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中秋之前,无力的拓跋月(22)
扶风学宫。
自王安风那一日拜访了傅墨夫子,借以将丹枫谷的消息,转告给了祝建安之后,已经又过去了四五日光景,他对于自身武力有着自知之明,并未曾主动接触关于这丹枫谷的事情。
而整个扶风郡城的气氛,也并未就如他所想,变得严峻起来。
邪派之事就如同是游鱼入水,可能这条鱼很大,但是远不足以影响到整条河流的走向。
时日渐过,少年心中渐渐安稳,生活也逐渐回归了那每日里习武读书的平缓节奏。
伴随着秋意渐浓,整个学宫,整座郡城,都笼罩在了佳节将近的气氛当中,那股子欢愉的节日氛围潜藏在依旧如常的生活当中,伴随着时日的推进,渐渐浓烈起来,并且溢出在人们的眼角眉梢,活跃在那越发轻快的脚步声和招呼声中。
《礼记》有载:天子春朝日,秋夕月。
数百年前,只是天子祭祀月神的节日,在这个时代,早已成为了整个大秦一年间除去了年节,最为盛大的欢庆,兵家照常会在学宫休假前来一场热血澎湃的切磋比武,儒家学子们则会举办一场场诗社。
泛舟月下,美酒佳人。
在这个时候,文与武,分得极开。
在王安风前头,在柔软的落叶之上,儒家的学子们正为即将准备的诗会筹集银钱,将前些年里诗会的佳句并先贤们的名句,仔细誊抄在了信笺上,然后稍微提些价钱,卖给学子居民们。
往日里拘泥圣人教诲,为人处事一丝不苟的儒家学子们,在这个时候,稍微放松了一下,钻了些小漏洞。
比如说,体力活都是少年学子们去干,比如说,誊抄诗句的,都是十五六岁的娇俏少女,字体呢,都是清秀而干净,如人一般,用的纸早在初春便已经准备,侵染了花香花色。
当那些穿着鹅黄襦裙的少女捧着这样的诗句,眨着如小鹿般干净的眸子安静看着你的时候,就连兵家最雄武的汉子腿脚都会发软,如中了剧毒一般,面庞胀红,乖乖掏出因为豪饮早已经干瘪的荷包,送上银钱。
这是有证据可寻的。
若是苛责他们,这些学子便会寻出祖师爷那一句食色性也,或者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祖师都承认了的事情,我们怎么能免俗?
儒家学子行君子古礼,可君子古礼又不是断舍了七情六欲的机关人。
成就为君子的前提,是这还是个人,若是过分曲解,便是走上了偏激的道路。
那便是邪道。
一位少女大着胆子奔过来,将手中的诗集选递给王安风,少年微怔,下意识接住,愣了一下,便准备掏钱,那少女摇了摇头,并未打算接钱。
一双眸子看着眼前少年,粉面微红,贝齿轻咬下唇,眸子里面波光潋滟,似乎有千百种情愫,欲言又止模样。
正在此时,一道凌厉破空声音自王安风身后响起,有黑影极速射来,王安风左手还抱着东西,受到了气机影响,右手下意识抬起,轻轻一夹,便将那东西夹住。
凌厉劲气如剑锋割过手指,略有痛楚之感,定睛去看,却是一枚银子,被人以独门的手段射出来,威力已经不低,纵然被王安风夹住,裹挟劲风依旧按照原本轨迹向前,擦过了前面少女的肩头。
熟悉的声音响起,
“这位师妹,还请收下。”
“藏书守不是那种不付钱的人。”
这一手弹石如箭的手段,非九品武者不可为之,那少女给吓了一跳,听得了声音,便如同受惊的白兔般转身跑去了,王安风握着那卷诗集,看着少女害怕离开,一时间竟有些许茫然无措的感觉。
刚刚,发生了什么?
转过身来,便自道路对面看到了三个熟悉的身影。
有身着黑衣劲装的兵家少年,白衣俊秀的世家公子,还有一位身着如火红裳的女孩子,其面目虽然不如大秦女儿家柔美,却又有另一种英气逼人的气质,几步过去,从王安风手中夺过了银子,横他一眼,道:
“藏书守,可真是受欢迎啊……”
王安风茫然。
看了看自己手中诗集,又看了看拓跋月夺走的银子,呐呐地道。
“拓跋姑娘,这,这诗集尚未给钱。”
拓跋月神色一僵,心中升起被作弄的恼怒,抬眸看向眼前少年,却看到了他眉目间的诚恳,看到了坦荡荡的疑惑,知道了后者此言怕是出自真心,心里便是一堵。
恨恨咬了咬牙,转身看向了那女扮男装的薛琴霜,却看到了后者眉目间并无半分担心感觉,依旧神色如常,在发现自己望过去的时候,甚至还笑了一下。
笑起来真好看呐……
不对!
拓跋月摇了摇头,将这诡异浮现的念头按下去。
心中升起了无奈混杂了自暴自弃的情绪。
白担心了……
这两个是蠢货吗?
此时不方便开口,拓跋月抬眸看向自己的好友,竭尽全力以眼神示意。
看呐,刚刚儒家的那小妮子明摆了不怀好意,准备挖你墙角啊。
按照我老家那边,你现在应该要宣誓你的所有权才对。
薛琴霜面庞神色逐渐凝重下来,正当拓跋月松了口气的时候,却看到眼前一身男装打扮,依旧清秀过人的少女合上了手中玉骨折扇,抬起手来,直接把住了自己的面庞。
手指微凉,纵然知道眼前的少女是女儿身,拓跋月心脏还是不争气地加速跳动起来。
“你,你干什么?”
薛琴霜将拓跋月的面庞缓缓移向自己,皱着眉头看向了拓跋月的眼睛。
近距离看着那张面庞,拓跋月的脸上不由有些烧红,便在此时,薛琴霜双颊微鼓,轻轻朝着她的眸子吹了吹气,拓跋月脸上刷地通红,挣脱开薛琴霜,朝后跌退了两步,结结巴巴地道:
“你……你做什么?”
薛琴霜微有好奇,理所当然地道:
“月儿你不是眼睛进沙子了吗?我给你吹吹啊……”
“我以前眼睛进沙子的时候,阿婆都是这样帮我的。”
“可有好些了?”
拓跋月心里一堵,突然觉得无力。
“我…………”
…………………………………………
片刻之后,薛琴霜和王安风去补交诗集的钱款,也为拓跋月道歉。
后者出身于塞外部落,风俗与秦相比,多有差异不同,为人直接了些,但是并无恶意。
拓跋月和百里封在后面等着,拓跋月一边拿着靴尖轻轻踢着地面,一边看着那边并肩的少年少女,回想起方才经历,自心中升起来了强烈的无力感觉,轻轻抬脚踹了一眼旁边的兵家少年,咕哝道:
“百里猪头,你说她为什么就这么,这么蠢笨呢?”
