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有人归乡(1/2)
王弘义很有些无聊。
照理说他不应该觉得闲,年节将近,再穷苦的人家也要好好吃一顿,割几斤肉回去,正是他身为屠夫,一年来最忙的时候,可是就算有这么多活计等着他做,他还是觉得懒洋洋提不起精神来。
这村子里实在有些无聊了。
他怔怔地乱想。
忙了大半生,现在已经闲不下来了。
儿子也在前些日子成了亲,成亲之后,商量了许久,为了孩子着想,结果就跑去了县城里,仗着一身不算太差的武功,自小打熬的气力,成了个武馆的武师,虽然累了些,也算是在城里扎下了根。
当初儿子确实是要带他走。
可他自己不愿意。
走干啥?
在这里呆了十来年,怎么也有些感情了,他是个念旧的人,要不然也不至于到现在都走不出那个坎儿。
可儿子走了,王家的那小子也出去了,村子里对胃口的离老哥也跟着不见了,这村子也就地方熟些,论起来,比起陌生的城里,也差不了多少,留在这儿也没多大意思。
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杀猪刀。
这把刀尖锐而锋利,杀了十几年猪,用得很顺手,可再顺手的刀也有崩了刃,不能用的一天,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已经有逐渐老去的感觉。
儿子成亲的那一天,他罕见大醉。
第二天半醉半醒,叫着儿子的名字,让他起来去做饭,却没有人应,发了火,一把拉开屋门,看着空空荡荡的床,那种老迈的感觉哗啦一下就出来了,拦都拦不住,酒也一下子醒了。
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呆在这个熟悉又不大熟悉的大凉村里。
手里用得顺手的杀猪刀一下一下地点在地上。
王弘义在发呆。
或许是怕某一天,自己熟悉的人回来了之后,发现这个小村子竟然已经陌生到了没有一个相熟的人,大概吧,可会有人回来吗?
想了想刚刚成亲就想要搬走的儿子。
王弘义的底气有些不足,也更加提不起精神来了,他靠在竹椅上,就像是个逐渐老去的人,懒懒散散,一双眼睛看着外面,院门开着一半,看得到更远处,雪停了,天也就蓝得很好看。
王弘义的眼睛半眯着。
这竹椅是他专门托人做的,准备往后抱孙子用,现在只他一个人,坐在这椅子上,晃悠晃悠的,逐渐升起些许困意。
现在的这个大凉村,也只在梦里他还更熟悉些。
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王叔,这么早就在晒太阳啊……”
半睡半醒之中,王弘义几乎是本能地回答道:
“早什么早,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
声音戛然而止,王弘义闭着眼睛,似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可耳边又听到了脚步走动的声音,小心翼翼睁开眼睛,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前面空无一人。
王弘义有些失落,也有些自嘲得摇了摇头,在竹椅上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准备继续小睡一下。
身后那个方向传来声音,有点惊讶。
“怎么还有这么多猪没杀……”
“王叔,你不怕被人堵了门吗?”
“怕他个球。”
王弘义下意识地回答,然后愣了一下,猛地从竹椅上直起身子来,转头去看,就看到在自家院子,那围起来的猪圈前头,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那个少年穿着一身青衫,容貌虽然已经长开,可那眉目间却也极为熟悉,正转头朝他笑道:
“好久不见啊王叔。”
“今年年节你可有些懒了……就剩下这几天了,这么多猪你一个人处理得过来吗?”
“要不要帮忙?”
王弘义眨了眨眼睛,突然就精神起来,砸了砸嘴,从那老人椅上翻身落在地上,粗声道:
“你小子,是看不起你王叔吧?”
“就这两头肥猪,两刀就给你结果了。”
“就是你小子,今年回来的怎么这么迟?我都以为你小子今年也不回来过节了。”
王安风笑了笑,看到这位记忆中魁梧高大的汉子鬓角也钻出了几根白发,隐瞒下了自己的经历,只是笑吟吟地道:
“路上遇到些事,耽搁了些时间。”
说着抬了抬手,手上提着些年货,还有一把崭新崭新的杀猪刀,道:
“还置办了些年货。”
王弘义砸了咂嘴,道:“也不买些酒,不地道。”
王安风愣了下,然后才笑道:
“王叔你不是不喜欢喝酒吗?”
王弘义一双眼睛瞪了一下他,道:
“现在想喝了不成吗?”
“好了你也别在哪里干站着了,换一下衣服,拎把刀出来,帮我按住这肥猪。”
“早些杀了放干血,也早些消停,也快过年了。”
王安风笑着应了一声,道:
“好嘞。”
进贤县城,县尊府上。
张巍然换上了一身常服,负手而立,站在院落当中,看着天上飘雪,有些出神。
前些日子,还有寒梅可赏,可现在那些梅花也都落干净了,院子里就变得空空落落的,再加上年节将近,府里有一半的人是短工,过年要回家与父母团聚。
这府里也就只剩下了些从族里带来的仆役,人稀少许多,更有几分寂寥的味道,张巍然升起想要吟诗的冲动。
可想了片刻,却发现自己外出当官许久,那些个舞文弄墨的手段早就不如往日,吟出诗来估计也就是狗屁不通的东西,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自屋中走出一名秀丽女子,走到张巍然身后,将一件宽大的衣服披到男子身上,柔声道:
“此时天寒,夫君在这里做什么?”
张巍然笑了下,抬手把妻子的手掌抓在手中,叹息道:
“胡思乱想罢了……”
“只是今年天寒,总会想到听云在道门山上待得可好,可有受了些委屈,这道门也是,你我好歹也是听云的生身父母,却只在去年中秋见过一次,连年节都不放回来。”
声音顿了顿,多少有些复杂,叹息道:
“红尘看破扫尘劳,脱离烦恼出牢笼。”
“道门弟子,终究也已经是出家之人,当年送听云上山的时候,就已经有此准备,可谁知到头来却依旧难熬啊……”
他在这边叹息,那秀丽女子闻言情绪也变得低落,天下父母怜子心切,她也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女儿,现在听到丈夫这样说话,由不得就鼻子发酸。
张巍然叹息之后,才发现妻子的异状,当下身子微僵,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自己刚刚究竟说了些什么屁话?!
当了这么多年的官,依旧没有学会怎么说话?
心里一颤,忙将妻子搂入怀中,竭尽全力好生安慰,好不容易才让那女子的情绪稳定下来,突然传来脚步声音,张巍然抬眸去看,便见到院门口疾步走出了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妪。
其精神虽已经不振,身子却还算是健朗,脸上浮现喜悦之色,在张巍然身前五步处站定,拄着那木杖行了一礼,道:
“少爷……”
这老妪是家族中派出跟着他,已经有十来年的时间,张巍然对其颇为敬重,点了点头,温声道:
“怎么了,嬷嬷?”
老妪面上满是笑容,道:
“少爷,少夫人。”
“小姐她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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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骑熊的小姑娘(2/2)
王安风已经很久没有杀过猪,可这一次才发现,自己的手艺没有一点落下,下手稳准狠,干脆利落。
看得王弘义一阵哀叹,说幸亏王安风去了外面闯荡,要不然,这大凉村里哪里还有他王屠夫的日子可以过?
听到这句话,王安风也就只是笑笑,手下动作利索,给猪放血。
他这一日在王弘义家待到了下午,吃过了一顿很有大凉村味道的晚饭,才起身离开,临走的时候,手上被王弘义塞了一大条子猪五花,王安风也只是道了声谢,没有回绝。
这一次在大凉村中要待差不多一个月时间,等到彻底过了年节才离开。
虽然说吃喝都可以在少林寺里解决,二师父做的饭菜味道也比他好得多。
可是他这么大一个人,总不可能一个月的时间都不开灶,若是那样,总会惹得乡民注意,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村子里多了些屋子,也多了些不认识的面孔,多少发生了些变化。
或喜或悲。
家里则还是一般无二的模样。
王安风推门进去,这住了十多年的屋子和他上一次离开时根本没有半分变化。
王安风随手把猪肉挂在厨房的铁钩上,入了里屋,然后就把自己一下子扔在了床铺上,砸出轰地一声闷响。
少年四肢伸展,舒舒服服地眯了眯眼睛。
说起来当年家贫,说是床,其实也就只是个硬木板,膈得慌,可要比起外面那些柔软舒服的住处,王安风还是觉得这硬得让人背痛的硬板床更舒服些。
少年舒展了下身子。
“有些困了……”
“只小睡一下。”
呢喃了两声,王安风闭上眼睛,这屋子给他一种很安心的感觉,不知不觉便沉沉睡了过去。
少林寺中,赢先生看了看沉睡的王安风,收回视线,未曾将他唤醒。
一夜好眠。
王安风第二天在一阵高昂响亮的鸡鸣声中苏醒。
眨了眨眼睛,他的眼底里有些茫然,约莫三个呼吸之后,眼神恢复了清明,王安风的身子突然就有些发僵,额上渗出冷汗。
他记得……昨日自己好像没有去少林寺练功,而现在听到了鸡鸣声,正常而言,公鸡晚上或许会叫上两声,但是绝对不会叫得这么起劲,一声接一声。
在紧接着判断了三师父就是再无聊,也不可能在自己耳边学公鸡打鸣之后,王安风得出了一个结论。
自己好像放了那位古道人和赢先生的鸽子……
想想先生冷得跟刀子一样的眼神,还有那白发道人嘴角温和的微笑,王安风头皮都有些发麻。
可左思右想,发现自己现在也只能现在回到少林寺之后,向两位长辈请罪,再没有其他的选择。
就跟昨日猪圈里的肥猪。
心中实在忐忑,王安风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佛珠,咬了咬牙,道:
“我要回少林……”
………………………………………
张巍然的心情,说实话很微妙,但是无论如何不能说是愉快。
女儿回来,他自是很开心的,哪怕女儿还带回来了一头大黑熊,哪怕在黑熊后面还跟着个身材高大,头发灰白的老道士,他都很开心。
可问题在于,除去了黑熊和老道,在后面还屁颠屁颠跟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道童。
男的,十二岁。
比自家女儿大一岁半。
张巍然坐在上首,神色平和,一手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饮茶,一双眼睛则是瞥着下面,看着那个乖巧端坐着的小道童。
说是道童,其实也只是穿了一身道袍。
一身的脂粉气。
张巍然喝了一口热茶,整理思绪,慢悠悠开口道:
“这位小道长,我们应当不是第一次见面了罢?”
下面的小道士似乎有些害羞地挠了挠头,跳下凳子,很知道礼数地朝张巍然抱拳行了一礼,道:
“张居士说得是,小道在三年前,应该是和居士见过一面的。”
张巍然手掌颤了颤,被子里茶汤险些晃荡出杯子。
他看着下面满脸乖巧可爱的道童,几乎要在心中喊出声来。
果然,果然是这个小崽子!
三年之前,那一次的尾牙祭他这辈子都忘不掉。
原本女儿就对他爱答不理,可怎么算也还算亲近,但是那一次尾牙祭,张听云竟然跟着三个男人去逛了祭会,其中就有这个小道童。
当时族里的嬷嬷跟着,知道了那个女儿最亲近的唤作王安风,这一个最小的,叫做秦霄。
千防万防,没想到防错了人。
有一股气在张巍然肚子里升起,好歹是当过几年官的人,没有当场发作起来,张巍然深深呼吸了两下,视线自下面那乖巧道童身上移开,落入了院落当中。
院中站着一个身材魁伟高大的老迈道士,满头银发,面容红润,正笑看着院中小姑娘在欺负黑熊。
这位老道长他没有印象,当年送孩子入山的时候,也没有见到过,不知是哪一山哪一脉的前辈,至于这头黑熊,他还有些许印象,记得当是当年一起上山的,那时候体型就不小。
现在在道门祖庭呆了三年时间,更是养得如同个山精野怪一般,骇人得紧。
江湖上都说,寻常九品武者就能够力搏狮虎,奔如劲马,可他看看那只是趴在院子里打盹,而未曾入眠的黑熊,觉得对于这一只熊来说,九品武者恐怕也只能下饭吃。
张听云穿着一身白色道袍,正蹲在那黑熊前面,白生生的手里捏着的是刚剥了皮的橘子,一瓣一瓣给那黑熊塞到嘴里。
于是在张巍然眼中能把九品武者生撕了下饭吃的异兽也只能老老实实得吃素,偶尔吃到一瓣酸的,一张熊脸都皱成了滑稽的模样,狂吐舌头。
那舌头猩红如血,间或露出的牙齿森白,如同匕首,透着一股蛮横的野性气息,要说是寻常的黑瞎子,张巍然绝对不信,身子不由得一顿,准备将女儿唤住。
可是当张听云递过下一瓣酸橘的时候,这只颇为不凡的黑熊也只是继续老老实实吃下去,本来就短的尾巴摇得欢快,让他想起了郡城中膏粱子弟家中养的家犬。
檐下的老道士回过身来,笑道:
“居士不必担忧。”
“这只黑熊,云儿已经喂了三年时间,凶性早已经磨去,不会出问题。”
“大可以放心。”
张巍然点了点头,喝了口茶,又抬眼看了看那只黑熊健硕的体魄和森白的獠牙,觉得老道士这句话根本就是在放屁。
自己的妻子只是站在女儿旁边,就被吓得脸色有些发白。
大秦大源三年,农历腊月二十七。
这一日,进贤县张县尊家的小姑娘自道门回来省亲,带回来一个看上去像是樵夫多过道士,满嘴胡话的老头子,一只能生撕了九品武者的异兽黑熊,还有一个肚子里打着某种主意的同龄小道士。
这一次小小姐回家,连张府里的厨子都很高兴,虽然张听云自小就很冷淡,可是生得可爱,如同画上的人一样,族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
这一次回来之后,更是变得好亲近了许多,见面都会很乖巧地打招呼。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下了凡,成了身边的人,少了一层仙气,却更让人亲近。
看着小姑娘乖巧的模样,几个厨娘觉得自己心肝儿都要给化了,然后再看向小姑娘身后十步跟着的‘道童’秦霄,视线也就越发地不善,下意识都握紧了手中的菜刀锅铲。
本来打算凑上来套个近乎的秦霄干笑两声,很理智地往后挪了挪。
在心里把第十七个计划画了条杠。
当饭摆上桌子的时候,张巍然坐在主位上,有妻子,有女儿,很美满,可院子里还多了头熊,椅子上有个想要往女儿旁边凑的臭小子,还有一个没开席就开始灌酒的糟老头。
张巍然喝了一口茶,听到外面仆从被熊吓出来的尖叫,心中有些怅然。
这院子里罕有这么热闹的。
太热闹了。
他都有些不习惯了……
……………………………………
王安风手里握着个大扫帚,站在了破败的院子里。
他昨日刚刚回来大凉村的时候,也去看了看其他地方,离伯住着的这个院子还是空无一人。
老人走的时候相当潇洒,连院子都没有关,成了这两年村子里孩童的秘密宝地。
若不是王弘义抽空还过来打理一下,这院子里杂草估计会乱长到及腰的程度。
草秋天干枯,冬天又被积压了大片的雪,现在看上去肯定就满是荒败,如果不是在村子里,就要跟个野地里一样了。
真的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王安风心里叹息,握着大扫帚,把院子里的积雪都扫到一起,因为积雪和杂草而看上去有些荒败的院子就逐渐展露出了原本的模样,恰是王安风记忆中的样子。
他少年时不知道多少次,在这院子里听离伯讲故事。
讲沙场,讲天下。
讲那光怪陆离,刀光血影,却又精彩纷呈,引人入胜的江湖。
他现在已经在江湖了。
这院子里却不见了老人。
王安风从院子门口开始往里面扫,扫得很慢,也很仔细,不肯放过每一处角落。
就像是杀猪的手段一样,这活计他做起来很熟悉,自小时候起,每年这个时候,都是他来替老人打扫院子。
将最后台阶上扫了干净,王安风呼出口气,看着干净了的院落,定定站着站了许久,怅然若失,叹息一声,将手中扫帚靠在一旁,呢喃道:
“该走了……”
背对着那破旧的屋子,少年往前缓步而行。
走了十七步,走下台阶,行过大树,路过缺了一小块的石桌,耳畔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鼾声。
就从身后传来。
王安风的身子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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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旧事下酒(1/2)
王安风的身子有些发僵。
就仿佛重新回到了还没有练武的时候,呆呆站在原地。
就连自己的呼吸声音都下意识地放缓,而感知却放到了最大的程度,就连微风吹过远处枯枝发出的轻响都清晰地捕捉。
那声音并不是他的错觉。
确认了这一点之后,王安风的眼神动了一下,方才感知中压抑的世界在瞬间变得鲜活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转过身来,然后几个大步走到了门前。
抬起手,搭在了木门上。
顿了一顿,随即用出了他此时全部的气力一般,用力拉开了木门,这门早就已经用了许久,喀拉拉一声响,险些给他直接拉了下来,震落了许多灰尘,洒在他身上青衫。
王安风瞪大眼睛,看着在床铺上打盹的老者。
那老人似乎也被他开门的动静给吓了一大跳,睡梦中也狠狠地打了个抖。
睁开眼睛,扭头看向五官已经长开的少年,那少年站在门口,抖落的灰尘在逆光当中发着微光,一袭青衫的剪影,逆光而来,仿佛梦境一般。
离弃道的眸子恍惚了一下。
事实上王安风的五官和他父亲并不是极为相似,他的眉眼更像他的母亲,整体看上去,比起当年那峥嵘的书生,要更为柔和两分,可是看到那逆光而来的一袭青衫,离弃道还是克制不住猛然升起的回忆。
当年尚且还算年轻,十里桃林,曲水流觞,他有些微醺,靠坐桃树干上,一手拈着酒盏,同样有一袭青衫立在他身前,冲他微笑。
逆光当中,那书生张开嘴,低语的声音揉碎在记忆当中,已经变得模糊。
“离伯!”
