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爆发(二合一)
徐嗣兴觉得自己仿佛正面撞上了奔腾的犀群,左脸上挨了一拳,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一身浩大如江海的气机,竟然被生生砸得迟滞,意识都略微有些恍惚。
凭借着百战而来的经验,咬了一口舌头,刺痛中渗出鲜血,徐嗣兴才勉强恢复了清醒。
雷霆自然纠缠在他的身上,打入体内,令他的气机迟滞,手掌,肌肉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自然颤抖,第一时间判断不能够硬抗,吐气开声,一口鲜血蕴含气机吐向王安风。
王安风神色不变,以右拳横栏,将这不逊强弩的淤血砸开,而趁着这一息时间,徐嗣兴已经狼狈翻滚朝后,半点没有了先前从容不迫的气焰,发髻散乱,隐有失态。
王安风神色不变,一步走出,神偷门轻功往日难以施展出的精深奥妙之处,在一身浩大气机的支撑之下,水到渠成,瞬间出现在了后退的徐嗣兴旁边。
此刻他面容已经恢复了原本模样。
衣摆拂动,右掌五指张开,朝着徐嗣兴猛然拍下,大巧若拙,仿佛瞬间囊括了徐嗣兴的每一处出招变化,却又极为沉重。
如是我闻!
持金刚力,断尽三千烦恼丝,得大清净自在。
右掌翻转,轰然落下。
佛门禅宗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中游的清净自在越发强烈,可徐嗣兴在清净之中,却不得自在,只觉得那一股压迫性反倒越强,如同泰山倾覆,朝着自己压下,不由得双目微缩。
他脑海中精妙招式何至于数百,可这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去防备这一招朴实无华的掌法,时间转眼即逝,旁人便只看到他像是刚才那样,如同不通武道的莽夫,只以双臂交叉挡在身前,生生接下了一掌。
面色一变,旋即如同飞石一般,朝着后面跌出数百步,方才站稳,王安风复又一步踏出,落地时候已经再度出现在他身前,神色冰冷沉静,抬手复又一掌拍落。
这是佛门般若掌法的路数,但是其中糅杂了同样脱身于金刚经的大金刚掌力以及佛门霸道第一的摔碑手,精妙之处,或者有些降低,但是若论霸道掌劲,当属天下第一流的武功。
世上最上乘的武功,本不在于其本身招数精妙,而在于施展之人,王安风此时心中震怒,却又凭借一直以来的心性压制住,恰好和此时这一路掌法的内核相符,越发使得顺畅。
徐嗣兴再度咬牙支撑,抗住了这一掌,气机暴涨,旋即跌落,朝后跌飞出去。
一连八次,徐嗣兴已经远离城门五千步。
再度砸落时候,一身浩大气机竟然已经被生生拍散,最后一掌纯粹凭借体魄和自身苦修的内力支撑住,但是残存的掌势已经开始侵入他的体内,震荡肺腑,忍不住面色微白,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明月已经到了天穹的西侧。
而那被震塌一半的城门在视线中已经隔了一段距离,示警之声刺耳,城门弄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周围的人不可能再将其忽视,武卒举火警示,像是一条火蛇在浅灰色的城墙上面蔓延盘旋,只是一瞬间的时间,几乎将整座梁州城串联起来。
徐嗣兴突然明白了眼前青年震碎城门的真正用意。
可是不等他脑海中支离破碎的念头汇聚起来,那一道火线就已经被一个并不如何雄伟的身影彻底遮蔽住,明月在其左侧高悬,右边则是无边旷野。
那人神色平静,身上的雷霆已经逐渐隐没。
徐嗣兴抬手擦过嘴角,吞咽了一口鲜血,经脉中的内力升腾,气血和气机相连,令原本崩溃的气机止住了颓势,甚至于重新有所上扬,他慢慢站直了身躯,血色的气机在周身萦绕着。
重新在掌握中的力量感让徐嗣兴脸上重新浮现出了些许镇定神色,他看着前面不知道为何停下来的王安风,道:
“你究竟是谁?”
王安风神色平静,道:“你不需要知道。”
徐嗣兴笑了一声,那轮明月似乎将他心中的阴翳也驱散干净了,他这一生至此,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更加危险的情况,但是无一不是被他一个个闯过,这一次也是一样。
就算是他没有办法击败眼前的青年,但是既然已经离开了城门口,他自然可以不用担心引来城中潜藏着的各派高手,能够用出一些禁忌的手段。
虽然不能得胜,却足以脱身。
心念至此,他看着王安风,暗自里调动着身上气机,抓紧每一点时间将自身的伤势抚平,道:
“很刚猛的掌法,迟鹏飞说得不错,你果然是我所见到过年轻武者当中第一等的人物,一代江湖一代老,即便是我在江湖上闯荡的那些年,也很少看到你这样的人物。”、
“只是你这样的人都有一种弱点,你想知道吗?”
他脸上浮现一丝微笑,身形瞬间朝着后面飞掠,瞬间远去,这样的速度远远超过他先前所展现出来的水准,空气中只留下了略带嘲讽的声音。
“你们从来都太自信。”
王安风仿佛没有看到他的行动,只是将背后木剑翻手取下,倒插于地,然后慢条斯理,整理着自己的衣领和袖口,将黑色的袖口翻卷,露出白色暗纹的内衬,以及一截手臂。
东方熙明这个时候由宫玉带着,来到了距离王安风不到三百步的位置,东方熙明心脏有些加快,看着不紧不慢的王安风,心中有许多欣喜,也有些遗憾。
遗憾不能够抓住那个恶人。
便在这个时候,王安风背对着她,开口轻声道:
“可曾受惊……不,看我说的,肯定很害怕吧。”
“没事了,现在安全了,阿,阿兄给你出气。”
只是这样简单的两句话,即便是落在了徐嗣兴手中都一直表现得很坚韧的东方熙明竟然感觉到鼻子发酸,眼睛有些热气,眨了眨眼睛,泪水就不受控制流了下来。
宫玉顿了顿,抬起手来,不太熟悉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东方熙明这才察觉到自己竟然流下泪来,吸了吸鼻子,抬手胡乱擦了擦眼泪,然后她就看到了王安风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朝着远方虚握,未曾看到的黑瞳中,佛光和雷霆一齐闪过。
雷部武学奔雷。
一道雷光在王安风掌心处升起,旋即在极远之处,同样有一道闷雷声音炸起,回荡不休,倒插在地的木剑震颤嗡鸣,王安风蓄力到现在,以自身气机登上天地,感受到了天地之间澎湃的元气和因为方才他自城中而来躁动的雷霆气息。
以人力影响天地异象,闷雷阵阵,汇聚于夜空之上,遮蔽群星明月,然后以打入了徐嗣兴体内的雷劲作为呼应。
王安风的右手慢慢握紧。
天空中,闪动电光的云雾之中,一道庞大的雷霆笔直劈下。
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仿佛无穷无尽。
…………
自天穹上而过的那一道闷雷。
旋即便是北方城门处一声轰然大响,附近的百姓都能够感觉到屋子都震动了一下,不知道多少灯火摔倒,惹出来不小的骚乱,这样的异样变化委实太过于令人震惊,即便是陷入狂欢当中的梁州城,也要为之震撼,喧嚣了一夜的人群一下子变得死寂。
有眼力很好的人对着自己周围的人说,那雷霆里面好像有一个人的影子,但是没有人相信,只当是他眼花,或者今日趁着性子喝多了酒,怎么会有人在天上的霹雳雷霆里面?
铁麟站在灯楼下面呆住。
那道雷霆似乎还在他的眼底闪动着,直面气势全开的宗师级别战力带来的庞大压迫力让他的身躯到现在都有些不受控制,肌肉在微微颤抖着。
铁麟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手重重砸在了肩膀处的刀伤上面,以剧烈的刺痛让自己强行恢复了对于身体的控制,然后便朝着雷霆所去的方向奔出。
州府当中。
先前的欢宴气氛已经消失不见,原本坐在了上首,环抱美人的州官面色一变,将那如花似玉的女子一下扔在旁边地上,素来以怜香惜玉而为人所知的州官周欢无视了后者娇柔的呼声,疾步奔出,将大门一下子推开,走出院子。
然后恰好看到了天空中的雷痕逐渐散去的余韵,神色旋即大变。
他不是那些和江湖接触不多的寻常百姓,作为大秦的官员,出身于士族,武功见识远非常人所能比拟,一身武功也已经堪堪越过了中三品龙门,所以越发能够感受到天空中雷痕所蕴含的庞大气机。
在他的记忆当中,从未曾见到过如此暴虐而庞大逸散的气机,唯一类似的,唯独只有十年前,那时候他不过只是寻常官员,未能如现在一般掌管一州,为人行事,谨小慎微。
当年出现过一桩大案子,牵连极大,惹得一位郡守柱国出手诛杀一名小宗师境的江湖武者,当时那位柱国出手的声势,便和此时有些相似。
那几乎要将一切都狠狠压下的恐怖气魄。
有四品武者抽调类神兵器物的气机,强行推开天门?
亦或者真正的宗师出手?!
身穿绯色官服的周欢脑海中两个念头几乎是同一时间出现,而无论是哪一个,他都完全无法承受。
旋即耳畔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声响,仿佛地面都颤动了一下,等到周欢不顾自身官威,如一个寻常武者那样,以轻功踏上楼阁顶层,放眼眺望的时候,恰好看到了今夜最为壮丽的一幕。
自北城门的方向开始,两簇火线突然燃烧起来,然后以恐怖的速度朝着两侧蔓延,几乎只花了不过三十个弹指时间,整座梁州城,绵延七十三坊的所有城墙都亮起了火光,并且以特殊的频率开始舞动起来。
这是仿自边军狼烟举火而来的传讯方式,颇为复杂,只有军中参将以上才会精通,可是即便周欢是一州长官,也必须学会三种。
此时的便是第一种。
它代表的意思很简单,只有一句话,两个字,不断重复。
城破。
周欢的心脏在一瞬间颤抖了一下,感觉到有些天旋地转,几乎要站不稳当,就这样朝着下面栽倒下去,而在这个时候,鸣金之音响起,极为悠长,隔了十个弹指之后,再度响起,绵延不绝。
这是宵禁之前的警告,三百次鸣金之后,街道上若有闲人乱逛,无论是有何等情况,大秦铁卒都可以直接拿下,若是反抗,更是可以当场射杀不为罪。
整个梁州城在慌乱了一瞬之后,迅速沸腾起来。
所有人都慌不择路往家里或者相熟之人处赶去,大秦律极为严苛,这个时候,他们是宁愿在客栈里呆一晚都不能在街道上呆着的。
从屋子里走出的官员尚且还有几分醉意,诧异道:
“这……怎么回事?”
“周大人您怎么下令宵禁了?今夜中秋,按照惯例是要通宵达旦,百姓同乐的啊……”
旁边有人拍了他一下,道:“你在说什么?周大人可是一直都和我们在一块儿饮酒,如何能够去下这个命令?”
先前开口之人借了醉意,不满咕哝道:
“可是这宵禁鸣金可有半点差池?”
“这种大令唯独要周大人下令才能够成,哪怕是城门令,若是没有手令也指挥不动士卒。”
周欢身躯僵硬,已经是手脚冰凉。
这个时候,他看到了有一人大步而来,一身朱衣都有些破损,完好的地方也灰扑扑的看去极为狼狈,面色煞白,却更加了三分冷意,就连原本柔和的那一双眸子里都仿佛盛满了冬夜的寒冰,刺人骨血。
无心。
他径直朝着这府邸而来。
左右有府中高手看到这是个没曾见过的陌生面孔,又穿了一身寻常巡捕的衣服,便按剑往前阻拦,被无心以手中长剑剑鞘抽飞,重重装在了墙壁上,半天爬不起来。
这果决到堪称狠手的手段,带出一股冰冷的煞气让那些想要开口的官员极为理智地闭上了嘴,往后缩了缩脖子。
无心站在周欢面前,神色冰冷,后者手掌有些颤抖着叉手一礼,然后道:
“无心大人,这是何意?”
无心不看他,右手抬起,露出手中令牌,色呈黄金,上面咬合一只狰狞凶兽,然后语调冰冷,道:
“梁州城州官周欢,拒不听令,任由重犯逃离,至北地城门坍塌,守将昏迷,按大秦例律,以渎职罪收押,听候发落处置。”
“拿下!”
周欢手脚冰冷,看到无心身后已经有几名士兵冲出,手持绳索往自己身上套,咬牙挣扎道:
“你没有证据!”
无心道:“你可知我要你派人求援,所为是何?”
周欢身躯冰冷。
无心往前走了两步,视线从周欢肩膀越过,看到了屋子里的奢靡场景,看到了一个一个姿容清丽的女子,面容冷意更甚,道:
“好一场欢宴!”
“那人在刑部卷宗中有姓名,你应该听过,叫做徐嗣兴。”
周欢的身躯瞬间僵硬,脑海中有一幅幅画面不受控制涌动出现,四散的躯体残骸,月光之下几乎是散着血色的双瞳,以及血色的长剑。
十年前的那桩案子,即便是柱国出手,仍旧只是将其打成重伤,而没能够当场留下他的性命,之后据传他气机已散,此生没有机会踏足天门,但是十年间追捕不断,竟未曾被人捉拿。
甚至于三年前,两名四品的武者都没能将他留下。
周欢嘴唇哆嗦,道:
“你要捉拿的人,是他?”
无心眸子里晦暗许多,摇头道:
“不是。”
“比他更为棘手。”
“托你的福,周大人。”
周欢面色失去了血色,仍有先前对自己恭恭敬敬的大秦铁卒将自己捆绑起来,无心看向被他邀来同饮的官员,眼中冷意稍微减弱道:
“今日之事,暂且压下,官员各司其职,不可使百姓有所伤亡。”
“如此,或可以将功抵罪。”
梁州官员彼此对视一眼,叉手行礼,道:
“诺!”
ps:今天,让我稍微缓口气什么的……(吐血中……)
第七十五章 你猜我是谁?(五千六)
最后一道惊雷劈落在地面上。
电浆四射流转,在百丈范围之内奔流,王安风眼中,那一道笔直站立的男子在雷光的映衬之下,恍若神魔在世,威势迫人,然后雷光散去,那身影咳出一口焦气,以一个极为利落的方式朝前摔砸在地上,没了动静。
微弱的月光之下,徐嗣兴已经一片焦黑,如同木炭一样。
周围的地面被肆虐。
王安风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将握紧的右手慢慢放下来。
源自于神兵的那股庞大气机彻底消散不见,带来了感知上的虚弱感以及以自身气机强行控制天象变化的疲惫。
寻常中三品武者出手,能够引动异象,但是那些异象是无意识或者被动引起,能极大强化武者每一招一式的威力,也会有极大的消耗。
而上三品宗师,则已经到了更高的层次,他们能够主动去影响天地的变化,儒家所谓以我心体天心,道门与天地为一,都是这样。
儒家宗师一言为法,剑道魁首天地为剑。
真正的雷道宗师,调动雷霆之后,可以用雷霆作为兵器,施展出招式,但是消耗同样巨大,并不能做到常规交手的手段。
王安风远没有达到这个境界,而是强行凭借气机登楼,现在只觉得自己的额头一阵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雷电在他的大脑中游走,但是转瞬便以一直以来的苦修控制了身体。
抬手将到插在地的木剑拔出,一圈一圈以蓝布裹住,动作不急不缓。
木剑剑身两侧原本总也流动着流光的符此时一片黯淡,仿佛只是寻常的装饰,半点看不出先前的神异。已经没有了属于神兵的气机,连灵韵的活动都降低到了不可见的程度。
除非是精通于神兵铸造的墨家大匠师在此,否则没有人能够看出这柄寻常的木剑是一柄彻底苏醒的神兵,只会当做道门做法事用的桃木剑之类,一眼就将其忽略。
全因其上的气机已经暂时被王安风借去,若非这柄剑是因他而觉醒,天生认他为主,想要借用神兵气机,王安风的修为最起码要到四品之上,靠近天门的境界。
大秦下辖有七十二郡,每一郡都有一位柱国镇压,其中大多都是凭借类神兵器物,吸纳气机,强行登楼的四品武者,真正靠着自己本身的武道境界,跻身宗师的不会超过十个。
若非是大秦扫平**,将六国皇室所藏秘宝神兵取出,大秦也没有办法有这么大的手笔,一次性以七十二名宗师级的武者镇压住这辽阔疆域。
王安风将木剑重新背负在了背后,然后主动朝着徐嗣兴的方向走去,宫玉带着受惊不小的东方熙明跟在了他的后面。
东方熙明心中仍旧有几分战栗,躲在了宫玉身后,亦步亦趋,看着周围的变化。
越往过走,地面上的变化便越发让人心惊,地面一片焦黑,而且崩裂出了许多裂缝,方才雷光落下的时候,不知道还劈到了什么东西,爆开过一次又一次巨大无比的炽白色光辉,影响范围达到十丈有余。
梁州城的内外水渠都是从流经仙平郡的一条大河挖过水道引过去的,这用于引水的水渠长有数十里,耗费数月时间,方才雷霆劈落的时候,有一道被徐嗣兴强行打开,落在了这宽有五米左右的水渠当中。
走过时候,东方熙明看到了整片河面竟然沸腾不止,一个个水泡升起,浮起在水面上炸开,热气腾腾,白色的蒸汽升起,遮蔽视野。
东方熙明心中不可遏制想到了祖父对于武者的描述,真正踏足巅峰的武者,其实和山洪爆发,地龙翻身这样的天地变化,已经没有特别大的不同。
徐嗣兴还在前面一段距离,这个骄悍的武者方才在最后关头,仍旧爆发出了极为精妙的身法。
若非王安风能够以先前用般若掌打入他内部的罡雷劲作为标记,恐怕真的有可能让他逃离,即便如此,他也硬扛了一段时间,复又奔出了数里距离,才被击倒。
现在他就倒在了前面不远处。
靠近的时候,东方熙明小巧的鼻子皱了皱,闻到一股焦炭的味道,有些刺鼻,可是里面竟然还有一丝丝烤肉的香味,先是微微一呆,然后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小脸煞白,不可遏制升起了反胃恶心的感觉。
不见如何动作,宫玉身旁出现一道白色剑光,如同游鱼一般,在她们两人身周游动,与秋夜并不相符的冰冷气息将异味尽数驱散,不能入五步之内。
王安风面色如常,缓步向前。
神偷门功法运转,自然有清风拂过,将宫玉和东方熙明也笼罩其中,异味被吹散。
雷霆被导入了地面,因而并没有造成特别巨大的破坏,但是几乎成了一截焦炭的徐嗣兴却向看到他的人证明了刚刚天雷的威力。
寻常的五品武者,就能够御风而行,不会特别畏惧雷霆狂风这样的力量。
譬如傅墨夫子,当年从扶风学宫前往青锋解的时候,就曾经遇到过几道天雷,即便这位夫子不擅长交手和轻功,也都能有惊无险地避开。
那个时候所遇到的雷电毕竟只是自然天象,最多只会因为武者靠近,而分出一部分力量,攻不破中三品武者身上的气机。
刚刚则不然,是全部的雷电,以每一息三道霹雳的频率,不休不止生生劈了三十息左右的时间,而且以王安风之前打入其体内的罡雷劲作为牵引,近乎百道霹雳可以说就是直直朝着徐嗣兴砸下去的,少有偏差。
即便是正常的四品武者也难以支撑,何况徐嗣兴先前就被王安风突袭,一身浩大如江海的气机已经被硬生生打散了一次,五脏六腑因为金刚掌力而受伤,又非外功强横之辈,只以浑厚内力抗住了前三十道雷霆,之后便被狠狠地蹂躏了二十息时间。
王安风示意身后两人驻足,自己孤身往前七步,俯身向徐嗣兴看去,俯身时候,右手微抬,气机一息转动三百周,其上已经有了十成浑厚沉重的金刚掌力,只准备若是此人佯装受伤伺机暴起,便一掌拍下取其性命。
神武府众人此时已经汇聚在了宫玉两人之后,依旧沉默。
先前那猖狂嘶喊谁敢拦我的肥大汉子,已经被神武府手中专破横练外功的破武弩三连射射死,身上密密麻麻都是倒竖的弩矢,手脚张开躺在那里,便如一只肥硕刺猬,死透了。
为首的校尉曹立民看到王安风行进模样,然后再看看地上和一截子焦炭没有两样的武者,脸颊肌肉微微一抽。
他是当年神武府老卒了,虽然没有能参与一府破一国的成名战,但是围杀燕国,以及最后的绞杀靖国武圣这两场重要战役都没有落下,本已经累积军功,升迁至军中参将,之后因为心中不忿,沦落江湖,厮杀经验可谓丰富。
所以他一眼就看到了王安风垂落的右手,看到五指间扭曲的空气。
看到了王安风左手悄无声息抵在了腰间的障刀刀柄上。
那刀锋甚至于已经出鞘一丝。
然后曹立民再看向那一堆焦炭的视线中就已经满是怜悯,这人若是没有昏迷,伺机暴起,那等待着他的结果要么就是被一掌拍在脑门上,把头拍成个烂西瓜,要么就是被击倒之后,障刀抹了脖子。
他觉着这估摸着就是醒着也得死死昏迷下去。
一名四品武者混到这模样也算得上一句憋屈。
王安风驻足,仔细检查之后,只感受到了极为微弱的气息和心跳,若是寻常人,恐怕只能等死,也就是武道高手,挨了一顿天雷轰击,还能够顽强地活着。
这位一手策划了今日梁州城之事,手段狠辣果决的四品高手已经彻底重伤,就算是来一个体弱多病的少年,提着刀卡在他的脖子上,磨都能够磨死他。
现在还剩下了一口元气,是因为苦修多年的内力还没有散去,四肢百骸一片焦黑,手脚因为残存的雷劲影响,不时微微抽搐一次,看去颇为凄惨。
王安风手掌搭在了自李虎手中夺来的障刀刀柄上,心中斟酌,他本应该就此将徐嗣兴直接击杀,但是今日徐嗣兴掳走东方熙明的事情有些突兀,而且不合逻辑,令他心中尚且还有许多疑惑和不解之处。
东方家是大秦江湖中的四大世家之一,以奇术立家,虽然主脉当中有一支不修武功,只观星测相,却也不是没有武功高超之辈,既然能够称名江湖数百年,肯定有潜藏的宗师级别手段。
眼前的徐嗣兴,不是太强,而是太弱。
王安风几乎有十成的把握,在这个手段狠辣的武者背后,还有其他的人,他的所有手下都已经身死,只剩他一人知道真相所以徐嗣兴就不能够在这里失去性命。
虽然现在被雷霆劈到半熟,可是以中三品武者已经发生质变的身体素质,配合药物洗练,最多只需要花费三个月时间,就能够痊愈。
若是要恢复到可以说话的程度,更是只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
至于怎么样撬开他的嘴巴,无心应该有很多办法。
心念至此,不再迟疑,而其余人眼中,王安风只是缓步走到了徐嗣兴旁边,俯身检查一二,然后手中障刀便伴随一声鸣啸出鞘,在空中留下四道凌冽的刀光,分别将徐嗣兴的手筋脚筋挑断。
下手果断,曹立民忍不住心中暗赞。
断手断脚之痛,即便是在最深沉的昏迷当中,徐嗣兴仍旧忍不住颤抖了下。
刀光旋即汇聚为一,轻轻点在了徐嗣兴丹田上,干脆利落将他的丹田点破。
周围有风起,不绝。
王安风眸子微眯,转换为右手握刀,左手掌心抵在了刀柄的尾端,手掌中障刀陡然一震。
空气中有一声气泡破裂的声音,王安风的衣摆呼啦扬起,旋即以王安风两人为中心,一股肉眼可见的旋风轰然爆发,朝着四周扩散。
天空中残余的云雾被直接卷起,散去。
月光已经暗淡,而东方已经浮现了一丝亮光。
徐嗣兴体内的气机和内力源源不绝倾泻出来,不只是单纯的狂风,甚至于隐隐有造成天地异象变化,形成龙卷的迹象,将他和王安风笼罩在其中。
徐嗣兴现在一口生机全部都靠着体内气机下意识地保护而残存,这一下点出,生机自然开始溃散。
若是寻常的武者,这个时候除了以自身气机护住徐嗣兴一口气别无他法,反倒累赘,可若不废去其气机,等到他恢复之后便是养虎为患,手筋脚筋虽然重要,但是中三品中不乏有单纯凭借一身惊天动地的内功修为就能纵横江湖的高手。
这便是一个两难之局,江湖上高手遇到这种事情,十之**会选择以自身气机为其续命,要么干脆就只废去他手脚,留下一身气机。
可王安风便是那十人里面唯一的一个例外,在徐嗣兴气机溃散的同时,便似乎早有预料,一拍腰间环带,便有数十道银光射出,如同星辰,落在了徐嗣兴周身穴道处。
旋即以自身气机为墙,将能够勉强保持住徐嗣兴一口生机的气机封锁,剩余的便任由消散,那一股旋风最终成型,扩大,浮动王安风的衣摆。
王安风低喝一声,身躯之上,雷霆扩散。
肉眼可见的雷霆以他为中心扩散,将旋风拦在了三步之外,不可近身。
虽然没有办法再借用神兵的气机,但是以他本身的实力,压制无意识造成的天地异象,并不是什么难以处理的问题。
风声呜咽,连接天地,颇为壮观,可是在目睹这一幕的武者眼中,畅快当中,却又有一种不分立场的悲怆,这代表着一位四品境界的武者耗费不知多少心气修持而来的修为彻底散尽。
铁麟急奔而出,在他的身旁有着一路上过来的武卒和衙役,也有着城门口那位受伤的六品城门令,还有着守城铁卒,裹挟了百余人。
铁麟看奔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宫玉旁边的东方熙明,微微一呆,旋即看到了这些比起江湖人士,更像是军中悍卒的神武府众人,看到了那一道通天贯地的旋风和雷霆。
他的脚步止住,脑海中一个个念头在蜂拥闪过。
那姑娘是被抓的东方家凝心?
她在这里,也就是说,是冯安救下了她?
冯安冲出来,当真是为了救人?那他的易容,还有和无心的关系,那一股如同第一等凶人的煞气?