“一点都不知道抓紧。”
“还是说她自己也未曾察觉?唉,甚么只缘身在此山中,是写景,放在感情上面也好像很对啊。”
说道这里,心中却又想到了另一个念头。
这两人之间,不会当真是清清白白吧?
但是转瞬,拓跋月便将这个念头自心中打消。
这绝无可能。
若不是这个缘故,这两人关系为什么会这般好?
总不至于是以武交友吧?
心念至此,年后便已经十六岁的异族少女摇头叹息,做出了自己的判断,感慨道:
“有的时候,这些人还真是迟钝啊。”
在另一边。
薛琴霜翻动着那本诗集,笑道:
“这些诗词,写得还是很不错的,比如这一句。”
“断虹霁雨,静秋空,山染修眉新绿,安风你喜欢哪一句?”
王安风看了两眼,试探着道:
“嗯……这一句吧。”
薛琴霜凝眸去看,随即失笑。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少女合上了诗集,笑道:
“安风,今日去诗集买橘如何?”
“应当有好货上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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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腹黑,斗智斗勇(12)
薛琴霜说有好货上新。
众人今日来找王安风,说来也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索性去了街上,果然看到集市之上,平日里不常见到的上好果子,全部都拿了出来。
地上随意铺展一条麻布,便将果实堆积在上面,来往之人,络绎不急,叫卖声音更是隐有比较之意,不肯示弱放松。那副叫卖的模样,竟如同交手的武者一般。
王安风之前将丹枫谷事情转告给了扶风郡副总捕头,第二日,傅墨便转交给了他百两足银,以示嘉奖,是以少年虽食量渐长,荷包却也重新拥有了存在的价值,买回了许多鲜果,回来的路上,随意交谈,知道了薛琴霜等人来找他的目的。
其实还是因为这中秋佳节。
百里封要去自己叔叔家,去拜访叔父长辈,而拓跋月似乎也有亲族在扶风郡城。
薛琴霜接过橘子,一边掰开橘皮,一边继续解释道:
“十五那天,我需得去城中拜访长辈。”
“所以虽然说是团聚的日子,咱们却都聚不到一起,思来想去,提前聚一聚也好。”
王安风点了点头。
薛琴霜将一瓣橘子放在嘴中,声音微顿,继而便便不改色,眸光掠过旁边王安风,状若随意将那橘子递过,少年微怔,继而会过意来,抬手取了一瓣,在少女看似淡然,实则隐含期待的目光中,放在了嘴里。
刚刚咬下,王安风的神色便微微僵硬。
感觉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酸味在唇齿间爆炸开来,头皮略微发麻。
好酸。
少年抬眼看向薛琴霜,却看到了少女那双褐瞳之中掩饰不住的笑意。
心里面瞬间一片明白,正要开口,却在此时看到了从身后赶过来,叫着要取橘子的百里封,自心中本能做出了反应,生生忍住了脸上的神色变换,面庞之上,依旧是如同方才薛琴霜一般的面不改色。
抬手拍开了百里封要取新橘子的动作。
少年指了指薛琴霜手中,那已经撕开的橘子。
因为实在是太酸,王安风怕自己开口便会神色扭曲,便只以动作示意百里封吃完这个打开的再说。
百里封心里并没有丝毫的怀疑,抬手便要去拿,不曾想拓跋月提前截了胡,少女得意看了一眼百里封,慢条斯理地撕下了一瓣,放在嘴中。
脚步微微一僵。
拓跋月的脑海瞬间一片茫然,被‘这是什么’,‘我在哪里’,‘我吃了什么’的念头充塞,继而便明白过来,自己是替百里封挡了刀,心念急转,浮现出了一个清晰的念头。
这亏不能白吃。
拓跋月视线看向前面的百里封,以绝对的毅力克制住吐舌头的本能,面不改色,将那橘子递过去,道:
“不,不就是吃了你一块橘子,喏,这些都给你。”
百里封接过,因为前面三位好友神色都一如往常,并没有半分异状,故而他心中也没有丝毫的怀疑,随手撕开了橘皮,将这橘子当成了苹果一般,放在嘴边,于三道隐含期待的视线之中,大口咬下。
汁液在唇齿间碰撞。
下一刻,背负陌刀的高大少年身躯骤然僵硬。
双眸瞪大,微微颤抖。
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少年武者双眸之中,不知何时已盈满了热泪。
“好……酸……”
……………………………………
因为这个时候,众人还在大道上,百里封只好含着那酸到了令男儿垂泪的橘子复又行了数十步,方才处理掉。
再看向橘子的视线,已经算是畏之如虎。
众人本来是打算在学宫外面,寻一处饭馆,吃顿稍好些的酒肉,王安风突然想到了总是孤身一人的傅墨,迟疑了下,还是开口道:
“不如,我们去看望一下傅墨夫子?”
“毕竟,也曾经一同出行。”
百里封和老人关系本就最好,闻言自然没有什么意见,并且表示没甚么好东西送,不如送他两斤上好水果,一边说着,视线不自觉飘向了王安风手中橘子。
拓跋月抬手敲了下百里封额头,狠狠瞪他一眼,等到少年下意识朝后缩了缩脖子,方才转身看向了另外两人,道:
“我没有意见,是应该去见见夫子。”
声音微顿,面有迟疑之色,道:
“只是,夫子他毕竟和我们不同,若是这样去拜访,不知是否冒昧。”
大秦占据了天下最为富饶之处,人杰地灵,武者高人辈出,学宫当中,更是将诸子百家当中这些高强武者汇聚到了一起,但是在边塞草原之上,中三品武者,却并不如同学宫中这般容易看到。
在一些略微弱小些的部落,中三品的武者便已经是最强,能够保护部落的人民和牲口,不被强敌掠夺,堪称整个部落的支柱。
她虽然也和傅墨同行了许久,若论对于老者的敬畏,实则是众人中最盛。
百里封闻言狂翻白眼,道:
“他?冒味什么?”
