。有了酒,气氛变得和洽了很多。虽说分属两方,但孙策和朝廷没有撕破脸,蒋干和荀也算是旧相识,说起话来倒也轻松,并没有明显的敌意。
荀首先开口,调侃道:“山东大战刚刚结束,子翼就赶到长安,是报捷吗?”
蒋干不紧不慢,反问道:“令君觉得这是捷报吗?如果是,我就是来报捷的,还烦请令君为我引荐。”
“是不是捷报,因人而异。”荀浅笑道:“如果孙将军心有朝廷,忠心耿耿地为朝廷平乱,那自然是捷报,不用子翼说,我立刻带子翼去南山朝见天子。”
“孙将军有不臣之举吗?恕干孤陋寡闻,请令君不吝赐教。”
“我听说孙将军派人进驻洛阳,可有此事?”
“有。”蒋干不假思索。
“洛阳是旧都,孙将军派人抢占洛阳,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吗?”
“当然。不过,在我解释孙将军的理由之前,我想先请教令君一个问题。”
“请讲。”
“前太尉黄琬率部进攻颍川,是朝廷的旨意吗?”
荀语塞,略作迟疑,摇了摇头。“不是。”
蒋干点点头。“这么说,是黄琬自己附逆,无诏发兵,形同谋反。”
荀不置可否。黄琬兵败,又主动向孙策投降,他自己捅的篓子只能由他自己负责,朝廷不会为他兜底,但也不至于落井下石。黄琬肯定要承担责任,但是不是谋反要由朝廷决定,不能听由孙策指控。
“黄琬附逆在前,袁绍派审配抢占洛阳在后,朝廷没有任何补救措施,孙将军为避免旧都落入袁绍之手,派人进驻洛阳,有问题吧?”
荀苦笑。“如果是这样,那当然没问题。当年讨董,其父孙车骑也曾驻兵洛阳,收拾宫城,掩埋帝陵,祭扫而退。不知道孙将军是不是打算也这么做?”
“那要看朝廷安排什么人接管洛阳了。如果是朱公伟那样的骨鲠之臣,自然没什么问题,孙将军父子会全力配合。如果是黄琬那样的逆臣,那就不能让了,你说对吧?”
荀点点头,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蒋干没把话说死,至少说明孙策还没有打算彻底与朝廷决裂,他心里有数了。他接着说道:“孙车骑领豫州牧,孙将军代父监管豫州,合情合理,可是荆州、扬州准备如何处理?当初朝廷以太尉朱公持节关东,孙将军父子听候朱公调遣,领三州军事。如今袁绍已败亡,皇甫太尉即将还朝,他们父子打算什么时候各归其任?”
蒋干笑笑。“袁绍死了?”
“是的。”
蒋干转了转眼睛。他只知道袁绍受了重伤,却没收到袁绍已死的消息,估计还在路上。不过他并不介意,袁绍死不死影响不大,他一败涂地,最好的出路就是向朝廷俯首。
“谁是新任冀州牧?”
“虽然还没确定,但冀州重回朝廷治下是不言而喻的事。”荀非常有把握。
“这么说,今年秋天,朝廷可以收到冀州的赋税了?”
荀心里一怔,突然有些后悔,但话已出口,他也只能硬撑着点点头。
“那令君以为,冀州什么时候能将前几年逋欠的赋税补足?”
“这个……”荀沉吟着,不敢断言。他相信袁谭会给一部分,能不能给全都不敢保证,以前的欠债就更不敢指望了。蒋干这个问题让他无法回答,否则被蒋干抓住把柄,到时候却完成不了,反而不美。“这个要看冀州的情况,我暂时无法给你确切的回答。”
“没问题。”蒋干很大度。“虽然我还没有接到孙将军关于此事的命令,但我可以给令君一个答复,冀州什么时候真正成为朝廷的冀州,扬州、荆州绝不落后。”不等荀说话,蒋干又提醒道:“令君,你别忘了,在冀州坐视关中大旱,百姓流亡的时候,是荆州为朝廷提供的粮食。”
“子翼的意思是说,如果冀州今年不能上缴朝廷赋税,那扬州、荆州也不会上缴吗?”
“令君,去年豫州大疫,今年又蒙受袁绍无端进攻,损失很大,荆州、扬州也深受牵连。孙将军知道朝廷困难,没有向朝廷伸手要一粒粮、一丸药,为朝廷分忧之心天地可鉴。在这种情况下,朝廷不去追讨冀州逋欠的赋税,却要求荆州、扬州上缴赋税,是不是有些强人所难,是不是赏罚不均?江淮民风剽悍,顺冲以来,官逼民反的事年年有之,孙将军父子浴血奋战,亲冒锋矢,这才勉强平定,朝廷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希望荆州、扬州出现大规模的民乱吧?”
蒋干歪了歪嘴,微微一笑。“令君,欲速则不达,如今山东粗安,不宜轻动啊。”
荀暗自一声叹息,无奈地点点头。“子翼所言甚是。”
第1453章 首先,你得有钱(冬雷1977打赏加更)
见荀的气势被蒋干全面压制,心情郁结,气氛也有些紧张,钟繇连忙打了个岔,说了几句闲话,喝了两杯酒,话锋一转。“对了,蒋子翼,你来是正好,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升官了。”
蒋干顺势说道:“哦,那该庆贺庆贺。看你正在收拾行装,是要外放?”
“是啊,左冯翊。”
“恭喜,恭喜。”
钟繇手一伸。“贺礼呢?你总不能说两句空话就行了,来点实在的吧。”
蒋干扬扬眉。“元常兄想要点什么?”
“你觉得我现在最需要什么?”
蒋干转着眼睛,摇摇头。“这我可真猜不出来。元常兄,你就直说吧,只要力所能及,我绝不推辞。”
“你应该知道并州半失,上郡早就落入匈奴人之手了吧?我去左冯翊,与匈奴人为邻,匈奴人来去如风,弓劲马快,我随时有性命之忧。”
蒋干瞅瞅钟繇,又瞅瞅荀,心中生疑。朝廷派使者去并州,又派钟繇去冯翊,是意在东方,还是想对匈奴人动手?听钟繇这意思,似乎是想清剿并州境内的匈奴人,不过谁知道他是真是假?“原来元常兄静极思动,想做儒将。那好,甲胄还是军械?我最多只能送你三五套,多了可不行。”
钟繇在案上叩了叩手指,不动声色的瞥了荀一眼。见蒋干答应得这么爽快,荀也是精神一振,连连向钟繇使眼色,希望他赶紧答应蒋干,看看能不能讨要金丝锦甲。蒋干看得清楚,却不说破。
“都需要。”钟繇笑着拱手致谢。“我听说除了常用的甲胄外,还有一种贴身穿的金丝锦甲,不知子翼能否也提供几套?”
“金丝锦甲啊。”蒋干有些为难地咂着嘴。“这是软甲,上阵时不能单独使用,需要配合精甲才行。你如果需要,我倒是可以提供,但最多一套。”
“这么小气?这可不像是你蒋子翼小孟尝的绰号。”
“不是小气,这种锦甲本来就不是批量生产的产品,全是手工打造,而且一旦中箭次数太多,里面铺排的金丝乱了,这件锦甲也就废了,修补都没用,所以成本太高,产量很少,价格也居高不下。我可送你一件,如果你需要很多,那就只能下单订制了。”
“说来说去,不就是金子么?”钟繇佯作不快,一拍案几。“你说吧,多少金一件,我现在就把金子给你,大不了我多写几通墓碑。”
“这倒不用。”蒋干抬手。“百金而已,我还是付得起的。行,你把尺寸写给我,我送到汝南,一个月后,你就能拿到为你量身订做的金丝锦甲。”他忽然看了荀一眼。“令君,你不会又是想仿制吧?”
荀一惊,随即强笑道:“怎么,你怕了?”
“哈哈哈……”蒋干大笑,笑得荀很窘迫,又不能发怒。他在关中建木学堂也不是什么秘密,但丢人的是不论他怎么用心,就是仿不出南阳木学堂的技术,不论是马车还是甲胄都是如此,比以前是有进步,但和南阳造一比就相形出绌。蒋干笑了一阵。“其实啊,这金丝锦甲比马车简单,只要满足两个条件就可以仿制。”
“哪两个条件?”
“首先,你得有钱。”
荀哑然失笑,又不以为然。他当然知道金丝锦甲成本高,刚才蒋干也说了,一件百金,而且使用次数有限。不过对于天子的安全来说,百金根本不值一提。
蒋干看得清楚,心中暗笑。钟繇无动于衷即使对钟繇来说,百金也不是一个小数目荀的反应却更强烈,由此看来,要这件金丝锦甲的人并不是钟繇,而是荀。他接着说道:“其实,你要找一个会拉丝的工匠,将金子制成金丝。剩下的事就好办了,和做一件普通的夹袄没什么区别。”
“就这么简单?”
