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安能辨我?(六千二百字)
客栈中,众人吃过了午食,各自散去,剑南道和江南道临近,饮食却偏向麻辣,辣不足说天下第一,麻却实是难得,众人吃得尽兴,离弃道与刘陵更是饮酒数钟,至于微酣,方才摇摇晃晃,上了楼去。
王安风吃饭的时候脑海中就在想着事情,沉默不言,趁着众人没有散去的时候,叫住了薛琴霜,然后抬手以气机密布四周,遮蔽了声音,轻声把那事情和她讲了。
除去少林寺的所在,其余没有半点的遮掩。
譬如是如何和这穷奇结怨,自己又有什么打算,通通都讲了一遍,至于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则直说是有一位故人恰好知道,飞信传书过来。
薛琴霜当下恍然,道:
“你是打算要我易容成那男子,趁机和你走上这一遭?”
王安风道:“却是如此,那一老一少两人一同来了梁州城,恐怕是形影不离,我担心若是出了岔子,怕是要给人看出什么问题来,前功尽弃。”
说完看着薛琴霜,心里面只盼着她答应下来,薛琴霜倚在栏杆一侧,手掌轻拍栏杆,似乎正在考虑,不过几个呼吸时间,便即笑答道:
“这有何难?不过只是易容的手段,况且最近没能和高手较量,能有这个机会,却是恰好。”
王安风松一口气,露出笑容。
却又听到薛琴霜笑道:“不过,你这可算是欠我一个人情,他日却要还我,为我做一件事情。”
解决了最大的一个问题,王安风心中宽缓许多,闻言不假思索道:“这有何难?不必说一件事情,便是十件八件又有什么打紧?”
薛琴霜点头正色道:
“那便好,你就还我十件八件好啦。”
“堂堂大丈夫,神武府之主,当是言而有信的。”
王安风没有想到她这样回答,心中一愕,脸上旋即呆了一呆,薛琴霜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来,道:
“便只和你开个玩笑,你还真的当真啦?”
想了想,复又道:“既然要我易容成那青年的模样,你需得要去买来些易容所用的小玩意儿,一些胭脂水粉用来整改肤色,并一套男子衣装,对了,还要将那青年面目画到纸上,我才好仿照他样貌易容。”
王安风闻言,一一都答应下来。
回了客房当中,看到那只灰色信鸽已经重新落在了打开的鸟笼里面,正垂头饮水,啄食谷物,王安风心中稍安,踱步过去,从信鸽推上的圆筒里面取出了卷好的信笺,打开来看,里面只一个字。
可。
他和无心数次通信,认得这是无心的笔迹,心下霎时间安定,如此便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消背后木剑灵韵补充完成,恢复了宗师一级的手段,便能直接去取那‘穷奇’。
到时候就算不害了他性命,却也要好好叫他吃一顿苦头。
王安风站在原地,胡思乱想了一阵。
然后低头看了看光秃秃只有一个字的信笺,忍不住心中腹诽,自己给无心写了那么多的字,费劲笔墨和脑汁,对方可还好,只回了简简单单一个字。
不提其他,就连‘随口’问的那个问题,都没有回答。
他可不信偌大一座梁州城,七十四座坊市,百万人口,竟然只得七味斋一处可口的铺子。无心大可以如同自己那样,先随口寒暄一下,再提正事。
一个可字,算是甚么?
大秦刑部家大业大,还怕费那点墨吗?
心中腹诽,王安风随手敲了敲信笺,将其震碎成齑粉,然后提起一支小狼毫,蘸墨落笔,趁着脑海当中对那青年还记忆深刻,将其画了出来。
鸿落羽有一手独步天下的画功,王安风跟着他学轻功步伐,也会学些画技,远远比不得三师父那样挥毫泼洒,兴之所至,便成一幅名作的手段,却也能称得上一个画匠水准。
起码能够画得出模样。
加上身为武者,眼力敏锐,手腕稳定而五指运笔有力,倘若用些心,也算的不差,当下花去了小半时辰,画毁了足足三幅,王安风才勉强完成,停笔端详一二,觉得虽然许多处运笔不合,但是好歹有六七分肖似,一眼看去,认不错人。
便即吹了吹狼毫,将其架在了笔架上,打算等这画上笔墨稍干,再送去给薛琴霜,这时间里随意打量这画,又看出四五处问题错漏,瞧着有些扎眼。他现在让他画是画不出来什么好的,但是找毛病却一招一个准。
无他,早已经犯过不知多少次了。
先生‘教导’,如在耳畔。
想及往日所吃苦头,王安风忍不住揉了下眉心苦笑,觉得所谓久病成医,也就这样了,只是画画这事情实在是比练武都要吃天赋,更有垂髫童子作画,能让白发老者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大叹苍天不公。
犯了太多错误,也很难改过来。
也不知三师父当年究竟是吃了多少苦头,才在三十余岁便有了这样一手炉火纯青的画功。
若非是他每画一幅画,搁笔之后,当即焚毁,不留于世,王安风几乎想要拿出一两幅画来,必然能够震动大秦丹青一脉,也能让那些端坐不动的大师们跌下座来。
此时闲暇,细细想来,他在少林寺的几位师长固然武功已经能独步天下,迈入第一流境地,各自在其余领域也都有涉猎,而且造诣极高,不入凡俗。
三师父擅画自然不提,而古道长颇通音律,能让走兽驻足,大师父挥毫泼墨,有大家气象,三尺卷轴之上,字字不同,各有风骨,却整体协调,如同浩浩大千世界,众生诸相,各有千秋。
二师父于烹饪一道上已是古今无双,更擅奕棋,布局隐秘老辣,至于赢先生,便更是上通天文,下晓地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琴棋书画,星象占卜,甚至于兵法韬略,人心测度,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若非性子有些执拗,堪称古今以来,第一等风流人物。
只是性子自傲得厉害。
譬如当年三师父鸿落羽传他画技的时候,赢先生明明就不屑一顾,极不赞同,可后来‘无意’看得了王安风得意画作之后,便勃然大怒,强令他每日画画。
若是不能在画道一途上入了‘见微知著,以小藏大’的境界,便不算功成,不准在外头动笔,省得出去了给他丢人现眼,王安风现在所画,已算是违背了师命的,只是情急如此,没有办法。
只在他胡思乱想的这当口,画上的墨汁已经干了,不用担心,王安风当即便将这画像卷起,踱步走出,先是叩响了木门,将这画像交给薛琴霜,然后仔细问过了需要的东西,自己一人上街去买。
梁州城在仙平郡中,算是第二大城,只在郡城之下,与另外一座州城也算是各有千秋,不相上下,商户繁杂,百货皆备。再加上大秦当代乃是武道盛世,似这种大城里面,各种东西不缺,什么画笔假发,轻易找到,合身衣物自然更不必说。
只是在买胭脂水粉的时候有些意外的波折。
薛琴霜所需的是能够掩饰原本肤色的腻子粉之类,寻常女子用得较少,王安风怕小店小铺里头找不着,索性便去了整座梁州城最大的店铺里头,以防万一。
这想法本是不错,只是大秦风俗,虽然不似当年西蜀那般极为重男轻女,在乎礼教,可年轻男子也都自恃甚高,是不大肯为女子低头的,更是体会不得床头画眉的闺房之乐。
王安风诸般武功,音律杂学,琴棋书画,三教学说,皆有涉猎,却素来不知道这些东西,师父们一个一个的学通天地,却也都闭口不谈,对这事情颇为忌讳似的,就也无从得知,直如同四五个大块实心钢铁教出了一个实心木疙瘩。
再加上他修行的是神偷门的秘传法门,在三教九流的易容术上,可算是最最上等的那一类,纯靠武者控制自己肌肉,不需要外部材料,也就从未曾进去过什么胭脂店。当下做了打算,便如同一头初生牛犊一般,毫无畏惧,一头莽入其中。
进去之后,才发现到处莺莺燕燕,香气扑鼻,让他极不自在,唯独两三个男子,也都是已经过去了不惑之年,看模样气度都是富贵之家,文士头巾打扮,悬了玉佩,旁边有年轻姬妾美人。
他们一边温声谈笑,一手抓着美人手掌摩挲,如同抚摸玉器,一寸肌肤手指不肯放过,细细把玩,偏生模样儒雅,一双眼眯起轻笑,惹得王安风一片恶寒。
只觉得若是换个场景,少不得便得要大喝一声,将其当做那些欺辱良家女子的斯文禽兽,左边一手如来金刚掌力,右边一招地藏葬送手刀劈下去,还天地一个清净自在。
可当下自然知道这是夫妇情深,也只能腹诽这感情和睦,闺房之乐,便在自家家里去耍,这出来如此亲热,着实有些碍眼。
只好装作没有看到,等去找店铺中侍应时候才发现,店里侍应,也都是些正值二十一二岁的年轻女子,身子丰腴,容貌六七分清秀,竟没一个面目难看的。
当下一个一个看着他,仿佛看着某种只在传奇话本里出现的奇异造物,眸子里神情有兴奋,有好奇,更有诸多古怪以及可惜喟叹。
这些女子不通武功,至多也就是修行过一些强身健体的法门,连区区的九品武者都算不上,可这些目光射来却如同神武强弩齐至,让他浑身上下不自在。
匆匆买完之后,竟然抛却了大凉村村民十多年的言传身教,没有半句讨价还价,抓起东西,转身狼狈遁逃。
身后听的了什么‘如此俊秀,身材昂藏’,‘兔儿爷’,‘倒是可惜’之类,旋即就是一阵清脆笑声,王安风无暇顾及思考是个什么意思,只顾迈开长腿狂奔。
片刻后将那一座高有七层,颇为豪奢的‘闻香阁’扔在身后,方才长呼口气,不觉额头渗出细汗,心神疲惫,竟然比起和四品武者斗智斗勇,鏖战数合都来得费劲,当下心中无奈,自嘲道。
大师父说,女人如老虎,人有好人恶人,女子也分成好女子,和如老虎般的女子。
不过什么叫做‘虎视眈眈’,这番便是见到了。
王安风叹息一声,走了两步,复又忍不住转头去看,隐隐还能够看到那座‘闻香阁’最高层的亭台,飞檐翘起,上面是精细雕琢凤凰鸾鸟,下面垂着明黄璎珞,还有拇指大小的明珠,璎珞随风飘摇,明珠碰撞,清脆有声。
一柄上等刀剑,少说得要十数两银子,胭脂便宜些的,不过数十钱,可这‘闻香阁’看去,竟然比起那些兵器铺子更是豪华,世上挣女子钱的,便都如此容易吗?
王安风默然计算了一下,发现自己匆忙慌乱之下,竟然走错了方向,本该往北城区去走,现在倒是到了南城,周围人来人往,只得重又找了一处小路往回去走。
一手提着了假发衣衫,以粗皮纸袋装了,一手捏着胭脂盒,就算是拿着木盒阻拦,王安风也能够闻得到淡淡香气,不住飘出,似果蜜花香,却又有所不同,沁人心脾。
倒不一定是木盒中的胭脂,也有可能是木盒在闻香阁里放得时间长了,香气自然浸润其中,平素不觉,阳光一晒,方才升腾起来,无本无源的,过不得一会儿就会散去。
可是他心中还是忍不住生出一丝遐想,若是薛琴霜换上鹅黄女装打扮,然后身上扑上胭脂水粉,会是什么模样,会不会也有这样的香气?
越想心中便越升起涟漪,想要遏制,已经极难,渐有杂念,心中乱了,王安风忍不住抬手捏金刚印,朝着自己额头便是一下,低声呵斥道:
“不可思!不可思!”
不自觉已用出狮子吼法门,震荡心魄,洗去杂念,不复先前旖旎,却发现一道道视线以各种貌似隐蔽,实则大胆的角度看向自己,眼神古怪,仿佛看着自医馆中奔出的病患。
王安风微微一怔,旋即意识到自己当着大街上行人做了这般举动,当下险些羞愧到无地自容,硬生生以少林神功遏制住面红耳赤的本能,装作没有看到众人古怪视线,直望着客栈方向去走。
回去之后,将东西递交给了薛琴霜,一时竟不敢抬眼去看,薛琴霜看了看手中东西,微笑说道:“其实只买一些便可,你这么多,倒是有些浪费了。”
王安风道:“充裕些也好。”
薛琴霜点头,却又笑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先尝试一次,你先瞧瞧,看与那青年又几分相似?”
王安风点头应下,这个时候,方才遏制住了自身念头不去多想,不至于露出什么马脚来,站在外面走廊处去等,一边看着客栈后院中的风景,一边在心里面默念金刚经,般若经,收服一个个念头。
这种类似于禅宗入定的念头之下,时间流逝,本就极快,不知不觉就是许久时间过去,等到王安风回过神来的时候,体内内力缓缓自奇经八脉之中流转,竟是已经无意识中进入了内功修行中不思不想,物我两忘的奇异境界。
转身去看,看到了木门自里面打开,想来就是开门这一动作,引动了气机流转,然后令他自然转醒过来,开门那少女穿一领浅色群衫,模样清秀可人,十五六岁模样,正是东方熙明。
王安风方才没有注意,想来东方熙明正在其中,没有出来,当下笑着点头,踱步往里面去走,不知为何,心中竟然有些许紧张,不复沉静。
走入其中,眼眸自下而上扫过,是一间和他所住的并无二致的屋子,有雕花桌椅,两侧各有一张床铺,墙角处别有心裁,放了一个精巧书架,上面堆叠了些纸张新白的三教典籍。
左侧床铺之上,坐着一名青年,穿着对襟长衫,面容俊秀,似在微笑,王安风神色微变,几乎是下意识提气,旋即意识到这便是薛琴霜易容之后的模样,当真是极尽肖似,忍不住往前两步,隔了两尺距离仔细端详,抚掌赞叹道:
“神乎其技,简直是神乎其技。”
“就是那人的本尊在这里,也定然要怀疑自己才是假的那个,薛家十三少,名副其实。”
眼前那‘青年’眨了眨眼睛,旋即视线低垂,似乎有些羞涩,耳廓微红,王安风正有些奇怪,薛琴霜并非如此拘泥之人,便听得那人嗫嚅两声,道:
“阿哥,果真如此吗?”
王安风微笑一呆,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青年,确认自己耳朵没有出了什么问题,方才倒吸一口冷气,道:
“熙明?!”
‘青年’点了点头,依旧不敢看他,道:“薛姐姐先前让我过来的,说有个好玩的游戏。”
声音渐渐低下去,王安风站在原地,半晌不能言语,无奈扶额叹息,转身看向站在门口,看向自己的‘东方熙明’,既然床上那个是熙明,这人定然便是薛琴霜了。
当下心中无可奈何,踱步走到薛琴霜面前,抱拳长施一礼,苦笑道:
“薛公子厉害本事,在下着实见识了。”
“还请收了神通罢。”
可‘东方熙明’却只是不答,王安风直起身子,见状觉得是否自己想薛琴霜在扶风时候的事情暴露,被少女察觉,当下向前两步,靠近了些,刚刚准备道歉,却看到眼前少女退后半步,看向他神色警惕,声音冷淡,道:
“王府主,还请自重!”
天下第一庄少主,司寇听枫?!
王安风方才和她靠得近了些,几乎呼吸相闻,辨认出她声音,当下如手指着火一般,嘴里啊呀一声,瞬间退步,拉出道道残影。
他对司寇听枫,敬重而已,别无他想,当下退得急了些,只盼尽快远离,后脑勺重重撞在墙上,下意识收去力道,便又是一声,抬手捂着脑袋。
眼前那少女见他狼狈模样,忍不住肩膀抖动,腮帮微鼓,似在憋笑,却要生生装出冷淡正经模样,颇为难受,手指修长,捏在腿上,可忍了数次,看到王安风茫然发懵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声音清脆明媚,眉眼飞扬便是十成十天命风流,不是薛琴霜还能是谁?
王安风回过神来,无可奈何,也自觉好笑,摇头叹息,便是后脑勺也不觉得痛了,却还没有放下手来,道:
“薛姑娘,这又是何故如此?”
薛琴霜忍住笑,正色道:“方才午食之前,你下楼时候,定是想了失礼事情,是以逗你一逗,勿怪勿怪。”
“可撞得疼了?”
坐在床铺上东方熙明看向墙壁,看到上面逐渐开裂,呈现蛛网模样的裂痕,突然觉得无言以对,纯修武功的顶尖武者,便是太山扔下,全力守备之下都不一定擦破头皮。
撞墙……
若是疼痛,得要是墙更痛些罢?
王安风无言以对,除去对敌之外,从小不曾说过什么谎话,当下只得赔罪,薛琴霜为东方熙明其洗去易容,重又变成那副清秀客人模样,跳下床来,看向王安风,道:
“薛姐姐说,若是能骗过阿哥你,便给我点心……”
王安风抚了抚怀中信封,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分量,点了点头,微笑道:“好,想来梁州城中,还有诸多其他店铺,这一次一口气买回来尝尝味道好了。”
过几日直接去问无心,他总不至于含糊其辞。
顺便报备一下上一次花费。
现在的天下第一名捕,在王安风眼中除去了冷如冰块,已经打上了财大气粗四个鎏金大字,便顶在了脑壳儿上面,四射金光,连那张冷冰冰生人勿进的脸庞,看去都有了几分可亲之处。
几人笑闹了一阵,各自分开,王安风见识了薛琴霜在易容换貌这一途上的本事,心里便似有了一根定海神针,再无半点忧虑,当天夜里在替徐嗣兴施针之后,寻了空闲,关好门窗,便准备回返少林寺。
准备去看看师怀蝶留下的画像以及情报,省得自己大张旗鼓过去,却找错了人,太也尴尬。
声音落下,佛珠却沉沉无光,没有反应,王安风正诧异间,听到了许久没有听到过的女子声音,按照过去设定好的规则开口。
“维护……”
那声音未曾落下,便沙哑扭曲,消失不见,旋即听得了三师父鸿落羽声音,语带兴奋笑意,道:
“小疯子,再多等一会儿。”
“今日有个好东西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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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待人以诚(六千六百二合一)
维护?
王安风微微怔了一下,在他的印象当中,少林寺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情况,不,若说起来的话,确实也是有过那么一次,可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四年左右的时间。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九品武者,在离开扶风前往青锋解的时候,第一次遇到了白虎堂的追杀,当时也一样是现在这种情况,没有办法回少林寺中,等到所谓的维护结束之后,少林寺看似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却又有了些许微妙的不同。
这些变化体现在许多细小的地方,可能是一朵花,一缕风,一片云,林林总总,汇聚起来就形成了让人难以忽视的海啸波浪,浩浩荡荡朝着他冲涌过来,淹没其中。
若是非要下一处定论,便是天地一清,越发真实。
当下既然鸿落羽还能够隔着洞天福地和现世的阻隔给他传讯,想来当是没有什么波折,王安风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坐在窗前,耐心等待着维护状态的结束。
一直到了月上中天,整条街道笼罩在月色当中,王安风手腕佛珠突然轻轻嗡鸣震颤一声,珠子上齐齐闪现出一层流光,光彩耀目,旋即散去,看上去反倒是比起原先的样子更不起眼,黝黑深沉,如同积年老木。
王安风感觉到隐隐的那一丝联系再度出现,心下霎时安定,不必再开口,只以自身气机撬动那一丝联系,整个人便从梁州客房当中消失不见。
双眼所见,昏昏沉沉之际,有无边黑夜,点缀星辰。
不见四方,不见上下。
不见过去未来。
旋即没入一团光雾之中,王安风尚且还没能够从刚刚那种震撼的场景当中回过神来,双脚已经落地,然后就发现自己并没有出现在少林中,而是站在了一处相当陌生的山峰顶上,放眼四望,并不见人,更不必提几位师长。
猝然临变,王安风心中没有什么慌乱,只是提起内力,往前走了几步,四下打量过去。
这山极陡峭,有些地方近乎于竖直,料想轻功稍差些的都不容易攀上,天地间气机死气沉沉,难以调动,不能腾飞,落羽即沉,这种极端环境,本应该是人迹罕至的绝地,山顶却有一片圆台。
这圆台纯粹用大块的青色砖石铺就而成,上面一片幽幽冷意,地面平坦,站在王安风这个角落,恰有东向八百步,北向八百步,极为宽敞。
对面山壁之上,纯粹以凌厉剑法,刻了一行字迹,除此之外,竟是别无他物,四下皆伏,唯我称高,让人心境开阔,但觉得放眼四望,众生万物皆在此身之下,孤寂自傲之感,油然而生。
王安风运起目力,极目去看那山壁上字迹,就有凌厉剑势,扑面而来,隔了这数十丈距离,刮得他脸痛,不由得心中一惊,只觉这仗剑落笔之人的武功修为,实在是高得可怕,只是留下字迹,就能够有这样的剑意残存。
若是在外面,他定然已极为戒备,但是这是少林寺中,几位师父都在,王安风便定了定神,继续去看那一行字,将之缓缓念出。
“华山论剑……”
王安风微微皱眉。
“原来此地是叫华山么,大秦境内,似乎并没有这样一座险峻山峰。”
他这言语落下,还不待细想,前面突然便生出了一重厚重迷雾,遮蔽视野,掩住天穹,旋即就有脚步声音逐渐靠近,伴随着脚步出现的,还有不加掩饰的浑厚杀机。
这杀气激得王安风背上汗毛乍起,瞬间后退,身上肌肤外浮现一古朴佛钟,色呈淡金,上面刻有梵文金刚经,一伸手,想要取剑,却发现木剑竟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寻常的铁剑。
当下顾不得深思,拔剑在手,剑刃低垂,斜指向迷雾中方向,道:
“谁在那里?”
“出来!”
对方似乎知道王安风已经发现自己,当下不加掩饰,迈出几个大步,身躯撞破迷雾,便如同一头猛兽般朝着王安风撞击过来,迷雾未曾散去,便有一掌当着心口拍来。
一掌拍出,瞬息收回,又是第二掌法,掌势叠加,汹涌如同长江大河,顺流直下,速度极快,力道更是刚猛无穷,空气中隐隐传出猛虎咆哮之音。
王安风不敢怠慢,脚下斜踏出一步,身形晃了一晃,拉出数道残影,出现在斜角一处位置,与此同时,手中长剑吞吐剑芒,猝然而出。
若是这一剑落下,便可自腰口刺入心肺,当场将之重伤。
那人不闪不避,只是昂首发出一声怒喝,声调苍茫古朴,震动人心,王安风心境晃动,出剑的速度不可遏制微微一顿,让那人躲避开去。
这个时候,先前裹挟着的雾气散去,王安风得以看到了那人的真容,狮口阔鼻,一头白发杂乱,双目极大,一双眼瞳碧蓝,显然并非中土人士,双拳大如海碗,筋骨更是粗壮,神态粗狂兼具豪迈,简直如同一头人形猛兽。
这高大老者一招占得上风之后,更是不假思索,连连抢攻,口中复又发出一声苍茫古朴的音调,借以震动王安风的动作,一双肉掌则以蛮不讲理的动作朝着王安风拍去。
其掌法看似粗狂,每一招却都笼罩他周身穴道,或是手少阴心经中少冲,极泉,或是足三阳经中少泽,听宫,极为狠辣,显然走的是大巧不工的上乘武功,不比少林金刚掌法逊色半筹。
王安风脚下步法连连变动,避开这些招数,手中剑法应敌,心中不解却是更甚,眼前这老者他可是熟悉地很不是外人,正是昨天夜里遇到的那名外域高手,无心所追捕的那名甲级缉犯。
可他怎么会在这里?!
王安风第一反应就是赢先生,以及陷落掌握的师怀蝶,加上这里应当是少林地界,不由升起错觉,觉得莫不是这位高手也是先生的棋子,想及梁州之事,忍不住就要感叹出声。
赢先生,难道这也在你的计算之中么。
可旋即那老者又揉身扑上,掌掌霸道,招招夺命,显然不像是先生布置的人手,王安风一着不慎,险些落入险境,朝着后方滑出半步,方才避开那狠辣一掌。
旋即挺剑相交,斗了数合,仗着轻功高明,维持住了不落下风的平手局面。
他自己外功虽然强横,可看对面一双肉掌,显然也是练霸道掌力的好手,更兼武功功体尚在自己之上,他可万万不愿和其硬拼,幸亏对方的轻功不强,方才能够周旋。
过去了不到小半个时辰,那老者突然停下脚步,站在王安风身外三尺之远,不再追赶,然后昂首怒吼一声,旋即便化作雾气,消失不见,似乎从未曾出现过一般。只留王安风一人站在这孤山之巅,提着长剑,惊疑不定。
而在此时,周围笼罩在周围的厚重迷雾被风吹散,周围环境变化,重又出现在了少林寺中,王安风看到熟悉的殿宇建筑,以及几位师长,心中这才放松下来,虽然仍有些不解,却也隐隐意识到这或者就是三师父所说的好东西。
当下将铁剑收回,准备上前见礼,却发现刚刚消失了的木剑,明明就还好端端地背在背上,手中那把质地极好的铁剑,也如一场幻梦般消散,并不存在实物。
这等手段,已经接近了佛经当中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的手段,王安风忍不住动容。
而不等他过去,鸿落羽已经大笑道:
“小疯子,过来!”