他的脑海中念头一个接着一个,乱成一团,越发理不清楚。
按照原本的推测,冯安是意难平,那么他所谓救人的理由就只是借口,有一项项的线索和证据,让他越发笃定冯安的真实身份。
可是现在,东方凝心表现出的那种安心感觉却像是一招无理手,将他原先的推算全部打乱,不再成立。
那名从昏迷中苏醒的城门令视线掠过那一道旋风。
他的视线更多落在了周围的痕迹上,落在那些神武府武者身上,后者身上那股子独属于悍卒的煊赫气焰和精巧的机关弩,令他有些心惊,当他看到了仍旧沸腾的河水时,终于忍不住倒抽冷气,脑海中思维冻结。
这一段河水几乎算是被煮沸了。
便在此时,那风声越发浩大,逐渐扩散,正当他本能戒备的时候,有一道裹挟雷霆的刀光闪过,将这一道颇为凄厉的旋风自中间剖开。
然后看到了一名青年一手持刀,一手抓着一物,自风雷中央缓步踏出,神色平淡,从容不迫。
五十名劲装之下内衬铁甲,持刀负弩,煞气冰冷的神武府悍卒自两侧退避开来,右手抬起,轻叩肩膀,头颅低垂。
在其身后,风雷散尽。
唯此一人独出。
从梁州城而来的一百余人看到这一幕,只感觉到自己的嗓子有些发干,昨夜发生的一幕一幕,无论是横贯整座城池的雷霆,还是震塌城门的余波,包括现在的旋风,对于他们而言,都太过于惊世骇俗了些。
铁麟抬起头来,看着王安风,脑海中有一个一个的念头,却已经没有了敌意,他深深呼吸平复了心中的汹涌,道:
“冯安,你究竟是谁……”
王安风眼眸低垂,沉默了三息之后,没有选择隐瞒,从腰间拽下了那枚令牌,抬手扔给铁麟,后者将这令牌抓住,看到了令牌上的两个大字,神色变了变,低声呢喃道:
“神武府……”
至此仿佛一道雷霆,将他脑海中混乱的思绪全部都理顺。
这其中包括王安风为何要掩饰身份,王安风身上那股惊人的煞气从何而来,此地剑南道,距离江南道极为远,神武府才在江南道犯下杀孽,来此当然要遮掩真正的身份。
而那股煞气自然来自于神武府成名的那一战。
看着铁麟面容变化,震动,懊悔,愧疚,却唯独没有了敌意,王安风心中颇为复杂,原先的恼怒在东方熙明无事之后,已经散去许多,对于铁麟亦是感官复杂,但是对于对方能够仅凭借短短接触,就锁定了他案底,仍是觉得有些可怕。
他从面容复杂的铁麟手中接过了令牌,从容系在腰上,心中思维忍不住有些发散。
铁麟的敏锐度以及判断力都足够强,也拥有很强的执行能力,足够强的武功。
可是只是这样却还不够。
因为意难平的狴犴面具之下可以是扶风刀狂,若是判断他是扶风刀狂,可他其实是巨鲸帮少主,巨鲸帮少主曾经是藏书守,藏书守其实是神武府府主。
神武府府主也其实可以是意难平。
每一个身份的背后,都有足够的事迹和线索支撑。
每一个身份,都曾经足够鲜明,能够让人记住的特点。
甚至于每一个身份,都可以在刑部的卷宗当中找到足够的记载,神武府府主有大内笑虎为证,扶风刀狂和扶风不老阁冲突,每个身份都曾经在不同的时刻出现在不同的地方,拥有不同的性格和武功。
王安风自己都觉得有些无赖。
掀开了一个面具,还有第二个面具,搞不好还有第三个,以为的线索都有其他的解释,而且合情合理,就算是铁麟这样的名捕,也很难窥破全部,而经过这一次的怀疑之后,铁麟应该不会再将意难平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以铁麟先前展现的性格,在没有更严密的铁证之前,很有可能会对此深信不疑,甚至于在出现特殊情况的时候,为王安风作保,在其余刑部名捕面前,力保他没有问题。
看着铁麟面上的懊悔和愧疚,真实身份为大秦乙等通缉犯意难平的神武府府主王安风忍不住轻咳一声,以掩饰心虚。
铁麟,这性格,怎么说……
某种程度上,是个老实人啊……
ps:今日更新奉上…………五千六,正在订正接下来的线路……
第七十六章 木炭和烤肉(五千三)
东方逐渐升起了一丝鱼肚白,然后太阳升起,将最后的夜色驱散,天空重归明净。
不知是否与昨日那一阵闷雷有关,今日万里无云,天穹呈现极为高远的湛蓝,空气微冷而洁净,颇有秋高气爽的感觉,让人的心情不由得舒爽许多。
昨日在梁州境地,死了起码两名中三品的江湖高手,一名四品小宗师被废了武功,生死难料,梁州城北边的城门塌陷了一半,少说半月时间才能够修复。
而因为此事,官居五品,穿浅绯色官服的州官周欢被强行关押,收押在牢中,交由自天京城而来的名捕掌控,碍于那位酷吏的名号,满城官员人人自危。
无论是江湖上,还是朝堂一方,都有足够大的震荡产生。
但是对于大多数的梁州城百姓而言,昨夜却并不是特别重要,他们甚至于并不清楚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城门为什么会塌陷。
他们所津津乐道的事情只是昨夜哪里有美人歌舞,那身段实在是好看,哪里走了火,提及昨夜那一顿惊雷,只是笑说不知是否哪家少年又趁着中秋月圆,美人醇酒,吃了熊心豹子胆对着老天爷起誓。
聊够了,趁着酒肉还有些,草草吃过了早食,要趁着月饼没有发味之前,全部吃完,可以预料到的未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当中,家家户户的早食都会是月饼。
胡饼摊子的商贩脸色已经黑成了炭。
整座城池伸过了懒腰,旋即从昨夜的喧嚣中回过神来,城中百姓各自归了每日的正常生活,昨日在哪里上工,今日还是去哪里,各类店铺早早开张,但是店里面人却不多,只掌柜的趴在桌子上,半眯着眼睛打盹,大多伙计都忙着将那些花灯拆卸下来。
剩下的材料,有许多是被烟火熏过的绸缎,上面有了焦黑痕迹,以及用过一般的香薰,按照惯例,这些东西都会任由那些做工的伙计们分匀掉。
店家掌柜自持身份,看不上这些东西,觉得就这样穿出去有碍观瞻,但是对于伙计而言,那些绸缎和香薰,已经是平日里舍不得花钱置办的好东西。
拿回去的话,能够讨得家里的婆娘几日开心,攒上几年,就能够为自己儿女做些上得了台面的衣裳,做起活计来也就勤快许多,张氏客栈的掌柜眯了眯眼睛,盘算着差不多再有半日时间,就能够把那些彩灯都处理下来,生意步入正轨。
可惜,每年中秋都是游子归乡的日子,等到这一些因为赶赴梁州酒会而聚集在梁州城中的酒家们离开,客栈就要如同胡饼摊子一样,陷入相当长的一段冷清日子。
昨夜趁机将住宿费用提了十倍的掌柜手指无意识搭在算盘上扒拉着,看到了街道上远比往日里多的武卒和衙役,只方才短短一刻时间,就已经过去了三波儿。
他的脑海中想到了昨夜就在自家客栈外面给人杀了的那个浮浪青年,以及轰鸣的雷霆,脸上浮现出一丝踟蹰之色,考虑着要不要去和相熟的武卒衙役打个招呼,从旁侧击问一下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会不会影响到他的生意。
若是问题比较严重,或者暂时辞退一两个伙计比较好。
不过这样子可能得要出一次血,最起码得要请着他们吃上一顿酒肉。
思绪纷乱,有些走神,掌柜的没有注意到,从客栈外面有几人走了进来,直到那为首一名中年男子手掌不轻不重在红木柜桌上拍了下,发出一声脆响,才把那掌柜唤回了神,脸上本能浮现出和煦微笑,招呼道:
“几位客观,打尖儿还是住店?半月前小店收了一头瘸腿耕牛,现在恰好有熟牛肉可吃,也有新打出来的月饼,米粥,价格公道。”
说话的时候,他才有功夫打量着这一行人。
第一眼便下了判断,和昨夜来投店的那一行肥羊不一样。
那些人中有老人,有女子,只有一名青年的男子,眼前十人却都是壮年男子,钢铁般的肌肉即便是穿着较为宽松的衣服,也极为明显,不是浮浪青皮们往身上纹几个凶狠文身就能比拟。
就算是站着,也脊背笔直,一手扶刀,沉默不言,自然带有一股寻常江湖人并不具备的压迫感。身上的衣服似乎是沾染了早上的秋露,看上去有些沉重。
其中九人并不说话,只为首的那名面颊线条刚硬,眉心处有些皱纹,却不显老态的男子往前下意识走了半步,走到了所有人的前面,缓声道:
“住店。”
“给我们安排五间客房。”
曹立民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怀中取钱。
神武府众人入城之后,已经分散成数股队伍,每一队多则十人,少则三人,以王安风所在的张氏客栈作为中心排布寻找落脚的地方,占据了所有的高位,形成了一个防备的阵势,将王安风等人所在保护起来。
而作为其中最为精锐善战的十名老卒,则住入张氏客栈。
曹立民已经从王安风那里知道了眼前这个掌柜的开口要价极黑,一间上房会开出三两银子,起码比寻常时候贵了有八倍,甚至有可能是十倍有余。
他虽然长得粗狂,心思却颇为细腻,否则当年也做不得参将,从字里行间猜出王安风被这个掌柜的狠狠宰了一刀,若是寻常时候,定要让这人知道这样做的下场。
但是王安风已经提前告知他,不宜引起争端,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增加暴露自身身份的可能性。
所以曹立民没有打算和这人发生冲突,来这里之前,已经提前准备好了十五两的小面额银票,此时握在了右手中,就要往出拿。
有三层下巴,看上去很有福气相的掌柜笑眯眯道:
“诚惠,一贯五百钱。”
曹立民动作微微一顿,然后放开了银票,右手放在桌上,留下了一小块碎银子,打了个旋,然后落下,发出了得的一声脆响。
王安风回到了这里,但是并没有和神武府众人一起,甚至于和宫玉以及东方熙明都分开行动,因为他现在手里面还提着那个被他劈成焦炭,隐有烤肉香气的四品高手。
以现在梁州城内的人员而言,明面上能够以医术水准,吊住这个甲等通缉犯,不让其在某一日睡觉中咽气的,只有王安风一人而已。
铁麟说他会立马赶回梁州城府衙当中,寻找无心,让他来和王安风交接必要的事情,而在这一段时间,或者说,在找到医术能够替代王安风的大夫之前,只能够让他稍微看顾着点。
这个结果让本来打算保住徐嗣兴性命之后,就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无心,等后者撬开徐嗣兴的嘴巴之后,再去以东方熙明的亲属身份去询问无心事情的来历和经过的王安风额角抽痛。
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竟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偌大一座,梁州城竟然没有一个稍微像样些的大夫吗?
王安风忍不住腹诽,却又想到,这都是因为自己习惯于了二师父的要求,又因为忌惮徐嗣兴的实力,所以只给他留下能够勉强吊着一口气的气机弄出来的事情。
因为类似的事情在少林寺中练习过太多次,王安风在顺手封住了徐嗣兴经脉之后,才发现了这个尴尬的结果,而那个时候,徐嗣兴一身的气机已经被他一刀劈开,归墟天地。
结果铁麟知道徐嗣兴名字,以及这个罪魁祸首还有一口气的时候,面上有些忍不住的兴奋。可是当他蹲下检查过那浑身焦炭,触碰手臂会发出烤焦木炭或者烤鸭一类酥脆声音,还带着一股烧焦味道以及隐隐肉香的江湖凶人之后,一张冷冰冰的脸就有些发绿。
王安风觉得若是没有先前的事情,铁麟很有可能会不顾周围的守军和神武府,不顾彼此间实力的差距,当场抽出细剑跟自己比划比划。
回忆起方才铁麟憋屈的模样,王安风心中最后一丝恼怒也散去,此刻他正在城中快速移动,自身气机撬动周围的天地,形成了一股不见异样的清风,将徐嗣兴身上的焦炭味道遮掩住,不会引起其他人的特别注意。
途中还扔下了一小块碎银子,从一家院子里,抓了一个床单,把徐嗣兴裹了几遍,这才安心奔向张氏客栈。
一路上王安风就像是做贼一样,带着这块焦炭往客栈方向飘忽,途中要避开上上下下拆卸灯楼的活计,避开无心安排下的武卒和衙役,更要避开闲逛着的百姓和孩童。
不用别人说,他也能够知道无心将乱局压制下来,没有在百姓中造成太大影响必然花费了极为大的功夫,连徐嗣兴都没有时间去管。
若是这个时候他背着一具看上去和尸体没有两样的徐嗣兴奔过闹市,造成的最直接影响和结果,很可能就是不止有铁麟一张冰块脸发黑,然后拎着兵器想要在他的身上开几个洞了。
想到两张天京城的冰块脸并排排坐在自己的面前,脸上都有些发黑,王安风都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动作就更加小心了几分,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的疏忽,就引来百姓无意的注视。
如此花费了许多功夫,王安风才安全回到了客栈当中。
趁着曹立民等人走入客栈中的机会,以肩膀轻巧撞开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间屋子,跃身入内的同时,顺手以一道柔和的风劲将老化的木窗闭上,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没有引来什么人的注意。
直到这个时候,他心中才稍微安稳下来,徐徐呼出一口气来。
然后将半死不活的徐嗣兴放在地上,检查过其体内生机已经稳定,虽然说依旧还在武者自我防御一样的昏迷当中,可是已经没有了无声无息死去的顾虑。
念头顿了顿,王安风想到铁麟检查徐嗣兴伤势之后发青的冰块脸,心虚补充道:
“在药王谷的医术下。”
然后踱步走到了窗台前,将闭上的窗户推开,远眺这一座体量庞大的州城,坊市鱼鳞相接,一直蔓延到了极为远的地方,街道上百姓人来人往,熙然繁盛。
这是一座很广大的城市。
要他在不惊动所有人的前提下,从北城门处赶回来,难度真的很大,即便是他,额上都渗出了许多冷汗,铁麟原先提议调一辆板车过来,但是王安风却开口说时间已经快要天亮,担心有百姓看到,他出手即可。
因为,那个时候,他的耳边响起了一声故意压低声线,以使得自身声音变得阴恻恻的语调,让他不得不改变了原本的打算。
王安风抬手敲了敲眉心,哭笑不得地重复道:
“堂堂神武府之主,用雷劈都把人劈成炭了,劈完雷之后从怀里掏钱租一辆拉柴的板车。”
“神武府的排面都能给你砸成沫儿了……”
王安风回身看了一眼地上被白色床单裹成了一团的黑色人形物,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反正大秦民间,驴拉板车到了冬天就是用来拉炭的,提前拉上一车,不……一人的炭,也无伤大雅。
还很便宜,只要五十文钱。
正在这个时候,王安风微微抬眸,看向了房门的方向,在那里他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在这一次全力引动了木剑神兵灵韵之后,他发现自己的感知能力似乎变得更加灵敏,一下就发现了来人。
当下收敛了自己脸上那种哭笑不得的神色,无论三师父性子如何跳脱,他总有一句没有说错,他现在的身份是江湖势力神武府府主,已经不能够再如同往日那样轻松随意,否则连带着神武府都有可能被人小觑。
在来人敲门之前,王安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整理了仪表,然后抢在来人之前,温和开口道:
“司寇姑娘吗?请进罢……”
门外的司寇听枫微微一顿,未曾想到会被提前察觉,神色有所变化,然后抬手推开了木门,看到了一身衣衫依旧整洁的王安风,看到了后者背后作为背景的湛蓝色天空和熙熙攘攘的大秦州城。
天地辽阔,众生熙攘,和身着黑色劲装,袖口挽起,留出白色暗衬的王安风形成了颇为强烈的对比,强烈到他仿佛并不属于这方天地,格格不入。
却又有另外一股隐藏的气息,让他和这片天地最深处有所联系。
司寇听枫下意识驻足。
原本是想要询问王安风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很多时候,有远比语言更为笃定的东西,这个时候看到王安风身上还不能够收敛自如的些微灵韵,司寇听枫心中的猜测已经有所确定。
昨日的雷霆就算不是王安风弄出来的,也和他脱不开关系。
确定了这一点之后,司寇听枫便没有什么再想要说的,可是看着前面温和微笑的王安风,她觉得自己不能够就这样进来之后,看他一眼,转身便走,这样着实失礼。
司寇听枫面上神色依旧冷淡,眸子从屋中扫过,然后落在了王安风脚边黑漆漆一片,眉头微皱,因为角度问题,她只看到了部分,一时间没有往这是个人的方向去思考,随口问道:
“才到秋天,你怎么就弄回来这一堆木炭?”
王安风脸上微笑一滞,这个时候,就算徐嗣兴的惨状完全是由他一手促成,他也不可遏制在内心中对于这位凶悍残忍的江湖凶人升起一丝愧疚和怜悯。
毕竟曾经也是有望宗师的顶级武者。
王安风抿了抿唇,正在脑海中思考应该如何解释这一块人形木炭的来历,外面有一阵脚步声音,满头白发的离弃道大步走入,虎目落在了徐嗣兴身上,微微一愣,道:
“风儿你出去就劈了些木炭回来?!”
王安风嘴角微微抽搐,抬手敲了敲眉心,右脚用不会影响到徐嗣兴体内气机散去的力道将这个江湖凶人踢得翻了个个,露出了双目紧闭,唇角抿起的面容,仍旧看得出一些原本的儒雅,只是没有了半点头发。
离弃道诧异道:“昆仑奴?!”
王安风嘴角一抽,看了一眼司寇听枫,摇了摇头,以一种平静的语气道:
“不,是徐嗣兴。”
通晓江湖上各大高手身份的司寇听枫瞳孔骤然收缩。
宫玉带着东方熙明赶回了城中,回去的时候,客栈第一楼有许多的人正在吃早食,客栈内的厨子在外面摆出了一个木桌子,上面盛放了两口黑铁大锅,里面盛放着有平安二字的月饼,以及温热的米粥,香气袭人。
东方熙明自昨夜开始就被迟鹏飞抓走,一路上担惊受怕,没有吃过什么东西,闻到香气,肚子忍不住发出一阵声音,面色发红。
宫玉脚步微微一停,淡淡道:
“恰好是早食的时候,先吃过饭不急。”
东方熙明眼眸微亮,跟着宫玉坐到了一张木桌旁边,早有伙计殷勤将桌子擦干净,用沸水烫过茶杯,上了两碗清茶,热络询问要用些什么早食,说今日有好粥,有好胡饼,月饼,也有清淡小菜,红油黄瓜。
东方熙明看了一眼宫玉,声音微弱,道:
“有,有肉吗……”
小二笑着点头,道:“有有有!半月前杀了一头瘸腿的耕牛,做成了熟牛肉卤牛肉,不过不巧,已经不剩多少,对了,今日后厨还新做了些炙猪腿,外酥里嫩,客官不妨试一试。”
东方熙明眸子微亮,顺着小二手指看向了旁边一桌子上,白瓷盘子上盛放着满满的烤肉,少说有三斤分量,外皮有些焦黑,有人用筷子戳下,表皮发出酥脆声音,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小二笑道:
“客官要多少?”
东方熙明面容一下苍白,下意识摆手道:
“不,不用了……”
“我不喜吃肉!”
ps:今日更新奉上…………
第七十七章 相认(二合一)
司寇听枫沉默着看着那一团被裹在了床单里的黑色物体,脑海中的各种念头有些翻腾不休,在她的潜意识中,这应当是雕刻成人形的木炭,或者说是整体上晒得比较均匀的昆仑奴。
昆仑奴源自于昆仑之北,随胡商入境,性情大多憨直鲁莽,不通中原教化,却有忠勇之辈,最明显的特点,这些人比大秦百姓,以及西域胡商都要黑上许多。
但是,也罕有这么黑的。
此人在昆仑奴中,都算是黑出了品格,黑出了水准,而且黑得如此匀称,像是染坊里面染了三五道工序之后晾干的粗布。
她又认真看了一眼整体似乎有些扭曲的黑炭,或者说是晒得很均匀的昆仑奴,但实际上是四品小宗师的‘物体’。
忍不住在脑海中比对过和自己见过的昆仑奴的黑度,多方确认此人更深一筹,才终于放下此事,不再如同方才那样在意,心满意足,仔细回想起关于这个名字的一切,神色渐有凝重。
徐嗣兴,年四十八,七岁引气入体,十岁正式成为九品武者,十七岁踏破龙门入中三品,三十八岁时候,触及天门。
这是一份足以令江湖上九成九的武者掩面叹息,甚至于就此失去向武之心,陷入颓废当中的记录,而徐嗣兴并不像是同辈中那些武痴一样,其武功既已高深莫测,为人心思慎重而细腻,做事手段老辣。
曾数次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更显得进退有度。
虽于江湖之上毁誉参半,却是公认十年之内,最有机会推开天门,得以一览其上广阔天地的天才人物,天资卓越,风头极盛,与江湖上许多势力有牵连,出入都是富贵之家,结交往来,绝无白衣布丁。
却在风头最盛的时候,挑衅大秦,被大秦柱国击败。
败而不死,遁逃万里之外。
然后从江湖上风头正劲的大侠客,成为了大秦的甲等缉犯,自此往后,天地不容。
凶悍霸道,为人精明狠辣,骄纵狂傲。
这是一名令人胆寒的江湖凶徒。
能治小儿夜啼的狠人。
是若无意外,本可成就宗师的武道天才,是即便是十年之后,仍有人缅怀的儒雅男子。
面容秀丽冷淡的司寇听枫忍不住垂眸。
某炭现在正躺在地上,腿脚不自觉因为残存的雷劲而一抽一抽。
她的内心这一刻充满了不真实的感觉,而且作为一名武者,第一次发自内心认可了三千年前老夫子说过的那句话。
尽信书,不如无书。
女子心中古怪叹息。
古人诚不欺我。
而关于这一战的理由,江湖上有许多种说法,最为可信的有三种,第一种,徐嗣兴意在那位柱国手中所掌控的一柄断刀。
那柄刀曾是神兵,之后破碎,灵韵只剩下十之二三,已经不足以维持住神兵的种种神异,不能引起天地变化。
但是对于已经摸到了天门的四品武者而言,却能够通过调动这些灵韵,强行登楼,推开天门,付出一定代价,在短时间内,施展出宗师武者所能够用出的手段。
更能够提前感受一次宗师的境界,高屋建瓴之下,俯瞰四品到三品的过程,对于将来推开天门无疑是有莫大好处,这也是大秦朝堂公之于众的说法,而且足以立得住脚。
第二种说法,徐嗣兴确实是为了能够突破到三品的境界,但是却不是打算偷窃抢夺,而是准备以战养战,准备凭借和宗师交手时候的气机纠缠变化,借以突破目前的关隘。
至于为何要选择那位柱国,江湖上各种传言,都说是因为真正的宗师实力和凭借气机登楼的毕竟不同,前者远胜于后者,而这其中,那位柱国尤其不行。
这一说法自然来自于江湖,字里行间都是对于大秦和那一位柱国的嘲讽和不屑,只差没有把你很弱这几个字糊到那位柱国将军的脸皮子上,然后在抽上两个耳刮子。
据称那位柱国暴跳如雷,险些真的抽出刀子来和那帮嘴上缺德的说书人来上一次大秦真男儿之间面对面的热血交流。
被所在郡城的郡守郡丞死活拉了回去,用几坛子烈酒把柱国灌醉,才避免了城中说书人一日辛苦说完书,放工之后,给一条满脸狞笑,逐渐靠近的彪形大汉给堵了后门一顿削的悲惨下场。
据说当年郡城的第一线府衙官员为此醉了足足有半个月的时间,之后却没有受到任何的惩治,那些官员心中更是没有半点的后悔,只有庆幸,幸亏柱国酒量这方面还是个人。
比起宿醉之后的头疼以及快要顶到屋檐上的卷宗,那件事情发生才是不可忍受的。
尤其,这个结果无论对于大秦还是说书人都是同样的惨不忍睹,某种程度上,只是想想就会让他们嘴角抽动,简直精彩到不忍直视。
至于最后一个说法。
徐嗣兴在十年前,曾经被引入了一个颇为隐秘的江湖组织当中,或者被控制住,半自愿半逼迫前往挑战那位柱国,并且尽力将其逼迫到了施展出全力的程度。
至于更深的目的,无人知道。
司寇听枫脑海当中念头不断涌动,面容上一片冷淡,庞然看不住喜怒,更猜不出她心中所想,离弃道走过去,俯身看着一动不动的徐嗣兴,忍不住吸了下牙花子,道一声:
“惨,真是惨。”
复又端详一二,赞叹道:
“黑,真的是黑。”
王安风心中有种莫名的心虚感觉,如同是做了亏心事情,面见长辈的晚辈,不知离伯是在赞叹这位凶名赫赫的四品小宗师现在的独特肤色,还是说他下手够黑够狠。
离弃道摇头唏嘘道:
“这怕不是拿雷直接洗了一遍,否则断然不会这么匀称……”
王安风面无表情。
嗯,绝对是第一种。
心中思绪变化当中,王安风轻咳一声,主动岔开了话题,也是要将这件事情和离弃道说一下,详细了解一下东方家的事情,斟酌一二,道:
“离伯,这一次我和这个徐嗣兴发生冲突,主要是因为他掳走了一位女子,为此,我追了他大半夜时间,最后方才将其在城外拦截,差一点被走脱。”
司寇听枫闻言下意识看向王安风。
然后又看了看徐嗣兴,陷入沉思当中。
只是为了一名女子,而且大概率是第一次见面的年轻女子,竟然拿着天雷将人直接洗了一遍?!
原来神武府府主,竟是这般男子。
第二个念头旋即升起。
要不要告诉薛琴霜?
这个念头几乎马上就被司寇听枫压制下去,心中升起了一丝少有的愉悦感觉,面容仍旧冷淡,看不出半点迹象来,只安静去听王安风的讲述。
离弃道两人未曾注意到本有离去之意的司寇听枫停下了脚步,挑了挑白眉,注意力从徐嗣兴身上移开,脸上有些玩味,示意王安风继续说下去。
王安风言简意赅道:
“她来自于东方家。”
他本来是要开口说是东方凝心,可是就算东方凝心这四个字已经失去了其原本的含义,在这个时代成了一个象征性的存在。但是对于王安风而言,这四个字都代表着是他的母亲,开口直言,实在别扭地厉害,于是说话之前顿了顿,转变了说辞。
司寇听枫面容冷淡,心中另一个念头旋即升起。
是一个年轻漂亮的东方家小妞。
想到了薛琴霜可能的反应,司寇听枫默默往过挪移半步。
下巴微抬,面容冷淡,仿佛秋日清空,不起波澜,不生涟漪。
离弃道听得了王安风的话,听到了略有一瞬迟疑,以及强调的东方两个字,脸上的毫不在意,以及看着自家傻狍子终于开窍会找其他家白菜的隐约欣慰感瞬间消失,神色变化,脱口而出道:
“东方?!”
王安风点头。
离弃道紧跟着道:
“人在哪里?!”
王安风一指旁边的黑炭,道:“因为徐嗣兴的缘故,我和她二人分开,现在宫玉姑娘带着她回来,应当已经到了。”
离弃道道:“宫丫头气机就在下面,安风,随我下去。”
言罢抬手搭在王安风肩膀,后者身上气机灵韵本能做出反抗,却被一把拍散,再然后,一道雷光闪过,以中三品一下武者绝对无法以肉眼察觉的速度一息内掠过了客栈的走廊,掠过了木质老化的楼梯,出现在了客栈的第一层。
司寇听枫看了一眼已经空空落落的屋子,转身缓步走出,这个位置,往左边走,是楼梯,而往右边的方向去走,就是客房的方向,若是没有差错,薛琴霜现在应该就在里面。
按照常理,她现在应该去告知薛琴霜这些事情。
告诉她昨夜的事情,让她早做准备。
可是此时在下面,有当年神武府第一战将,天下名将榜上有名的离弃道,有神武府当代府主和被神武府府主所救下的年轻漂亮的东方家女子,其中可能会有不得不说的情报。
而是为了掌握上一辈江湖中长辈,以及将来天下一流江湖势力之主,以及四大世家之一突然现世的原因。
孰轻孰重,自然不需迟疑。
司寇听枫神色冷淡,没有丝毫犹豫,走向楼梯方向,旋即察觉到自身心中浮现的一丝愉悦感,脚步微微一顿,然后轻咳一声,于心中义正言辞低声自语。
这并非是为了看热闹。
而是作为天下第一庄弟子,注意天下秘闻的职责。
是天下第一庄庄主亲传弟子的矜持!
面容冷淡的司寇听枫微抬下巴,顺着楼梯走了下去。
………………
有这三层下巴的客栈老板只觉得自己眼前一花,柜台前面就多出了两个人,若昨日不是八月十五,而是七月十五,现在十有**已经惨叫出声来。
就是现在也给吓了不轻,一张肥脸上微微发白。
然后就注意到这跟鬼一样突然出现的一老一少,正是昨夜来投店,给自己狠狠敲了一下竹杠的两人,稍微松了口气,那青年腰间多出一柄木柄包铜的障刀,突然磕在了桌子上,发出不大不小一声响。
掌柜的嘴角一抽,心中升起一个念头。
莫不是今日上去那几个军汉多嘴闲聊的时候,将客栈的房价给说出去了?然后这两个人下来要账来了?
要账?!!
还不如来两个鬼!