“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蒋干笑道:“大道至简,知道者又有几人?令君,你先准备个千八百金,慢慢试,总能试出来的。就算不能形神皆似,至少比没有强。”
荀哭笑不得,却也将蒋干的话记在心里。蒋干说到了一个词:拉丝。金丝是拉出来的,不是熔铸出来的。他在尚方里监造军械,听工匠们说过,拉丝看似简单,其实很难,但拉出来的金丝、银丝更坚韧,这可能就是锦甲可以挡箭的关键所在。他决定离开这儿之后就回去试试,说不定能早点完成任务。
黄金是个问题,宫里全部搜一下,可能都没有一千金。就算有,也不可能全部拿来拉丝织甲。蒋干说得对,要造金丝锦甲,首先你得有钱,而且不是普通的钱,是真正的黄金。
不管怎么说,这么轻易就从蒋干嘴里打听到金丝锦甲的消息,荀还是很高兴的。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孙策无意与朝廷撕破脸,这更是一个好消息。如果一来,天子就有时间平定凉州了。平定凉州不仅是为稳定后方,控制战马,建立属于天子的军队,更是让天子练习用兵。等他历练几年,真正将兵法学以致用,手握十万精骑,面对孙策就更有底气了。
虽说身为儒生,他不喜欢法家的霸道,但不得不承认,两军交锋,能决定胜负的还是兵强马壮、器甲精良。天下只能马上取,如果不能在战场上击败孙策,就算天子想行王道也没机会。
荀忽然灵机一动。既然蒋干连金丝锦甲的秘密都可以告诉他,那是不是可以让孙策进贡一些甲胄,为天子装备一些近卫虎贲、羽林郎?有一只装备精良的近卫在手,天子的安全才能得到真正的保障。
荀眨眨眼睛,笑道:“我之前听辛佐治说,袁显思和张孟卓都曾向孙将军购买过军械,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那元常你何不也买一些?三五套能顶什么用,要想安全,至少三五百套,组建一个亲卫营吧。”
钟繇会意,说道:“怎么样,子翼能帮忙吗?”
蒋干笑笑。“三五百套够吗?”
荀倒是想多要一些,可是他担心引起蒋干怀疑,只好闭口不言。钟繇却清楚荀的心思。“我倒是多多益善,问题是孙将军肯卖吗?如果因为我,导致子翼被孙将军责备,那我岂不是连累朋友。”
“不瞒二位说,据我所知,从各种渠道进入关中的南阳甲胄总数逐年增长,这半年就超过一千,全年超过三千应该不是问题,所以你想多买一些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要说有问题,那只有一个。”
荀和钟繇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的说道:“首先,你得有钱,对吧?”
蒋干放声大笑。“然!”
第1454章 老之将至
虽说气氛融洽,但蒋干开出的价格还是让荀倒吸一口冷气,整个后槽牙都疼。
高级将领专用的鱼鳞精甲十金一套,普通将校的五金一套,士卒所用的甲胄相对便宜一些,三金,其他的军械也各有价格。荀一听就知道蒋干在宰他,他之前得到的消息,孙策卖给他张邈的甲胄绝对没有这么贵,普通士卒的甲胄只有一万钱左右,数量大还有优惠,只有六七千钱。
以这个价格,要为天子筹措一千套甲胄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朝廷根本没这么多钱。不过荀也不急,一来这只是蒋干漫天要价,实际成交的价格只会比这个低,不会比这个高;二来他手里还有一个孙策无法拒绝的筹码:战马。
刘晔建议天子取凉州,出发点正在于此。相对于并州、幽州,凉州的战马更多、更好,来自西域的天马更是千金难求。只要能搞定并州,幽并凉达成统一,马价控制在朝廷手里,不由得孙策不低头。关中木学堂的技术不如南阳,造不出那么好的甲,至少还有甲可用。孙策没有战马,能用黄牛代替吗?
荀觉得晾一晾蒋干,故意生气,拂袖而去,由钟繇和蒋干接着谈。钟繇将荀送出门口,返回书房,重新入座,笑道:“子翼,荀文若走了,你跟我说个实价吧,这么高的价格,别说一千套,三五百套我都买不起。我钟家的田产已经被孙将军没收了,现在靠给人写墓碑糊口,可拿不出这么多钱。”
蒋干打量着钟繇,脸上看不出一点笑意。“元常兄,是天子要御驾亲征吗?”
钟繇一愣,脸上的笑容也收了。“为什么这么说?”
蒋干撇撇嘴,露出一丝冷笑。“关中有资格组建三五百人亲卫营的人屈指可数。莫怪我出言不逊,你钟元常不在其列。”他抬起手,示意钟繇不要急着辩解。“我把你当朋友,你也别把我当傻子,那些一听就不靠谱的话就不用说了。”
钟繇也收起了笑容,沉吟片刻。“既然如此,那我先问子翼一句话,你刚才说从各种渠道进入关中的甲胄今年会达到三千套以上,是真的吗?”
蒋干点点头。“军械本身就是一门生意,有人买,就有人卖,我们不卖,还有其他人卖。”
“这么说,西凉诸将都私下和孙将军交易了?”
“不止西凉。”
钟繇没有再问。蒋干这句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眼下关中手握重兵的就那么几个,皇甫嵩、韩遂、马腾、吕布,皇甫嵩应该不会和孙策交易,其他人就不好说了。按蒋干所说,今年总数将达到三千套,就算有一半落在关中,韩遂、马腾、吕布每个也有五百套左右。
这是好事天子西征,这些人都是主力,装备越好,战力越强,也是坏事枝强干弱,天子能不能控制得住,会不会有危险?
看来孙策早就有所准备,已经在关中埋好了线。这也可以理解,有郭嘉为他出谋划策,有蒋干往来关中联络,他怎么可能对关中的情况一无所知呢。
钟繇眼珠一转,又道:“你提供给关中诸将的军械不会和马车一样,也是已经淘汰的吧?”
蒋干笑而不语,瞅了钟繇片刻,又幽幽地说道:“朋友也是分的,有真朋友,也有假朋友,总有个亲疏远近,你说对吧?元常兄,恕我直言,你如果真想统兵,左冯翊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那儿是好的选择?”
“凉州。”
“凉州太危险了。”钟繇哈哈一笑,掩饰道:“我暂时还不敢想。”
蒋干没有再说什么。他虽然不如郭嘉擅长察颜观色,却也不是傻子。他看得出钟繇对这个任命不满,也清楚钟繇不是荀他的功业心更强,对朝廷的忠诚却相对不足只要给他足够的诱惑,让他背叛朝廷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只不过他的价格比韩遂、马腾之流要高得多,而且不能那么直接。
见蒋干不接自己的话题,钟繇也收起了笑容。“子翼,跟你说实话吧,关中人口不足,养不活这么多人马,天子打算御驾亲征,平定凉州,将凉州户口内迁,充实关中。”他顿了顿,又道:“这是荀文若刚刚对我说的,我不赞同,但影响不了天子的想法。天子正当少年,文武兼备,想一试身手也是可以理解的。对他来说,我们人到中年,已经是老朽了。”
蒋干斜睨了钟繇一眼,咧嘴一笑。“那倒也是,元常兄今年四十有五了吧?”
钟繇的心情顿时郁闷得不行,想掩饰都掩饰不住。他马上就要年过半百了,在官场熬了这么多年,历转多任,总不过千石之官,刚看到一点希望,担任了尚书令,还没等他大展宏图,又被天子赶到左冯翊。左冯翊虽说是二千石,可是从尚书令转左冯翊总有左迁之嫌,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天子好少臣,自己还有机会位列三公,封侯拜将吗?
蒋干等了一会儿,让钟繇的情绪慢慢发酵。钟繇毕竟在官场多年,很快就收起了自己的情绪,打听起山东的战事。他听荀说了一些,却不全面。蒋干想了想,把韩银阵亡的事说了一遍,这件事瞒不住,迟早会传到钟繇耳中,现在提前告诉他,也能表示一些诚意。
钟繇听完,更加担心。兵凶战危,果然不是闹着玩的,韩银身边有近千骑,还被张临阵斩杀,天子西征,就算他不会像韩银这么鲁莽,危险也不是嘴上说说这么简单。不仅要为他个人准备甲胄,更要为他身边的虎贲、羽林尽可能提供最好的甲胄、军械。
“我什么时候能拿到金丝锦甲?”
“你现在就把尺寸给我,我以最快的速度发到汝南。金丝锦甲要由孙将军批准,不是所有人都能拿得到的。不过孙将军对元常兄非常器重,应该不会有问题的。快的话,一个月左右就能拿到。”
钟繇这才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他和天子的身形相差很大,如果给他的尺寸,天子就穿不了。如果给天子的尺寸,也瞒不过孙策的眼睛。他迟疑了片刻,只好写下自己的尺寸,至于天子的,就由荀去复制吧。这可不是我不愿意为天子效劳,实在是不能让蒋干生疑。
钟繇写下自己的衣服尺寸,交给蒋干。蒋干看了一眼,将纸叠好收起,起身告辞。钟繇留他吃饭,蒋干摇摇头。“多谢元常美意,不过我还有事要处理,最迟明天,我就要离开长安,赶往河东。如果你这尺寸需要修改,最好能在明天早上之前告诉我。”
“你要去河东?”
“是啊,听说天子派使者去了并州。”蒋干意味深长地一笑。“我要去见几个朋友,打听打听。”
第1505章 暗间(看更新后才睡打赏加更)
长安城西门外,柳市。
黄猗左手挟着一匹布,右手提着一只新酒壶,信步走来,一边走一边看,在一个卖书的书肆门前停住。看到他,书肆主人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黄先生,你又来买书?”
“是啊,老金,可有什么新书?”黄猗笑道。
“有啊,汝南新出的《说文解字》,印得可好了,今天出了好几部,我估摸着先生会要,特地给你留了一部,要不要进来看看?”