“你回来了?!”
王安风在呆滞了数息之后,一步跨出,直接从门口掠到了床边儿,衣袂翻飞,哗啦啦的作响,他站到了床边,看着那记忆中一般无二的老者,却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离弃道回过神来。
看着王安风,王安风靠近了些,他也就看到了少年的眉目,并不是他记忆当中的峥嵘书生,才又记起,那个一辈子金戈铁马的书生已经撒手人寰,自己亲眼看着那家伙闭了眼。
心里有些空落。
随即又升起重逢的喜悦和宽慰,将这些不比少年轻微半分的情绪压下,老者只是抬手,重重在王安风的头上揉了揉,咧嘴笑道:
“是啊,回来了……”
“看看你这小家伙三年来怎么样了。”
王安风也只是笑,离弃道双手抓着少年的肩膀,将他往后面推了推,上下打量着他的眉目,脸上露出满意之色,道:
“看样子没养得差了。”
“不错!”
王安风咧嘴笑着,手掌紧紧抓着离弃道的衣摆。
离弃道的回归是个意外之喜。
没有几天就是年节,不管是王安风,还是王弘义,都完全没有料到这位离开大凉村三年之久的老者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回来。
王弘义心中欢喜,杀猪的效率都上涨了三成,口中叫着,若不是生下的是个儿子,今日肯定要把埋在树下的女儿红挖出来,好好醉上一场才行。
这话换来了离弃道一个白眼。
也就是没有女儿的才敢这么说,要是真的家里有女儿,那坛子女儿红谁敢动一下念头,王屠夫估计能把那把杀猪刀耍出花儿来,谁敢过来就给谁来上一刀。
王弘义也只好挠着头装傻干笑,道:
“这哪儿能啊是不是。”
离弃道嘿得笑一声,懒得搭理这个口是心非的屠夫。
王屠夫送给王安风的猪五花只撑了不到半天时间,就被王安风收拾成了一桌的饭菜,摆得满满当当,等离弃道坐好了,然后才反身回了屋子,把自己给离弃道准备的酒从少林寺中取出来。
这还是当时在扶风不老阁山下酒肆打的,刀斩六品长老之后,他化名刀狂,提酒拍马,扬长而去。
只是当时候很得意的‘斩首洗刀三千里’这名字,在面对离弃道的时候,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想了想,那个战意盈沸时候起的名字,果然还是不要说比较好,王安风隐藏起了那一行凶险的地方,只是将这酒的来历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
离弃道拍开酒坛的封泥,闭着眼睛闻了闻酒香,然后就不屑地砸了砸嘴,嘿然笑道:
“就是寻常的路边儿浊酒,一股子泥土味。”
“还以为你给老头子准备了什么好酒呢。”
王安风尴尬地挠了挠头。
他也不是很懂酒,只是觉得这酒有些念想,比起寻常拿钱买来的更好些。
离弃道连连摇头,几句话把这坛酒批得一文不值一般。
然后说得没词了,打开身旁伴身的酒壶,晃了晃手掌,右手拎着酒坛,左手隐隐内扣,一股内力将酒坛子里的酒液全部吸纳出来,一滴不洒,全部收入了酒壶当中,然后才小心塞上了酒塞子。
抬眸看到王安风,老者先是有些心虚,然后理直气壮,叫道:
“不能浪费。”
“再说,这酒好歹也是几个六品武者的脑袋换来的,大秦江湖是大,可是六品的武者也不是韭菜,割一茬长一茬,有这么一层意思在,这酒也算是可以下口。”
老者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将这酒壶收在腰间系好,重新去取了一坛酒,给自己倒进碗里,仰脖喝了干净,夹起筷子连连吃了好几块肉,才长呼口气,道:
“嘿,去了外面那么久,也就你做的这一口饭还能吃。”
“外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是人吃的吗?”
“你小子,这三年过得如何……”
王安风为老人添满了酒,坐在一旁,回答着离弃道的问题,包括这些年的经历,武功的进度。
虽然之前在说这酒的来历时,离弃道已经有所猜测,可是听到王安风说他已经踏入中三品的时候,老人的动作还是僵硬了下。
没有多说什么,可是喝酒的速度却爽快了许多。
一碗接一碗。
王安风带回来的烈酒几乎是如同灌水一样被他灌入喉中。
等到离弃道饮尽了第三坛酒之后,王安风为老者拍开第四坛酒的封泥,少年迟疑了下,还是问道:
“离伯,这三年,你究竟去了哪里……”
足足三年时间,王安风数度回到大凉村中,可是每一次都没有见到离弃道,那院子若非是有王弘义照看着些,早已经变成了野地,如果不是偶尔还有信件回来,王安风几乎要以为眼前的老者出了什么不测。
离弃道喝酒的动作微微一顿。
沉默了下,老者看向外面的方向,轻描淡写道:
“没什么。”
“只是去见了见一些老兄弟。”
“在这小村子里呆得太久了,也太久没有去看他们,呵,有一个还发了脾气。”
想到那波涛如怒,离弃道笑了一声。
将碗中添好的烈酒一饮而尽。
王安风再度为离弃道添满了酒,将那黑色的酒坛放在桌上,想了想,道:
“既然是离伯的朋友,也应该就是我的长辈了……”
“如果有机会,我也应该去拜见一下才对。”
离弃道先是沉默着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天空,轻声笑道:
“当然。”
“若他们知道你要去拜见他们,想来,一定是很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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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又是一年除夕夜(22)?
王安风似懂非懂得点头。
只是觉得离伯嘴中那几位长辈,难道说曾经见过自己?否则为什么还会心生欢喜?
离弃道不愿深说,他也就没有继续深究,也就不知道,老人嘴中这些长辈,都是儿时故事中的主角。
铁面无私,战功无算,却为士卒性命投降,投降之后,当日自尽的名将,以三千精锐破敌三万,最后十三骑归来的力士,以一当百,生生拖住了燕国大军的八千虎啸营铁卒……
离弃道一个人,喝了一碗又一碗。
王安风在旁拎着酒坛,坛子里已经又快要空了,他晃了晃酒坛,看向离弃道,低声道:
“离伯,你年节之后,就呆在大凉村了吗?”
离弃道喝下碗中的酒,抹了抹嘴,道:
“不成。”
“总还有些事情要去做……”
王安风听出这句话中潜藏的意思,离伯的武功,他到现在仍旧只感觉到深不可测,很显然是江湖当中难得一见的宗师高手,离伯要去做的事情,他去了也只是累赘。
沉默了下,王安风收起了心中纷乱担心的念头,笑道:
“那……什么时候走?”
离弃道只是自顾自喝酒,砸了砸嘴,道:
“年后吧。”
“此次恰好路过,回来带上一个月时间,一月之后,老头子就得去处理些事情,等这些琐事做完了,也就该收一下当年的旧账本了。”
“嘿,当年走得着急,有些烂账没办法收,现在老了,也该收收了。”
王安风没有说话。
离弃道又喝了口酒,随口道:
“对了,你说你那个巨鲸帮中,有个叫公孙靖的,兵家出身?”
王安风点了点头,道:
“离伯你认得他?”
离弃道嘿然一笑,道:
“认得认得,当年行走天下,和那个小家伙可是颇为熟悉。”
“这个且先不提,你可给他吃了咸菜?”
离弃道眼中满是好奇和期待,在看到王安风茫然不解点了点头之后,老者突然肆意大笑出声,笑声当中满是欢快,仰脖将手中最后一碗酒灌入喉中。
那酒刺鼻。
古道人要王安风暂且放下原本熟悉的武功路数,每日在铜人巷中,只用离弃道传授他的武功对敌,现在创这几门武功的老人就在身边,王安风自然不会放过机会,时时请教,那几门武功日趋纯熟。
这本就只是当年离弃道创出的入门武功。
现在放在江湖上,不大不小也算是个高手的王安风重新拾起来这种基础入门的雷道武功,自然要简单许多,只是罡雷劲不同于拳掌轻功,是如内功一样需要时间细细打磨的功夫,进展倒是没有那么迅猛。
除夕的时候,王弘义的儿子带着妻子回了大凉村的祖宅。
那是个面容清秀的姑娘,有些富态,穿一件红袄子,一看便是有福气的,在其身旁,原先在村中脾气有些急躁的王鹏程此时看去却成熟了许多。
王安风和王弘义整了一桌子酒菜。
酒劲上头,王弘义大着舌头,把那木桌子拍得震天响,道:
“早就跟安风你说了,早些把阿莲追到手,结果现在,给人城里的大户纳了去,儿子都能满地乱跑了。”
“男人不成亲,就都是个莽小子……”
“你看看鹏程,不就老成许多?”
一番话说得嗓门极大,似是生怕旁人听不到。
王鹏程一脸苦笑,离弃道则满脸发黑,瞅了瞅桌子上还剩下小半坛的烈酒,恶向胆边生,一掌扣住,抓住王弘义便不断地灌酒,引得一阵小小骚乱。
王安风端着茶盏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怔怔出神。
比起三年前的除夕,今次少了姜守一夫子一家,却又多了王鹏程一家,人数没有太大的变化,人倒已经与往日不同。
脚边有毛茸茸的触感传来。
王弘义家里那只大黄狗盘在王安风的脚边。
三年过去,而今这只大黄狗毛发已经发白,对王安风却仍旧亲近。
桌底下有人们故意扔下的吃食,几只猫儿动作灵巧,在人们脚下跃动着,离伯起了性子,一手抓着酒坛,就要给王叔灌酒,王鹏程和他的妻子在一旁手足无措。
有些乱……
王安风嘴角噙着笑,回身看向窗外,天边是一片漆黑,仿佛已经穷尽了星光的边缘,再往外就是无穷无尽的黑夜,可是只要视线略往上抬,便又是另一番景致的星河灿烂。
王安风举杯,茶汤里盛满了月光。
“姜先生……”
“年节安康,万事胜意。”
村中有人做了土法的爆竹,寂静的夜色当中,响起了噼里啪啦的脆响声音,伴随着乡间孩童们的惊叫声,年味儿如同一只无形的兽,穿行了在了大凉村的乡间土路上,也穿行在每一座大秦的城镇当中。
张听云坐在张府的院子台阶上。
大堂中摆了三张桌子,往日都见不到几面的叔伯亲戚们挤得满满当当,还带着那些一身脂粉气的少年少女,都用看奇珍异宝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也有想要过来靠近那小姑娘的,但是不是被装作了道童的秦霄拦下,便是被那蛰伏在院落中的异兽黑熊气息震慑,根本不敢再往前靠近一步。
白雪积压的院落当中,一身白色道袍的小姑娘手掌轻轻抚摸黑熊。
能够生撕武者的猛兽安静得蛰伏。
风席卷起雪,黑色的熊毛微动。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一幕,总让人有种忍不住摒住呼吸的感觉,大堂里交头接耳的小声窃语不知不觉安静下来,秦霄靠在门口,看着那边安静的张听云,总感觉自己和她的距离在不断得拉远。
就像是古代神话里追着月亮的天神。
他自己都不是天神呢……
秦霄学着大人一样叹息一声,俊俏的脸庞皱起来,却又满是无可奈何的感觉。
要是再这样下去,自己不就成了哥哥那样的人?
想到无论玉儿姐姐怎么明示暗示,都能够防得滴水不漏,甚至能够在十条生路的选项中,生生找到一条死路的秦飞,秦霄没来由打了个冷颤,甩头将这个可怕的念头抛到了脑后。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老天爷你可千万别认真……
老道士瞥一眼碎碎念的小道士,一手提着酒,一手抓着个猪肘子乱啃,跨出了大厅。
道门祖庭上可不比红尘,没有能把肉菜玩出花来的厨子,他在张府这几天吃得简直不亦乐乎,一个猪肘子眨眼给啃成了骨头。
老道士随手把猪肘的残骸扔到了秦霄怀里,抹了抹嘴,一屁股直接坐在了张听云的旁边。
“很不喜欢?”
老道士偏头看着张听云。
张听云点了点头,白生生的手掌摸在黑熊头顶。
老道士笑道:“红尘有红尘好的地方,就有让人不舒服的地方,清修有清修的孤寂,也有清修的自在。”
“天底下哪里有都占了便宜的好事情?”
“就连简单的吃肉都会长胖,何况是这红尘?”
说到吃肉长胖的时候,他随手指了一下不远处正把那肉骨头扔开,满脸嫌弃擦手的秦霄,后者注意到张听云的视线,刷一下把满是油污的双手藏在身后,脸上干笑。
张听云收回视线,想了想,道:
“没关系。”
没头没脑的三个字,但是老道士却听懂了。
她的意思是,只要还能够见到那些想要见的人,红尘中的烦恼也没有关系的,即便再多些,也是没有关系的。
老者笑一声,抬眸看向夜色。
夜色虽然漆黑,可是上面也有星空和明月。
张听云在小时候,还没有入他们道门的时候曾经见过两个人,天生道体的小姑娘对那两人都很是亲近,其中一人离得这里很远,另一个却很近,老道士对这个能让张听云亲近的人也很感兴趣,想了想,道:
“那我们明日就去看他?”
“反正我道门也是出家之人,那些世俗礼节也不用太在意。”
“想来你也不愿意看到那些人。”
老道士说话的语气有些耍赖。
张听云眸子稍微亮了下,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在后面擦着自己身上油污的秦霄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几步就窜到了前面,口中叫道:
“去哪里?”
“我也要去……老道长,带我去呗。”
“啧,你个假道士,怎么哪里都想去?不成不成……”
“不要这么无情啊,好歹我爹当年也是你们道门出来的……”
秦霄和老道士开始耍皮,张听云手掌轻轻抚摸着黑熊,心中升起期待,那只已经不同于往日的硕大黑熊却似乎感觉到有些不安,动了动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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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山下有流火(1/2)
除夕年夜饭之后,按照秦人的传统,是要去各处去逛亲戚,是才要开始忙碌和热闹的时候。
王安风的爹早逝,娘去的比爹还要早,印象里面也一直都没有见过两边儿的长辈,所以对于王家来说,除夕才是一年里的重头戏。
年夜饭吃过了以后,反倒是会很闲。
若是少年时候,他在接下来几天都会和离弃道呆在一起,听老者天南海北地给他讲各种故事。
可离伯昨夜里被王弘义几句话撩拨得心头火起,拎着酒坛把后者灌得如同一只死猪。自己也没有用武功解酒,结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醉得迷迷糊糊,走路都走不动,还是王安风把他背回了家中。
要不然王安风担心他走在路上把大半个大凉村都给拆了。
在王安风的背上,刚刚有些耍酒性的老者很老实。
他今日喝得已经半醉半醒,嘴中碎语,听不真切。
王安风将老人抓紧了些,感觉到自另外一个躯体上传来的温度还有心跳,有一种很难说出来的安心感觉,只是隐约记得,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是离伯这样背着自己,在村中行走。
耳畔有低语声音,王安风好奇,停下脚步,侧耳认真去听,也只能隐隐约约听得到‘沈武’二字,剩下的部分就归于老人的呓语,根本听不真切。
王安风笑一声,并不很在意,将身后老者的身子往上托了托,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面胡思乱想着,这个名为沈武的人,对于离伯而言,一定是很重要,否则也不会连醉梦中都会低语不停。
沈武?
姓沈,是谁呢?
王安风心中有些好奇。
他就这样一边想,一边背着老人在村子里的小路上走着。
夜色颇深,小村子里,没有郡城州城里面的万丈红尘灯火,没有那么多人,自然不会那么热闹,可前面要走的路上,也能够看得到这里一盏,那里一盏,可能并没有那么崭新的红灯笼。
隐有鸡犬相鸣的声音,却越显得村子安静。
虽然安静,并不孤独。
少年嘴角挂着一丝温和的笑意,慢慢往前走,一长一少,远看去像是个小点,远去在夜色中。
这一年的年节承接了去年冬天的气候,同样冷得厉害,老天爷不吝啬,才大年初一,灰扑扑的天上就开始飘雪,天气越寒,空气倒是清爽,三师父让王安风将那匹赤色瘦马带出去透透气。
说毕竟是大秦江湖中的生灵,在少林寺世界待得太久,多少有些不好的地方,王安风自无不可。
只是那匹脾气本来就大得很的瘦马不知是在少林寺中经历了什么事情,性子变得更是跋扈,称得上一句无法无天。
出来之后,根本都懒得看王安风一眼,打了个响鼻,就自顾自溜达出去。
王安风看着这苍苍茫茫的大雪天,呼出口白气,笑一声,脚尖轻点,身形向前飘出,不见如何用力,就跟在了那只瘦马的身后。
这匹马的性子凶得很,在大凉村中晃悠,他有些不大放心。
瘦马察觉到王安风跟在自己的身后,打个响鼻,鼻中喷出两道白气,似是颇为不屑,却提高了速度,在雪地当中如同一道流火般奔出,颇为显眼。
若不是今天雪大,外面行走的村民稀少,只这一下子就要惹出许多惊呼,随即这一团火焰就直接停在了大凉村和凉山接触的那一片空地上,跃身在空中转身过来,冲着王安风打了个响鼻。
然后嘴唇掀开,露出一对大门牙。
摇头晃脑的模样,虽然是兽类,王安风也清晰得感受到了这匹赤色瘦马想要表达的意思。
挑衅。
那显然是挑衅。
王安风看着那匹极为人性化的瘦马,觉得有些头痛,扶额叹息,只觉得这玩意儿果然不愧是三师父调教出来的,连这挑衅的手段都学了去。
三师父一天到晚,到底在教它什么东西。
它只是一匹马啊!