“若是中秋当日,恐怕确实有人寻他,但是此时距中秋尚有些时间,他恐怕一直窝在机关当中,怎么可能冒味。”
拓跋月尚有迟疑,但是见其余三人已经做了抉择,也不好反对,便跟着众人一同前往了墨家学堂当中,百里封熟门熟路地寻到了傅墨的屋子,毫不客气推门而入,高声叫道:
“老头儿,我们来看你了。”
老者正在琢磨自己的机关,见得了众人来看他,则将机关抛在了脑后,笑着将众人迎进门来。
众人闲聊了半个多时辰,百里封将傅墨拖出来了学堂,去了风字楼旁边,王安风的小木屋之中,好好吃了顿便饭,复又品茶谈笑,直到天边渐有晚霞升腾的时候,众人方才告辞离去。
王安风靠在门口,看着天边晚霞,心中思绪蔓延。
尚有五日便到了中秋了。
倒还不知道,于雯的那位长辈,究竟是何等身份,这次家宴,希望能没有风波吧。
王安风眉头微锁。
自小离伯给他将的故事当中,大秦皇家之人便没有一个是简单的,是以他理智上虽然已说服了自己,心中却还是许多戒备。
皇亲国戚……
抬手将橘子放入嘴中。
少年脸庞微僵,脑海中的担心瞬间便被更为强力的情绪淹没。
呕啊……好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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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追忆(22)
扶风郡城,城南宅邸。
气氛之中一片清幽,定松盘坐在了前室,以打坐的方式休息,战刀未曾入鞘,横在膝上,而那女子则在主屋中休息,双目微阖,鼻翼上渗出薄汗,显然睡得并不安稳,过去的记忆在某种情绪的引动之下,逐渐鲜明,在此时重现。
是火焰,是刀兵。
是烈烈杀心。
熊熊燃烧的火把之下,照亮了威武的宫门,照亮了一张张狰狞而恐惧的面庞,他们手中的玄色兵刃散发着冷然清幽的寒光,散发着难以忽略的杀气,照亮了仰脖狂饮,周身雷霆怒走的陇西豪侠。
亦照亮了那张干净的面庞。
不穿官服,不穿铠甲。
重重包围之下,依旧一身干净的蓝色儒衫,即便是刀兵之中,看起来依旧干净澄澈,一身儒雅。
这是被她称为夫子,被她称为老师的人。
这是看到她会手忙脚乱,从身上各处摸出糖果逗她开心的半大少年。
却手持斩龙匕,推开了前方玄武卫,疾步而行,身后有高呼声响起,让他停手,前方自己的父亲,当时的太子冲着他怒目而视,冷然喝道。
“汝敢弑君!”
“有何不敢!”
当年不过十七岁的少年未曾有丝毫的畏惧,将手中匕首直接捅入了父亲的心脏,鲜血涌出,在金色的龙袍上沾染出了黑色的印痕。
她当时便在一旁,看得到那双原本温润的眸子已经发生了变换。
决绝而直接。
握着匕首微微一转,退后一步,将手中匕首扔在地上,哐啷作响,周围正在厮杀的士卒在此时都停止了手中的动作,不敢置信地看着此间少年,天地死寂,唯看得到那蓝衫少年,半大夫子朝着跌倒在地的龙袍男子拱手行礼,神色平静,道。
“请殿下先行一步。”
“微臣随后便来。”
“你……”
天地间有无形龙吟声音响起,凄厉狂怒,舞于长空,就连那无数火把汇聚起来的火光也黯淡了下去,在她被吓傻了的目光之中,仿佛有泣血长龙,嘶吼着扑入了眼前十七八岁的少年身躯当中。
温润的眸子逐渐散去了原本的光辉。
双鬓渐渐斑白,似乎在瞬间便已经到了濒死残存的年纪。
可其脊背依旧笔直,面目依旧平静。
转身,拱手,朝着她二叔深深行礼。
“微臣,领罪。”
“啊!”
李婉顺再度从噩梦之中惊醒,双眸之中满是慌乱之色,猛地坐起身来,呼吸急促,当看到了极具扶风风格的装饰,方才回过神来,明白自己现在已不在天京当中,更不是在十数年前的皇宫当中。
眼前自然没有什么雷霆轰鸣。
更不曾有那张看起来干净坦然,却眉目锋锐如剑的面庞。
回想起当时光景,虽是凉薄之夜,但是身上衣衫竟然已经沾湿,心脏加速跳动,睡意不觉已经全消,女子坐在床上,定了定神,走下床来,穿着一身月白色绸子里衣,黑发披散,垂在背后,
面庞单看一半,是如同瑶池仙子般柔美的绝色,而另一半轮廓柔和,却覆盖了张浅色描金面具,露出的瞳孔并非是黑色,而是如同翡翠美玉般的色泽。
女子坐在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纵然这件事情已经过去近乎二十年,可每每午夜梦回,总会心中惊悸,难以自抑。
谁能想到,日渐受宠,年后便将传位登基的太子,竟会被人在祭月之后,在赴皇宫家宴之前,当场刺杀。
当年局势,就此而乾坤颠倒。
究其根本,却只是因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女子双手手指环抱茶盏,凉意透过细腻的瓷杯,几乎入骨,脑海当中不可遏制地回想起了宇文青竹所说的那位扶风藏书守。
身着蓝衣。
眉目并非十成俊秀,却很是干净。
最重要的一点,姓氏为王,一念安风。
是您的儿子吗?
王夫子。
牙齿咬在唇上,渗出了些许鲜血,顺着面庞下滑,触目惊心。
…………………………………
天京城中皇宫。
御书房之中,大秦帝国的皇帝陛下仍旧在翻阅着奏折,近来中秋,除去与民同庆之外,皇家还要准备着祭祀月的大典,需要忙活的事情不少。
还好他当年算是马背上出身,十三岁便已入军历练,也曾经马踏敌国腹地,阵挑敌将,大秦能有今日之安稳,他也算是参与其中,登基之后,一身武功纵然是有所荒废,也是实打实的四品武者。
还熬得住。
复又处理了些奏折,服侍了他许久的太监送来了一份人参汤。
也已不再年轻的宦官接过了空碗,看着皇帝面上的些许疲惫之色,低声劝慰道:
“皇上,夜深了,今日不若早些歇息?”
皇上活动了下僵硬的筋骨,道:
“用不着……你退下吧。”
那太监不敢不应,低声喏了一声,低垂了手掌,轻声走出了御书房。
片刻之后,这书房当中,便只剩了他一人,男子抬头看向窗外,看到了天边明月,看到了云聚云散,神色略有恍惚,道:
“中秋了啊……”
沉默了下,叹息道:
“往日若是偷闲片刻尚可,此时,却偷不得啊……偷不得,毕竟是答应了人的。”
摇了摇头,复又忍着心中隐隐不耐,看向了那些满是陈词滥调的奏折。
十七年前。
“……我走了。”
当时已经被封为太子的他看着自己的好友,其杀太子,刺储君,受天下龙气反噬,又没有什么修为在身,生机已如风中烛火,不日便将丧命,沉默了下,道:
“留在这里,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大夫。”
白发少年哂笑,回过身来,满脸不屑地看着他,道:
“救助你自己的杀兄仇人?”