“方才那华山论剑,可觉得如何啊……”
王安风沉默了下,心里面有一个一个的念头闪动,思绪涌动,想要喷涌出来,却还是差了一些,说不出来,只能摇头道:
“……弟子,不太明白。”
他这个时候发现,赢先生并没有如同往日那般看书,而是坐在了竹椅上,食指和拇指揉捏眉心,模样似乎颇为疲惫。那本仿佛永远也看不完的书现在就摆在桌子上,页面上一片莹莹玉光,殊为不凡。
鸿落羽飘到王安风旁边,嘿嘿笑道:
“不要什么都说不知道嘛,猜一猜,你且多猜一猜。”
王安风知道鸿落羽性子,当下沉默以对,后者根本不是那种能够藏得住话的人,得不到王安风回答,事情憋在心里又痒得厉害,没过几个弹指时间,便主动揭露谜底,抬了抬下巴,得意洋洋道:
“是那甚么天书残卷。”
“天问残卷……”
王安风自语,视线看向赢先生桌前展开的书页。
鸿落羽微微一呆,旋即轻咳一声,点了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道:
“咳,不错,为师方才只是考教一下你。”
“就是那么个东西。”
见到无人在意他说错话,鸿落羽松了口气,隐隐又有些无趣,飘到了王安风旁边,大剌剌道:
“说实话那玩意儿起码得要四品才有些用处,你往日都没办法看,就是用旁门左道的手段,看到了上面文字,也只会害了你自己武功修为,往后不得寸进,所以以前不肯让你看。”
王安风收回视线,心里面的疑惑更多,复又问道:
“那这天问残卷,和华山论剑,又是有什么关系?”
鸿落羽咂了咂嘴,扫一眼见到其余几人没有开口的意思,又说道:
“关系可大了,那天问残卷,号称是千年来天下武道总纲,得一即可开宗立派的不世至宝,姓赢的将其化作书卷,日日翻阅不修,以他本事,也只今日方才看完。”
“虽然没有外面吹的那么神,可确实有独到之处。灵韵天成,能够启发武者思绪,令其武功更为精粹,两相对应,这天问残卷千百年来,也记录下无数神功典籍。”
“嘿,外面那许多失传了的神功绝艺,叫人抢破了头的秘传典籍,里头堪称应有尽有,就跟大白菜一样,只是常人难以破解,只顾一昧对应练功,空入宝山而不知。”
圆慈睁开眼睛,先是喧了一声佛号,缓声开口道:
“武功无上下,功力有高低。”
“你我自身武功没能练到家,便不去看旁人典籍,就如我少林一脉,哪怕最基础的内功,若能修持到顶尖,其实与那甚所谓神功,相差仿佛,并无二致。”
他前一句对鸿落羽所说,后面却是告诫王安风,却有些担忧他被鸿落羽所说的无数神功秘典晃花了眼睛,方才打断了自身入定,主动转醒开口。
王安风点头,道:
“弟子省得的。”
圆慈缓缓颔首。
鸿落羽知道自己有些得意忘形,说了些没用的话,当下干咳两声,正色道:
“为师也是这样觉得的。”
“只是没来得及说出口……”
“真正有用的,其实是这残卷‘玉璧留影’的功用。”
“你入中三品后,铜人巷便已不适合你,那些记录下的战斗数据,也只在下三品有些用处,中三品蓄养气机,抬手落足处,不似常人,那些整日里追着老……嗯,我是说,追着为师捡垃圾的家伙们,想破脑皮都想不着的。”
“蚍蜉朝生暮死,夏虫不可以语冰,便是如此,从未见识过,哪怕简单到只是隔了一条线,却也如同渊海,一想便是错。”
“现在有这天问残卷,玉璧留影,你和人交手,便能将其所施展的武功记录下来,到时你再入此地,就可在华山之巅,和当今所有高手对决。”
说到这里,鸿落羽虽然还竭力想要维持住自己身为师父的尊严和矜持,可是语速却不自觉加快,眉飞色舞,显然极为兴奋,若是有手有脚,指不定会手舞足蹈起来,此时却只得悬空,说到最后,复又有些遗憾,道:
“只是可惜,这东西毕竟残缺,对于能够沟通天地的宗师一流武者,怕是作用微乎其微,否则,我倒也可以进去玩耍一二。”
王安风到这个时候,终于有些听明白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如何实现的,也不知为何赢先生会如此疲惫,但是起码知道有什么作用,他也是对敌经验丰富的那一类武者,当下便知道这一项东西的好处。
和人对敌,若能在试探时候,就探知部分绝学,真正厮杀时候,无疑占据先手数子,兵家所说,知己知彼,就是如此,譬如若在交手之前,便能知道对方绝学,不但不会中招,更可趁机反制敌手。
就算现在没有什么记录,只从目前来看,也有极大好处。
王安风先前打算以狮子吼模仿对方的音律武功,以大金刚掌力模仿对方的霸道掌法,虽然类似,其实破绽不小,有一定可能会被‘穷奇’窥出破绽。
如今能够和那老者时时交手,更能细心琢磨,核心内力流转或者不能学会,但是外在招式,以及气势表象,却能够学个十成十,虽然只是个糊弄人的样子货,但是也足够了。
心绪起伏,王安风无视了得意洋洋,等着享受王安风敬佩眼神的鸿落羽,转而看着那边的青衫文士,满是钦服。
果然不愧是赢先生。
轻而易举就做到了其他人做不到的事情。
……………………
既有了这等机缘,时间有限,自然不可浪费。
王安风拿出了往日在铜人巷中死磕的心气劲儿,和那名‘胡人高手’切磋了数次,因为当时猝然交锋,两人心里面都存了忌惮,虽然动了手,也仅仅限于试探的范畴,没有动用全力,记录下的只有一路掌法,以及两声苍茫古朴的音节。
掌法好说,天问残卷当中有着千百年来的诸多神功典籍,根据那老者蓄势一招的精华,逆向推出其余招式,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音节似乎是外域江湖中一门了不得的神功,能够勾勒灵韵,动人心魄,天问残卷当中没有类似的武功,只得那两个音节轮番使用出来。
既然是切磋,王安风也就放宽了心思,和那‘老者’直接近身相互搏杀,先是以狮子吼对那一门外域的音节武功,以容纳了金刚掌力的般若掌,应对对方那一门大巧不工的掌法。
下一局便纯粹以剑法尝试破去那老者掌法气机。
然后就是以轻功周旋,辅以暗器毒物。
在不动用神兵的情况之下,连战七场,只是险胜一局。
最后为了测试自身金钟罩水准,更是站在原地,硬生生接了那胡人老者一连十掌,打得他气血震荡,被鸿落羽拉出华山论剑,以内气操控他身体,一下扔到了吴长青早已准备好的药汤当中,溅起来好大一捧水花。
药力入体,王安风精神为之振奋,周身肌肉一震,自然浮出水面,甩了甩头发上水珠,当下肌肉酸痛。
嘴角一咧,靠着木桶,瘫软在药汤当中,浑身肌肉剧痛,所以更能感受到药力如同千万只蚂蚁一般,往自己身体里钻进去,化解肌肉的酸胀疼痛感觉。
双臂展开,搭在桶沿上面,省得又呛了两口水,王安风嗅着刺鼻的药香,听得旁边老者细碎的抱怨声音,苦中作乐右手翻转,轻轻拍在水面上。
水波荡起。
一圈圈涟漪散开,撞在了木桶壁上。
王安风微微一怔,想了想,然后又是一掌落下。
一样打出许多涟漪,可是这一次,不等水面下陷处恢复过来,王安风已经完成了收掌拍出的动作,两掌叠加,拍出啪地一声响动,这一次动静更大些,有些药汁直接被震荡出去。
王安风看着震荡出一圈圈涟漪的药汁,陷入沉思当中。
那老者掌法,极为霸道,每一掌派出,勾连上一掌的掌势以及残存气机,一掌声势重过一掌,直如奔雷,要是再吃下第十一掌,那么他的金钟罩不好说便会被打得寸寸碎裂,直接破功。
若是能把这种本事学来,轮番使出大金刚掌……
譬如,如来十力加持下的少林大金刚掌十八拍,或者如来十力加持下的大摔碑手十八拍,譬如一拍两散掌十八连,千手如来掌十八连……
便是四品武者,也能当成钉子一样硬生生拍到地里面去。
王安风想了想,心驰神往,却又忍不住觉得肌肉隐隐酸痛,知道想要学会这门妄想一般的功夫,恐怕少不得多挨几次毒打
身体的反应比起脑袋来更快而且可靠,人心莫测,会因为贪欲而迷惑,身体的记忆却不会,即便沉睡当中,也会本能闪避,卸去力道。
所以先生说过一句话,挨打什么的,挨着挨着也就习惯了。
至于剑法剑势之类的,就更简单了。
多挨几次劈,劈啊劈啊的,就学会了。
挨打嘛,谁不会?
想到那老者凶狠蛮横的掌劲,王安风咧了咧嘴,身子往下,口鼻没入药汤当中,只留了半张脸在外面,咕嘟咕嘟吐出气泡来。
明明是为了对付对手,为什么反倒要先挨揍……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尤其是这件事还是王安风他自己的计划,没得逃避抱怨。
想到这里,王安风思绪微微一僵,双眸微睁,突然发现了一处盲点这几件事情都太巧了,当下觉得,会不会是赢先生暗中诱导,让他自己主动说出来的?
王安风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此刻回想当日事情经过,便是先生一步步引导他思考,引导他做出选择。
以赢先生的手笔,是真的可以做到把人卖掉,还能让那人高高兴兴帮着数钱的,王安风下意识看向少林寺主峰的方向,然后默默收回目光。
再度下沉。
好像被卖掉了……
药汤里面咕嘟咕嘟升起了几个水泡。
身为先生的弟子。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这一股无可奈何的憋屈汇聚在了一起,直直往着这件事情的元凶和导火索冲了过去,王安风感受到四肢百骸的酸痛感觉,想到了那尚且不曾见过面的生死仇敌,心脏在胸膛之下震动数次,咬牙切齿。
再过几日,过几日……
定要你好看!
嘿,不是甚么千金之躯坐不垂堂么?
不是说,讲求什么伏子千里,运筹帷幄么?
不是什么不需露面,落子杀人,高深莫测得很么?
王安风心中发狠,吐出一个大水泡。
这一次定要让你尝试一番什么叫做少林武功,什么叫如来十力加持下的大金刚掌力十八连拍,什么叫做左右双连环伺候,什么叫做蛮不讲理的力道!
力力力
横推四方方为力!
便要看你能否潇洒得起来。
佛法之下,众生平等!
阿弥陀佛。
咕嘟咕嘟咕嘟嘟……
……………………
不远处吴长青看着王安风吐泡泡,有些哭笑不得,后者现在也只是在他们面前毫无防备,平素在外,已经甚少看到这些情绪表现,老者欣慰之际,倒也是有些许失落。
孩子长大到一定年岁便不能玩了,这道理他也是知道的,当下抚了抚须,道:
“风儿这是……”
鸿落羽怪笑两声,揶揄道:“不知道,不过看着模样,却是要下狠心要好好练功呢……”
少林寺主峰之上,青衫文士放下杯盏,似有微笑,转瞬消失不见,神色淡漠,旁边清隽道士挑眉,意有所指道:
“想来有人要倒霉了。”
文士淡淡道:
“道士胡说。”
“你既笑了,便是如此,定是已经下了局了。”
文士挑眉,敲了敲扶手,淡淡道:
“何出此言,江湖风雨,你可见到本座强迫任何一人。”
古道人微微一怔,旋即发现此事似乎确实如此,一时间竟然无处反驳,难以言语,不由得气弱。
文士饮一口茶,眉宇间从容不迫,敲敲桌子,淡淡道:
“天下人皆知道。”
“本座素来待人以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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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分开来每一章标准三千三百字,在尽量把更新时间提前,希望最后能固定到每天中午到下午这个时间点,而不是晚上凌晨……
第九十一章 工具人,复苏!!!(六千字二合一)
第二日王安风转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筋骨肌肉,无一处不在痛,就像是凿山开路的那些赤膊力士,一边整齐划一含着号子,一边拿着大铁锤砸在凿子上。
凿子再撬动他的肌体骨髓,浑身酸痛难受。
时间紧迫,不得已,昨夜修行有些太狠了些,为学掌法精要,挨了好生一顿毒打,就连吴长青的药汤都没办法让他一下子恢复。
王安风躺了一小会儿,努力挺了挺身,却又咧嘴倒抽口冷气,放弃抵抗,干脆利落朝后重新躺回床铺,发出啪地一声响,双眼无神看着客房屋顶上的木质纹理。
外面打更的已经喊了最后一嗓子。
辰时了。
王安风心里不着边际地想着。
淡金色的阳光从窗户缝隙里倾泻到屋子里面,像是在桌子上洒下了一层薄薄的黄金,与此同时还有脚步声,叫卖声,油饼混沌的香气,仿佛一下就都涌了进来,屋子里热热闹闹的。
他吸了口烟火香气,想要起身下床。
可是身子不听使唤。
手指头似乎有它自己的意志,对他说不,搭在了床铺一边儿上,不愿动弹,遮着太阳的一片云散开,金色的阳光洒在王安风脸上,暖暖的。
他有些懒洋洋地眯了眯眼睛,脑海里想着。
现在约莫是辰时一刻。
今日辛苦,便再只睡两分不到,只睡……
王安风在一阵拍门声音当中苏醒过来。
刚刚醒过来的时候还有些迷糊,上下眼皮像是才成亲正火热着的少年男女不愿分开,可旋即便猛地清醒过来,头皮一麻,出了一头冷汗,霎时间一片清明。
外面东方熙明敲了敲门,往里喊道:
“阿哥?你醒过来了吗?”
“你还没有吃早食。”
王安风挺起身子,看了看外头灼热起来的太阳,有些发懵,呆了一呆,然后才起身下去开了门,看到了门外穿着荷叶青色裙衫的少女,一头黑色长发自耳畔分出两股,拿着藕色发带系好,最后又在发尾处结成马尾。
那枚东方家的玉佩正悬挂在少女的腰侧。
裙摆上垂落了一枚细小铃铛,走动起来声音轻灵。
王安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好先将东方熙明迎进了屋子,进屋之后,少女把手上的早食都轻轻放在了桌上,坐在旁边。
王安风抚了抚额头,思绪和判断能力都逐渐伴随着睡意的消散而恢复过来,开口问道:
“熙明,此时是哪时哪刻了?”
东方熙明想了想,不很确定道:
“约莫是巳时一刻,或是巳时两刻?应当是这两个时节的,很快便要吃午食了,所以就只是拿了点粥和咸菜,垫垫肚子,吃多了午时就不好吃饭了……”
王安风动作微微一顿,又有些发懵。
只打算睡个两分便起身的……
怎得一下子就睡过了足足一个时辰?
明明才刚刚闭眼来者,这不对啊。
呃啊,睡得脑袋都有些胀痛了。
他忍不住轻轻用力,按压眉心,面露苦笑。
东方熙明突然后知后觉低声叫了一下,吐了吐舌头,道:
“啊呀,对了,我忘记阿哥你是很厉害的武者,好像是不用顾忌吃多少的,这些东西可能不够,要不要我再去多拿些东西?”
作势要起,握紧了双拳十指,双眉眉梢微微上扬,看那气势,仿佛要再搬来一屉馒头包子砸在王安风前面一样。
王安风嘴角一抽,心知不妙,一下抓住她手腕,将她拉住,小姑娘下意识回身看来,王安风哭笑不得道:
“够了,够了,这些东西已经足够了。”
东方熙明闻言狐疑看了他两眼,道:
“够了?”
“真的够了。”
“可是……我看那些武者都胃口很大的。动不动便是切十斤熟牛肉,一斤干馍面饼之类的。”
王安风哭笑不得,解释道:
“那是在炼精化气水准的武者,下三品武者修行体魄内力,没办法从外界天地补益自身,就只得多吃东西了,这便是食补。”
“等到武者越过龙门,入中三品之后,就能够蓄养自身气机,对应道门练气返神的法子,省去了吃东西的过程,能够直接从天地间吐纳气机。”
见东方熙明依旧懵懵懂懂,王安风想了想,又笑道:
“你想啊,这若是武者修行愈高,饭量越大的话,那些位宗师高人,仙子大儒,一顿饭不得要吃下五百头猪?人前一剑断岳,威严满满的大高手真仙子的,转身放下剑来就拿起筷子,一吃便是几个时辰的,这像是什么话嘛。”
东方熙明微微一愣,旋即噗呲笑出声来,忙抬手捂嘴,肩膀仍旧不住抖动,眉眼弯起,却是不知因为王安风那句话想到了什么事情,无论如何,倒是打消了给王安风搬回来一屉包子的打算,让后者稍松口气。
东方熙明对于武者修行虽然没有个什么概念,但是一身内力却并不算弱,已经达到了八品的手段,只是完全没有修炼过对应的武功招数,虽然有寻常鲁钝武人一生苦修的内力,却完完全全不知如何应用,只是强身健体,抵御风寒恶疾。
所以这小姑娘看去虽然生得清秀可爱,但是若真打算搬的话,果真能够把下面的三个大蒸笼连带里面的包子馒头之类,都给他王安风搬上来。
只是不知道,她既然在家中不受看重,这一身内力,又是从何而来,其极精纯,毫无杂质,显然乃是一门上乘内功精要所修持出来,可问她她又懵懵懂懂,说不出甚么来由。
王安风和离弃道也只能够将少女身上一身的上乘内力,归功于王安风还没有见到过的外祖父,在东方家中,也只有这位老人能够有这样的本事和地位,无视了那些个家主。
只是这样就又有疑惑,最为高明的内功都传了,却又为何不去传授熙明拳脚剑法?弄得少女好似是完全不通武功的模样?
而且,既然都传了武功,那又何必拘泥于东方家规矩?
王安风心中疑惑再起,可是这些事情,也只有亲自前往东方一家所在的海外蓬莱,当面拜见外祖父才能知道,当下收心,草草洗漱一遍,将那些米粥就着咸菜吃了。
客栈厨子的水平,自然不能要求得太高。米粥煮得有些太过,寡淡无味,可配合腌渍好的萝卜条,就是绝配了,一口咬下,清脆作声,再喝口白粥,滋味对比鲜明而热烈,是寻常百姓也能享受到的饕餮味道,王安风吃得颇为尽兴。
吃过之后,东方熙明抱着餐具脚步轻快,走出门去。
王安风则将木门关上,双手拍了拍面颊,轻微刺痛,振奋精神,看向另外一张床铺。
那张床上面横躺着一人,身量修长,可惜面目黧黑,头顶之上寸草不生,许多肌肤因为高温灼烧而扭曲,裂开口子,黝黑之下,露出了暗黄偏红褐的心生肌肤,便是那徐嗣兴,终于从床底解脱出来。
不过说来他也就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在这两日改善些待遇。
这理由,一来是因为离伯常去刘陵那边蹭酒喝,不在和王安风挤着,二来,就算是王安风,把一名又像尸体,又是男子,还是对头的家伙扔在床底下,也会觉得极不自在,睡不踏实。
王安风按了按眉心,把徐嗣兴整个人掰正,放在椅子上,和自己隔了三尺距离,相对而坐,方便他施针治疗,给徐嗣兴调理生机。
现在虽然疲惫困倦,可是他昨天给无心的信笺说了徐嗣兴的状态已经好转,可能转醒过来,无心回信只得了一个可字,王安风也不确定刑部几时来人,事关重大,不肯怠慢这件事情。
当下收敛了杂念,拍手自腰带暗藏的包囊中取出银针三十六,这些银针尖利的那一端保护在了丝绸当中,以相同间距,倒插于包囊腰带中,腰带可以卷开摊平,银针也就顺势排列开来,任由医者取用。
王安风不看桌上银针,只是注视着眼前徐嗣兴,心境放平,仿佛天地皆坠,唯独灵台不昧,心力集中到了极致,然后右手手腕翻转微沉,拇指食指相触,气机引动之处,一根银针已经飞出,恰好被他拈在手中。
旋即按着金针度厄的法门,在徐嗣兴身上落针,第一入‘列缺’,然后就是‘风门’,‘气海’,落针同时,已自然分出一缕气机,打入徐嗣兴体内,刺激其经脉肌体活跃。
他手腕有力,落针极快,不过顷刻之间,银针已全部立在了徐嗣兴身上,虽不算多,可是排列一侧也算是密密麻麻,齐齐震动,令人心中有些不适。
这些银针皆是传自于二师父吴长青,大小不一,小者宛若牛毫,近乎目不可见,大者则有一寸多些,以银针而言,算是粗壮拔萃。
那根最大的银针恰好没入徐嗣兴双眉之间。
此地乃是医家甚少落针的一处要穴,若是打算取他性命,只消打入一缕气机,便可让其脑袋成了一团白生生浆糊,神仙难救,有时就算是没有害人之心,一个不好也会留下隐患,极为危险。
世人惮之如虎,药王谷对这一穴道却极看重,列为经外奇穴之一。
王安风这算是第一次在真人身上应用药王谷的手段,更兼还是一位修为曾经高深莫测的四品武者,就算内功已散,气机归墟,可是身体和经脉的自然反应,却不是一年两年的时间能够消去的,仍有震颤变动。
往日药王谷虽然算是江湖之上医毒魁首,却也没有奢侈到拿一位触摸天门的人物给门下弟子练手的程度,医术毒术,本就是应用一类的手段法门,不可一昧读书,越用越熟。
如此一连数日,每日施针之下,王安风原本有些疏忽的药王谷武学,堪称突飞猛进一般,尤其是门中不传之秘,堪称古今天下针法第一的那一门金针度厄,在徐嗣兴‘喂招’之下,更是娴熟。
其中种种施针的手段,已经烂熟于心,随手使出便是其中一路,这些高明的医术典籍,实则已近似武功,专门拿人经脉要穴,只是和其余武功不同,是真正纯粹对敌的手段,万万不可以在自身身上使。
平素施以文字,绘以图卷,自然是朦朦胧胧,如同隔着了一层薄雾,怎么都看不清楚,可是而今有四品高手任由施为尝试,经脉穴道变化,一目了然,这一门高深莫测的针法则是自然而然,一点就通。
王安风抬手感受徐嗣兴气机,微微颔首,等到三十六根银针全部都平静下来之后,右手抬起,掌心内陷,气机引动之下,三十六根银针震颤嗡鸣,全部飞出。
旋即仿佛游鱼飞鸟一般,在王安风身周盘旋,拉扯出一道道银光,颇为炫目,然后被雷霆洗练了数遍之后,才重新收好,将这一层暗囊卷起,藏于衣衫之内。
功成之后,王安风便慢悠悠给自己泡了一壶茶,端坐在桌旁,等着徐嗣兴转醒,据他推测,少不得一两个时辰,抬手喝了一口茶水,让茶汤在唇齿之间回荡,方才慢慢咽下,双目瞥向床铺,然后又默默收回。
抬手又喝了口茶。
过去了约莫有小半时辰,王安风一壶茶都喝干了,徐嗣兴眼皮突然颤了一颤,双眼睁开一线,旋即闭合,只那一瞥,便看到了身前端坐饮茶的王安风,看到他神色平缓,双眸之中灵韵暗藏,似乎正在思索什么问题,未曾注意到自己。
徐嗣兴猝然临变,心下先是一惊,他的记忆停留在东方微明,天地昏沉劈下的一道道雷霆当中,然后便似乎陷入昏迷,看这模样,应该过去了不到一两日时间。
感知自身,周身气机澎湃,不由松了口气。
当时他以自身神功护住身体,当是无恙。
于是在一瞬惊讶之后,心中便浮现些微喜意,意识到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眼前之人,居然如此大意,面对自己,竟敢松懈至此。
嘿,该当有此一劫!
他往日里风雨厮杀,不知道有多少次血雨腥风,死里逃生,而今局面,可远远算不上是最为艰难的一次,曾有一次,他可是连关节都被卸去,生生以牙齿咬着了兵器,隔断了那美人脖颈。
江湖厮杀,生死皆在一念间。
黄口乳儿,岂知大丈夫本色?
徐嗣兴心中冷笑,战斗的本能操控身体,旋即便如同往日那样,以飞鹰振翅,干脆利落占据上风,创造局面,逃出这里,心中怒喝出声,猛然跃起。
阳光已经没有了初升时候的金色剔透,变得透明。
温度稍微高了些。
却没有到一日最炎热难耐的时候,倒是有些许慵懒,风吹铃铛,叮当作响,仿佛抱着一杯茶能够发呆发上一上午的时间。
徐嗣兴冲了上去。
怀揣着汹涌的杀机与野望,不甘放弃的求生信念。
他冲了上去。
带着有望武道宗师的桀骜,带着血腥厮杀,一往无前的决意!
然后被椅子绊倒了。
轰然一声响声,徐嗣兴的脸结结实实砸在地上,鼻子嘴巴里多出泥土灰尘味道,这一下干脆利落将他的幻想摔破,前所未有的剧痛,甚至于让他的脑海中的思绪都被摔碎,摔成了一片一片的空白。
空白逐渐聚集,如同云雾一般虚无。
这空白之中生出无限的惊恐来。
徐嗣兴突然发现,他周身无力,原本能够劈裂江河,搬去山峦的手臂软塌塌地,使不上力,腿脚也是一样,他恐惧,然后是愤怒,他想要嘶喊咆哮。
然后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王安风慢慢饮尽了茶水。
徐嗣兴看到视野中的鞋子动了动,然后有一个人伏下身来,他竭力仰起头来,看到了一张五官清秀的面庞,那眼角平缓,略有些向下,显得极为温和,只是那眸子里现在只有冷意,能够浸润入骨髓的冷意。
王安风笑了笑,轻声道:
“醒啦?”