“《说文解字》?那可太好了,最近正找这部书呢。”
“那请里面坐,我给你取去。”金姓主人笑嘻嘻地将黄猗迎了进去。黄猗看着架上的新书,取下一部来,随意翻看着。他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外面,见没人注意,便轻咳了一声。过道门轻轻的拉开,黄猗闪身而入,一个与他身形相似的年轻人随即闪了出来,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书,一边留意外面的动静。
黄猗进了内室,从堆满的书简中穿过,来到后室。后室不大,同样堆满各种新旧书籍,散发着墨香和他陈旧的气味。蒋干坐在一角,正借着灯光翻看着一部薄薄的书册。
“蒋君。”黄猗上前行礼,恭恭敬敬。
蒋干放下书,打量了黄猗一眼。“最近辛苦了。”
“比起蒋君日夜奔波,我算是安逸的。”
“吕布什么时候走的?”
“半个月前。为了军饷的事,他和皇甫嵩争执了很久,拖了十来天,最后实在拖不下去了才勉强动身。”
“很好。”蒋干将手里的小册子递给黄猗。“这是密本使用方法,背熟以后烧掉,以后如果有机密情报会就用密本的形式传递,以免泄露,也能保证你的安全。上面那个数字是你专用的,千万要记牢。”
“喏。”黄猗应了一声,接过小册子,小心的掖在怀里。
“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孙将军已经击败袁绍,袁绍受了重伤,已经不治身亡。”
“这可太好了,袁将军的三个遗愿算是完成两个了。”
“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蒋干沉默了片刻。“还有一个坏消息,你族叔黄琬兵败鱼齿山,虽然向黄汉升将军投降,但朝廷不承认他的行动,附逆的罪名他是跑不掉的,江夏黄家会受牵连。”
黄猗愣了一会,轻轻地说道:“对我来说,这个消息并不算太坏。”
蒋干站了起来,拍拍黄猗的肩膀。“我得到消息,朝廷可能要西征凉州,如果不出意外,吕布会随同出征。你想办法留下来,在长安也行,回江夏也行,成家立业,不要去吃那份苦了。征战危险,我们另外安排人跟着。如果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老金联系,找不到我,老金会把消息送给孙将军。”
“喏。”黄猗迟疑了一下,又道:“我暂时还是留在长安吧,也许有别的机会。”
蒋干瞅了黄猗一眼,觉得有些诧异。听他这口气,他做暗间做上瘾了?“为什么?”
“孙将军击败袁绍,已成朝廷心腹大患,朝廷虽不能制,却有可能提拔与孙将军有仇怨的人。到时候我发几句牢骚,说不定就有机会出仕,还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蒋干觉得有理。“也好,那你就安心留在长安吧。正好有件任务交给你。”
“蒋君请说。”黄猗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曹操的家眷住在戚里,你如果有机会,搬到戚里去住,监视他们,随时汇报情况。如果曹操派人来接,想办法破坏,别让他得逞。”
“好。”黄猗应了一声,闪身出门。老金适时出现,手里提着一套书,正是新出的《说文解字》,另一只手递过来黄猗的酒罐。“新到的宜城醪,请黄君尝尝。”黄猗提了提,酒罐很沉重,笑了笑,又买了两部闲书,夹在腋下,走了出去,悠哉游哉的继续闲逛。
老金回到内室,站在蒋干面前。蒋干捏着眉心,正自思索,看到老金进来,他打起精神。“黄猗过一段时间会搬到戚里去监视卞夫人。你留神点,不要露出破绽。如果卞夫人来找你,你酌情帮忙,但是不能让她被曹操接走。机会合适,就来把人送到武关,再把水搅浑了,让他们互相猜疑,却想不到咱们身上去。”
“明白。”老金轻声应道。
浚仪。
孙策坐在山顶的树荫下打盹,凉风习习,树影婆娑,正是夏日午后的休闲时光。郭武站在十步之外,倚着树假寐,郭援和谢广隆坐在远处的树下,敞着怀,喝着酒,玩着六博,郭援已经连输七局,眼神不善地瞅着谢广隆,想抓住他出千的把柄,谢广隆谈笑风生,得意洋洋。
“真是邪门了。”郭援抓耳挠腮,大腿拍得啪啪响。“没道理啊,怎么得也该让老子赢一回了。”
“就你这拙眼,天亮输到天黑,别赌了,再赌这一仗就白打了。”郭嘉走了过来,踢了郭援一脚。“你阿母来了,说是给你寻了一门好亲,人都带来了,要相相你呢,快去收拾一下。”
“唉哟我的亲阿母唉。”郭援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她早不来,晚不来,我钱都输完了她才来?”他眼珠一转,挤出一脸笑容。“老谢,帮个忙?”
“不帮。”谢广隆连连摇头。
“帮不帮?”郭援眼珠子一瞪。“不帮我,下次上阵,背后一刀捅了你这龟孙儿。”
“别的都可以帮,唯独这个不帮。”谢广隆嘿嘿笑道。“帮你忙,你娶妻生子,以后没人跟我一起耍了,多没劲。要我帮忙也可以,问问你那未过门的妻子,如果她还有姊妹未嫁,那我就帮,否则免谈。”
“就你这奸相,活该打一辈子光棍。”郭援咄了一口,转身又向不远处的郭武走去。郭嘉一把拽住他。“行了,你别烦子威了,你嫂嫂给你准备好了,赶紧去把自己洗干净,别给将军丢脸。”
“好咧。”郭援兴冲冲的去了。
郭嘉上了坡,来到孙策面前。孙策睁开眼睛,指指对面的躺椅,笑道:“你夫人最近很忙啊。又是谁家的女子?这速度真够快的,袁绍要是有她们这反应,胜负未可知。”
郭嘉哈哈大笑。“将军击败袁绍,威镇中原,他们几个作为将军身边的勇士,个个都是前途无量的少年英雄,这时候不赶紧出手,等着作妾么?将军,我跟你说,除了谢广隆出身黄巾,不受人待见,其他的都被人瞄上了。相貌出众如子威的至少有四五家在抢,连他们自己都挑花了眼,难以决断,正愁着呢。”
孙策瞅瞅郭嘉手里的公文。“哪来的?”
“长安。”郭嘉扬扬眉,喜不自胜。“将军,有热闹看了。”
第1506章 慢慢来
韩遂接受孙策的解释,马腾希望儿子回去帮忙,王允及时死了,老党人们在角落里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瑟瑟发抖,荀迎娶表妹弘农王遗孀,冯翊、扶风换太守,长安最近的确很热闹,但孙策最关心的还是天子的动向。
天子要西征?这个脑洞有点大,近乎异想天开,但仔细想想,又让孙策笑不出来。
不用说,西征是为了东进,是为了牢牢抓住不多的优势企图翻盘。经济也好,人口也罢,毕竟都是软实力,只是硬实力的基础,能不能真正转化为硬实力还要看统治阶层的智慧和勇力,冷兵器朝代,战马就是最重要的战略资源,而贫穷的游牧民族全民皆兵,威胁不可小视。百万匈奴人就能让人口两千万的汉朝疲于奔命,后世的游牧民族也没少欺负中原的农耕民族,蒙古人、满人还在中原建立了王朝。
假如天子真的平定凉州,翻盘的可能性并非没有。
为天子出此计的刘晔是个奇才,以退为进,以攻为守,愣是从不可能中找到了一丝可能,正中孙策软肋。这是一个赌徒,不按常理出牌的赌徒,再加上一个年轻气盛的天子,什么事都有可能出现。
“奉孝,你觉得天子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三成吧。”郭嘉躺了下来,十指交叉,抱在胸前,看着头顶摇曳变幻的树影。“如果我们运作得好,可以让这三成机会变得更少。迁都长安产生了这样的后果,不知道荀文若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出了一会神,又挺起身,转头看着孙策。“将军,我现在相信你说的那句话了。”
“什么话?”
“治世二十年一代,乱世五年一代。”
孙策没忍住,“噗哧”的一声笑了,依稀又想起前世的网络语言。“你是不是有老之将至的感觉?”
“的确有点。”郭嘉重新躺了回去。“我今年二十六,按照五年一代人的说法,算得奔三十去了。说实话,不是太能理解刘晔、刘巴这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心思。我相信荀的感觉会比我更强烈,他今年三十三了呢。”
孙策无声地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又道:“这和地域也有关系,颍川人才多,又是党人聚集之地,思想氛围比较稳定,延续性比较强,你虽说不羁,其实还是受了影响的。至于荀,应该会比你更不适应。不过他毕竟才三十出头,应该不会像袁绍反应那么慢。再说了,天子如果真的西征,还需要一个相对稳重的人镇守长安,他还是最合适的那个。天子西征不可怕,东征才是麻烦,现在撕破脸,我们都没好处,只会便宜别人。”
“希望如此吧。”郭嘉沉默了一会,又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怎么了?”