他心中懊悔。
昨日见是青年男子,还带着了两个美貌女子,猜到那青年不愿意掉了面子,才开出了那般大高价,今日本也打算开个高价钱,没想着遇到了十条彪形大汉,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提价。
没想到会漏了问题。
那军汉,看上去浓眉大眼像是个老实人,没有想到竟然是个管不住嘴的八卦鸡婆。
“咳咳,客,客官……”
就当这客栈掌柜打算开口试探一二的时候,却看到了那一老一少根本就不是来找自己的,而是朝着最中央的一张桌子的方向大步走去,下意识顺着路线去看。
那桌子上坐着两名女子。
其中一人神色冷淡,从未见过,穿一身白衣,姿容气度,模样神采,皆是远超常人,他开了这么久的客栈,接四面财,迎八方客,人见得多了,竟然没有一人能够和这名女子比拟。
不,除去了昨日那两个。
若非是桌上还横放了一柄长剑,以及其气度高邈,令人心中难以遏制自惭形愧之心,恐怕早有人舔着脸上前搭讪,如果能够说上两句话,回头能够吹上一年。
另外则是一个年轻些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看去只有十五六岁,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不带兵器,一双藕色绣鞋,眉清目秀,眼神灵动而剔透。
虽然比不得旁边女子风采,却也应当是小家碧玉一般的秀丽姑娘,是能够引得许多好儿郎倾心的,只是现在却无人注意她,即便看到了,也没有半分痴迷,只在眼里浮现一丝不忍卒视的感觉,然后移开眼去。
王安风和离弃道两人,一老一少,一真一伪两个雷道宗师呆若木鸡站在原地,木然看着那个有着一双和王安风有许多相似的黑色眸子的少女捧着一碗面条大快朵颐,不时夹一块红油黄瓜,吃得不亦乐乎。
那少女模样清秀,可是身上素净衣物上有些擦不去的灰尘,脚底有泥泞,竟仿佛才从某个黑心窑场那里逃出来,许久没有吃过一顿饱的。
或者是足足两位‘宗师’的视线实在是有些过于强烈。
也或者是源自于血脉中的感应。
那少女微微一呆,从大瓷碗里茫然地抬起眼眸,看到了对面的两个人,看到了那救了自己性命的青年,呆了一呆,啊地低声叫了一声,面容瞬间一片通红,局促不安。
王安风轻咳一声,准备主动开口,打破尴尬。
然后听到了呲溜一声,脸有茫然的东方熙明把最后一根面条吸到了嘴里。
嚼了嚼。
王安风:“……”
离弃道:“……”
然后转过头来,重重拍了拍王安风肩膀,嘴角微微抽动,似乎憋笑,而且似乎憋得很辛苦:
“没有问题。”
“是你舅舅家的种……”
ps:今日更新奉上……稍微少些,因为到了新的剧情过度截断,整理细纲大纲……
矜持的含义有三其中一个是坚持道义。
感谢已成年蛋黄派的万赏,非常感谢
第七十八章 交情(六千两百字)
离伯讲自己舅舅的‘坏话’,作为晚辈的王安风只能够轻咳一声,当做没有听到,然后抬眸看着坐立难安的东方熙明,面容神色不可遏制温和下来,轻声道:
“此地人多,不如上去说话?”
东方熙明面颊通红,低着头不敢看他,声音微弱。
“嗯。”
王安风心中微松口气,带着满脸秀红的东方熙明和宫玉回返了客栈中的房间。
走上木材老化的楼梯时候,神色冷淡,仿佛对于万事万物没有兴趣的司寇听枫靠在扶手一侧,眸子落在面容通红的东方熙明身上,定定看了一眼,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侧步让开道路。
然后发现宫玉走过的时候,似乎多看了她一眼,下意识抬眸对视,旋即两人擦肩而过。
暂时先到了王安风的客房当中,宫玉则去了林巧芙两人重新开的客房当中,把时间让给了王安风三人,屋子里处于焦炭状态的徐嗣兴仍旧还躺在原地,一动不动。
王安风走到桌旁,倒了杯茶,借助手掌摩挲白瓷茶具时候的细腻触感令内心的潜藏起伏逐渐平静,他转过身来,将茶水放在桌上,朝着东方熙明的方向轻轻推了推。
茶盏中水波涟漪。
无论是东方熙明还是王安风,在此之前,脑海中已经构思了千百种的开口法子,想着应该说些什么,才能够打消两者之间的疏离感和陌生,是否应该先去安慰受惊的东方熙明。
可临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是离弃道打破了两人之间逐渐滋长的尴尬,白发苍苍的老人暗中一脚将败坏气氛的徐嗣兴踹到了床底下,然后就大剌剌坐在了桌子上,仰脖灌了一大口茶水,打开僵局,道:
“你们家那老头子,东方……东方什么来着,哦,对,东方召海还有气儿没?”
“要不要我给他牵头羊过去?”
东方熙明楞了一下,才回忆起来东方召海这个名字代表的是谁,脸上露出了放松些的神采,道:
“爷爷他身体很好。”
“而且爷爷似乎不喜欢吃羊肉的……”
离弃道脸上浮现一丝尴尬神色,打了个哈哈,王安风嘴角微抽,以他对于老者的熟悉程度,绝不相信离伯开口会随口说一句没有用的话,传音给离弃道询问为什么要提及羊。
离弃道轻咳一声,递过一个眼神,传音道。
“是西北那边儿的风俗,我们在那里待了不短的时间,谁家嗝儿屁了,就牵头羊过去,凑着吃一顿饭,竖着出去,横着回来,牵头羊过去,然后下午整个村子的人都去他家吃饭。”
“咳唉,东方召海这老小子不行啊,啥都不教。”
“这说出话没有接的感觉可不好,下次见面得罚他,得罚。”
王安风嘴角微微一抽。
离弃道打了个哈哈,到:“没有想到这家伙竟然转了胃口,当年他可常常要我给他牵头羊来着的。”
东方熙明松了口气,眼前的老者感觉很是熟悉,并未生疑,好奇道:
“是这样吗?”
离弃道想到当年死了的老兄弟也不可能爬出来反驳自己,东海蓬莱离着这里更是几万里,那老家伙就算是能够勘测天地星命,也休想过来,大剌剌点头,道:
“那是,当年我们那一批人都知道,老头子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来不说胡话。”
东方熙明点了点头,自语道:
“那我下一次回去的时候,也给爷爷牵头羊罢……”
离弃道笑容僵硬,后背生出一片冷汗。
王安风嘴角抽搐
离伯编排完舅舅之后开始编排外祖父,他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赢先生,师父,二师父,三师父,道长。
我该怎么办?
好在离弃道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他对于东方家的了解虽然比起江湖上大多数人都多,但是东方家避世已经有鼠标年,有很多的东西也不很了解,此刻绞尽脑汁,思索着东方家的事情,面上漫不经心道:
“对了,那谁,东方彦勇,怎么样了?”
东方熙明很明显被这个名字吓了一大跳,呢喃道:
“那,那是我们老家主……”
离弃道挑一挑眉毛,道:“老家主,也就是他儿子现在是家主了?嘿……”
“那东方宗呢?”
东方熙明回答:
“是,是东方家的授业大长老……”
离弃道陷入沉默当中。
四大世家家主?
授业大长老?!
东方熙明看到离弃道虽然面容上皱纹不多,但是已有了一头白发,双眉呈现苍灰色,显然年纪不小,从刚才所说的话里面,似乎和东方家几位长辈关系熟稔,心中好奇,鼓起勇气,道:
“老先生,你和我们东发家的长辈们,很,很熟吗?”
只是说了这几句话,面容就有些通红。
离弃道回过神来,看她一眼,看到少女脸上的好奇,以及难以掩藏的紧张感觉,右手摸索着下巴上的胡须,随意回道:
“嗯,是挺熟的。”
东方熙明脸上神色放松下来。
老人慢悠悠补上了第二句话。
“当年都揍过……”
东方熙明:“……”
………………………
仙平郡中,梁州城为三个州城之一,周围错落分布着大小不一的县城,县城周围则是小镇以及村落,朝着外部蔓延过去,而梁州城作为中枢,调控整片辽阔土地上的政策。
而相对应着,整座梁州城的大事也都会出现在周边城镇中的有心人眼中,从梁州城出发,顺着官道往西南侧直行百余里地方,有一座县城,作为梁州城的卫城,繁盛程度远不是寻常县城能比。
虽然说比不上州城郡城的享受,可是想要什么基本上都不缺,有滋味浓厚肥美的吃食,也有一掷千金的**窟,只看手里有多少银子。
城池所在,一侧靠山,因而只有三开了三道城门,每一条城门接着城池内部的一条主干大街,笔直宽阔,在最中间交错而过,那里即是整个县城里面,最是繁盛的地方,有的是能够花钱的地方。
而西南角坊市,或者说整个县城中最醒目的建筑,是一座高有十七层的木质结构酒楼,在最高处,有一座拱形的廊桥,连通了左右两个最高的建筑,廊桥上面有拱形木顶,两侧每个十三步有雕花栏杆,剩余都空着。
站在上面,能够将整座城池,将来往百姓俯瞰眼底,此刻才过中秋,雕花栏杆下雕着莲花,超出廊桥地面一寸,在上面系着红色绸缎,风吹而过,烈烈如火一般,有几分扶风景致。
上面摆了一张桌子,一名青年男子眯着眼睛,似在沉思,抬眸看辽阔远空,抬手饮了一杯酒,笑道:
“好晴空。”
“当浮一大白。”
对面坐着一名看不出年纪的男子,神色古板,面容英武,只是似乎常常遇到棘手的问题,眉心处有几道深深的皱纹,此刻双手平放在膝上,脊背挺得笔直,喉咙中发出低沉声音,道:
“快要挡不住了。”
不知道为何,他说话声音不算小,但是除去了前面的青年,并没有其他人听到,不管是提剑跨到刀,兴致冲冲的游侠儿,还是一手美人在怀,风流疏狂的文人雅士,都没有注意到这两个本应很出挑,也很显眼的男子。
仿佛这两人并不存在。
青年没有受到半点的影响,倒了一杯酒,押一口酒,淡淡道:“知道,酒自在所学繁杂,通晓百般武艺,在江湖散人当中,算是最为难缠的那一个,十三名名剑手持兵器结成阵法,能够将他行程拖慢三天,已经算是极为难得。”
“何况还没有死了几个。”
“不知道他是因为心中有善念,下手留了情,还是打算查出更多的东西。”
对面英武男子低沉道:“四品武者,就算是强提上去的四品武者也不是任你挥霍的消耗品。”
青年眯了眯眼睛。
“知道。”
英武男子仿佛看不到对面青年的不愉,道:
“你先前围堵目标,已经损失了太多的名剑,不但剑奴战死,连剑都未能收回,尤其巨阙一剑,尤为重要,上峰已经有所不满,你自己行事,需得谨慎。”
青年看向远方,想到自己的两次失败,神色有些阴沉,借以饮酒遮掩神色,等到放下酒盏时候,面容已经平静下来,笑一声,道:
“将名剑剑主称呼为剑奴,口气果然不小。”
英武男子淡淡道:“凭借名剑的气机和灵韵强行提高武功修为,所谓剑主只是名剑气机的容器,没有了名剑,修为甚至会逐渐降低,这样的人,不是剑奴,又是什么?”
声音微顿,似乎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面容稍微和缓,道:“但是,确也不能够一概而论,即便是剑奴,也有可能有翻身为主的那一日,我等搜集域内域外三千年中各类名剑,至此,唯有三人有反向凌驾于名剑之上的迹象。”
“其中,以那名死而复生的鱼肠剑剑主为最。”
“是师怀蝶。”
青年开口,眯了眯眼睛,说出这一个名字的时候,不可遏制想到了那面容和善的少年,想到了那一次惨痛的失败,一手调教出的铁浮屠身死,鱼肠剑断裂,巨阙剑遗失。
仿佛是从那一日开始,自己的运道便一直不好。
英武男子面上浮现赞叹,道:
“她进益极快,比起门中精英亦是不逞多让,而且动手果决,想来身死一次,果真能够让人脱胎换骨,生死间有大恐怖,确实不错。”
“我来此之前,鱼肠剑中的灵韵已经有五成能够为她所掌控,等到她全部掌握的时候,这柄剑在她手中发挥出的能力,不会比那些破碎的神兵逊色太多。”
“到时候,以剑主的身份,能够在气机蓄满之后,强行灯楼,发挥出弱宗师一层次的水准,难能可贵。”
青年心情好上许多,虽然说铁浮屠,巨阙剑的损失确实让他心疼,但是若能够以两三名算不得四品武者的武者换一位货真价实的大秦柱国实力,或者说真正的宗师,总是值得的。
他转了转酒杯,似乎无意道:
“对于这样的苗子,上峰应当不会吝啬。”
英武男子道:“自然,她和那些寻常的剑奴不同,若非她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秘地中修行,我几乎要以为她得了一位宗师,甚至于数位宗师的指点,进境极快,堪称一日千里。”
“上峰已经决定,为她提供体悟仿制镇岳剑的资格,上等药材不缺,还有金银格赏,她却只换成了宗师指点她的修行,确实是有向武之心,便赏赐她一门核心武学。”
青年颔首,不知为何,心中觉得有些许不安,师怀蝶若是成长太快,恐怕会超过自己的掌握,只可惜此时她已经进入了上峰视野当中,自己再想要施加掌握,难免会被上峰反感。
恐怕只能够暗中接触,投其所好。
只是不知道她会喜欢什么?
既得到了上峰赏识,连自己这原本的主子都要变着法子讨好他,只能说此女复仇心切,误打误撞之下,竟然走出了一步精妙至极的棋路,
英武男子喝下了杯中之酒,站起身来,道:
“此行至此,只是为了告诫你一番,勿要鲁莽,此次遣你和徐嗣兴联手,虽说你二人不合,却不可废去大事。”
“否则将会极大影响到上峰对你的评价。”
青年回过神来,冷笑道:
“千金之躯,坐不垂堂,我与那莽夫不同,不会莽撞。”
“而且他此刻身在梁州城中,为了占功,主动犯险,也不会和我有什么接触,我又如何会影响到他的事情?”
英武男子不置可否。
空中一只飞鹰振翅而过,青年神色变化了下,那飞鹰似乎是冲着他而来,径直落在桌上,在他起身之前,那已经站起来的英武男子上千一步,将上面信笺解下来,旋即整个人便霎时僵硬,沉稳的面庞上,浮现出极为明显的惊骇。
青年突觉心中不安,下意识站起身来,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
英武男子看他一眼,木然将手中信笺递过。
信笺上一片空白,只有最中间一行竖着写了一行黑字。
【梁州城出现雷道宗师,徐嗣兴失去联络。】
青年视线凝固,呼吸陡然一滞。
那一行黑色字迹仿佛带着极为恐怖的压迫力,占据了他的视野和大脑,墨迹晕染开来的那四个大字,令他的思绪在一瞬间变得茫然,旋即想到了昨夜的异常天象。
雷道,宗师?!
……………………
客栈客房当中的气氛因为离弃道随口一句话而变得凝固。
王安风轻咳一声,将气氛打破,对着下意识后缩了下的东方熙明温和解释道:
“离伯的意思是,嗯,武者之间的切磋。”
“对吧,离伯?”
他看向老者,离弃道打了个哈哈,道:“对对对,我们当年说话都比较直接,大家切磋嘛,切磋。”
“我们那个时候,可都是过命的交情!”
东方熙明感觉到了这一句话的诚恳。
离弃道微松口气,觉得有些头痛,在面对东方家,尤其是某种意义上的嫡传子的时候,说话必须要诚恳,否则很容易被看破,谎言对她们效果很差,除非能够连自己都欺骗。
老者心中胡思乱想。
过命的交情。
嗯,打了半死,没有彻底打死,自然是‘过命的交情’。
王安风见到火候差不多了,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语言,却是不敢再让离弃道开口,以他对于老者的了解和熟悉,所谓过命的交情,很有可能只是他们这一边单方面的认为,而老者切磋的力度,也极为有待商榷,当下主动开口道:
“东方……,嗯,你是怎么会出现在梁州城的?”
“此地是大秦西南一带,而东方世家,若是我记得不错,世世代代居住东海蓬莱岛,平素不履尘世……我是说,只有你一个人出来吗?没有人保护你吗?”
东方熙明沉默了下来,视线低垂,看着脚尖,嗫嚅道:
“不,不止我一个……”
王安风和离弃道对视一眼,道:
“还有谁?”
东方熙明轻声道:“还有小姐在的,只是,小姐她……”
她说到这里,想到了那清丽女子对于自己做的事情,一时间说不下去,有些消瘦的肩膀微微颤抖,像是打开了一个开关,自昨夜开始,一直不愿去想的念头和情感一下子全部都涌现出来。
其中最清晰的就是模糊的灯火中,那一双清冷无波的眸子。
王安风半蹲下去,手掌按在了东方熙明的手背上,少林内功运转,帮助她驱散心中的恐惧和担忧,而离弃道则察觉到了不对劲的部分,一双苍灰色的眉毛皱起,道:
“小姐?!”
东方熙明心中的恐惧和害怕被光明正大的少林内功特性平复,点了点头,道:“嗯,是东方家主的女儿,整个东方家这一代最为杰出的人。”
“我们这一代的东方凝心。”
离弃道神色变了下。
他接触过太多的事情,也因为当年的事情,知道了东方家的手段,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件事情的关键问题,旋即便自心底深处炸开一团一团的怒焰,空气中氛围瞬间变得沉重压抑,有介于虚幻和真实的猛兽咆哮,雷霆闷响响起。
这气势只是一放即收,仿佛错觉,离弃道旋即下意识看向王安风,担心王安风如同在大凉村时候那样,没能注意到这事情的原貌以及东方熙明受到的委屈,担心他直接反问一句你难不成不是东方凝心,伤到了小姑娘的内心。
可是却看到王安风面上根本没有浮现出什么异样。
甚至刚刚他气势一放即收,残存的部分都被青年身周的气机遮蔽,没有影响到其中的东方熙明,然后王安风面容上浮现微笑,道:
“现在就不去管什么小姐少爷了。”
“我是王安风,我娘呢,应该就是你的姑姑,你应当要唤我一声表兄的。”
东方熙明微微一呆,虽然早已经有所预料,但是这个时候仍旧有些如在梦中的不敢置信,说不出话。
王安风笑了笑,主动道:
“你叫什么名字?”
东方熙明下意识回答道:
“熙明……”
王安风点了点头,道:“东方熙明吗?”
东方熙明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只,只是熙明……我们家好像是获罪一脉,所以被剥夺了姓氏,只能够叫名字,就只是熙明。”
王安风沉默了下,道:
“没有人有资格剥夺你的姓氏。”
“你就是东方熙明。”
东方熙明讷讷道:“可是长老他们会生气。”
王安风指了指自己,笑道:“啊呀,那可就很巧,我也是读过些书的,要是他们生气的话,我就去找他们说说话,要是怪罪的话,就怪罪我好了。”
“就算是家主长老这么厉害的人,大家也总要讲道理的。”
“不要看我这样,我还是比较能和人讲道理的。”
“我若不行的话,离伯,我的师父们,还有一位先生,也都很喜欢和人讲道理,能够和和气气坐着讲最好,如果说是站着讲,累些也没有问题,只是那位先生的脾气可能不大好。”
离弃道回过神来,看到王安风并没有漏出一丝破绽,仿佛一开始他们就知道了眼前少女的身份,这才意识到,当年在大凉村中的懵懂少年早已经不见了。
司寇听枫双臂交叉拦在胸前,靠在门外的墙上,听到了王安风和东方熙明的交谈,心中有些许失望,可旋即想到了东方家的记载,微微皱眉。
东方家以奇术立世,可是每百年间,只能够有一位东方凝心,新的一代击败上一代称号持有者,才能够有这一份殊荣。
虽然说不可能和第一代相比,但是既然能够在奇术一脉上的造诣超过自己的长辈,这一代的东方凝心应当不可能会是蠢货。
难不成还有更多的打算?
心思转动,正当她心中思考,要不要找一个时间,侧面点醒一下王安风,或者告知薛琴霜的时候,心有所感,旋即侧目看向了楼梯口的方向。
老化的木质楼梯发出了极为稳定的吱呀声响。
三个弹指之后,从楼梯口处慢步走上一名青年。
没有穿着朱衣捕快打扮,只着一身素简衣物,但是冷若冰霜的神态却仍旧令人难以亲近,一双眸子柔媚如同秋水,右手持剑,腰有玉佩,慢慢走上前去,然后在司寇听枫身前停下来。
沉默之后,无心罕见主动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道:
“我找王安风。”
ps:今日更新奉上…………六千两百字……
上峰两字,虽然现在用的比较少,但是在古代的意思是自己长官,或者说是上级~
第七十九章 无心来访(二合一)
王安风将东方凝心设计东方熙明这件事情背后可能隐藏的问题牢牢记在了脑海当中,面容上却不露出半点的迹象,只是随意闲聊,想要知道那位真正的‘东方凝心’,现在的踪迹。
东方熙明被她暗中计算,替她挡了劫,之后的事情自然不会知道,但是也正因为在‘东方凝心’的眼中,东方熙明是定然要陷入各种麻烦当中,甚至于,定然是要身死的。
那在这种情况之下,对方想来不会再花费功夫,编造谎言来欺骗东方熙明,这样就可能会在言语中露出些许的蛛丝马迹,根据这些线索,就能推测出她真正的打算。
王安风自己确实不擅长这些东西,但是他完全可以去找无心帮忙,更可以去找铁麟这个对他心中满是愧疚的天京城名捕。
东方熙明才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刚要开口,却看到眼前王安风突然微微抬眸,视线掠过自己,落在了门上,微微一愣,刚刚想到的东西就停在了喉咙里。
过去了三息的时间,门外传来了很有规律的敲门声音。
离弃道挑了下白眉,察觉到了天京刑部那一脉的气机,有些嫌弃地呵了一声,然后冲着东方熙明笑了笑,一手搭在了窗沿上面,微一用力,便自屋中翻出,消失不见。
王安风踱步走到门前,一手按在门上,缓声道:
“谁?”
敲门声断绝,门外传来熟悉的嗓音,颇为平静。
“是我。”
王安风听出来人的声音,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名熟悉的身影。
无心褪去了身上的巡捕朱衣,依旧一手扶着长剑,神色中的冷意已经消散许多,却还有些,视线越过王安风,看到了屋中的装潢,看到了被踢到了床下的徐嗣兴,以及站起身来,有些手足无措的东方熙明。
无心认出这是昨夜被掳走的少女,没有打算进去惊扰对方,迈出的右脚收回,改变了自己的注意,道:
“这一间客栈虽然寻常,但是亭台修的却还不错,能够看到很好的景致,你如果有闲暇,不如上亭台上闲聊两句?”
王安风点了点头,转过身来,告诉东方熙明暂且先在客房当中休息一会儿,他很快就回来。
东方熙明乖巧地点了点头。
王安风冲他笑了笑,转身走出,想了想,右手并指一挥,在屋中留下一道自身气机,虽然比不上青锋解万剑山上的名剑,能够将武者气机存留百年,也能维持一两个时辰不散。
若是有人心有不轨妄入,那一道气机略有阻拦之用,也能够发出雷霆声响,示警于他。
以他的身法,除非是有擅长轻功的宗师出手,否则总也能够拦得住,而如果是宗师的话,还有离伯。
做了完备的手段之后,王安风才将木门轻轻闭合,跟着无心往上走,后者是冷淡的性子,除去办案时候,话并不多,只是自顾自往前走。
而王安风心中则有许多疑惑。
这个时候城里有很多的事情要做,而那位五品的州官则被无心直接用狴犴金令给扣下了官帽,按理说,无心现在应该要忙到走不开身才对,为何会主动来找自己?
一个本就话不多,另一个心中有事,两人一前一后,在客栈小二伙计古怪的注视当中,沉默着走上了整个客栈的最高处,果然如同无心所说,风景独好,往各个方向去看,都能够看到极远的景致。
百姓在街道上行走,摊贩支起,行人往来。
空气中烟火残留的味道,胡饼的香气,混杂着嘈杂的声音,行人走动的细碎声响,令人沉迷。
无心看了看远处的风景,收回视线,转眸看向旁边的王安风,看到他虽身穿劲装,却有一股饱读诗书的儒雅气度,神色坦然平和,背剑跨刀,不觉得有丝毫不协调之处。
显然王安风比起四年前所见,不只是身高变高了许多,气度方面也有许多不同,堪称霄壤之别,心中浮现许多念头,转眼沉没,无心顿了顿,只是道:
“扶风一别,已经四年有余。”
“看来你过得不错。”
王安风先前就猜到无心早就看破了他的易容伪装,现在被他说出来,也没有什么意外,双手拄着栏杆,呵了口气,笑了笑,道:
“不错二字很好,却终归有些单薄了。”
无心不置可否。
他拍了拍漆成红色的栏杆,看着远方百姓繁忙,沉默了一段时间,突然道:
“这一次,我和铁麟,从天京城而来是接到了秘报。”
“其中提及,仙平郡有两名甲等凶人出没,恐要直扑梁州方向,兹事甚大,故而先遣我二人前来,名为督察本地官员,有否贪污受贿之举,暗中却要调查那二人行踪,若有所得,即刻上报天京城。”
王安风心中已是颇为放松,微笑道:
“你们要找的,就是徐嗣兴吧?”
“放心,他虽然受了不轻的伤势,但是还保住了一口气,性命无碍,过不得几日,就能够缓和过来,恢复意识,至于你要逼问他,可能还需要多些时间,你需得注意着点分……”
无心转过身来看着王安风,神色中竟然有一丝疲惫。
他摇了摇头,道:
“不是徐嗣兴。”
王安风的声音停顿。
他反应了一息时间才明白过来无心话里的意思,脸上浮现出了惊愕的神色,道:“不是徐嗣兴?什么意思……”
无心闭了闭眼睛,平静道:
“就是字面意思。”
“这件事情本来不能够告诉你,但是这个时候也无妨,这一次我和铁麟的目标,是两名甲级缉犯,其中一者是二十余岁的青年书生,另外一人是虎背熊腰的老者。”
“徐嗣兴并不在其中。”
王安风道:“徐嗣兴……和他们不是一伙儿的吗?”
无心摇头,道:“不是,徐嗣兴的行踪虽然隐秘,但是一直追踪着他的秘捕传回消息,他似乎是一直追踪着东方凝心而来,途中消失过数日时间。”
“昨日来此,可以说完全是巧合,而其行踪路线,也和另外那两名甲等凶犯截然不同。”
王安风面上神色变化。
无心叹息一声,视线投向远方,道:
“和你所想的一样,我在一开始,也将目光放在了徐嗣兴之上,但是恐怕,在这件事情当中,徐嗣兴也只是一枚棋子。”
“对方借助徐嗣兴的动静吸引了我们的目光,然后趁机做自己的事情,也因此,我在第一时间令整座城戒严,外松内紧之下,对方想来不会铤而走险。”
声音微顿,他想到了今日辰时之前,那州官的反问。
要捉拿的,可是徐嗣兴?