徐嗣兴不答,也没法子答话,他便自顾自开口道:
“看来你很不适应,不过,会适应的。”
“不知你是否曾经听说过一个说法,人的手脚若是被截断了,刚刚醒过来的时候,是不会注意到的,他会以为自己的手脚还在,以为自己还是个手脚完备的人。”
“我的师父说,这是身子在相思呢。”
“它在思念自己缺失的部分。”
徐嗣兴心中生出寒意,猛地扭头去看,发现了自己的手脚完备,先是一松,然后意识到了王安风所说的意思。
他自己手筋脚筋已经全部被挑断了。
正在这个时候,王安风的右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不见用力,将这曾经心狠手辣,心思慎密的江湖凶人拉起,放在了椅子上。
徐嗣兴突然惊恐发现,先前充斥于自己经脉穴道中的气机,正飞快朝着王安风手掌当中涌过去,只在这一晃神的时间当中,就已经全数消失,不再属于自己。
他不知自己功力已经被废,更不知刚刚感觉到的气机其实是王安风以金针度厄法门打入他经脉中的。当下只当自己气机竟然被生生吞噬。
一身四品神功,顷刻间滴水无存,某种恐惧在他心中滋生出来,一时间惊怒异常,脑海中念头翻滚。
鲸吞?!
神武府,怎得会这种鲸吞的法门?
这可是星宫的邪功……是了,是了!当年神武府曾扑灭江湖上星宫残余,当时候他们未必没有缴获了星宫的秘籍,原来如此……
心中惊怒交加,徐嗣兴想要怒喝,想要质问他是否是星宫余孽,可是下巴被卸掉,更无法开口,只是发出了不成语调的单调音节。
王安风方才打入他体内气机本就不多,只是处于各处要穴,其余地方更是空空落落,两相对比之下,反倒让徐嗣兴产生了气机盈沸的错觉,当下不过三五息时间,那些气机就尽数消失。
徐嗣兴身子微微颤动,然后直接瘫软倒下,全凭椅子支撑身子,只觉得身躯沉重,不复先前轻灵,知晓半生苦修,尽数作罢,当下万念俱灰,如坠渊海,连刚才一时升起的惊怒都已黯然失色。
王安风拂袖,在他对面坐下,神色清浅,右手屈指,轻巧桌面,他生得温和可亲,落入徐嗣兴眼中,却只觉得可怖,是自己所遇到第一等棘手的对手,脑海中一个个念头翻涌滚动。
王安风则不知他心中所想,徐嗣兴对于生的渴望超过他预料,竟然提前转醒,反倒是让他难做。
这个时候难不成要他亲自把这人给送到刑部不成?
然后再告诉刑部武卒,你们上官要的人按时送到了?
这算是什么样子?
徐嗣兴如此凄惨,见过他的人又少,搞不好会直接当做胆子肥了,上门挑衅的人贩子,激怒而今的梁州刑部武卒。
甲等凶犯两人在逃,武卒近日来辛苦得厉害,本就不爽利,一点就炸,提着形容凄惨的徐嗣兴跑上门去,还点名道姓要见无心……
这杀伤效果不差于指着盗匪剪径,当着他手下吐他一大口唾沫,然后指着鼻子骂上一声
嘿,孙贼。
那是定然要惹毛了的。
可留在这里也不妥,要防备有可能出现,想要徐嗣兴性命的人,王安风心中最为不愿意如此的理由则是另外一点,苏醒过来的徐嗣兴,有可能会让熙明回忆起那些不愿再想起的事情。
第二点最为重要,压倒性地将其余考虑压下。
其余的利害分析,在这一点前面,尽数都不成立。
王安风敲了敲桌子,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把这家伙打包打包,给无心送上门去罢,至多隐蔽些,从后院翻入。
想及此时,不由得又有些失笑。
莫不是神偷门一脉弟子,注定了得往公门刑部里头摸上几次?这要是没有去过刑部,就没脸跟人说自己是神偷门的?
正当这个时候,王安风微微一顿,旋即转过头去。
走廊中响起脚步声,笔直而来。
然后响起了敲门声。
当,
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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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千字,标准数量……感谢felixfan的11500起点币,非常感谢
第九十二章 弱小,无助,还饿(1/2)
敲门的声音很有节奏感,而且显得克制,似乎不很愿意让其他人知道,若是直接些说,便是在尽量隐蔽自己。
这个时机选得甚是巧妙。
巳时末,靠近午时,走廊上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
机会。
徐嗣兴脑海中闪现出这样的一个念头。
他虽然被废去了武功,但是一身的经验却还没有消磨掉,第一时间根据发现的东西,做出了判断,旋即就升起更多的希望。
他知道现在的局势,知道‘穷奇’如果不想接受惩罚。如果还想要继续继承先祖的名号,这一次任务就不能够失败,最起码,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
其实更简单的是将他灭口,直接免去了泄露机密的危险。
但是徐嗣兴本能略过了这个想法。
只要穷奇来,那么他手里就有东西能够让穷奇不得不救他出去,就算来的人不是穷奇,那么局势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凄惨了。
天底下哪里还有比武功被废,落入死对头手中更凄惨的情况?
不曾有了。
这个时候,来什么都是好的。
徐嗣兴的念头在三息之后发生了变化。
王安风开了门,然后颇为娴熟,似乎又有些复杂的打了个招呼,门外的人一下闪身进来,因为武功被废的原因,徐嗣兴只看到了一团黑影刷一下消失,然后出现在了屋子里,裹挟了一身冷气,面容冷冰冰的,腰间佩着一柄狭长的单刃细剑。
徐嗣兴脸皮抽搐了一下,看到那把剑的时候,一下子认出来人。
天京城名捕之一,名列第十八位,铁麟。
心性刚直严酷,一手源自域外的剑法臻至化境,下手狠辣,却又是留下活口最多的。
徐嗣兴知道自己这等凶人落入刑部当中的话,少不得各种严刑逼供,真的不如死了爽快,尤其来的还是天地下最擅长刑讯逼供的那一批人。
即便是以徐嗣兴心性,当下也觉得天旋地转。
天底下!江湖里!
还有什么是比武功被废,落到了一个死对头手里更凄惨的局势么?
那自然是武功被废,然后落到了两个死对头的手里。
徐嗣兴嘴角抽了抽,心下晦暗。
铁麟避开人群,才一进来,就看到徐嗣兴已经苏醒过来,眸子微微亮了一下,面容却仍冷峻,然后抬眸看向王安风,道:“他伤势如何了?”
王安风道:“基本已经稳定,生机虽然算不得旺盛,活命无碍,只是我担心他醒过来之后,不堪受辱,咬舌自尽,是以将他下巴卸掉,以防万一。”
铁麟颔首,对于咬舌自尽似乎并不大在意,入了天京城天牢当中,死亡或者昏迷,其实相当奢侈,他先前来的时候,还因为之前的误会,担心两人见面时候尴尬,现在有了徐嗣兴这样一个缓冲,言行便都自然许多。
当下踱步上前,一手按剑,拇指顶出一寸剑身,随时防备徐嗣兴伪装暴起,左手伸出,先是极为谨慎地在玉门,风穴等穴道点过一次,方才将右手手掌伸直,搭在徐嗣兴肩膀上。
一缕气机没入其体内,自经脉当中游走一圈,感受到其中渐渐复苏的生机,铁麟微松口气,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果然已经恢复过来。”
“这种类似烧伤一类的伤势,刑部中仵作也能处理。”
“等到问出什么东西之后,会写信告知于你,或者你也可以去刑部,医术有用。”
“医术有用?”
“嗯,吊命。”
王安风心中一动,然后就猜得要他去刑部应该不差,但是吊命应该是铁麟在吓唬对方,面上却不曾表露什么异样,笑眯眯道:
“若有闲暇,自然会去。”
“权当练手。”
“此人便交由你了,这件事情总算是不负所托。”
铁麟道:“还要多谢王府主援手。”
言语中颇为客气,说完之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将右手中剑交于左手,伸出怀中取出一张折好的信笺,递给王安风,道:
“这是无心师弟给你的。”
“你上次写信问过的便在上面了。”
王安风先是楞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接过以后,打开扫了一眼,扫过诸多糕点名字,然后轻咳一声,迅速将这信笺收入怀中,正色道:
“嗯,多谢。”
声音微顿,此时无论王安风还是铁麟,心中都升起凶案现场,两名做下案子的凶人当着受害人的面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微妙感觉,却都按住不提。
王安风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
“对了,无心为何没有过来?我还说会是他亲自来……”
说完这话,便觉得有些不妙,觉得自己这句话说的似乎有些不大对味,就好像是在说不大乐意来的是铁麟一般,加上前次两人之间发生的误会,就越发容易让人想歪。
果不其然,铁麟一下子沉默下来,过去了很久,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闭了闭眼睛,道:“无心师弟近日里总领梁州城事宜,公务繁忙,有些脱不开身。”
“而且……而且那位姑娘今日又跑去找他了。”
王安风闻言恍然,想到了中秋节那一日见到的百越国贵女,模样虽然不似大秦女子柔婉,却有一股娇蛮,五官模样自然更是过人,尤其一双眸子,比起寻常女子还要更大一分,便越显得灵动。
既然有美人作陪,无心也没有必要来找自己,那位贵女似乎是为了前往天京城而来的,却迟迟不肯动身离开,好像便是为了无心。
王安风心中不由微笑,看到铁麟神色,心中微动,突然开口道:
“未曾问过,铁捕头年岁……”
“在下已经三十有二。”
“呃……敢问捕头家中还有何人?”
“可否婚配?家中子女如何。”
“下次入京城,也好带些见面礼。”
旋即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铁麟看着王安风,幽幽道:
“王府主,神武府似乎并不司掌户部事情……”
“何况,大丈夫立于世上,手提三尺之剑,当思虑忠君报国,而今功业未成,其余事情,何足挂齿?!”
正当王安风心中升起明悟,以及些许尴尬的时候,门外有人敲了敲门,然后响起了东方熙明的声音,清脆道:
“阿哥,好像有客人来了?”
“我送来些茶点小食。”
王安风心中微松口气,心中庆幸熙明过来,方才打破了这样的尴尬气氛,也不知道自己平素镇静,方才不知为何竟然会如此发问。
难不成是想要稍微出出前次的恶气和怨念?
木门未曾内锁,东方熙明敲门时候,已经稍微推开了一条细缝,当下便顺势进来,可是在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的一幕突然发生。
瘫软一旁的徐嗣兴猛地跃起,然后手足不发力,如同某种异兽一样,朝着门口奔去,他气机虽然没有,手筋脚筋挑断,可是天下中终究有奇门的形意武功,不需手脚发力的。
他离得门口极近,这一下又是蓄意爆发,登时靠近,扑向东方熙明,打算以她为人质,他脸孔虽然已经黧黑,可是脸上阴翳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映入毫无防备的少女眸中,一下便让她回忆起最晦暗的记忆来。
东方熙明身躯一下僵硬,神色惊恐。
徐嗣兴狞笑扑上,就算硬生生吃下身后两招,也要试上一试,江湖厮杀至此,若是束手就擒,他是万万不肯的。
东方熙明身子抖了抖,然后因为恐惧而尖叫出声,下意识想要阻止对方靠近,人在这个时候,手中拿着什么都要给扔出去的,便如救命稻草一样。
她本身有一身的上乘内力,只是不会使用,内力需要慢慢去修行,存了念想,反倒琢磨不到,如同水流般自缝隙间倾泻流淌。
这个时候心下只剩下了惊恐,内气倒是倾泻而出,浩浩荡荡,流过手上经脉。
她手上端着的是客栈小二们上菜用的木托盘,漆成深红,颇为沉重,足有三五斤分量,棱角坚硬,高出托盘半指,如同钝器。当下奋力挥舞,托盘裹挟了劲气,发出一声闷响,重重砸在了徐嗣兴脸上。
徐嗣兴意识空空荡荡,远离了世界。
他感觉到世界旋转,房屋朝着后面倒退。
王安风提起了剑指。
铁麟腰间细剑已经出鞘。
两人沉默看着凶蛮的徐嗣兴被一个娇小的少女拎着木托盘一下砸在脸上,看到了徐嗣兴面颊抖动,一阵涟漪从左脸荡动到了右脸,停顿了一息,然后似乎被猛击的马球一样,以一个颇为微妙的方式空中旋转一周,重重撞在墙上。
墙上多出一道道裂缝。
才苏醒的徐嗣兴转入昏迷。
东方熙明又叫了一声,带着哭腔,然后抱着木托盘,似乎受到了威胁的弱小少女,哽咽啜泣着,转身一下跑去了其他的屋子,再然后,就听到了林巧芙和吕白萍安慰的声音。
王安风看了看徐嗣兴,铁麟看看墙上裂缝。
两人默契地陷入沉默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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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一脉相承(2/2) ?
屋子里尴尬的气氛弥漫着,过去了许久,王安风轻轻咳嗽一声,打破尴尬,道:
“既如此,那徐嗣兴,铁捕头你便带走吧,哦,对了……”
王安风脑海当中突然闪现过了一个念头,极为迅捷,如同那一日他劈下的雷霆,而且明亮刺目,瞬间令其余的想法黯淡下来,王安看着铁麟,竭力抓住这个念头。
所以声音不由地微微一顿,似乎正在迟疑,铁麟心中好奇,依旧看着他,王安风眨了眨眼睛,微笑道:
“说起来,我最近还曾听说过一个消息。”
“只是不知道真假,但还是告知于你。”
“消息?”
铁麟重复了一遍,然后看着他,示意王安风继续说下去。
王安风整理思绪,手指屈起敲了敲桌子,似在回想,只用了短短几息时间之后,便停下来,抬眸望向铁麟,道:
“你知道徐嗣兴有同伙么?”
“就在仙平郡中,他们这一次是为了找我的表妹,盯上了东方家星辰堪舆之术,有两人配合,一里一外,徐嗣兴动手,而另外的一个人,似乎叫穷奇。”
铁麟的眉毛皱了起来,他眼睛看着王安风,浮现些微异色,瞬间明白过来,道:
“他们来找过你的麻烦?”
“为了徐嗣兴?”
王安风点了点头,道:
“不错。”
“大半夜的便有客人上门。”
“我与那‘穷奇’之间,恩怨纠葛算是结下来了。”
他隐去不提这恩怨早就有了,只说是结下了,铁麟顺着他的思路走下去,自然而然以为王安风说的纠葛,就是这一次结下的恩怨,他抬眸看了一眼徐嗣兴,然后收回视线,点了点头,道:
“这个‘穷奇’,我曾听过。”
这表示他相信了王安风所说的话,可是旋即声音顿了顿,出于巡捕天生的敏锐感觉,铁麟突然发现了一处不对劲的地方,又上下打量了一下王安风,略带疑惑道:
“可是……他来这里既然是为了灭口,或者劫人,动手时候应该足够隐蔽,不会自报姓名,还是说,徐嗣兴前几日曾经转醒过来?”
转醒过来,为何不告诉刑部?
来了!
果不其然!
王安风心脏加速跳动了两下,脸上却不露分毫,屈指敲了敲桌子,声音清脆,吸引了铁麟的注意力,同时将心脏一瞬间的异样加速压制下去,脸上微笑收敛,加重语气,道:
“他们追的,是我的表妹。”
“血亲。”
“我如何可能视而不见?至于如何得知的,我自然有我自己的方法,江湖的方法,想来刑部应该不想要知道。”
铁麟闻言微怔,然后沉默下去,不再过问,心中疑虑却消散。
江湖中人也多有与刑部关系和善的,他们行事自然有一套规矩,和大秦朝堂不容,作为刑部中人,他自是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够继续打探下去,否则平白招人反感。
不过就算王安风不说,他心中也有猜测。
只是未曾想到,神武府掌控的力量,已经如此庞大。
铁麟心中念头电转,神色却还是沉静,道:
“那么,在下斗胆问一句,府主可知道那人现在何处?”
王安风没有开口回答,抬起眼睛与铁麟对视,右手手指敲击桌面,声音清脆,频率却逐渐放慢,让这屋子里面的气氛有些压抑,王安风突然重重敲了敲,微提声音,开口道:
“铁捕头,他们在对我的表妹下手。”
“江湖规矩,报仇雪恨,理所当然,没有比这个更大的道理了,徐嗣兴已经交给你们了,总也要给我留下一个罢?还是说刑部打算把这个人也抓进天牢?”
铁麟抿了抿唇,觉得这情况有些棘手,他理解王安风想要为表妹复仇的心思,也知道这些人的重要性,所以更难处理,勉强维持神色,道:
“府主报仇之心,铁麟知道,但是这件事情关联颇大。”
“此人性命,还是得要留下。”
王安风道:“关联颇大,你是觉得,那个‘穷奇’,是和你们两人追查的那两个甲等凶人有关系吗?”
铁麟沉默了下,心里知道自然没有什么关系,可是看到王安风神色似乎松动,便点了点头,道:
“或者如此。”
王安风似乎被劝动,敲了敲桌子,闭目沉思,突然叹息一声,道:“既然如此,那便告知捕头罢,无论如何,你我算是相交一场,不必闹得太僵。”
“那穷奇就在梁州附近,据我所知,他明日午时之后,会在荣月城中,荣月城距离此地,不过只有百余里距离,但是,我也只给铁捕头你一日时间。”
“明日我会去城中医馆之中义诊。”
“而第三日,我就会亲自出手,将其击毙,以报我表妹受掳之仇。”
铁麟心中先是一松,然后一紧,听到王安风言语中隐隐有杀机纵横,显然不是作伪,他是真的打算亲自出手对付穷奇,当下心中升起了一种紧迫感觉,点了点头,道:
“多谢府主配合。”
“事不宜迟,在下就此离开。”
先是朝着王安风微一抱拳,旋即右手张开,随手一抓,气机流转之处,登时将凄惨昏迷的徐嗣兴抓在手中。
王安风点头回了一礼,随手开门,口中道:
“对了,这人如此模样,铁捕头你打算怎么去?”
“不怕惊扰了百姓……”
才说完话,就听到了哗啦声音,下意识转头看去,看到铁麟一手抓住了徐嗣兴,推开窗户,腾身而起,一下冲了出去,却是为了争取时间,施展出了精妙轻功,直奔刑部而去。
王安风看了看两扇大开的窗户,沉默了下,然后默默关上了门。
对的。
无心次次来的时候都走楼梯,差点忘了大家是有轻功的。
这个时候,显然是从窗户走人更方便些。
王安风走过去将窗户也关严实了,坐在旁边椅子上,一手搭在了扶手上,突然长长呼出一口气来,整个人放松许多。
方才在铁麟面前开口,有所保留,有所隐瞒,他心中其实颇为紧张,担心铁麟看出什么。
还好有神武府作为遮掩,还有一个原因大约是因为铁麟觉得自己冤枉了王安风,心中下意识就避免再怀疑他,这才没有暴露。
王安风喝了口茶安神,双目微闭。
师怀蝶处的消息,‘穷奇’似乎按捺不住了,准备在明日的时候,来荣月城,等待机会。
木剑到明天,能够恢复至少七成气机,虽然不能臻至尽善尽美,但是刚刚那个机会,简直千载难逢,王安风不肯放过,宁愿冒上一次险。
因为他既然说了明日‘穷奇’出现,还要神武府作保,以铁麟的心性,自然会抽身出去,想要将‘穷奇’捉拿,可后者毕竟谨慎惜命,名剑组织也有落脚之处,没有师怀蝶的情报,铁麟想要找到他,并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
甚至于,根本找不到。
大约王安风化身为胡人老者,出手搅动灵韵的时候,铁麟方才能够判断出来,到时候,急匆匆赶到的他就能够亲眼目睹甲等凶犯攻杀穷奇的场景。
而那时,因为刑部名捕出没,放跑穷奇也显得自然而然。
至于他王安风。
那个时候他还在梁州城义诊,明明白白的证明,清清白白,任是谁,也不能说出个不对来,不能怀疑到他身上,空口侮他清白。
打算杀人的是那个甲等凶犯,却又干他神武府何事?
就是名剑组织打算追究此事,也很难怀疑到他身上。
胡人老者再憋闷欲狂,气到吐血,也解释不清
毕竟,这乃是大秦刑部名捕铁麟亲眼目睹的事情,估计还有许多好事的游侠武者……
堪称是官方认证的屎盆子,扣到脑门上取不下来。
王安风呼出口气来,揉了揉自己眉心,感觉到了疲惫,方才他所说九成都是真实,只在自己何时和穷奇结怨上没有说明,便自然而然将这件事情导向另一处方向。
他可没有说谎。
他确实和‘穷奇’有大仇,确实恨不得将其杀之而后快。
他会在明天义诊,穷奇也会在明日抵达荣月城。
而从何处知道的,也确实是自己的方法。
只有小小的隐瞒,剩下说出来的都是真的,是以无论如何是算不得在说谎的,铁麟除去了多跑一趟,也没有什么损失,王安风抚了抚眉心,突然想到了赢先生偶尔与道人说过的一句话,敲了敲桌子,不自觉自语道:
“本座……嗯。”
“……素来,以诚待人。”
“以诚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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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天赋异禀,东方熙明(五千六二合一)
铁麟离开了之后,王安风先是静坐了片刻,收敛心思,闭目凝心,将灵台放空。
万事皆备,接下来就只等着明日去面见一下‘穷奇’,仔细想想,他二人打过许多次交道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占到了先手。
第一次主动去应对敌人,而非是被动接受,被迫卷入事件。
也是第一次站在了暗处。
第一次不再是他人的目标。
王安风抬手捏了捏眉心,心中隐隐自嘲。
往日可都是他被人计算陷害的,自药师谷,或者更早前开始,一直到如今。
这一次算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么?
想到这里,王安风呼出口气来,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心中感觉,只觉得颇为复杂,这事情虽已经尽他所能,尽可能地详细谨慎,可做起来还是有些不熟悉和陌生。
想了想,他端起杯子将杯中剩下的一些茶喝干。
然后轻轻嚼着湿润的茶叶,站起身来,准备先收拾收拾稍微有些狼藉的屋子,打算过一会儿再去安慰一下东方熙明,后者现在在和吕白萍,林巧芙一起,她们三人关系甚好,不必太过于担心。
说来这间客房里的状况也是刚刚东方熙明受惊之后弄出来的,平时还算颇为整洁,比不得原先故意保持的那种,却也不乱。
现在的话,原先放在了托盘上的瓜果散落一地,只得放在木盒里头的糕点得以幸免,比较刺眼的倒是方才徐嗣兴被东方熙明以托盘击出之后,撞在墙壁上,桌椅上弄出的痕迹。
王安风将木盒随手放在桌上,然后将瓜果捡拾起来,准备等会儿再去洗一洗,还可以吃的,不能浪费,然后踱步到墙壁旁边,扶正椅子,抬眼到看着墙壁上呈现蛛网模样的裂缝,那裂缝还在慢慢扩大。
一小块扁平石块抖了抖,砸在地上,啪嗒作响。
王安风嘴角微微一抽,忍不住抬手扶额,突然意识到自己恐怕得要多给那胖子掌柜许多许多银钱。
想及那掌柜虽然生得一团和气,要价时候却半点不留情面,不由得心痛,觉得又是许多银两飞走,就像是长了一对翅膀那样,扑扇扑扇从荷包里面飞了出去。
心痛啊
明明最开始只是帮忙的。
他自己闭关苦修那三年,都是靠着当年丹枫谷那杀手身上捡来的黄金过日子,偶尔还得要打打猎补贴下,教教书挣点白菜粉条吃,后来离开扶风的时候,从神武府账上取了百余两银子。
在王安风眼中,百余两银子已能够在郡城里买得一小块地,在大凉村,甚至于大凉山周围的县城里面已经足够嫁娶花费,算是极为阔绰的本钱。
谁知这么不经用?!
钱啊钱……
王安风抓住荷包,沉甸甸的,让他多少安慰些。
先前被狠狠宰了一刀,而今本就只剩下了三十两多些,还有些碎银子,王安风晃了晃荷包,里面碎银子碰撞,声音清脆,然后又摸了摸怀里面,心下稍安。
里头还有换得充当暗器的十枚大秦通宝。
能丢出去打人,打完人以后捡回来擦擦血,还能花。
实在不行,这‘暗器’也可以拿来应付应付。
这些钱看起来不少,可是修修屋子,就剩不下多少了,只能指望着无心那边的补贴过日子,那补贴还有相当一部分给了瞎子老吴当做定金,这件事情一直都还没有找到机会告诉无心。
他摸了摸心脏位置,心中思绪纷飞,突然一怔,然后自语道:
“唔,不,不该如此……”
“这算是,嗯,对,我记得,大秦律例当中有载,刑部办案,羁押凶人,导致寻常百姓财物受损的范畴,皆该报备,以超出财物价值一到三成补偿给铜钱。”
“待会儿写封信跟无心提一下。”
王安风眼眸明亮,心里松了口气,觉得长出翅膀飞出去的银子在自己身边绕了一圈儿,然后又乖乖进了荷包里头,一下就又安心了,银两在手,腰杆都直了些。
想及无心,王安风抬手取出了刚刚铁麟给他的信笺,上面以无心习惯的简练语言,介绍了整座梁州城的糕点铺子,似乎觉得王安风会找不到路,有两家还画了一处简练的地形图,虽然简单,却极清晰,不比专门的地图差。
王安风嘀咕两声:
“咳,百姓私藏大秦堪舆图是大罪。”
“无心你知法犯法啊。”
然后将这信笺折好,小心放在怀里,想到刚刚好昨天答应要给东方熙明买些糕点做礼物,今日下午去找医馆相商明天义诊事情之后,可以顺道去这些铺子里看看。
腹中一阵轻微响动将他的思绪打断。
然后又是一声。
紧接着就是巨大的饥饿感涌上来,将他吞没。
方才和铁麟一番言语,用脑甚多,王安风早上本就起得迟了,误过了早食,还得耗费气机给徐嗣兴疗伤,而今消耗颇多,登时有些饿了,肚子发出一声声轻微响声,若是平日,忍耐忍耐,也就到午时了,到时候自然可以好好吃上一顿。
可是这一次不同,一来昨夜修行甚苦,本来就很容易饿,二来早上那些稀粥有些清淡了,三来,眼前正好就有吃食,恰如瞌睡了手边儿有个枕头一样,没有还好,有就越发难以忍耐。
王安风轻轻闻了闻香味,将木盒打开,这木盒颇为精巧,用来蒸糕点时候,能够让蒸出来的糕点更为松软可口,里面点心颇为简单,却能闻得到一丝馨甜味道,显是甜口。
王安风腹中饥饿,不及细辨,这想来是客栈厨子手艺,仗着自身百毒不侵,抬手拈起一个,两口吞下。
旋即微微一顿。
双目瞪大。
…………………………
“啊呀,原来熙明你自己做了糕点啊,很厉害。”
林巧芙并着东方熙明走出屋子。
她们二人年岁本就相仿,一个自小养成在深山之中,另外一个则是在海外群岛长大,经历类似,性情相仿,关系便很快熟络起来,几乎已经无话不说。
东方熙明点了点头,道:
“本来看到那位捕头来了,然后就打算送过去给阿哥他们试试……”
“没有想到遇到了……现在东西也撒了。”
林巧芙看她模样有些消沉,安慰道:
“熙明你不要难受,这事情都要怪那个甚么徐嗣兴,谁叫他出来吓人的。”
“是这样吗?”