郭嘉坐了起来,神情凝重。“虽说暂时不会撕破脸,但天子西征之前还是会遣使关东,一方面要做足面子,一方面要查我们的底子。如果他发现荆州、豫州的情况,难保不会以为这是机会,一时冲动。将军,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才行。”
孙策一动不动。他知道郭嘉在说什么。击败袁绍是好事,但他的损失也不少,伤亡近万人,仅是各种抚恤就接近一个亿,再加上各种物资,这一场为期不到半年的战争让他支出超十亿,别的不说,仅是消耗的箭矢就以千万计弩车是杀器,但也是烧钱的大户。
战争就是烧钱,持续的时间越长越如此。打赢了还好,打输了就是雪上加霜。
总之一句话,豫州未来几年的财赋都被打空了,没有三五年缓不过这口气来。当然,战争时期,他也可以像别人一样横征暴敛,竭泽而渔,但那是不得已的手段,只有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才能干。如果可以避免,他还是希望多保留一丝元气,不要做得那么绝。
现在多保留一丝元气,将来发展起来就更快,有生之年看到改造成果的可能性就更大。
“荆州的事,暂时不要干涉。”孙策反复权衡,还是摇了摇头。“要给子纲先生和公瑾时间,让他们自己做出选择。只有他们自己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选择,将来才能坚持得更久,但凡有外力勉强,终究是个遗憾。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心念朝廷,举州依附朝廷而且成功了,那也不会对我们造成致命影响。奉孝,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哪怕你做的是利在千秋的大事。”
郭嘉想了一会儿,又笑了。“将军,此刻的你看起来不仅比我年长,似乎比张子纲还要沉稳几分。也好,既然将军已经有了决定,我就不勉强了,也正好趁这个机会休息一段时间。”
孙策点点头。“再过几个月,等这边的事处理完毕,我打算去吴县,也许今年冬天会在那儿过。你有没有兴越一起去?”
“去!”郭嘉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不仅我会去,我的夫人、儿子也会去,将军帮我安排往处吧,要闹中取静,还不能离得太远。”
“就在太湖里找两个岛吧,你一个,我一个,没事就晒晒太阳钓钓鱼。就算你荒唐一点也没人看见。”
“这样好,尤其是要离陈长文远一点,我最近看见他就烦。”郭嘉嘟囔道:“我夫人都不管的事,他叨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真是烦人。惹恼了我,把他未过门的夫人抢了,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孙策忍俊不禁,放声大笑。“奉孝啊,你这个办法好,我支持你。”
“那我明天就去办。”郭嘉也笑道:“到时候将军你可别不承认。”
两人正说得开心,孙尚香奔上了山,来到孙策身边,用力摇着孙策的手臂说道:“大兄,快起来,快起来,二姊又被阿母责骂了,正躲在房里哭呢。”
孙策坐了起来,掰开孙尚香的手。“你轻点,别把我胳膊摇断了。又为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为了成亲的事。”孙尚香背着手,撅着嘴,满脸不屑。“这些豫州人真是好烦哪,以前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来提亲,大兄刚击败袁绍,他们全来了,想娶二姊的少年郎都够组建一个亲卫营了。”她一转眼,发现郭嘉闭着眼睛躺在一旁,吐吐舌头,压低声音。“先生睡着了么?”
“睡着了,随便骂。”郭嘉说道。
“唉哟,先生,你可和那些人可不一样。”孙尚香立刻换了一副笑脸,凑了过去,捏起小拳头。“先生,我刚才说话声音太大,吵着你了吧?我给你捶捶背。”
第1507章 家事天下事
孙策没理可劲儿拍马屁的孙尚香,自顾自的下了山,来到南坡下的宅院。他和父亲孙坚有一大半时间住在军营,这个院子的真正主人是母亲吴夫人。吴夫人原本就是很有手段的奇女子,和袁权相处了几年,境界更上一层楼,如今应对任何人都绰绰有余。在浚仪住了半年,她的威望比孙坚还要高,很多人可能未必知道孙坚的名和字,说不清他具体的官爵,但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吴夫人。
但那只是在外面,在家里的影响力却是一天不如一天。有了孙策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兄长,不仅孙翊、孙尚香被他带跑偏了,就连二姊孙尚英都不像以前那么听话,为了成亲的事,和吴夫人闹起了别扭,要自己选择夫婿,不想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些规矩来。
孙策进了后堂,吴夫人正坐在堂上生气,孙尚华在一旁劝着,不动声色地给孙策使眼色。孙尚华有孕在身,已经显了怀,这是她成亲几年的第一胎,吴夫人不敢大意,凡事都能忍让三分,连说话声音都小些,孙尚华也就成了内院最有效的灭火器。
孙策上了堂,在吴夫人身边坐好,咳嗽一声:“又有人来提亲,都是谁啊?”
吴夫人没好气的瞅了他一眼。“是谁都没区别,她是铁了心,连看都不肯看,非要自己选了。十六岁了还不想嫁人,还想在家呆一辈子?”
“在家呆一辈子有什么不好?我们家养不起么?”孙策笑了两声。“阿母,我问你一件事。”
吴夫人瞅着孙策。“你别笑,这都是你带坏的。”
“行,行,我有责任,这件事由我来解决,行不行?我营里那么多少年英俊,还怕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妹婿?我跟你说,阿母,这女子不能结婚太早,迟一点有好处。你也不是十八岁成亲,十九岁才生我?你看我们兄弟姊妹,哪一个不是又聪明又健康?我跟你说,女子最合适的生育年龄是二十以后,就是尚华这个年纪。你等着看着,她一准儿生个小天才。”
“真的假的?”吴夫人将信将疑。她本人的确成亲比较晚,因为孙坚看中了她,但吴家人不同意,前后僵持了近两年,最后成亲时十八岁,次年生孙策,从目前来看,几个儿子都正如孙策所说,又健康又聪明,四子一女,连一个夭折的都没有。孙坚的妾丁夫生一子二女,同样如此。这简直是个奇迹,在她身边找不出第二个。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孙策觉得说服力不够,又补了一句。“这是活神仙说的。”
听说是于吉说的,吴夫人神情缓了几分。她倒不担心孙策骗她,孙策从来不在她面前说谎,再说这件事也很容易查证,下次见到于吉时问一声就是了。
“那这件事你放在心上。”
“行。”孙策手一伸。“你把名单给我,我回头查一查。”
“查什么?”
“阿母你可不知道,之前不是有一些豫州世家逃到广陵、下邳了么?他们原本指望等袁绍打赢了再回来,现在袁绍死了,他们无路可逃,又不想老老实实地接受惩罚,就走各种门路,难保里面没有人想通过结亲逃过一劫。我让人查查他们的底细,别让他们蒙混过关,再耽误了尚英。”
听孙策这么说,吴夫人没有再坚持,让人去抄录名单。想求亲的人都会投名刺进来,她当然不能把名刺直接给孙策,需要派人抄写一遍。孙策说了几句闲话,起身走到二妹孙尚英的门口,敲了敲门。孙尚英将门打开一条缝,泪眼婆娑。
“大兄。”
“哭能解决什么问题?”孙策低声说道:“快去找抄写名单的人,把你不喜欢的人全加上去,一劳永逸的解决掉,省得他们再来烦你。”
孙尚英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我洗个脸就去。”
孙策进了门,坐在一旁,看着孙尚英洗脸、补妆,压低声音问道:“跟大兄说,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孙尚英瞅了孙策一眼,用布巾捂着脸,迟疑了片刻,闷声闷气的说道:“没有的。”
“真没有?”
“真……没有,我还不打算成亲。”
“那就算了。”孙策一本正经的说道:“说实话,我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一直没和你说。既然你暂时不打算成亲,我就不提了。反正我们家也不缺你一口饭吃,你就算是一辈子不想嫁也没事。”
“谁……谁啊?”
“唉,算了,算了。”孙策站起身来。“你过两天就回平舆吧,省得阿母看见你又着急。你告诉权姊姊,我可能要迟两天,曹昂要来谈合作的事。”
孙尚英立刻转过身来。“他什么时候来?”话一出口,看到孙策诡异的笑容,立刻明白自己上了当,连忙又转了回去,嘟着嘴。“你又骗我,都是拜将封侯的人了,也没人正经。”
“谁说我骗你了?”孙策忍着笑。“唉,我说妹妹啊,你怎么会看上他的?你和他也没见几次啊,而且他长得又不好看,贼眉鼠眼的,出身又不好,更要命的是他夹在我和袁谭之间,迟早是个死……”
孙尚英放下手中的布巾,低着头,呆坐在梳妆台前,一动不动,神情沮丧。孙策凑了过去,笑眯眯地打量着孙尚英。“又怎么了?”
孙尚英一声长叹,幽幽地说道:“大兄,我知道我帮不上你什么忙,可是也不能给你添麻烦,还是算了吧。你刚才说有个合适的人选,是谁啊?”
“你愿意听我的?”孙策坐在榻上,双手抱着胸前,翘着二郎腿。
孙尚英嗯了一声,头低得更低,下巴都抵着胸口了,泪珠子啪嗒啪嗒的往下掉,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捏得关节发白。孙策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我说好也未必有用,要不这样吧,你等两天,他可能要过来谈合作的事,到时候你也看看,相得中,我就替你提亲,相不中就算了……”
“哦。”孙尚英默默地就了一声。
孙策起身出门,顺手带上了门。孙尚英一动不动,听到门页合上的轻响,这才突然反应过来,顿时满脸通红。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双手捂着发烫的脸,忍不住笑出声来,嗔道:“坏兄长,又戏弄我。”
第1508章 前车之鉴(鹰缘帝打赏加更)
孙策拿到名单,交给郭嘉,让他安排人查一查。
郭嘉扫了一眼名单,屈指一弹。“将军,你还别说,你这直觉真准,就我所知道的,这里面至少有三分之一与那些逃亡的家族有关。”他想了想,又道:“将军真打算一查到底?”