叹息声中,脚下动作不变,速度却猛地提高了一截,衣摆翻动,有风裹挟霜雪而来,自其身周萦绕,卖相好到王安风都怀疑神偷门祖上专门有高手研究过。
转眼之间,已经直接出现在了那匹瘦马旁边。
后者显然没有想到王安风的速度可以达到这个程度,被吓了一大跳,朝后跃去,身上激荡起流火,速度甚快,可是还没有落下,迎面便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掌,在一双马眼里面不断放大。
佛说力士移山经,如来十力。
马类三十四异种之一,敲骨如铜声的赤马没有半点防备,直接被王安风以手托起,明明瘦骨嶙峋,却重得可以,王安风口中清喝,道一声去,抬手将这瘦马向前掷出数丈距离。
此时已能听得到村中百姓行走说话的声音,王安风不想要引起麻烦,身形微动,越过那赤色瘦马朝着大凉山掠去。
在其身后果然有马嘶声音响起,赤色瘦马受不得这种挑衅,迈开腿脚,如同落在地上的火团,跃动着跟在王安风身后,一人一马,径直上山而去。
……………………………………
“这熊……今日好像兴致不高啊……”
秦飞看着那头黑熊。
说来这只养在道门祖庭下的黑熊造就已经脱胎换骨,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异种,一巴掌下去,足以把修行横练外功的武者脑袋拍碎。
这件事情不会比拍碎一个熟透的西瓜难上半分。
凶威赫赫,道门小一辈分的弟子都不敢惹怒了它,每日里还有小姑娘带它出去散步,为它梳理毛发,心情好,吃得便多,吃得多,长得就壮,就没有人敢惹恼它,心情就越来越好。
可是这个时候,这凶兽却畏畏缩缩地,一张熊脸上满是不情愿,若不是被张听云以绳索拉着,指不定就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打滚,死活不去了。
这到底是有多害怕?
秦霄心中偷笑,随即视线上移,落在了拉着黑熊的小姑娘身上,说是拉着黑熊,其实只是一根很寻常的细线,估摸着连只家养的猫狗都能挣断。
可是因为这细线的另一端在张听云的手上,这只黑熊根本就不敢用力,害怕不小心伤到张听云,可又要表达出自己不愿意去的情绪,所以又想要坐倒在地死活不动弹。
张听云往前走两步,这黑熊就又得屁颠屁颠跟着往前走几步,然后再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断循环。
累得有些喘息,吐出猩红的大舌,却又倔强着继续坐倒,爬起来,往前走,再坐倒的反抗,连旁观的秦霄都要觉得这黑熊的熊生简直一片艰难。
可视线落在小姑娘白生生的小手上,看到小指上系着的细线,秦霄心里又一片怅然。
这黑熊好歹是张听云牵着,没事还能享受小姑娘亲自梳理毛发,每日还有张听云的投喂。
如此算来,自己岂不是连熊都不如?
秦霄怅然叹息,突然间觉得人生一片黯淡。
老道士仰脖灌了一大口酒,回头就看到一少一熊无精打采的样子,砸了砸嘴,回身看着旁边的小姑娘,笑道:
“还有多远?”
“应该已经快了吧?”
张听云看着官道一直延伸出的远处,眼睛亮莹莹的,重重点了点头。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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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三年之后的重逢(22)
没有人。
秦霄站在门口往里面张望。
那有些破旧的小院子锁得严严实实的,里面打扫得还算是干净,但是看得到空无一人,他瞥了下院子,昨日除夕,竟也没有看到放烟花留下的痕迹,下意识撇了撇嘴。
他出身皇家,娘亲那可是有战功的,和当今皇上关系也极为亲密,每年年节的时候,会有天京城巧匠设计烟花大赏。
夜里流光灿烂,不逊白日。
就连漫天的星河都被比了下去,那一日,天河郡城的夜空中有两座天河,星汉灿烂,唯此以出。
可惜,今年没有办法去看,自己和哥哥都在道门进学,家中只有爹娘,不知道会不会寂寞。
秦霄有些想家。
老道士往门缝里挤了挤。
“嘿,还真是不赶巧。”
黑熊趴在地上,再不肯前进一步,浑身短而硬的黑毛都有些炸起,流出汗来。
张听云没再抚摸自己这只引来畏惧注视的‘宠物’,看了看这院子一眼,紧闭的屋子里眉头推门而出的少年,眸中浮现出失望的神色。
老道士笑了笑,抬眸看向这村子西北的方向,定定看了数息,然后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大凉山的方向,笑道:
“那不如上山去看看?”
“老道士觉得去山上,登高望远,没准能够找得到那个小家伙。”
张听云点了点头,拉了拉细绳,那黑熊刚刚过来的时候不情不愿,现在看到这屋子里既没有人,也没有马,登时便精神起来。
被拉了一下,也没有半点抗拒,直接就站起身来。
因为刚刚毛发有些蓬松,这黑熊看上去比起原本的模样还要更庞大几分,几乎如同山精野怪一般,喉中发出低声咆哮,野性的气息弥漫,惊起了大片飞鸟,颇为得意。
秦霄跟在后面,看着黑熊,有些幸灾乐祸。
那老道士在道门的辈分简直高得吓死个人,这种道士要说去山上,肯定不是去上山望风,天下名山,有几座能比得过道门祖庭虎踞龙盘的浩大气象?
想来那个人就在这山上了。
他看一眼黑熊,道一声蠢熊,又看了一眼张听云的背影,紧了紧身上衣服,务必要在张听云亲近的人面前留下足够好的印象。
围魏救赵,曲线救国。
所谓平生大计,只在此刻。
秦霄神色郑重,在心中暗暗给自己打气。
老道士看了一眼秦霄,心中憋笑,一手提着酒葫芦,一手拉着小听云,往大凉山的方向去走,黑熊和秦霄紧步跟在身后。
大凉村隶属于大秦扶风郡下雨霖州,只是依附在进贤县周围的小村庄,村民不多,去过城里已经算是卓有见识,如何能见过这样古怪的组合?
一个老道士。
一对金童玉女般可爱俊俏的小孩子,那个小姑娘手上系着一根细绳,绳索的另一端拉着一只硕大凶悍的黑熊。
说实话,若不是那头黑熊看上去实在凶悍,村民们早已经围了一圈,哪里像是现在,只敢远远地去看,一个有着山羊胡的老人摸着自己的脑袋,饶有其事地讲着在城里听来的江湖规矩。
稀疏的头发倔强地贴合在几乎要发光的头皮上。
说行走江湖上有忌讳,一个是出家人不能惹,一个是女子孩童不能惹,一个是年纪老迈者不能惹,这一行人把这江湖忌讳给占了个全,还另外附送了一头黑瞎子里的黑瞎子,简直就是凶中之凶。
不能惹,不能惹。
远远看着就好。
老道士一个没忍住,将嘴里的酒直接全都喷了出来,再回头去看,刚刚还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村民一僵,随即就如鸡飞狗跳一般,转眼就跑得没了影,见此情景,道士再忍不住,大笑出声。
一行人行至大凉山下,那本就恢复本性的大黑熊更是得意洋洋,这里本就是生它养它的一方天地,山林任他它自由,只可惜三年前遭了灾,这还是第一次回来。
他若是人,早已经潸然泪下。
抬爪按在一块青石上,那石头被一爪子直接暗碎。
黑熊尤其兴奋,张听云的眸子也微微亮起,看着这笼在飞雪当中的大凉山,老道饮酒一口,大笑拂袖,片片雪花逆势席卷,前路一片广阔。
一袖开十里雪路,两旁飞雪依旧,这种神仙手段让秦霄看得双眼发直。
飞雪当中,那只在道门祖庭修身养性,吃了三年素斋的黑熊抖擞精神,震动身躯,长吼出声,沉闷的咆哮声音响彻了这一片山林,惊起了大片大片的飞鸟。
积雪震落,熊罴昂首,立在张听云身旁。
秦霄诧异发觉,这一只被当肥猫养的黑熊,其实也有几分兽王般的蛮横气息,并不如他所想,只是只滑稽的大猫。
老道士喝了口酒,随意指了个方向,道:
“就自这边走罢。”
两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反对的意见,秦霄家传渊源,自小习武不提,那头黑熊入山之后,一反常态,有猛兽般的昂然姿态,行走在前,几乎要让秦霄都对它改观。
三人一兽顺着山路往上复又行了半刻时间,灰扑扑的天穹上突然有沉闷的声音响起,秦霄略有警惕地抬眸,随即瞥到旁边饮酒的白发道士,放松下来。
那头黑熊则是踏前在了张听云身旁,身躯微伏,自喉中发出沉闷嘶吼,獠牙探出,一双熊眼直勾勾地看着那个方向。
老道士依旧还是自顾自灌着酒。
那个毫不起眼的酒葫芦似乎没有个底一样,喝了这么久,里面还能够倒出清澈刺鼻的酒液来。
气氛不觉有些沉凝,秦霄警惕地看向前方干枯的丛林,天地都灰扑扑的,仿佛在下一刻,从那丛林中就会扑出一个怪物一样。
少年咽了口唾沫。
过去了三息时间,或者是五息,天地间又是一声沉闷的声响,原本一片苍茫的天地间亮起了一道流火,那火焰几乎像是从天空当中掠过,随即落在地上,再度借力而起。
在其落地的一瞬间,秦霄看清楚了,那是一匹马,极瘦的瘦马,赤色鬃毛飞扬,根根分明,让人升起燃烧火焰的错觉,可下一刻,秦霄就开始怀疑那究竟是不是错觉。
那马落在地上,昂首长嘶,连四蹄上都升起流火,嘶鸣声音极为清越,穿金裂石一般,冲霄而起,黑熊喉中发出低沉的嘶吼声音,呈现戒备的状态,挡在了张听云身前。
它对马似乎有某种执念。
但是那匹赤色瘦马却似乎没有兴趣去搭理黑熊的挑衅。
四足在地面上一踏,就要再度奔出,可是才跃出半步,便有霜雪随风而起,枯林晃动,一袭青衫从中而出,脚下风雪轻旋,衣摆微动,只是一个闪动就出现在了那龙马旁边。
那人低语,那声音中似乎有些愠怒。
“好一匹臭马。”
“不听管教。”
右手抬起,五指握合,拳锋之上隐隐有雷霆闪动,张听云的眸子亮起,黑熊则感觉到一阵威胁,自身上上下下每一根毫毛都在看到那道身影的瞬间炸起,喉中嘶吼声音越重。
王安风一手抓住那不服管教的瘦马毛发,右手握拳。
空气中有暴躁的雷霆闪动,秦霄察觉到自己的皮肤有些许的刺痛,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兵器,在手指触碰到金属剑柄的时候,手指指腹和剑柄当中迸发出一道蓝紫色的雷光,嘴中低呼出声。
王安风瞳中闪过雷痕。
右拳猛地砸出,砸在了赤马头颅的旁边,在雷劲迸发出的瞬间收回,随即猛地出拳,第一拳打出的雷劲还没有散去,就已经被第二拳的拳锋勾勒,随即第三拳,第四拳,一直到第八拳。
足足八道天雷拳的拳劲重叠在了一起,被最后一拳所彻底引动。
雷动八方。
沉闷暴虐的轰鸣声音炸起。
雷霆属阳刚,坤位,劲气以一人一马为中心往外席卷,空气温度升高,与裹挟着霜雪的寒风对撞,形成了肉眼可见的漩涡,一直被劲气遏制的雷霆在此刻失去控制,顺着旋风大地四散。
炽焰般的高温将霜雪扫平。
方圆十步之内,有雷火异象勾勒,如同大地回春,露出了黑色的土地,十步之外,霜雪越急,拍打在了秦霄的脸上,拍打在黑熊的熊脸上,熊脸一片呆滞,那俊俏的小少年看上去比熊还要呆上两分。
“你这畜生,可服气了?”
王安风呼出口气,一手松开被掀翻在地的赤马,回身看向那边几人,体内雷劲未散,呵出一口白气。
他的右手依旧紧紧握起成拳。
拳锋上纠缠有雷霆。
那拳头倒映在黑熊一双发褐色的眼珠子里,方才上山后表现得如同兽王般的大黑熊一个哆嗦,看到王安风视线似乎往自己这边过来,毛发下肌肉绷紧,仿佛下一刻就要扑击上去。
随即它果然向前一扑,以极为熟练的动作,猛地一下子趴伏在地,满是獠牙,能吞下常人头颅的熊嘴张开,似乎讨好。
“嗷呜……”
熟悉的大黑熊,还有牵着黑熊的小小少女。
王安风眸中浮现怀念的笑意。
“听云……”
小姑娘往王安风那边走了几步,迎着三年未年,斟酌着该如何打招呼的少年,双臂张开,然后把自己的小脸直接埋入了王安风怀中,发出噗的轻声。
三年的隔阂仿佛直接消失。
王安风微怔,脸上有微笑,抬手放在小姑娘黑发上揉了揉。
“长大了。”
小小姑娘双臂环着他,闷声回答。
“嗯。”
秦霄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瞬间被万剑穿心,某种程度上领悟到了张巍然昨日的心情。
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拔剑来表示一下内心的愤怒,可看了一眼王安风白皙的右手,嘴角微微抽搐,理智得放弃了这个诱人的念头。
看了一眼旁边做乖巧状的黑熊。
惆怅叹息一声。
然后将内心中的第十八条计划重重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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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山下有酒(1/2)
王安风完全没有会在大凉山突然见到张听云。
对于这个很亲近自己的小女孩,他心里很是喜欢,也很是袒护。
所以当看发现那个穿着道袍的少年就是秦飞之弟秦霄之后,几乎是本能地踏前一步,右臂抬起,直接将小姑娘拦在了身后。
王安风记性不差。
所以也就还记得,这个满身脂粉气的少年在三年前就已经对还是个小女孩的张听云展露出了非分之想。
秦霄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还没有说出口的话直接就胎死腹中。
他自那满是戒备的双眼当中,仿佛看到了昨日端坐高堂的张巍然,一个是张听云的父亲,一个是大凉村中的偏远少年,这基本上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在这瞬间站到了统一战线,精神达成高度一致。
而这战线旁还有道门上下三代,修为直接涵盖未入九品至中三品巅峰的三百持剑弟子。以及张府当中,膀大腰圆,手持菜刀锅铲的厨娘。
此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老道士握着酒壶灌酒,看着一人一熊现在无精打采,服服帖帖的模样,灌了一口酒,哈哈大笑,天下万物果然是一物降一物,道门当中谁说话都不大听的秦霄现在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他看了就舒服。
王安风早就看到了这个头发花白,面庞却红润如婴儿的老者,视线转动,抬手将张听云拉到自己后头远离秦霄的一侧,才上前抱拳行了一礼,道:
“前辈是听云的师长?”
那老道士把酒葫芦随手挂在腰间,抬手还了一礼,然后摆了摆手,笑呵呵地道:
“唉呀,什么师长?”
“老道士就是个看孩子的。”
“就我这点微末道行,哪里能给这娃娃教东西哟。”
笑语声中,王安风还没有继续开口,自几人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震怒的骏马嘶鸣声音,然后就是黑熊的闷声咆哮,震得枯枝颤动。
几人回身去看,便看到刚刚被王安风掀翻在地,吓得半死的赤色瘦马已经跃起在地,此时正昂首嘶鸣不已,似乎暴怒。
斗大的马蹄抬起,朝着旁边黑熊劈头盖脸砸下去。
偌大一只黑熊,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一旁秦霄看得目瞪口呆。
他刚刚有些走神,只是看到那只黑熊往赤马那边凑过去,似乎是准备彰显地位武力,抬爪在旁边树干上拍了下,可转眼间,局势就直接颠倒过来。
王安风扶额叹息。
这匹马的性子比他想象得还要暴烈。
张听云自上得山来,就一直跟在了他的身后,手掌如同小时候那样,紧紧抓着他的衣摆。
王安风以为她有些害怕,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黑发,准备开口把那发了性子的瘦马给喝止住。
老道士放下酒葫芦来,看着那赤马呆了下,一时都忘记了饮酒。
然后转头看向王安风,上下打量了下,道:
“小子。”
“你家的马,打人,不,打熊的时候,还要用棍法吗?”
王安风的脸上有些发僵,再看那匹瘦马,马蹄落处,分明是棍法中的点和砸,只会几招,翻来覆去打得黑熊狼狈不堪,却已经是极为纯熟。
点如枪扎,砸势凶狠,去武馆里的武师不一定有这样的造诣。
王安风觉得自己的额角真的开始有些发痛。
三师父……
它真的只是一匹马,求求你放过它,不……
放过我吧。
咬牙自袖口滑落出三枚铜钱,王安风运起一丝雷劲,甩手将这三枚暗器抛出,却只听得了一声脆响,那匹被黑熊一熊掌撩拨得凶性大发的赤马身子微僵,赤色鬃毛根根竖立,不得不停下动作。
黑熊趁这机会狼狈后窜。
那三枚铜钱滴溜溜在地上打转,排成了一列。
前辈在侧,王安风也不好意思上去捡,只是记下了这周围地势,然后转身看向那看不出年纪来的老道士,心中念头翻转,想办法要将这件事情掀过。
老人正瞅着那匹赤色瘦马,眼睛里都是好奇之色。
直到王安风轻咳一声,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看向王安风,老道士想了想,以一种可以讨价还价的语气,道:
“小兄弟,这匹马是谁训的?”
“老道和你商量一下,把那头憨货也训一下如何?”