自然不是。
这远比徐嗣兴麻烦和棘手……
无心徐徐呼出一口浊气,他原本打算是直接阻拦徐嗣兴,然后亲自去布下的几个陷阱去,打一个回马枪。
可那州官自作聪明,未曾支援,浪费了时间,等到他赶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设计的陷阱并没能够留下有价值的线索,在他循着线索追查上去的时候,已经在源头处被抹去。
心中思绪一瞬间闪过,他看着王安风道:
“今日前来,主要是和你说此事,因为我怀疑徐嗣兴虽然不知道这件事,但是在这个时间点来到这里,未免过于巧合,应该有受到了其他人的诱导。”
“对方有可能会下手灭口。”
“因为目前只有你能够护住他的性命,还请你多注意一些,尽快让他恢复语言能力。”
能够开口之后,徐嗣兴面临的是什么,无心没有说。
王安风点了点头。
无心面容稍微和缓许多,然后道:
“密捕传讯,酒自在出现在了仙平郡的关城,似乎与人交手过,此时正在往梁州方向过来。你顺便在此地稍微等待一段时间,我会派密捕给酒自在传信,最多五天时间,你就可以见到他。”
王安风这一次隐藏身份,从扶风郡,绕过江南道来到梁州城,就是为了见到当年和自己有过一次约定的酒自在,从他的口中知道白虎堂这个隐秘组织的资料。
而现在从无心所言推测,他竟然能够直接联系到酒自在。
一个是江湖散人宗师。
一个是而今的名捕,将来的刑部总捕。
王安风神色微变了下。
无心自顾自开口道:“不要问,我没有办法和你详细说,或者说,至少对于现在的你,我还不能够告诉你。”
他抬起手,自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好的小包囊,递给王安风,道:“这是伴礼,里面是西北的干百合,你那位表妹受惊,你可以给她熬些安神的粥。”
王安风愕然,下意识抬起手,从眼前这个冷冰冰的名捕手里接过了这包囊,觉得杀伐果断,被朝堂中不知多少世家子称呼为酷吏,被江湖人试做鹰犬的无心手中,送出了这用心细腻的礼物,有种异样的割裂感觉。
无心面容淡漠,收回右手,正了正自己衣襟。
“今日便言尽于此。”
“包裹中有两侧,一层有一小瓶香檀,用以通讯,你回去后打开放在窗台上,我会送一只飞鸽过去,这数日间,你我只以此作为联络方法。”
王安风点头。
无心复又提醒了他一两句,就此告辞,并没有像是那些侠客一样跳窗而出,展现一手轻身功夫,无心转过身来,踩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下去,每一步就仿佛是上一息动作的复刻。
王安风目送无心离开,将送来的伴礼放在桌上,嘴角一丝微笑收敛,手指屈起,轻轻敲击在了桌子上,发出了很有规律的声音。
他没有像是自己计划的那样,将东方凝心之事告知无心。
并非突然对自己的追踪技术抱有信心,或者怀疑无心为人,而是他在刚刚突然察觉到了一个被他忽略的点,让他生生遏制住了自己的想法
无心所追踪的人,和徐嗣兴极为巧合地在同一时间来到了梁州城,并且借助徐嗣兴,引开了两名名捕的注意,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无心所想的那样,有另外一个人,很有可能是能够影响到徐嗣兴的亲信,对于后者施加了影响,令他在中秋节的时候来到梁州城,主动入局。
可是王安风却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另一个人。
除去了能够主动接触,诱导徐嗣兴的亲信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能够做到类似的事情,而且不会有引来太多的怀疑。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接触徐嗣兴,就更不可能是徐嗣兴的亲信,甚至于,她本应该是最大的受害者。
如果不是她用另外一人代替了她自己的话。
王安风眸子深沉,自语道:
“东方凝心……”
徐嗣兴是为了追踪她而来到梁州城。
她自己是最不会受到怀疑的受害者,而如果徐嗣兴真的带着‘东方凝心’离开梁州城,东方凝心这一个身份就将在无心和铁麟的判断当中,彻底消失。
徐嗣兴因她而来。
所以只要她确认了时间,只要她和那两个甲等凶犯有所联系,在约定的时间露出踪迹,来到梁州城,就会引得徐嗣兴如同扑火飞蛾一样,自投罗网,就能在足够巧合的时间点,让徐嗣兴一头撞入梁州。
然后被利用,引走视线。
最后以东方熙明作为代价,将自己从这一手棋中‘兑出’,消失在棋局上。
王安风手指落下,发出一声较为悠长的声音,心中对于‘东方凝心’的评价上升了一个层次,不再只是先前所认为的那样,只是心狠手辣的世家子弟。
“东方家……”
沉思许久,他回过神来,呼出一口浊气,将心中杂念祛除,可是在这个时候,却又有一股奇怪的感觉浮现在心中,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仔细思考了一次,王安风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放下。
然后提起了旁边无心送来的上等干百合花瓣,准备去往厨房,找厨子借些好米,若有泡过水的红豆便是最好,熬些粥出来。
…………………………
兴德坊,梁州酒会。
原先坊间分隔出的一个个隔间被拆开,来自于天南海北!的酒家或是遗憾,或是满足地离开了这里,准备明年再来,而那些身份尊贵的宾客自然也已经早早离去。
人去楼空。
昨夜热闹繁盛的楼阁现在竟然有一种萧瑟之感。
一位穿着灰色长衫的苍颜老者,孤身立在最上层,双手拍着栏杆,仰天长啸:
“人呢?!”
“王安风,离弃道,你们就把老夫给忘啦?!”
“人呢!!!”
ps:今日更新奉上……因为卡文,所以稍微少些,大家包涵下哈
第八十章 闲敲棋子(五千字)
王安风从客栈厨子那里借到了厨房,心里有些打鼓的掌柜没有半点犹豫,殷勤动手将不甘心的厨子拉出来,将厨房中的一切交给王安风。
王安风将无心送来的伴礼取出来,发现里面的干百合并不是说寻常货色,而是品相极好的上品,不是老饕休想要从精明的货商手中把这些东西抠出来。
想到一张脸冷冰冰的无心在一堆吃食当中挑挑拣拣,王安风脸上有些古怪的神色,忍不住腹诽了两句,然后开始颇为娴熟地处理手中的一样样食材,幸好昨夜厨子将薏米红米泡过,今日省去他许多功夫。
把粥做好之后,王安风俯身去拿碗,心中默默数着人数,动作突然一僵,双眸微睁,然后又重新默数了一遍人数,嘴角微微一抽,将瓷碗上生生捏出了一道裂缝。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
刘老……
脑海中浮现一位身穿灰衣,不修边幅的白发老者,旋即便有许多懊悔。
他本应该在事情一结束的时候,就去兴德坊将老人带回来,可是那个时候还带着绝对不能让人看到的徐嗣兴,之后离伯进来,又忙着安抚东方熙明。
然后无心来访,给他扔下了一个大麻烦。
他心里面几乎给这件事情全部占据。
等回过神来,手上提着无心送过来的食材,几乎是下意识地走下楼梯,拐进了客栈的厨房里面,这一切的发生几乎称得上顺理成章。
所以本应该在辰时就被他接回来的刘陵,现在还孤零零站在兴德坊的高楼上面吹风。
王安风抬眸,这个厨房有些狭隘,前面是一米来高的火炉,背面和墙壁连在一起,旁边靠着放了有三层的大蒸笼,在上面开了一个窗户,阳光透过简略雕花的窗台缝隙倾泻进来。
王安风通过太阳,确定了现在已经是巳时三刻。
也就是说,他已经误了差不多整整一个时辰,其中做这一锅粥差不多有耗去了半个时辰还要多些。
大秦民间,辰时又称为食时,是百姓吃早食的时候。刘陵不但孤零零在楼顶吹风,很有可能还是饿着肚子在吹风。
王安风嘴角一抽。
看了一眼熬出来,刚刚盛在碗里的粥,香气扑鼻。
抬手喝了一口。
事已至此,先冷静一下。
………………
少林寺中。
鸿落羽看着外面的王安风,看着那熟悉的少年喝了口粥,嘴角微微抽搐,回过头来,道:
“安风他,是不是已经放弃思考了……”
翻看佛经的僧人微微一顿,目不斜视,声音平静而温和,带着佛堂中氤氲的檀香,能够令人心中平和下来,道:
“每逢大事有静气。”
“红尘纷扰而众生皆苦,唯独自我之清净自在,方可在种种险境中不动如山……”
鸿落羽嘴角微抽,道:“你刚刚说了险境对吧。”
圆慈单手树立胸前,喧了一声佛号,神色平静,道:
“其实,道门有辟谷,佛门亦有入定。”
“口腹之欲,并非必要。”
旁边吴长青面有诧异之色,拈着自己一根胡须,思考一二,道:“大师此言,莫非是以空腹之欲而起,断绝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以证得自我空性,复返清净自在?”
圆慈不答,只道一声阿弥陀佛。
鸿落羽沉默了下,飘在了吴长青背后,幽幽道:
“不……”
“大和尚的意思是,一顿不吃死不了人,慌个球。”
“嗯?!这……”
吴长青一呆,手掌微颤,险些拽下来了自己的一根胡须,转头看向圆慈,发现僧人已经盘腿坐在了青石之上,双目微阖,呼吸平缓绵长,显然已经入定。
“……”
老者有些尴尬,干咳一声,装作无事发生,转头看向了主峰之上的青衫文士,想了想,道:“先生这先前落下那暗子,似乎打算启用了?”
鸿落羽下意识不屑呵了一声,准备将双臂抱起拦在胸前时候,才记起来那个机关已经因为上一次全力出手,而在内部出现了许多的裂纹,已被收回。
自己现在又是没有了双臂的情况。
这让他心中心情颇为不爽利,有些许烦躁,砸吧了下嘴,道:
“这个谁知道?”
“不过那名女子自姓赢的手里拿了那么多的好处,以后有她要受的,我见到过各种各样的商人,从没有一个像是他这样的,从他这里拿到的每一个好处,都代表着要付出数倍的代价。”
“那女子怕是连性命都压在了这里。”
吴长青叹息颔首,他心最软,那名为师怀蝶的女子先前和王安风为敌不过是各为其主,之后对他几人也颇为恭敬,心中多少有些恻隐之心。
老者摇头将心中心念起伏压下,突然又想起了一事,看向鸿落羽,道:
“落羽……老夫一直有一事不明,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鸿落羽不假思索,道:
“不知当讲不当讲,那你就不要讲。”
吴长青微微一呆,然后老脸便有些发黑。
脑海中浮现一个又一个隐秘的药方。
鸿落羽背上一寒,突然想到了这老头管着自己的伙食问题,咳嗽一声,飘到老人旁边,本来想要拍拍吴长青的肩膀,却没有双臂,只能轻轻撞了撞老人肩膀,干笑道:
“那啥,老吴啊,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你看你跟我是什么交情,你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吴长青看着变脸比老天爷都快的鸿落羽,一时哭笑不得,伸手指了指他,道:“老夫只是好奇,你是如何做到令那柄鱼肠剑听命于师怀蝶的。”
“名剑自有灵性,鱼肠虽是刺杀短器,实则乃是孤勇之剑,师怀蝶性情阴柔多虑,和这柄名剑相性本不相合,能够使用已是极限,而今竟有成为剑主的迹象,老夫心中,着实好奇。”
鸿落羽皱眉想了想,不确定道:
“应该是……和名剑讲讲道理?”
吴长青微微一怔。
鸿落羽解释道:“在这里,规则是由姓赢的定下的,自然可以令名剑的灵韵变得越发活跃,虽然不能像是神兵那样,也有些许灵智。”
“嗯,我在少林寺中待过一段时间。”
吴长青恍然,道:
“据说达摩祖师曾经为猛虎讲经,便是此道罢。”
鸿落羽干笑了两声,道:
“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吴长青摇头赞道:“落羽勿要妄自菲薄,达摩祖师佛法高深,能够讲经猛虎,你能够说服名剑,委身于不合之主,虽不如先人,也已难能可贵。”
“对了,落羽,你是如何做到?”
“莫不是学达摩祖师诵经讲道?我记得你对佛门典籍,亦有许多了解,可称一声精擅。”
老人言辞恳切,神态诚恳认真。
鸿落羽被夸得找不着北,眼睛都快要眯成了一条缝,哈哈笑道:
“其实也简单,我让姓赢的把那鱼肠剑灵韵暂时强化了一些,然后当着鱼肠剑的面儿,弹碎了几十把和它一模一样的兵器。”
“弹一遍和它说一遍,弹一遍和它说一遍。”
“你听不听话,听不听话。”
“刚开始它还拧巴得很,弹碎个十来把,也就从了。”
“我觉得吧,这倔巴巴的玩意儿应该下个猛药,就忍着指头疼,又多弹了二十来把,然后把它放在那堆兵器里晾了两三天,老实多了。”
“哈哈,没什么的,你这样夸我,什么和达摩祖师……”
“多不好意思……”
吴长青笑容呆滞。
旁边僧人面无表情,睁开双眼,右手低垂,化为淡金掌刀。
…………
主峰之上,青衫文士右手轻轻敲击躺椅扶手,手中那一卷似乎总也看不完的书籍已经翻到了最后,意识蔓延开来,瞬间扩散到了整个天地之间。
一片混沌当中,隐隐察觉到了和这个世界有关联的几个节点,最大的一个是王安风,然后还有他在扶风时候因为心善而救下的那名胡人男子,也即是拓跋月那一族的族人。
很长一段时间,王安风几乎忘记了这人。
但是后者却未曾忘记自己的本分,每一月都会有所上报,只是他每一次见到的人,已经不再是王安风,而是变化容貌的青衫文士。
听从的每一个任务,也都是自后者手中直接发出。
只是这一次,文士的意识并未曾在这里停留,径直掠过,落在了另一个节点,两个不同的世界因此而有所联系,手指轻轻在扶手上面敲击一二,旋即主动接触。
………………………………
师怀蝶盘腿在修炼的静室当中,双目微阖。
鱼肠剑放在膝上。
她整个人和当年的模样相比,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原本的娇媚打扮彻底被抛弃,转而换成了一身浅青色的衣着,本就过人的面容不加修饰,反倒有了一种清丽的感觉。
这座静室在深山内腹,所用材料沾染了些许地气灵韵,对于武者突破和行气有相当的辅助作用。
蒲团是通心草的草芯,功能祛除心魔。
这已经是核心执事一级的待遇。
而经过了三次大胆的选择,她已经彻底和原先那位公子分开,后者对她已经没有了过去那么大的掌控能力,甚至于,现在在整个组织当中,她的身份距离那位公子,不过一步之遥。
这其中只是过去了短短的几个月时间而已。
呼吸声音微微一顿,师怀蝶睁开双眼,在她耳畔,或者说直接在她的心底,升起一道平淡的声音。
“速回。”
声音袅袅散去,仿佛是她的妄想。
即便这里是空无一人的静室之中。即便她自己已经能够看到以为终生无望的天门逐渐出现。
师怀蝶仍旧下意识站起身来,朝着空无一人的前方俯身行礼,神色恭谨而复杂,等到那声音消散,才升起其余的感情。
敬佩,信服。
恐惧。
她来此数月,三步登天。
从一介剑奴,成为地位比拟核心弟子,或者更高的特殊身份,只用了短短时间。
每一步的行动,都是那位先生在落子,甚至于,第一次的时候就已经将组织中那几位高层的反应推测出近乎七成,或有不同,但是最终的结果却并无二致。
指导她行动,风格极为大胆,但是却又符合一名复仇心切之人的行动逻辑,竟然丝毫没有引起怀疑,且在恰到好处的时候,让她展现天赋,被上峰认为是可以握在手中的一柄利刃。
当那位先生斜躺在椅,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握书轻轻敲击,满脸慵懒,随口说出的话一个一个变成现实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了一只巨大的手掌笼罩在了整个组织的上空,虽然是在同一方,心中竟也忍不住战栗,忍不住生出恐惧。
她从未见到过有人能够对人心的把握达到如此的层次。
完全令人升不起半点的反抗之心。
呼出一口浊气,将鱼肠剑收好,后者轻微嘶鸣,她便如那位先生所说,屈指轻弹三次,果不其然,灵韵在名剑中算是上乘的鱼肠剑震颤一下,恢复了镇定。
这让她心中忍不住出现了一个想法,那位先生麾下恐怕还有匠器一道的大家,才能够让平素并不顺从的鱼肠剑如此顺服。
师怀蝶收拾了心中念头,转身出了密室,告知充当上峰耳目的侍女说自己心有所感,要静心突破,两个时辰之内,不可打扰她,方才转身重新进入密室当中,转动墙上机关,入口处垂落两层机关门。
这才微松口气,拈着一根用于静心的檀香,屈指插在了墙壁上,她为人越发谨慎,生怕自己哪一处的纰漏引来杀生之祸,表现得就像是当真要突破一样,不肯有半点问题。
然后盘腿坐在床上,呼吸平缓。
腰间的玉佩亮起。
瞬息之间,原地只剩下了一道气机。
等到师怀蝶双眼恢复正常实现的时候,在她的眼前已经重新变成了那熟悉的场景,视线开阔,一人慵懒在上。
师怀蝶暗吸口气,神色镇定,上前两步,叉手行礼,道:
“属下见过先生。”
青衫文士颔首,未曾开口,目光垂落,等到师怀蝶心中越发难安的时候,方才淡淡道:
“你先前说过,你那位公子,一月前奉命离开,可有此事?”
师怀蝶松了口气,道:
“确如先生所说,其奉命前往仙平郡,所行事情甚是机密,属下不敢多做打探,知道的并不多,只知其同行者名为徐嗣兴,武功高深莫测,几可比拟宗师,同样颇受看重。”
“据言,上峰早已想要将此二人晋升,只是苦于没有借口,这一次折损了一位执事,便遣他二人前往,积累功劳,从中选择一人,纳入其中。”
言罢心中升起许多沉重,好不容易从那名男子掌控中离开,也因而有了变强和复仇的希望,上峰这一排步,突然便给她重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若是其成为执事,调了回来,定然更受重视。
她资历尚浅,还是比不得。
正当此时,她听到了轻轻敲击的声音,震荡了空气,径直在她心底响起,将杂念去除。
师怀蝶下意识抬眸去看,看到那位先生神态慵懒,一双眸子幽深,仿佛囊括了天地,随意开口:
“那个位置,你想要吗?”
师怀蝶一怔,旋即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心中不可遏制浮现出震动,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自己竟然一直盯着青衫文士看,连忙垂下头来,叉手行礼,道:
“属,属下,不敢奢求。”
旋即听到那位先生敲了敲扶手,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只是语带淡漠道:
“徐嗣兴已废。”
“这个消息,够不够?”
师怀蝶心中巨震。
…………………………
虽说经历了好一番的波折,王安风还是在刘陵整个人彻底炸毛之前将老者带了回来,顺便准备了一份好酒作为赔礼,这才让老者的怨气稍微散去,只是每喝一口酒忍不住还会咕哝两句。
他所在的高楼是兴德坊的最高建筑。
今日天晴,有风自东而来。
所以他老人家空着肚皮站在那里的时候,鼻子前面飘着的那可是一整条街上小吃摊的香味,古往今来不曾有如此的‘酷刑’。
作为代价之一,王安风自己的那一碗粥自然落入了老人的肚子里,而等到他终于心里面松了口气的时候,耳畔突然听到了赢先生的声音。
微微一怔,旋即进入房门,给徐嗣兴身上来了一下子,将其彻底打入最深的昏迷当中,方才将门窗关锁,通过了手腕上的佛珠,回到了少林寺中。
而在师怀蝶眼前,出现了一片幻像。
星月在天,一道身影以堪称绝顶的轻功朝着前方飘动,姿态儒雅稳重,师怀蝶认得此人样貌,正是在组织中极受看重的徐嗣兴,只展现出的轻功,就足以令她自愧不如。
师怀蝶心中不解,不知道为何先生要让她看这个。
青衫文士淡淡道:“仔细看。”
师怀蝶点了点头,视线认真了些许,突然便有雷鸣声音,轰然暴起,女子瞳孔收缩,身躯骤然僵硬,眼看到一道道堪称天地之威的雷霆霹雳,疯狂地劈下。
那让她自愧不如的轻功,在这样的天地威能之下,称得上一句可笑。
足足三十息时间,雷霆方才缓缓消散。
一道覆面身影出现在她面前,举手投足之间,灵韵流转。
仿佛仍旧裹挟雷霆之威。
ps:今日更新奉上…………
第八十一章 徐嗣兴,真好用!(五千五二合一)
那道身影从雷光中走出的时候,不知道为何,师怀蝶有一瞬间的紧绷,数息时间,方才放松下来。
她并不是那些一开始就在名剑组织当中的剑奴,在进入组织之前,本身就是天赋不俗的武者,这段时日,修行越发精益,能够通过名剑鱼肠感受到些微灵韵,是以得了上峰看重。
眼前覆面男子行走之中,有着远比鱼肠更为精纯的灵韵逸散,若不仔细根本难以察觉,而一旦静下心来,便能够感受到灵韵当中的浩大和磅礴。
那是她绝难以企及,起码是现在难以企及的程度。
师怀蝶这段时间夹在了两个庞大组织之间,养出了谨小慎微的性子,当下虽然不知道来人姓名身份,也不敢有丝毫怠慢,主动叉手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王安风也看到了这名和自己算是结下了不小梁子的女子,面容上一瞬间的诧异被面具掩盖,未曾暴露分毫,师怀蝶的事情,他从几位师父那里听说过,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间见到她。
心中念头一瞬间闪过,王安风动作不停,视线扫过主峰,未曾看到几位师父的踪迹,便只朝着青衫文士一礼,变化声线,道:
“见过先生。”
青衫文士颔首,随意问道:
“徐嗣兴如何了?”
王安风心中略有不解,却没有表现出来,虽然不知先生卖的什么关子,可是他从孩童到少年,再到而今,都由几位师长教导,已熟悉他们秉性,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只要跟着先生的话走就是了,当下答道:
“徐嗣兴,目前尚有一口气残存。”
“我废了他的手筋和脚筋,点破其丹田,将其气机引导出来,归墟天地,然后以金针度厄法,封锁其经脉节点,留下了最后一口气机。”
“凭借这一口气机,维持住了他本身的生机。”
“以四品武者的气机,养上数日,就能够转醒过来。”
声音微顿,王安风看向青衫文士,后者的手指不紧不慢敲在扶手上,发出了有节奏的声音,旋即停顿。
王安风心领神会,不再继续讲述。
师怀蝶的手脚有些冰凉
她之前极为推崇的徐嗣兴,被认为有能力凭借自己的力量,触碰天门的菁英,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被挑断了手筋脚筋,还废去了丹田和一身气机。
师怀蝶心中震动,收敛自身思绪,不敢多想。
只是头颅下意识低垂,呼吸放缓。
腰间的那柄名剑鱼肠,不知为何,也同样极为安静,连自身灵韵都极尽收缩,仿佛一块顽铁,再无半点奇异之处。
青衫文士敲了敲扶手,淡淡开口道:
“先前与你所说之事,心中可有念想?”
师怀蝶身子颤了下,知道这是对自己说的,只是此时心乱如麻,如何还能思索,只能道:
“此事属下实在不知应当……”
文士抬眸看她,平静打断:
“有,或否?”
师怀蝶心中重重一跳,陷入沉默,本因心中念头和巨大压力而感觉到了四肢冰冷,此时心中竟然升起了一丝丝的火热之心,上首那位先生似乎不再着急逼问,只是不紧不慢,轻轻敲击扶手。
那躺椅原本是紫檀木质的,不知哪一日,又换成了青竹,色泽青翠欲滴,音色清脆,隐有回响。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去。
师怀蝶光洁的额头上,渗出细汗,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长的时间,几分,几刻,或者干脆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
敲击声音戛然而止。
仿佛有一只看不到的手掌在师怀蝶的背后轻轻推了一下,这位姿容颇为过人的女子心中一突,然后呼出一口长气,趋身上前半步,叉手一礼,咬牙道:
“属下,愿听从先生安排。”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出这一句话来,她仿佛放下了背后一座巨峰,整个人都轻松下来,只是呼吸略有些许的急促,青衫文士却仿佛早已经知道了她的选择,面上不起波澜。
或者说无论她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那位先生都不会放在心上,随意开口:
“既如此,那你便先回去,注意自己的身份,暗中探明你那位称为‘穷奇’的公子现在在仙平郡的哪一个位置,之后事情,便不需在意。”
“自有他人接手。”
师怀蝶心中一怔,下意识抬眸看向新来的男子,却生生遏制住,视线只看到了旁边那人的衣摆,逸散的灵韵扰动空气,心中升起了一个又一个的念头,也只是谨慎得行了一礼,旋即躬身后退。
眼前的世界逐渐流转变化。
等到她的视线重新恢复正常的时候,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一处洞天福地,回到了隐藏在大秦边疆山脉内腹的秘地当中,现在正盘腿坐在蒲团上,位置和先前自己离开的时候一般无二,就像自己刚刚经历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幻梦。
师怀蝶松了口气,然后呼吸不可遏制变得急促起来。
足足用去了数十个弹指,才平复了内心的紧张和悸动,抬眼去看旁边石壁,因为离开的时间并不长,紫檀木只是燃烧了很小的一截,淡淡的香气才刚刚在空气中逸散开来,让人心中平复。
她心中微松口气,放下了最后的忧虑,就如同是真的在打坐闭关一样,服用丹药,内视行气,却被徐嗣兴已废,以及有没有兴趣成为组织执事这两件事情搅动了心湖,不得宁静。
即便如此,她也仍旧足足等够了两个时辰,才自蒲团上起身,主动开启机关门,要侍女为她准备饮食及热汤,沐浴更衣。
那名长得有些朴实可亲的侍女闻到了室内的紫檀木香,看到了略微下陷的蒲团,心中并没有升起一丝疑惑,只是俯身应是。
少林寺中,等到师怀蝶的身影消失不见,王安风才放松下来,抬手将脸上浮现出的面具掀下来,放在手上把玩,有些好奇道:“先生,方才那是……”
青衫文士随口两句,将这件事情重点的地方与他说了一遍,王安风方才恍然大误,明白过来,刚刚他只是猜到了师怀蝶和徐嗣兴在同一个组织当中,却没有想到背后还有那么深的关联。
名剑组织……
王安风一边皱眉思考,手上动作却是不曾停顿,将面具放在桌上,为旁边文士沏茶,后者端起茶具,吹了一口茶汤上热气,然后淡淡开口:
“对于此事,你有什么看法,尽可以说出……”
王安风被看破心中所想,也不奇怪,起身站在赢先生对面,想了想,道:
“先生的意思,可是要让我去击杀先前伏击晚辈的那些名剑幕后之人,然后想办法让师怀蝶填补那个组织的高层位置?”
青衫文士未曾回答,只是饮茶。
王安风熟悉他性情,知道自己没有说错,而后者的反应是让他继续说下去,当下将自己的想法说出,道:
“此举自然是可行,但是师怀蝶毕竟在那个组织当中没有根基,贸然晋升,反倒可能引来太多的注意,很有可能暴露。”
“不如舍弃。”
青衫文士脸上的冷淡平静终于有了些许兴趣,抬眸看他,一手端着茶盏,一手以杯盏一套的杯盖轻轻拂过杯口,道:
“说下去。”
“是。”
王安风点了点头,整理思路,继续道:
“若是按照师怀蝶所说,这名剑组织的目的,就是要让‘穷奇’,以及徐嗣兴之中的一人晋升,这一次徐嗣兴不提,已经彻底无望,而‘穷奇’受到牵连,难以服众,也没有半点机会。”
“与其让其余并不了解的人晋升至那个组织的高层,不如就选择‘穷奇’这个老熟人,知道他行事手段,也能够让师怀蝶对他施加影响。”
赢先生淡淡道:“但是他已不能服众。”
王安风点了点头,觉得在先生的引导之下,自己心中的思绪也变得越发清晰起来,道:
“所以,要送一份‘功劳’给他。”
“譬如……废了徐嗣兴的‘凶手身份’,能够在同僚犯错,惹来宗师追杀的极端情况之下逃得性命,并且得知些许真实身份,足以将功折罪。”
“如若机会允许,晚辈会将其击成重伤,之后再让师怀蝶将他救出,便能够有救命之恩,如此一来,便不会惹来太大的问题,也能加重师怀蝶的分量。”
赢先生颔首,道:
“那么此事便交由你处理。”
“想来,那所谓的凶手身份,你自己心中已有定夺。”
王安风点头应诺。
想到先前两次的围杀,说心中毫无芥蒂绝无可能,对于旁人他都可以既往不咎,但是对于下达命令的那位‘穷奇’,他可以毫无半点迟疑,将手中的剑刺入那人的心脏当中。
夫子言,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青衫文士将只喝了一口的茶盏放在桌上,敲击了下杯沿,似乎随意道:“你对于师怀蝶,似乎颇有善意。”
王安风微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坦然道:
“先前我和她虽然彼此敌对,但是那不过是各为其主,我和她之间倒是没有什么冤仇,晚辈虽然愚钝,却也不会连这样的人都容不下。”
“但若他日她再对我出手,晚辈动手,也不会有半点手下留情,当见生死。”
“是以称不上什么恶意善意。”
青衫文士轻呵一声,不置可否。
但是似乎因为王安风所说的话想到了什么,文士复又开口,嘴角隐隐有些嘲弄,道:
“师怀蝶此女,先前屈身愿意听从命令,只是为了为那铁浮屠复仇,念头单纯,一腔恨意,而今不过数月时间,已经有所不同。”
“今次行为,一部分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另一部分则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和贪欲,至于当初在铁浮屠墓前所暗自承诺的事情,怕是连她自己都开始忘了吧。”
“人心如纸,果然可笑。”
“王安风。”
王安风微微一怔,旋即下意识站直了身躯,道:
“晚辈在的。”
眼前文士闭了闭眼睛,似乎想要说什么话,最终却也只是摆了摆手,平静道:“无事……你且去吧,那姓离的老头儿跟在你身旁,有数日不曾过来了,去找圆慈他们叙旧罢。”
王安风心中迟疑,俯身行礼退去。
青衫文士屈指轻敲青竹扶手,沉默了许久,呵出一口气来,道:
“人心如纸,世事风霜,不堪为信。”
背后风吹竹林。
少林后山之上,竹林道观当中,那一身蓝白道袍的道人盘腿坐在了蒲团上,浮沉搭在右臂上,观云海起雾,嗓音柔和,慢悠悠响起。
“人心如铁,千年沧海,一念不变。”
……………………
王安风这一次在少林寺中呆了颇长的时间。
先是跟着师父圆慈读过了经文,又和三师父研究过了药理,然后请教了金针度厄该怎么用才是最好,老人颇有兴质,说到兴头上,索性将药王谷中的几种针法传授给他,虽然说在对敌上没有什么优势,却各有妙用。
至于鸿落羽,先是带着王安风去看了看那一匹赤色野马。
然后极为不屑鄙夷地表示,王安风作为他神偷门的一员,业务能力实在是太差,连在梁州城这种城池当中,搬运一具‘徐嗣兴’都废了老大功夫,这般模样,如何能够摸到天京城太极功当中?又要如何完成神偷门一脉代代相传的传统?