“你觉得可以吗?”
“可以,袁绍战败,袁谭忙着接管冀州,暂时没有实力和将军对抗,更不会为了这些人得罪将军。有附逆的大义在先,朝廷方面也没人敢为他们出头,这是收拾他们的最好机会。只不过兵法讲究围三阙一,穷寇莫追,如果一点余地都不留,只怕会有人铤而走险,落草为寇。大战过后,将士需要休整,随时准备应对关中或者河北的攻击,这时候再去剿寇怕是不合适。”
“是啊,所以我想了一个主意,也许可以和立功将士的赏赐一起解决。有些将士因伤致残,不能再上阵了,回家务农也有点力从不心,我想安排他们回乡做里正、亭长之类,识文断字,伤势较轻的可以做县尉。他们通晓战斗,就算是最普通的战士,训练、指挥十来个人也没什么问题。就目前所知,需要遣返的有两千多人,将他们安排到广陵、下邳,就算一个人领五个人也有一万多人马,剿寇绰绰有余。”
郭嘉思索片刻。“这些人可是以豫州人、扬州人为主,将他们迁到徐州,他们能愿意?不如从洛阳的屯田兵里遣返一些人回乡,好腾出一些位置安置我们的人。县尉之类的官职由豫州人、扬州人担任,亭长、里正由本地人担任。”
“里正由本地人担任,亭长也由外地人担任,设定任期,三到五年一转。”
郭嘉的眼神变得凝重起来。“将军,就算是朝廷任命的官员也是到县为止,没有到乡亭一级的,这么做是变更制度,会引起本地乡绅的反弹,也会剥夺太守、县令长的职权,不可不慎。”
“正是因为影响太大,不可不慎,才要从广陵、下邳开始。那里地方乡绅的力量相对薄弱,就算有反弹也不会影响大局。有清剿附逆世家这个名义,敢跳出来反对的人就算有也不会太我,我们借这个机会试探一下,看看效果,然后再做改进。”
孙策苦笑一声:“奉孝,现在毕竟是战时,我们就算不实行耕战,至少也要加强对地方的控制,要不然世家是不会安份守己的。就算我们打击一些世家,新的世家也会如雨后春笋般的出现,等我们平定天下,他们已经坐大,我们又和光武帝一样深陷泥潭,无能为力。”
郭嘉微微颌首,同意孙策的看法。身为孙策的心腹,他知道孙策并不是要将世家连根拔起,不分青红皂白的均平富实际上这也是不可能的孙策只是想将世家和土地剥离开来,让士人成为社会发展的支柱力量,而不是去挖空新王朝根基的蛀虫。
“这件事影响很大,不能急于求成。”
“我不急。”孙策笑笑。“你今年二十六,我今年二十一,子纲先生也不过四十三,他至少还能再奋斗二三十年,我们注意养生,再活四五十年应该问题不大,有这么长的时间,应该能打下根基了吧?”
“将军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依我看,用不了四五十年,三十年足矣。”
“我宁可将期限放得宽泛一些,免得给自己太大的压力。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我宁可走得慢一点,也要走得稳一点。”
郭嘉大笑。“将军如果是驽马,那天下就没有千里马了。”
孙策心道,就知道你不信,其实我就是一匹披着千里马皮的的驽马,治国什么的,我就会说几句大道理而已,具体的事还得你们来做。前生最大的官就是小学班长,连部门经理都没做过的人却要来治国,改变一个民族的未来,我很忐忑啊,不敢不小心。改革成功的例子是有,失败的例子更多。我宁愿像邓公一样九十岁才成功,也不愿意像王安石、张居正一样人亡政息。
“奉孝,我们做的是移风易俗的大事,一骑绝尘是不够的,万马奔腾才行,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我宁可做负重致远的南阳黄牛。”孙策想起南阳的周瑜和张,不禁有些好奇。黄忠应该已经回到了南阳,张这头老黄牛如果有什么意见,现在应该在路上了吧?
在治国这件事上,他非常想听听张的意见。
郭嘉没有再说什么。他已经习惯了孙策这种战场上奋勇争先近乎莽,政治上深谋远虑近乎迂的分裂性格。战斗如弄潮,形势瞬息万变,的确不能考虑太多,只能依靠将领的直觉和本能反应。政治却是琢玉,需要耐心和毅力。
鸣雁亭。
孙策站在岸边,看着当初许攸筑了一半的围堰,心生感慨。战事已经平息,将士、民都撤走了,只有这些围堰还能看出一点战争的痕迹。看到这些完成了一半的围堰,他越发坚信耐心的力量。如果袁绍不是三心二意,从一开始就咬住浚仪不放,浚仪城现在也许就是他的了。
当然,选择一个合适的人执行任务也非常重要,如果许攸不是那么贪财,袁绍也未必会放弃。说一千,道一万,用人很关键。内耗不可避免,如何调整,尽可能减少内耗的伤害才是领导者的手段。
袁绍已往矣,如今我也面对类似的困难了。处理不好,难免重蹈袁绍覆辙。一念及此,孙策忽然想起杜牧《阿房宫赋》的最后几句,轻声吟哦起来。“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一旁的顾徽听了,眼前一亮。“将军,这是何人所言?”
“好吗?”
“好,虽无华丽之句,却是朴实之言,近乎道。”
孙策笑道:“一个叫杜牧的士子,写了一篇《阿房宫赋》,哪儿人忘了。这是末尾点题的一句,我也觉得不错,记得比较清楚。”
“杜牧?《阿房宫赋》?”顾徽仔细想了一会,摇摇头。“没听过。不过有此一句,想来不会差。”
这时,身后的孙翊大声叫了起来。“来了,来了,大兄,二姊,你们快看,他们来了。”
孙策顺着孙翊的手向南看去,一艘体型超大的楼船出现在浪荡渠上,在大大小小的客船、商船中一览众山小,格外醒目。
第1509章 君子德风
张邈站在船头,看着远处的风景,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鸣雁亭,听到这个名字,他就想起那次错过的机会。如果当时留下辛毗,他还会成为阶下囚吗?虽说平舆的生活平静而安逸,他还是时时觉得遗憾,尤其是何被赎走以后,他一个人住,有更多的时间反思过去和规划未来。
“老伯,可以下船了。”曹英没好气的说道,不满地瞪着张邈。张邈恍然,哈哈一笑,让在一边,挤挤眼睛。“你先,你先,有人等着你呢。”
“老没正经。”曹英红了脸,啐了一口,匆匆下船去了。孙翊站在岸边,用脚踩着跳板,笑眯眯地看着她。曹英更不好意思,翻了个白眼。“就知道傻笑,回来也不知道报个平安。”
“你担心我啊?”
“我才不担心你呢,你死啊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哈哈,快来快来,我给你挑了一匹好马,比上次韩遂送的那匹还好,真正的胭脂马,可漂亮了。”
“真的?”曹英顾不得生气,快步下了船,牵着孙翊的手,飞奔而去。
孙策叹了一口气,对身边的孙尚英说道:“二妹啊,不是我说,这曹家的人真不如我们孙家的,曹子修要是有阿翊一半手段,何至于此,你们俩早就成了啊。”
“你别说了。还不知道人家什么心思呢,你就乱说。”孙尚英羞不自胜。有心想嫁曹昂,孙尚英知道必须要过丁夫人这一关,今天特地和孙策一起来迎接从平舆来的丁夫人。曹昂要到浚仪来谈判,丁夫人和曹英从平舆赶来相会,需要在浚仪驻留一段时间。吴夫人身份尊贵,当然不会亲自出迎,这件事就由孙尚英代劳了。得到了孙策的支持后,孙尚英像是换了一个人,神采飞扬。
“他还能有什么心思?我妹妹这么优秀,他要是不知道珍惜,那两只眼睛也没什么用了,我帮他抠了去。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娶你,要么去死,否则看我不打出他粑粑来。”
“你……”孙尚英很无语,忽然眉头一皱。“咦,那是权姊姊么?”
孙策抬头一看,也很惊讶。袁权、袁衡、尹都在船上,后面还跟着几个侍女和保姆,看这架势,可能连两个孩子也一起带来了。他举起手,扬了扬。正下船的张邈愣了一下,以为是和他打招呼,也举起手扬了扬。孙尚英“噗哧”一声笑了起来,白了孙策一眼。孙策也很无奈。
“这老东西,还真是会自作多情。”
话虽如此,孙策还是迎了上去,笑眯眯地拱拱手。“明府别来无恙?”
“好,好。”张邈眉开眼笑,话中有话。“重回陈留,感慨万千啊。”
“想回陈留了?”
“呃……将军以为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孙策咧着嘴笑道:“我连何伯求都放了,还能不放你?若不是令弟不肯给钱,你早就回陈留了,说不定还能赶得上对袁绍最后一战。现在嘛,生死两茫茫,你俩暂时是见不着了。”
张邈想起袁绍,又不免有些伤感,一声轻叹。“是啊,生死两茫茫,五六年时间竟会发生这么大的变故,谁能想得到呢。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古人诚不我欺。”
“古人不欺你,你也别欺我。三千金,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张邈的脸颊抽了抽,哭笑不得,一甩袖子,大步向前走去。孙策哈哈大笑。袁权下了船,向孙策行礼。袁衡躲在袁权的后面,露出半边脸,偷偷地看着孙策。孙策弯下腰,打量着她。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
“将军杀气好重。”袁衡轻声说道,小脸微红。孙策眨眨眼睛,这才注意到袁衡长高了不少,由萝莉进化为少女了。孙策刚想说点什么,两个身影从后面钻了过来,其中一个一个箭步冲到孙策面前,大叫道:“将军,我也来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孙策看着眼前这一对真正的萝莉姊妹花,惊讶不已。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小桥粉妆玉琢般的小脸。“你们怎么来了?哈哈,我明白了,不好好读书,逃课?”