“你啊……长点心吧。”
“你比你哥哥们好多了,大秦现在尚未安稳下来,吐蕃啊,匈奴啊那边,装孙子就装装孙子,最后打得狠些便是了。”
“暂时的屈辱无碍,天下人,还有那史书定论,只看结果。”
声音沉默下来。
蓝衫儒生看着他,呼出口气,轻声道:
“今日之后,你我便再不必相见了。”
“我这一生至此,醉心于书中道理,尚未领略过天下大美,现在快死了,多少看看这人世间风景,否则不是可惜?”
声音微顿,复又摇头叹息,道:
“不过,我总觉得,就算是我活到了八十岁,临死的时候,总还是会可惜,会遗憾,像没有练过武功啦,没有向喜欢的姑娘表白心迹啦……”
“可就算遗憾,又有什么用?”
“毕竟那个时候的我确实是很慎重地做出了抉择,人生至此,我虽然感到遗憾,却并不会有半点悔意,若再来一次,大约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希望你也可以。”
当时的太子不知自己如何回应这些话,只记得似乎谈了很久,那儒生也要启程离开,临走的时候,对他道:
“不用送了,答应我的那三件事情,你不要忘了就行。”
“……三尺黄泉之下,我等你的答案。”
摆了摆手,转身朝着外面走去,再不曾回头。
他伸手想要挽留,却开不了口,只能够看着那道身影越走越远,看着那蓝衫白发,逐渐消失,看着那陇西豪侠冷冷瞪了他一眼,提着那儒生后衣领,任由其张牙舞爪地挣扎也不管,随手将其扔在了马背上,便驱马而去。
他想要踏步追出去。
但是这一身威严的龙袍似乎冻结了他的身躯,令他动弹不得,令他只能够保持着太子储君应该有的威严,负手立在皇宫,看着好友远去。
那个时候,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冷冰冰的距离。
皇上神色恍惚,回过神来,看着手下的奏折,十七年前所经事情,历历在目,低声笑道:
“嘿,三件事……”
“让天下人吃得饱,穿得暖,住得好。”
“姓王的啊……你的口气一如既往地大,这算三件事?”
“就跟你那天下味美第一的拿手好菜一般。”
“朕真是信了你的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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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父债(12)
八月十五,月圆之月,有天子祭月。
有金凤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光满。
扶风郡城,城南小院落中。
李婉顺身着墨色金边的繁复裙装,坐在梳妆台前,两旁烛台上燃着红烛,火光照亮了铜镜中面容,纵然有面具遮蔽了一半的容颜,剩下的部分依旧秀丽卓绝,天下难寻。
大秦闻喜公主。
器宇闲淑,风容秀美,固以荷灵宸施,传质天仪,十七以封。
神色略有恍惚,手指顺着鬓角黑发滑落下来,落在唇角,落在微凉的坠饰上,身形微有动作,身上繁复衣着之上,便有金凰舞动,其色殊异,极为妍丽。
自十七年前,父亲去世之后,如此装扮,已是罕见。
脑海之中又回想起了自己父亲的音容笑貌,身着龙袍,常人眼中威严难测的太子,生杀夺予一念之中的主公,在孩子们面前,却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父亲。”
最好最好。
会为她挽发,朗声大笑:
“我家娘,风标清惠,谁能配得上?!”
“自你出嫁时候,为父要让这天下绵延,万里江山,都有如火牡丹相送,富贵绝世,绵延流连,古往今来,唯你以出!”
女子眼中神色恍惚,身畔那满脸喜悦的明黄色身影如水波般渐渐消失。
方才的暖意便越见凄冷。
沉默了下,右手轻轻放在了梳妆台上,触及了横放上面的匕首。
长及一掌,色成金黄,龙首缠匕,獠牙吞刃。
将这冰凉的匕首倒扣在了手掌当中,铸剑山庄的手法,极完满地贴合了手部曲线,不见用力,那匕首已经划过空间,留下了一道寒芒,动手之前未曾看到征兆,动手之后耳畔不见风声,显然是用出了极为高明的暗杀武学。
李婉顺看着这有七八分熟悉的匕首,张唇低语:
“父债,子偿……”
嘴唇吐息,灯火因风而动。
更衬得这匕首森寒。
出身既已不凡,父亲更和宇文则大将军相熟,是以自小习武,就算之后师父被外调,也已经成就风格,十数年苦修不辍,现今近龙门,位列七品。
深深吸了一口气。
无声无息间,其身后浮现一道身影,却是位女子,身着道袍,背后负剑,五官虽然冒昧,但是眉目之间,却是一片煞气逼人,生人勿近模样。
这是她的随身护卫,有中三品中五品修为,是她的爷爷,大秦如今的上皇赐给她身边,代替皇上的玄武卫护她性命周全,十数年过去,已经和她情如姐妹。
其出身道门分支,练就一身浓烈煞气,更能将其收敛,必要时候,一击而出,宗师之下,无不破。
道姑现身出来,朝着李婉顺微微行礼,道:
“殿下……”
李婉顺轻轻嗯了一身,闭上了双目,脑海当中回想了许多的事情,回想起了父亲的温柔,回想起了和王夫子相识时候的开心时光。他会带着她偷跑出宫,去到皇宫外面的世界去玩。
去河边摸鱼,去看飞萤漫天,他教会了她很多东西,就和父亲一样,大笑的夫子同样是她童年时候闪着光的记忆。
这些温情的东西依旧还历历在目。
却也正因为这些清晰的记忆,胸膛中潜藏浮现起来的那种难以言语的情绪就越发地浓烈,原本遗忘掉的记忆在得知了那少年存在的时候突然浮现脑海,越发清晰,令她心口钻疼,驱使着她轻声开口,道:
“……今日,那少年过来的时候,我以摔杯为号。”
声音微顿,继而道:
“擒下他。”
道姑答应下来,随即便想起了描述之中,那少年一身难得凌厉的剑术,被称之为内外功寻常,唯独剑术独精的藏书守,沉吟了下,还是开口道:
“只是擒下?”