不知是否是太长时间没有和人说过话,鸿落羽越说越离谱,最后在圆慈的温和微笑当中,方才止住话头,饶过了王安风一命,后者在圆慈的叮嘱之后,几乎狼狈逃窜一般离开了少林寺。
然后,少林寺中便响起了平和的佛号。
“阿弥陀佛……”
王安风回到了客房当中,重重松了口气,仿佛历经了数次生死相搏,精神上和身体上,都充满了疲惫之感,往后两步,直接坐在了床铺上面,眼中有些许茫然之色。
他失策了。
先前鸿落羽在外面呆了很久,没有表现出来,他几乎要忘记了,相比起能够凌空虚度,位列当代江湖第一流的绝世轻功,这位师父那张碎嘴恐怕还要更胜一筹两筹三四筹,就是昆仑山上那位物我两忘的山人都不一定能够忍受得住。
不过神偷门的传统又是什么?
难不成要跑去大内,在三千披甲禁卫眼皮下面偷东西?
王安风晃了晃头,把这个能够惹得江湖朝堂轩然大波的念头抛出脑海,看了一眼依旧陷于昏迷当中的徐嗣兴,将后者从床底拖出。
然后重新换了一种下针的方法,以自身内功模拟运转药王谷的路数,施针一遍,还好药王谷内功心法走的是‘阴阳流转,归于冥一’的路数,以少林纯阳内功,倒也能够勉强用出。
施针之后片刻,王安风察觉到徐嗣兴的气机逐渐稳定,心中暗松口气,抬手将银针取下。
这人现在可极为重要,牵连颇大,他虽猜测此事可能与东方凝心有关,但是也不能够彻底排除东方凝心来到这里是一个巧合,而另外有人影响徐嗣兴的可能性。
而且,想要从酒自在手中拿到情报,恐怕还要指望用徐嗣兴和无心交换。
从后者的言谈来看,那位颇为豁达的老者就算不是大秦在江湖中的钉子,也和朝堂中有着种种联系,这也能够解释,为何白虎堂在江湖上极为隐秘,来无影去无踪,寻常江湖人甚至于连名字都没有听过,酒自在却能够早早掌握到许多情报。
想来便是从刑部中获取。
此刻这一具徐嗣兴事关三件大事,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
酒会最大的盛事虽然已经结束,但是仍然还有三日余热,所以仍有许多人还会在梁州城停留数日时间,在这种风气之下,王安风等人的选择并不起眼,没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至于住在这间客栈当中的花费,王安风提过一次之后,无心回信说,刑部名捕行动时候,每人有一定量额度的银钱支取权限,与执行任务危险对应。
身为将来的天下总捕,当今的总捕弟子,无心没有半点给老师和朝廷省钱的打算,直接说这一次的花费,只要未曾过限,刑部都可以替王安风承担。
然后给出了一个让王安风怀疑眼睛的数字。
只有那位客栈掌柜的每日犯难,不知道这住宿的花费,该要如何计算,他原本以为那‘肥羊’定然不愿意住三日之久,一次十五两便可以赚足了,未曾想到后来变动,整日整日睡不着觉,只觉得肉疼,就连三层下巴都清减了几分。
八月十七日夜间子时。
王安风孤零零一个人和徐嗣兴待在一间客房当中,离弃道瞅着这焦炭死活不顺眼,干脆不和他一起住,跑去和那些神武府老卒们打成一片。
离弃道过去,曹立民等人只有开心,若非正在执行任务,不得酗酒,恨不得将酒楼的窖藏都搬空了,只是苦了王安风。
他突然有些后悔。
昨日也不是第一次气机登楼,为何就克制不住自己,将神兵中的气机一口气全部倾泻出去,就是少砸下几道雷,徐嗣兴也该醒了,退一步讲醒不过来,最起码刑部能够保得住他一口气,不至于半死不活,扔在王安风这里。
不过若非如此,无心恐怕不一定会将酒自在的事情告诉他,他极有可能会在这两日离开梁州城,再一次和酒自在擦肩而过。
世间一饮一啄,实为定数,让人捉摸不透。
王安风侧躺在床上,将椅子拼起,然后再将那具徐嗣兴放在上面,即便是他,也不愿意对着这么一个‘尸体’睡觉,因为在少林寺中修行惯了,即便是入睡时,也不曾放松,
牙齿轻合,双目半闭,呼吸平缓,体内气机伴随着呼吸声音逐渐起伏,隐隐和这一方天地有所呼应。
一片静谧当中,窗户突然被轻轻推开来。
在有心之人的视线当中,那道身影依旧侧躺在床铺上面,睡得安稳,却仍旧不安心,取出了一枚香丸,屈指弹入屋中。
袅袅白雾升起。
香气扑鼻。
这本不是什么毒物,而是能够让人睡得更为安稳的上等药物,武者突破之前,时常使用,第二日辰时起身,便觉得神清气爽,思路清明。
以这种法子,不但能够避免怀疑,更可以防备诸如‘避毒丹’,‘解瘴玉珠’之类的异宝,堪称百无疏漏。
便如此刻,床铺上的身影便睡得更沉。
ps:今日更新奉上…………五千五百字。
第八十二章 想要见到(六千四)
淡淡的檀香气息弥散开来,逐渐和屋子里原本的空气混合,令人心神安宁放松,原本执着的种种念头,不自觉就会慢慢放下,然后陷入无思虑忧怖的沉眠当中。
旋即便连那一丝香味都不复存在。
屋子里一名年轻男子侧躺在床铺上,面朝墙壁,身上盖着一层薄被子,呼吸越发悠长,似乎睡得极沉。
窗外凌空半悬着一名男子,穿着一身暗纹夜行衣,手长腿长,仿佛猿猴,因为不肯泄露出自身的气机,即便是这客栈不过五六层高,也不愿用出轻功,而是一只手扣在了上面窗台伸出的那部分木头上,借以稳住身子,没有发出半点动静。
月光之下,那人脸上盖着一张黑色面具,上面密布了红色纹路,很有几分狰狞的味道。
当下也不进去,右手从怀里抽出一根绳索,手腕一抖,内力灌注其中,绳索陡然绷得比直,然后如同毒蛇一般,贴紧了窗台,游入屋内。
进入之后,也只是贴地而行,这根绳索本就是漆黑,夜色间半点不引人瞩目,动作则更是轻微无声,兼具灵巧。
大秦州城以上的铁卒朱衣下有内甲,佩烟丸,手弩,长刀,剩下一个就是绳索,既能够捆缚凶徒,也能够借力攀援,是县衙一级公门中人吃饭的家伙,但是铁卒之中,罕有能把这绳索用得这般灵巧的,就仿佛真是手上捏着了一条懂得人心的灵蛇。
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就纠缠在了徐嗣兴的腿脚上。
在这个时候,外面悬着的那汉子动作微微一顿,然后看向床铺上面沉睡着的青年,手掌故意用力,发出咔啦响声,那青年倒像是真的睡得极沉,只在嘴中咕哝了一声,便没了声音。
至此那汉子心中方才松口气,绳索灌注了足量的内力气机,将徐嗣兴整个托起,悬在空中,慢慢往窗台这边拖动,短短的距离也花费了极大的功夫,背后一片黏湿。
直到拖到了附近的时候,方才发力,手腕一抖,绳索带着徐嗣兴直接飞出,被他一手捞住,双手离开支撑,全凭借足尖点在墙上凸出地方保持平衡。
其手上动作不停,绳索将徐嗣兴放平在地面之后,又是一扬,又有另外一道黑影径直从窗中飞入,最后以绳索托了一托,悄无声息落在椅子上,所处的位置和刚刚徐嗣兴在的方向一样。
直至此时,那名武者才放松了身躯,整个人顺势朝着地面砸落下来,旋即提气落地,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伸手将徐嗣兴抓起在手,趋身几步,拐过坊市街道,黑沉沉夜色当中,停靠着一辆宽棚马车,若不仔细去找,几乎注意不到。
拉车的两匹黑马,车夫一身黑衣黑发,双手套着黑色手套,唯独脸上一张苍白面具,空洞洞的双眼弯曲成弧,嘴巴处却是大笑,让人心悸,看到同伴过来,驱动马车,马蹄上裹着厚布,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马车后面只垂盖下来一层厚重黑布,那戴黑色面具的男子抓起徐嗣兴,合身撞入其中,与此同时,右手一抖,内气成焰,将混杂了钢丝,蛇皮,虎筋的绳索焚烧。
马车顺势往前行走,无声无息,等到走出了三条街道之外,方才迈开步子疾奔而出,马蹄落在青石地板上,就算是裹着一层厚重的棉布,也发出了声响,沉闷而有节奏,如同隐约的敲门声音,并且正在逐渐远去。
客房当中,本应该在药物的作用之下彻底沉睡的王安风睁开双眼,一双黑瞳清明,没有半点受到影响的迹象,然后翻身坐起,薄被之下,内甲,劲装,护腕一应俱全,手上扣了一柄短剑。
就在这夜间,也没有点灯,下床之后,趋步看向椅子上的黑影。
五张红木靠椅上面,仍旧还有一人。
王安风的眼睛在夜色中有些微的光闪过,周围的环境对于他并没有造成半点的影响,清晰地将椅子上那人映在眼瞳当中。
那正是一名身量高大的男子。
周身漆黑,肌肉部分隐隐有些扭曲,只看面容的话,和被天雷劈过的徐嗣兴,竟有八成相似,若不仔细分辨,根本就分不出两者的不同。
尤其徐嗣兴本身是四品武者,虽然废了武功,但是身体素质还在,恢复的时候,原先被烤灼过的脸孔有些许的恢复,造成和刚开始不一样的表现也很正常,若不是王安风‘亲眼’看到,几乎以为只是徐嗣兴气机生发,使得容貌发生变化。
王安风先前判断,若是当真有人曾经和徐嗣兴接触过,引导他在中秋酒会的时候来到梁州城,那么在得知了徐嗣兴还活着,且被刑部委托给名捕相熟的‘一位大夫’救治时候,就一定会派人打探清楚,然后采取行动。
只是他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凶蛮至此,方才若非死死克制,已如少年时一般,拔剑冲出去与其厮杀。当下心中又惊又怒,伸出手去,贴在那人脖颈处,察觉到了最后一丝生机,但是这一股生机也在逐渐散去。
对方不像是徐嗣兴,有一身浑厚到能够劈江断流的气机,现在王安风感觉到的这一缕生机似有若无,只是为了能够迷惑‘大夫’的判断,误以为‘徐嗣兴’是昨夜自己照顾不周,方才散去生机。
至于能否凭着这一缕生机令其重新复生,难度却丝毫不下于肉白骨,生死人,都是强人所难的事情,便不分什么高下。
王安风长呼口气,将心中激怒平复,抬眸看了一眼窗外,夜色深沉,月亮虽然不小,光却很暗,似乎蒙着一层带血的薄衫,他收回视线,不着急去追,右手并起,上面隐有雷霆气机。
旋即瞬间落下,在身前男子几处大穴处点过,雷霆暗走,那几乎算是一具尸体的男子咳嗽两声,似有转醒,可是意识仍旧迷糊,只是无意识低声呢喃。
王安风左手托住其手掌,右手抬起,抓住佛珠,沉默俯身安静倾听,那人本已经近乎于殒命,王安风以自身气机强行护住其生机不散,然后刺激其身体,反向令其生机壮大。
虽如此,却也只是烈火烹油的短暂繁盛,连回光返照都算不上。那男子只说了几句话,便彻底断气,王安风默然。
旋即默诵经文超度,将其手掌轻轻放在其胸前,转身看向外面,不做迟疑,掠身出去,腾身立在了这一屋檐上,月色昏沉,放眼远眺,将半座北城尽收眼底。
王安风抬手从腰间取出腰囊,在鼻子前面一抹,然后又取出另外的一个小瓶,将其中液体滴在了眼中,催动瞳术。
此时明明是昏沉之夜,月亮都没有什么用处,在他的视线当中,却隐隐有一层亮色光带浮动,在街道上穿梭蔓延,一直朝着西北方向而去。
神偷门擅长藏匿踪迹,反向推测名捕追踪,而药王谷则医术毒物皆有宴席,天下万物能够入药者无所不包,二者相加,远比先前更强三分,堪称绝配。
先前那具徐嗣兴上早已经给他留下了踪迹。
这药物三日夜不散,只要对方没能在一日之内,跑出数千里之外,那么就休想要逃得过他的追踪。
当下运起身法,黑夜之中,仿佛幻影,只在月色照出的倒影当中前行。
对方手段老辣,为了能够规避开可能会有的追踪,几乎无所不用其极,在城中绕来绕去,甚至于最后连马车都舍去,还在原地留下了用来诱导的讯息,最后竟是径直折返,从隐秘处翻出城去。
若是换成他人,恐怕就会给这伙人侥幸走脱,但是王安风却因为下了药物,能够直接分辨出对方的行动路线,一直没有跟丢,也不曾靠近,只是维持着两三里的距离。
出城之后,那些人急奔趋向极远,速度陡然变快。
瞳术映照之下的光带在一间朴素的民宅前停了下来。
那间民宅在这一条街道最里面的部分,左右没有邻居,背后靠着一座高墙,从里面能够将整条街道的状况都收入眼底,是那种极为适合隐藏身份的地方。
王安风不得不停下脚步来。
他现在做不到三师父所说,凭借自身气机和灵韵,影响到其余人的五感,让对方对自己视而不见的地步,对方手段老辣,就这样大剌剌往前走,必然打草惊蛇。
他又不愿拖上太长时间。
沉吟一二,视线扫过旁边院落,心中浮现出一个念头。
………………………
两名身裹黑衣的男子一前一后,在院子里的石道上面前行,这宅子外面朴素,里面也简单,内外两进,外面院子里一侧开垦出菜田,一侧有一张石桌,一块石磨,墙上有晒干的茄干辣子,一副农家气息。
只是两侧都站着一名武者,同样神穿黑衣,带着或者苍白,或者血红的面具,默然不语,视线透过最上面用青砖垒出来的棱形,打量着外面的道路,手掌须臾不曾离开过兵器。
彼此虽然是同伴,非但没有一人开口说话,连语言的交流都没有,仿佛一个个都是哑巴,是瞎子,气氛压抑得厉害,让人几乎要觉得发疯。
他二人进去了最里面,却不进屋,只在门口垂手等着。
外面两人突然听到了旁边有细微动静,似乎下意识看向那个方向,手中的兵器却紧紧握住,显然就算是在这种寻常村镇里面,也满是警惕之心。
其中一人抬手掷出暗器,打在那一片阴影当中,似乎刚巧砸在一处金属上面,发出叮的一声响,旋即有一声猫叫声音,然后跃出一只黑猫,惊慌失措逃离开来。
村镇当中,家家户户几乎都养着猫狗,猫捉鼠,狗看家,在这里发现有一只野猫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两人皱了皱眉,收回视线,仍旧看着前面道路,心中暗自增加警惕。
那一片阴影当中,棱形的梭子暗器并没有如其主人所想哪样,撞在什么金属上面,锋利的刃口被夹在了两根手指当中,月光之下,仍有寒意。
另有一人隐蔽在了阴影当中。
王安风将右手放下,心中暗松口气。
却也庆幸这几人选择了梁州城附近的村镇。
他自小在村中长大,知道村子里邻居大多直接共用一堵墙壁,重视宗族的,更是住在一起,墙壁上会开上一道隐蔽的小门,方便来往联络,他也就是用了这个村里人才知道的‘通道’,才能一路避开了视线,趁机隐入阴影。
至于家家户户都养着的猫狗,察觉到他身上隐隐和雷霆相连的气机,大多已经全部瘫软在地,发不出声音。
在它们眼中,眼前的王安风根本就不算是人,而是一道到处跑来跑去的人形闪电,本能地畏惧,没有惊到屎尿齐崩就已经算是表现不错,勇气可嘉。
当下既然已经摸到了地方,王安风心神放得越发平缓,心中对于第二天定然会被主人狠揍一顿的狗子们道了声歉,没有着急进去,右手从怀中拈出药粉,在空中汇聚。
片刻之后,借助那两名武者在药物作用下有所放松的机会,脊背靠着墙壁,气机黏连,仿佛壁虎一般无声无息游过墙壁,便是江湖中的野路子轻功,壁虎游墙的手段,这本事素来被门派武者看不起,却在此时发挥出绝妙的作用。
因为担心对方有什么联系示警的手段,王安风看着毫无防备的两个背影,终究忍住了拔出短剑将这二人刺倒的冲动,转身朝着内部折转而去,到此时,才发现在这家民宅的最上首,还趴着一名男子,手中端着机关弩,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幸亏从墙角攀援而上,加上药粉因风而动,令其心神有所麻痹,方才没有暴露出踪迹,当下越发警惕,自身后神兵上引出气机,把自己和天地掩饰在一起,用上了神偷门的法门,不主动去观察,和顽石草木无意。
便在此时,屋中有人回应,候在外面的两人方才进去屋子,这是个很普通的民宅,符合大多富农的风格,最上首附庸风雅,挂着一张道门神仙图,两侧对联,就是这屋子里最有些气派的装潢了。
两人进去之后也不敢抬头去看,面上有黑色血纹面具的男子将手中的徐嗣兴抱着放在地上,然后也退后三步,半跪行礼。
有一道气机扫过。
门外王安风放缓呼吸,借助其收回感知时候一瞬间的气机变动,瞬间拉近距离,隐蔽在了窗台一侧,呼吸平缓,气机隐藏,仿佛一块顽石一般,不动心,不动念。
似乎是确认了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屋中有人开口道:
“就是因为这么一块焦炭,累得我们没有办法按照计划离开这里,徐嗣兴白白有了那么大的名头,号称能够有半步宗师,没想到,十年之后,竟然连一座州城都走不出去了,简直就是越活越回去了。”
另外一个沉重的声线开口道:
“或许。”
开口的是个青年,在这些裹着黑色劲装的隐秘武者当中,偏生穿了一身白,上面描有金红色线条纹路,颇为奢华,烛光闪动,照不清他的脸庞,只觉得白皙,一双眼里跳动着红烛。
俯身下去,他虽然武功不高,也勉强能感受到气机,眼前这看上去便如焦炭的男子身上,尚且有一股气机游动,旁边有人俯身检查了一下,站起身来,冲他点头,缓声道:
“看去虽是死物,但是其中气机流转。”
“应当是徐嗣兴。”
“那名刑部招来的大夫,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青年笑了笑,道:“这般厉害?不如请回我家,我每日里好吃好喝待他,与他金银玉石美人字画,将养起来,也好过在外面风吹雨打,心惊肉跳的。”
一边说着,一边俯身下去,以手掌拨弄黑漆漆的徐嗣兴,学着医家大夫哪样,右手摸在了徐嗣兴脖颈处,却没能感觉到脉搏的跳动,但是体内的气机却做不得假,不由赞叹,道:
“能够让这样一个死物保住生机,似死非死,仿佛玄龟闭气一般,中原江湖果然地大物博,人才辈出,厉害,厉害。”
“若是如此修行道门典籍,不知道会否能够一日千里,步步登天?”
他本打算看有没有人赞同自己,却无人应答,对于他那所谓以假死的法子仿照先天运转的妙想更是不多评价,只得干笑两声,收回手掌,突然发现了手指间有些滑腻,下意识抬起手去看。
烛光之下,却看到了白皙手指上面沾染了许多黑漆漆的东西,似是碳灰,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愕然。
门外的王安风放缓呼吸,面容变化,里面两人一位声线苍老,一个则要年轻许多,是个青年,脑海中下意识地想到了无心所说的话。
甲等上通缉犯。
一老一少。
难道说……
王安风的神色略有变化。
他原本是打算跟踪过来,然后留下标记之后,让无心上报刑部,调遣大军围杀,或者刑部宗师出手。
自己就领着刑部的银两,在旁边看着,然后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解决问题的同时,还能够挣些银两。
可谁知竟然直接找到了正主?
王安风现在就像是打算打点小鱼小虾填肚子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直接抓到了一条鲨鱼,心情复杂。
却又想到,这样警惕而手段老辣的人物,恐怕今日之后,就不会在这里了,往后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最起码要趁着交手时候,在他身上留下印记才行。
背后神兵木剑虽然没有到全盛,但是也积蓄了部分灵韵,可以支撑冒一次险。
王安风缓缓呼出浊气,心神平静,在心中默数着时间。
一,
二,
三。
那一具‘徐嗣兴’体内的气机散去,整个人就像是死了一样,然后在屋中几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从脖颈处断裂,徐嗣兴扭曲的头颅直接砸在了地上。
青年微微一呆,旋即发现徐嗣兴一双眼睛仿佛有意无意盯着众人,让人有些头皮发麻,烛火呼啦一下变大,仿佛烧到了眼皮子底下,而有凄厉的声音不住地响起。
“还我头来……”
那青年打了个哆嗦,脸上浮现惊惶之色,想要拔腿就跑,发现自己竟然挪不动脚,低头去看,发现两只黑漆漆的手掌竟然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脚腕,断裂的脖颈抬起来,仿佛那里还有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
“还我头来……”
他忍不住尖叫起来。
耳畔突然响起了一声语调苍古的怒喝,气机勾勒,将眼前的一切震碎,青年朝着后面踉跄一步,回过神来,喘息急促。
看到烛火仍旧是烛火,一切未变,一切如常,地上的‘徐嗣兴’已经成了一堆废渣,再看发现自己靴子上有许多黑色的痕迹,显然是刚刚被自己踢碎。
只是三个弹指时间,他就明白了刚刚那如同噩梦一样的场景只是虚幻,青年的心中又惊又怒,明白自己如果不是中了甚么妖邪武功,被影响了神智,就是有极高明的医者下了失魂迷香的毒物,不自觉中招,心中羞恼,知晓那人定然未曾远去,暗自咬牙激将道:
“呸,不知是那个别脑壳儿的,竟然用这种下作的手段。”
“有胆便出来。”
“躲躲藏藏,算是什么好汉?”
一边说着,一边往旁边人身后去躲,那是个身材高大的老者,一头银发引人注目,脊背宽阔,肩膀处的结实肌肉几乎比得上寻常人的头颅大小,可见其膂力可怖。
那老者只站在这里,就仿佛一座山峰。
唯独见识过这位老者力量的人,才会明白,即便是山峰在他面前也不是任何的阻碍。
可这青年突然发现,自己旁边这位如山峰一般的老者身躯竟挺得笔直,衣衫下肌肉紧绷,不似是先前那样地随意,虽然不曾丝毫畏惧,却也已经是十成十的慎重。
青年视线顺着老者所在,慢慢抬起,看向前方,身躯逐渐僵硬。
在这民宅当中,唯一尚能入眼的靠椅上,坐着一名青年,穿着寻常的黑色劲装,眉宇间平淡,但是这样一个大活人,他自己刚刚竟然没有任何地察觉。
那青年背后是画像和对联,画像上是道门灵官护法神将,正怒目而视,手持金锏,纠缠雷霆,不知道是否刚刚的迷幻药物药性太强,恍惚之间,他几乎分不清楚上面坐着的是人,还是仙人。
只觉得一股难言的压力压在自己肩膀上,面容不由得苍白。
那青年屈指弹了弹扶手,发出很有节奏的三声响动,雷霆突然暴起,直接没入两名面具男子体内,而旁边那位高大老者只是默然站着,不曾出手。
雷光倒映在青年眼瞳当中,让他脑海当中不可遏制回想起了前两日,夜色中疯狂劈落的煊赫天威,身躯颤栗,难以维持心中的沉静,难以思考。
然后他听到了平静的声音。
“你想要见我,现在,见到了。”
ps:今日更新奉上…………六千四百字……
第八十三章 高人与名捕(六千字)
屋中的青年闻言微微一怔,旋即便几乎要抬手狠狠地给自己脸上来上一耳光,欲哭无泪。
你想要见我,现在,见到了?
这算是什么?
中原人口中的乌鸦嘴吗?若是这样,也太过灵验了。
白发老者沉默了一会儿,道:
“阁下是?”
王安风敲了敲扶手,微笑道:
“我中原地大物博,礼仪之邦。”
那老者眯了眯眼,自中原二字当中,已经知道王安风方才怕是听到不少,道:
“确实。”
“我等钦佩。”
王安风维持住气度,不紧不慢微笑道:
“在我中原,开口问询主人姓名时候,客人当先上名帖,自述姓名。否则便是失礼。”
老者摇头,平缓道:
“在下名字不堪入耳。”
“平素只是牧羊,打猎,今次来中原,只是为了见识一下地大物博的大国气象,好不容易租了民宅,被这几个凶人绑了挟持,还要多谢这位阁下援手相助。”
“我主仆二人,来生结草衔环以报之……”
听到这一番话,王安风面上微笑险些僵住。
对面这是摆明了装傻,那老者虽然说面目沉稳憨厚,可是张嘴就来的说胡话本事可算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了。
牧羊,打猎?
若是域外随便一个牧羊的都有四品水准,那大秦铁骑下辖不得要三品宗师起步?