“才不是呢,放暑假了。”小桥眨着星眸,歪着头,打量了孙策片刻,转身对低着头的大桥说道:“姊姊,姊姊,你说将军是长了胡子好看还是不长胡子好看?”
大桥臊得满脸通红,挣脱小桥的手,向孙尚香跑了过去。孙策忍俊不禁,起身对袁权说道:“怎么也没提前通知一下,我好去接你们。”
“现在又不是战时,有张校尉和八百水师护卫,安全得很,何必再劳师动众。”袁权笑道:“再说了,她们要给你一个惊喜,我也不能做恶人不是。”
“我可只看到惊,没看到喜。”小桥撅着嘴。“将军一点也不高兴。”
“谁说我不高兴?哈哈,哈哈。”
“假!”小桥嘴上不信,脸上却露出笑容,斜睨着孙策。“将军,听说这些天圃田泽非常美,你什么时候去,带上我们呗?让我们也看看你击败袁绍的地方,回去也好让小伙伴们羡慕羡慕。”
“行,行。”孙策应道。
“一言为定?”小桥伸出手指。孙策迟疑起来,他只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想去。这两天有很多事要忙,哪里有空去官渡。小桥却不依不饶,一双妙目眼巴巴地盯着孙策。孙策看看袁权,很是无奈。袁权笑道:“难得她们大老远地赶来,你如果抽得出时间就陪着去一趟吧。官渡大捷,你已经成了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捷报传到学堂的时候,学堂里的孩子开心得哑子都喊哑了,有好几个要去讲武堂报名,学习兵法,以后随你征战呢。”
“是吗?这可是好消息。”孙策也很高兴。这也是移风易俗的一个小胜利啊。他重新弯下腰,和小桥勾了勾手指。“等我办完正事,一准儿带你们去,好不好?”
“好咧。”小桥勾完手指,一跃而起,抱着孙策的脖子,用力在脸上亲了两下,不等孙策反应过来便撒着欢儿的跑了,追上大桥,又抱着大桥亲了一下。“这个是你的。”
孙策摸着脸,哭笑不得。“这什么意思?平舆现在时兴这个见面礼?”
袁权了孙策一眼。“这你可别怪人,现在平舆学堂的少年都想学你,少女都想学尚香。”又看了一眼孙策身后的孙尚英。“就连尚英都有效仿者无数,每天都有正当青春的少女来工坊应聘,说什么要独立先自食其力,以后自己养活自己,不靠别人呢。”
孙策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心里满满的成就感,比击败了袁绍还开心。
第1510章 双赢(日李绾姬打赏加更)
战事虽然结束,孙策还是习惯住在军营里,弃舟登岸,有的坐车,有的乘马,一起向与浚仪城隔水而望的大营走去。袁权和丁夫人等人一起走,孙尚英陪着。得到孙策的暗示后,袁权有意无意的让孙尚英做起了主角,指着沿途的风景,问孙尚英一些故事。
孙家兄妹没什么学问可言,弘咨却是个名士,在浚仪住了这么久,已经将浚仪附近的风物古迹了解得一清二楚,平时陪孙尚华外出游览时说了不少,受孙尚华鼓励,搜罗史事和民间传说,写了一部《大梁风物志》,虽然算不上什么正经著作,却胜在有趣。孙尚英读过书稿,很是喜欢,此刻娓娓道来,倒也是谈笑风生,博得丁夫人连声赞赏,听得津津有味,大开眼界。
孙策与张邈同行,几个孩子则以孙翊、孙尚香为首,策马奔驰,韩少英带着几个羽林卫前后照应,蹄声特特,笑声如铃,一派鲜活气息。
“不看那些围堰,真难以想象这里刚刚大战一场,胜负可以影响整个天下的形势。”张邈感慨不已。“孙将军,如果你败了,别的我不清楚,我们兄弟难逃一劫。”
“是啊,昔日以性命相托,转眼间舍命相搏,真让人心寒。”孙策挽着缰绳,淡淡地说道:“明府应该听说了,过些天,曹子修会来浚仪谈判,令弟也会来,到时候明府一起与会吧。按我的态度,能在谈判席上解决的,就尽量不要动刀。”
张邈转头看看孙策。“将军说得对,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不想和将军为敌。曹子修有多大本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陈留没有和将军对阵的资本。”他顿了顿,又道:“将军,如果谈成了,我能不能把之前买的那些军械退给你啊?”
孙策笑道:“明府真的打算解甲,连军械都想退了?”
“不退又能怎么样?反正也用不上。当时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买的,可是跟你部下装备的一比,那根本不能看啊。看到这些军械我就觉得气闷,不如退了,图个心静。”
“你真想心静?”
“想。”
“那我帮你出个主意。”孙策轻摇着马鞭。“你做个坐啸太守,俸禄照拿,朝廷的那一份之外,我再给你加一份,依吴郡、汝南、南阳三郡太守例,逢年过节,该有的你都有,剩下的事我来安排。如何?”
张邈半天没说话,又说道:“呃,我再问一句,如果我接受你这个建议,那三千金……”
“无限期延后。你要是愿意给,我也不拒绝,就当是借给我的,如何?不瞒明府说,我现在真的缺钱,缺很多钱。别说三千金,三万金都不够用。”
张邈挑起大拇指,半开玩笑。“将军不愧是发明算盘的人,这账算得太精了。”
“过奖,过奖。”孙策哈哈一笑,毫不介意,又恳切地说道:“明府,我没读过什么书,也没亲自做过什么生意,但是我知道有一个原则:不能双赢的生意不是好生意,你和我合作,我只会超出你的预期,绝不让你后悔。”
张邈面带浅笑,若有所思。
虽然战事结束,浚仪城也是一座军事要塞,几乎没有真正的百姓,但孙策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军营里。和将士们在一起,在武猛营、武卫营的保护下,听着角斗声,他才能安然入睡半睡半醒,与战时的区别只有一个,他会脱了甲胄。
袁权等人来了,他本想回城去住,袁权却要求他在中军大帐旁准备了一个帐篷,让袁衡住几天军营。孙策拗不过她,只好让袁衡与孙尚香住一个帐篷。桥氏姊妹、曹英也住在大营里,应该不会寂寞。
袁权原本不住军营,她要和尹一道,带着孩子住在城里,让吴夫人好好看看孙子。两个孩子都已经会跑会说,正好有趣的时候,吴夫人有一年没见了,心疼得很,舍不得让他们住在军营里,非要自己带着。孙策也不觉得这么小就应该受苦,便也答应了。吴夫人听说袁衡要住在营里,便让袁权去照应,孩子在她身边,不用担心。袁权不好拒绝吴夫人的命令,只好答应了。
吃完晚饭,袁权就跟着孙策回到城外的大营。安置好袁衡等人,关照她们遵守营中规矩,听韩少英指挥,早点休息,她回到中军大帐。孙策派人准备好了热水,又放了郭武等人假,换成羽林卫来当值,即使如此,还是觉得诸多不便。
“为什么啊?”孙策敞着怀,一边扇着风,一边隔着一道帐门,和正在内帐沐浴的袁权闲聊。“又是为了让阿衡吃苦?”
“我想你了,想找个理由与你独处,不行吗?”
孙策笑了。“行,但这不可能是全部的理由。听你这口气,应该也不是因为阿衡,至少不完全是。”他沉吟片刻,又道:“受人之托,来求情?”
袁权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半晌才道:“算是吧。我知道不该来,可是不来也不行,正好丁夫人要来,邀我同行作伴,桥氏姊妹也需要人照顾,我就来了。”
孙策没有吭声。击败袁绍,他才能腾出手来清理内部事务,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追捕那些隐匿在广陵、下邳的豫州世家。那些人误判了形势,以为袁绍亲自出手,他必败无疑,他们很快就能返回家乡,所以没有走远,结果他用水师封锁了江海,这些人如瓮中之鳖,无路可逃。如今袁绍败亡,陶应又依附于他,在广陵、下邳两地搜捕,一个个才慌了,动用各种关系来疏通,想逃过惩罚。
联姻是手段之一,通过袁权也是手段之一,孙策早有预计,但他没想到压力这么大,居然迫使袁权甚至等不及他回平舆。袁权不是糊涂的人,她这么做,自然是有人给了她太大的压力,她承受不住,只好勉为其难。
见孙策不说话,袁权也沉默了,帐内只听到哗哗的水声。过了一会儿,袁权洗浴完毕,却又在里面待了好长时间才走了出来。孙策一看,很是意外。袁权穿得非常正式,就连湿漉漉的头发都挽了起来,一副如见大宾的模样。
“姊姊,你这是……”
袁权拜倒在孙策面前,匍匐在地,双手交叠,额头贴在手背上。“夫君,臣妾冒失,请夫君惩戒。”
第1511章 未老先衰
孙策看着袁权白的脖颈,伸手将她扶了起来。袁权的手比以前好一些,但还是有些粗糙,看来这段时间没少干活。孙策握着她的手,又解开她的头发,让她躺在自己腿上,头发垂下,用扇子帮她扇风。
“你现在不该洗头,要好一会儿才能干。不吹干的话,你又会受凉头疼。”
“几天没洗,有味道。”袁权有点不好意思,闭上了眼睛,却又舍不得离开。
“有味道就有味道呗,难道还比这军营里的味道大些。”孙策笑笑。“说说看,是谁这么大面子,居然连你都扛不住,不得不跑一趟。”
“还能有谁,我那两位本家叔叔。如果只是他们自己也就罢了,我还真不愿意搭理他们,可是他们自称受人之托。”
“哦,能劳动他们二位的又是何方神圣?”