“价钱好商量,实在不行道门藏经阁里有不少秘籍,老道士我熟门熟路,哪天上去给你摸几本出来。”
老道士说话的语气很亲热熟络,就像是村里卖大白菜的大爷,说着抬手一指那满脸委屈的黑熊,表示自己看不上眼的憨货就是那头常人眼中山精野怪一般的大黑熊。
王安风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少年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和三师父好好说一下。
他看着那头黑熊,这憨货正满脸讨好看着自己,若是交给三师父,他几乎已经看到这憨货三月之后满脸挑衅的模样,那两只大熊掌再砸出去搞不好就是他们少林寺金刚掌一脉的路数。
想到一只比寻常熊罴更大一圈儿的猛兽昂首咆哮,抬掌一势金刚拜天,再来一招佛光罩顶,最后以万象般若,诸相皆空收尾。
那几乎是噩梦。
王安风无视了把自己的小尾巴甩得风快的大黑熊,木然收回视线,摇了摇头,道:
“前辈,这匹马只是个巧合。”
“并没有什么驯化之术。”
老道士砸了砸嘴,遗憾道:
“也就是说,不成了?”
王安风坚定摇头。
放过我。
不,放过这头熊吧……
心中杂念本能涌动,却在下一个瞬间被收束,王安风面上神色趋于平和,或者某种类似于大家就当无事发生过的微妙神色,转口道:
“前辈远道而来,还烦劳上山来找晚辈。”
“不知在这山上可还有什么事情?如果没有要事。”
“不如下山,喝杯薄茶。”
看到王安风反应,老者只能遗憾地将那股想法放在心里,嘀咕了两声,道门的秘籍真的很顺手之类,却见王安风直接将自己这几句话无视,叹息一声,想了想,道:
“有酒吗?”
王安风家自然是有酒的。
他自己不喝酒,可是耐不住有一个醉鬼的长辈。
年节的时候多少准备了些酒,老道士听到有酒可以白喝,心情很是愉悦,一路走在最前面,王安风则牵着张听云跟在后面,一路问些三年来的经历。
赤色瘦马则是跟在王安风身后。
似乎是经过了极慎重的考虑,还往后退了半步。
也不知道为何,脾性一向臭得可以的瘦马面对张听云的时候却乖巧得厉害。
小姑娘摸它鬃毛的时候,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小姑娘的掌心,这可是连王安风都没有过的待遇,至于三师父……
王安风想了想,然后将这个想法否决。
毕竟三师父鸿落羽没有达成这一行为最基础的要求,关系再好也没辙。
秦霄和黑熊无精打采跟在了最后。
那黑熊似乎又肿了一圈儿。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可对于习武之人而言实在是没有什么差别,一行数人只用了比上山时候更少的时间就回到了王安风家有些破旧的小院子里,只是这个时候,这院子里却不是空无一人。
须发狂乱如狮的老者坐在檐下,脚旁放着几坛酒。
离弃道的视线自王安风身上回拉,落在那同样白发苍苍的老道士身上,似乎嗤笑一声。
老道士却很好脾气,只是笑眯眯地冲他点了点头,似乎颇为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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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饮酒(2/2)
“离伯?”
王安风看到院中的老者,心里有些意外,牵着张听云紧走了两步,抬手推门,却发现自己的小院子还是锁得严严实实。
很显然,老者是通过某种大秦刑部明令禁止的行为进去的。
王安风无奈,却早就已经习惯,反正自己给离伯配的钥匙老人从来都没有用过,每次不是翻墙进,就是把门拍得震天响,当下自怀中取出钥匙,把大门打开,带着几人进了院子。
那只黑熊还有些畏首畏尾,爪子在门口探了数次,也不愿意伸进去,行在前面的赤马回身嘶鸣,鬃毛微微扬起,几乎有火焰升腾,偌大一只熊瞎子狠狠得抖了抖,一步就跨了进来。
那熊脸上满是讨好。
老道士熟门熟路,径直走到了离弃道的身前,也不客气,直接拎过来一小坛酒,随手拍开封泥,仰脖便灌,想来嗜酒如命的离弃道竟然也没有什么动作。
只是看着那老道士喉结上下抖动,一小坛酒顷刻间下去了小半,道士放下酒坛,颇为舒爽地呼出一大口气,抬起袖子抹了抹嘴,一屁股坐在了离弃道旁边,中间隔了一个位子,笑道:
“咱们有多久没见着了?”
“离将……”
军字尚未落下,旁边离弃道侧身看了他一眼。
老道士只觉得脖子上汗毛炸起,仿佛瞬间跌坠到了俗世战场当中。
杀气临身,却无倾覆之势,显然只是警告,猜出了离弃道似乎在隐藏身份,哈哈一笑,未曾继续说下去,只是仰脖灌酒。
王安风见状微怔,随即心中便有所猜测,看向老人,道:
“离伯?”
离弃道冲着王安风点了点头,轻描淡写道:
“我和这老杂毛,当年在江湖上结识,算是有些恩怨。”
“不过也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他没有再多说。
王安风点了点头,知道离弃道的意思,没有再去打扰这两位老人,想了想,自屋中取了一根细线,直接系在了黑熊耳朵上,另一端系在三年前为这头黑瞎子准备的木棚支柱上。
又低声警告了一番赤色瘦马,才牵着张听云进了屋中。
秦霄自然不会呆在院子里,看着两个老家伙吹牛打屁。
两个半截身子如土的老人怎么比得上小听云?
少年暗自撇了撇嘴,跟在两人身后进了屋子。
离弃道看着木门轻轻关上,发出一声轻响,收回视线,右手从旁边捞起一小坛酒,拍开封泥,饮了一大口,眼神略有迷离,回答方才道士的问题。
这个问题老道士只是随口一问,他却认真想了许久,道:
“约莫,有二十一年了……”
老道士动作微顿,放下已经快要被他喝干了的酒坛,道:
“二十一年,二十一年啊,想想还是昨日啊。”
“原来,老道离了太清殿,也已经二十一年时间了。”
离弃道视线看着前方地面,沉声道:
“你可以不离开。”
老道笑了一声,悠然道:
“什么可以不可以,你也如此天真吗?还是在可惜道士?”
“大势在此,老道就必须要离开那个位置,道门向皇权垂首,道门首座弟子,当代天下行走几乎算是入赘了皇室,成了天河郡主的丈夫,连连两错,无论如何,老道也必须要离开那里了。”
“所以连你的羽衣星冠也被撤了去?”
离弃道押了一口酒,身旁的老道士只是穿了一领麻布道袍。
“他们有这个胆量?不怕你一剑开天门?”
老道士拍了拍空空荡荡的腰间,笑道:
“剑都没有了,哪里还能开天门?”
“再说,这种事情谁都可以提,可是由你来说,老道士我都慎得慌,二十一年前神武府挟秦破七国的威势,兵锋直指江湖,首屈一指便是我道门祖庭。”
“天河郡主七千‘鱼龙舞’连营,将我道门山下围了七日七夜,最后以大势逼迫,以名琴寒玉奏曲相邀,让我道门当代行走白衣解剑,孤身下山,偌大江湖竟然无人来援,你敢说王天策没有背后出谋划策?”
“再提,当时手持斩锋刀,立在阵前连败我七名师弟的,不就是你离弃道离大将军?”
离弃道喝了口酒,爽快地点头,道:
“是我。”
“但是你应该也知道,无论是太上皇,还是当今陛下,都不是甘守平庸的帝王,大秦十八路铁骑既然已经横扫天下,那么下一步马踏江湖,几乎是必然之事。”
“二十一年前,本来是最好的机会。”
“无论是天策,还是当时的殿下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裹挟连破七国的军势兵锋,扫平江湖,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道门当时低头,并不算吃亏。”
“若不是秦天逸看清楚了这一点,也不会白衣下山,跟着天河郡主那丫头离开。”
老道士沉默了下,随即叹息,抬腕饮一口酒,道:
“只可惜,功亏一篑。”
离弃道没有说话,只是大口灌酒。
是,功亏一篑。
是以王天策抱憾而终,是以道门声威一蹶不振,是以天下江湖,越发纷乱,对于大秦也越发惕醒,无论哪一个门派,或正货邪,都不会希望当年横扫天下,纵横无匹的大秦军势再重新汇聚。
仰脖一口气喝干了大半坛酒,离弃道呼出口气。
他似乎未曾受到刚刚交谈之事的影响,笑道:
“不提此事。”
“当年郡主和你们道门行走有三胜三负之约,枉自那秦天逸称有经世之学,却三场皆负,当时候是你亲自送你那徒弟下山,可知道那所谓三胜三负,究竟是个怎么回事?”
“说来,某已经好奇了这许多年。”
老道士闻言连连摇头,道:
“这破事,我如何能够与你分说?”
“不成,不成。”
离弃道复又逼问多次,可是那老道士却唯独对这一点口风极紧,一点都不愿意多说,离弃道不得不放弃继续问下去的念头,喝了一大口酒,定定看着外面天地,沉默了下,嘿然笑道:
“说来,当年某去道门之前,刚好斩了三千颗头颅,在山下险些就克制不住杀性,以槊将败下的七个道士戳死,到时候引兵一上,无论如何,总能够将你道门强攻下来。”
老道士嗤笑,道:
“我猜是王天策止住了你。”
离弃道嘴角浮现微笑,点头道:
“没错。”
“那家伙说实话怕得要死,没事便在我营帐中乱叫,说我若是要下杀手,他马上拍马就往回跑,要我自己估摸着时间,等他差不多到了天京城,再下黑手。”
“要不然他怕哪一天闭上眼睛就睁不开了。”
“还说一定要找齐十来个高手,不分昼夜,保护着他。”
“真是,跟一只苍蝇似的,整日里嗡嗡嗡,烦得要死。”
离弃道微笑饮酒。
老道默然,同样抬手喝了口酒,道:
“说实话,老道确实也生出了这个念头。”
“要不要一剑把那位天策上将直接劈了,又担心弄出太大事情来,整日里想着这件事,都睡不着觉,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胆小的家伙,若是早知道如此,随便找个机会,提着剑吓唬吓唬他,不也成了?”
离弃道摇头笑道:“那你绝对吓不住他。”
“何以见得?”
离弃道道:
“他虽然怕死,却又做出了天底下最找死的事情。”
“你的剑虽然能开天门,但是还吓不住他,怕要自取其辱。”
老道沉默,无奈笑道:
“好像确实如此。”
“那还是一剑劈死的比较好。”
离弃道饮酒,淡声道:
“当年若是你有这种胆子,那么三日之后,便有十八路铁骑饮马道门龙虎泉,你那上上下下持剑弟子,某会亲自劈死,一个不留,为你道门祖庭添一条血河。”
“你敢?!”
“天策若死,那大秦也没有必要存在有道门的流派。”
“一本道书都不必留下。”
“呵,好大的口气,不怕老道提着真武剑上天京去一趟?”
“有胆你便去。”
屋内的秦霄看着王安风和张听云交谈,发现自己根本就插不进话去。门外的老头子们说的话不知为何,又像是蒙了一层纱,模模糊糊,根本就听不真切。
只是能够听得出那两个满头白发,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老家伙声调提高,你争我抢,不愿意落于人后,不由得撇了撇嘴。
果然是在吹牛。
小小的少年双手撑着下巴,看着前面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王安风,和那比自己还要小些的张听云,惆怅叹息。
门外,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或笑或骂,抬手,酒坛相碰。
声音清脆。
仰脖,将过往盛在酒中,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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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院中起奔雷(1/2)
道门祖庭里辈分高得吓死人的老道士,和离弃道喝完了二十一坛村中劣酒,带着张听云和秦霄扬长而去。
小姑娘想要多呆一会儿,可是天色已经渐黑了下去。
再呆下去,进贤县尊张巍然怕是真要害了头痛病。
临走的时候,秦霄看了看那堆在一起的空酒坛。
鼻子嗅了嗅,酒味刺鼻,还带着一股浑浊的酸味,秦霄下意识掩了掩口鼻,心生嫌弃之感。
他爹虽然出身道门,平素不如何饮酒,但是母亲却出身战阵,封在天河为主,素来喜欢饮酒,家中美酒极多。
他一眼就能看得出这酒是有多烂。
刺鼻不说,还一股子馊味。
这玩意儿就连他家的三等仆役也不会去喝,可是两个老家伙竟然只喝着这劣酒喝了快要一日光景,还喝下了足足有二十多坛,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好喝的。
两个老穷鬼。
秦霄心中腹诽,却又想到今日早上上山时候,老道士拂袖散去十里风雪的仙人手段,咧了咧嘴,止住念头,不敢再想。
就只这一耽搁,老道士已经牵着张听云走远,秦霄朝着送出门外的王安风行了一礼,转身疾走,追上了前面的一长一少,口中叫道:
“等等我……”
王安风立在门口。
看着那边三人一兽逐渐远去。
隐约还能看得到张听云频频回顾,一双眼睛安静看着他,王安风笑一声,抬手挥了挥,远远道一声路上小心,小姑娘才点了点头,又转过身去,再往前走了几步,却又回顾看他,王安风就再抬手挥舞。
可转过三五处院子,便看不着了。
王安风收回目光。
离弃道还在院子里,正坐在檐下台阶之上,右腿屈起,左腿架在右腿上一点一点,神态懒散随意,要是给城里老学究看到,一句为老不尊的批语是少不得的,看到王安风转身回来,眼皮微抬,随意道:
“那小丫头有些特殊。”
王安风点头。
他现在已经是六品的武者,放在整个大秦的江湖中,也不是可以随意忽略的小角色,若是在郡内江湖中,实力已经不逊色于一些门派长老,搏杀起来,更要占据上风。
眼睛又不瞎,自然能够知道这一点。
再说少林寺里,还有个白发白衣,笑容温和的古道人在。
离弃道点了点头,不再去提。
他本也就只是随口提及一句,既然王安风知道,那么也不会去干涉后者的想法,抬手一撑地面,踉跄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提着腰间酒壶,随口道:
“那丫头还有太上老道回来省亲,呆不久,也不大短,约莫会在十五元宵以后离开。”
“听云丫头回来,可能是要看看父母,那老道士却说是还要去一趟州城柳岸,见一见那自圈一地的空道人。”
“说是要谢谢那位,没在三年前抢了张听云这样一个上好的修道料子,反倒还送了道门一本道藏原本,说起来,你小子不也见过那空道人?”
“这一次回来,不去拜会一二?”
老人挑了挑眉毛,看向王安风。
王安风想到三年前所见,那仿佛不存于人世的老人,心中有所意动,却还是摇了摇头,笑叹道:
“离伯你不要开我玩笑了。”
“那位前辈既然道号为空,想来也不需要我去拜会。”
“我和前辈不过是一面之缘,说起来也就只是江湖过路人而已,空道人前辈境界远超于我,贸然过去,恐怕也会过而不入,徒增烦恼,不如不去。”
离弃道砸了砸嘴,笑道:
“这才对。”
“我估摸着太上这道士就是过去现的,也不怕空道人恼怒翻脸。不过说起来,他们两个都是牛鼻子老道士,聚在一起可能还真有些话说。”
“道士说话,神神叨叨,云里雾里,一句话都不讲清楚,我们去了也是难受。”
“算逑。”
离弃道笑骂一句,踏出一步,跃到院落当中站定,右手抬起,五指握合成拳,左手在前,朝着王安风招了招,道:
“来来来,闲人都走了,让离伯看看你的天雷拳练得如何了。”
“这一月之间恰好有时间,便好好指点一下你。”
“今日早上你在山上那一招雷动八方响是响,可却不是那样打的,雷声大雨点小,打不死人。”
寻常野兽大都惧怕雷霆,王安风今日在山上为了驯服那匹赤色瘦马的野性,用了天雷拳的招式加以震慑,声音沉闷连绵。寻常村民或许不以为意,只当作是冬日雷鸣的天象。
创出天雷拳这门武功的离弃道却无论如何不可能听错。
王安风点头答应,抬手拉开架势,拳锋之上有雷劲迸发,离弃道抬手握起腰间酒壶,大口灌了一口,随手一扔,那酒壶稳稳落在了檐下,晃都没有晃了一下,老人抬手抹一把嘴,一抬手,大笑道:
“且来!”
“是!”