李婉顺点了点头,右手五指扣紧了那柄仿造斩龙匕打造的宝物。
烛台之上,火光微微呼闪了一下。
“你只擒下便好。”
女子脑海中,那染血的匕首越发清晰,闭上了双目,道:
“我亲自下手。”
道姑看着那裸露出的半张面庞之上渐渐坚定下来的神色,退后一步,并未再开口劝解。
纵然在她眼中,眼前的公主不见得是那少年对手。
前者虽然内功功体不凡,臻至了龙门关隘之前,但是却未曾经历过厮杀,突然出手,一身七品修为至多只能比拟八品武者手段,须得要渐渐调用内力,才能将一身所学发挥出六七成的水准。
可那少年却最擅长速杀,一手剑术不凡,几可阵斩八品。
本来应该劝阻,可她自小时候便认得了这个少女,早已经习惯了跟在她的身后,心中也知道这十数年的时间里面,她心中积压了多少的压力,虽有些许担忧,但是自负自己的修为不低,有她在场,决计出不了什么差池。
那少年一身本领似乎都在长剑之上,到时候倒是可以令他将佩剑取下。
空着手掌,想来也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道姑若有所思。
烛台之上,红烛渐短。
李婉顺便在这处静坐,道姑也未曾远离,一直站在她的身后,安静地仿佛这一处静室远离了凡尘俗世,如同正缓慢坠入深渊,幽深而死寂,若非是红烛逐渐燃尽,几乎察觉不到了时间的流逝。
烛光渐暗。
呼吸的声音也越见缓和。
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手掌不轻不重拍在了木门上,发出了啪啪的脆响声音,在这死寂之中极为清晰地传入了这房屋当中,将原本气氛砸得粉碎,道姑微微侧身回望,李婉顺眸子抬起,左眼漆黑,右瞳如玉青翠,倒映出了明亮的烛光。
烛光熄灭。
双眸之中,便是一片幽深。
……………………
门外,一身蓝衫的王安风和于雯汇合,后者丝毫不显得见外,抬手重重拍在门上。
定松疾步而来,打开了木门,笑着将两人迎入了院落之中。
吱呀轻响,木门轻轻闭合,将少年的身影吞噬其中。
门上的椒图兽首在红烛的映照之下,略显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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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大秦公主(22)
王安风跟在了定松的身后,朝着院落内部行去。
这处院子看似寻常普通,但若是仔细去看那些寻常之处,却又能够看得到别样的风景,和去年时候在柳絮山庄时候看到的风景截然相反。
这些细节处在一些人眼中与砖瓦无异,但是却有另外一些人看得到这些物件身后的故事,明白其价值上夹杂着悠悠时光的厚重感,那是再多的金钱都难得买到的东西。
出身平凡的人可以在这里看得到相同的平凡。
而出身世家的人也能够看得到简朴之下的奢华。
便在此时,他突然察觉到了一道视线,抬头看去,便看到了一位身着道袍的道姑,正站在主屋前面,剑眉入鬓,眉宇间气质颇为凌厉,与寻常女子迥异,状若寻常,视线只从他身上扫过,便朝着于雯微微一礼,抬手朝内虚引,道:
“公主便在里面,进去罢。”
王安风闻言心中微惊。
他曾经想过此间主人的身份,却没能想到竟然是皇室公主,可因为早有些准备,倒也没有因而失色,正当准备踏入屋子的时候,那道姑右手突然抬起,拦在了王安风身前,眉眼平淡,并不看他,只是道:
“公主玉体尊贵,少侠还请将身上兵刃解下。”
王安风微微一怔,眼前女子自他感知之中并没有丝毫的杀气恶意,但是赢先生曾在传授他剑术之前有过吩咐,长剑不能离身,后退一步,脸含歉意,抱拳道:
“抱歉,这位居士,家师有命,剑不离身。”
“这件事……实在恕难从命。”
话说出口,少年便知自己此举在对方看来算是失礼。
江湖险恶,皇室之人在外头小心些倒也没有什么不对,可他也绝不准备违逆师长的训诫,略微思量,正觉得不若干脆离开,省得在这里呆下去,让于雯难做。
道姑微微皱眉,看到了少年眉宇间的坚决之意,觉得强逼之下,可能会令他转身离开,坏了原本计划,心中迟疑,有心让他进去,可方才才说了规矩,当场反悔,却又有些不合,正在此时,内里突然传来了一道柔和的声音,道:
“今日中秋,既然是青竹的朋友,想来也不是歹人。”
“请进来吧……”
王安风微怔,眼前道姑已经朝着旁边退了一步,气机牵引之下,无形之间将王安风原本离去之意打消,少年毫无察觉,朝着她抱拳行了一礼,踏步进去了这主屋,方才进去,便看到了一张红木圆桌,看到了主位之上坐着一位女子。
身着玄色裙衫,其上绘有金凰,其气韵自成,眉目一半被浅色面具遮掩,可只是露出的那半张面庞,在少年至此所见的许多人中,已经是最为殊丽,毫不夸张地说,她的容颜气质,绝非此时尚还年少的薛琴霜可以比拟。
那是历经了诸多繁华之后,自内而外散发出的雍容平静。
少年眸中异色一闪而过,上前见礼,大秦此时正当盛年,儒家虽然势大,但是墨家兼爱之说同样盛行,上下尊卑,并非极为严苛,此时既然是家宴,便只以晚辈之礼相见,道:
“晚辈王安风,见过公主殿下。”
李婉顺看着眼前的蓝衫少年,神色略有恍惚。
几乎是看到王安风的第一眼,她在心中便已经确认了少年的身份,这般眉目,虽然只和其父有五分相像,但是那种气质却如同浸入了骨子里面,并无半分不同。
脑海中思绪一闪而过,紧接着升腾而起的,便是心中那种极为复杂难明的感情,翻腾不止,越见猛烈,可她终究是经历过许多事情,面上未曾浮现异状,或者说,以眼前少年的心性经历,尚且看不到其面上神色在短时间内迅速的变化。
右手修长,笼在绘有金色纹路的广袖之下,已经扣稳了匕首。
面目浅笑,温柔娴雅,轻声道:
“少侠多礼。”
“还请落座罢。”
模样端庄,就如同当年她父亲,令那少年夫子起身时候一般无二的气质姿态。
眼前少年起身看她,一身蓝衫。
竟也如同当年风景。
一瞬间似乎时间逆转,恍惚之间,李婉顺竟然分不清楚,这是在当年王宫之中,还是在这扶风郡中的一处宅邸。
唯一的差别,便是此时的蓝衫少年,未曾朝着自己眨了下眼睛。
自己也不再是十二三岁的小小孩童。
李婉顺心中念头,未曾被人察觉,于雯已经落座,定松方才出去,此时又引着仆从进来,将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摆在了红木圆桌之上,于雯邀王安风坐在一旁,颇有兴致地介绍着这些菜肴。
李婉顺看着他们轻声谈笑,状若温和。
右手不知为何感到了极热,却又接触到了匕首,被那凉意冲散。
定松站在门口,身为家将护卫,他此时身着轻甲,右手持枪,左手扶刀。
道姑负剑,站在了于雯和王安风身后五步。
这个距离,中三品的高明剑客可以在千分之一呼吸之中,以长剑斩下前面的头颅,或是在瞬间废掉眼前少年的武功,使其如同待宰羔羊一样任她宰割。
李婉顺定了定呼吸,右手仍旧扣着匕首,左手抬起,握在了前面的被子上,这是骨瓷,触手最为温润,如同美人肌肤。
她将这杯盏抬起。
王安风身后道姑眸子之中微微亮起,右手稍稍抬起。
王安风不交出剑,没关系。
只要一瞬间,她便可以将少年长剑夺走,反制于他,瞬间以煞气将其经脉冲破,废去其一身修为功力,到时候就算是公主发挥不出七品武道实力,也可以轻松以匕首刺破他的心脏。
前头于雯抬手指着王安风身前的一处菜肴,低声道:
“怎么样,没有骗你吧?”