“你知道我有一位同宗伯父吗?筑土室自闭的那个。”
孙策恍然。“原来是他啊。”他笑了两声。“这个面子的确够大,不是你能承受得起的。行了,我不怪你了,把这些衣服脱了吧,换身清凉的。大热天的,再闷出一身汗来,还得洗。”
袁权应了一声,进内帐换衣服。七月正是盛夏,即使是晚上也闷得难受,穿着厚厚的礼服实在不舒服。等她换上了一身越布单衣,再次走出内帐,孙策看了她一眼,满意的点点头,伸手牵着她。“走吧,帐中太闷,带到到禹王台上纳凉,那儿地势高,有风。”
袁权有些不好意思,孙策不由分说,拽着她出了帐。他的中军就在禹王台附近,出了中军大营,也就是十几步路,便登上禹王台。禹王台高五六丈,登上台顶,便感觉到凉风习习,身上的汗很快就被吹干,暑气全消。
“听说有慧根的人能听到师旷的琴声,你听听看。”
“我可没那慧根。”
“那你能听到梁孝王的门客谈文论艺的声音吗?”
“也听不到。”
“那你能感受到角斗声吗?”
袁权沉默了。大营就在眼前,角斗声就在耳边,她怎么可能听不到。她居高临下,俯视着绵延数里的大营,原本有些慌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心中说不出的踏实。她明白了孙策的意思。师旷的琴声再好,无法挽回晋国的衰亡。梁孝王门客的诗赋再高明,无法成就梁孝王的帝业。同样道理,袁闳的道德再高,名声再好,也无法影响孙策的决定。
“看到这些,有没有感受到其中蕴藏的力量?”孙策搂着袁权的肩膀,轻轻晃了晃。“你父亲临终前交待了三个遗愿,其中一个就是干掉袁绍,毁掉他的野心。如今我已经实现了他的这个遗愿,靠的不是什么圣人的道理,什么礼乐教化,而是这些将士的浴血奋战。”
“可是……”
孙策竖起一根手指,挡在袁权的唇边。袁权的唇很软,微凉。“他是你的长辈,你不能不给他一点面子。你来了,也向我求过情了,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至于如何回复他,这件事交给我。”
袁权靠在孙策的肩上,闭上了眼睛,长发在夜风中轻轻摇摆,嘴角微挑。
一辆马车在钟繇的旧宅前停下,鲍出拉开车门,荀先下车,四处张望了一下,见无人注意这边,才转身向车内行礼。“陛下,请下车。”
一身常服,打扮得像个普通士子的天子钻了出来,目不斜视,快步走进大门。他们穿过中庭,来到后院的书房。正午时分,天气闷热,连知了都不不肯叫。可是看到那扇由琉璃镶嵌而成的窗户里,天子还是忍不住失声惊叫。“好,果然是好。”
荀吩咐人取酒浆来,然后将天子引到窗前,在那张宽大的书案前坐下。天子拍了拍案几,又赞了一声:“原来钟令君的那些书法都是在这张案上写成的,好,好。”
“陛下如果喜欢,臣明天就派人送到宫里去。”
天子瞅瞅荀,笑了。他摇摇头。“不了,接下来这几年,令君比我更需要这样的窗户,这样的书案。”他想了想,又道:“想办法买一些这样的琉璃吧,在尚书台准备一间这样的房间,以后令君在宫里当差也舒适些。至于这书案,倒不是什么问题,让人搬到案里就是了。以后在家就别办公了,多注意休息,享享天伦之乐。令君这样的王佐之才应该多生几个孩子,将来大汉才有贤才可用。”
“陛下说笑了,倒是陛下,应当早点立后,而且越快越好。”
天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信手取过一部放在案头的书稿翻了翻。他知道荀所说的御驾亲征并不是他所说的御驾亲征,他也知道荀说得有道理,战场凶险,如果他出什么意外,先帝的血脉就断了,又要从宗室中寻找继承人,这往往是朝廷最容易生乱的时候。
如果时间允许,他也不愿意现在就出征,但孙策咄咄逼人,现在已经占据了荆豫扬三州,青徐二州很快也会落入他的手中,再等几年,他也许连逆转形势的机会都没有了。
“令君,金丝锦甲的仿制进展如何?”
“进展不理想,拉丝很难,勉强拉成的金丝强度也不佳。陛下,我怀疑蒋干说了谎,金丝锦甲没这么简单,他有可能在误导我们,让我们虚耗本来就不多的黄金。”荀苦笑了两声。“或许,这也是他炫耀南阳技术的一个手段。”
“这件事交给刘晔吧。”天子盖上书,眼睛透过琉璃,看着院子里扭曲的光影。过了一会儿,他收回目光,静静地看着荀。“刘晔在这方面有些悟性,让他试试,令君腾出精力做大事。”
荀心里说不出的失落。天子对他的工作不满意,决定将这件事交给刘晔,他无法拒绝。木学堂的关键不仅仅是工匠,还需要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协助。他本想找一些读书人来做这件事,却没有一个读书人愿意接受,至少他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刘晔有这个能力,愿意去做,交给他当然最合适。
但木学堂是他的一手建立的,是他推行新政的核心,现在却要交给刘晔,这是不是寓示着钟繇的担心一步步的成真?钟繇四十五岁,还可以勉强说老了,他才三十三岁,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怎么也无法接受未老先衰这个残酷的事实。
荀突然想起张。他和张有约,张比他年长整十岁,他一直觉得自己有年龄优势,现在看来,他这点优势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不过据他所知,张似乎不直接负责木学堂,主持木学堂的是个女子,好像姓秦,还是关中人。
难道我竟然不如一个女子?荀心中涌起一种难以明状的荒唐感。
第1512章 圣之时者
“令君?”天子轻叩书案,提醒了一句。
荀突然惊醒,连忙向天子致歉。他本想提醒天子南阳木学堂祭酒是女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是这未免有些丢脸,二是太匪夷所思,就算他不在乎,天子也未必承认,说不定以为他在推脱。锦甲嘛,听起来就像是女人做的事。
“就依陛下所言。”
天子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在窗户阳光的映衬下,散着自信的光芒。“令君,不管怎么说,百工终究是鄙事,不值得令君花费太多的心思。令君有良平之才,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臣愧不敢当。”
天子笑道:“令君,估算时日,孙策的报捷文书该到了。朝廷当如何处置,该拿出一个章程了。令君可有计较?”
荀打起精神,拱了拱手。“陛下,蒋干所言虽不可全信,可是从情理分析,亦离实情不远。两军交战,耗费钱粮惊人,尤其是孙策入主豫州以来连年征战,去年又遭受大疫,府库空虚在所难免。孙策推行新政,对民生的确有益,可是他投入甚夥,据臣打听到的消息,他欠南阳工坊的税赋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已经难以为继。其他地方的情况可能会好一些,但也不容乐观。”
天子微微颌首,轻轻的嗯了一声,却不说话,目光炯炯地看着荀,示意他继续说。
“孙策此举并非随意为之,而是大有深意。臣敢请为陛下言之。”
天子正身危坐,身躯更加挺拔。他向荀欠了欠身。“洗耳恭听。”
“孙策心性沉稳,远逾同侪。他行事虽跋扈,却处处以朝廷任命自奉,绝不授人以柄,所欠南阳工坊的赋税皆以荆州刺史、南阳太守的名义行事。若朝廷只是讨要赋税,则杜畿、阎象则可以所欠太多,需要休养生息为名,拒绝如数支付。若朝廷撤换荆州刺史、南阳太守人选,则继任者必负巨债,一旦争于立功,催讨不当,必然引起南阳百姓反抗,与朝廷离心。此一举两得之计也。”
天子眉梢轻挑。“这么说,荆州倒成了一丛荆棘,无法下手。”
“正是。”
天子双手拢在袖中,外面看不出动静,袖子里,手指轻扣,拇指互缠,转来转去,忽快忽慢。他看着眼前的荀,沉思良久。荀解释得很清晰,他一听就懂,他不懂的是荀的心思。他本来打算趁着孙策力竭的机会或是拉拢周瑜、张,或是直接派人掌握荆州,可是听荀这么一说,这荆州根本动不得,就算拿到手也无法得到钱粮。
南阳是帝乡,虽说那些世家没落很久了,剩下的也被孙策赶走一部分,可是一旦朝廷收回,那些人很可能又会回来,讨要属于他们的产业,朝廷还不能不给,否则又和孙策有什么区别?得不到钱粮,谋夺荆州的意义就去了大半,还要为此冒着与孙策发生冲突的危险,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没有钱粮还怎么西征,荀这是变相的谏止吗?可这个方案他之前是同意了的,虽然有些勉强,现在怎么又变卦了,是因为我重用刘晔、刘巴,却将钟繇转左冯翊,威胁到颍川人的利益了吗?