王安风颔首回应。
便有雷声沉闷,在这院子里不断响起。
因为只是两人切磋,彼此拳脚上蕴含的雷劲只有些微的一丝,没有弄出特别大的动静,往远了些去听,倒是跟昨天除夕夜里听到的爆竹声音有那么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今日大年初一,村中醉酒的居民听到这声音,最多以为那里的孩子性子野,大晚上的乱放爆竹,嘴里含含糊糊喝骂两句,却并不会真的恼火。
年节是个宽容的节日。
在这个时候,即便是平日里性子再如何泼辣的村中婆娘,也有了长者的宽和,对于孩子一定程度的顽皮只是报以宽容一笑,并不以为意。
所以他们也并不知道,在这村子里偏僻的一处院落中,有两道雷霆流光,伴随着拳脚相击,在不断地交锋。
双拳拳锋相触。
雷霆如同电浆一般迸射,打在地面上,形成了焦黑色的痕迹。
僵持数息时间,王安风闷哼一声,连连后退,脚下踏出裂纹,七步之后才稳住身下,脚下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坑。
离弃道却如同脚下生根了一般,稳稳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一头白发狂乱如狮,手掌抬起,想要从腰间摸出酒葫芦,却摸了一个空,略有遗憾地抿了抿嘴,抬手朝着王安风招了招手,笑道:
“这一拳不差。”
“劲气短促刚猛,一触而收,有了那么几分味道,再来。”
“是。”
王安风深吸口气,借以平复了胸膛当中翻腾的气血,双拳拳锋碰撞,形成了肉眼可见的雷霆,踏步,未曾使用自己琢磨出的般若掌掌势,而是纯粹用天雷拳拳路,抢攻而上。
这次是向离伯讨教天雷拳,而不是那个四不像的天雷般若。
这一点王安风分得很清,并不愿舍本遂末。
尽管施展出了全身本事,可王安风在离弃道的手下仍旧没有能够讨得一点好处,他的经验虽然丰富,但是老人却也丝毫不差于他,要是论武道上的成就,更是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所谓切磋,完全可以认为是离弃道的单方面喂招。
以其宗师的经验,牵引王安风的拳劲飞速成长,时间虽然不长,收获却极大。
这段时日中,脑海中对于天雷拳的种种构想皆有所领悟,只是那匹赤色瘦马却遭遇了数个时辰的折磨。
雷霆的轰鸣声不断地在其耳边乍响。
天见可怜。
对于一匹曾经的野马而言,这是何等的折磨,简直堪称酷刑,就连之后看向王安风的眼神都有几分不大对劲,带上了食草类看向肉食掠食者所特有的警惕和戒备。
等到送回少林寺之后,更是连续数日精神不振,连黄豆拌生蛋黄都没有办法引起其兴趣,吴长青顺手往里面塞了一把药草,那马也没吃出什么不同来,直到鸿落羽带着出去了一趟,才回复了原本秉性。
时日渐过,转眼已经到了正月十五。
这一夜,忘仙郡雨霖州中有极大的花灯会。
张听云已等在桌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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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一夜鱼龙舞(22)
小姑娘今日换去了一身道袍,穿上了藕色的常服,就越显得粉雕玉琢,安安静静坐在王家院子里的小石凳上,就像从画里走下来的人儿。
当然,有小姑娘在,自然也就有个身材高大的老道士。
还有一身道袍的秦霄,张听云的母亲身子虚弱,无奈只能在家中歇息,秦霄暗地里却觉得,那位出身官宦的千金估摸着是这些天里被女儿旁边寸步不离的大黑熊吓得有些心神不宁,加上天气转寒,这才病倒。
当然这种话他也只敢在肚子里转转。
原本身为进贤县县尊的张巍然自然也要同行,可是没奈何今日突然便有案件要他审理。
于是爱女心切的张县尊只能满面痛切,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拉着老道士的手掌,头也不回得出了门,留下那头硕大黑熊趴在院子中陪着自己,两眼相看同病相怜。
“走罢。”
王安风自屋中走出,身上依旧是那一袭青衫,背后负剑。
他走到小姑娘身旁,在秦霄几乎要妒忌到喷火,并且黯然神伤的注视之下,轻而易举得拉起了小姑娘的手掌,往前行去,老道士看了秦霄一眼,砸了砸嘴,然后望向院中模样懒散的离弃道,道:
“离将,你不走吗?”
自上次开口没能喊出离将军三字,他就干脆装傻充愣,这数日里只以离将二字称呼离弃道。
离弃道懒懒掀了下眼皮,道:
“不去。”
“没意思。”
老道士也没有着恼,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紧走了两步,跟在三名小辈身后,再按下速度,慢悠悠地往外走。
大凉村距离雨霖州并不近。
张巍然心疼自己才十岁的女儿,专门派了自己的马车跟着。当然这马车只给自己的小棉袄坐,他可不放心其他人,尤其是秦霄和张听云独处一室之内。
想了想,烦恼于公务的张县尊大笔一挥,直接又拨了两匹劲马,老道士一匹,秦霄一匹,马车里还坐着那位八品修为的老嬷嬷,彻底断了秦霄想钻进马车的念头。
王安风则是骑着那匹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的赤色瘦马。
这家伙虽然因为鸿落羽,不复先前萎靡不振,可是多少收敛住了自己的脾性,不像先前那般跋扈,最起码算是听话,迈开步子,轻而易举便能够跟得上马车速度。
事实上,而今张巍然心中第一痛恨的人物,已经在经历了自王安风到秦霄的过程之后,重新转回到了王安风的身上
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结果这半月之间,几乎日日都会跟着那老道士来大凉村,一呆就是一整天,如此亲近,连他这个当爹的都没得比。
前些日,族中有长辈专程从郡城来了进贤县,就是为了见一见张听云这个入了道门的晚辈,结果等了数个时辰,天色渐黑的时候小姑娘才姗姗来迟。
当时候年已五十余岁的三叔公恼怒得厉害,可尚未发作起来,就被老道士一巴掌糊在了肩膀上。
那老道刚刚啃了猪蹄,五根粗指头上全是厨子精心调制的油汁。
号称香飘十里,香气扑鼻而且滑腻非常,是张府中厨子的得意之作。
道士的五根手指在那号为‘梦泽竹’的上好布料上亲热熟络地抹了抹。
如此嚣张,而且只是身着麻衣道袍的老道士让郡城来的三叔公当场一懵,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指桑骂槐的话当场就憋回了肚子里头,连晚饭都没有来得及吃,当天便恼怒且狼狈地出了进贤县。
张巍然的好心情持续了一夜。
直到第二日辰时自己的女儿再度跑去了大凉村。
提着点心的张县尊站在院子里,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屋子,气得脸色发白,胡须乱抖。
张听云此次回来忘仙郡,说是省亲,但是大多数时间,却都只是和王安风在一起,王安风练拳,她就在一旁坐着看,王安风生活做饭,她便在院中为黑熊梳理毛发,安安静静,不乱动也不乱说话。
就连王安风前往县城中,拜访为他启蒙医术的李氏夫妇时候,张听云也跟着一起,后来王安风索性直接在自己要做的事情中也考虑了小姑娘的存在。
正月初七的时候,带着张听云上大凉山转了一日,王安风指着明显比起其他地方的树木稀疏许多的地方,笑谈当年自己武道筑基时的经历。
以肉拳砸倒树木,然后拖下山去买得银钱。
那时候王安风的武功完全不能够和现在相比,可是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的语气神色多少有些怀念。
正月初八,天晴。
两人去了柳絮山庄下的村子里,祭拜了柳无求和梅初雪。
村子里有些偏僻的角落里,王安风一边为两位前辈的墓葬添土,一边有一句每一句得讲着两位前辈的故事,只是他自己知道的部分,支离破碎,也能够窥见那位老者一生的狰狞之处。
张听云便坐在旁边青石上,右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听得认真。
小姑娘的手里握着一根吃了小半的冰糖葫芦。红彤彤的山楂上浇了蜂蜜和糖浆,映照在黑熊的眼珠子里,引得这猛兽不断吞咽口水,却老老实实趴在原地不敢乱动。
那糖葫芦有三颗入了王安风的肚。
雨霖州的元宵灯会,事实上并不如何热闹,完全不能够和扶风郡城想比拟,可却有城中各类匠人苦思冥想制出的花灯。
或许正因为这城池稍小,各条街道便被这各式各样的花灯塞得满满当当,就是大郡城所不能比的好处,白日里是雨霖州城,入夜之后,便是玉虚幻境,满眼里都是流光溢彩。
有龙凤飞舞,百花绽放。
红尘灯火如流水,将整座雨霖州城分割开来。
这一日,雨霖州周边三五县城,十数村镇中,不知有多少百姓手提花灯,涌入城中,王安风牵着张听云的手掌,脚步放得极慢,却仍旧不知何时,便和身后的老道秦霄走散。
回身去看,已经看不到道人老妪,只见得红尘花灯变化,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张或老或少的笑脸,很快地擦身而过,却并不断绝,人流如潮水,奔波几复回,一时间两人仿佛置身于幻境之中,分不清四方左右,生出茫然之感。
王安风握紧了张听云的手掌。
小姑娘乖巧反握。
王安风侧身看向穿一身藕色衣衫的小听云,温和道:
“怕吗?”
张听云摇了摇头,右手拉着王安风。
她左手提着一个红彤彤的花灯,一双黑色的眼睛安静而清澈,倒映着前面的万丈红尘,本就绚烂的元宵风月被收纳入那一双眸子里,倒是越发璀璨。
王安风牵着小姑娘慢慢往前走。
灯火自两畔滑过。
道路两畔摆满了各样的摊贩,支撑摊子的两根木棍往上伸长,绷紧了铁丝,上面或是悬挂着各式灯笼,或是一个风铃下悬着长形白纸,纸上写满了灯谜,或者悬挂着各类面具,山狐天女,不一而足。
王安风猜了个灯谜,选了个天女面具,张听云只是戴在了面庞一侧,他牵着小姑娘,顺着人流往前走,灯火前行,照亮了一条道路,往前去看,一直延伸到了极远极远的地方,仿佛永远也没有穷尽。
天穹之上,升起了流火光束。
一声爆响,便是漫天星河灿烂。
两人驻足,王安风看着天空中烟花流散下来,如同流火一般,定定看了看,回身看向张听云,小姑娘正瞪大了眸子,看着天穹上的烟花。
那眸子中倒影出的风光,却更为引人沉醉。
“听云,老道士?!”
“你们在哪儿啊……”
秦霄正在人群中如同没头苍蝇一般乱转,想要找到走散的人。
脸上有些慌乱之色,却被人潮裹挟,没有办法随意行动,因为着急了些,和几名行人碰撞,四面八方只有行人和红尘灯火,更是分不清方向。
在秦霄被裹挟着向前行走的道路一旁,张府派出跟着张听云的老嬷嬷被已人群挤在了一旁,看着人流无奈苦笑。
身穿麻衣道袍的老道士坐在了柳亭堤暗,旁边尚有一位道者,神色冲淡平和,太上老道抬眸看向天空中炸开的烟花,饮了口茶,悠然叹息。
元宵已至。
是时候离别了……
一夜鱼龙舞。
大秦大源四年,农历正月十六。
道门太上带着一对少年少女,还有一只又肥硕了两分的大黑熊,辞别张家父母,回返道门祖庭。
王安风孤身相送五十里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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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那年登高,那人赋诗(五千五二合一)
年味儿伴随着张听云的离开,终于散去了最后的一点尾巴。
闲散了许久的大秦百姓重新投入到新一年的正常生活当中,王安风在家中的生活也彻底变成了每日里单纯的习武练拳,天雷拳三门武功在离弃道的提点之下,以足以为人所感知到的速度提高着。
只是王安风曾经问过老者,当年他明明创出了一整套,足足四门武功,可是为什么只传授给他三门?
离弃道看他一眼,砸了砸嘴,道:
“若是你这些年主修罡雷劲,那最后一门武功,你现在也大约可以入门了,可惜,可惜,你现在的水准还差得远……”
“若是接下来几年你勤修不殆,他日再见的时候,约莫就可以传你了。”
王安风只能将心中的好奇压下,依旧练拳。
离弃道对于王安风的要求很是严苛。
后者在扶风学宫的时候,曾经看到过杂书中有提及过,岁月往来虽然没有什么不同,可往往玩赏风月之事,最难把握时日光阴。
先代曾有诸侯国主于宫内大殿点鲸油巨烛七十二,天悬三百六十五颗婴儿拳大的夜明珠,每日欢饮,不觉便是数日已过,恍然如梦,可和离伯练拳的时候分明不是那么轻松快活的日子,时间依旧如白驹过隙,一瞬而过。
转眼已至离别之日。
那一日,王安风未曾习武。
王家小院里那石桌上,已摆满了酒肉,香气扑鼻。
离弃道大剌剌坐在主位上面,一点不客气,抬手饮酒,大口吃菜,王安风坐在一旁,为老人斟酒,两人仿佛不知离别,只是随意谈些寻常事情,以及之后的打算,酒至半酣,离弃道端着酒碗,随口道:
“对了,你刚刚说,要追查白虎堂。”
王安风点了点头。
他在先前的一月时间里,基本上已经把自己这三年经历过的大小事情都和离伯说了些,药师谷的经历太危险,也就掩下没有提,其他倒是没有多少隐瞒。
离伯知道赢先生和师父的存在,也不需要花费功夫去编借口。
离弃道笑了下,靠坐在竹椅上,眼睛看着外面。
门外面只是乡村的土路,崎岖不停,因为融雪,处处都有泥泞,一不小心就会溅上一身泥点子,可土路再往外走,就能够直接通到大秦的官道上,笔直宽阔,可容纳五乘秉并行。
顺着官道,可以到达大秦这偌大天下的每一处地方。
那里许多地方,他们都曾经去过……
很多人。
“白虎堂……”
离弃道呢喃低语,笑出声来,他此时已是半醉,本有许多顾虑,可此次回来,心中最担心的事情反而放了下来,王安风的成长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快而且稳当,抬手又灌了口酒,爽快道:
“查,去好好地查。”
“你父亲当年没有做完的事情,你这个做儿子的去做,也是应有之理,只是小心,不要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了。”
王安风的动作微微一僵。
他的大脑在数息后才消化干净老者所说的话,然后在下一个瞬间就变得一片空白,可是同时在心中却有波涛激起千重浪,轰鸣不息,整个人的气息略有变化。
在王安风的心中,一直潜藏着的怀疑终于逐渐升起。
在他已经有所模糊的记忆当中,父亲是得了重病去世的,发病的时候,整个人瘦骨嶙峋,咳血不止,唯独一双眼睛,依旧如往常那般有神,直至昏迷,再未曾睁开眼睛。
当年他少不更事,只当作爹是如他自己所说,患了重病。
可是现在他已经有了一身传承于天下第一神医的医术。
无论是其所学的医术,还是在风字楼和青锋解藏书阁中翻阅的典籍中,都从未曾记载过有哪一种病症发作起来会是这种模样,那种症状,更像是外毒邪气入侵。
王安风看着离弃道,直起身子,缓声开口,道:
“离伯,我父亲他……”
离弃道饮了一口酒,至此方自觉失言。
方才自己趁着酒劲,心境放松,在离别之时,不小心说出了不该说出来的东西,虽然只是一句话,却已经能够推算出许多东西,离弃道心里头念头电转,斟酌言语,笑道:
“确实有些事情瞒着你。”
“你那爹,具体生平我一时和你说也说不清楚,只是按他所说,自己不过是个忙来忙去,一事无成的穷酸书生,当过两年不大不小的官,手下也有些个弟兄……”
离弃道说话比较慢。
他看着那边正襟危坐的少年。
王安风一双干净的黑眼珠子只是安静看着自己,微醺之际,离弃道几乎像是看到了当年那个书生,说了两句,也自觉这谎话没趣,自嘲笑了一声,收回视线,不再开口,只是自顾自饮酒。
沉默了许久,王安风敛目,轻声道:
“离伯。”
“我爹不让你告诉我这些事情?”
离弃道没有说话。
这已经算是回答。
王安风抬眸。
心中有即将接近隐瞒真相而出现的激荡,王安风深深吸了口气,强行使得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像是平常时候那样,道:
“我爹有仇敌?”
“那仇敌会对我不利,而且势力极大,即便是以离伯你的武功,也必须要带着我们隐居在这里?”
“我爹没有修行过武功。”
“所以说仇敌是来自于朝堂?还是说我爹曾经有过武功,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武功尽失?”
王安风说话的声音很轻,语气很平静,也不显得逼迫。
可是离弃道心里却开始有些觉得麻烦,麻烦当中又有种古怪的欣赏,混杂在一起,那心绪实在不是一言两语能够说得明白。
他抬起头来,看着那边一袭青衫,正襟危坐的年轻人,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绝对不肯吃亏的书生,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如同侵染了两汪寒泉,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此时他可没有什么怀念。
他和那书生相处了许久,自然知道不管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是某种程度上的回答,当下并不作答,说的越多,错的越多,能够推算出的东西就越多。
王安风现在还不能知道太多。
王安风见状,缓缓收回视线,双目闭合,深吸口气,心中激荡的情绪在佛门真气的运转之下,逐渐恢复了平常应有的宁静,将心境维持住。
自己现在还不够资格知道。
没关系,可以等。
离弃道看着安静的王安风,停下了喝酒的动作。
王安风的眉眼要更像是他的母亲,要更为柔和几分,可是现在他闭上眼睛,因为心境震动,而无意识咬紧了牙关,令自己的面容线条变得更为刚硬,离弃道几乎要错认,以为是那咽了气的书生又活了过来。
正当此时,王安风突然睁开眼睛,方才的错觉就消失不见,王安风顿了顿,轻声道:
“我明白了,我现在不会涉及太多事情,离伯。”
“那么,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离伯,白虎堂和我爹的死,有没有关系。”
他一双眼睛微微睁大,紧紧盯着前面的老者。
离弃道看着王安风的视线,慢慢点了点头,道:
“你爹当年准备向白虎堂下手,而白虎堂也已经觉察到了这一点。”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事实上白虎堂和王天策之死虽有些许牵扯,实则并无太大关系,但是有什么东西转移王安风的注意力也好,跟在那书生旁边久了,他也知道如何说话才能够起到最好的误导作用。
王安风闭上眼睛,许久后轻叹声气,道:
“我明白了。”
“离伯,我不会不自量力。”
这一顿酒,离弃道喝得并不如意。
酒后心胸自然张开,开口就有些随心所欲。
但是作为一名顶尖的武者,他不想要说出去的事情,就算是昏睡中都不会开口,何况只是半醉微醺。
夕阳之下,离弃道看着收拾残羹剩饭的王安风,心中微有叹息。
或许也是他自己潜意识认为,此时的王安风已经有资格知道这些事情,六品武者,扔在那里都不是会被随意掩盖下的人物,总呆在父亲的保护之下又是个什么事情。
他喝了一口酒,胡思乱想。
那书生想把自己的孩子藏严实。
可总也有些事情不应该被遗忘,尤其是不应该被某些人遗忘,在王安风因为那些少年时从自己口中听到的英雄往事而震颤欢喜的时候,在他因为那些往事而心血沸腾,整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
他应该要知道。
当年异国雪原之上,神武府以三日时间,自雪原之国借兵三千,连夜回返。彼时明月在天,大秦武将奔袭于异国的三千骑兵之前,如龙疾行。
记载于他国史书中,笔墨浓厚的借兵灭国。
奔于最前的,便是王安风记忆中瘦骨嶙峋的书生,彼时却仍旧峥嵘。
离弃道饮酒,沉默了下,看着王安风的背影,缓声道:
“万事小心。”
“你父亲当年树敌不少,若要查那白虎堂,深入之时,勿要用出自己原本的身份容貌,否则可能招来祸事,切记。”
王安风点头,低声道。
“离伯你也小心。”
离弃道不知是因为感慨,或是其他某种复杂的情绪,低笑一声。
王安风若有所感,再回头的时候,院子当中已经没有了离弃道的身影,唯独那一处地方还有些微酒香,远空处隐隐有雷光,一闪而逝,随即就又变回了先前灰蒙蒙的样子。
王安风定定站了半响,低垂目光,收拾东西回返了屋中。
他一如往日,将碗碟冲洗干净,扫过了地,站在里屋的门口,却驻足不定,没有像是往日直接走进去。
他只是依靠在木门门框,看着简陋的屋子怔怔出神。
这屋门他小时候只觉得高大,可现在斜靠着门框,都不能够完全挺直身子,一不小心,额头就会撞到那并没有多高的门框顶上。
小时候爹病重,大多在床上躺着,走动的时候,腰背也难能挺直,所以这门框并没有修得多高,可离伯身材高大,记忆中离伯每次进屋来,都要先低一下头才行。
门口正对着的就是王家硬实的木板床。
上面曾经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眼睛却很亮,很喜欢笑的年轻书生。
王安风现在想想,发现这一布置很有可能是爹的恶趣味,专门用来捉弄离伯,让离伯每次进门都得要对他低头,好像印象中离伯也曾经因为这个问题而和爹去争论,可从来没有一次争赢过,被气得须发乱炸。
王安风笑出声来。
走进屋子里去,搬来凳子,坐在床边,看着那简陋的木板床,小时候他就经常这样坐在床边照顾病重的爹,他往日一直都只以为爹不过是个寻常书生。
可是在慢慢习武,明白离伯的武功究竟是有何等惊世骇俗之后,心里就开始出现疑惑。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书生,如何能够拉着一位足以纵横天下的不世出高手陪着他在大凉村这偏僻荒凉之地隐居了足足二十年之久的时间?