“我姨姨人很好的。”
王安风点了点头,一时间对于先前心中怀疑升起了些许羞愧之感。
无形煞气已经笼罩在了他的身后。
李婉顺身旁,以黄铜铸成了捧灯侍女,左右各一,烛火摇曳,映照地周围明暗不定。
王安风身后的墙壁之上,映照出了煞气投影,薄如雾纱,流转不定。
李婉顺看着那蓝衫少年,眼前不断闪现过倒在血泊中的父亲,沾染着鲜血的匕首,闪现过了蓝衫儒生深深行礼,言辞冷锐,脑海当中,那声音越发清晰,越发冰冷。
是自己的声音。
杀了他。
看得到眼前龙袍染血的父亲,躺倒在地,怒目而视。
扔下杯盏,杀了他,为为父报仇……
报仇……
看得到蓝衫书生行礼,声音冷然:
“请殿下先行一步。”
有已执念为狂的母亲尖锐的声音:
“哭什么?怕什么?这天下,本就应该是我们的,我这身衣裳,有何不对?!”
“是那个儒家书生,是他,还有你那个人面兽心的二叔,是他们抢夺了这天下,夺走了本属于咱们的东西……”
“父债子偿。”
“杀了他!”
一个个声音在她的耳畔回荡着,不知道是她自己的念头,还是来自于其他的地方,但是此刻却都非常清晰而且真实,在教唆着她,驱使着她,但是在这个时候,却还有另外的声音在告诉她其他的事情。
这声音是如此之宏大,如此之浩瀚。
又是如此之真实。
仿佛来自于整个天下,竟足以与这十数年积累的仇恨所匹敌。
手掌快要握不住那瓷杯,似乎有迷雾重重,遮蔽四野,心中诸多念头,挣扎不休,却始终不曾放手。
在此时候,她终究还是未曾下得了最后的狠心,轻呼口气,准备将杯盏放回原本位置。
正在此时,或许是放下心念损耗过大,手腕突然一软。
雪白的骨瓷落地,坠成了碎片。
王安风微怔,和于雯一同看向了声音传来之处,而在同时,其身后道姑双眸微亮起,气行周天,浓郁的煞气勾勒了周围的环境,在她身后浮现出了种种异象服。
李婉顺心中一个咯噔,几乎本能地惊呼:
“不要!”
猛然起身,心念过激,带起了激流如浪,两旁灯火瞬间熄灭,房间之内,霎时间一边安静,李婉顺只觉得自己挣脱开了某个束缚,感觉到了心跳很快,呼吸急促,却不知道此时局势究竟如何?
噤声聆听,却听到了液体自桌子上流淌,滴落的声音,面色微微发白。
正在此时,她听到了桌椅碰撞的声音,似乎有人缓步而行,走过了圆桌,行到了窗前,呼吸不知道为何微微放缓,抬眸看向了那一处方向。
伴随着吱呀轻响,皎洁的月光倾泻进来,将黑暗照亮,桌面上碎裂了一个瓷杯,一片幽深的黑暗当中,越过那窗口,看得到漫天灿烂的星辰,看到了圆月悬空,无尽光耀。
蓝衫少年站在窗前,转身回望。
“殿下,可曾受惊?”
………………………………………
李婉顺终究未曾出手。
将少年少女送出,令定松将两人各自送回家宅,右手提灯,孤身立在了院落之中。
道姑站在了女子身后,轻声问她:
“为什么不曾下手?”
她追随李婉顺许久,知道那种恨意,是真实存在。
李婉顺神色恍惚,抬头看着那圆月,看着漫天的星斗,脑海当中复又响起了那和仇恨对抗的浩大声音,想起了自己曾经的问题。
为什么爷爷会传位给二叔,而非其他叔叔?
大秦人重视礼法,儒家夫子看中纲常,二叔得位不正,为什么如今却能够令大秦上下一心,唯命是从?
她不知回答,只是似有疲倦,道:
“婉儿,带我去看看这月圆中秋罢……”
道姑微怔,微微点头答应下来,一手挽住了李婉顺腰肢,煞气化影,凭之而踏步腾空,瞬息之间,下方的树木,住宅,行人,灯火,逐渐变得渺小,但是这些渺小的东西组合在了一起,却是难以用言语形容出来的浩大。
这便是大秦。
浩浩大秦。
当年的大秦,尚未强盛到了如此的地步,交给自己的父亲,真的能够做到如此地步吗?战火未绝,内外交困,那个一心想着给自己女儿万里红妆相送的父亲,真的能够带领大秦,将那些异族驱逐吗?
当年的父亲,是否也对二叔三叔做过什么?
李婉顺神色越发疲惫,却在心中升起了自嘲之念。
若是今日仍旧战火连绵不绝,未曾将那些异族彻底打服,战火所至之处,死伤何止于一家一室?生在安宁之家,百姓路不拾遗,纵然偏僻之处,也是饱食之家,这等大治之世,若是只杀一人便能遂愿,这究竟是对是错。
而若是只杀一人便能遂愿,舍去了百姓凄苦,有何不能?
看着下方的扶风盛世,李婉顺低低念道。
“王孙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楼,临轩玩月,琴瑟铿锵,酌酒高歌,以卜竟夕之欢。”
“至如铺席之家,亦登小小月台,安排家宴,团围子女,以酬佳节。虽陋巷之人,解农市酒,不肯虚度。此夜天街卖买,直至五鼓,玩月游人,婆婆于市,至烧不绝。”
“婉儿,你问我,为何不让你出手吗?”