林巧芙微笑道:“那是自然。”
“说起来,你是王大哥的表妹,王大哥做的饭菜很好吃,想来你做的也不会差的,我也想要试试看呢,糕点……”
说这话原本只是安慰,可是旋即想到了王安风做的烤鱼,心中不由真的升起一种渴望来,话里真诚很多。
东方熙明面容微红,点了点头,将鬓角长发撩在耳后,想了想,低声道:
“我和小姐……嗯,凝心小姐一起长大的,从六岁开始我就负责小姐的饮食了,不过刚刚开始只是一点小点心。”
声音略有些微小小得意,然后又想起了一事,道:
“对了,我还要去阿哥那边赔个罪的,刚刚因为我,险些就让那人逃跑了,若是那样,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想到可能发生的那一幕,东方熙明此时仍旧有些后怕,有些担心,跟在后面的吕白萍挑了下修长纤细的眉毛,安慰道:
“那应当不妨事,你既然能离开,那就证明徐嗣兴没有得手,以王府主实力,足够对付,何况不是还有那什么天京城名捕么?”
“这本就是他们的事情。”
东方熙明点了点头,回忆起那个时候,自己慌乱之中,似乎砸到了什么东西,有些像是小鸟儿之类的,她见过王安风屋子里的信鸽,心里面就越发忐忑不安,越发自责。
复又想到,自己也就只能够欺负一下小鸟儿,小动物,在东方家时候,还常常被张开双翅的大鹅欺负,追得跑来跑去,又觉得消沉。
只这一笑会儿,已经走过了廊道,东方熙明站在王安风门前,深深吸了口气,整理思绪,慢慢敲了敲门,道:
“阿哥,是我,熙明。”
一片令人不安的沉静与死寂。
东方熙明收了收手掌,然后又轻轻推了下,道:
“阿哥?你在吗?”
“我进来了啊……”
木门没有上锁,吱呀声中,朝着里面打开。
屋子里的场景展现在了门外三人的眼前
整间客房不复先前那样整洁,窗户闭着,桌椅的位置则似乎被挪动过,透着些随意感,地面有些狼藉,墙壁上有着一大片蛛网般的裂纹,仿佛有人曾在这里交过手。
而王安风半跪在地,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支撑着地面。
清秀温和的面容一片惨白,莹润温和,偶尔锋锐的双目空洞,仿佛失去了一切,仿佛曾经见识过世上大恐怖,已经失去了继续承受的能力。
阳光洒在他身上,衣服微微反光,有些许白光,这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似乎有些褪色,不复鲜活,成了一片灰白,和天地不谐。
东方熙明三人给吓了一大跳。
林巧芙忍不住上前一步,道:
“王大哥?你,你受伤了?!”
王安风听到声音,石化的思绪慢慢转动,眼前走马观花浮现出的虚影大凉村的王大叔,姜守一夫子,还有其余村民,扶风学宫任长歌夫子,爹和娘,渐渐消失,现世重新凸显,占据真实。
他抬起头,看到来人,心神转动,勉强笑道:
“不,不妨事。”
“那这里是……”
林巧芙继续开口,王安风顿了顿,以郑重的口气道:
“意外,这只是一个意外,还有教训。”
“无论何时,必须要谨慎小心的教训,是我太过大意了,才会有此一劫,此事怨我的。”
林巧芙有些懵懂,点了点头,觉得王安风是在讲对付徐嗣兴这种江湖凶徒时候的经验教训,虽然朴实,像是老生常谈,却还是暗暗记在了心里面。
王安风呼出一口气来,觉得嘴里面的味道还在残存肆虐,成为了一道旋风,龙吸水那样,一直贯通到了自己的胃部里面。
胃酸在翻腾,仿佛海啸。
刚刚一瞬间,他似乎感觉自己的胃部遭受了难以用语言形容的重重一拳,其中附带了东海罡风拳法的螺旋劲气,崆峒山七伤拳的七层暗劲,一下子让他五脏六腑都有些扭曲。
他当时可是饿极了的,一下吃下去。
若要形容,差不多等同于饿狗扑食,结果迎面一脚大力抽射,现在整个胃部都在抽搐。
更有身为五品武者强悍无匹的感知能力,远超凡人的反应速度,东方家血脉中天然的敏锐,三位一体,极为忠实地将那食物的味道放大,扩散,再度扩大。
然后在一念起落不到的时间当中,传递给他的大脑,让他于顷刻之间,体悟到了平常人十倍百倍的味道。
若非混元功半点反应没有,他几乎要以为自己中了什么剧毒,不过换个角度来看,能够用正常的食材,做出了堪称剧毒的效果,这种能力几乎称得上是天赋异禀。
某种感觉熟悉的天赋。
只是他脑袋思绪转不起来,想不清楚哪里有过这种天赋。
东方熙明忍不住上前一步,担忧道:
“阿哥,你没事罢?”
王安风踉踉跄跄站起身来,露出苍白的微笑,道:
“无事……我,我去一下医馆。”
“找,找大夫……”
见到几人神色都浮现出了担忧之色,王安风撑着补充道:
“找大夫,商量明日义诊的事情。”
“不必担心……事情多,我中午便不回来吃了。”
他略带踉跄地往出走,脑海中只是回荡着一个念头,仿佛是山崩海啸一般,将其余念头淹没按死,无论是去找无心提供的几家店铺,找到味道很好的糕点,还是说出去找医馆,与医馆里的大夫敲定了明日何时前往义诊。
什么念头都不在了。
就算是理智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敲定了义诊的问题,就算是理智告诉他,二师父吴长青虽然医术独步天下,却隐居避世,天底下没有多少人知道,他自己又没有医者的文书。
想要在医馆中义诊,需得以自身医术证明,自己有资格问诊救人,而非胡闹。
这些念头都没有了,另外一个念头,堪称生存本能一般强势占据了他的念头,控制着他的身子。
得吃点好的……
洗洗嘴。
洗洗胃。
王安风踉跄走出。
屋中几人看着他离开,默默收回视线,林巧芙自语道:
“王大哥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对劲。”
东方熙明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了担忧神色。
吕白萍则不甚在意,在她看来,若是就连王安风这种武功高超的人都处理不了的问题,自己等人想也只是白想,杞人忧天,自找烦恼罢了。
当下左右看了看屋中装潢,注意到了桌上打开的木质盒子,其中糕点颇为精巧可爱,散发出诱人的甜香味道,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午时,她腹中也有些许饥饿。
见到其中已经少了一个,料想到是王安风所吃,看了一眼正在轻声交谈的两名少女,想到了东方熙明常常给那位东方凝心做糕点,手艺自然不会差的。
当下靠在了椅子上,左手悄悄取了一个,然后伪装成转身看风景的模样,迅捷无比,一下将糕点塞入嘴里,动作似乎大了些,也急切了些,林巧芙稍稍侧了下眸子,为了不让师妹发现自己偷吃,吕白萍只得嚼了两下,迅速咽了下去。
女子英武秀气的面容瞬间惨白。
双目茫然。
她觉得的眼前风景晃动,光芒变得明亮许多,然后变得模糊,一个个虚幻的影响浮现出来,然后绕着她旋转,其中甚至有早就死去的阿婆,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这种幻象才慢慢消散。
眼前林巧芙和东方熙明有些担心地看着他,林巧芙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道:
“师姐?师姐?你还好么……”
吕白萍僵硬的思绪转动,缓慢点了点头。
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明白过来王安风的反应。
以跃过龙门的顶尖武者而言,他们的反应和感知,能够让他们做到种种常人不可匹敌的事情,一息出剑三百次,势若奔雷,风吹草动,蝇羽不可加之于身,可同时,也会让他们在更短时间内,遭遇到更为恐怖的冲击。
想到王安风遭遇的事情,吕白萍当下咽了口唾沫,下意识离那甜香的糕点远了些,然后似乎突然想到什么事情,动作微微一顿,看向东方熙明,后者察觉到目光,抬眸对上吕白萍视线。
吕白萍似乎正在内心斟酌言语,过了三四个弹指的时间,才慢慢道:“熙明……你说,东方家这一代的东方凝心,嗯,她每日的点心是你做的?”
东方熙明茫然,点了点头。
吕白萍咽了口唾沫,道:“那她有吃吗?”
“小姐她吃了啊……”
“那她没有说什么吗?比如说,她夸过你吗?”
东方熙明仔细回想,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东方凝心让她遭遇到了今生最大的一次危险,可是她内心里面很难对那个一起长大的清冷少女产生真正的恶感,或者是因为在其余东方家少爷小姐捉弄她的时候,只有东方凝心会为她开口出头。
她突然又想到,这或者也是计划的一环。
让她足够信任,才能轻而易举将她从东方家带出来。
但是这个念想被她主动回避,她努力去回忆过去,然后慢慢点头,道:“小姐……嗯,凝心她是夸过我的啊。”
东方熙明记起来王安风似乎很不喜欢她再称呼东方凝心为小姐,连忙改了口,而吕白萍的注意力则全部被前面的话吸引,下意识看了一眼糕点,然后收回,问道:
“她,她夸你什么了?”
“嗯……她说,做的不错,面粉,鸡蛋,马奶,都有好好拌在一起,好好做熟了,也加了糖,有甜的味道,没有焦味,所以很好。”
东方熙明将记忆中的话语说出。
林巧芙有些茫然。
吕白萍嘴角和胃部突然一齐抽动了下。
……………………
王安风大快朵颐之后,方才觉得那噩梦般的瞬间逐渐离自己远去,理智逐渐占据上风,抬眸看了看太阳的位置,结账起身,慢慢踱步走向了梁州城偏向南侧的城区。
不急不缓,行了约莫两刻时间,才在一间看上去比较大的医馆前面停了下来,这医馆一侧临街,有八扇窗户,每扇窗户前都有一个小药炉,用来煎药。
药炉一字排开,药香扑鼻,自窗户往里看去,看到有起码数名穿着长衫的医者,午时天气炎热,病人不多,他们却仍旧没有离开,或在翻阅医术,或者敲打算盘。
其中一位年纪小些的,蹲在后门处,端着一碗面在吃,狼吞虎咽,显是极饿,却也没有离开,若是有需要,马上就可以回返。
门口大开,漆黑门柱上贴有对联,王安风轻声念出。
但愿世间人无病。
宁可架上药生尘。
横批,天下为春。
ps:今日更新奉上,五千六百多字,分开来看,每章节两千八百多~
第九十五章 药王济世(六千八百字二合一)
王安风驻足在这家医馆门外站着看了看,觉得恰好合心意,规模不小,却也不算特别大,不缺病患,也不至于时时刻刻没有空闲,位列大道一侧。
行人往来颇多,就算不进来,也都会注意到这里有义诊的游医,脑海里会有这样的印象,能够作为证据,对付其他人,尤其可以避免名剑组织的怀疑和窥探。
若是这医馆太大,或者过于偏僻寂静,倒是不好。
他方才踱步行走过来,见到了许多家医馆,却没有一家如同这里这样合心意,直到来了这里,方才止步驻足。当下便在心中敲定了注意,主动迈步,走入其中。
这家医馆屋顶修得既高且厚,王安风才进去便觉得燥热尽去,一片凉爽混着让人心安的药香涌过来,一名穿着干净整洁的学徒快步迎上前来,微笑相询道:
“尊客是要问诊,还是抓药?”
王安风收回视线,道:“算是问诊,不知道回春堂的主人可在?在下有一不情之请,想要见一下大夫。”
学徒脸上有迟疑之色,踟蹰一下,道:
“尊客先前可曾敲定过来访时间?”
王安风摇头:“不曾。”
那青年面上旋即升起了抱歉之色,先是叉手深深一礼,然后才轻声道:
“这便很不巧了,我家先生虽然有济世救人之心,可是人精力有限,一日时间更是只得十二个时辰,若是人人都来,他老人家难免受累,您要是问诊,还请提前说下,或者……或者其余几位大夫也是很好的。”
王安风愕然,他不曾想自己好不容易看准了一间医馆,就遇着了这样的规矩,当下道:
“这,可否通融一二……”
年轻学徒虽然神色谦恭抱歉,却很坚定摇头,王安风无可奈何,笑了笑,只得转身退出,并没有强人所难,这事情需得和此间主人才能商定,其余大夫只是坐诊,没有这样权利。
没曾想‘蓄谋而来’,竟然连见面都没能见到,也只好离开,再在城里寻找,而且看刚刚那青年的坚定模样,其中大约还有其他隐情,城中医馆诸多,大不了多花功夫,再重新找上一家,虽然不如眼前这回春堂来得合心,但是也不妨事。
心思转动,王安风迈步往外走去,可是他出走才不过数步,身后就响起了颇为节奏的脚步声音,有门帘抖动的声音。
然后听到那学徒恭敬开口:
“老师,您回来了?”
王安风脚步微顿,下意识转身去看,看到侧门那里垂下的布帘被人掀起,翻落,似波浪一般抖动了下,然后自后院处走出了一位老者。
身材高大,穿着一身灰色长衫,头发已经一片银灰,显然年纪颇为老迈,但是精神颇好,面庞红润,眸子温和,若非是身怀上乘内功,便是精擅医家藏养手段,能使自身精气不至外泄,更不惧外邪入体。
王安风心思通透,猜得到这位老者应该就是回春堂的主人,存了姑且试他一试的心思,停下脚步,不急着往外去走,视线扫过老者面目,更是心中轻咦。
那位老人进来之后,先是微笑点头,视线扫过医馆中的诸多大夫,后者有些起身行礼,年纪大些的也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朝其微笑颔首,显然这位老者在这些人眼中极有威望,颇受尊重。
老者没由自恃身份,而是一一回了一礼,然后注意到了站在门口的王安风,嗅到他身上没有药香味道,心中不由得略有诧异。
这回春堂当中积年存放了许多的药材,若是往前问诊,衣摆袖口处就一定会沾染上这里的药香气,这药香黏附,虽不烦人,也得要两三个时辰能够散去。
老人一辈子与药材打交道,对这种味道极为敏感,当下就判断出王安风其实才刚刚进来,只当他没能如愿找到所需药材,主动开口道:
“这位小兄弟,为何才入便出?”
“可是回春堂里找不到你要的药材?不妨和我说说……老夫虽然医术算不得有多高明,但是在城中许久,认得很多大夫,何处有甚药材,也大抵知道些,或者能帮上忙。”
因是老者,王安风转身主动微施一礼。
然后站直身躯,不曾等他开口,年轻学徒已然抢先道:
“老师,这位来这里是要打算敲定一个时间,想要请老师去出诊的。”
王安风心道果然如此,却未曾开口打断,更不曾去斥责那青年满口胡话,只是不言站在原地。
老者恍然,轻哦了一声,旋即爽朗笑道: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日已经来了,不如就此时此刻好了,却不知道小兄弟,何人生病,大体症状如何,老夫好准备药箱,对症下药。”
“名儿,去取为师的药囊来。”
青年没有挪步,头颅低垂,道:
“老师,您应当多休息……”
老者摆了摆手,笑道:“无妨,为师自己身体自然比你清楚,何况学医所为不过治病医人,似是如今这样,每日若只是闲坐,只得偶尔出诊。”
“你那哪里是要我养生,分明不过等死哦……”
青年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应答,眼底隐有悲意。
而那老者眉眼却颇豁达,显是对于所谓病症并不放在心上,王安风双瞳深处细微的光浮动,将老者面目看得清楚,心中微动,突然开口道:
“老先生,可否让在下为您把一把脉?”
老者轻咦一声,看向王安风,微笑道:
“小兄弟是我医家子弟?”
王安风答道:
“曾跟随师父,学过几年医术,不敢称呼医家。”
老人笑道:“谦虚很好,能有谦虚谨慎之心,则终有一日学得大成,却不可以妄自菲薄,先前见到小兄弟精气旺盛,原本以为是江湖武者,没有想到也是我医家弟子。”
“倒是老夫看做了。”
王安风恭谨答道:
“既是医者,也是武人。”
旁边青年看到王安风年纪轻轻,可能比起自己还要小上几岁,能有甚么本事?却又心疼自己老师劳累,对方既然开口,以老师性子,定然不会拒绝,又得耗费老师精神体力,忍不住道:
“老师,这位尊客虽然好心,但是这问题得要城中青竹轩薛大夫才能看得出些微端倪,就连咱们这里其他几位都束手无策……只,只怕……”
他没有说下去,意思却很清楚,青竹轩薛刚是梁州城中名气和本事第一流的高明大夫,只有他能看出端倪的疑难杂症,自然不会是一个小年轻能够诊治得了的。
只是性子温和,就算心里面有许多不满处,也不愿意口出恶言,除此之外,心中难免也还有其他的想法。
医术同武道一样,说到底不过是应用之学,医术是医术,而人人自有不同,学武的有恶人凶徒,学医之人也不一定能有医德,往日亦有游医打算见识一下难得的疑难杂症而故意跑来烦扰,只为他日有吹嘘本钱,枉顾病患体累。
却是他见王安风一进来就要找老师,年纪又轻,天然存了戒备偏见,潜意识中将他划入那些游医范畴当中,而今自然不喜极甚。
老者却不怎么在意,摆摆手,笑道:
“既然好心,如何能够拒绝?”
“小兄弟,旁边便有位置,不妨就在此地,看看老夫脉象究竟如何……哈哈,大抵是有些杂乱,人老不得不服天命,待会儿可安下心来,仔细去诊断。”
“似老夫这种脉象,可许久不能见到一个,待会儿老夫可得要考教一下,看看你能诊出几种来,哈哈……”
老者豁达,对于以自身作为病例毫不介怀,甚至于还开了个玩笑,然后主动走向一侧。
王安风对这机会求之不得,自然不会拒绝,当下两人在旁边桌上坐定,那青年见到已经于事无补,只得去取了一团用来垫手的棉垫,让老者将手腕放在其上。
这手上颇为宽大,指节修长,只是不得不服老,手掌上已经有一根根青筋凸显出来,像是蟒蛇一样盘旋着。
王安风却没有将手搭在老者脉上,而是自怀中取出一团金线,屈指弹出,如同灵蛇绕在老者腕部,稳稳当当,右手手指指腹轻轻点在其上,一丝细微震颤,旋即归于平静,竟是用出了江湖上颇为少见的悬丝诊脉。
这种法子需得要以气机流通,通过灌输气机进入细丝当中,控制武者内气和气机的数量不至于伤及患者,是取巧的法子,虽如此,也非得要高明武者不可为之,对于医术也需一定造诣,当下便震慑住心中存疑的诸多大夫,屏息噤声,看他施为。
王安风武功强横之处,第一便是醇厚难当的上乘内力,自然不需要这种投机取巧的法子,只是他为了明天义诊能够理所当然地避开众人视线,需要提前做个样子。
双目微阖,少林寺温和中正的内力流经金丝,进入老者体内,回转一圈,王安风心中已经有了定数,准备抬手,想了想,却突然分出一缕内力,断在老者体内,按照调养经脉的法子,慢慢流转。
这一丝内力对于他而言,不过只是数次呼吸吐纳,对于其余人而言,可是龙门上武者的一口精神气,极为宝贵,那老者只觉得周身暖洋洋十分舒服,却是数年不曾感受过的熨帖。
王安风此时方才将右手提起,然后温声对那青年道:
“烦请,拿一双纸笔来。”
那青年先是见了悬丝诊脉的手段,又看到了自己老师面容上隐隐愁痛缓解许多,知道自己刚刚是患了有眼不识真人的毛病,忙不迭转身,自其他地方取过纸笔来,一下放在王安风身前。
王安风道谢一声,提笔在纸上写下调养的办法以及诊治法子,然后将笔架在一侧,然后将其递给老者,后者毕竟是行医数十年的医者,识得厉害,看了一看,先是惊咦一声,旋即手掌动了动,死死盯着上面文字数十息,忍不住叹息道:
“这……竟能够如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竟然可以如此搭配药性,堪称点石成金般手段,小……不,先生手段高明,老夫方才心中还起了提携之心,倒是贻笑大方了。”
王安风摇头,道:
“不过是仰仗前人罢了。”
老人听他所说诚恳,复又忍不住道:“却不知先生老师是那位神医,能够教得出如先生这般人物……”
王安风道:“家师淡泊名利,已经归隐山林之中,晚辈实不能够违逆师长心愿,将他老人家的姓名流传到江湖上。”
老者遗憾叹息:“原来如此……”
“得见医术有如此高明处自然应该狂喜,只可惜不能够拜见前辈,又是遗憾。”
他摩挲了一下写了调养之法的纸张,呢喃两声,突然又好奇道:“先生既然有这等能耐,不知道来我们回春堂是有什么事情?是有什么见教么……”
王安风心道一声来了,旋即端正神态,挺直腰背,正色道:
“不。”
“是有一处不情之请。”
老人郑重道:
“还请先生直言,老夫自然当竭力为之。”
王安风道:“此事于老者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家师素来有救治天下之心,在下既然继承家师医术,自然要为老师分忧,来此梁州,见到前几日诸多事情,心中感念,想要借老者地方,行一日义诊。”
老者神色动容,道:
“此事大善举,老夫自然在所不辞。”
王安风复又道:“有劳老丈,尚有一事,在下义诊的时候,要以悬丝诊脉的手法,家师不愿意传出名声,我也不愿露出模样来。”
回春堂老者颔首道:
“既然是那位前辈所言,那么自然理该如此。”
王安风浮现一丝微笑,轻声道谢,心下安稳
如此便可以趁着空隙,利用稍微休息的手段,离开客栈,凭借玉珠和少林寺的联系,出现在荣月城,与薛琴霜联手对付了穷奇之后,再度回来,完成义诊。
中三品武者出手时候极为迅速,来去时间,绝对不会超过半盏茶水。
当日便和回春堂敲定了明日来此义诊的约定,交由后者准备静室,告知相熟之人,王安风回返客栈之后,还提笔给无心写了一封信件,复又简述此事,然后便等着第二日到来。
……
来日辰时,王安风早早起身,换上了白色长衫,长发只以草绳系作马尾,垂在后面,马尾稍部却又有些撩起搭在肩上,然后踱步前往回春堂,少林寺中,已经提前准备好了衣物,而一枚玉珠也已经想办法放置在了荣月城中。
只等问诊人数变少,便可以抽出时间空隙,瞬间离开。
在少林寺中易容换貌,对那穷奇出手。
王安风缓缓往前走去,脚步沉稳,通过脚步调整了呼吸和心境,不悲不喜,准备依照既定的计划实施,在脑海中已经以自身经验,一遍一遍预演过,每行一步,心境便剔透一分,没走一步,心思就越发澄澈。
在靠近到回春堂的时候,已是心无杂念,无悲无喜。
却在此时,突兀察觉到了一股颇为强盛的气机。
沉凝无变的心境退去。
王安风睁开眼来,看到前面路口有一位中年男子,挡在了他和回春堂之间,那男子样貌古拙,筋骨高大,虽然如此,却又有些消瘦,整个宽松衣服罩在身上,如同罩在了个骨架上。
阳光自东方升起,在他身上散落金边,浩瀚气机仿佛春日三月时候自天山而下,拂过万里草原的长风。
不等王安风开口,那沉默汉子往左边跨出一大步,然后让出了背后的少女来,那少女模样只得十七八岁样子,眉眼大气,尤其一双眼睛,澄澈以极,比起寻常出挑女子更大而有神。
模样虽只得了七分俊俏,与林巧芙吕白萍相仿,但是加上这十二分的神韵,那便是十成人才的美人,身穿一身猎装,往前跳了两步,负手微笑道:
“阁下便是所言城中杏林之人,可生白骨而活死人耶?”
她口齿伶俐,能说一口很流利的官话,可是不知为何,更似是书面用语,而不是口头话,杏林之人是医家自称,哪里有旁人称呼用这样?听来便有些不伦不类。
王安风认出这是那一日的百越贵女,想及她和无心关系,不由微笑道:
“杏林之人,不敢自夸,但是确实稍微通晓些医术。”
那少女拍了下手,笑道:“那便就是你了。”
“不知道你这样文弱的男子,能不能够吃得住这样的苦头呢……”
王安风听得不解,道:“苦头?行医虽然耗神,但是却并非是什么体力活,何来苦头一说?”