这个问题,若是真的要找理由,也能够找得到,江湖上一见如故,引以为平生知己的佳话并不在少数。
直至今日。
王安风叹息。
能够去找白虎堂麻烦的书生,就算他再笨也应该知道,这个书生绝不会是个穷酸秀才,他和离伯的关系也绝不只是萍水相逢惺惺相惜。
而能和顶尖高手谈笑风生,又直指当今邪性不减的白虎堂,当年又应该有何等风姿。
“爹啊,你瞒我可瞒得真够狠……”
“我总觉得你连你自己的名字都是骗我的。”
他低笑出声。
床上仿佛还能看得到那病弱书生双手一摊,嘴角露出些许耍赖的笑容,这曾经是他很熟悉的画面,却只在记忆当中戛然而止。
王安风定定看着空荡荡的床铺,眨了眨眼睛,轻笑低语:
“能和离伯相交,能在江湖上找白虎堂的麻烦。”
“离伯是宗师,可这样也要退避在大凉村里隐姓埋名,我是六品武者,也还有危险,不能知道过去的事情,对手到底是谁……”
“肯定不是白虎堂,或者不止是。”
“除非爹你让白虎堂堂主绝了后,否则他们不可能会和离伯这样的雷道宗师为敌,甚至让离伯带着我们躲到这里来。”
声音微顿,似乎哭笑不得,王安风叹息,声音温柔道:
“爹啊,你怎么比我还要能惹出麻烦来?”
他想起了自己在药师谷的事情,还有直接导致的扶风江湖变动,笑了笑,又随口说道:
“现在想想,我小时候被欺负那次,天上雷打得那么凶,把整个村子的小孩都给吓得腿软,险些失禁,第二天村子里到处都是晒衣服的,想来就是离伯干得好事情罢。”
“当时他还把我的小吃食抢走了,我跑来找你告状。”
“你也只知道笑。”
“还有你走的那天,平地惊雷,响了许久,村中长老都吓得要祭祀龙王爷了……是离伯在送你吧?既然有仇家,也不怕惹来注意,当时候他或许比我还要难受吧。”
“毕竟你们的关系那么好。”
王安风坐在床边,轻声说着些话。
院落当中,本应该已经离去的老者斜躺在屋檐之上,手持酒壶,怔然出神,几乎忘了将酒灌进嘴中。
将记忆中零零碎碎的事情说了许多,王安风此时心里有种收不出的感觉,像是难受,也不能说是难受,想到哪里就说道哪里,末了,他止住话头,只是安静看着床铺。
他的父亲王鼎并没有留下牌位。
王安风突然低语,道:
“我明日便离开大凉村。”
“我刚刚也该问问离伯娘的事情,我现在觉得,你既然没有那么简单,娘应该也有些故事才对……不过就算当时候问了离伯,离伯也不会告诉我吧?”
“那我便自己出去找。”
“找到了你的消息,也应该能够找得到娘吧,往日都没有机会找,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
“娘又走得太早。”
“我都快忘记了娘究竟长什么模样……”
声音顿了顿,王安风轻声道:
“可我不想忘。”
离弃道靠坐在屋檐上,饮了口酒。
脑中胡思乱想,想了许多东西,当年血战,雪原疾驰,还想到当年那一男一女的相遇。
重阳登高,蜀中文豪饮酒写诗,诗会魁首罕见有两首七言长诗并列,中有两句,一则为,山外青山楼外楼,静湖歌舞几时休,另一句则言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当时正是秦破诸国,文人中有许多亡国之辈。这一句诗勾动了这些文人心中亡国之恨,引得群人喝彩,大叹女子误国,气氛一时热烈。
王天策正隐藏其中。
这家伙肚子里只有坏水,诗文辞藻一窍不通,正考虑着,要不要收拾一下这些亡了国还一副不知好歹的文人。
还未付诸实施,那些情绪热烈的文人墨客却被当时邻桌一名少女用两句诗便压下了风头,那少女混入诗会中,明显是在凑热闹,却被人怒,细眉倒竖,念出两句诗来。
虽工整不如,其中意境放在当时候却极强,强得离谱,令那写出此诗的文人面红耳赤,当场摔笔,将诗文撕得粉碎,称自己往后再无颜写诗。
离弃道手掌轻拍膝盖,心中低吟。
烽火三月楼外楼,芙蓉帐下醉军侯。
谁言国破不知恨,良家有女落红尘。
当着大秦天策上将军说这句话。
讽刺。
真是讽刺啊……
笑叹一声,此地已经没有了老人声音,并未如同方才那般激起雷霆,反倒无声无息,瞬息远去。
第二日,王弘义提着一块猪五花过来的时候,那有些偏僻的院落院门已经紧锁,屋中显然空无一人,屠夫微微一怔,随即想到王安风前两日所说,不日将走。
想着这是走了,只能叹息一声不巧,心里面多少有些失落。
可随即就看到了门口上贴着的那张白纸,看到上面写着告知自己的事情,以及后面的抱歉,却又将心中的失落扫去,砸了砸嘴,道:
“还是长大了,大凉村留不住咯……”
王弘义掂了掂手里猪肉,复杂笑一声,转身慢悠悠往家中行去。
大秦大源四年,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
天象如常,东方青龙星宿升空,始露峥嵘。
王安风再度离开大凉村。
ps:今日二合一五千字,咳咳,需要整理大纲了…………
良家有女落红尘那几句诗引用的是国家宝藏配乐虞美人,作词为王梓嫣,强无敌。
第一百五十七章 青衫跨马出忘仙(12)
王安风青衫负剑,一副江湖游侠儿的打扮,再度行于忘仙官道。
马蹄落在地上,滴答滴答,两边儿有光秃秃的树木往后退去,行人不多,悠闲得让他有些犯困。
他没有用出乘风御空的神偷门轻功,也没有从少林寺中揪出那匹奔如流火的赤色瘦马。
胯下只是骑了一匹枣红色的驽马,慢悠悠往前走,背上系着个蓝色的包裹,里面有些许干粮,些许暗器。
那匹马和黑黝黝的无鞘重刀没带。
在扶风郡江湖中,那一刀一马,几乎已经变成了扶风刀狂的标志性打扮,据称已经有富族豪商不惜千金,只为求取刀狂之马。
银钱在门口桌子上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
不求能得了刀狂那一匹,只要是同种的就可以从那里搬走千金的豪赏,每日里都有马商进进出出,却无有一人能搬走那摆在外面的钱财,倒是借此机会,让那豪商名声大噪。
王安风想了想,还是在心里划去了身骑赤马这个打算。
不是因为那未曾传过来的扶风消息,不过是因为那匹马的性子实在过于突出,让人见之难忘,往后若是他再化名刀狂出来,这马就是一个显眼到扎眼的破绽。
就是不记得他的脸,也绝对会记得那匹嚣张恣意到了某种夸张程度的赤色瘦马,如此想想,他给人留下的印象还比不上一匹蠢马来得深刻,王安风心中也浮现些许微妙的感觉。
过了正月,难得有一个好天气。
阳光散落在这一人一马身上,暖洋洋的让人心中发懒。
王安风现在的模样实在是很悠闲,因为他心里已经不再那么着急。
白虎堂是个什么水准的势力,他这些年多少打了不少交道,心里面很是清楚,他现在一头撞上去,只能够重新上演一次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的戏码。
旁人看来着实可笑,于那蚍蜉却着实可悲可怜得厉害。
对手是能够立足于整个大秦的隐秘门派。
王安风知道,自己现在武功似乎不差,可充其量只能够在一群一地称雄,放在整个大秦西北,甚至于整个天下的江湖中,也只是后起之秀,或可被武功大家称道上一句不差,那也就是最多了。
世事如潮人如水,百年江湖积累下来,再小的水里,总也有许多大鱼大虾。
若只看王安风这一世代当中,中三品的武者可谓凤毛麟角,足堪称道,长剑在手,罕有能和他匹敌者,可江湖数百年,纵横几万里,有少年成才,自然也有白发持剑。
柳无求苦熬六十八年以入宗师,空道人自囚数十载,一步踏出,抬手便抽碎了十里红烛,这些各家前辈用来勉励晚辈苦修的事迹确实真实存在,上面几代的中三品高手着实是有可观数目。
放眼天下,更是不少。
一郡一州之地估摸着肯定不止十个,端坐在上首,为一地武者仰望。
可是即便如此又能如何。
譬如当年的米兴法,也是中三品的巡捕,可一家大族,仍旧被白虎堂中人害尽,白虎堂这偌大一个隐秘门派,行事乖张暴戾,存续数十年间结仇结怨显然不少。
不多他一个,不少他一个,且放开心胸,慢慢来。
不要忘记就好。
王安风半眯着眼睛,坐在马背上。
他此行的目的是青锋解。
或者说得更仔细些,应该是前往青锋解中,求得江湖闲散高手酒自在的踪迹,在他目前所掌握的这些线索当中,于白虎堂这隐秘宗派事情上知道最多的,应该就是这位行踪不定,逍遥江湖的老人。
既然是在青锋解大长老寿宴上相逢,那么青锋解中,肯定能得了这位前辈的大致行踪,起码能够知道去哪里能够得到酒自在的消息。
青锋解为天下隐门之一,和俗世门派中称剑道第一等的天山彼此对应,所处地方在扶风边境,王安风此行倒不必重入扶风,那反倒还要折转一次,算是绕了远路。
只消从忘仙出发,径直往北偏东的方向去走,就能直接到那一处山脉的某个分支,到时候在山下城中把这买来的驽马折些价钱卖出去,自己用轻功赶路,倒是轻松许多。
他闭上眼睛,任由那匹枣红色驽马带着自己,沿官道往前行去。
这是一段不很短的路程。
…………………………………
大秦的疆域足够广大。
立国的时候只有二十来个郡,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武将的沙场搏命,扩张到后来又四五十个郡城,直至二十年前,大秦挥戈天下,如虎出栅,短短三年间吞并诸国,一跃而为天朝上国,下辖七十二郡八百州县。
原本分属于各个国家的边疆被大秦兵家打造成了铁桶一般的防御,于北域边城之外,每三百里设有一处军营哨站,归于定北都护府管辖,如同盘旋在大秦北域的一只苍鹰,时刻戒备着草原之上的诸多邦国。
哨站铁卒刀不离身,睡不卸甲。
纵然这些年大秦国力日盛,可与边境上那些国邦的摩擦却从来没有停止过,每每安稳不了半月时间,就会有伪装为马匪游勇的骑兵游曳在苍茫的广大草原之上,与边疆守军发生大小规模不一的碰撞和厮杀。
通常而言,从未有什么异**士在大秦铁卒之下吃了好处。
曾任安西都护的陈青离职之后,于述职文书当中洋洋洒洒写了许多东西,其中一句叹息。
言道胡人兵刃朴钝,秦卒悍勇,前者五人方当秦兵一人,近日颇得秦之工巧,然犹三而当一,其虽然张狂得厉害,却也能够窥见秦军战力之强。
百里封掀开推开营地屋门,迎面扑打过来一阵寒风,让他忍不住又紧了紧自己的衣领,可还是有树上或是某处屋檐上的积雪被风卷起来,吹入他衣领中,化开,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真他娘的冷……”
他呵出口白气。
他素来知道边关苦寒,可似今年这等还是出乎他的预料。
他来得时候也曾经问过拓跋月,后者在北地生活许久,也未曾经历过如此严寒的冬日。
百里封右手握在腰刀的刀柄上,这铜质刀柄放了一夜,触手更是一片冰寒,让他忍不住咧了咧嘴,往哨站外去看是一大片无边无际的平原,再远些,地面突兀升起,连成了一大片洁白耀眼的山脉。
满眼亮白,百里封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来这北地已经有一月时间,他仍旧未能完全适应下来。
看了看远处的雪山,百里封呵出口白气,抖了抖身子,身穿玄甲,背负着那柄陌刀,自营地中行走,路上有寻常士卒见到他之后,会主动行军礼,他也一个一个一丝不苟地回礼,没有半点含糊。
他毕竟是学成于大秦扶风学宫,且辞去了扶风郡城守城校尉之职,主动要来边疆,本就有所优待,何况当时自扶风郡发往边关的文书上,白纸黑墨写明了几个大字。
百里封,求学于大秦扶风学宫。
谋士。
那谋士二字上还以赤色朱砂画了个圈儿,极为显眼。
主动调来边关的谋士,比起好看的良家小媳妇都缺,何况是出身正统学宫的苗子,都护府下辖诸将都有些动心。
本地守军自老参军抱病还乡之后,位子就一直空缺,守将罗勇捷直接在都护府同僚面前许下了诸多好处,以破费到了肉疼的程度,好歹是将这学成于大秦前三学宫圣地的谋士捞了过来,成了自己麾下士卒。
早在去年入冬第一场雪开始,罗勇捷便心心念念了许久。
谁知等了这许久,没能看到一袭青衫,坦然自若的儒雅谋士,只看到了一条背着陌刀的高大青年,笑容灿烂爽朗。
如同憋了三个月,火急火燎去了花楼画舫,推开门来,没有见到千娇百媚的姑娘,只有个满身脂粉气的小相公给自己比划兰花指。
那手指还粗得跟细萝卜似的。
罗勇捷险些没有气得当场闭过气去。
可兵部文书已经上报,无论他心里是何等地后悔和不情愿,这生米煮成熟饭,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扔下腰牌,自此这位堪称哨站中膂力第一的年轻人,便成了自己新的参军谋士。
而大秦定北都护府下的某个营地,迎来有史以来第一位能穿重甲,降服烈马,一手陌刀凶残,耍得比守将都顺手的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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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狼烟起,江山北望(2/2)
百里封行在这一处哨所军营当中,眼里面看着的都是五大三粗的大秦铁卒。
这处军营中有铁卒三百人,从八品守将一人,校尉两人,再加上他自己一个小小的参军谋士,便是全部。
这本就是定北都护府打在北域的钉子。
一颗死死守卫在大秦边境的钉子。
当代宿将车宏伯曾言,若将这散落在北域的哨所兵营连起来,便是浩浩大秦的边疆,这疆上每一寸土地上都是秦人的鲜血,每退一步,脚下所踏都是鲜血淋漓,是白骨累累。
百里封对这种话颇为不在乎,这已是谁都能被得出来的东西,估摸着时间,不大情愿地前往拜见过了罗勇捷。
这位放在大秦官场上不过芝麻绿豆小的武官看百里封极为不爽利。
百里封也就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正是少年意气,谁又会怕过谁?