“依令君之见,奈何?”
“陛下,孙策取南阳是初平二年,袁术尚在,他就鼓动袁术杀戮南阳世家,侵夺百姓产业,其冬击败徐荣大军,威名大盛,便一股作气,在南阳推行新政,短短数月便奠定南阳之日格局,其后数年,他虽不在南阳,却时刻不忘控制,如蛛吐丝,节节缠绕,终使南阳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可谓深谋远虑。陛下可曾想过,他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天子眼神凝重起来,思索良久。“自是南阳南通八达,是兵家必争之地。不管朝廷在洛阳还是长安,南阳都有控轭之势。”他随即又笑了。“令君,我明白了。对孙策来说,南阳不可须臾有失,是他的软肋,所以,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迫他就范。只要掌握好力度,不逼得他鱼死网破即可。”
“陛下举一反三,大汉中兴可期。”荀接着说道:“人有所欲,必有所忌,孙策不肯放弃南阳,我们就用此来敲打他,让他不敢贸然与朝廷决裂。兵法云:强而示之弱,诱敌进也。弱而示之强,使敌不敢进也。陛下欲与孙策相安,则当示之以强,迫其俯首。”
“孙策会不会反其道而用之,朝廷势若骑虎,难以遽下?”
“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很低。”
“为什么?”
“因为他非常清楚,一旦与朝廷对垒,他得不偿失。胜无所得,败则一溃千里,举目皆敌。两害相权取其轻,唯有与朝廷相安对他的伤害最小。以些许钱粮贡赋换取朝廷对他的承认,他何乐而不为?”
天子一声轻叹。“如此一来,他可就三分天下居其一了,论财赋,甚至得其大半。”
“陛下,你忘了青州、徐州。”
天子微怔,随即苦笑。“是啊,青州、徐州也被他收入囊中了。令君,朝廷也要听之任之?”
“陛下有力量夺回来吗?”
天子哑口无言。
“陛下,反者道之动,孙策力强,朝廷暂时无力制之,不妨反其道而行,使其更强,为天下所忌。他实力越强,无人可独力制之,为求生存,只能依附于朝廷,朝廷才有借力的机会。若人人自行其事,朝廷何从周旋?”
天子无声地笑了。他若有深意的瞥了荀一眼。“令君博古通今,循道而动,可谓圣之时者。”
荀一声轻叹。看天子这神情,他的建议其实并没有超出刘晔为天子所做的规划,只不过是勉强赶上了他们的步伐。天子嘴上不说,实际上已经打定主意效秦灭六国故事,又怎么可能忘了连横之策。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如此,谁能为使者,与孙策一较高下,夺食于虎口?”
“光禄大夫杨彪。”
荀话音未落,天子便笑出声来。“令君,英雄所见略同。谁说你守旧?三十而立,你正当壮年,至少还能为朝廷效力三十年。有这三十年时间,你我君臣并力,若是还不能中兴大汉,那只能说大汉火德已终,非人力可为。届时你我归隐南山,坐看天下风云,也算是不枉此生,无愧于心。”
第1513章 荀彧献计(鹰缘帝打赏加更)
荀心中感慨。天子的手段越发高明了,看起来是自己主动献计,实际是天子停下脚步,等他赶上去。
后生可畏。孔子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后生,还是觉得后生可畏的先生?
见荀出神,天子又忍不住想笑。荀这段时间承受的压力太大了,神不守舍的时候未免太多。他咳嗽一声,将荀的思绪拉回来。荀很尴尬,连忙接着说自己的规划,掩饰自己的失态。
荀的计划其实还是延续之前的战略:充分利用朝廷独有的大义,但不依赖大义,而是以形势利害为基础。孙策虽强,但他地处东南,有着无法克服的先天缺陷,战略处于守势。朝廷虽弱,可是占据了西北,战略上就处于攻势,掌握更多的主动权。充分利用这些优势,强弱转变,逆转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朝廷眼下实力不够,无法将战略上的优势转化为攻势,就只能暂时保持守势。当初决定迁都关中,正是出于这个考虑。关中四塞,是战略防守的最佳地形,周以此灭商,秦以此平天下,大汉也可以因此中兴。
战术上示强,迫使孙策承认朝廷的存在,战略上示弱,忠于朝廷的人会因此而义愤,有异心的人会因此心生畏惧,前者如幽州、益州,后者如冀州、并州。不管是谁,朝廷可以将他们聚集到朝廷麾下,利用他们的忠心或者恐惧,集积力量西征,壮大自己。
幽州刺史张则、益州刺史曹操是忠于朝廷的,可以从这两州征调精兵强将,与朝廷一起西征。冀州新败,袁谭为了生存下去,只有向朝廷俯首,朝廷可以趁机索要一部分财赋,同时征辟一部分人才。并州也可以做同样处理,只不过并州贫瘠,没什么油水可言,只能希望于征辟人才。并州出将,即使是读书人,弓马纯熟的也不在少数,如果能得到一些将才,不仅能增加朝廷实力,还可以平衡凉州将领,便于天子掌握平衡。眼下军中的并州系力量太弱,不足以平衡凉州系,从长远看,这是一个隐患,应该尽早布局克服。
天子连连点头。荀和刘晔各有千秋。荀适合留守后方,掌握大局。刘晔适合随侍左右,随机应变。
荀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陛下,臣有一言,实属荒悖,恐有冒犯之嫌。”
天子摆摆手。“令君,言者无罪。况且现在又不是在朝堂上,你就当是师生之间授业解惑,直言无妨。”
“谢陛下。”荀再次躬身行礼。“陛下少年,在军中威信不足,又无兄弟扶持,势单力薄,实在危险。臣建议,征召宗室从军,一来为朝廷效力,二来以备不虞。”
天子一愣,瞅了荀一眼,脸色微变,眼神明灭不定。
荀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天下皆知先帝只有二子一女,少帝不幸为奸臣所害,如今仅剩陛下一人。陛下亲征,觊觎帝位者不知几许,散落四方,蠢蠢欲动。既然如此,不如将他们召至京城,强者从军,弱者守国,按亲疏远近,分别安排。万一有所不讳,则依亲疏、功劳,选德与能,一则示陛下为公之心,二则杜虚妄之念。如此,则勇者争功,贤者守德,相互牵制,不敢放肆,陛下可居危而安。”
天子眼珠转了几转,微微颌首。“令君所言虽出人意料,却的确有可取之处,值得深思。”他抬起头。“令君,你再仔细思量一下,届时朝议时提出,看看大臣们的意见。我马上回宫,先与陈王商议一番。他是宗室中不多见的将才,射艺冠绝天下,如果他能随大军出征,必能多几分胜算。”
“陛下不以臣荒悖,离经叛道,臣甚是感激。”
天子大笑。“令君,事必依礼可治平,不可治乱,存亡之际,就算离经叛道些也无妨,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嘛。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我以此心待令君,令君也当以此心待我。”
天子上了马车,靠在车壁上,目光透过车帘缝隙,看着不断后退的长安街景。因为坐的是荀的马车,没有走驰道,视角和平时略有区别,尤其是目光投向驰道一侧的时候。
天子脑海里风起云涌,不停的回想着荀的建议。他看着空荡荡的驰道,想着那些在暗中觊觎帝位的人,不禁苦笑。他的对手何止是袁绍、孙策啊,那些宗室同样不可忽视。大汉存亡之际,他们应该能支持朝廷吧,毕竟都是高祖子孙,大汉如果亡了,他们也没什么好处。王莽篡汉,刘氏子孙可都是被削爵了。
刘晔也是宗室,他没有投孙策,不就是因为他姓刘么?陈王与孙策关系那么好,朝廷一道诏书,他也抛下一切来到长安,同样是因为他身体内流淌着刘氏的血脉。
孙策有江东子弟兵,我就组建一支宗室子弟兵,也算不错。
一念及此,天子脑海里立刻崩出一个人:刘备。刘备来过长安,除了他身边有个叫张飞的勇士之外,没给人留下太多的印象,后来奉命回到幽州却声名鹊起,尤其是在涿县击败河北第一名将义,一战成名。如果能把他召到西征军中,应该是一个不小的助力。
除此之外,还有谁?刘虞之子刘和,他曾经率骑兵进攻豫州,一度占领半个徐州,也算是知兵之人。
天子越想越多,不免有些兴奋。他看向对面端身正坐,闭目垂帘的荀,不禁笑了一声。“令君,我越想越觉得征召宗室是一个妙计,令君不愧是王佐之才。”
荀睁开眼睛,搓了搓手,淡淡地说道:“即使黔首百姓也知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道理,凡欲成事,无不需父子兄弟并力,一家之力不够,则举一族之力。一族之力不够,则举三族之力,莫不如是。袁绍之败,失误很多,首举兄弟失和,次为父子离心。若非和袁术争豫州,又怎么会和孙氏父子为敌。若非坐视袁谭战败而不救,又何至于河南易手。陛下,道理并不复杂,很多人都可以想到,只是帝家多顾忌,未必敢言罢了。臣读史书,常为此叹惜,如今事急,便斗胆直言,幸得陛下不忌,臣之幸也。”
“是啊,帝家的事……”天子咂了咂嘴,欲言又止。他打量着神情肃穆的荀,突然笑道:“令君,听说荀家家传易数,你献此计之前,有没有卜一卦,是履虎尾吗?”
“不,是利见大人。”
天子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