发现套不出话来,王安风当下沉默下去,手指轻轻敲击在了扶手上,双眼深沉,看着一老一少两人,貌似随意,实则内力流转,勾连木剑,若有不对,当即可以暴起。
王安风不问,那老者也不开口,眼观鼻,鼻观心,像是个不会说话没有生机的石雕。
明明心知彼此都有敌意杀机,却偏生‘和睦’相处,屋中的气氛压抑到让人发疯,那名穿着奢华的青年只觉得额头上不住地有细密汗水渗透出来,不片刻时间,背后衣衫已经是黏湿一片。
旁边一名六品,一名七品的武者已经倒地,身上衣衫破碎,肌肤焦黑如炭,散出热气,不知生死。
大概是死了的。
上首端坐这的男子,因为烛光晃动,青年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只是觉得他虽然坐在那里不如何高,眼神却仿佛俯瞰,神色平静,从容不迫。
其右手搭在了旁边的扶手上面,似乎因为习惯,曲起手指,不紧不慢敲击着扶手,发出极有节奏的清脆声音。
得,得,得。
烛火晃动。
那穿着白衣的青年呼吸突然间变得粗重起来,然后又变得轻微,心脏跳动的声音也随之时快,时慢,连带着一张面庞苍白,仿佛在水里面泡了一天一夜,有些肿胀,神色涣散。
旁边老者终于无法坐视不理,伸出粗大手掌,将青年拉向自己背后,与此同时,再度朝前一步,迎着不知深浅的男子,喉中发出一声古朴苍茫的音节,如狼啸月。
两人之间的虚空当中,浮现出肉眼可见的气浪涟漪,有些粘稠,那青年被老者拉着挡在身后,看不真切,仍旧感觉到自己的呼吸瞬间一滞,喘不过气来。
王安风敲击扶手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感觉到了一股庞大的压力落在他的身上,压迫四肢经脉,心口憋闷,在少林寺铜人巷中和许多对手抗衡过,是以他瞬间判断出,眼前老者本身应当是四品的水准。
最起码和全盛时期的徐嗣兴是一个档位,他如果不借助神兵之力,绝对不是对手。
背后神兵中气韵才刚刚耗尽了一次,这几日间才恢复了三成不到,方才已经用了些许,若是面对一名四品武者,都要用出宗师手段,恐怕会让对方生疑。
对方既然敢于试探‘宗师’,手上定然是有过硬的手段。
一个不小心,反倒给人拿了去。
脑海中思绪只是一瞬间事情,王安风面容上没有露出半点的异样,甚至于笑了笑。
他本身修行江湖中最上乘的外门神功,气血浩大,远超同辈,又曾经吞服过诞出灵智的三千年龙血参,对方这一下也只为救人,没有用出全力,当下便只凭借一身功夫全部吃下。
庞大气机没入体内,在经脉中流转,旋即以古道人所传阴阳之理,重新运转,汇入手指当中,轻轻敲下。
方才敲击,用的是药王谷的手段,能够借助音律,影响对方身体,甚至于令其心脉断裂,呕血而死,因为赢先生缘故,其实节律颇为悦耳,仿佛奏乐。
这一下却又突然变得低沉厚重,如同赤膊力士,敲击钟鼓,前后反差极大,非但是那名青年面色煞白,终于忍受不住,张口咳出鲜血,萎靡不振。
就连武功深不可测的那名老者,亦是神色微变,只觉得眼前男子方才所用的手段,自己尚可不甚在乎,这一下便有些棘手,精妙固然仍旧精妙,内力却陡然变得更为沉厚,让他心中一沉。
王安风将两人神色收归眼底,神色不变,心中却暗自松了口气,连道侥幸侥幸。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这老者估计是当他武功果然深不可测,轻描淡写化解了试探,可事实上是,这一瞬间的机变,已经用上了自己真正的绝学,才硬撑着没有露出破绽。
刚刚硬生生吃下这一招,王安风自己的经脉都有了些微刺痛,着实是方才阴阳流转的时候,有些承受不住那股扑面而来的庞大气机。
须知武者修行,越往后面差距越大,五品和四品,已经算是霄壤之别。
刚刚的试探,他以自己真实的修为,若是躲,肯定是能够躲得过去,那样却会露馅,被眼前老者看出问题,到时候彼此试探一番,顺手留下印记的打算就会落空,直接演变成双方生死厮杀的局面。
那实在是一个亏本的买卖。
心中念头转动,神色高深莫测,心中感叹。
若不是这一层次的武者,背后牵连已经极多,多少都有些自恃身份,不肯如同街头混混那样二话不说,抡起王八拳开打,否则他现在已经露了馅儿。
三师父所谓反派死于想太多,不曾欺我。
他在这边暗自庆幸,对面却不觉得如此。
尤其是那青年,他听到那位老者开口发声,知道后者已经拿出了真本事,再来就得要扔出杀手锏,跟对方搏命了,但是这样的手段,对面只是敲了敲指头就能够挡下。
配合上王安风突兀出现,以及前两日夜间煊赫的雷霆天威,青年心中只觉得压力越来越大,今日怕是难以幸免,一时间心神沮丧。
王安风对面的老者神色戒备,不肯主动出手,又因为没能找到恰当时机,无法遁逃,只能和王安风对峙,主动开口,缓声说些不着重点的话语,想要引开王安风注意。
王安风乐得如此拖延时间,和他演戏,若是对上实在刁钻的话,或者有可能暴露些有用消息的话,便学着赢先生那般,微抬下巴,冷笑不语,倒是让对面心里拿不准主意。
时间一分一刻流逝而去。
高大老者脸皮微抽,有些拿不准眼前男子的打算,眼见再过一个多时辰天色就要转亮,而且这里毕竟是对方的地方,虽然说眼前男子贵为宗师,那也指不定是不是没脸没皮的货色,打算引来一群中原高手,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原先只以为是简单的事情,没曾想到,竟然会遇到这么大的麻烦,想到这里,老者心中也升起澎湃怒气,并非对于王安风或者旁边青年,而是挑唆他来此的那人。
心念转动,既已经知道再不可以拖延下去,能够修行至此境地,便不会缺少了决断,那位老人微微叹息一声,整个人气度再变,看向王安风,坦然道:
“阁下自然心中知晓,又何必再问?浪费这许多时间。”
王安风心中警铃大作,不再迟疑,将背后木剑的灵韵引动,面容上却从容,微笑敲了敲扶手,慢悠悠道:
“为何?”
“自是为了看戏。”
老者挑了挑白眉,道:“看戏?”
王安风微笑道:
“能够看着一个四品武人,半步宗师,自己唱独角戏,着实有趣。”
“只差了一壶黄酒,一碟小菜,便可以看至天明。”
那老者闻言微怔,旋即心中大怒,眼前之人竟是将自己比作了低贱伶人,惊怒之中,心中又有暴起离开之意,当下不再犹豫,抬手一掌拍出。
这一下没有半点遮掩,自腰间玉佩上牵扯出了一道气机,越显得浩大无穷,天穹上有异象扭曲,星辰浮动,隐隐自北辰为中心旋转。
这一下速度极快,王安风只是有了宗师手段,可是自身的反应能力还停留在了五品境界,根本反应不及,那一掌已经拍在他胸前,幸亏早已经将木剑气机引动在要害之处。
这一掌势若风雷,正正砸在了他心口,气机未曾倾泻进去,就被木剑尽数吃下,没能伤得了他一分半毫,只是气息鼓荡,震地王安风袖袍涌动,黑发飞扬。
老者一口气机尽去,而没有半点效果,心里面的震惊不必多言,吐纳吸气,仿佛平地起了风雷,绵长不尽,正欲要再来一招时候,突然发现有一股酸软浮现,且不断蔓延。
就连他这样的武功也有些承受不住,惊怒之中,害怕对方还有什么后手,当即收心,掠身飞退,撞破了屋顶,一把抓住那被劲气席卷滚出门外的青年,腾空攀云,步步登天而去。
那种脱力感觉被冷秋的夜风一吹,散去了不少,老者回头去看,隐隐月色之中,那身影仍旧还坐在了木椅之上,手指轻轻敲击扶手,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着实高深莫测,心中不由得升起诸多忌惮,长啸一声。
“中原之地卧虎藏龙,果然不假。”
“他日若有机会,必然倾力向先生讨教,告辞!”
旋即飞身而走,长啸之音不绝,袅袅散去,仿佛天上有龙兽嘶吼,伴着其身法展开,也远远地去了,只可惜,这声音本应该引得百兽震恐,可村子里的野兽大多已经给王安风吓得尿崩,这长啸之中,从容退走的高人风范,少不得打了许多折扣。
等到那人退走许久许久,屋中‘高深莫测’的王安风方才长呼口气,整个人都有些疲惫。
复又缓了一缓,王安风抬手揭开面具,额上已经满是冷汗,鬓角黑发被汗水濡湿,却是方才那最后一招的庞大压力所致。
若非早在进来时候,就顺势布置下了无色无味的毒雾,那老者回气时候,又自己作死一般吸了那么长一口气,他恐怕也只能够硬拼。
不过,敢于在药王谷弟子所处的密闭室内,长吸一口气息,这种事情,整个药王谷所载记录当中,都是极为少见,若是二师父得见,少不得得称赞一声百年一见的好胆气。
似他这般的,药王谷后面墓地里面可有不少,大多坟头草已经换过了几十茬。
王安风苦中作乐胡思乱想了一番。
却又想到,若是硬拼的话,自己这一次少不得得狼狈逃离,什么世外高人的里子面子,就得如同从高处砸下的琉璃盏一样碎了一地。
甚至若不是先前有过数次和宗师对敌的经验,自身也有类似的手段,现在少不得要腿脚发软。
王安风闭了闭眼睛,没有着急起身,依旧坐在竹椅上。
等到脑海中事情想清楚了,方才睁开眼睛,左手抬起,手中不知道何时扣着了一块质地不差的玉石,呈现弯月模样,一面浮雕着苍狼,昂首长啸。
这正是他趁着那老者吸入毒雾,反应迟钝时候,一瞬间从其腰间捞回来的,王安风把玩着这玉佩,脑海当中有一个思绪逐渐清晰起来。
先前还在想着,去找名剑组织晦气的时候,把黑锅扣在白虎堂的手上,却又担心前者不相信,以及不知其和白虎堂是否有所联系,自己这祸水东引的手段拙劣,一眼就给人看穿。
现在有了这玉佩,干脆砸在这一老一少两人身上算了,有这东西佐证,还熟悉了这老者的武功和模样,以少林寺大金刚掌力模仿那霸道的掌法,黑锅扣起来绝对又准又狠。
思绪片刻,王安风将这玉佩小心收入怀中,然后趋身出来,将下面被自己一开场就放翻的两名面具男子抓起,本来打算只是搜集些东西,可想了想,索性将人直接带回去,扔给无心去头疼。
这里是村中农家,不缺扁担筐子,王安风将扁担一侧筐子里扔了一人,然后迈开大步,奔出了院落,方才在外面的三名武者果不其然,已经尽数奔逃,没有了踪迹。
王安风心中略有遗憾,旋即就收伏这念头,朝着梁州城的方向奔出,这院落中第二位‘高人’,就以这种更没有半点高手风范的法子,扬长而去。
一路奔过原野,然后避开城上守卫,回去了客栈当中,将这扁担筐子里的人扔在地上,扁担之类则担心暴露踪迹,纯以内力摧毁,废渣扔在了草丛当中。
然后从床底下拉出了裹着一床被单的徐嗣兴本体。
处理完这一切,王安风方才微松口气,便听得了门口咔啦声响,离弃道推门进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道:“整夜里便听得你这里吵吵闹闹,几个蟊贼你小子都处理不干净……”
声音戛然而止。
离弃道瞪大了眼睛,看着王安风这小小的客房当中,一共四具尸体躺着,尽数都是黧黑,仿佛雷劈火烧过了的昆仑奴一般,中间站着个干笑着的王安风,嘴角微微抽搐。
“四个?”
…………………………
离弃道原本打算在王安风这里眯一会儿,看到这排排躺着的四具尸体,着实没有了半点兴趣,拍拍屁股转身走人,王安风一夜不睡,等到了辰时的时候,如约从一侧笼中取出信鸽,传信给无心。
不过小半个时辰不到,无心便出现在了客栈当中,然后看着王安风房内的四具尸体,陷入沉默当中。
王安风干咳两声,将昨夜发生事情跟无心大略讲述了一遍,后者点了点头,道:
“你做的很对。”
“能将这几人带回,自然能够找到更多线索。”
“只是……”
声音顿了顿,无心道:“但是下一次,可以不用劈成这般模样,少劈两道,好收拾些。”
“这是仵作托我与你说的。”
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把仵作那句‘我是个仵作不是个厨子’说出来。
王安风维持住脸上平静,让自己不要露出尴尬羞愧的神色,点了点头,然后指着唯一一个被牵连其中的男子尸身,缓声道:
“这一人就是我与你说的那无辜者,可惜生机尽散,最后遗言已经含糊不清。”
“只是念叨他娘,还有山月二字。”
无心沉默,一双柔媚的眸子眯了眯,似乎想到了什么,俯身检查一二,着重在他手掌上看了看,眉头微皱,片刻后将手掌放回其胸口,站起身来,道:
“是个赌徒。”
“而且很有可能是欠债许多的赌徒,常掷骰子,也只有这种欠了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还上的赌徒,失踪的时候,才不容易引起注意。”
“山月二字,你既说听不清楚,则有可能是山月坊,三越坊,善乐坊,这件事情我会去查,这三具尸体,今夜会有人来将其运走。”
言罢微微整理了下衣襟,冲王安风点了点头,便打算转身离开,王安风心中早已经有想法,昨日这事颇有些危险,他虽说不惧,也不大愿意牵连其中,踏出一步,拦在无心前路,缓声道:
“且慢,此事……”
无心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递给王安风,道:
“伴手礼。”
“城中七味斋中的糕点,味道极细腻,颇好。”
“色白如雪,点胭脂,红如桃花,微糖做馅,淡而弥旨。”
王安风声音微微一顿,视线落在糕点上,仿佛透过油纸闻到了扑鼻香味。
微呼出一口气来,抬起头来,道:
“不是这个问题。”
无心动作不停,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沉甸甸的信封,摆在了那糕点上面,言简意赅:
“这个是刑部关于此案的部分预支。”
“我加钱。”
王安风嘴角微抽,素来因为银钱而苦的他,自无心轻描淡写两字加钱当中,感觉到了一股说不出的财大气粗,咬牙道。
“我的意思是,此事涉及颇大……”
无心从怀中取出了第三个东西,放在最上面。
“白虎堂外层情报一份。”
王安风:“……”
“成交。”
片刻后,无心已经离开,王安风将那一份情报握在手中,深吸口气,将其打开来,其中所涉及的,是部分白虎堂外在人员的情报,最高不过六品,有二十余人,虽然不涉及核心,却可管中窥豹,知道这一组织的庞大和可怖。
其中两人,甚至于有明面上在当地颇高的身份。
这种庞大的组织,恐怕唯有朝堂才能够准确搜集到其资料。
王安风闭上眼睛,这数年间,第一次对于这巨大组织如此靠近,旋即看向桌上的另外两件物品,旋即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双目微微睁大。
等等,无心这家伙,一开始只拿出了糕点?!
只有糕点。
王安风嘴角微抽。
他想到了浑身冷意,行为举止,一丝不苟的天下名捕,想到了天下酷吏之称呼,想到了他的手段冷酷,下手毒辣。
然后想到了他掏出了七味斋的糕点。
这家伙,难不成一开始觉得只用糕点就足够了?
王安风一时间又是恼怒,又有些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摇了摇头,打开油纸,看到了里面的白色糕点,果然入眼极好,吃过一块,滋味也好,甜腻可口,旋即便又是一块。
外面有脚步声音,王安风下意识将糕点收起。
然后看到了东方熙明站在门口,少女视线直勾勾看着被藏在了身后的油纸包,看着王安风嘴巴上的糕点。
王安风将嘴里的吃食咽下,干咳两声,从自己身后拿出了下意识收起的糕点。
“咳咳,熙明……”
“来一块?”
ps:今日更新奉上…………六千字
第八十四章无心的动作(六千字二合一)
王安风趁着小姑娘犹豫的瞬间,垂落在下的左手五指微张开,内气成线,将那些焦炭状的尸体全部都扔到了床底,床上床单垂落,遮蔽了视线。然后方才松了口气,再度开口招呼小姑娘进来。
东方熙明刚刚开始还有些生疏和放不开,毕竟是有很多年时间不曾见过,就算是血亲,一时半会儿也难以真正亲近起来,还得要时间。
只是试探地取了一块,然后双手捧着坐在椅子上,慢慢去咬,才只第一口,眸子便亮了亮,第二下便咬得大了些,王安风见状笑了笑,看到无心送来不少,索性将那一盒糕点往少女的方向推了一推,温言道:
“这是梁州一地独有的糕点吃食,这里还有许多,你可以多吃些,若是吃完了,便再去买。”
东方熙明点了点头。
王安风将其余两样东西收入怀中,尤其是记载了白虎堂情报的信笺,更是要小心收好,和东方熙明闲聊了两句,因为他心中怜惜这表亲自小受的许多委屈,便想着能处处照顾她些。
说不得半盏茶时间,外面小二上来,轻轻敲门,询问要不要送些早点过来。
王安风止住话头,这才注意到,昨夜好一番忙碌事情,现在已经快要过了辰时,又笑了笑,和东方熙明说了两句话,便起身去了下面,亲自挑选了些吃食。
他们这一行人,毕竟是来自于大秦天南海北,各自的口味都有差异,各有忌口,吃食方面,还得要慎重一二。
他站在客栈一层,旁边是小二忙碌,挑拣吃食,要辣的要甜的,是否葱花香菜,忙得不亦乐乎,王安风则垂手看着外面人来人往,虽然比不得前几日中秋节那样熙攘繁盛,也是一座热闹的大城。
在这样多的人里面,要躲藏起来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摸了摸怀中的信笺,想到了这上面记载着的白虎堂情报,寻常的江湖组织,若能够做到这上面的一半,就已经算是成了火候,要引来当地刑部的忌惮和戒备。
而白虎堂既已经如此庞大,朝堂又掌握了许多情报,却没有动手,将这一组织铲除,显然不合常理,想来其后另有许多牵连,如同北海冰山,浮于水面者不过十之一二,水下阴影则更为庞大,不能不动,不能妄动。
旋即又想到,无心作为大秦刑部下一代的总捕候选,又是名捕之一,手中自然是有着大量秘而不宣的情报,甚至于有一部分可以与他交流,作为酬劳。
若是这件事情能够尽早处理,可能能够从无心口中获得更多关于白虎堂的东西,收获远比想象中还要更多。
王安风闭目,想到四年前被白虎堂追杀,想到了扶风米家灭门之案,想到了药师谷一战,神色渐渐沉静下来,屈指轻轻敲了敲眉心。
旁边小二将各类早食备好,要辣的,不要辣的,或者甜口,或者咸口,按着王安风吩咐,一样不差,然后拿了木盘端着,往上面送去。
王安风回过神来,顺势将自己的念头收伏,然后从小二那边取了两份早食,因为想到东方熙明似是也较为贪嘴,红糖油饼多取了些,一并提着就往上走。
他自小独自长大,第一次有了弟弟妹妹之类的人要照顾,实在不很熟悉,而其余几位好友故交,司寇听枫冷淡,不好闲谈,薛琴霜胞弟那个模样,他提这个的话,简直是猪油蒙了心,至于宫玉。
咳,大概是林巧芙和吕白萍照顾她更多些……
王安风想到这一头,神色古怪,他步子较大,这一时候已经走到了自己的房门前,看到原本的屋门已经给人关上,想来是东方熙明不适应外面,行事还有些过于小心敬慎的缘故。
当下便觉得自己更应当好好照顾这位表妹,呼出口气来,脸上浮现微笑,一手托着木盘早食,一手推开了木门。
“熙明……饿了没有……”
东方熙明下意识一挺身子,双手弹出,将某个盒子藏在了身后,手掌白皙,袖口墨黑,敏捷如同一团锦簇花猫。
然后才看到了进来的是王安风,身躯微僵,面容一红,低下头来。伸出手来,慢慢将身后的盒子取出,视线低垂,不敢去看王安风,只是嗫嚅道:
“阿,阿哥……”
“来一块?”
还未说完,小小地打了个饱嗝儿,面容更红,几乎要哭出来一般。
王安风视线呆滞。
在她的手上,无心考虑到王安风胃口,送来满满的一盒七味斋糕点,足有斤半分量,现在只剩下了一块。
小姑娘似乎终于觉得自己做得不大地道,不能别人说吃完,自己便真的吃完,面红耳赤,手掌微颤,那一小块胭脂红糕点就在盒子里话来花去,发出轻微声响,没入王安风耳中,尤其孤独寂寞。
诚孤独寂寞哉……
王安风心中一个一个念头浮现,旋即淹没。
我点心那里去了?
刚那么大一盒子点心,就放桌上的,怎么只剩了一块?!
可作为兄长的职责令他克制了自己,挤出微笑,温和道:
“无妨,想吃便吃了。”
反正也已经只剩下一块了……
王安风看了一眼色白如雪的糕点,心里面升起一个念头。
下次写信让无心再送些过来。
如果有其他口味的,也可以……
……………………
无心冷着一张脸走回了梁州城的刑部。
虽然只是身穿白衣,未曾佩戴印玺,但是这位天京城名捕仍旧令整个刑部衙门上上下下都感觉到浑身不自在,远远地便主动叉手行礼,头颅低垂。
等到这位煞神走过去老远,方才敢抬起头来,回身看一眼那冰冷笔直的背影,长呼口气,不觉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名肩膀宽阔,手臂颇长的中年捕头抬手擦了把汗,忍不住心中喟叹。
着实是,惹不得的人物啊……
也是惹不得的灾星。
才来一旬不到的时间,高高在上的梁州城城牧就已经被扒去了官身,扔在发霉的大牢里面,等候发落,从这几日发生的一桩桩事情来看,这位往日的梁州城第一大人物怕是讨不得什么好下场。
不止如此,据小道消息说,整座梁州城中,那些个平素端着清贵架子,高高在上的大人们,都有把柄落在了这位冷面名捕的手上,现在一个个都战战兢兢,办事情极为利索,比起配种的老母猪都来得卖力,似是变了个人一般。
心里面划过去一个粗俗念头,这捕头却连笑都笑不起来。
这几日时间梁州城发生的那些事情,什么天有异象,城门坍塌,凶人破城……放在往年里,二三十年不一定都会有一件,这一次却一连发生,由不得他心里面不胡思乱想。
只是不知,这一次又是有什么事情要做。
每逢大事,城中百姓不一定受害,巡捕武卒往往损失惨重,谁也不知,哪一日便会挨了刀子,倒在路上,有的时候当真是不想要干下去了……
正思虑间,屋子里传出一声响动。
旋即就有几名资历更深些的老辣捕头从其中走出,从紧绷的脸色就能够看得出来,有事情要忙了。
中年捕头倒吸口冷气,旋即定了定神。
然后看着自己的老长官走到了自己面前,在老长官开口之前,主动叉手行了一礼,那位白发苍苍的老武卒点了点头,缓声道:
“任务下来了。”
“你带上一队人,跟着我过来,上峰命令,咱们去查一查山月坊市,重点在于那些赌坊,往日里不愿意大动干戈的那些个小地方也不要放过,但凡沾赌的,一个不留,全部抓回来,上峰说,要细细审问。”
上峰自然是指的无心及铁麟。
中年捕头嘴角抽了抽,觉得那些个一日不赌,手里就痒痒着的赌徒们这次可是中了头彩,天京城的名捕亲自审问,这可算是八辈子难遇到一次的罕见事情,罕见到他这样的名捕,都对于那些赌徒升起一丝不忍之心。
不过更多的是乐见其成,他早就想要把那些家伙抓回来扔牢里面呆着了,只是往日碍于上峰命令,不能够下手,背地里不知在酒后腹诽多少次,这一次这位煞神当道,如此行事倒算是遂了他的愿,当下叉手行礼应诺,转身找自己的人手。
转了一圈,便已经多出了七八名身材魁梧,眼带煞气的武卒,却仍旧不满,皱了皱眉毛,高声道:
“章小余哪里去了?怎得不见他人?”
人群中一人高声回道:“他说昨日吃蟹吃酒着了凉,今日已去了八趟茅厕,现在指不定在哪里蹲着呢……”
声音落下引得一群武卒哄笑,这帮曾有劣迹的特殊武卒悍勇则是悍勇,就是有些不停管教,中年捕头只觉头痛,低声喝斥了两声,复又指了指刑部衙门最里面那一间屋子。
因着压力颇大,平素常开些带荤玩笑的凶悍武卒们像是给捏住了脖子,那些嘈杂声音戛然而止,彼此你看我我看你,对视一眼,干咳了几声,竟然直接老实下来。
中年捕头心中赞叹不愧是煞神当道,当真是阎王小鬼一齐收拾了个全,当下整理了下腰刀,道:
“既然小鱼那小子拉坏了肚子,就不带他了,省得打起架来,一泡稀的直接拉在裤裆里头,掉咱们的士气。”
人群一阵哄笑。
捕头拍了下腰刀,哐啷作响,狞笑道:“走,这一次把那些眼珠子长在骰子上的杂种都逮回来,若是咱们那监牢里面还有个床位,老子就把你们塞进去补缺!”
众人叉手,轰然应道:
“诺!”
于是这一日山月坊街道上百姓看到了一处壮观景致,一道一道的朱衣捕头率领着大秦武卒,在街道里乱窜,将那一个一个仿佛毒瘤一般的赌坊给砸了去。
其中一人被掀了桌子,尤自不敢相信,先是目瞪口呆,旋即勃然大怒,就要与那捕快理论,怒声道:
“区区武卒,安敢如此。”
“某叔父是王中意,乃是梁州城中官员,享正七品……”
“王你个龟儿子!”
旋即一名武卒狞笑着欺身近前,抬手一个耳掴子打得那公子哥儿眼冒金星,回手又是一下,直接打得坐倒在地,说不出话,只觉得发懵,然后被拉起来,用绳索捆住了手腕,带了出去。
这些小赌坊极为隐蔽,里面却又另有乾坤,还有很有一把蛮力的混混青皮做护卫,周围百姓受其害久矣,当下无不乐见其成,围堵两侧旁观,权当看戏。
那公子哥还在高声嚷嚷,不妨人群中有一位颤颤巍巍的老大娘抬手一下,一颗烂鸡蛋直接打入其口中,上牙齿往下牙齿一咬,登时流了个满嘴腥气,半晌说不出话。
那捕头抬眼一看,只见其双目流泪,竟是给气哭了,嘴角抽搐,当下忍不住抬脚在其臀部踹了一下,骂骂咧咧道:
“快走。”
“娘的,没卵蛋的混子,晦气!”
………………
无心的眸子有些许深沉,翻看着手上关于整座州城的卷宗,手指轻轻敲了敲其中一页,旋即掩卷沉思。
隐隐能听到外面传来的喧嚣声音,正是武卒行动带出的动静。
他对于王安风提供的情报非常看重,认为只要能在这段时间内找到那个倒霉赌徒的真实身份,就可以大致确定那一老一少的行动范围,旋即抽丝剥茧,步步紧逼。
对方定然会露出破绽。
这是朝堂在另一层次上,对于江湖武者的碾压。
整座城池的刑部系统,甚至于所有的官员都在无心的强压之下,拧成一股绳索,以极恐怖的效率开始排查。
最明显的便是,城中的大小赌坊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行动而大气不敢喘上一次,只觉得胆战心惊。
而在此时,刑部衙门的监牢前面,走来一名青年男子,虽穿着朱衣,垮了大秦腰刀,看上去却颇为俊秀,不像是刀口舔血,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衙役武卒,甚至于还有两份腼腆。
监牢前守着两名武卒显然和这青年颇为相熟,左边那大汉主动打招呼笑道:
“小鱼,今日听说你拉了十八趟,还能走来?”
另一人也忍不住取笑道:
“看你这模样,什么拉了十八趟,说不得是在娘们的肚皮上把自己给弄虚了吧?年轻人,你听老哥哥一句劝,得节制些,否则往后有的你受。”
旋即两人便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青年似乎有些不大适应这样的交谈,只是安静在笑,然后慢慢往近前走去,进不得三五步时候,左边那武卒突然一扬刀,肃声道:
“止步!”
“无心大人吩咐,这几日间,没有他的手令,不得靠前,否则是要问罪的。”
章小余终于开口说话了,道:“张大哥不用这样吓唬小弟我,都是刑部当差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只往前走两步,你还能够一刀砍了我的脖子不成?”
那武卒收了收刀子,面上神色倒是有些尴尬,道:
“咳,这……大家都是一起混饭吃的弟兄,也不值当。”
章小余笑道:“不过说来,我确实进去是受了其他人的托付,不过两位大哥不用担心,托付小弟我的,正是咱们梁州城州牧大人的夫人。”
“因着小弟和他家管家是同乡出身,遣小弟来这里,看看这位大人可还有什么门生老师,动动关系,就算是保不住这身份了,也好歹把人从这牢房当中带出来,否则堂堂一位从五品的地方官,和赌鬼蟊贼关在一起,这算是什么话?”
两名武卒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觉得这个理由确实是合情合理,而且大秦刑律里面,也有‘赎刑’的惯例,那些个大户人家犯了罪,只要不是入了不赦的十个,就能够用金银,秘籍,铠甲兵器来折罪,早早出来。
当下便有些犹豫。
章小余复又上前一步,没有引来两名武卒悍然出手,心下稍安,复又劝道:
“那位无心大人虽然身份不凡,但是毕竟只是京官,过不得几日案子破了,就要回京城述职了,可是夫人家可是咱们梁州城勋贵,过江龙再强,如何压得下这地头蟒蛇?”
“两位大哥可都是咱们梁州城本地人士,祖上便在梁州里讨生活,为了那个捞完了功劳就走的名捕,反倒恶了本地的大人物,岂不是太不值当了?”