道姑不解,侧目去看,看到了旁边的那双眸子,看到了眸子里面映照着的万丈红尘。
李婉顺身上繁复衣裳微微拂动,似乎金凰振翅而飞,提灯看着这大秦山河,看着这古今盛世,道:
“因为我不止是父亲的女儿。”
“我亦是大秦的公主……”
道姑微怔,继而便明白过来。
看向李婉顺的目光之中浮现出些许的怜惜。
彼时太子,她亦听师父提及,好大喜功,暴戾寡恩,非为人主之资,却独得皇上喜爱,当年的天下,尚有可与大秦匹敌的国家,若是现在是当年太子执政,大秦必不可能如此强盛。
当年一事,以数人之死,而令天下得遇明主,走向了大治。
于私有仇,但是却于国有恩。
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此即为国士无双。
为了私仇而杀国士之子。
这种事情,正因为是大秦的公主,所以,不能做。
李婉顺看着这下面的灯火,低低呢喃:
“我亦想在有生之年,得见百姓安居,天下无灾。”
“得见这大秦盛世,绵延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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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隐秘身份(12)
中秋月圆之日,在一片欢快的气氛当中结束,闹市散去,游人归家。
好景伴酒,最是醉人。
心中烦恼,大多且随他去,名利之争,此时尽归熄心。
可众生百态,不一而足,也还有些人就算是这个时候,也未能好好休息。
年纪方才十七岁的彭星波昨夜里虽然饮了些酒,可长年以往的习惯却仍就让他在固定的时间睁开眼睛来,躺在床上呆呆看着屋顶,脑袋一片空白,片刻之后,方才翻身下来,洗漱一番,借助微寒的水,扫去了心中睡意。
从桌上抓了半块剩下来的月饼,就着凉茶囫囵吞下肚去,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去,此时街上行人洗漱,已过中秋,早上颇为寒冷,令他下意识抬手紧了紧领口,匆匆行去。
他是这北武城里当铺里的活计。
干他们这一行的,长年无休,东家常常挂在嘴边儿的一句话,便是今日休息了,或许就会和绝世宝物的消息擦肩而过,休息不得,休息不得。
他心中颇为不以为意,可东家毕竟是东家。
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可为了那明晃晃,圆溜溜的铜钱,他也只能在这寒风凌冽之中,远离温暖的被窝,心中无数次赌咒发狠,败给了柴米油盐四字。
“真冷啊……”
彭星波咕哝了两声,把衣服又拉紧了下,脑海中则在胡思乱想。
或许是时候换上些厚实的衣裳了。
年前才做了一套,还有七成新,用不着扯布子。
现在好布子又涨了一枚铜钱。
奸商。
脑海之中思绪翻腾,他已经转过了巷口,大道比之于方才小街更为宽敞,也衬得行人稀疏,更为萧瑟,视线未曾受到丝毫遮掩,几近于一览无余。
视野之中,看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三十余岁年纪,身着一身黑色宽松衣裳,气质肃然沉稳,神色不由微微一怔。
他认得这个男人。
其正是东家的熟客,也是这北武州城这一年来鼎鼎大名的大人物,巨鹏帮的帮主,公孙大人。
彭星波见过这位大人和东家谈笑风生,但是见到更多的则是穿着巨鹏帮衣服的武者行走在道路之上,那种威风凛凛的模样,心中早已艳羡。
他往日里也曾经想过自己见到了这位大人物,会有如何如何的表现。
可此时真的见到了帮主,却只感觉自己的身躯僵硬地和木头人一般,不听使唤,未能如同自己曾经想过的那般主动迎上去,不卑不亢,表现出色,从而得到看好,委以重任。
而在这个恍惚的时候,公孙帮主已经推开了当铺的门,走了进去。
他却依旧未能开口。
未能把握住这个罕见的机会,回过神来,只在心中懊恼。
若是……若是……
心念纷飞,如同魔障,却是在思考着等会儿概要如何表现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低声叫了一声不好,匆匆赶入了当铺当中,只希望今日勿要迟了,勿要浪费了那几枚铜钱,脑海中思虑,却是在瞬间扔到了身后。
等他进去的时候,那位公孙大人正在和东家谈笑。
他恭恭敬敬上了茶水,在给那位帮主倒茶的时候,本想要开口,可方才在外头未能想得清楚,脑海之中一片混乱,不成体系,还是没敢开口,只捧着茶壶候在了一边儿。
看着东家和公孙帮主谈笑了片刻,公孙大人似乎要起身离开,东家将其送出门来,满面笑容,和煦地问道:
“公孙帮主,这番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咱们也好给您留意一下。”
这里虽然当铺,可是大秦的当铺之中,其实能够找得到比起奇珍阁中成色更好的美玉,比回春堂中药性更足的好药,一切皆看运气,可当铺的掌柜也总有相熟之人,久而久之,便会给这些老主顾留意些好东西。
彭星波未敢跟出去,只听得了些许东西,听到了那沉稳的声音开口道:
“要如虎目般的白玉珠子,最少要凑得一对之数,若能有三五颗,也是好的。”
少年闻言咂舌。
虎目般的珠子,还要白玉质地。
果然有钱啊。
当铺的老板转身回来,看到了自己的小伙计还在这里愣着,脸上在面对顾客时候和煦的微小瞬间变得比这秋风还要人,抬手在伙计头顶一下,皱眉呵斥道:
“愣在这里干什么?”
“我花钱雇你过来,不是让你吃干饭的,去去去,赶紧干活儿去。”
一边说着,一边又抬脚踹了伙计一脚。
自己则是手里端着那紫砂茶壶,坐在了躺椅之上,一边啜饮,一边看着一本古籍,直到了中午时候,方才踱步回去了里屋,彭星波在外面啃着馒头,闻着里面传出的诱人肉香,翻了个白眼,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只觉得入口无味,低声骂道:
“奸商。”
内屋里头。
当铺掌柜取来了一张纸,眉头微微皱起,没有了丝毫的油滑之意,眉目肃正,抬笔在纸上,以密语写道:
“北武州城中发现白虎堂踪迹。”
“至少两处据点。”
悬肘提笔,拈起那纸来轻轻吹了一吹,上面常人根本读不懂的文字渐渐消失,复又提笔写下了一件件货物名字,似乎就是那些当铺掌柜,询问大主家,死当的东西里面,可有这些货物?