那少女面容古怪,拍了下旁边中年护卫手臂,两人一齐朝着旁边让开,让出了视线,往前就是巷口,阳光鎏金,遍洒青石砖墙之上,两侧墙壁往前延伸,便是回春堂,道路能并行马车,可今日在回春堂之前却极堵塞,排列了数十条长龙。
其中三成为百姓,也有穿着颇为讲究的男子,应为世家富户的管事之流,更多是穿着朱衣的刑部中人,各个身上负伤,中年大汉虽然瘦,但是骨架粗大,能将王安风给遮蔽个严严实实。
现在往左边跨出一步,登时把王安风让了出来,而天底下不管是大秦还是域外,反是男子大多都爱看出挑的美人,何况是有十分才色的?当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偷眼去看那猎装打扮,英姿飒爽的少女,视线垂落,自然而然看到了面有愕然的王安风。
那些刑部武卒先是微微一怔,为首那武卒面熟,是先前去王安风客房内带走尸体的胡布,当下认出王安风,主动叉手唱了个肥喏,道:
“在下见过王神医先生!”
“这一番,先生劳苦!先生劳苦!”
旁边一大片朱衣捕快躬身行礼,齐齐道:
“先生劳苦!”
众人侧目。
王安风视线扫过,脑海中一下有些当机,旋即慢慢转动,看到那足以令行医成为体力活动的人数,思绪本能指向了总也冷冰冰,话不多的男子,那青年面庞白皙,一双眼睛柔媚仿佛秋水,却浸满了刺骨的冷意。
王安风深深吸了口气,咬牙道:
“无心……”
脑海中翻腾不休,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无心虽然知道的不多,可大抵是猜出他打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说是义诊,其实打算去收拾穷奇。
无心得要穷奇活着入天牢,自不能让他如愿,也不愿和他冲突,索性顺着他意思往下走
你不是要义诊么?
我便塞给你足够的病患,让你好好义诊一次。
今日便只安安心心,大门不出二门不买,好生在这里义诊罢,悬壶济世,医病救人?
满足你。
他脑海中几乎已经看到无心身着朱衣,神色冷淡,却极为守礼地微微一笑,口中道
而且,不必客气。
旁边少女嘀咕道:“有趣有趣,着实有趣,幸亏我跟着来了,要不然都看不到这一幕好戏啦,无心还不告诉我……”
王安风不理她,神色平缓,往前迈步。
他已经看到了门口迎着的白发老者,后者已经带着弟子与相熟大夫,在前等候,穿着灰衣长衫,一尘不染,显得极为郑重。
后面碧瞳少女拍手微笑道:
“对耶,似乎义诊不收诊金的。”
“这许多人,却能省得下许多银钱,可换得珠玉头花,好吃点心……无心可也很精明呢。”
王安风面容虽然沉静,仍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
额角抽了抽。
在他脑海中,面容冰冷,财大气粗的无心后面一条狐狸尾巴,甩了甩,藏起来,这个家伙,当真是……当真是片刻不得放松警惕!!还有铁麟,就什么事情都与他说么?
虽然王安风知道此事全然因为他自己隐瞒部分,更有另外的打算,与无心二人自身刑部立场冲突,并不怨恨他们,却仍旧觉得了棘手。
他抬了抬眸子,日光初升。
辰时一刻。
薛琴霜已经易容之后,主动出得城去,再有两个时辰,穷奇就将出现在师怀蝶给出情报的位置,那个时候,王安风必须出现在那里,方才不至于前功尽弃。
可是眼前之人,几有近百,速度再快,也得要三四个时辰以上,而且这还是之后不会有人过来的情况下,但是这显然不可能,再来,太快反倒更显得有问题,落实了无心猜测。
两者冲突,便是左右为难的局面,这个时候任谁都难以找的出很好的破局方法
要是不去,那下次恐怕再难以遇到这么好的机会,若是如常去,恐怕则会漏出极大的破绽,无心原本只是以为他打算偷偷跑去收拾穷奇,去了可能就会升起其他想法。
他才离开,那边老者出现,说没有问题,谁都不信的。
何况是素来习惯于怀疑一切的刑部名捕,何况是刑部名捕当中的魁首般存在?
除非……他主动去坦白……
但是那如何可能?
穷奇已在路上,时间不会停歇下来等他。
耳畔有两个不同声线的声音响起,一处来自于少林寺,另一侧来自于现世,来自于王安风所赠的所谓‘奇技灵巧’之物。
“若按预计进度,穷奇此时已过驿站,距离荣月不过一百三十里。”
“我很快就要到荣月城了,你那边如何?安风……”
周围百余人看着他。
水泄不通。
王安风揉了揉眉心,心境涟漪平复,神色平静,迈步朝着在回春堂门口等待着自己的老者走去,粗麻质地的袖口拂动,摩擦手腕,借以冷静思绪。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预甲之后,还得要预乙,预丙……
甲不可行,自然行乙,行丙。
冷狐狸,不要以为你赢了……
他神色自若,叉手与那老者见礼,旋即被迎入屋中。
青年男子将窗户大开,一个个煎药火炉生火,药香滚沸,大门打开,展露医馆内景致。
辰时一刻,过三分。
穷奇乘马车,过荣月驿,距荣月城一百三十里。
薛琴霜神态闲散,负手飘然而去,距荣月城七十里。
王安风距荣悦城,一百里。
患者,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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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千八百字二合一,拆分开来的话,每一章有三千四百字这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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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浩浩长空,许久不见!(三千二百字)(1/2)
梁州刑部衙门当中,因为一次性出去了许多的负伤武卒,而对于赌坊排查则用去了剩下的武卒,偌大一座衙门,显得空空荡荡的。
此时辰时过去,才刚刚不到三刻。
朱红大门打开,阳光倾泻入院落,青草自石板缝隙之中,顽强生长,极为安静,甚至于静谧,无有半点人声,只得隐约鸟鸣,自枝丫之上振翅飞过。
寂静当中,突然响起蹬蹬蹬的脚步声音,一名青年自大堂外回廊处疾步走过,停在门前,整理仪容之后,低声敲门,等得了允许之后,才小心推开了一条缝隙,闪身进去,入眼所见极为简单,卷宗整齐堆放在桌上,分作了左右两份。
灯烛燃尽,桌上放着白瓷茶盏,盏中茶水已经淡得看不出颜色,在桌旁椅上坐着一名青年,脊背依旧笔直,神色冷淡,右手食指拇指轻捏眉心。
那双眸子扫过,来人不敢逼视,俯身行了一礼,自怀中取出折好的信笺送上,道:
“已有所得。”
无心面容缓和些,接过信笺,没有马上打开,而是对那年轻巡捕颔首道:
“且先休息。”
“是,属下告退。”
那巡捕行了一礼,转身退了出去,木门开合一次,吱呀声响,室内光暗变化,无心捏了捏眉心,展开信笺,凝神去看,其上所写,昨夜在坊间找到了目标中青年的踪迹,未曾发现老者。
对方极为狡诈,一经察觉,立刻远遁,未能竟功。
无心定定看着信笺上情报,然后敛目,将其放在桌上,并不为其所动,这种类似情报,几日中已经发现许多,他已经猜出这应该是在布疑兵之计,只需戒备。
若是随着他节奏去走,反倒不对,落于被动之中。
牢网已经布下,反倒不急着收网。
也因如此,他才会选择派出铁麟,联系荣月城一带高手,尝试将徐嗣兴的同伙也一网打尽,等到铁麟回来,就可以尝试收网了,此事眼见便可功成。
却又不知王安风那处可否有什么进展。
想及此处,他微微一笑,将抽屉打开,取出一张信笺,上面墨痕笔迹崭新,字迹平缓有风骨,显然学自于高人手笔,却也能够看得到匠人之气,终究是人无完人,天底下涉猎广多又都能取得成就的,终究少数,数十年间难得一见。
譬如这王安风,字便不怎得好看。
他摩挲了下信笺,看到上面文字,大致所写是王安风说他今日要在回春堂义诊,若有事情,便让人通报,最后似有迟疑,墨痕落在纸上,晕染开来,形成一点,然后写下了最后一行字,仿佛如释重负。
无心自语,将之念出,道:“…………客房受损,以《大秦律例》条案,刑部办案,羁押凶人,导致寻常百姓财物受损的范畴,皆该报备,以超出财物价值一到三成补偿给铜钱?”
“果为扶风藏书守,着实看过些书……可惜不明就里。”
他自桌案上提笔蘸墨,一手持笔,一手负在背后,轻描淡写,落笔两字,折转提锋,都在王安风之上,尽显清瘦风骨
“驳回。”
“所害为你,非是客栈之主,至多替你承担住宿花费。”
想及王安风累了一日看到这一行字的模样表情,无心嘴角勾了勾,旋即继续落笔。
“然则,以我《秦律疏议》,诸纠捉盗匪强寇凶人者,所征赔偿赃物,皆赏赐纠捉之人,又言,若为缉捕大凶,以其缉赏,官出一分,倍而赏之。”
“以前三年所布《大秦令》中,凡布衣捕捉强人凶徒一名,盗贼二名,各自以人头算,赏银五十两,丙等缉犯以上,可得官身,若不愿入朝堂,可折合银两。”
“双律并行,罪不积压,然行赏累叠,凶犯者当死,而有勇者重赏,为我大秦之律根基,百世不可以动,某当为你申报。”
写罢提笔,将笔架在三山笔架上面。
上下看了一遍,无心嘴角微微挑起:
“若要申报,当如此才是。”
旋即将其折好,复又从新起草一份,以更为正式的语气重新写了一遍,然后按下自己印玺,将其收好,放入随身的簿子里夹住,只等得回返天京城上报。
他已能够看得到那些官员神色不渝的模样,心中却唯独觉得痛快,若非例律复杂,各有依仗,他几想要再多写几条。
“与其令每年积银落入官员府邸,化作珠玉插画,伶人轻笑,倒还不如尽数都给了有用之人,就是埋入柳树下面,也好过落入官员囊中。”
手中簿子不过只有一掌掌心大小,犀皮为表,里头用的是墨家上等的纸张,民间不与流通,轻薄结实,不吸浓墨,得以烧炭为笔,才好记录。
刑部名捕,人人皆有,其上记录种种线索案件,以及官员所犯之事,常常都只是按下不表,仿佛追魂夺命,故而称之为无常,无心手上这一本,已经用去了大半。
“刑部员外郎,大理寺知事,御史台少卿……”
无心眯了眯眼睛,面容冷峻,一双眸子柔媚,阳光落在其中,波光粼粼一般,熠熠生辉,他将无常簿放在桌上,手指修长,按在犀皮上,声音转低,轻声呢喃,竟有了那么一两分温和叮咛:
“早晚砍了你们脖子。”
…………………………
铁扎和走在大道上,天气明媚,经日里都是阳光灿烂,让人觉得舒服,而不感觉炎热,但是他心里面却有些沉闷压抑,仿佛天上的云雾阴沉沉压下来,叫人喘不过气。
天上没有云,云雾在心里。
旁边还走着一位高大的汉子,手脚宽大,不肯好好穿衣服,衣襟有些松散,露出了结实的胸膛,他一双眼睛看着周围的街景,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一样,看着看着,抬手喝一口酒,然后眯起眼睛,大声赞叹道:
“美啊……好美!”
铁扎和突然站住了脚,后面那大汉也就驻足,前面的少年双手紧紧抓起,太过用力了些,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面。
“巴勒鲁……”
大汉看向他,笑道:“怎么了?这样不高兴?”
“你一直都说,无论如何都想要去看看大秦国的,这里就是大秦国,天底下最壮丽的国度。”
铁扎和沉默了下,深深吸了口气,却开始道歉,轻声道:
“抱歉,我们,我以为中原会有的。”
“能够救治你的人,如果在家乡,你还能舒服些。”
他说出这样的话,几乎把肺里面的空气全部挤了出去,有些窒息的感觉,大汉拍拍他的肩膀,无所谓道:
“我早就知道中原也没有人能够治的。”
“那位青竹轩的大夫是有些本事的,可是也不够,不够,大巫祝治不好,中原的大夫治不好,没有人能治好的,那位天京城的大秦帝宫殿里面也没有,这是天上的天神要我去陪伴,在天上去放牧。”
铁扎和低声道:“但是大巫祝说有的。”
巴勒鲁没有回答,他回过头来,环顾梁州城的景致,双目瞪大,其中的光芒神异,道:“真美,你不这样觉得么?铁扎和。”
来自于广袤草原上的少年沉默点头,道:
“可是我们的草原也很美。”
“是的,草原很美。”
巴勒鲁点头,道:“是的,很美。”
“我和大巫祝说,带你出来,看看天下真正雄伟的国度。是希望能够让你看到更遥远的东西,能够长大,你不是个孩子了,你也不能继续是个孩子。”
“我们部族还强盛的时候,曾经的族长,你的爷爷,曾经和大秦国最伟大的英雄一起,在草原上驰骋,像是天神的雄鹰,两个人一起将突厥的长生军撕裂。”
“来自于大秦的雄狮咆哮在大地之上,雄鹰在天上振翅盘旋,并肩作战,有红色流缨的钢枪,还有圆月一样的弯刀彼此保护着,一直征讨到遥远的海边,那是这一百年来传唱最遥远的史诗。”
“你是草原的雄鹰。”
“你会成为草原上新的英雄,你的旌旗会挥舞,你的背后会有成千上百的人为你挥舞弯刀,我希望能够看到你保护部族的族民,我会在天穹上看着你。”
他的大手重重拍在了铁扎和的肩膀上,微笑道。
“我死之后,不要哭。”
…………………………
回春堂,静室当中。
王安风看着屋子里用以正衣冠的铜镜,他未曾想到无心会如此敏锐,但是他也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么稚嫩,早已经做好了其他的准备,名剑组织同时对东方家和他出手。
若是对应起来的话,便是同时对他爹娘一脉动手,他隐隐有一种靠近迷雾的感觉,所以在这个时候,他不允许自己失手。
他揉了揉眉心,睁开眼睛。
“二师父,一切拜托您了。”
铜镜中倒映着他的眉目,那青年微笑,旋即动了动,王安风旁边,另外一个‘王安风’浮现出来,两人一般眉目,却判若两人。
一者眉眼温和,隐隐凌厉,如同藏鞘之剑,一者则神色温醇,令人不自觉亲近,手掌白皙修长,轻轻抚摸在了木桌之上。
一股无形的气机扩散,笼罩整座回春堂。
药香不自觉以此为中心摇曳着扩散,然后朝着这里汇聚,若百鸟朝凤。
‘王安风’抚摸了下木桌,整个天地在随着他的动作而运转律动,他将袖口折好,抬眸看着外面的阳光,嗅着药香,然后长长叹息一声,微笑呢喃,笑意温醇动人。
“浩浩长空,许久不见。”
一拂袖间,天地凝滞,药香流转。
药王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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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更新,我好感动
第九十七章 孰为天下第一人(三千四)(2/2)
王安风方才和其他人说,自己要在静室之中,稍微整理心绪,所以这一间屋中只他两人,其余人等,尽数都还在大堂当中等候。
这屋子是回春堂众人昨日里仓促整理而出,深不过十五步,旁边一侧放置桌椅,竹床,可以供人休息,桌上有铜镜可以正衣冠,想来原先是制药所在,此时虽然收拾干净,处处仍有厚重药香,令人心安,门口垂下深蓝色幕帘,隔绝里外。
王安风眉目沉静,等老者熟悉了新的‘身躯’,方才轻声道:
“二师父,那这里便拜托您老了。”
“弟子先回少林准备。”
吴长青点了点头,温和道:
“此处有老夫在,你自可放心。只是那穷奇毕竟并非善与之辈,你此去终究还是要多加小心。”
“弟子省得。”
王安风点头答应下来,察觉到外面已经涌进许多人来,不再迟疑,呼吸之间,气机如同转露珠,一息流转三百转,以自身一缕气机撬动佛珠上灵韵,沟通内外,只在瞬息之间,便已经消失不见,却是已经前往少林寺中。
吴长青等他离开,方才缓缓收回视线,手指搭在了桌面上,轻轻敲动了下,和少林寺中桌椅触感一般无二,远不如其中好,却不知为何,原先沉沉如同静湖的心境竟然不可遏制,泛起涟漪波涛。
吴长青闭目深吸口气,一时有些恍惚,门外回春堂老者略有恭谨道:
“王先生,百姓所候者多,可否开始了?”
一言落下,不见回答,只得在外面静静等候。
过得了数息时间,吴长青方才睁开眼来,掀起厚重垂帘,踱步走出。一双眼自进而远看去,先前都在少林寺中,如同雾里看花,看什么都隔了一层,现在方才能够看得真切。
黄褐色桌椅,一字排开的高大药架,其上蘸以白漆写出药名,桌上放着笔架书卷,以及称量药材所用砝码,大堂一侧则是碾药捣药所用的工具。
还有病患,许多好奇以及期冀的眼神。
吴长青笑意温醇。
无声无息,仿佛昆仑山般的宗师关隘,开始松动,而他自身未曾察觉,只察觉到心中念头变得活泼灵动,仿佛重回少年时候。
旁边老者有些不解,凑近两步,低声奇道:
“王先生先前不是说,要以静室,悬丝诊脉么?”
吴长青这才记起还有这一茬,只是他此时已经出来,却不好再走进去,一生经历风雨不知多少,当下神色不变,只是温和微笑,道:
“先前所想确实如此。只是今日所见,来人甚多,这么多的病患,如果还是悬丝诊脉,不知道要废去多少的时间,也不知道要让多少人白白来此一趟,失望而归。”
“如此,那规矩也只得暂且不顾了。”
老者恍然,旋即诚心道:
“先生慈悲。”
旋即引吴长青至大堂中一处桌椅旁边坐定,上了纸笔,银针,有条不紊,吴长青则坐在旁边,神色温和,令人心安,本因见到‘王安风’面容年轻而有些微骚动的众人逐渐平缓下来。
回春堂的老东家名为徐文云,在梁州城一代素有善名,行医已有四十余年,见到‘王安风’此刻模样,心中忍不住暗自称奇。
昨日他所见王安风虽然医术高明,但是行为举止之中,尚且隐有年轻人锐气锋芒,未能圆融。
可是今日所见,已是从容不迫,自成气度,令人心折,仿佛天山云雾,蔚为大观,就连他这样阅历之人,心中都升起心安拜服之感,不自觉信任,更何况那些寻常百姓?
复又感慨,弟子已有如此大家气象,却不知道教出他的那位杏林前辈,又该当是如何的神仙气度?
心念至此,不由得越发心向往之,也越发遗憾。
将用以诊断的纸笔放下,徐文云便打算退开至五尺之外,倒并不是不愿帮忙,只是眼前青年所学的医术高明之处,强于俗世所知甚多,在他眼中更是精深奥妙,不可思议。
门户之见,自古有之,不知多少宗师人物都堪不破这四字,宁可带入坟墓当中,也决计不肯让自己的绝学奇艺被人偷学了去,就是要传下去,也要找到一个天赋卓绝的传人弟子,几经历练考验之后,才会传授。
若是自己上前,少不得引起误会,而且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近距离面对着超凡脱俗之医术时,自己能否忍得住不去暗自记住,在心中揣摩。
大抵是忍不住的。
对方乃是为了济世救人之心开此义诊,自己这样一来令人寒心,二来半生清誉全非,徐文云心中暗自叹息,这才主动往后退去,可是才退后几步,就听到‘王安风’轻声道:
“且慢,劳烦徐先生帮忙。”
徐文云微微一怔,道:“可是,这……”
‘王安风’将袖口卷起,他此时身上粗麻质地的白衣,更添温和,微笑道:“今日病人如此之多,只我一人,恐怕要多耗费许多功夫。”
“且上前来。”
徐文云心中不由得升起波涛,对方这句话说出来,显然是默认了允许他在一旁学些医术,当下神色震动,年已七十有三,竟也感觉到了少年时候才有过的心潮起伏。
当下转身,快步走到‘王安风’一侧,也不顾及自己年纪看上去要大上许多,主动磨墨,侍立一旁,旁边早已经有青年抬起一个小锤,轻轻敲了下铜锣,发出当的一声轻响,余韵不绝。
门外百越贵女看着众人进入,然后很快就有人出来,脸上神色震惊,动容,诸般复杂,双手捧着一张轻飘飘的纸张,仿佛捧着的是千斤重的铁卷,手腕手指,微微颤抖。
少女轻咦出声,道:“这般快就出来了?”
“难不成那甚么神医只是来这里骗人玩的?随随便便给人看看就成了么?若是这样,我也可当当神医了,看这人的模样,也实在是太好哄骗了。”
过不得片刻,又看到了有两人出来。
年岁,气度,样貌,都各自不同,一个看去像是卖力气为生的苦工,另一个像是报读诗书的文弱书生,但是面上神色却都一般无二,都有震惊,有动容,仿佛被人一眼窥破了长久以往的隐秘和感受。
少女神色上的嬉笑逐渐消失,她拍了拍旁边大汉的手臂,一双眼睛却看着乌泱泱一片的人头,声音清脆,道:
“你看看,那人是当真有本事的么?”
沉默汉子沙哑开口,声音如同金石摩擦,道:
“武功不错,至于医术,却不知道怎么样。”
碧瞳少女道:“这么多人总不至于都是好骗的了,想来一定很好,就是不知道,和咱们百越国护国大派里头的大先生比起来,差了多少。”
大汉神色转而肃穆,沉声道:“天底下没有比大先生更神妙的医术了,中原人中,没有一人能与一战,就是先前的神医,也在三年之前,败在了大先生的医术下面。”
“中原江湖以天下七宗为首,那所谓甚么江湖七宗,也都遥尊大先生为江湖医术第一,武功不提,医术是无人不服气的。”
少女一双碧瞳晶莹,脆声道:
“这我自然知道。”
“大先生游学诸国,学尽了天下医术,自然厉害。”
“只是中原地大物博,谁知哪里便会突然钻出一个什么什么人来?古往今来,这种事情还少么,阿爷都说了,中原人最喜欢骗人,也最是不能小觑的。”
“草原上的铁骑和武士们说的都是弯刀和鲜血,喜欢杀戮,不服就杀,凶巴巴的吓人得紧,可中原人常常说便是以和为贵,劝人常事农桑,和和气气,不是种田织布,便是织布种田。”
“可种田种完了,便放下锄头,拿起了长矛弯刀,打下新的土地来,继续种田织布,织布种田,嘴上所说,与人为和,以和为贵,好似如此偌大的天下,便只是在地里面种出来的一般,让人气恼。”
“何况他还如此年轻,大先生不是常说,年轻人是最不可以小看的么,中原人也有一句,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不如今也?”
“又说,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你啊,需得要多看书。”
她声音清脆,开口说话百越俚语,到了后面,却又蹦出来一句大秦话来,然后又是百越话,一板一眼,声音音调高低轻柔,似在唱什么曲儿,引得旁人频频侧目,自己却仿佛不觉,满脸认真。
大汉却并不以为意。他曾亲自见到过大先生,亲侍三年,为之倾倒,不信天下能有人在医术上面超越大先生。
只在此时,人群当中出现骚乱,却是有人不愿意继续排在后面,仗着权势和银子大声叫起来,想要往前面去走,甚至于将坐诊的大夫带回家宅当中。
大汉瞥了一眼,收回视线,心中下了判断。
愚蠢之辈。
果不其然,前面人群分散开来,大步走出一名穿朱衣握刀的巡捕,大汉视线随意看去,恰好从空隙中,看到了方才被遮挡住,没有办法看到的‘王安风’,淡金阳光晕染于粗布白衣,青年眉眼剔透细澈,一眼之下,竟有些熟悉,不由得就微微一怔,仔细分辨,更是心中震动。
他竟从对方身上,察觉到了与大先生一般无二的感觉。
并非武功,而是更深层次的东西。
沉稳,从容不迫。
仿佛已经一步一步,迈上山巅,仿佛负手而立,放眼天下群雄,既无对手,也没有好友。
孤独而睥睨。
但是,怎可能?!
他对于那位温和强大的大先生,心中推崇至极,当下忍不住心中激荡,上前一步,双目微睁。
正欲要仔细去看,心下突兀一悸,下意识扭头去看,看到了从一条街道中走出的少年,以及其身后,姿态豪迈,颇有狂放不羁的大汉,神色微变。
“长天部,巴勒鲁?!”
此时,人群如同潮水聚合,重又把那缝隙堵住,坐在桌前,穿着一身粗麻白衣的青年被遮挡住,再不复见。
碧瞳少女手上抓着一把折扇,合起来轻敲眉心,笑眯眯看着对面两人,道:
“铁扎和,许久不见。”
“这便是中原那一句,不是冤家不聚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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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生死轮转(六千六,二合一)
心忧旁边巴勒鲁伤势的少年眼睛缩了缩,一下就认出来了对面笑吟吟看着他的那个女子,并非是他记忆如何过人超凡,实在是眼前女子太过出挑。
‘碧瞳儿’一双眼睛,没有人能够忘掉。
他这一族已经没落,部族女子中少有这样精彩的少女,当下面容有些发红,不敢去看她眼睛。
巴勒鲁貌似粗狂,心思实则细腻,往前一步,踏在了铁扎和的前面,迎着对面沉默的大汉,咧嘴一笑,道:
“没有想到会在大秦见到你们两个。”
“你还是这么瘦啊,哈哈。”
“还有,碧瞳儿,你方才那句话可是用错了的,冤家这两个字,那可是得媳妇对自家汉子用的,你用在我家少主身上,却是大大的不对了。”
碧瞳少女展开折扇,左手手指自脸颊一侧,轻轻划过浅色樱唇,抿唇微笑,眸中流光婉转,笑吟吟道:
“莫不是小族长看不上小女子?”