“这……”
两名铁卒闻言心中皆是有所迟疑。
章小余趁热打铁,抛出一个杀手锏,道:“夫人答应下来,此事若成了,便愿意给两位大哥重新找上一门营生,既然不在这刑部当差,自然不用再看什么名捕的脸色。”
最后这一下终于敲开了两名铁卒的心防,他二人对视一眼,让开门来,让章小余自己一人安静进去,且务必要在半盏茶时间之内出来,章小余自然是一一答应下来。
旋即进了梁州城的监牢当中,这监牢小半修在地下,阴沉沉不透光,一股腐臭的味道,章小余提着一盏灯笼,一直走到了最里面那间监牢,然后拿灯往黑暗里一照。
借助微弱灯光,看到了里面坐着一名中年男子,正是周欢,其人虽在牢中数日,已有了几分狼狈,可面色上仍有多年从政养出来的官威。
章小余将手中铜灯放下,然后恭恭敬敬,俯身下拜,口称大人,里面周欢抬了下眼皮,自嘲一笑,沙哑道:“你又是何人?周某已经没有了官身,当不得大人称呼。”
章小余头颅低垂,顶在地上,道:
“在下章小余,当年梁州大雪,险些被父亲卖到妓院里当了龟公,是您救了小人,且供银钱活命,大人大恩大德,而今正是小人报恩之时。”
周欢愕然,他为官算不得什么好官,却也为了讨得夫人欢心,随手做过些善事,不曾想自己今日落灾,满身灰尘,敢于冒险前来的,竟然只是当年随手打发的一两银子。
而那些每日里称兄道弟的好友则不曾出现一人,心中登时五味繁杂,只觉得人心莫测,忍不住喟叹出声,道:“你愿意来自然是很好,但是今日你来又有何用?”
“不过是多添了一条性命罢了。”
章小余将方才在外面所说的话重又说了一遍,恭恭敬敬道:“小的藏了纸笔进来,大人可有什么能写的?只要大人吩咐,小的粉身碎骨,也要送到。”
送信,保释?
那些人连探监都不肯,何况是冒险?更何况是那煞神无心……
周欢正欲苦笑,突然想到了一人,神色变了变,沉默一二之后,主动开口询问如今的梁州城变故,听得章小余回答之后,更为沉默,等到时间快要到了,才咬了咬牙,自章小余处接过纸笔,抬手写下一行字迹,然后交给他,道:
“切记,速去找我夫人,告她若想救我,只得如此行事,速速行动,勿要迟疑。”
章小余复又拜过,将这信笺藏好,匆匆走出。
周欢目送他离开,双手抓在了木栏杆上面,神色几度变化,想要将他唤住,但是还是没有开口,等到外面的光亮起,脚步声音远去,终于重重叹息一声,不再挣扎。
他亦是不知,为何自己只用了官场惯用手段,便落得如此下场,若要救他出来,非得要更大的人物愿意出手才行,可有狴犴金令,又有谁人愿意?
因而他方才写信给了整个仙平郡最大的一位人物。
作为梁州牧,他有这样的渠道,去联络那位好美色的仙平郡柱国,然后告诉他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无心在此办案,追逐凶人。
第二件事,柱国一生至交好友惨死。
唯独把事情变得更为混乱,且令无心受阻,方才能够有机会自牢狱中出去,只是他亦不知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若是在官场上的权谋机变,自然无错,可不知道为何,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仿佛有毒蛇盘踞啃噬,叹息一声,整个人朝着后面坐到,无论精神模样,都有些颓唐。
ps:今日更新奉上…………六千字
第八十五章 嘴软(五千两百字字二合一)
东方熙明再度‘狼狈逃窜’。
王安风看着少女逃窜的背影,然后再看那空空荡荡的盒子,以及自己为东方熙明带上来的早食,叹息一声,只得认命般自己一个人把两人份的食物给吃了个干净。
这里的糖饼做得颇好,外皮酥脆,饼却软糯,内里糖浆粘稠,其中还点缀着一粒一粒黑色芝麻,一口吃下,先是外皮碎开,旋即是柔软的饼身,糖馅还有些烫,三重口味,对于嗜甜的人而言,着实是无上满足,王安风方才没能吃到胭脂糕的遗憾,也有些许缓解。
等吃饱喝足之后,方才记起了还在床底下的徐嗣兴,王安风现在坐在椅子上,看了看低矮的床底,准备将其拖出来,身子才离开椅子,就又坐了回去,安逸呼出一口气来。
吃撑之后,还要低下身子干活。
实在是太难了……
王安风思考片刻,终于没能如同先前那样俯身将徐嗣兴拉出来,右手低垂,内气汇聚成一条肉眼难以看到的丝线弹出,射入床底下,将徐嗣兴右脚脚腕拉住,再一用力,后者在地上拉出一条黑色痕迹,出现在了王安风身前。
王安风轻咳一声,视线从地上诡异的黑色痕迹收回,落在了徐嗣兴的身上,抬手拉着,令其落在椅子上,内气散去,右手顺势按在了徐嗣兴手腕处,气机顺着脉络探入经脉百骸当中,流转一周,禁不住轻咦一声。
果然不愧是四品武者,遭到了那般粗暴对待,一身生机并不曾有半点衰退,反而在气机围绕之下,逐渐壮大,逐渐复苏,想来若不是其一身气机给王安风生生劈碎,现在已经转醒过来,而且恢复部分的武功。
中三品的武者,实则和寻常百姓已经有许多不同。
各地最初的朴素神话当中,有许多就是强悍武者留下来的传说,想来若有一日,天下没了武功,那能够凌空虚度,劈山断江的中三品武者怕是要给人当做神仙来看。
脑海中念头转动,王安风手上动作不停,重新为徐嗣兴施针一次,刺激其气机复苏,且根据徐嗣兴的恢复状况,降低了刺激的程度,省得这位成名许久的武者有什么后手,提前醒来,倒是麻烦。
如此一来花去了小半时辰,王安风收针的时候,徐嗣兴气息已经平缓许多,若是不去看他身上漆黑的烧痕,以及明显扭曲的肌体,感觉就像是患了病的正常人。
不说如何,最起码是有的救。
王安风将针收入盒子,觉得以现在徐嗣兴的恢复速度,不过再有两三日的时间,就能够稍微转醒,到那个时候,就可以名正言顺把这个烫手山芋交还给无心和刑部,不必担心晚上不请自来的‘客人’们。
不过也没有了无心的情报。
嗯,情报……
王安风心中念头转动,瞬间收伏,耳畔听到了许多嘈杂声音,正从街道上往自己这边走来,声音也就越来越清楚,王安风心中好奇,踱步走到了窗口,推开窗户往外看去。
看到了道路上行人百姓都站在了两边儿,把最中间给退开,争相往中间去看,最中间走过了数名穿朱衣,持刀弩的巡捕武卒,押着些人走过。
这些人形貌各不相同,穿着更是五花八门,有穿着寻常布衣的憨厚人,也不乏有一股贵气的青年们,只是一个个脸色都有些苍白,精神萎靡不振。
似乎是常在暗处,许久没能够见到日光,又一下遭逢了意外,令其心神不定导致,左右百姓尽皆拍手称快,称赞不已,连带着那些巡捕都挺胸抬头,神气盎然,步子都大了许多。
王安风本来不怎么在意,准备关上窗户,隔绝这吵闹声音,视线随意扫过,却禁不住轻咦一声,动作一顿。
只因这些巡捕装备和寻常的衙役不同,虽然穿着朱衣,颜色却要深沉许多,左臂臂弩,右臂鱼鳞护臂,能抵挡刀剑劈砍,是大秦刑部采用曾有不良劣迹之人组成的武卒。
王安风在扶风时候,严令曾任扶风刑部官员,手底下就常常有这种人物。
王安风受到严令不少的照顾,所以知道这些武卒虽然凶悍有力,但是因为往日事情以及行事作风,往往不得百姓信任,而今却是这副模样,再上现在梁州是无心主持,两两相加,王安风难免心中好奇。
当下手掌抓在了窗台上,凝神去听,梁州城百姓用得本地方言,好在因为鸿落羽说话兴奋时候,嘴里面常常蹦出各种古怪方言,王安风这几年被摧残下来,对于方言俚语的判断能力伴随着轻功水准笔直上升。
虽然嘈杂,却也听了个差不多,知道了无心在整座梁州城范围之内收拾赌坊,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就明白过来,忍不住心中赞叹。
按照推测,昨夜那个被用来替代徐嗣兴的无辜男子就是个好玩骰子的赌徒,而且极大概率是身上欠了不少外债,就是自城中消失也不会引起太大风波的那一种。
对面要找一个替罪羊,犯不着离开自己住处太远。
无心从这一条线索深挖下去,只要能够找到那个赌徒的真实身份,就能够顺势确定对方住处的大致范围,整个梁州城有七十四个坊市,居民近百万,这一下就能直接将目标缩小到四个坊市以内,效率何止快了数倍。
而这一点对方也定然明白,所以无心既然如此大张旗鼓,怕是存了故意的念头,似是武者拿大石砸在鱼塘里炸鱼,便是要让对方主动现身。
按照他对于无心的了解,这个时候外面动静闹得这么大,最多只是调动了三成的力量,还有七成的力量还在蛰伏,就等着对面露出马脚。
若是沉默无所作为,就会给无心抓住了线索,顺藤摸瓜。
若是露出马脚,那就将会面临整个梁州城七成朝堂武者的天罗地网,围追堵截。
至于还有没有第三道手法,那大约是有的,只是他却已经猜不出来。
王安风屈指敲了敲眉心,不自觉便想到了四年前,那时候他方才做下案子,藏在扶风,自己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被无心摸到身边好几个月都没能发现。
一想到那个时候自己所作所为都暴露在无心的视线之下,尤其是那些笨拙不堪的伪装和误导,即便是现在,王安风都觉得无地自容,有忍不住掩面叹息的冲动,呢喃道:
“无心这人……”
“当真是阴险狡……咳咳,不,我是说,深谋远虑……”
四下无人,王安风险些顺嘴把当年最大的感觉给说了出来,干咳两声,自心中扭转观念,毕竟无心现在是友非敌,若有一日不得不为敌,那他一定有多远跑多远。
门外传来脚步声音,王安风神色恢复沉静,拂袖以劲气将稍微好转过来的徐嗣兴甩到床底,等到外面那人站定了脚步,抬手敲门,方才缓声开口,道:
“谁?”
门外之人答道:“在下奉无心大人命令前来。”
王安风心中戒备稍减,去开了门,外面站着一个约莫三十余岁的男子,穿着一身朱衣,模样精明老练,王安风将其迎入屋中之后,后者便主动叉手行礼,恭敬道:
“在下胡布,见过大夫。”
王安风心中明白,想来无心对于其余人的交代都是说自己是照顾徐嗣兴性命的大夫,对此他早有预料,并不感觉意外,当下点了点头,温和道了一声:
“胡捕头客气。”
胡步咧嘴一笑,道:“在下只是一介巡捕,当不得捕头称呼。”言罢又从怀中递过去一张白纸,里面写着一行字迹,正是无心的笔迹,还压了一个印子。
王安风心中最后的戒备消失。
那胡布笑声微微收敛,左右看了看,干咳一声,压低声音道:“那个什么,大夫,无心大人要的那什么,两具……”
王安风了然颔首,然后抬手一指床底。
胡布楞了一下,然后看到王安风作势要趴下身去,这才明白,连忙阻拦道:“王大夫,当不得,当不得,这种粗活还是交由在下来做罢。”
王安风迟疑道:“可是……”
胡布以为他担心自己似那些新捕快那样害怕见到死尸,当下拍了拍胸膛,自信笑道:
“王大夫不必担心,在下在任十年有七,爬上爬下,什么样的尸体都见到过的,可算得上是经验丰富的专门人士。”
当下不等王安风答应,便干脆利落,趴下身来,然后准备朝着床底下摸去。
才一着眼,便看到了床铺下面,一片深沉,仿佛地狱的光景,黑暗之中,一条条手臂堆叠,首当其冲便是一双大睁着的眼睛,并着旁边一张惨白色面具,似哭似笑,直勾勾盯着自己。
胡布打个寒颤,下意识叫出声来,道:
“娘得个仙人板板!!”
然后以迅猛无敌的速度,猛地窜出床铺下面,仿佛那里头是无间地狱,面色煞白,呼吸急促,旋即身躯僵硬,注意到了旁边沉默下去的‘名医大夫’,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行为,经验丰富,成熟靠谱的专门人士抬手咳嗽一声,顾左右而言他,干笑道:
“大夫下面这,颇,颇为别致啊……”
他绞尽脑汁,选择了一个最含蓄的描述词。
王安风幽幽道:
“托你家大人的福……”
胡布尴尬笑了笑,重新俯身下去,这一次有了准备,却是没有像是刚刚那样叫出声来,出个大丑,废了些功夫,好歹是把这三具尸体都从床底下拉了出来,然后放在一起。
王安风皱了皱眉,道:
“你就这样把他们带出去吗?”
胡布笑道:“那哪里能行,定然会惊扰到了城中百姓,这一次我是带着板车过来,把尸体装在上面,再罩上了几层白布,只要没有哪个手欠的掀开布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王安风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了前番刚刚击败徐嗣兴的时候,铁麟建议是租用一两板车带回去,王安风就觉得像是冬日送炭的老农,现在看来,这位出身于名剑组织的四品大高手,终究免不得成了‘人炭’的待遇。
这便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思考间,胡布问过王安风,然后用皂子洗过双手,似乎想起了什么,抬头笑道:
“对了,在下来这里之前,无心大人托在下给大夫您带一句话,这事情,若有什么手段的话,也可尽管用出,不必顾忌些什么。”
王安风微怔,这句话在胡步看来,便是讲医术上的,指的是救治徐嗣兴的手段,可是在王安风耳朵里面就不是这么对味了,脑海中莫名想到了被克扣俸禄的廉价劳工,忍住其余想法,平静道:
“你便告诉他,此事我知道了……”
知道是知道了,但是做不做两说。
胡布点了点头,才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叫了一声,抬手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然后从一进来时候放在桌上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个包囊,递给王安风,后者不解接过,掂量着还有些分量,便听得这位巡捕笑道:
“幸亏幸亏,险些便忘记了。”
“无心大人说,这个是伴手礼,是七味斋的糕点,大夫你应该会用得上。”
王安风嘴角微抽,旋即沉默,却还是接过了这个包裹。
然后任由这位巡捕拿着白布包裹了尸体,扛着这三具尸体下了楼,王安风关上门,视线看向屋子外面,窗口处,默然思考一个问题。
那家伙怎么知道点心已经没有了?
还有,难道他以为靠着糕点就可以让我给他办事吗?
王安风敲了敲桌子,几乎有些被气笑。
那岂不是太小看我了?
好歹也是大秦的乙等通缉犯啊,忘仙意难平他总听过的吧,名震一地的江湖大凶人,未来几十年后的匪寇祖师爷,只用糕点就来打发了,不要排面的吗?!
王安风随手将糕点扔在了桌子上,并且自心中打定了主意,虽然自己本身就有参与到这件事情当中,以从无心那里获取白虎堂情报的念头,却决不能以这样的方式。
应当采取其他的参与方法。
而且,现在第一重要的事情,除了给徐嗣兴吊住性命之外,便是要准备等着从师怀蝶处传回来的消息,然后伺机动手,将先前数次暗算他的‘穷奇’击溃。
思考时间当中,王安风视线下意识往桌子上飘去,等到回神的时候,经历过特殊训练的手掌已经极灵巧将包裹上的细小绳索解开,露出了里面的糕点。
“……”
王安风沉默了下,双目下意识看向上方,自语道:“吃一块不打紧,不去管他便好了,反正这是送来的伴手礼,本就是我的了。”
旋即理直气壮,拿起一块糕点,放到嘴里,感受到细腻糕点在嘴中化开的感觉,心中满足,觉得无心这人,阴是阴了些,冷是冷了点,却颇有眼光,这糕点既有江南道风采,也有仙平郡的长处,算是颇为难得。
旋即心思便凝聚在了如何将那‘穷奇’拿下的计划当中。
这本就是先生对于他的课考,而‘穷奇’此人,也曾经对他连续下了两次杀手,第一次是在青锋解下,如果不是那个时候三师父鸿落羽出手将其震慑,恐怕自己当场就得逼到绝境。
那个时候武功毕竟才只六品,没到可以直接利用神兵的水准。
第二次,更是和太上皇的人手,以及天山剑等人合力围杀,险些连累宫玉等好友。
已经算是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
这人和徐嗣兴一同出手,现在正在周边城池策应,只是现在事情败露,不知道何时就会离开仙平郡地界,那个时候,再想要伪装成他人出手,就有很多难度。
现在恰好有两人在这里,机会难得。
王安风打算只要一从师怀蝶手中得到消息,便不做丝毫的耽搁,马上动身前往其藏身之处,先将这两次的大仇大恨还回去一些,剩下的慢慢计算。
总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唯独这一件事情上,王安风半点不想当甚么君子。
对方武功似乎只得五品左右,不善厮杀,以他本身武功就能够将其击溃,调动神兵气机之后,便更是摧枯拉朽,不会有半点阻碍。
今日凌晨和那老者交手数合,已经勉强摸清了那一门音律武功和刚猛掌法的第一特征,用来对敌怕是难,用来唬人的话,只消在铜人巷中练习上一段时间就没有问题。
借助粗通的狮子吼来仿照那两个音节,绝对比起原本的还要来得刚猛劲道。
至于无心的委托,暂且先不能分心……
只能够暂且抱歉。
念头至此,王安风心中安定下来,回过神来视线扫过,动作微微一顿,突然看来看自己手中的糕点,触电般放下,右手抬起,捂住面颊。
沉默许久。
那盒子里面,赫然已只剩了最后扔回去那一块。
吃人嘴软的愧疚感和白吃不干活的罪恶在王安风心里面翻滚,沉默了会儿,他似是认命了一般,叹息一声,拈起最后一块糕点,扔到嘴里吞下,脑海里一个念头逐渐清晰,逐渐明显
无心你算计我。
王安风揉了揉眉心,整理思绪。
师怀蝶那边传回消息来,还需得要一点时间,而且为了防备意外,背后神兵最好能够积蓄了足够的气机,达到全盛的手段。
在这之前,暂且帮无心一帮。
咳咳,出于道义。
只不过……
王安风思绪微顿,想到了那名巡捕所说,若有什么手段,不需忌惮,尽数用出来就好,忍不住额角一抽,很有一种当场去刑部质问的冲动。
所以说无心你对于第一次来梁州城的我究竟是有什么期待啊?
ps:今日更新奉上…………五千两百字
第八十六章 风评被害(1/2)(四千字)
王安风从陌生的街景上收回视线,在屋中踱步,左臂曲起,支撑着右肘,屈指轻轻敲击额头,在脑海中想着无心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什么叫,可用任何手段,无需顾忌?
他自己在这梁州城中,一无好友,二来也没有什么势力。就连前次东方熙明给徐嗣兴一伙儿劫了去,也都还是胁迫了当地的混混青皮们带他去了地头蛇那里,强硬地拿到了情报。
当时那李虎还呛了那管事一句,说不与枉法之人为伍。
想来现在已经在这一条道上混不下去了罢,如此也好,做些正经的营生,总比先前那样子要安稳许……
王安风思绪微微一顿,双眸微睁,突然便明白了无心的意思无心怕不是要让自己像是上一次那样,再以手段去找那些梁州城的地头蛇弄来情报。
相通了这一点,王安风心中一时觉得有些荒谬,却又隐隐认为合理,无心和古板刚直的铁麟不同,当年曾经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做事就不再在意手段是否符合刑律要求。
如果不是他现在总领整个梁州城事宜,不大适合做这种事情,否则这位凶名赫赫的名捕绝不会介意撇开王安风,自己亲自上。
而所谓的用出任何手段,不需要顾及。
也就是说他保证这些事情不会成为王安风在刑部情报上面的黑料。
王安风沉默了下。
这件事情初看之下,颇为荒谬。
细想一会儿的话,便觉得果然荒谬,更为荒谬。
实乃是天底下第一等荒谬事情。
天京城下一任总捕头亲自劝导并贿赂一名乙等上级凶人去找本地违律帮派中闲散人员,友好商讨如何捉拿具有反叛倾向的江湖危险武者。
这件事情若是传回御史台,整个刑部怕不是会炸了锅。
刑部尚书桌子前面弹劾无心的卷宗,估计要顶破天花板。
当然他肯定是半点不在乎。
王安风揉了揉眉心,将这只要想想都觉得荒诞的画面扔出脑海,旋即拍了拍自己面庞,准备出去打探打探消息。
所谓食君之……咳,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再加上彼此亦敌亦友,现在友这一方面却要更多,既然在师怀蝶消息传回之前还有些时间,不妨顺手相助。
王安风抬手在脸上抹过,不见如何动作,原本的温和五官逐渐变化,变得冷峻而严酷,与此同时,身高长了数寸,变成了一名颇为高大霸道的武者,却是用了神偷门易易容换貌的功夫。
这一门旁门功夫修成化境,绝无半点破绽,而且不需要辅助的面具,只是通过控制脸部肌肉变化,就能变换样貌,精妙绝伦,只可惜鸿落羽专擅轻功,神偷门其余武功尚且还不在意,更不必说这一门算不得武功的旁门手段。
据他自己所说,只不过在少年时轻功尚未大成,马马虎虎练习过数月,之后便不甚在意,因为着了他道的那些人大多都看不到他的脸。
武功能高到勉强追上他的,大家也都心里有数,用不得什么易容伪装,于他而言,这实在是一门鸡肋的功夫。
倒是三百余年之前,神偷门有前辈将这一门旁门功夫练到了绝顶层次,非但外貌没有二致,就连气质,声音,乃至于习惯都一般无二,就连被他易容那人见到他,也要禁不住怀疑究竟谁才是本尊。
当年那位前辈武功虽然不高,却机谋百变,仗着这种手段闯出了一人千面的名号,称得上逍遥恣意,从不缺银钱美人,武功秘籍更是唾手可得,只是之后不知为何,四十之后,自废神偷门武功,前往少林寺出家。
再不过十年时间,竟然佛法大成。
更是一举参透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诸相非相的深奥佛理,证佛门菩萨法相,身死之时,**化虹而去,天下震动,一时传为美谈。
之后神偷门便和少林一直不对付。
二师父背着两位师父给王安风讲的江湖传言里,少林达摩院似乎一直有三名弟子结阵下山抓神偷门的偷儿入寺讲解佛法的传统,以为试炼武功佛法,搞得神偷门弟子苦练轻功,生怕哪一日学艺不精,被一帮肌肉贲起的大光头抓了扔寺里整日里的念经。
若真如此,恐怕少林在神偷门弟子眼中,实在是天底下最最可怖的所在,不过少林讲经,也不过数日时间即可下山,三师父当年是做了什么事情,才会被锁在少林数年?
王安风心中念头转动,同时已经自少林寺中取出衣物换上。
原本以玉簪束好的长发披散,再以铜环束成马尾,身穿墨色劲装,双臂鲨皮护臂,内里更有暗甲,一侧佩戴着较短的障刀,一侧是大秦标准的弯刀长度,抬手扶在刀柄,便又是先前出现在瞎子老吴和李虎面前的冷峻刀客。
王安风如此整理了一番模样,对着铜镜确认没有什么问题,旋即准备推门出去,走了两步,却又退回,看着桌上的糕点盒子,暗自沉吟。
若是熙明等一会儿过来,被以为是偷吃点心就不好了。
有失兄长仪态。
轻咳一声,王安风将那点心盒子拿在手中,把里面的小块碎皮倒在手里吃了,没有浪费,旋即以自身气机流转,摩擦过空气,将包裹哗啦点燃,手掌一抖,便已经化为灰烬。
如此方才心满意足,维持着冷面刀客的形象,闪身出去,关好门窗,从楼梯走下去,然后不曾从客栈的前门走,而是趁着没人,从后门墙角处翻身而出,稳稳地落在了地上,再从后门处走到大街上。
这梁州街景与夜间差距实在颇大,处处陌生,幸亏王安风上一次已经走过一次道路,轻车熟路往瞎子老吴那个赌坊的方向过去。
李虎不在他那一带坊市厮混,遇到瞎子老吴尚且恭恭敬敬,这瞎子显然不只是一坊一市里的地头蛇那么简单,退一步来说,就算瞎子老吴只是掌管着安在坊一坊的事情,肯定也与其他坊市的‘老鼠’相识。
到时候让他‘引见引见’,便万事顺遂了。
心里面的念头越发清晰,王安风便显得从容许多,不紧不慢在人群中行走,双眼视线漫不经心从周围的摊贩以及店铺上面扫过,模样气度,就像是闲来无事,出来游览街景的江湖武者。
这里是北城城区,距离安在坊颇远,可是王安风武功之高,已经超过寻常人的想象,看似闲散随意,不紧不慢,速度实则极快,就是下三品武者在这闹市中施展轻功奔驰,也不见得就比他这散步的模样快上多少。
每一跨步都飘然数丈,又偏生引动了气机遮蔽,不引人注意,行不多时,已经到了西城区,看到了先前给自己和铁麟交手险些拆去了的灯楼。
这种高逾十丈的大灯楼,拆起来格外消磨时间和功夫,少说要七八日时间,如今还剩下小半,没有了灯笼装点,孤零零杵在那里,颇为凄凉。
梁州兴德坊等地方没了前几日的红火,这安在坊和上一次过来的幽静感觉也截然不同,人来人往,一处一处院子里有汉子发力的哟呵声,墨家机关运转的声响更是清晰,反倒热闹起来。
王安风走过一处院子的时候,瞥见了一角,看到了那整体颇为朴素的墨家大型机关,饰有云纹,机关诸多部件律动,除去了声响颇大,除去噪音不绝,连累整个安在坊地价暴跌,实则益处无穷。
数百年前,墨家因为理念不合,分成三家。
一者在朝,一者在野,一者在民。
许多事情因为墨家机关的存在,变得轻而易举,往往一人就能做出十人的活儿,方才能够支撑得起这庞大帝国。
譬如扶风学宫中的傅墨夫子,便是第三派墨家的弟子,所学用之于民,前次前往青锋解,便是用他自己所造的飞行机关,只是途中有所破损,更撞到了云雾当中,被天雷劈打,若是普通百姓,怕是已经遭了不测,只能将之弃而不用,颇为可惜。
心中思绪转动,王安风已经走到了上一次李虎带着自己来过的那一处狭窄小巷,往深处去走。
前次心中着急,只顾跟在李虎后面往里面去走,这一次自己来,才知道这巷子当真颇深,七扭八拐,其中还有两扇活门阻挡,只消是个正常人,便知道不是什么好去处。
不知为何,这一次不见了外面把守的两名浮浪青年,木门紧紧闭合,上有灰尘,足有常人巴掌大小的铜锁上面满是锈迹,像是多少年都无人居住的老房子。
王安风走到门前,听到了里面有熟悉的嗓音说道:
“诸位恩客,权且安心,外面事情似然闹得大,但是定然是波及不到咱们这里,吴家赌坊在梁州城已经五十年,你可瞧着,什么时候曾真遇到了事情?”
“不管他什么刑部查案,还是兵家肃清,咱们这里,照常每日开桌开盘,我等拼上了性命不要,也定然要让诸位恩客来此玩得舒心畅快!”
“今次诸位心中忧虑,每位恩客,本坊专赠三两钱的赌注,算是给各位安心,赔罪!”
旋即便是一片叫好声音。
王安风忍不住笑了下,旋即右手搭在门上,只听得咔啦一声脆响,那巴掌大小的铜锁直接从中间断开,落在地上,两扇门从中间打开。
先前守在外面的两个青年这一次原是守在里面,听得声音,下意识抬头去看,逆着光看到那一张记忆极为深刻的面颊,看到了那冷峻的眉眼,心中恐惧,一时间僵在原地,不得动弹。
王安风极有礼节将门关上,然后冲两人点头微笑,像是赌坊中的熟客那样,慢悠悠走下了三十级台阶,走进了赌坊。
先前曾经见过一面的宋老六才安抚了有些忧虑的赌客,心中不住咒骂抱怨发了疯似的刑部,搜查赌坊,连累着他们生意都冷清许多。
只得那些赌瘾深重的客人过来,故而下了本钱,人人赠银,就是要将其余正在观望的赌客也都吸引过来,察觉又有人从上面走下来,当下收起心中抱怨,面露笑容迎接上去,招呼道:“这位恩……”
他双目上移,对上了那两汪冰冷如同冬日寒泉的眼瞳,看到了极为冷峻刚毅的面部线条,瞬间僵硬。
“你,你……”
人群中有人高叫要来一壶酒水助兴,却是才赌了没一会儿就赢了些银钱,连叫了数声无人应答,皱眉去看,旋即也看到了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刀客,神色一呆。
那是个满脸络腮胡的高大汉子,身子一个哆嗦,右手抬起,食指和中指相触,如兰花绽开,挡在身前,旋即用上了比三四十岁骂街女子都要尖利的嗓门尖叫道:
“啊啊啊啊啊,刑部严令!!”