他来此满打满算不过两月时间,就已经和这营地中上上下下生出嫌隙,实在是一身学宫出来的学子味道还没能散去,和边疆的兵痞子互相谁也看不惯眼。
本来是有传说中的杀威棒在等着百里封。
可没奈何他也算扶风学宫中的核心学子之一,曾经卷入倪天行一案,因祸得福得了学宫看重,一身武功修得是兵家真气,实打实的八品上,只差临门一脚就是八品巅峰。
比不得王安风仗剑长啸,也不如天剑门宏飞白弹剑而起,可在年轻一辈里已经能够拿得出手。
何况兵家本就不长于单打独斗。
若是让百里封身披重甲,持拿陌刀,引数十披甲之士列阵在前,劲弓强弩上弦在后,就算是江湖中闯出些名头的七品武者也要在三四十合之内,被陌刀刀锋劈下头颅。
只是上一次不过是军营内部争斗,不至于引动下属,因而当日里杀威不成,反倒让百里封狠狠出了一个大风头,一手陌刀平地里翻霜卷雪,照得这偏远营地都似乎亮堂了许多。
此事也已经过去了足足一月光景。
自‘中军大帐’中走出,百里封看着远处的大雪山,深深呼出口气,想及守将说的话,心中生出些许烦躁,若非是为了拓跋月,他如何会从熟悉的扶风郡城主动要求调动到这苦寒的边疆?
想到那一身红衣如火的少女,他的心情稍微好了些。
拓跋月身份不一般,他其实很早就已经知道,虽然他用陌刀,可好歹是正统兵家出身,知道拓跋,鲜卑这些姓氏在周边邦国中都有很深的牵扯,往往在他国朝堂上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譬如拓跋月,是拓跋氏族长的女儿,只是因为少时经历,仰慕大秦强盛,才离开家乡,前往扶风学宫求学。
其所在氏族拓跋氏曾是大族,后经历许多事情,已并入了车师国中,为其支柱之一,车师国为异邦国,畏惧大秦兵锋,素来和秦交好,他身为大秦参军,和拓跋月相交并不违背大秦律例的禁令。
百里封站在军营中,看着车师国的方向,有些出神。
“安风那小子,闷声不响就已经和薛兄……”
“不,不是薛兄弟,应该是薛姑娘,闷声不响就和薛姑娘勾搭上,指不定下一次回中原一带,都能听得到他们二人成亲的消息……”
“我也该要快些了。”
“说起来我还比他大些,这事情怎么能比他慢……”
只在百里封脑海中的妄想已经蔓延到十数年后,蔓延到要生五六个儿子,只生一个女儿,儿子取什么名字都取好了,女儿却还不成。
那些个儿子一定要好好操练,学差不多的武功,保护他们的小妹。
省得被哪家小子给挖了墙角,这可得要看紧些……
百里封眉头皱起,可嘴角却有一丝笑容。
行过旁边的士卒看到莫名打了个寒颤,心里面真心觉得这位参军大人的微笑有些傻,肩膀撞了撞旁边同僚,低声让他去看。
自己也悄悄去瞅,却发现这位自扶风来的谋士双眸瞪大,面庞上原本略有的一丝憨傻褪去,化为了震怒,不由得茫然。
百里封双瞳当中,倒映着远处洁白的大雪山,映照着雪山之下苍茫无边的大草原,以及一道粗壮无比,冲天而起的黑色烟气。
那烟气如同咆哮的黑龙,冲天而起,在这视野一望无际的天地间,明显得可怕。
他脑海中思绪停滞了一瞬,几乎本能怒喝出声:
“烽火!”
“有敌袭!”
两名士卒被声音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去,看到了冰封草原之上升起的墨色狼烟,同样神色大变。
百里封已经朝着营地东面的箭楼处冲去,尚且奔出数步,耳畔就听到了刺耳明亮的鸣金之音,响彻整个营地,百里封咬了咬牙,知道大秦的营地仍旧以照常的规律运转,狼烟在第一时间就被发现。
直接转向,朝着中军大帐笔直奔去。
帐中罗勇捷面色亦是极为难看,看了一眼直接闯将进来的百里封,未曾动怒,看向那个方向,指着案几上铺开的简略行军图,直接道:
“是狼烟,这一次不是往日的小打小闹。”
“只有在遇到了能够将整个军营哨站吃下的敌军,才会升起狼烟求援,本将率一队人马前去援助,张正青你带人守在这里,小心调虎离山,不要丢了我们的地方。”
副将张正青抱拳应诺,面色略微稳定。
罗勇捷看向百里封,道:
“百里。”
百里封抱拳应诺,道:“末将在。”
罗勇捷顿了顿,缓声道:
“你直接带一队人前往都护府汇报,将此地情况告知,请都护大人上报出兵,将敌歼灭。”
百里封心中一顿,知道这个命令算是临战时三条预案当中最没有危险最安全的一个,可是脑海当中仍旧还有另一道声音在喊着,那是这数年间在扶风学宫中求学形成的固有判断。
罗勇捷的行为极为冒险。
他好歹是谋士,而且出身名门。
百里封默然挣扎了片刻,缓缓呼出口气,连原本绷得紧紧的身子都随着这一口气而放松下来,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未曾领命,敛目,道:
“罗将军,你弄岔了罢……”
“你为守将,在这个时候,应该守在这里,坐镇本营,而不是带兵贸然出击。”
张正青心中一个咯噔,皱眉呵斥道:
“百里……”
百里封声音微提,双眼看着罗勇捷,缓声道:
“我为参军,理可就守将违背秦律之事提出,按照军例,此等情况,守将应及时通知都护府,防备本营,另派出一队轻骑打探情形,而非贸然相援。”
罗勇捷按住心中升起的怒意,皱眉道:
“本将知道。”
“此次出去就是为了探明敌情。”
百里封寸步不让,道:
“但是你是本营守将,唯独你可以发挥这三百铁卒最大的效用,你若出去,如果本营遭敌,便将为敌连拔两营,军例中有的惨案,将军难道不曾读过?”
一旁副将张正青心中浮现焦躁,隐有怒气,更有不安,如此情形之下,若是罗勇捷被百里封说动,主动守备后方,那么就要轮到自己带人马去探查,大秦边疆,这是死伤率最高的任务。
未曾等他说话,罗勇捷已经开口道:
“本将回来自然会上报,责任由某一肩承担,此时军令如山。”
“百里,执行军令。”
百里封寸步不让。
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疯了。
他明明知道罗勇捷这个一直看自己不顺眼的守将给自己的是最安全的道路。可他自己却如主动寻死一般。
几如蠢货。
但是这个时候,在这个心脏疯狂跳动的瞬间,第一时间占据了他判断和行为的并不是生而为人求生的本能,不是单纯的服从命令。
而是在扶风学宫中求学的日日夜夜,是那据说曾为大将的夫子,在自己耳畔喋喋不休的粗嗓门,是卷宗中兵家获得的一个个教训,是大秦铁卒以血与骨得到的经验。
也有自学宫风字楼往某个小木屋慢慢走去时候路过的竹林。
那竹林声音轻柔。
百里封的心境突然稳定下来,他看着已经握着腰刀准备出去的守将罗勇捷,敛目,缓声开口,道:
“三百条性命,一个据点,便是我大秦边疆。”
“罗勇捷,你拿什么去承担?”
罗勇捷面容僵硬,张正青更是气得面色发青。
百里封却变得从容起来,原本出身学宫所有的那种学子气息逐渐散去,三人僵持当中,他突然踏前一步,在两人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朝着罗勇捷半跪在地,神色沉静,抱拳道:
“营中不可以一日无将。”
“末将请战,率二十五轻骑前往探查。”
罗勇捷面容阴沉下来,定定看着百里封,沉默了下,道:
“若是事不可为,速退。”
百里封应道:
“属下愿立军令状。”
罗勇捷冷哼一声,转身快步行到桌案之上,自案头令筒中抽出一枚令箭,扔到百里封脚下,道:
“还不速去?!”
“是。”
百里封沉声回应,看也不看怔然出神的张正青一眼,抓着令箭,大步走了出去,顷刻后,一骑当先,率轻骑而出,青年呼吸着北域冰寒的空气,看着远处风景,有雪山,有草原,有浩瀚洁净的天空。
这是平和宁静的美景,却被冲天而起的狼烟搅碎,在这个瞬间,百里封突然明白,征战原来从未远去。
刚刚在营中的幻想不知为何变得遥远而模糊。
“驾!”
ps:今日第二更奉上……
嗯,差不多算是类比于世界版本更新之类?这一段比较难写,更新可能会比较迟,大家包涵(抱拳)
第一百五十九章 恨欲狂,长刀所向(六千字二合一)
营地中片刻即有数匹快马奔出,朝着逆向狼烟的方向拍马而去。
张正青为首,神色紧绷。
罗勇捷坐镇营中,调遣铁卒,战刀出鞘,箭矢全部自箭筒中抽出,倒插在了身前泥地上,方便临战时候取用。
密密麻麻,如同龙兽张开的鳞甲,冰冷肃杀之气在这并不大的军营哨站之中萦绕。
罗勇捷看向狼烟的方向。
心中仍有不安,仍有惕醒,却已经对于来此两月的百里封有所改观,知道后者并非是他原本所想的那种桀骜不逊,满身学子气息的呆子。
有胆量拔刀行于死地之中。
无论是谁当得上一句猛士。
大秦边疆将士所用的马匹都是战马,精挑细选,不断引入各种名马异种以纯化血脉,比起寻常所见的普通骏马,无论耐力速度都要更强一分。
再加上两个哨所军营所距不过只有三百里距离,百里封一行疾行,仅仅用了一个时辰就已经赶到。
一路几乎放弃了隐藏行迹,在苍茫的草原之上,如同劲弩上射出的箭矢,笔直朝着那冲天而起的狼烟方向冲去,轻骑奔袭之下,寒风扑面,心脏却有力地跳动,将热血泵入身躯每一处地方。
大秦北边虽然是大片草原平地,可也有小型的起伏土丘,称不上是山,起起伏伏都很平缓,虽然距离看到狼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足足一个时辰左右,同僚很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百里封仍旧未曾贸然接近。
在距其尚有十余里之处,便调转方向,在外面饶了一大圈,寻到了一处小山丘。
将马放在山丘之下,众人轻声攀爬上去,趴在山丘上望去,将不远处的战阵收入眼底,面色皆是沉凝非常。
原本的大秦都护前哨所此时被刀剑铮然鸣啸的声音所占据。
以三百人铁卒的实力,占据地利,足以生生拖死一支千人军队。
可是此时大秦哨站之外,远远不止所谓千人,泾渭分明的两支军队朝着大秦军营冲击,却并不着急着强攻,只是尝试损耗,如同游戏般的捉弄,令百里封一行铁骑面色俱是难看。
已经有铁骑手掌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大秦战刀。
百里封咬牙遏制住心中激怒,他素来莽撞,可这个时候自领一队人马时候,却变得异常得冷静,如冰一般。
抬手止住属下的异动,自怀中取出了白绢,握着黑泥炭捏成的简略炭笔,趴在山坡之上写写画画,将所见情形尽数写在上面。
他毕竟是前代将领隐退为夫子之后重新收下的弟子,出身扶风学宫,该会的东西一样不差,看到的东西比起寻常士卒更多。
将那些敌军士卒归属何阵地,为首之将面目如何,所用战阵风格如何。
推测是否后有粮道,推测可能存在的伏兵地点,建议将领所带铁卒军种,若是阵地失守,该以如何的方向进攻,以及对方所用防御层次,一一列出。
然后咬碎手指,在下面按下了指印。
一系列行为冷静而稳定,百里封自己都未曾想到,自己竟能够做到此时的水平,仿佛意志和**分离,作为鲁莽学子的他冷静地看着自己成长为一名将领。
在此时,下面进攻秦营的军队似乎是有些不耐,明显加紧了攻势。
而自秦军中射出的箭矢却逐渐降低了频率。
百里封被他的夫子以棍棒严逼,算是熟读兵书,心中一沉,大秦北地都护下辖军营,按照军律,每一处士卒携腰刀轻甲,背后劲弩,弩矢两筒共二十,军营中日常备有三倍的箭矢。
此时明显已到了守备的极限。
以百里封视力极限,隐约能够看得到有大秦的士卒已经开始倒下的同袍身上拾捡弩矢。
而更多的铁卒已经拔出腰刀,冰冷的大秦战刀,每一柄都是上好百锻铁,此时握在手中,代表着守备进行到了最后一步。
既然弓矢已绝,上至守将,下至帮厨,皆负甲持刃,上阵搏杀,以身报国。
除非战死至全军覆没,否则此营绝不会易主。
百里封旁边的铁骑忍不住低声道:
“大人……”
百里收回自己的视线,深呼吸了几口气,沉声道:
“按照军令,我等探查结束之后,必须回报本营,以及都护府。”
那名铁卒咬牙,不甘地握紧了手掌。
百里封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他们这些人上去不过只是送死而已,更重要的是要将探知的情报送回本营,虽然知道,可是眼看着己方赴死而无能为力,并不是很令人愉快的事情。
百里封深吸口气。
寒冷的空气吸入肺腑之间,令他整个人的精神都极为冷静严酷。
他转身自冰寒的山丘上滑落下去,先前问话的铁骑狠狠一拳砸在了冰冻的泥土上,紧跟着无声滑落,他们的坐骑就在下面,大秦战马经历过足够严苛的训练,并不会因为刀剑撞击和厮杀声音而慌乱。
众人找到自己的坐骑,精神都有些低沉。
百里封横扫众人一眼,抿了抿唇,沉声重复道:
“大秦军例如此,情报必须要传递回去。”
没有人说话。
在这弧度平缓的小土丘的另一边不远处,厮杀的声音越发惨烈,有大秦口音的粗狂怒喝声顺着雪山山巅而下的寒风吹拂过来。
岂曰无衣。
百里封扫视了一眼这二十五骑,将手中写满了情报的白绢折好,脑海中不着调地升起一个诡异的念头,这上面的东西怕是自己求学以来,最为超常发挥的一次,若是夫子看见,或许会很喜欢。
他笑了笑,然后收敛了笑容,神色略有肃敛,看着这些铁骑秦军,缓声道:
“年纪最小者出列。”
声音混杂在北风中,有种难以言语的肃杀感觉,低垂眉目的大秦铁骑们下意识抬起了头,低沉的眸子里面有光亮起。
一名脸上还有些稚嫩的骑兵被让了出来,他已经猜到了些什么,血脉有些沸腾,可是极为不甘心,看着百里封,脑子一抽,张了张嘴,道:
“我年纪比你大。”
百里封笑出声,道:
“可我官比你大。”
“可是……”
“大秦定北都护军三等骑卒沙博远。”
那名士卒还准备说些什么,百里封的声音突然加快,令后者下意识挺直了身躯,道:
“诺!”
百里封手掌握着白绢,一拳砸出,却只轻轻打在那铁骑的心口,轻声道:
“带回去。”
“这东西比我们的命要重要。”
沙博远张了张嘴,道:
“大人……”
百里封已经转身过去,翻身上马,缓声开口:
“其余诸人,上马。”
“刀归鞘,持马槊。”
大秦铁骑佩十石强弓,腰刀,马槊,箭矢十三。
剩余二十四名大秦铁骑压低了声音,沉声回应。
声音低沉,却如雷轰鸣。
“诺!”
胯下的大秦军马缓缓上爬,对面的人厮杀正酣,未曾发现他们。
百里封深深吸了口气,右手直接握在了背后陌刀之上,这本是步战的兵器,但是在他这一脉手中不同,同样可以马战杀人。
背后铁骑紧紧跟随,手中马槊在手,沉默不言。
百里封看着那边厮杀的战场,抿了抿唇。
他的视线全部聚集在了对面主将之处,因为后者想要快速结束这一场战斗,此时大量士卒已经派了出去,直接冲向秦军军营,主将帅旗所在之处的防备却稀少下来。
他脑海中已经有了解围的办法。
不过自己以及身后这二十四骑性命怕是难存,他发现自己几乎像是傻子一样,飞蛾扑火,何等蠢笨,可是他的身躯却只是将手中的陌刀微微抬起,神态肃杀。
百里封抿了抿唇,想要说些什么来最后一次鼓舞身后大秦铁卒的士气,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不成语调,道:
“此为大秦边疆。”
“每一处哨所军营下,都是我们秦人的血和骨,大秦疆域虽大,却半步不可退……”
声音渐低沉。
百里封忍不住心中取笑自己。
这一句话早就被写道了兵书里面,每一个人都很熟悉,自己这样不是和学宫里面那些照本宣科的夫子们一样了。
想了想,他只是抬起了陌刀。
看着即将奔赴的沙场,或是地狱,面无惧色,轻声道:
“岂曰无衣……”
身后铁骑回应,手中马槊长枪抬起。
“与子同袍。”
无声无息。
在沙博远注视之下,二十五骑大秦铁骑自山丘上而下,义无反顾,如同盘旋的苍鹰,斜着撕扯入下方纷乱的战场之上。
他的身躯止不住得颤抖,却只是狠狠咬了咬牙,猛地一拉马缰,胯下战马心意相通,猛地转身,急速离开。
“驾!”
借势冲锋,不到百米就已经达到了最大的速度。
当先两骑闯在百里封身前,掌中铁枪挥舞,瞬间将下方攻城的敌军撕扯出了一片空白,随即百里封自中间突出,掌中陌刀旋起卷霜雪,猛然横扫,便有数颗人头飞起,引得骚乱大起。
兵家武功,唯独沙场之上,方才能够展现出最强的威力。
嘶喊声音陡然炸起,充塞在耳畔脑海。
百里封心脏激烈跳动,拍马不停,掌中刀锋席卷,撕扯出涛涛血浪,借此之势,进前十数丈,又抬手斩杀两员小校,手持陌刀,已是浑身浴血,昂首长啸,战场之上,声如虎咆龙吟,道:
“风!!”
身后铁骑挥枪怒吼回应。
“大风!!!”
周围的士卒不明白他说的话,但是代表着秦将的玄甲出现的时候,却在同时僵了一下,随即便又是森锐刀芒斩过,惨叫呼号。
那已接近极限的营地中却在瞬间爆发出了惊人的士气。
“风!风!大风!!!”