铁扎和年少憨厚,性子莽撞热血,哪里见到过这般绝色如此模样,当下觉得心脏砰砰作响,浑身热血如沸,再度低下头去,一双眼只看着自己脚尖,半刻定不下来。
脑海中念头乱转,胡思乱想至了极处。可旋即看到了前面高大背影,身子微僵,又想到了方才巴勒鲁说的话,眼前哗啦一下展开一幅图卷,辽阔的草原,振翅的雄鹰。
少年张了张嘴,面上浮现一丝狠劲,抬手在腿部狠狠一掐,几用全力,刺痛刺激心境,牙齿下意识咬合,咬破嘴唇,登时满嘴腥气,将心中动心压下,复归清明。
铁扎和抬起头来,直视着对面碧瞳少女。
巴勒鲁察觉到背后少年反应,心中甚慰,忍不住哈哈大笑,大声道:
“哪里敢高攀!碧瞳儿模样姿容,谁都知道,那是天底下一颗明珠,就是性子着实糟糕,不是能讨来做媳妇的女人。”
“大家都说,碧瞳儿如果是男子,那一定会是百越国里第二个大英雄一样的国主,只可惜,终究是个女儿身,要给其他人暖被窝生儿子的,哈哈哈……”
他这番话,本就是当今各国所共识,两族本有摩擦,为了不肯示弱,心下又存了帮少主回那‘调戏’的念头,故意说得粗蛮了些。
碧瞳少女听得本极从容,任由他说自己性子糟糕,也只微笑,但是听得最后一句话,那仿佛天然美玉一般的瞳中终还是升起了一丝烟火气。
手中折扇啪地折合,碧瞳少女抿了抿唇,脆声道:
“给长空部进礼。”
“区区农奴的后裔,嘴巴当真不干净。”
旁边惯常沉默的大汉仍旧不言不语,往前一步,巴勒鲁笑意收敛,道:
“英雄不问出处,这是当年那位大秦将领所说。”
言罢亦是近前。
此地是大秦境内,他二人虽然武功强横,能够护持少主一路万里迢迢来此,放眼一城不得对手,但是仍旧不肯过于放手施为,只是一者出右腿斜击,一者相抗,未曾引起什么太大异象,但是两人脚下地面却在震颤。
旁人看去,两人周围隐隐扭曲。
显然若是爆发出来,定然是非同小可的景象。
而另一边。
方才闹出喧哗的人,本就是梁州本地的富户管事,更是主家远亲,素来嚣张跋扈,今日只来得迟了些,便要排在最后,自然心中不满。
刚开始时候,尚且还能按捺住自己心中燥怒,只是左右踱步,后来看到连那些泥腿子,卖力气的苦工都在自己身前,心中怒气便越来越大,自觉受到了轻慢,看到又一名卸货苦力走过去的时候,终于爆发。
那一张三角脸抽了抽,狠狠一拂袖。
身边护卫‘闻弦歌而知雅意’,面容狞笑,赶上前去。
两名护卫都是人高马大之辈,当年曾在江湖上闯荡,而今已有了八品修为,自然手段高明,不是寻常百姓所能够比拟,若非害怕出了事情,不敢用出真正本领,早已经将前面的百姓都打倒在地,尽管如此,也是闹出许多喧哗来。
人群中恰也有一名武者,是附近武馆的教头,拳脚双拳,使得一对好棍棒,曾经以一对多,打翻了十来个精壮汉子,来这里看看暗伤,民中颇有两份声望,愤而怒喝。
然后直接以一双拳脚揉身攻上,那两名才‘从良’的护卫有了在东家前面展现手段的念头,却给一下晃过,合力抓起手脚,重重抛砸在地上,一条精壮汉子,半天起不得身。
这一下子震慑得诸多百姓患者心中虽然激怒,也感觉害怕,不自觉踉跄后退,给那名三角脸管事让出了一条道路,后者颇有两分名士子衿的模样,拈着山羊须,左右高大护卫护持着,慢慢往里走去。
直至胡布听得声音大步走出。
他本来就被无心委派过来,上一次还去王安风那里将三具尸体带回了刑部,武功自然不会差,经验更是丰富。
只是横扫一眼,看到地上挣扎的汉子,以及那两名隐隐骄纵的武者,事情就看了个七八分,当即冷哼出声,拦在身前,不等那管事开口搬出背后靠山,手中腰刀已经连鞘挥出。
那两名八品的武者只看得了两道残影,肩膀上各自重重受了一下,咔嚓声音,近乎于同时响起,然后便重重抛飞出去,肩膀处扭曲,显然已经给生生敲断。
管事手掌微微颤抖了下,面容雪白,拈着胡须,仍旧故作镇定,道:
“这位捕头,缘何殴打我家护卫?须知道我家主人可是……”
胡布懒得管他,嘿然冷笑之际,抬手拔刀。
四周众人但听得了铮然作响,刀锋如同天地一线雪,掠过空间,震荡出来一道无形刀气,一下掠过,那管事还在自恃主家身份,端着姿态,却一下觉得头顶一凉,黑发哗啦啦飘落下来,身子一下骤然僵硬。
却是方才胡布以无形刀气一下将其头顶头发削去,漏出半个光溜溜脑袋,锃光瓦亮头皮,风吹微凉,那管事受此大辱,面容一阵青,一阵白,最终还是抬手抓起头发,捂住脑门抱头而去。
胡布冷哼一声,转身收刀,俯身将那汉子拉起来,然后就打算重新回医馆里头,才走了两步,突然听到了嗤的一声轻响。
这声音极为细微,若非是他站在了附近,几乎难以察觉到,胡布下意识扭头去看,视线扫过,先是看到了笑吟吟的碧瞳儿,然后更看到了十三步之外,彼此对峙那两条大汉。
看到了两人旁边隐隐扭曲动荡的气机。
头皮登时发麻,脑子里面一下就升起了转身逃跑的冲动,但是偏生却又挪不动步子,心中暗暗叫苦。
无心手段如何,他这几日也确实是看了个清楚,这时候跑了,这两位打起架来,打塌了几条街,伤得了百姓,最后事情还是得砸在自己脑门上,这叫渎职,跑都没处去跑。
当下脸颊抽动,百般不情不愿,却还是得要往前走去。
他已经认出了碧瞳少女,识得这常来刑部寻自家长官的俊俏少女,暗自嘀咕着,不看这刑部面子,也得要看无心的面子罢,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将自己给随手打发了,当下脸上堆出笑容来,一边儿往前走,一边高声道:
“未曾想姑娘也来了。”
这是为了让碧瞳儿顾念一下旧情,可未曾想到,自己一身内力,竟然只是往前走了五步,就再也前进不得半分。
周围空气仿佛一瞬就给抽干了去,呼吸困难,更是升起了若是再往前一步,就得殒命当场,立成一死尸的直觉,头皮发麻,再不敢往前。
他自己已经是一州刑部中数得上号的好手,经验丰富,更是凑近了感觉到庞大压抑的气机,一下就判断出来,知道眼下正暗自交手这两位,实在是自己生平罕见的大高手,大能人。
只怕唯独那些成名一方的宗师或是大秦柱国们,才能够将这两人击败。
若要击杀,那便是更难。
全因武功并非是闭门造车的行当,要想要一路修持到这种境界,不说天赋卓绝,定然已经游历过天下,观看百家武功。
这样的武者才能称得上是一句高人,眼界高,手段也高,经历许多事情,见过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有见到的精彩,也知道极多的隐秘手段,想要逃遁活命,就不止一条手段。
不过这种高手,也大多惜命,是以胡布心下还算是安稳。
心中暗自嘀咕着些东西,一双眼睛则是瞪大了去,眨也不眨,看着一生难见几次的内功比拼,想着若能自其中看出些门道,也算是大赚了一笔。
只可惜他天资有限,经历底蕴更是不足,只见到两人内力气机涌动,浩浩如长江大河,竟似一下就能把自身给碾碎了去,除此之外,奥妙精深之处,却是半点看不出来。
不过尽管如此,他也能知道这种静默无声的比拼之下,潜藏着何等的危机,时间渐过,心中渐渐生出许多不安来,正当他鬓角被冷汗濡湿的时候,那两人却突然齐齐闷哼一声。
碧瞳儿旁边高大男子收脚,对面的雄伟汉子则踉跄后退三步,手掌上抓着一个酒壶,竟然直接化作齑粉,其中酒液更是瞬间化为云雾,继而消散,仿佛生生抹去。
这等见微知著的手段本领令胡布不由得屏住呼吸,心下大呼,这两位竟似乎比起他所想还要可怕一筹两筹许多筹!
纯以内气蛮力,令器物化作齑粉随风而去,这种手段,尤其还是无声无息间施展出来,着实不逊色于那些一剑劈裂城门的豪迈壮举。
能使力精妙如此,而不伤及外物,足可以想象这种入微的把握如若倾力而为,那将能造成多恐怖的破坏能力。
想到这里,胡布不觉脊背全湿,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巴勒鲁有些复杂看着自己受伤仿佛一瞬间汽化的酒壶,然后笑了笑,呢喃道:
“可惜,这下倒是无酒可饮了。”
对面大汉沉闷木讷,道:
“我可请你好饮。”
巴勒鲁摇头,颇为爽快道:
“罢了,百越国的酒水没劲,大秦也就烧刀子等了了几种烈酒能够入喉,那些绵软回味之类,我这粗人实在是消受不了,没有那个福分。”
“只可惜,这一番你我都没能尽兴,希望还能有倾力而为的一次机会。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二人不在百越国里带着,在这里又是有甚么暗中的打算?嗯?”
对面高大汉子不答,沙哑道:
“我二人在这街上只是好奇。”
“此处似乎有一位不世出的名医,正在义诊,手段相当高明,所以过来见一见高人面目。”
铁扎和神色一变,主动开口道:
“名医?!”
“不知道是哪一位高人么?”
对面大汉摇头,道:“这却不知。”
“我看巴勒鲁你现在有什么暗伤在身,这样子就算是再较量一百场,一千场,结果都不会有半点变化,大秦话说,择日不如撞日,你不如就进去看看那位名医?或许一下就治好了。”
铁扎和心中意动,下意识看了旁边的巴勒鲁一眼,代他开口道:“……嗯,这医馆很大,不知道里面哪一位是那位名医高人。”
大汉平缓道:“这极好辨认。”
“里面年纪十**,看上去最年轻的那一个就是了。”
铁扎和面容神色一滞,旋即自心中升起怒气来,无视了两人武功上霄壤之别,忍不住上前一步,道:
“尊下是在消遣我们两个吗?!”
对面大汉眼底浮现冷意,巴勒鲁却哈哈大笑起来,一下将连日压力,有些激怒的少年拉住,大声道:
“这可得要多谢谢你了,我两个这就往进去看看这位小神医,指不定身上这点毒就一下给驱跑了呢。”
然后硬拉着铁扎和往队伍那边走过去,胡布到这个时候,方才算是轻松下来,长呼口气,和那碧瞳儿两人见礼告罪之后,就又往医馆中快步走去,众人认得他身份,给他让出一条通路来。
碧瞳儿看着老老实实排在队伍里面的一大一小,忍不住轻轻啐了一口,然后低声念叨了两句,声音一般地轻柔细嫩,悦耳如音律一般,叫人喜欢得紧,旋即看向旁边大汉,道:
“喂,你就不担心,那个王什么神医,就真的把这个好汉的病给治好了么?”
大汉道:“你都已经说了他是好汉,治好了难道不好吗?还是说,在你口里面,好汉这个词就这么”
碧瞳儿故作老成,叹气一声,脆声道:
“好汉自然是好汉啦,有勇气有谋略,还能够吃得下亏,这样如果不是好汉的话,那天底下还有几个称得上是男人呢?”
“只是这样的好汉只得死了才是好的哩。”
“他若是学中原人下葬的话,那我非得要给他拿铁木做棺材,钉上五斤钉子,缝隙上浇灌金汁铁浆才能安心,然后在国中大大传扬这位异国好汉的行为威风。”
她说话声音好听,兼有少女娇憨,那大汉纵素来冷酷,也忍不住微微一笑,道:“放心,他治不好的。”
碧瞳儿道:
“你又知道了?我看着这位神医可像是很有本事呢。”
大汉道:“再有本事也不行,我虽然不知道他医术有多高,但我知道巴勒鲁中的毒是什么,中了这种毒的人,定然要经历三转,共计三次变化。”
“第一变化,浑身经脉刺痛,仿佛有人持拿钢刷时时刻刻,直入骨髓,扫动不休,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停。”
“这个时候,任由如何武者,也不能随意动手,一动手,便仿佛以拳脚打向弯刀的刀锋,反倒是要受伤吐血的。”
“等到三月之后,第二转,就舒服很多,不会再痛,而且有舒适愉快之感,如同要登到云雾上面,但是每日子时午时都会咳出鲜血,先是血红,然后漆黑,心中恐惧,身子反而愉悦,越发愉悦,则越恐惧。”
“到了第三转的时候,实则体内五脏六腑都已经化作脓血般模样,人却还活着,只是意识全无,只靠本能行事,最后某一日如同熟透的浆果一般爆裂开来死去,神仙难ijumin。”
碧瞳儿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来,道:
“这,这这种毒好生歹毒……”
“不知能有解法吗?”
大汉道:“这‘三转长生’哪得什么解药?据传需得要日月之光,星辰陨落,龙鳞凤羽入药才成。”
碧瞳儿道:“日月之光,星辰陨落倒还有可能,但天底下哪里有甚么龙鳞凤羽啊。”
大汉微微一笑,道:“那便只得等死。”
“众人求长生,有死方有生,长生即长死。”
碧瞳儿似乎被这样的描述给震慑住了,过去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道:“这么厉害,你是见过吗?”
大汉神色肃穆,却隐有得意,道:
“此为大先生四十岁时所创,自然天下无对。”
碧瞳儿恍然,自语道:“原来是大先生手笔,我倒说,天底下怎得还有其他人能有这么大的本领,创出这种奇物。”
复又摇头,道:“既如此,在这里便也没有甚么好看的了,咱们走罢,买些点心去,真不晓得,这儿的人是怎么把这些吃的东西都弄得那般好看的,活灵活现,叫人不忍心下嘴。”
那边巴勒鲁和铁扎和排在人群中。
铁扎和此时已经冷静下来,知晓自己方才为人所激,少年心性,不由得沉默下去,巴勒鲁心中暗叹,此时倒是有些后悔,这十多年来,将少年保护得太好了些,虽然心性诚挚淳朴,于勾勾绕绕处却是稚嫩得很。
两人沉默着往前去走,队伍往前走起来极快。
铁扎和低声倔强道:
“或者能够治好的。”
巴勒鲁心里忍不住叹息,微笑道:
“或许。”
虽然这样说,心里面却实在是不报任何的希望。
现在他们已排到前面去,因为一些寻常风寒病人已经给其余大夫分走,前面只排着了一位老汉,此时他二人已经看到了那大夫,果然年轻。
巴勒鲁笑了笑,心中本不抱希望,此时更一片死水般。
这毒物百越国那位大先生的手段,百越国除去那位传奇般的国主之外,并无什么了不得的高手,唯一一位真正宗师,便是护国大派当中的大先生。
但是其医毒之术独步天下,虽是宗师,但是也能够镇住国运,曾经以一己之力,令兽潮更迭改道,救下数十万人生机性命,称得上是神仙手段。
自己所中之毒,虽然只是他二十年前的东西,普天之下,却只有那位大先生自己能解。
青竹轩薛刚不能,大巫祝不能。
谁也不能。
正此时,他看到前面的大夫提起手腕,写了些东西,然后温和道:“这病只是寒气入骨而已,这是药方,每日煎食。”
“下一位,请上前来。”
巴勒鲁意识到轮到自己了,他心中虽然不抱希望,但是为人豪迈,又与这人没有什么仇怨,不愿意扫了这年轻人的面子,便也还是往前两步,大剌剌坐下,将一条精钢般手臂放在黑色布团上。
旋即看到对面那穿粗布白衣的少年噙着温醇微笑,将手指放在自己手腕上,虽知道并无希望,仍旧为其风采而暗暗喝一声彩,对方诊脉,偶尔询问,他也就如实回答,神态语气,都令人如沐春风,一片和气。
心中赞叹,又忍不住叹息,先是百越碧瞳儿,这又见到了大秦白衣,风采绝世的年轻人一个接着一个,自家少主除去诚挚之外,并无半点拿得出手。
可当此之世,诚挚憨厚,却又哪里算是什么好事情了?
他想到自己身死之后,便再少一人保护他,忍不住悲怆浮上心头,双目闭合,可再度选择一次,仍旧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大势如此,裹挟他向前,由不得他,由不得他!
如同当年的部族国主死战。
如同十年三千里游荡,人人皆兵,一把弯刀,父死子继。
此身已死,却见得百越大秦皆有人才如此,而自家少主尚未长成,巴勒鲁末路之感越发强烈,忍不住就要仰天长啸,泪流满面
彼苍天者,缘何薄我?!
手腕上少年手指挪移开来。
巴勒鲁踉跄起身,方才心绪转动,自知所中乃是天下第一等一人物的毒,三转登长生,长生即长死,心中低沉如死灰,不见豪情,准备离开。
铁扎和见到这英雄迟暮模样,心中剧痛,又看旁边钟漏,滴漏三下为一息,这才过去了极短时间,还不如看风寒所用来得长些,定是没有用处,眼中一热,更是难受,便要搀扶,突然听得后面少年敲了敲桌子。
两人回身去看。
白衣少年方才提笔,不看他们,只是垂首写着什么东西,温和道:
“拿好药方再走。”
“外毒入体,在第二种变化,按照药方每日煎食,四十九日之后可除,好在你们来得早些,此地草药齐备,否则过两日入第三种变化便不好了……”
铁扎和又惊又喜,心里颤了两下,他也知道巴勒鲁所中之毒有三种变化,第三种变化就得成为一摊脓血,神仙难救,不由得屏住呼吸,下意识跟着重复道:
“否,否则……便会怎样?”
白衣少年抬眸,莞尔一笑,道:
“否则,每一贴药可要贵上八百文,总共多花不少银子。”
“拿好。”
“下一位。”
他看向两人身后的下一个病患,已是不再在意这所谓天下奇毒,以及呆若木鸡两人,看着另一病患,粗布白衣,黑发如墨,尽数比不得青空白雪般的气度,温和道:
“请上前来。”
ps:今日二合一奉上,六千六百字……拆分开的话,每一章节有三千三百字哦~
ps2:感谢放纵`的三个万赏,非常感谢~(抱拳了)
第九十九章 云涛如怒(六千字二合一·中秋节快乐)
吴长青在外面回春堂中,借以天机岛精巧超凡的高级机关,义诊治病,那机关专门做成了王安风模样,当真就是惟妙惟肖,半点差别看不出来。
而王安风自已,则趁机回返少林之中,在向诸位师长见礼之后,便趋步走入僧房当中。
这屋子在少林寺侧峰山顶上,其上有三个屋子,一个不大的演武场,以青竹制篱,隔绝里外,一侧有石碑没入地面,是他少年时在少林寺筑基所住的地方,后来虽然渐渐不每日来此休息,可是这僧房依旧保留下来。
踱步入屋,屋中装潢极为素简,不过一床一桌一木椅罢了,木床等身,沿墙靠放着,墙壁之上悬挂着一幅楷书,字字不同,各有风骨,正是佛门典籍,般若心经。
床铺上则是放着一身宽大衣物,以及一副假发,苍白如雪,根根硬直,王安风先前在为薛琴霜准备易容所需的材料时,顺便给自己置办了些东西。
他所学易容术虽然不需轻薄面具之类的物件,但是这头发颜色却没有办法一下子就由黑转白,即便勉力办到,也需要时间,倒还不如提前准备。
当下随手关门之后,往前走了数步,每走一步,身上筋骨齐齐鸣响,仿佛闷雷滚滚,掠过长空,行不过四五步时,王安风已从一名身材正常,偏显修长的青年,化作了虎背熊腰,昂藏近有九尺的大汉。
狮口阔鼻,模样威武豪壮,极为不凡。
待得随手将那假发套上,以药物暂时改变了双目颜色,变得碧如新玉,站在僧房当中的,便已不是先前那温和青年王安风,而是一名虽然年迈,犹自显得豪气的胡人老者,颇有三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勇烈气魄。
王安风又对着铜镜,仔细整理了下细节,务求和当日所见的胡人老者一般无二,方才安下心来,将木剑斜藏背后衣物当中,大步走出。
伴随脚步呼吸,调整气机,不片刻已是龙行虎步,旋即盘腿坐在了院中石碑一侧,宽厚手掌轻轻搭在膝上,眼看着群峰堆叠,云雾升腾,双目微敛,静待消息。
他昨日曾给薛琴霜一枚玉珠,用以联络,只说是仿照高明武者传音的手段,能互通有无,此时调整状态,呼吸渐趋于细微悠长,仿佛空谷生风,隐隐云雾,纠缠身畔左右,远远观之,不似凡尘中人。
一呼一吸一吐纳。
复又一声悠长吐息。
“穷奇……”
灵台高悬,不染微尘,心境如湖,不生半点涟漪。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
轰隆隆马蹄落下,掀起尘土扬沙。
一队劲马自官道之上奔驰,最中间拱卫着两辆马车。
马匹上骑士大多都是三十来岁的汉子,皆是英武,面有沧桑之色,或穿藏蓝劲装,或是做寻常武人打扮,只双臂有厚重皮质护腕,缠绕以铁质锁链,行进之间,哗啦作响。
但是无论是甚么模样,几许年纪,都身藏利器,眉眼当中,自有凶悍彪炳,显然并非什么易与之辈,路上行人见到无不退避开来,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往荣月城奔去。
第一辆马车当中,端坐了一名青年,眉宇间沉稳,但是隐隐有一丝焦躁气,破坏了原本的气度,狭小车厢当中,也还放了一方小桌,桌上摆着一局棋,纵横十九道。
黑白棋子竟似是给钉死了似的,任由马车行进,半点不曾晃动。
青年拈子,轻轻敲击桌案。
对面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男子,胡子拉碴,不修边幅,抱剑闭目,穿一身蓝色布衣,若不细看,几乎没有办法察觉。
‘穷奇’手拈棋子,斟酌许久,突然自嘲一笑,随手将棋子扔回了棋盒当中,叮当作响,道:
“未曾想,我也有这么犹豫不定的时候。”
“这徐嗣兴,还真的给我出了好一局残棋,也是一手死棋好棋,下无可下,非得要我亲自去冒这一个险不成……”
对面男子闭目开口,道:
“公子应该回返。”
‘穷奇’道:“我又如何不知道?一击不中,远遁千里,千金之躯,坐不垂堂,但是这却已经不是我能抉择的了,而是不得不来。”
“说来前次寻王安风多有波折,这一次触东方家,又是横生枝节,处处不得顺心顺意,王天策啊王天策,当真有人旷达至此,算尽后世一百年么?”
布衣男子缓声道:
“公子无需妄自菲薄,人死如灯灭,王天策机谋百变,能通鬼神,也已死去许久,当年三策分天下的名士,现在不过只剩下几人苟延残喘。”
“无人敌得过春秋岁月。”
“天下曾是他们的,但是终究当是我们的。”
‘穷奇’闻此豪壮之言,心中晦暗散去些,饮了一杯酒,慨然笑道:
“说得好。”
“纵然王天策复生,我辈纵然不敌,岂能没有一战之心?更何况于他后辈子嗣?”
“有朝一日,当能跃居十二楼阁之上,执掌神兵,令神武折服,然后在王天策墓前,持荆棘鞭笞王安风脊背百下,证我先祖之名,必不在什么天策神武之下。”
言罢复又饮酒一杯,叹息道:
“但也先得要度过此一劫。”
“否则,子孙后辈,没能继承先祖武功,已经羞愧难当,若是再连累先祖名称受辱,不如死了,今次唯独冒险一次,这一次,若不能将徐嗣兴带回,就只得取他性命,防止消息走露。”
“此举,亦为先祖之名……”
布衣男子沉默不答。
‘穷奇’亦是没有了谈兴,侧着身子撩开车厢窗帘,看到了外面太阳渐渐自动而升,渐至于半,阳光已经不像方才那样柔和,映入青年瞳中。
‘穷奇’眯了眯眼睛,自语道。
“巳时了。”
布衣男子轻轻嗯了一声。
………
山峦自东而起,渐向西行,连绵无绝,山腹之中,却有一处隐秘所在,任由来往行人之多,却也无人知道,也无人能够想得到,在这样雄丽山川之中,竟然还藏着了这样不可思议的地方。
若是见了,当可以叹赏,人之力也能精妙如此,不逊天公,山川内腹,尽数被掏空,却没有令山石塌陷下来,其内可以称得上是别有天地。
曲折奇正,景致百般,每隔十三步,立有一对铜柱红烛,烛光照得其中一片明亮,中有二十六室,以应星宿,其中最东方一侧静室装潢远比其余各室好上许多。
其中字画盆栽,赏玩玉石,种种俗世享受之物,应有尽有,尤其床铺,竟是一整块白玉石雕琢而成,床铺支撑处,浮雕八仙过海,干将莫邪,欧冶铸剑,诸多人物,活灵活现。
这雕工本已经极为了得,若和这玉床比拟,却又算不得什么了,白玉虽然并非上等玉料,但能以如此之大,如此之完整,也算一方至宝,竟然只是用来当做床铺,不由得让人觉得暴殄天物。
可床铺和坐在上面的女子比起,也不由得黯然失色。
师怀蝶端坐其上,娥眉紧蹙,右手不自觉已经握紧红裙,在肌肤上留下一个个半月牙般的印痕,本应极痛,可她此时恍然出神,竟是半点没有感觉到。
她在一年,不,在六个月之前,都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疯狂到了这样的程度
伙同组织要对付的人,反过来设计组织中看重菁英。
一个不好,便是想死,也是难了的……
死?