“是刑部严令啊!”
整个赌坊瞬间陷入死寂,一双双眼睛刷地看向中间,看到了冷峻刀客,看到了后者右手搭在那刀上,手指轻轻拨动包铜刀柄,下一刻,赌坊瞬间爆炸一般,充斥着各种尖叫,哭腔,方言俚语。
“严令,是严令,刑部严令!”
“刑部的人果然来了!”
“啊哟,逃命,逃命!”
“娘嘞!”
方才还毒瘾难除的诸多赌客一阵哭爹喊娘,狼狈逃窜,不片刻时间,这偌大一个赌坊便又是一片狼狈,桌椅翻到,酒水打翻沾湿地面,还有不少人趁乱抓了一把银子塞到怀里。
王安风心下略有尴尬,只觉得自己先前随口说出严令师兄的名字,似乎害了师兄风评,这一次又是有求于人,于是面上露出一个微笑,只是看在那几人眼中,却是冷冰冰如刀子一般。
“烦劳告诉吴先生,在下有事相求。”
宋老六视线扫过先前好不容易重新热闹起来的赌坊,只觉得生无可恋,人生一片晦暗,木然点头:
“好。”
ps:今日第一更奉上…………
应该还有一更,感谢星辰千亿的晚上,非常感谢(抱拳~)
第八十七章 交易与收获(2/2)
赌坊那管事宋老六应过之后,转身就进去了暗室,王安风既然是来这里寻这城里的地头蛇帮忙,自然得要遵守他规矩,看了看那镶在墙壁一侧的暗道,收回视线。
周围那些往日里凶巴巴的赌坊护卫们热络而讨好地给他清扫出能够容身的地方,然后沏了好茶,恭恭敬敬送上来。
尤其送茶那人,便如同面对着一只闯入自己老鼠窝的大黑猫,战战兢兢,走一步抖三下,不敢有半点怠慢,生怕其一个不愉,便将自己等人抓去扔到刑部地牢,换了功劳簿上的一笔进账。
若是按着王安风本性,自然不愿让人难堪,但是现在既然做了江湖豪客的打扮,对面又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便不肯露出破绽,当仁不让坐在主位。
端起茶水,慢条斯理吹了吹,旋即抿了一口,竟似半点不担心在里面下毒。
他自己知道是有药王谷混元体功夫在身,百毒不侵,这些赌坊中的武者却道他如此淡然,显然是艺高胆大,无所惧怕,心中更添三分敬畏,只盼着这位煞神早些走人,大气不甘喘一下。
王安风气定神闲坐在上首,偶尔抿上一口茶水,这茶勉强算是上品,富豪家中常备,而小富之家却要省得些喝,看来这些人实是怕得他厉害,把甚么好东西都掏了出来。
一边慢慢饮茶,王安风视线暗自打量着这一个赌坊,前次来得匆忙,这一次仔细看过,发现除去了引人神智迷惑,陷入赌局当中不可自拔的迷药之外,处处可见精巧物件,颇为讲究。
一侧桌上有大食国的锡质酒壶,瓷瓶虽是大秦白瓷,上面绘制却是异国风情,一个一个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
想来这瞎子老吴虽然畏死,不愿出来走在人前,却也不肯锦衣夜行,非得要在隐秘处显摆自己挣了多少银钱,却也是个古里古怪的性子。
过不得片刻时间,宋老六便已转身出来,将木门小心关上,以王安风的耳力,能够听到机括转动的声音,显然那一道门也没有那么简单,宋老六出来之后,将原先掀起的一片毛毡子垂下来,方才垂手站立一旁。
王安风挑了下眉,将手中饮了小半的茶盏放在旁边桌上。
上一次曾听过的苍老声音再度响起,里面似有许多无奈,许多憋屈,缓声道:
“严令大人,这一次,却是又有甚么指教?!”
王安风装作没有听懂其中憋屈,右手屈指无意识轻敲桌面,道:“谈不得指教不指教,只是在下素来知道,吴老先生耳目众多,本事通天,是以有一事不解,想要相询。”
瞎子老吴不吃这奉承,只是嘿地冷笑一声。
王安风笑了笑,慢悠悠道:
“当然,这并非是强迫,而是交易。”
说着从怀中无心给了的那信封中抽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朝着那边推了推,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价值颇大,宋老六神色变了变。
寻常赌坊盈利大多是‘抽水’,赌客多,抽得也多。
对于他们而言,百两银票不算多,也不是轻易可以无视的数字。
王安风微笑道:
“只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宋老六在墙口处低声说了几句,苍老声音沉默许久,嘿然笑道:“定金就是百两银的银票,严令大人手笔着实阔绰,老瞎子佩服,佩服。”
王安风微笑道:“不足挂齿。”
反正花的是无心的钱,不心疼。
花多少跟无心说多少。
听得那苍老声音复又沉默下去,王安风敲了敲桌子,道:“怎么样,这银子,吴老先生到底是赚,还是不赚?”
瞎子老吴道:
“开赌坊的自然是爱钱,既然是真金白银送到了嘴边儿,哪里却有不赚这钱的道理?自然是要赚的。”
“却不知道严令大人这一次又是要托老瞎子做什么事情?大人武功高强,又出身公门,身家不菲,实在不知能在哪里用到我们这些个‘老鼠’。总不至于是要做杀人灭口这种脏手的活计罢?”
言罢嘿然笑出声。
王安风道:
“自然不是,在下想要托吴老先生找一个人。”
“只是找人?”
“只是找人。”
瞎子老吴沉默了下,道:“那老瞎子便有些话想要问了,是什么人这么值钱,找一个人就能够有一百两定金,合计二百两银子,就算是镖局,也算是一个大镖了。”
王安风缓声道:“一个死人。”
“一个死人?”
“对,一个赌徒,年纪三十岁左右,出身山月坊,三越坊,善乐坊这三坊之一,家中有孤母,常玩骰子,无甚交好之人,身有欠债,已经失踪起码一日夜。”
“我需要吴老先生尽快将这人的身份找出来。”
这一次瞎子老吴沉默的时间要比先前加起来还长,王安风靠在雕花椅背上,右手手指屈起,轻轻敲击在扶手上,清脆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响起,令人心中发沉,仿佛压了一块黑石。
他心中知道,瞎子老吴应该是在心里面权衡利弊,考虑要不要接下来,似是李虎那样子的人都能够知道江湖危险,不能轻易涉足,更何况是这老江湖?
过了许久时间,从木门对面传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声音,瞎子老吴似是抬手拍了拍扶手,然后道:
“这件事情,老瞎子接下了。”
王安风没有觉得意外,或者说,瞎子老吴的回应理所当然。
后者在此地也算是消息灵通的人物,只看今日刑部的动静,任谁都知道刑部对于这件事情的重视程度,瞎子老吴身上肯定有案底,甚至早早上了刑部黑名单,面对这种情况,就算是知道危险,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栽。
否则今日王安风出去,指不定明日便会有人敲门来查走水,那句老话便是他日东窗事发,王安风认得他是谁,手中刀却不认得。
方才这言语,已经算得上是威胁。
王安风心中念头转过,察觉到这一点,当下微笑点头道:“那我便等吴老先生的好消息了。”
“只是不知需要多长时间?”
瞎子老吴道:“严令大人给的东西已经极尽详细,用不得多久即可,只是不知要如何联系大人你。”
王安风面容神色不变,想了想,道:
“城北张氏客栈。”
“我在那里有线人在,你过去之后,只消和人说找王大夫即可见着他,不必做什么隐瞒,告诉他,也就相当于告诉我了。”
瞎子老吴不疑有他,道:
“既如此,老瞎子应下了。”
“最多花不得五日时间,便能把这梁州城中,符合要求之人尽数写作名单,给您送去。”
“只是我们这些人毕竟只是混口饭吃的百姓,本事能耐有限,再有这般事情,还请勿要来了,咳,手下兄弟们受些辛劳算不得什么,若是坏了大人事情,才是不美。”
王安风敲了敲桌子,道:
“老先生放了话,在下自然明白。”
话题说到这里便断掉了,木门后面之人不再开口,王安风却一直到慢悠悠喝完了一盏茶,方才站起身来,告辞离开,瞎子老吴同样没有回答,应当是已经去了更里面的暗室当中,王安风当下只微微一笑,不甚在意。
出了这小巷之后,王安风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后面隐隐听到了木门重重关上的声音,以及锁链有些慌乱的鸣响,想来是那些赌徒早已经等之不及,只等他一出来便慌忙将出入口封住,生怕他再杀一个回马枪。
王安风失笑,抬手摸了摸眉心。
此次事情之后,等要离开梁州城的时候,顺便给无心写一封信,详细讲述这里的事情,想来他并不介意顺手处理一下这个‘别有洞天’的赌坊。
那些寻常赌徒什么的,大约会被抓到牢里关上个把月。
至于李虎眼中威名赫赫的瞎子老吴,怕是少不得要在牢里度过剩下的日子,数十年间的生意,王安风不信他手上没有无辜百姓的性命,赌之为害,不知多少人为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走了几步,王安风突然觉得,自己此举,从瞎子老吴眼中去看,很是有一种用完就扔,过河拆桥的味道,不太合江湖道义。
可看到左右两侧因为无心捣毁赌坊而颇为热烈的百姓,却又觉得,这种上面满是泥泞血迹的烂木头桥,还是拆掉的比较好。
再说,他也没有做什么,只是恰好给好友写了封信,恰好那位朋友也是个捕头,也在梁州,然后无意之中,顺嘴提了那么一句。
仅此而已。
王安风轻咳一声,往前走去,视线依旧从左右店铺上扫过,来的时候就有些遗憾没能找到无心所说的‘七味斋’,回去时干脆换了一条路找去找。
现在事情有些进展,王安风心下稍安,索性一边问询路边百姓,一边顺着大道去找,终于在问过一位有些年纪的老婆婆之后,找到了这七味斋的所在。
那老婆婆很是开心,说年轻人里可少有还记得七味斋的。
现在的年轻人多是喜欢外表花哨艳丽些的东西,似七味斋这种老字号,味道虽然醇正,却只得有些年纪的人看重喜欢,小一辈知道的不多。
王安风用无心提前支付的刑部预支,从让他眼花缭乱的七味斋中买了许多糕点,拿着包裹包了,抱在怀里,一边拈起一块吃着,一边往回去走。
行不得一刻时间,他神色却突然变了变,似有些诧异,有些兴奋,眸子里神采有诸般变化,旋即归于了镇定,将手中咬了一半的胭脂糕扔到嘴里,慢慢嚼碎咽下,大拇指擦过嘴角的碎屑。
赢先生方才主动联系了他。
师怀蝶已经探明‘穷奇’所在,其正在仙平郡之内。
ps:今日第二更奉上…………
三千两百字。
第八十八章 原来如此!(五千八二合一)
‘穷奇’,古之凶兽,状如虎而有翼,好吃人,这个时代自然不会有什么活物存留,这所谓‘穷奇’二字,指的是那名剑组织中一位地位身份都颇高的青年。
虽然王安风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没有见过他,不知他高低肥瘦,长得俊俏还是丑陋,可他们两人却关系匪浅,早可以算是打过数次交道的‘老相识’。
自第二次从青锋解上下来之后,王安风连连两次遭遇高手伏杀,对方计策或者严密,或者随意,却都心狠手辣,若非是机缘巧合有高人相助,恐怕他早已经殒命其中,甚至于还要连累尉迟杰,林巧芙等相熟之人。
新仇旧恨,层层叠加,本就压在心底。
此刻得知对方行踪已经明了,便如同河水里重重砸下一块石头,即便是以王安风心性,心中也忍不住升起一丝动荡,其中又自然升起了一丝杀机。
每每回想好友险些死在面前的模样,这杀机就更浓重一分,只恨不得将那青年切做十段八段,扔了山上喂了狼。
相由心生,眉宇间便有森森冷气,配合此刻冷峻刀客的模样,当真是生人勿进,煞神模样。
他本来仗着神兵之威,在江南道杀了一位宗师,中三品武者登楼养气机,上三品武者已经能够一览天下江湖风流,一抬手,一驻足都有天地之威,那江东大侠临死时候的恨意不甘,沾染灵韵,一部分消散天地,一部分就与王安风气机相连。
这一类‘煞气’‘杀气’,平素能够震慑武者,便如心志坚定如铁麟这样都要被骇上一大跳,可这个时候,就自然有其危害,影响王安风自身心智判断。
一念起则是地狱。
杀机四溢本来就是武者最容易走火入魔的路子,再加上少林寺佛法虽然宽厚,武功却极高明,杀人夺命的本事更是天下一流,自然带着煞气,如此更是火上浇油,心中杀机渐渐滋生。
幸亏圆慈每日要王安风读经化去武功中煞气,经年不绝,王安风自禅宗一道上,已有不轻火候。
他现在心里面的杀机才刚要妄动,佛门内力自然流转,自奇经八脉当中一瞬流过三十六转,温和气息对抗杀机,令王安风心中微凛,然后意识到自己方才杀念似乎有些过重。
先前计划当中,明明不打算取了‘穷奇’性命,但是刚刚的状态之下,穷奇只要在这梁州城中,就绝对讨不得好去。
王安风甚至有将他看做铜人像,将一身所学各种武功都在那人身上轮番试过一次才肯罢休的念头。
而今意识到不对劲,当下运功祛除杂念,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心神清明,煞气一瞬间消弭。
按捺住马上找一处小巷,回到少林寺中详细询问赢先生的念头,王安风复又伸手从包裹中取出糕点,扔在嘴里,慢慢去咬,通过这样的动作来令心境平缓下来,然后继续往北城一带走去。
旁人若不是一直盯着他看,只当他是想到什么事情,在路上稍停了一下,然后就继续前行,绝难以发现什么问题,更不知这冷峻刀客方才心里已经转过了许多个杀人的念头。
王安风从瞎子老吴那里出来的时候,心境稍显得轻松,可是现在突然得到了这样一个大消息,自然没有办法像是来的时候那样气定神闲,还能一边走一边看着梁州街道上景致,在心里嘀咕怎么找不到无心说的那一家糕点店。
当下虽然维持着面上从容,脚下功夫实则又有提升,直望着北城区的客栈奔去,用不得半盏茶时间,远远看到了客栈的招棋,到了这个时候,他方才放慢了速度,脚步每往前一步,心中默念经文。
金刚经,般若心经,华严经,地藏菩萨本愿经。
一遍一遍洗去心中尘埃杀气,复返清明。
按照大师父所说,杀伐并非为了发泄心中不满,而是为了了结掉这一桩因果。
杀是手段,而非目的。
王安风这一次甚至不打算取那‘穷奇’性命,因为他心里面对于那个能调动名剑的组织心里实在好奇忌惮得厉害,更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对自己出手,会对东方家出手,打算从此入手。
说来有些可笑,他险些命丧对方之手,到现在竟然还不知道对面那个组织究竟是个什么来历,什么身份,叫个甚么名字。
师怀蝶虽然打入其中,但是她原本只是‘穷奇’手下蓄养的剑奴,现在身份也有些微妙,毫无地位可言,每日只是在其中一处秘地当中修行,见到的最大人物,是一位筋骨粗大的老者,周围人对他的称呼也只是老爷,不提其他。
她自然也就无从揣测。
王安风走入客栈,踱步上楼,将手中的糕点与众人分了,才重又回到自己的客房当中,原先横着四个尸体,客房显得极为逼仄,现在走了三个,徐嗣兴生机渐渐恢复,看上去也是个重病的病人,而不是先前那样的死尸,屋子好歹是顺眼许多。
王安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右手摩挲白瓷杯盏,饮一口茶,脑海当中,仔细思索敲定此事细节。
那‘穷奇’既然就在仙平郡当中,而且现在离得梁州也不远,那他大可以潜伏入城,当场将那家伙打成重伤,然后再等他搏命时候,卖他个破绽,任他离去。
心念至此,王安风却又突然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
他原先准备等到木剑的灵韵恢复之后,再去找‘穷奇’的麻烦,但是只从目前的情形来看,对面不一定会在梁州城待这许久时间。
若是木剑灵韵恢复的时候,‘穷奇’却已经离开。
往后便很难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而若是不等木剑恢复便直接去寻他晦气,却又可能遇到复数位的剑奴围攻,只凭自身武功的情况下,王安风单对单足能击败那些残缺的四品剑奴,就算以一对二,轻功周旋之下,也能够各个击破。
但是他先前打算易容成昨夜见到的那个高大老者,来一招祸水东引,以后者的武功,若是没办法干脆利落解决剑奴的话,‘穷奇’只消失脑子没有被门板夹过,就一定会看出问题来。
“两难之局啊……”
王安风忍不住叹息出声,发现此事似乎并不像自己想的那般简单,无论是哪一个选择,都算是在赌,都有相当的可能出了篓子。
当下左思右想,想不出来解决办法,索性起身在这屋子里面来回踱步,手指屈起,轻轻敲击眉心,两道眉毛紧紧锁住
这件事情,说难极难,可说简单,也是极简单。
想要解决,要么是能让木剑中气机灵韵在一瞬之间充满,要么便只得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住‘穷奇’,令他不肯离开,不甘离开。
手指敲击眉心的动作微微一顿,王安风顺着这一条思路继续想下去。
神兵有造化之功,哪里是一朝一日所能补充的?
而‘穷奇’出身名剑组织,按照师怀蝶所传回的消息,其家室似乎不凡,这一次任务,本就是为他准备,让他能够积攒功劳,升上执事一职。
只是徐嗣兴已活不活,死不死,这任务升迁,自然也是无稽之谈,他定然心中不甘,若有机会,还想着能将功补过……
至于对他有足够吸引力的东西。
王安风微微一顿,视线下意识偏移,落在了椅子上,那里坐着身裹白布的男子,皮肤焦黑,脱落处漏出了狰狞烧伤,头顶寸毛不生,便是和‘穷奇’位处同列的四品武者徐嗣兴。
若说梁州城中,还有什么能够引得‘穷奇’徘徊,不肯离开的话,那只能够是不知隐藏于梁州何处的东方凝心,以及眼前可能掌握有相当程度情报的徐嗣兴了。
因徐嗣兴落网,而未能竟功,穷奇本已经算是有小过,而若是让徐嗣兴活着落入名捕手中,那就是犯下了极大的错漏,回返组织之后,非但无功,更有惩处等着。
似穷奇这种急着立功以光复家室的人,不可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这段时日里留在梁州,不曾离开,大约便是在观望,看徐嗣兴是生是死。
王安风心中念头越发清晰,踱步到徐嗣兴旁边,抬手压在他肩膀,气机从他肩膀处穴道进入体内,流转一周,察觉到其体内生机已经有所恢复,若是自己行针暴烈些,当可以提前使其转醒过来。
只是之后徐嗣兴怕是浑身虚弱,而且留下时而剧痛,时而麻痒的后遗症,经年难消。
一个是最佳的复仇机会,甚至于还关系到自己和外祖父家的安危,另外一个是曾经抓去表妹的甲等凶人。不到一息时间,王安风便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看着‘沉默着’的徐嗣兴,忍不住心中道一声歉,拍了拍他肩膀,权当告罪。
眼前的四品武者,实可谓是百年来‘第一等’人物。
先是当做了鱼饵钓上来了无心所追查的两名凶犯,现在又要用来钓上同组织的‘穷奇’,数日之间,常处于床底之下,更是滴水未进,粒米未食,全凭四品武者体魄支撑。
现在只看着他黧黑面目,王安风都能感觉到一股沉默的憋屈。
堂堂一位四品小宗师,竟然给人当成了工具来用。
若是他此时复苏转醒,想来当会忍不住仰天长啸,然后立马不堪其辱,咬舌自尽。
王安风想到这里,告罪一声,伸手将他下巴直接卸下。
然后才转身踱步到窗前,取出纸笔,幸亏这客栈颇有些风雅,文房四宝都在,省去他许多麻烦,稍微一思量,旋即落笔如飞,第一行便写无心两字,旋即又写了几句。
微微皱眉,想着直接开门见山,似乎不妥,太过直接的话,容易被无心这些人看出破绽,将这信笺揉成一团,气机将其点燃,重新再写。
这一次就慎重许多,先是稍作寒暄,才说徐嗣兴伤势已经稳定,约莫明日,便能够转醒过来,送往刑部,并且以朋友立场,‘好心’建议道,此人或者也有同党,不如以他为饵,诱惑其同党出现。
写完之后,王安风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纰漏,才自旁边取下那鸟笼,喂了信鸽一把谷物,一捧清水之后,方才将信笺卷起,放入鸟腿上的精巧圆筒当中。
推开窗户,灰色信鸽只一震翅,便如同离弦之箭扑飞出去,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王安风目送那信鸽远去,逐渐消失不见,方才收回视线。
以他对于无心的了解,能够有这样的机会,后者定然不会放过,而那‘穷奇’,两次设局,自身都在百里之外,显然是个惜命之人,探知消息之后,不会立刻动手。
这中间差出的那一两日时间,就是他绝佳的动手之日。
解决了最大问题,王安风心里便越发沉稳,仔细想过之后,却又觉得,那一日对方是一老一少,一同出现,不知道是偶然如此,还是说对方惯常于两人一组行动。
若是前者还好,如果他们素来如此,倒是个麻烦。
他王安风只得一人,却从哪里去找一个俊俏年轻人出来,和他一同去冒险,难不成要请出三师父出山?
可三师父也已算不得年轻人了。
王安风心中呢喃。
而且只要一想到三师父鸿落羽那能现得他头皮发麻的各种花哨行径,王安风便禁不住打个寒颤,将这个念头的苗头直接掐死在了脑海深处。
复又苦笑,这便是佛门断绝烦恼,断绝烦恼。
佛祖勿怪。
左思右想,其他事情都已敲定,只在这里,却都没有办法找到这样一个俊俏的年轻人,而且还得王安风足够信任,愿意暴露一定的秘密。
耳畔似乎隐隐听到了三师父得意的呼唤。
王安风嘴角一抽,再度把这念头扔到西天佛陀那里去,心有担忧,却又有些认命一般想着,若实在不行,和三师父约法三章,倒也只能如此。
此时已经到了午时,王安风听得了外面众人叫他的声音,当下讲这麻烦先放在心底,看了一眼窗台,将窗户开得大了些,保证等一会儿信鸽回来能自己飞进来,然后便推门出去。
下楼的时候,发现众人都已在了,围着桌子坐了一圈儿,东方熙明瞪大了眼睛,正和薛琴霜谈论些什么,走近了才听明白,薛琴霜在与她说大江南北各种美食。
后者口齿伶俐,一样样美食在她口中描述得极为真切,是个什么样子,有什么来历,看去如何,味道又是如何,有几种吃法,尽都娓娓道来,引得小姑娘双眸明亮,粲然如星。只盼得能够长出一对翅膀来,飞到那天下各处,吃尽薛琴霜所说的美食佳肴。
王安风恍然,旋即微笑,薛琴霜年少时便行走天下,好武好酒,也好美食,自是走遍天下,打遍天下,也吃遍天下,当年第一次见面时候,还从她那里得了一份天京城的八大件。
王安风动作微微一顿,双目刷一下抬起,落在薛琴霜脸上,眸子微睁,现出几分兴奋。方才困扰他的那难关,登时便如同春日雪消一般,不复存在。
足够信任。
生死之交,自然信任。
至于模样,薛家琴霜自小便做男装打扮行事,而且,男装扮相足够俊俏,足够雅致,当年在扶风学宫时候,女弟子们床头秘藏的绘本当中,尽数都是‘薛家公子’。
有散步的薛霜,发呆的薛霜,微笑的薛霜。
有看书的薛霜,习武练功的薛霜。
甚至还有靠在树干小睡的薛霜。
林林总总,共计有十三个版本,每本三十七页,丹青一脉赵师姐亲笔所绘,每本一百大秦通宝,童叟无欺,多买多赠,买十二本,第十三本典籍本便当添头所赠。
扶风学宫女子,几乎人手一本,更有甚者,誊模至三尺卷轴之上,悬在闺房,日日打量。
薛琴霜本来正绘声绘色与东方熙明讲自己在洛河之北所尝过的一种小点心,引得众人侧耳倾听,却突然声音一顿,猛地抬头看向王安风方向,然后竟是靠着椅背,朝后面退了半步,眼神警惕。
王安风微微一愣,不知发生何事。
东方熙明却是看了看王安风,又看了看薛琴霜,茫然道:
“薛姐姐?”
薛琴霜这才注意到自己行为,轻咳一声,收回视线,想了想,将手中剑放在桌上,无视了周围同伴古怪的视线和越发尴尬的气氛,正色道:
“嗯,是我薛家嫡系一脉代代相传的直觉天赋。”
“勿要在意。”
……………………
信鸽震翅,掠过长空,旋即在梁州城府衙之上,盘旋数周,敛翅落下,落在了刑部院子当中,铁麟逗弄了下鸽子,才从圆筒当中取出了信笺,展开看了一眼,神色郑重些,转身疾步走回正堂当中,将之递给无心。
后者正处理刑部各武卒所传回的消息,至于其余事情,则各自按循旧例,无心并不插手,当下接过信笺,抬眸扫过,微微皱了皱眉。
铁麟道:“你觉得如何?”
无心不知王安风和穷奇纠葛,并未察觉问题,想了想,道:
“略做尝试无妨。”
铁麟微微颔首,似乎想到了什么,复又带几分感慨道:
“未曾想,这王安风给你写信,竟然也会寒暄。”
“寒暄?”
无心看向所谓寒暄的两句话,上面第一句写着,糕点味道不错,只是不知城中七味斋在哪里?第二句话,或者与七味斋相仿的铺子,也是无妨。
气质冰冷的酷吏敲了敲桌面,道:
“这个,可不是寒暄。”
铁麟先是笑,然后看到无心模样,便有些笑不出了,只觉得自己脑海中那刚猛霸道,纯以劲气震塌城墙的强悍形象产生了裂缝,嘴角一抽,道:
“难不成?”
无心点头,道:
“他是真的在问。”
“嗯,正事。”
铁麟懵了下,旋即觉得有种破灭的感觉自内心深处升起,摆手道:“不不不,无心你在开玩笑罢?”
“神武府府主,给你的秘信。”
“是那个神武府府主,一掠一百里,能招天雷劈人的那个,再说,他给你写信问这些东西,更是奇怪,若是问你梁州有那一处能有上等兵器药物,才算是妥帖……”
话未说完,看到无心从旁边提笔,随手拉了张素白信笺过来,不假思索,便在纸上涂写,一连写了好些,甚么胭脂糕,飞燕糖角之类,某种程度上令铁麟‘不明觉厉’的词语。
末了还顺便随手画了地形图。
旋即将这信笺折好,递给铁麟,一如往常淡淡道:
“虽说对方不一定上钩,却不可不防,其余人挡不住,需得你亲自跑一趟,到时将这信笺给他。”
铁麟木然接过信笺。
张了张嘴,那句老总捕教你如何去画地形图,可不是叫你研究怎么去买点心方便些的,梗在喉中,不吐不快。可因为过于震惊,竟说不出话,只是接过之后,转身出了门去,看着外面一如既往的街道,长呼口气,自语道:
“我刑部第一名捕,扶风神武府府主。”
“……”
“这事情定然没有那般简单,定然是他们二人暗自联络的方式,譬如胭脂糕便是手弩,十五钱就是十五把。”
“定然如此!”
“原来如此!”
ps:今日更新奉上……嗯,五千八百字,拆分开的话,每一章有两千九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