怒喝声中,沿着简陋防御设施跌落了许多敌军悍卒,亦有大秦铁卒怀抱敌军,共同坠下。
那防御上一柄柄大秦战刀搏命厮杀。
仿佛只是听到大秦军号,便能令他们心中充满了勇气,令他们不顾一切厮杀,死不旋踵,杀红了眼睛,却只为让援军明白,此地仍旧未曾陷落。
与此相对的,则是敌军的慌乱。
百里封一骑突出,不断向前厮杀,掌中陌刀翻卷,已经在厮杀中攀升到了平素无法企及的境界。
耳畔只能听得厮杀的声音,兵器碰撞的鸣啸,身躯重重坠地的闷响,可是这嘈杂的声音当中,自己的呼吸声却也越发清晰。
陌刀劈斩,猛将怒喝。
一身血气悍勇,纵然前方是七品的武人,也会被宿将一般猛烈的杀意所慑,一刀斩下头颅,时间流逝失去价值,百里封只知道自己终于渐渐靠近了目标。
他的眼睛睁大,死死盯着那有些慌乱的主将。
那还只是一介少年,或是青年。
身穿奢华战甲,身后便是扛旗的力士。
一只血色大旗在身后飘扬,他比起百里封年纪差不多,可此时看着迎来的百里封,满脸都是被震慑之后的慌乱畏惧,口中高喊着异国文字。
百里封的呼吸有些急促。
每一喘息,灼热的温度都会将这雪山下的寒意融去,他握紧了自己的陌刀,自奋不顾身的卒子中劈斩出一条血海般的道路,自己的身上也开始带上了伤势。
大秦玄甲上劈斩出道道狰狞痕迹,血肉传来刺痛,刺痛令血液越发沸腾,心中战意越发高昂。
他此时足可以力战七品,一鼓作气之下,在这局部战场之上,已经难以阻挡,双眼将一切都忽略,染红的视线死死锁定自己的目标,只要将这少年劈死。
此围必然可解,甚至可以反攻。
玄甲染血,双目微红,每每踏前一步,便是尸山血海,气焰滔天。
相距主将不过只有十步之遥,百里封怒喝出声,几近于咆哮,震荡肺腑,引动气机,染血的陌刀裹挟突杀至此的一腔勇武,用尽了心中不甘退却的怒意,朝前劈出。
高速震开了刀锋的血迹,银亮而森锐,直取那少年。
时间仿佛停步。
那森锐的刀锋此刻吸引了战场上所有的注意。
只在此时,百里封的视线却突然一低,胯下战马悲鸣出声,软倒在地。
手中的陌刀自然失去了准头,劈碎了两人,却只是砍在了那少年主将座椅之上,将其吓得面色一白,连连后退,靠在那旗杆上。
血色大旗一阵乱抖,哗啦啦作响。
几乎是瞬间,听到怒喝,周围士卒手中之枪猛地窜刺而出。
百里封想要反抗,可此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厮杀至脱力,未曾缓过来,身子剧痛,陡然一僵,双眸动了动,视线落在了那少年旁边一名胡人男子身上。
后者握着弯刀,张了张嘴,对他说的话是什么他已经有些听不到,只是看到那胡人高手神色郑重朝他行礼。
周围持拿长枪的士卒回退三步。
复又猛地踏前。
掌中染血的枪锋再度入体。
百里封身子猛地一颤,嘴中流出血来。
左手抬起抓住刺入自己体内的长枪,怒喝出声,最后的膂力爆发,掌中未曾松开的陌刀再度扬起,化为一道匹练般的流光。
这一瞬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
安风在藏经阁看书,薛兄在山下悟剑,他坐在山顶上吹着山风,看着膝盖上摊开的青锋解剑经,他挠着自己的头发,还不用考虑什么未来战场,那书上文字他看不大懂。
现在懂了……
字字珠玑。
刀鸣低吟。
这一瞬的刀光明艳,已经是他一生至此的巅峰。
那名胡人男子神色骤变,只觉得精锐寒意,升起难以遏制的胆寒,一手拉住帅旗下少年,猛地爆退数丈。
寒光闪过,周围飞起数颗头颅。
那些手持长枪的敌卒尽数授首,周围士卒为之骇然,手持兵刃,却再也不敢近前,剩余的数名大秦铁骑神色悲烈,看着浑身玄甲染血的百里封。
当的一声,陌刀支撑在地面上。
百里封身子踉跄了下,然后竭力挺直了自己的身躯,他的耳畔传来风声,很轻微,嘶嘶的声音有些像风字楼外,轻风吹过竹叶时候的声音。
今日在营中幻想的梦境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模糊而且遥远。
女儿的名字是什么?
还没有取好。
他心中有些许遗憾,可这毕竟是自己的选择,视线逐渐模糊,握着陌刀的右手却固执用力,强撑着自己的身子不要软倒在地,耳畔似乎传来了怒喝声音和不甘的高喊。
“将军……”
那声音渐渐随风远去,模糊的记忆深处,悠然响起的却是粗狂的嗓音,隐隐约约,却伴随着手中长枪点在地面发出的洪亮声音,逐渐在的耳畔响起。
“赳赳老秦……”
百里封喉中最后不甘低吟出声。
视线归于黑暗。
突然听得喀拉拉一阵爆响,那血色的帅旗直接自中间断折,如同中箭的飞鸟,舞动着坠在地上。
飞扬倒落的血色旗帜,旗帜之下玄甲武将浑身染血,头颅低垂,却犹自伫立不倒。
这一幕几乎是要死死钉入所有人的瞳孔中,要叫他们永生难忘。
那保护着青年的胡人高手瞠目,心中震荡不已。他搀扶着那青年,后者身子不可遏制颤抖着。
那青年看着那至此未曾软倒在地的将领,神色惊惶闪动,如同惊弓之鸟。
他抬眸看着外面的草原,仿佛那每一座起伏平缓的土丘后面,都会突然冲出身穿重甲,手持马槊的大秦将领。
心胆颤栗,手掌反握住胡人男子,可在这种畏惧之下,犹有怨恨愤怒不断滋生。
看着双目闭阖的百里封,咬了咬牙,心向恶变生,猛地挣脱开那胡人高手的手掌,一把拔出腰间弯刀,双手握合,猛地踏前,刀光凌冽,自百里封肩膀处斜斩而下。
其刀锋芒,斩开了本已经满是战痕的玄甲,劈斩出一道血痕。
代表着大秦的玄色战甲落在地上。
“岂敢!”
“死战!”
最后尚且还存活的数名大秦铁骑怒喝出声。
轰然战鼓声音响起,原本死死闭合的大秦军营之中,突出了骑跨快马的大秦铁骑,战鼓之音不停歇,如同疯魔一般逆势朝前冲去。
那青年身躯一颤,手中宝刀再握不住,跌坠在地。
一把抓住那胡人高手,道:
“走,马上退……”
胡人男子见状叹息出声,心中扼腕。
帅旗被斩,整个军队虽然不至于当场散乱如沙,士气却不可遏制变得极为低迷,已经难以组织新的进攻,这青年又已失其志,此次行为,已经是一败涂地,只能无功而返。
当下只得带人草草鸣金,收拾人马,席卷而去,只余下大片尸首,以及一柄倒插在地,寒芒凌厉的陌刀。
于雪山席卷而下的寒风当中,嘶鸣不止。
天穹上有飞过苍鹰,在空中盘旋数周,垂落在一处土丘之下。
那里有一名牧民打扮的青年。
脸颊颧骨偏高,整个人看上去冷静而坚韧,此时神色有些沉重的模样,抬臂,那一只苍鹰盘旋,落在了他的右手前臂上。
粗壮有力的手臂上覆盖着一块厚实的皮毛,防止被抓伤。
青年屏息,一直等到那边听不到多少声音才悄悄牵马离开。
在他马匹的一侧悬着一块白玉,玉石上有狰狞的虎兽模样,那是任何一个大秦百姓都能够认出的异兽模样,狴犴,法家断狱神兽,可是近年来扶风一地武者熟知却是因为一名以武破禁的游侠儿。
在这数十年未曾一遇的寒冷冬日当中,青年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自怀中小心取出了一枚玉珠。
这是三年前,他被人拐卖为奴之后,在扶风郡城得来的。
那个时候他本来已经心怀死志,却没有想到还能够见到拓跋月大人,还得到了秦人口中的奇遇,得以逃出生天,习得了一门极为强悍的武功。
而那位大人对自己却罕有什么约束,仿佛所谓属下的身份只是因为要找到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去救下自己一命。
他现在的一切都是那位大人赐予,所以对其极为恭敬,现在面容上的神色极为虔诚,双手捧着那一颗北地罕见的玉珠,在自己的额头,鼻尖,脸颊处分别轻触,才双手合拢,放在胸口之前。
口中以大秦语言低声开口,道:
“堂主,属下有事禀报。”
ps:因为这一段分开似乎不大好,就二合一章节了,五千六百字,拆分也是一章两千八……
第一百六十章 边塞烽烟起,有此心而无力(1/2)
王安风从客栈缓步走出。
他现在神色气度算是从容不迫,背后负剑,走在街道上,心中默默计算着前往青锋解所需要的时间。
那匹枣红色驽马现在还在客栈马厩当中存放着,一身轻松。
总也算是来这里一趟,与其匆匆而过,不如尽观山河,如果能够将大秦的山河城池容纳入剑术拳掌当中,那种气魄肯定不是寻常的武功所能比拟。
现在时间还早,没有过了辰时,街道上不如前一会儿那么红火热闹,却犹自能看得到盛世气象,放眼所见,不说摩肩擦踵,也是熙熙攘攘。
百姓面上神色从容,行走往来,有武人,有儒生,有姿容秀丽的女子少妇,或许不是十分的颜色。可二八年华的女子无论姿容,却都有一股青春烂漫之气,无论如何不能说是难看的。
或是轻声细语,或是粗声谈笑,或是谈论些邻里间的小事。
偶有鲜衣怒马的世家子弟扬鞭策马,于马蹄声中朗声大笑而过,与不知何处传出的丝竹琴音混杂在一起,便是唯独盛世才会有的从容气象了,远胜于雍容钟鼎之音。
王安风视线自这一幕幕场景扫过。
大秦风气开放,虽然儒门中有一派别以理为要,认为女子当守种种规矩,可大秦十数万里山河,百家纵横,一家之言,尚且不足以作为儒门群雄的领袖,如何能够真的影响到整个大秦。
不过是腐儒自言自语。
听了白白污人耳目。
是以大秦女子风气仍旧开放,王安风行于大道之上,也有女子见他身姿英挺,少年负剑,便眉目流转,暗送秋波过去,可却被直接无视。
那穿青衫的少年仿佛不懂风情的木头,任由美人送秋波,脸上也完全没有半点神色波动,只是随意往前走。若要说起来,那视线在小道吃食上停留的时间还要更长些,令行过的两名女子心中有些不甘。
便在此时,王安风的脚步微微一顿。
眉头似乎皱起,随即面色如常,脚步一转,径直往街道偏僻处行去,那两名女子还未曾有什么反应,抬眼就已经找不到青衫身影,只得暗自叹息,却也不至于挂在心上,至多原地跺两下脚,并决定两月之内,这街边吃食再也不吃。
王安风转过数个街道,停在一处偏僻的角落,原本似是一处大家宅邸,现在已经荒废,前面一堵墙堵了路,上面的赤色琉璃已经变了颜色,院中有老树,自墙角延伸出小半枝梢,幽而安静。
王安风定了定神,未曾察觉到有他人在此,才平静开口道:
“何事?”
并不是少年人清朗干净的声色,这声音低沉而肃,带着上位者所独有的威严,通过手中的佛珠和少林寺,在大秦北域战场之旁的拓跋氏青年耳边响起。
虽然‘堂主’不在身前,契何力仍旧极恭敬地俯了俯身子,语气尊敬,缓声道:
“大秦北地,秦军发生了一次冲突,和往日不同。”
“是以禀告堂主。”
王安风神色微变,道:
“仔细说一下。”
“诺。”
契何力回应了一声,先是回忆方才所见,顿了顿,才仔细开口道:
“往日那些邦国虽然和大秦常常有所摩擦,规模却都不是很大,往日上百人已经是难得,往往死伤不最多数十就会撤去,大秦亦不会追究。”
“可是这一次,参战者绝对超过三千甲士,甚至于还竖起了血色将旗,扑击之势极为狠辣隐蔽,险些拔去大秦一处驻扎三百铁卒的边防哨点。”
“幸有一名大秦将领一队骑兵冲出,斩下帅旗,才将对方击退,甚至险些做到阵斩主将的事情,那处哨点未曾被攻下,但是双方都死伤惨重。”
“此时已经退兵。”
他没有说那位突出营地的将领是什么样的下场。
但是王安风也能够猜得到,险些做到阵斩主将的事情,那便是没能做到,超过千人的战场之上,除非武力差距到了极限的水准,否则绝难以以一破众。
一鼓作气,于乱军当中取敌将首级,那是最好的结果。
若是不能,冲锋之势受阻。再厉害的武者遭到数百甚至于数千悍卒的围攻,逃不脱力竭战死的下场。
二十年前,上代靖国江湖第一人,踏入宗师之境的车玉龙,突入战阵当中,妄图击杀当时秦军主帅,仗剑杀两千三百披甲执锐之士,终气力耗尽,被三十名武将为阵眼布下的兵家凶阵‘太白破军鼓’绞杀,乱刀砍死。
本以风姿过人闻名于诸侯,却落了死无全尸的下场。
靖国最后的屏障因而破灭。
皇帝捧着玉玺走出皇宫,却被次日赐下毒酒,终究没能够走出皇城,谥号为‘幽’,秦人杀其官三成,百姓无所犯。
此战大秦力战第一的旋锋营直接覆灭七成,武将死伤数十,其代价虽极惨烈,却为宗师武者纵横天下无敌的传说画上了终止,以能遏制江湖气焰,定鼎开国,以严刑律法制御天下。
那名秦将下场如何,几乎不必去说。
王安风一时沉默,先前所见的盛世景象此时再回想起来,难免多了些血腥刺鼻的味道,连轻柔笑声和自楼阁中传出的丝竹之音也有了些刺耳,他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大舒服,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心中叹息低语。
天下纷争果然从未停止过。
盛世背后,即是骸骨。
沉默少许,王安风将心中莫名浮现的躁动抚平,逐渐思考着这次战场的异常之处究竟是否有什么更大的影响。
毕竟大秦已有十数年未曾大肆动兵。
往年记载,中原诸国与周边邦国纷争,许多是因为天灾所迫。而去年的冬天恰是极为罕见的酷寒,他的修为高,不在乎温度,但是天下最多的还是寻常百姓。
轻声叹息,将心中杂念收束,王安风自己虽然心有所感,却根本无能为力,想了想,道:
“那些袭击秦军的是哪一个国邦的军队,你可知道?”
契何力先前未曾听到王安风说话,心中多少还有些许忐忑,此时闻言,不假思索,直接回答道:
“其中有两股不同的士卒,其中一部分来源于北匈奴。”
他的声音至此稍微顿了顿,道:
“另一部分,是车师国的边军。”
王安风手指正轻轻敲在自己眉心,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车师国由原先数个大氏族为支柱组成,其中一支是为拓跋氏,其氏族族长为拓跋雄,三女拓跋月。
拓跋。
百里……
王安风有些失神。
契何力已经开口,声音中略有些紧张,道:
“堂主,我拓跋氏的武者在入军之后,要额系圆石贵玉。”
“属下未曾从这些边军中发现我拓跋氏的族人,而车师国素来和秦国交好,这件事情中应该还有些其他原因。”
他出身自拓跋氏族,当时拓跋氏尚未并入车师国,此时虽然因为少年时经历不愿意前往车师国中,可事关拓跋一族,仍旧有些在乎,下意识地进行解释。
王安风沉默片刻,只是低声嗯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
他屈指轻轻敲击在自己眉心。
知道的东西太少,而距离边关又是极为远,他虽知道了边关有事情,也无能为力,何况这些事情本就是大秦都护府的职责。
契何力传来的也只是大秦边关守将肯定会知道的事情,仔细想想,似乎也只能让他心中烦乱担忧两日,于事无助。
他也不会自大到自己会比都护府诸将做得更好,知道的更多。
大秦百姓皆知道,平素没有战阵的时候,四方都护府便是替大秦巡卫边疆。
若是狼烟已起,那么那些边防营地和都护府本身,就是第一道防御,让其背后的巨大帝国做好应敌的准备。
纵然现在是平静的年代,可踏上边疆的悍卒心底未尝没有潜藏一丝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预料。
只是旁人看来仍旧悲怆。
略微整理了下思路,王安风本欲要直接将这事情掀过,却又想到一事,顿了下,还是开口问道:
“那名突出营地的秦将……”
契何力回忆了一下,迟疑道:
“那名将领理应已经战死。”
“可尸首却被北匈和车师带走,或许有所蹊跷之处,也或许……”
他没有说完,王安风已经明白。
或许会被鞭尸,加以种种折辱,譬如大秦攻燕之将,被三千刀凌迟之后枭首而死。
那北匈将领既然是险些被当阵斩杀,想必心中对那名大秦将领早已满是愤怒仇恨,做出这种事情,并非不可能。
王安风沉默。
他心中虽然起了营救之心,可是相距如此之远,无能为力。
更何况各国边城军营,本就是江湖高手的禁地,中三品大将率领的精锐悍卒若是不计伤亡代价,足以生生将踏足宗师的武者性命留在边关。
他终究只能无力叹息,此城中繁华依旧,却已经没有了半点心情。
…………………………
一日夜后。
车师国边军营地,地牢之中。
百里封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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