想到这个词汇,女子手掌忍不住颤抖了下,红裙抖动了下,被捏出了许多褶皱,仿佛猩红波涛翻涌滚动。
她既已经见识过死亡那种感觉,便再不愿承受。
可惜仔细回想起来,事情一路到这种局面,又全然都是自己的选择,怪不得谁,那位先生并未有一刻有强迫或者欺瞒自己,反倒给予种种帮助。
虽其高远,更显得慈悲宽厚。
也只能怪自己贪心作祟,虽然知道危险,但是还是如飞蛾扑火,不能自已若是此事得手,便可以自原本剑奴身份,一跃而上,正式成为组织中的核心菁英。
就能够得到真正的神功典籍,直指着天门之上,证得陆地神仙的法门,能够摆脱目前这等危险处境,不必再担心某一日需得以自身色相娱人,失却心中最后坚守,沉迷于声色犬马当中。
真正活得像是个人。
能够有自己的愿望,可以做自己的事情,不必生死操之人手,更不必作为弃子,被人随意舍弃,冒险与各路高手交锋……
她微微吸了口气。
嗯,待得此事了解,便主动前往秘地,拜见先生请辞。
想到此处,师怀蝶心中突然升起些微忐忑,毕竟自己性命,武功,名剑都是先生所赐,如此离开,似乎有些不好,而且,先生付出如此之多后,可当真愿意令她得了自由之身?
她才一迟疑,脑海中又想及文士言谈举止,虽然威严,却不强迫,便即安定,自语道:“以先生之宽容诚厚,自然不会阻拦,只是离开之后,我亦会心中时时感念先生恩德,定不敢相忘。”
至于‘穷奇’,其人长于机谋,算计人心的本事远远要大过本身的武功造诣。
说到手段实在是狠辣,至于武功,只能够在这个年纪算是不错,却远远不能够和已经横空出世的那些年青一代顶尖武者媲美,连徐嗣兴都打不过,更遑论那位起码是掌握了神兵气机的一流高手?
那自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想及如此,师怀蝶深深呼出一口气来,神色镇定下来,瞥了一眼红烛,那是铜人侍女,半跪于地,一手提灯样,红烛已烧过半,她心中计算时间,呢喃道:
“巳时,两刻。”
“快了。”
“很快了……”
………………
荣月城是一座很标准的大秦县城。
在于剑南道仙平郡内,城内有十七坊,每一坊市也只居两万余人口,而这十七坊当中,尚且还有四坊空余。
占地倒是颇大,实则因为远离城中铺子医馆,反倒是没有甚么人居住,整体不过三十万出头百姓,远不能够和梁州城相提并论。
其繁华所在,尽都在城中央处,四座城门,分对着四方,每一城门连通一条主街干道,彼此交错,形成十字,最中心交错处四坊,便是最为繁盛处,酒旗招展,走徒贩浆之辈往来无穷。
铁麟站在本城最高之处,在酒楼第七层,高有二十米,这城里又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建筑,放眼所见,极目三百余里,一城之地,尽在眼中。
铁麟双眼看着外面,端起白瓷碗,将其中液体一饮而尽。
微冷的水流没入喉管,刺激精神越发冷峻,双眸扫过酒楼所置水滴漏。
外面有人高声喊叫,孩童奔跑而过,走浆之徒叫卖,病重之人痛哭流涕,有夫妻争吵,女子声音尖利而刺耳,男子声音,低沉而懦弱。
人生百世,红尘万丈,诸般模样,可这滴漏中水滴也就只得一滴一滴往下落,不快一丝,不慢一毫。
铁麟闭了闭眼睛。
“巳时三刻已过。”
“很快了,若按王安风所说,那人午时便到……”
他昨夜出城,奔袭而来,早已经和荣月城中几位高手商量好了,现在整个荣月城高处,已经全部安排了经验丰富的武卒守备,能够将全城的视野,收归于眼底。
狴犴金令之下,武库大开,弓弩早已上弦。
此刻已经是天罗地网之局,铁麟曾为督军,当时亲眼见识过万弩齐射的浩大场景,任由是如何如何厉害的高手,以一敌万,箭如飞蝗之下,也得饮恨,此即人力有穷尽之时。
他抬眸看了看太阳,已经要到了最中间。
巳午交汇。
下面蹬蹬蹬跑上来了一个年轻店小二,模样讨喜,深行了一个四方揖,道:“诸位客官,时至午时,今日后厨备齐各种吃食,若是喜欢……”
铁麟将手中碗放在桌上,当得一声。
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从他口中发出一声低沉而悠长的声音
“午时。”
今日午时。
铸剑谷秘传,欧冶子后裔,‘穷奇’当到荣月。
其罪有三,皆为不赦!
………………
马蹄声声暴响,旋即猛然停滞,最先一匹,猛然人立,长声嘶鸣不止,仿佛龙吟。
‘穷奇’掀起车帘,下得马来。
一双布鞋,踩在地上。
师怀蝶眼看着红烛熄灭,山腹静室之中,旋即被黑暗吞噬,一片死寂,死寂之中,心跳声音,渐渐加速。
砰,
砰,
砰!
哐啷啷轻响不绝。
铁麟手中细剑弹出一寸,其身材昂藏,豁然起身,身上内甲甲叶摩擦碰撞,肃杀而凌冽,旋即无视了其上众人,猛然越出,翻身半跪亭台之上。
有风西来,铁麟长发微扬,双眸如剑,放眼四望,看到街道交错,远山朦胧。
心潮起伏之处,远处云涛如怒,天地相连。
“呼……吸……”
少林山上,悠长呼吸声音,时已午时,佛钟自鸣,震荡云雾散开。
王安风缓缓睁开双眼,耳畔有风声,眼前云雾聚散,钟鸣阵阵,时间仿佛停止,不知过去多久时间,耳畔方有轻和细澈声线响起。
“我已经到了……”
“荣月城。”
王安风缓缓吐息,默念完最后两句经文,钟鸣余韵不觉,拂袖起身,袖袍翻卷之时,一步踏出,已经翻卷两界内外。
“穷奇。”
眼前视野刹那间天地变换,他自先前安排的小巷道中迈步踱出,走入主干道路人流当中。
正午时分,炊烟四起,道路上行人本就不多,更兼脚步匆匆,所以只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茶馆桌上饮茶的‘青年’,看到那一身自己买回来的衣服。
嘴角微勾,王安风缓步往前,薛琴霜饮茶一杯,自怀中取出铜钱放在桌上,起身笑道:
“何为如此之迟?”
王安风笑了下,两人合作一处,按照师怀蝶所赠送的情报,顺着街道行走,神态放松而随意,王安风随路买了斗笠,将此时扎眼的面目遮掩。
常人要躲藏,大多都会潜藏在隐蔽之处,但是那名剑组织,偏生反其道而行之。却又不是寻常鲁莽人那样,以不做伪装当做至精至妙的伪装。
乃是用了外松内紧的法子,更有狡兔三窟,一着不对,即刻离开,数间大院地下挖出暗道,长及数里,行走内外,根本不需要暴露在外面。
然后便大摇大摆,住在了整个荣月城中最繁华的地方。
常人哪里想到这人竟然如此胆大妄为,可就算是猜到,想要进入捉拿,定然会被护院看守阻拦,顷刻之间,对方已经在数里之外,宾客俱欢,酒盏佐食一应俱全,饮酒作乐,却又要如何捉拿?
王安风将荣月城的地图记在脑海当中,他也不知道赢先生哪里弄来这地图,详细程度,竟然丝毫不下于无心手中的那一卷,其上以红线起伏,将穷奇行走轨迹标出。
走不得片刻,远处隐隐已经能够听得到马蹄震动的声音。
王安风侧头对着薛琴霜微微一点头,后者心中明白,朝着旁边让开了数步,王安风微吸口气,孤身缓步向前,马蹄之声逐渐靠近。
在前面,是一处街道交汇之所,宽能容纳五车并行,只是现在午时,几乎没有甚么行人,看上去反倒有许多萧瑟。
斜左侧上房,是一处极大极华贵的院落,门口立着两尊石狮子,已经有仆人在外面站定相迎,两两一对,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最外面两人持剑,更是英姿飒爽。
马车声音靠近,街道口转出一行人马来,排场摆得极位阔绰,这是自然,因为这一行人竟直直望着城中富豪奢靡第一的吕家过去,想来就是其远亲,本该有这气派。
酒楼上有人凭轩远眺,看着吕家美貌侍女有些发痴,手中不自觉松了劲儿,杯盏跌落,口中不由发出啊呀一声,紧跟着低头去看。
那书生心脏突然重重跳动了一下。
“这,这是……”
街道之上,十字交错之处。
东为吕府,西为马车车队,浩浩荡荡。
然后南侧道路上缓步走出一名老者,头戴斗笠,似有意,似无意,挡在了两者之间,那骏马高大,显然性子暴烈,但是不知为何,竟然驻足在那老者身前十五步,不肯再动。
东西相向,一方是孤零零老者,一方是浩浩荡荡车队。
肉眼看去,直如同蚍蜉撼树,可双方气势之上,竟然丝毫不分上下。
为首骑士怒极,鞭笞坐骑,口中叫骂,但是往日里踏碎精壮汉子胸口亦如等闲的烈马,竟然死活不肯向前一步,旋即更怒,举鞭欲要将前面拦路老儿径直抽飞出去。
“好老儿,胆敢拦路,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滚开!”
楼上书生见状不由心中大惊,就要喊出声音。
那酒盏此时才当啷啷两下,跌坠在地,碎成了两半,发出脆响,老者突然抬手,抓起斗笠,臂膀发力,斗笠猛地抛掷而出,裹挟劲风,砸在那吕家护卫身上。
虎背熊腰,重有两百斤不止的大汉闷哼一声,抛飞出去。
斗笠掀开,露出一张极有勇烈之气的老者面庞,狮鼻阔口,白发狂乱如狮,扔出斗笠同时,两步奔出,已经急速掠前。
抬手一掌,轰然击出,登时气劲纠缠如龙,咆哮而飞,前方十数人如落叶抛飞,而那老者更如怒虎下山,大步而前,气魄雄浑,喉中抖动,声音缓和,听来却如同狂狮怒咆,道:
“穷奇!!!”
劲气所至之处,咔啦啦声响,马车轰然碎裂。
‘老者’碧目之中,映出惊愕青年,看到那模样和师怀蝶所给画像当中一般无二,瞳孔深处,流光潋滟,如同名剑怒而拔鞘,锋芒凌厉,咧嘴一笑,轻声道:
“找到你了。”
身躯微伏,左手仿佛龙爪探前,右掌抬起,停下一息,旋即翻转,如倒拉九龙回棺,天地四方转动。
众人呼吸不由得一滞。
这时候,那书生一声惊呼方才落下。
天穹之上,已是怒云如涛。
轰!!!
ps:大家,中秋节快乐~
ps:今日更新奉上…………六千字,拆分出两章每一章三千字。
第一百章 接锋,猛虎怒咆(1/2)
肉眼可见的劲气涌动,粘稠,联结在一起,然后浩荡向前,酒楼上书生瞪大双目,隐隐约约,几可以看到嘶咆的猛虎虚影,按爪长啸,震荡空气。
书生不敢置信,抬起右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再往下看时候,那猛虎不见消失,反倒越发真实,长及数丈,肋生风云双翅,或者嘶咆,或者甩尾,真实不虚,仿佛当真山海经中所载异兽重现于世。
巨大威势,令他双腿战栗,哗啦一下,直接坐倒在地。
右手支撑在地,双目瞪大,面容煞白,奋力几次,却终究起身不得,却是为这虎威所骇,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一般,左右环视,所见酒客尽数都如同自己现在一般的模样,宽慰之际,不由得苦笑呢喃:
“本以为武夫只是刀口搏命的武夫,竟,竟当真能够到这样近乎神明的境界么……”
“叹服,叹服,而今才知天外有天的道理。”
耳畔但听得猛虎咆哮,风声呼啸。
酒楼之下,王安风往穷奇处大步走去,气机护体,那些剽悍骁勇的武者尽数不能够近身,烈马嘶鸣,突有一匹颤动,当场倒毙,竟似当真见到了威慑赫赫的猛虎一般。
两人距离不过只有十数丈,他步子迈得大,身法又高,没人能近得了身,不过是短短的数息时间,寻常人根本不足以反应过来的刹那,已经出现在了穷奇身前三步之远。
王安风从对面青年的眸子里面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狮鼻阔口,白发狂乱,一手高举,五指箕张,直直朝着穷奇面目上拍下,后者玉冠被劲气迫飞,一头黑发朝后扬起。
只在手掌翻落瞬间,在其身后隐蔽处,突然有一声剑鸣响起,旋即一人飞身近前,身穿布衣,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模样,掌中一柄修长剑器出鞘。
剑锋嗡鸣震颤,一瞬间笼罩向王安风周身十数处要穴。
气机牵连,剑器如虹。
这一下当真是出乎于所有人预料当中,石破天惊般手段,穷奇站在原地,脊背笔直,连动弹都没有动弹一下,神色更是从容不迫,那剑只在他肩膀上一寸处刺出,凌厉已极,宗师之下,几无可避。
王安风却仿佛没有看到这惊雷一剑,只顾往前,口中张开,突然低沉吐出一字,音节古朴苍茫,震颤人心,瞬间影响到周围数丈方圆当中,人马踉跄似醉,难以稳住身形。
刺出的那一剑和当年赢先生传授给王安风的剑术极为相象,先是将自身精气神凝聚为一,旋即瞬间刺出,讲求其势浩大,瞬间爆发的力量,仿佛千丈飞瀑,从天而落。
中间停顿哪怕只这一息时间,整个剑术便失去了真意,从一门上乘剑法,沦落到不过能够勉强入眼的刺杀剑术,堪称霄壤之别。
出剑之人既然能够出得了这样的雷霆一剑,自然也知道这样,知事不便,抬手一拉穷奇,就要瞬间暴退,拉开距离。
可王安风却早在发声之前,就已经抬手,更在这一瞬间展现出了绝不应当属于这九尺彪形大汉的绝妙手上功夫,先发先至,以肉眼难辨之速度,瞬间扣在其右手手腕上。
然后粗如短匕的大拇指和食指几乎本能,一下扣住剑客列缺,太渊两处穴道,运以独门手法,死死锁住。
这两处穴道,一者乃任脉之一,八脉交会处,一者为手太阴肺经要穴,肺朝百脉,脉会太渊,两处穴道被制,那剑客只觉得一条臂膀登时酸麻无力,内力被强行迫出。
下一刻,浩荡不休的刚猛劲气爆发,就要将这一柄显然不在巨阙鱼肠之下的名剑夺去。只是王安风却未曾想到对方刚烈,即便手腕处骨骼经脉被捏得咔咔作响,面容扭曲,仍旧死死握住不肯松剑。
王安风这一次伪装成那一夜的胡人高手前来,本就不愿与任何人纠缠过久时间,以免暴露身份实力,招致怀疑危险。
当下夺剑不成,手腕翻转,阴阳自体内轮转,借力而为,右足点地,青石地面登时炸出一个小坑,整个人如同奔腾猛虎,借助对方夺剑之力,顺势靠近。
这一变招如同阴阳轮转,凡人呼吸,再自然不过,更无半点征兆,布衣剑客心脏猛地一突,在千钧一发之际,发力将穷奇抛掷而出,自身却没有了再离开的机会,被王安风以肩膀生生撞在了胸口偏上处。
本来打算硬抗,却感受到了澎湃如同东海巨浪一般的劲气和膂力,面容不由得骤变。
但听得咔嚓脆响,这一名修剑修到极高明境地的剑客,登时便撞飞出去,气机萎靡,已经受了不轻内伤。
王安风在少林寺静心打坐,此刻已经处于联结神兵气机,欲倾而为倾,欲动而未动的状态之下,气机充沛,绝不逊色于中三品中任一高手,只是不能久持。
在刚刚那一瞬间交锋当中,看似是轻描淡写,蛮不讲理,只不过是一抓一撞,实则已经用尽了平生绝学。
药王谷医术,神偷门法门,诸般奥妙的武功精艺,更是全部融合其中,只一下便将一位货真价实的中三品高手打得重伤,实力十不存三,动作干脆利落,更显得威势赫赫。
当下立于地面,口中长啸,仿佛龙吟,穿金裂石,周围那些本就有高明内力的武者,只觉得一时间胸腹憋闷难受,头晕目眩,几乎站不稳当,更不必说进行阻拦,可寻常百姓却没有半点异样感觉。
而只在这一瞬间,他已经出现在面目痛苦的穷奇面前。
当真是咄咄逼人,半点不肯放松。
右手张开,五指微勾,就要抓住穷奇的脖颈,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车队当中,第二辆马车突然哗啦爆开,木片纷纷碎裂,一面棋盘,纵横十九道,连带着黑白棋子,铺天盖地一般朝着王安风倾砸过来。
王安风冷哼,拂袖一下,肉眼可见一道凝重气浪如同墙壁,阻拦身前,激射而出的黑白棋子一下停滞在了空中,数息之后,方才失力跌坠在地,丁啷作响。
一人子车中纵身而来,右手在前,掌势雄浑凶悍,直取王安风面目,王安风此时伪装是一雄伟老者,当下扭转过头,冷笑声中,不退不避,勾勒木剑气机,一下击出右掌。
两掌相对,先是寂静无声,旋即整条街道,长及十数里地面青砖,同时震动翻起,两侧建筑摇摇晃晃,几乎比得上地龙翻身,若非这里是极繁华之地,建筑都是花了大价钱请了墨家工匠修筑,恐怕早就已经倒塌一片。
王安风感觉到木剑神兵的气机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消耗,神色不变,心中反而大石落地以穷奇身份,对方的身边果然是有高人在保护,而今暴露出来,反倒最好。
一个隐在暗处的高手远远比两个暴露的高手还要更危险。
只是不知道,这人在名剑组织当中,究竟是归属于什么层次,武功竟然如此之高即便以木剑气机相助,他也只是勉强抗衡,不落下风而已。
而且,能有这样的高手护持,穷奇身份,似乎远比他现在所想的,还要再高上一两筹。
却不知道他心中惊异,对面更是震动不已,后者本在组织之中地位卓绝,虽然武功稍微差些,但是却也是十二掌兵使者之一,自有先古残破神兵气运在手,能为宗师手段。
此次之所以会和‘穷奇’同行,完完全全只是巧合。
碍于两家关系,前次专门折返到仙平郡来,提点了‘穷奇’一两句话,但是未曾想到,当日正欲起身离开的时候,从传信处得知了徐嗣兴功败垂成的事情。
出于穷奇恳求以及开出的优厚条件,不得不再度护他几日。
本想着,对方虽然能够有招雷的手段,但是以穷奇心性,暗中行动,总不至于被发现,就算是发现了,短兵相接,凭借自身武功,却也不足为惧。
但是此时一对掌,方才知道对方气机雄浑之处,远超自己想象,若非是江湖上那种极为罕见的真正宗师,就是掌握有一柄新近开锋认主的神兵,总之哪一种都不是好相与的狠角色,当下心中已有悔意。
缓合一口气机,准备开口说话,却见到王安风嘿然呼气,右手方才收起寸许,猛地复又击出。
劲风鼓荡,刚刚逸散的气机全部被这一掌裹挟,虽然发力短促,但是掌势雄浑,还要更胜先前一筹,再加上猝然而发,难以防备,实在是一等一的杀招。
这一下措手不及,对面那中年男子只来得及双臂栏架,借助了神兵气韵抵挡住了这一招掌法,却没能想到,王安风竟然又出一掌。
这第三掌非但勾连先前气机,更是连神兵气韵都有一息被他所裹挟,雄浑霸道,一下将那男子击飞了十数丈距离。
后者面上煞白,直觉双臂震颤麻木,脑海中却仿佛有一道雷霆闪过,瞬间将记忆深处的东西照亮,忍不住失声惊呼:
“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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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字~
第一百零一章 原来如此,汝等安敢欺我!(三千六)(2/2)
只在这第三掌击出,那男子惊呼暴退的时候,整片楼阁上面竟然发出刺耳铜锣声音,仿佛有千百个力士手持重锤,片刻不曾停歇,不断敲打上面一样。
与此同时,在场几名武者都感觉到了地面不正常的颤动,以及逐渐靠近的脚步声音,更有隐隐传来的‘刑部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开’的呼呵!
铸剑谷掌兵使安兆丰神色变了数变,登时察觉不妙,知道这定然是刑部出动大量力量,再看的话,周围所处虽然繁华,但是楼宇极高,若是密布弩手,排列其上,岂不是天然的埋伏之地?
这样一想,登时便是满头的冷汗,此时再看前面老者,只见其面容坦然,心中一突,本能升起一个荒谬绝伦的想法来莫不是身前此人居然联手刑部,两个合起伙来要给自己下套?!
这一念头升起,便再也按捺不住,如同春草,绵延不绝,越想越深,细细剖析之下,非但是有可能如此,简直是极有可能,干脆就是必然如此
虽即以刑部和对方势力,本来就势如水火,相互见面一定要互相厮杀,但是自古以来,唯利字动人,以自己身份以及手持的神兵利刃,刑部和对方暂且放下成见,联手下套,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铸剑谷底蕴深厚,存世时长,更胜秦国一筹。
他虽然只是谷内十二掌兵使者中末席,所持‘我取’不过是残损古剑,灵韵流逝,但是也是江湖上人人趋之若鹜的第一等宝物,能令武者凌驾于天门之上,少却三十年苦修。
以一柄‘我取剑’,换得两方合作。
值得吗?
自然值得!
难怪徐嗣兴被人伏击……
难怪这人先前前来,明言就是要找‘穷奇’,下手更是狠辣,非如此,如何能够让自身放下警惕来?
而以其武功高明,若真要穷奇性命,后者就算真的有祖先庇佑,也已经被一掌拍碎天灵盖,死得不能再死,其原因,全部都是为了‘示敌以弱’,引诱自己出手啊。
圈套,陷阱!
这一开始便是个圈套,便是个陷阱!
竖子匹夫,安敢如此欺我?!
‘我取剑’掌兵使心中一时惊怒非常,血气上涌。
当看到另外一条街道上面跃下两人时,便更是怒不可遏,对于自身判断则是越发笃定,着实不能怨他,此刻所经历的一切,实在是太过巧合,无论是时机还是出现的人,都巧合到让他不敢相信的地步
不谈地方,时间以及那出手的老者。
只说奔过来的那两人,其中一人身穿黑衣劲装,衣服之下,穿戴了完整内甲,腰悬一枚狴犴银令,一本无常薄,手持西域细剑,显然是天京城名捕。
另外一人则虽然穿着寻常,却自有一股威严贵气,右手白皙宽厚,所持者,一柄君子剑,两人一左一右,相互配合靠近,不肯有须臾分开。
又自两侧屋檐之上,有穿朱红衣物的精壮男子,背负劲弩,身躯微伏,快步走动,砖瓦碰撞声音不绝于耳,不过十数息时间,就已经将这一片区域全部笼罩在了弩矢射程当中。
前面高大老者嘴角似乎若有若无,一丝嘲弄笑意。
安兆丰按捺住心中怒意,回眸四扫,看到穷奇勉强起身,似乎还有行动之力,而先前布衣剑客则尚存三分气机,心思电转,已有了主意。
按照谷中规矩,此时他神兵不在身上,只是有一枚上等的玉髓磨制成的玉佩,容纳了大量气机,当下顾不得心疼以及节省出之后的任务消耗,呼吸之间,吐纳吸收气机入体,瞬间踏破天门,成就宗师实力。
气机一经入体,旋即朝前猛扑,一掌击出,浩大磅礴,是和王安风一样的用法,因自身实力不足,不取精深微妙的用力和转折,只是凭借气机的浩大刚猛,硬生生砸出。
王安风此时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不会傻到和对方硬碰硬,当下趁势后退一步,仿佛正常躲避锋芒,而安兆丰趁着这样一个机会,已经抢身奔出。
与此同时,左右手双手微曲,施展出控鹤擒龙的高明手段,寻常武者用这武功,也就是挪移物品,难能对敌,但是他此时纯论武功,已经能够算得上一派之宗师,内力加持之下,这种手段也是脱胎换骨一般。
左手控气,将那名布衣剑客抓起,再是一扬,那名剑客便如离弦之箭,瞬间离开此处十数里之外,更有剑气锋芒,无形护体。
而右手则是助力穷奇远离,当下三人分作三个方向遁逃,至于那些一路辛苦,护持他们来此的护卫们,则看都不看一眼,只当蝼蚁一般,若能以其一死,拖延分毫时间,便已经是其最大用处了。
铁麟趋身前赶路,追之不及,怒喝道:
“放箭!”
只听得机括鸣响声音,自东而西,连绵不绝响起,声音彼此重合,或者前后紧紧相连,竟然不知道安排了多少人马在场,旋即就有弩矢飞射如雨,刺破空气,整条街道为之一暗,弩矢密集,竟然是将太阳日光都给硬生生遮蔽。
安兆丰却不躲不避,口中低声呵斥,气机萦绕之处,如同飞蝗一般密密麻麻的弩矢就这样停滞在了半空当中,尾部仍旧还在颤动不止,却再难向前一寸,实乃是天下罕见的景致。
安兆丰复又昂首长啸,右足在弩矢之上一点,身子电射而出,直至其已经奔出了射程范围,那些弩矢方才继续落下,密密麻麻,骇人心魄,破空之音,连绵无绝。
前三十年,天下七国之中,以韩之一国,虽弹丸之地,其弓弩最强,秦灭诸国之后又有改进,现在天下之中,独属秦弩最强,射程最远。
边疆交手之时,每到一地,不管敌手多少,秦军必先要以强弓劲弩,以及三十人用大车弩名‘巨灵神弩’者,齐射三轮,坊间戏称为‘清野洗地’。
待得箭落如雨之后,方才铁骑冲锋,步兵拥盾,陌刀清扫,武将高手策马奔驰左右,寻隙补刀,打得各国精锐半点脾气没有。
刚刚安兆丰以一己之力对抗大秦城中数百精锐齐射,已经极为勉力,当下只觉得气机鼓胀难受。
暗自思虑,若是射弩的乃是精锐武卒,或者大秦宣武弩系,恐怕就要气机反噬其己身,当场咳血,心中去意更多。
王安风看到铁麟之后,就知道今天事情已经得手,本来打算做戏做全套,送佛送到西来着,拦住铁麟,省得穷奇太弱,才跑出没有多远就被捉拿归案,白忙活了一天。
可才走几步,却又察觉到身后不对,扭头去看,看到了安兆丰急奔出去,直接朝薛琴霜易容的青年过去,心下一急,也顾不得甚么穷奇和计划,转过身来,怒声急奔。
此举反倒更是刺激到了那位掌兵使,身法更快,以铁麟实力,也只看到残影重重,遑论寻常武者百姓,根本就难以捕捉。
却是安兆丰知道对方素来都是以两人同行,对方武功掌法都是高明得紧,但是另外一个人却是没什么武功,只消一下就能拿住。
这一举动倒也不是要如何,只是为了分散掉‘老者’注意力,为自己争取离开的时机。
否则到时候气机耗尽,又被对方纠缠,刑部劲弩三连射,五连射之下,他能够扛得住一轮,可如何扛得住十轮百轮?
大秦当年吃过了以一敌六,补给不足的亏,如同久贫乍富,心下总也难安,每一城中必有武库,其中弩矢捆缚堆叠,如同粮食一般堆放在了一起。
这几年国力强盛之后,更是仗着物产丰饶,直接按照战时条例,以能支撑一城孤立防守三月的数量进行准备,每日都有三名官员,交叉检查,看到粮食和兵器堆成了小山,夜里才能睡得安稳。
安兆丰自己就算是真正的宗师,被同级武者纠缠之下,也可能被蚂蚁啃象,啃得只剩下一具骨架子,半点血肉无存。
何况大秦官驿盛行,郡城中柱国驻守。一个时辰之内,能够抵达郡中每一处地方,便如同一个大沼泽,宗师高手若无过人手段或者依仗,若被牵制住,也有可能失手陷落其中,实乃是江湖高手禁地。
正因如此,所以才生出了胁迫人质,阻拦王安风脚步,趁机离开的心思来。
距离那青年还有数十步距离,安兆丰便已经怒喝出手,右手抬起,如同苍天倾覆一般的浩大气势朝着对方砸过去。
这一下乃是极为精妙的手段,看似全力以赴,实则只用了三成不到气机,大半心思反倒在身后,戒备着如同狂狮一般急奔过来的老者。
在他看来,相较于前面这青年的防御,反倒是后面这人,更为棘手些,尤其那一路连环叠掌,仿佛千山倾倒砸落,凶悍非常,不得小觑,先前只得出了三掌,尚有四掌未出。
正在他注意后方老者与自身距离时候,安兆丰心中却突然警铃大作,旋即一股股锋锐的气机在前面升起,割得自身面目生疼生疼。心中急道不好,猛地抬头,却看到了一双瞳孔,熠熠生辉,仿佛看到了极有趣之事情。
旋即便有刺痛浮现。
那‘青年’踏前一步,抬手后发先至,劈砍在了安兆丰手掌手腕,旋即以掌化作剑指,腾跃而起,直点向了安兆丰心脏,他一时不查之下,竟然被生生点破气机防御,猛地后退。
那手指距离心口尚有数寸,剑气却早已先至,安兆丰心口一痛,忍不住咳出鲜血,却趁着机会,踉跄两步,退避一旁,旋即腾身而起,跃在墙上。
手臂挥舞处,一下将数名巡捕扔砸下来,未曾取其性命,只务求能够拖延时间,旋即腾空横掠百丈,口中愤怒长啸,声音十数里可闻。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非但是和刑部走狗联手,更是隐藏自身实力,心机深沉,莫过于此,今日我不死,定要让天下人知道你二人之面目!!!”
声声凄厉,怒如泣血,顷刻间便远去了。
王安风抿了抿唇,鼓荡内力,以狮子吼法门高声答道:
“跳梁小丑,岂堪一战?欲战则战,多说无益,你要来的话,老夫随时奉陪!”
安兆丰怒气攻心,复又长啸。
王安风嘴角勾了勾,转身看向目瞪口呆的铁麟,故作忿怒,隐隐不甘,嘿然道:“好一个刑部名捕,坏我好事,若非有你,今日老夫当将其击杀。”
“哼,今日你人多势众,不与你一般见识,后会有期,走!”
旋即身法施展开来,避开激射而来的弩矢,一下抓住了青年手臂,复一腾空,已经掠出极远的距离,其中或者借助弩矢射出之力,或者腾空点在虚空,不片刻,已经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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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暗流潜动,伏波不息(三千四)(1/2)
无论王安风,还是安兆丰,都引动了神兵器物之类的气机,只在这短暂时间当中,实已经是整个天下各国,域外域内江湖当中的第一等人物之列,施展轻功腾跃速度极快,寻常人等,肉眼难辨。
而铁麟先前只是以‘对付穷奇,兼顾可能存在的四品武者’这一个想法进行准备,如何应付得来?
任由他如何想破了脑筋,都没有办法想象到,原本不过是为了擒拿一个武功并不如何的凶犯,竟然牵扯出了两位具备宗师手段的高手。
如同只打算在激流中钓鱼,却直接钓起了深海巨鲨,东海巨鳄一般,这实在是荒谬至极!
涉及到四名甲等凶人,其中更有两人能短暂拥有宗师手段,这已经不是他能够处理的案件了,若是早得知了消息,远在天京城中的总捕头都会带着‘天罗’‘地网’‘暗影’‘玄钩’四大暗卫组织,直接出现在这里
而此时却只他孤零零一人,环顾左右,无可相托付者,就连无心都在百里之外的梁州城中,所以任由他心中如何激怒如狂,但是人力有限,拼尽了全力也都根本追之不上。
当下铁麟一手持剑,一手抓弩,跟着跑出了两三条街道之后,两方已都没有了踪影,不甘驻足,接受两方人马全部离开这样一个结果。
喘息两声,旋即重重一挥手,有两分恼怒地将手中的墨家机关弩砸在地上,砸出一处坑洞。
哐啷一声大响,而墨家手弩则如同墨家憨厚话少的学子们一样,连一条刮痕都没能够弄出来,更令他心中憋闷,咬牙切齿,恨不得运起内力,上前狠狠跺上两脚,方才解气。
他这一举动似乎将这里百姓给吓了一跳,这里距离事发之地,已经有近乎于二十里的距离,虽然察觉到震动,但是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能够看到百姓惊愕视线。
离得近处,小摊上一对年轻男女诧异回眸,看向激怒的铁麟,似乎受到了些许惊吓,连路上跑来跑去玩闹的孩童都停下脚步来,不敢靠近浑身冷冰冰,散发生人勿进气息的黑衣大汉。
身后那名有富贵气的中年男子快步追赶上来,看到一个人闷着发脾气的铁麟,苦笑一声,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宽声安慰道:
“铁大人,凶人已经逃遁……”
铁麟嘴角抽动了下,下意识想要回上一句老子没瞎,却还是深深吸了口气,维持往日惯有的冷峻,复又呼出浊气,道:
“还请赵大人下令,整座荣月城外部如常,暗中则加紧戒备,武卒发现异样之后,先暗中记下,勿要急躁冒进,惹怒凶人。”
此举正合本地官员心思,令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却又做出忧虑神色,迟疑道:
“可是这样,岂不是会白白将那几名凶人放跑,本官身为一地父母,却万万不能够做出这等事情来啊……”
铁麟睨他一眼,几番忍耐,终于忍不住冷笑两声,道:
“大人勿要担心,此事乃是铁麟亲自所说,自当由我当责,走脱凶人与你无关,这事情不会影响到你的官运。”
官员心中大松口气,复又尴尬,面上浮现不忿之色,抱拳朝北一礼,朗声道:
“铁大人所说什么话,本官出身剑南世家,读圣贤之书,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生死早已经置之度外,方才所言,句句都是发自肺腑,绝无半点虚言。”
铁麟本就恼怒,闻言冷笑,道:
“既如此,那大人何不亲自上前?方才畏畏缩缩,却又为何?竟然还不如武功寻常的一介弩手来得奋勇当先。”
官员嘴角微微一抽,这二十年仕途当中,竟是从未见过这般不讲规矩的官。
本欲继续开口表现自己忠心耿耿,你勿要污蔑泼脏水之流,又看到铁麟冷冰冰双眼,不由得想起了方才铸剑谷安兆丰,以一己之力,力敌五百机关弩连射的恐怖手段,心中颤栗,说不出话来,只是道。
“这……”
铁麟冷笑一声,上前抬手拍了拍他肩膀,道:
“赵大人,铁某不才,也是京官儿,见惯了各种神仙斗法,你这百年的狐狸,就不要在铁谋面前演什么聊斋了。”
“为人有利益之心自然正常,但是不愿担责,左右推诿却又表出忠心耿耿的模样,说实话……”
“骚得很。”
言罢即大步离去。
赵大人一张白净面皮上登时一阵红一阵紫,心中惊怒交加,生平第一次如此受辱,铁麟则不管他,面容冷峻,心中暗自叹气
武卒封锁?
怎么封?
拿命去填么?两名有宗师手段的武者,之所以选择遁逃,并不是怕了这五百精锐和五百把机关弩,而是因为担心这些人背后的大秦。
若是当真将他们逼得急了,白兔都会咬人,何况本就是插翅的猛虎?到时候大秦鞭长莫及之下,荣月城不知道要死伤多少性命……
只是未曾想,原本为了将穷奇抓住,却不但见到了本来就追踪的两名甲等凶人,更见到一名铸剑谷的掌兵使。
今日一连中了数次‘头彩’,铁麟心中着实没有表面上表现出的这般镇定,诸多念头,如同潮浪翻滚一样,在他的脑海里面浮现,复又消弭下去,然后再度浮现,碰撞。
这两方势力,彼此本不应该有所联系,可为何会同时出现?是彼此有嫌隙?
或者本来暗中合作,因为分赃不匀等龌龊事情而反目?
铁麟一时间难以分辨,准备回去之后再卷宗上记下一笔。
尤其是那胡人青年,原先的记录当中,对方似乎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武功,只是身份尊贵,更有智计百般,便如同那穷奇一般无二。
可今日所见,那一拍一戳,举重若轻,势若奔雷,换做是他,也决计不能施展得如此从容不迫,恰到好处,以此观之,其实力就算没有接近天门,也不远了。
他日若要捉拿,当要遣派更多高手,当做是顶尖的四品武者对付,布下重重天罗地网,方可万无一失。
复又往前走了几步,铁麟心中突然冒出了另外的一个念头,所涉及之人不是其他,正是告诉他今日这个消息的王安风,他下意识觉得王安风和这莫名冲突应当有所关系,值得深挖。
可念头才一闪现,便又止步,抬手揉捏眉心,自语道:
“前次便是误会,这一次却不能再胡做他想了。”
“王安风本就是好意,我又岂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令他寒心?更何况他本人现在正在梁州城中义诊,片刻分不出身来,又如何能操控这件事情?”
“倒是那一老一少,竟然出现在这里,却又有恃无恐,以无心所差到的证据判断,对方还有重要事情未能完成,不可能会离开梁州城。”
“方才故意和我交谈,恐怕也是见事情暴露,存了故布疑阵的打算,其本身多半还会重新回返梁州城中,但也有可能是在疑阵之上,更布疑阵,这一点也是不可不防……”
铁麟心中呢喃,缓步往荣月城的刑部衙门去走,心中本有沉郁,复又因为有所收获,而精神振奋。
……………………
先前给铁麟呵斥几句的那位县官狠狠一拂袖,旋即也自离去了,先前似被铁麟吓住的一对年轻男女放下了手中所看的商品,对视一眼,转身踱步而去,似慢实快,行过了两条巷道,方松了口气。
对视一眼,神色皆有古怪,那女子双臂抱起,手指似是男子那样拂过下巴,打量了下那边男子,抛过去一个挑衅般的眼神,笑道:
“王公子你很懂嘛……”
青年轻咳两声,目不斜视道:
“情势所迫,情势所迫……”
“再说薛姑娘你也不差。”
薛琴霜看了看身上衣物,似有熟悉,道:“当年武功未成时候,也有几次引得城中武卒或者门派武者追逐,这‘回马枪’的手段,使来使去,便也就娴熟了。”
“许久没有这么玩了,咳……我是说,许久未曾这样冒险,倒是有几分新奇。”
王安风憋笑点头,没有戳破满脸正气薛姑娘话里的错漏,复又微松口气今日之事,至此则算是终于有所收获,之后如何,便要看那穷奇是否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若是弱到都没能跑出去就被抓回来,那也没有办法。
若是他真能在这种情况下奔出,那么之后,就要看师怀蝶的表现,以及赢先生手段,那名高手既然是隐隐有以穷奇为饵,吸引铁麟注意,以方便自身遁逃的行为,之后想来也不会去保护他。
而先前的中三品剑客则和穷奇完全是相反的方向,相遇的可能性也是极低,局势虽然有些波动,但是最后结果是好的,方便师怀蝶施为。
之后,等到穷奇落入掌握,便可借助这一途径,了解到这名剑组织当中的各种隐秘,更能以此为凭,提前得知消息。
最根本的对方先后对他和东方家下手,他心中隐隐觉得,对方可能对于过去二十年的事情有许多了解。
那二十年是江湖大盛,风起云涌的时代,但是许多史料却记载含糊,就连扶风学宫和青锋解中藏书,也都语焉不详,大多三言两语,直接带过。
其中就有他爹娘之事。
王安风呼出口气,将这一念头渴望压下,心中突得浮现出些许不安来,却是因为见到方才铁麟懊悔模样,心中紧张散去,愧疚浮现出来。
两人多少算是朋友,自己这样行事,未免太不厚道,有故意欺负老实人的嫌疑。
王安风心虚地抬了抬眸子,看向上空,轻咳两声。
咳,之后,之后自当给予补偿。
譬如,尽力帮着无心和铁麟找到自己伪装的这位老者真身后者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已经背上了一口巨大的黑锅,同时招惹了黑白两道。
也可以再做些吃食什么的,弥补一下……
念头微微一顿,王安风复又想到了昨日所吃的那一块糕点,面容微微煞白,腹中隐隐抽搐,想到一事。
那糕点好像还没能销毁,还在桌上。
嗯,回去拿雷劲劈上个十来八回吧,否则一不小心送错了,便不是弥补,而是谋杀了,怕不是整个梁州刑部就要被个清瘦小姑娘给一网打尽了……
若是如此,就真的没脸再见铁麟无心了。
如若他们吃下去还有命在的话……
ps:今日第一更奉上…………三千四百字
第一百零三章 吟诗作对(三千八)(2/2)
安兆丰急奔于前,眼前的景物正在飞速靠近,然后被远远扔在了身后,继而一下抛远,再不复见。
寻常的下三品武者,就能够在短时间内的奔跑速度不逊奔马,到了中三品,行走江湖已经算是常人难得一见的大高手,气机引动时候,便能腾空御风,随心所欲。
上三品便已经有了种种不可思议的手段,一步之内,天涯咫尺,平地惊风雷,只是他毕竟是依靠外物踏上了这一层次的实力,本身则还差得颇远,也只能拿着上三品级别的浩荡气机,以中三品手段去用,如七岁顽童,持拿赤金砸人。
即便如此,其速也已远超四品武者范畴。
瞬息千里。
不过才过去了几个呼吸,就已经冲出荣月城的范围,然后折转向北,自山民口中所谓鸡笼山而入,气机鼓荡,树木山石尽数摧折,几经折转,落在了一处颇为高耸幽僻的山林当中。
这地方极隐蔽,内谷当中,乱石虬立,正对一侧山壁,垂落藤蔓,下面则有一丈方圆的水塘,和河流相连,池水当中有金鳞游鱼摇曳。
此处隐于山川之中,如果不是自天而落,根本就难以找到。秋日时候越发茂盛,恣意生长的树木藤蔓,就是全天下里最为高明的伪装之术。
就连安兆丰自己,也只是偶然之间,醉酒闲来散步,不管来路去路,柳暗花明之时才找到了这样的一处所在。
一路急掠,直至奔到了这里,安兆丰方才稍微按下些心来,不觉已经衣衫尽湿,抬手一抹,再放到眼前仔细去看,白皙手掌上面竟然已经是一片殷红之色。
染湿了衣衫的,不是汗水或者空中的水气雨露,而是他自己的鲜血强行以四品武者的实力,催动宗师当中也属于庞大的气机,高速横掠,皮肤筋骨都承受了极为巨大的内外压力。
久经修持的体魄自然无碍,但是血脉因此而加速流转,那些细微的血脉便被涨破,皮肤皲裂,鲜血自周身渗出,虽然不算是什么重伤,看上去却极为骇人,尤其狼狈。
安兆丰手掌握紧,却突然放声大笑,双臂展开,躺倒在地,笑声数息方绝,脸上并无什么懊悔痛恨意,而是有许多畅快,畅快之余,则是凛然杀机。
“此次未曾杀得了某,他日,定要让尔等付出足够代价!”
“竟然和刑部中人联手,嘿,却不知道是你二人自己的行为,还是说是全部组织下令,若是前者,只死你二人而已,若是后者,则汝等千百年基业,当一朝覆灭,再所不存!”
安兆丰躺倒在地,先是咬牙低声呢喃,复又怒喊长啸,空谷回荡不休,若非担心被人找到踪迹,当真想要怒啸冲天,复又想到,这地方本就隐秘,以刑部谨慎的风格,以及对方速度,不可能找过来。
而若是山民猎户,樵夫游人之类,听到声音探寻过来,随手便即打杀了,能有个甚么问题,反倒是可以借之纾解心中愤懑之情。
今日经历事情实在太多,变化更是如同雷霆跃空一般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加之以苦战逃脱,就算是武功高超如同是安兆丰这样的人物,也不禁得从内心深处升起了许多的疲惫。
当下在冰凉凉的草地上躺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待得手脚有了些气力,方才在水中清洗了身子上的血迹和衣物,上面水气则以气机蒸腾干净,看去便有洁净清爽许多。
复又一掌拍出许多游鱼,没有什么盐巴调味,纯粹以雄浑内力生火烤灼,却仍然觉得味道鲜美,实在是平生罕见的美食,一连吃尽了数条三斤多重的游鱼,方才觉得精神微振。
吃完之后,也不收拾,只靠在一侧青岩墙壁旁边,看着对面藤萝,脑海中思索今日这事情该当如何解决这次出来,本来还有其他任务,可是刚刚已经将神兵气机耗去,这任务自然是不打算继续去做,也已经做不成了。
他此时所想,乃是回返铸剑谷之后,该如何行事,方才能够获取最大利益,其他暂且按住不论,此事的所有问题,自然是要全部推到‘穷奇’身上。
若是谷主知道,是因为自己明知已经有宗师介入,还贪图‘穷奇’给出利益,没有离开,方才遇到此事,致使另外一处地方的任务不得不放弃,他安兆丰虽然贵为掌兵使,也要承担相当一部分的责任。
而若事情缘由是‘穷奇’隐瞒了事情真相,利用自己,使得他被卷入此事当中,而他为了留得有用之身,报效谷主,方才忍痛放弃那任务,便不但无过,反而有功,何况还得知了另外一大组织的隐秘情报,更应当受到嘉奖。
是以,必须要在‘穷奇’之前,回返铸剑谷才是。
安兆丰想通了其中关窍,却并不极为在意,更没有马上起身离开,他刚刚抛出‘穷奇’的时候,故意朝着远离铸剑谷秘地的方向扔了出去。
以‘穷奇’的脚程,哪怕是一路急奔,昼夜不停,也决计是赶不上了,若非是为了取信于众人,他甚至可以沐浴更衣,好好休养一番,再行上路,也不会迟。
只可惜这山谷中虽然看上去幽静,风景绝佳,但是一来无酒,二来也没有姿容清丽过人的女子持觞相劝,颇为无趣得紧。
正当此时,他耳廓微动,发现细微脚步声音,忍住了偏头去看的冲动,暗自却已经提起内力,进行戒备,却没有等到了什么兵器袭来,似有一人,在上面大石上坐着,轻了轻嗓子,脆声唱道: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这嗓音轻柔娇嫩,天然不加修饰,比起那些个青楼花魁的嗓音都要好上许多,安兆丰杀气渐散,抬起头来,看到原来这山壁之上,尚且还有一块大青石延伸出来,上面积苔如绣,若是坐在上面,根本看不到下面有人。
心思转动,知道应该是有人同样找到了这样一处‘秘地’,日日来此清唱练嗓,戒备放下,便更能好好去欣赏这天籁之音。
而他到这时候才发现对方所唱的乃是百年前的青莲剑所写诗句,格律完整,却唯独失却了最后的四句,来来回回,这音调虽是极美,却总觉得是缺了一块,梗在心中不舒服。
当下自付未曾察觉什么异样,便突然笑道:
“小姑娘笨,忘了最后四句么?”
他内力极高明,就算是在山谷下面开口说话,也如在耳畔,上面隐隐传来啊呀一声,然后有人探出头来,安兆丰抬眸去看,禁不住心中一荡。
上面乃是一个至多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衣服寻常,模样却俊俏,有着常人没有的大气,却又极柔美温和,口音中有江南吴侬软语,方才听其歌唱就极悦耳,现在见到真容,便越发地觉得这声音更是好听。
当下复又一笑,抬手牵引,干脆以高深莫测的内功将其直接从数十丈岩壁上拉了下来,所见衣物寻常,似乎只是普通人家女儿,便笑道:
“小姑娘可是不知道最后几句,翻来覆去唱得总不尽兴。”
那少女似被吓了一大跳,极为胆怯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眸子,道:
“倒也不是,最后几句是知道的。”
安兆丰奇道:“那你为何不唱?”
少女嗫嚅道:“最后双对饮酒,不喜欢那意境,不似那剑仙的锐气仙气了……”
安兆丰微怔,旋即大笑,道:
“未曾想随意遇到一名女子,竟然也有如此的见解和才气,你且说说,你喜欢甚么意境?”
那少女抬眸看他,一双瞳孔如同漆黑无月的夜空一般,安静而幽深,抿唇笑道:
“那得要唱出来才好。”
“那你便唱,若是唱得我喜欢,便给你金银玉器!”
安兆丰随意一摆手,言行阔绰。
少女抿唇,面目似乎欢快,往前两步,拉开距离,安兆丰见其仿佛太湖莲花,亭亭玉立,唯独可惜穿着过于简朴,似乎捡拾了其兄长的衣物,而不是轻纱长裙,遮掩了身材,令他遗憾。
便在此时,那少女理了理气息,开嗓清唱,音调清越而高,果有江湖英气,安兆丰心中喜欢,轻拍手掌相合,心中实则已经没有了杀意,还想着要多给些银子,让这灵秀的姑娘能有一个好的归处。
“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
“白光纳日月,紫气排牛斗。”
“有客借一官,爱之不敢求。”
“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
安兆丰轻轻拍手,觉得这诗句英气十足,而且诗词中灵韵,隐隐和他铸剑谷相合,心中感怀,天地造化,果然如此么,听得最后韵尾,诗句气韵突然截然一变,豪阔大气。
“愿快我私心,将断君王头!”
“匣内血尤腥,方属江湖游!”
杀气隐隐,周围环境猝然而变,仿佛一失足便已跌落无间地狱,寒意森森,安兆丰瞳孔骤缩,猛地抬头。
所见到那石壁仍旧是那石壁,这垂下藤萝也没有什么变化,少女更是秀气清丽,唯独那一双黑瞳,无光似夜,眸子里却晕染开淡淡的赤红,像是千里大漠,一轮落日。
安兆丰心中警惕之心大作,调用剩余一些气机,猛地起身,朝后暴退,旋即看到了一道比宗师身法还要快捷的剑光,甚至于,是否当真看到了剑光,还是身死之前,脑海当中不甘的幻象,他都难以分辨。
咫尺之内,人尽敌国。
剑光旋即收敛。
少女看着不甘心捂住喉咙的安兆丰,鲜血正从后者的指缝当中,疯狂地涌了出来,模样笑得极欢快,然后上前一步,在他耳边轻声念道:
“她只有我能杀得,你对她出手,那便是要死的了。”
“然后,我可不是什么小姑娘。”
最后那句,英气不变,却压过了吴侬软语所带的娇柔味,显然是一名少年。
安兆丰瞳孔骤缩,心中无限怒气懊悔升起,连翻滚动,复又极为不甘,想到若是方才能够不被麻痹,径直出手,结局是否会不同?
除此之外,更是不敢置信,天底下,竟还有人能在如此之近的距离,刺杀自己这样一名掌兵使?!
是的,刺杀。
除此之外,他竟已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剑。
这样的念头翻滚不休,却被武者的本能判断淹没,得出结果,那便是无论是否提高警惕,当两人的距离拉近在一尺之内的时候,自己几乎已经必死。
安兆丰惨笑一下,没能发出声音,躲过了不知道多少明枪暗箭,躲过了名捕和同有宗师手段的武者围杀,却倒在了这样一处偏僻的所在,死在了两首诗词当中。
如何甘心?
怎能甘心?!
死不瞑目啊……
鲜血涌出越快,安兆丰双目逐渐失去了神采,最后却浮现一丝丝残存的念头来。
自己此行出来,极尽隐秘,哪里曾经杀过什么女子?
最近更是只对那青年出了手……
纵然是与那青年对敌,也还吃了亏,都没能擦破他皮。
最后的意识旋即消亡,那少年自怀中取出白绸,动作轻柔,一下一下,擦拭着短剑上鲜血。
旋即五指微张。
白绸飘落,覆盖在了安兆丰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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