似乎是为了强调是要死当的货物,是以以朱砂笔墨在死当两字上画了个圈,没能画的齐整,大部分的朱砂掩盖在了死字上头,越发艳丽。
片刻之后,这当铺里头,有一只灰色的鸽子振翅飞出。
在离开了城池之后数十里,突然振翅,冲云而起,化为了一道灰光激射,其速之快,几如攻城巨弩射出的弩矢一般,横掠过了层层云雾,掠过了山河和大地,直至远处出现了震撼人心的战鼓轰鸣。
直到天地之间,有苍凉的雄鹰长鸣,混着号角之音,碾碎在了雄武肃杀的呼喊声中。
灰鸽敛翅,落在了这兵家营地当中。
落在了一位身材魁伟,披坚执锐的将军抬起的右臂之上,这位中年男子取下了灰色鸽子所带的信笺,看到了上面一道血色痕迹,神色微凛。转身朝着一处屋子处走去,脚步匆匆,未曾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屋内坐着一位身穿白衣的男子,正在翻看着手中兵书,微微挑眉,看向自己下属,视线落在了其手中信笺上,颇有郑重之色,他知道后者秉性,若是寻常事情,必然不可能如此失态,当下直接开口问道:
“出了何事?”
披挂男子半跪行礼,道:
“回禀将军,是密探回报。”
声音微顿,继而郑重补充道:
“血色加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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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见过堂主(22)
血色加急。
这个说法,本来是古时战场急报相传,以中三品武者带着情报腾空而去,只以全速施展身法。
每三千里换一人,各郡城门派不得阻拦,御赐金牌,阻者死,逆者亡。
如今天下大定,早已经不需要这种极端的传讯方式。
可这个名字依旧流传了下来,以示极为紧急,事关社稷大事。
白衣男子不敢怠慢,接过信笺,自一处暗盒当中取来药粉洒在了信笺之上,原本的文字逐渐消失化去,显露出来了那一行真实的情报,看到了笔触沉稳的白虎堂三字,神色略有冰寒。
整个木屋之中似乎都变得有些压抑。
如同有猛虎低声咆哮。
白虎堂是江湖组织。
江湖中事情,江湖中人,本不应该由朝廷去管。
但是白虎堂不同。
白衣男子眼中浮现寒意。
………………………………………
扶风郡城。
中秋的节假过去了数日,残存的气氛也渐渐散去,扶风学宫逐渐又热闹回来,道路上看得到来往学子,学堂之中也听得到夫子们慢条斯理的声音,和朗朗读书声。
百里封扛着他那把凶残的陌刀,大步而行。
其举手投足之中,已多了些许浑厚之感,显然是于武功之上有了颇大进展,一路行过竹林,跨过小道,兴致冲冲冲入了风字楼中。
抬眼扫过,却未曾在熟悉的地方看到蓝衫少年的身影。
微微一愣,视线继而从这风字楼中各处扫过,书架前,木梯上。
可何处也不曾看到王安风身影。
百里封眉头锁起,正准备要顺着这万级台阶一路找上去的时候,突然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右肩膀,下意识侧身回望,便看到了一袭红衣如火,眉目英气十足,不似寻常女儿家。
“拓……”
百里封眸子微亮,便要开口,却见眼前的少女瞪他一眼,手指竖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继而偏了下头,示意他出来说话。
百里封点了点头,跟着拓跋月出来,心中则是微有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眼前的少女似乎太拘泥于规矩了。
风字楼中聊天,大家都这样做的。
两人出来,又行了十来步,拓跋月方才回身看他,道:
“百里猪头,你刚刚,在找安风吧?”
百里封已经放弃了对于这个称呼的反抗,权当未曾听到,点了点头,道:
“是啊,有事情寻他。”
“那你不巧,我听人说,他似乎到了内功修行的关隘,今日未曾过来。”
拓跋月正说着,突然察觉到了眼前少年身上那些许异常的气机,声音微顿,抬眸在他身上打量一番,眉目间浮现诧异之色,道:
“这是……你也突破了?”
“九品?”
“嘿,那是自然!”
百里封嘴角挑起,心中有意卖弄,抬手拔出陌刀,舞出了一路刀法。
气劲浑厚,刀锋微寒凌冽,显然已非先前所能比拟,右手微微用力,陌刀刀锋稳稳停住,因为其沉重的重量以及特殊的技巧,自刀锋之上压出了一道刀风,离体而出,在青石之上割出来了一道颇深的痕迹。
刚猛劲气引动了落叶纷飞。
阳光之下,黑红劲装的兵家少年原本不着正行的面庞变得认真,双眸微亮,眉毛浓而杂乱,却如同两把出鞘横刀,手腕微震,刀锋发出了悠长低吟。
扩散的劲气将落叶再度吹得舞动而起,将微呆的拓跋月笼罩在其中。
少女看着百里封,心脏似乎微微加速跳动。
百里封偷眼看了下拓跋月,看到了少女似乎被自己的威风震撼,也看到了周围来往学子眼中的惊异艳羡,心中不由暗爽,轻轻咳嗽了一声,收了架势,站起身来,满脸的淡然之色。
正在此时,却看到有落叶落在了红衣少女的头发上,此刻他心中略有得意,胆子也变得勇壮,竟然抬手将那落叶摘下,手掌微微一顿,鬼使神差抚在拓跋月黑发之上,轻轻揉了下。
好软。
少年心中莫名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便看到了眼前少女脸颊上浮现绯红,略有刚硬的线条莫名便变得柔软,可却眉头倒竖,双眼似乎要喷出火焰来,心中一个咯噔,自觉不妙。
想要躲开,可又想着方才确实是自己不对,便任由心脏颤抖个不停,仍旧梗着一口气,直愣愣站在原地,看着那一个小巧拳头在他的眼前不断放大,不断放大,索性双眼一闭,自心中给自己壮胆,嚎叫道:
百里大爷,敢作敢当,从来不怂!
我要是喊一声疼,我就……
拓跋月的拳头直接砸在了他鼻子之上。
百里封只觉得鼻子一痛,如火在烧一般,随即便淌出了温热的鲜血来,眼冒金星,朝后踉跄两步,竟然直接坐倒在地,片刻的麻木之后,便是刺痛传来,可他出身兵家,皮糙肉厚,尚且能忍住。
但是睁开眼来,便看到了拓跋月余怒未消的模样,百里封一个哆嗦,脖子朝后缩了下,毫无犹豫,放声惨叫出声。
见者心酸,闻者落泪。
“啊!疼疼疼……”
拓跋月活动了下自己的手腕,双颊处仍旧有些许绯红。
看了一眼坐在地上,模样浮夸惨叫的百里封,想到了他刚刚轻佻行为,心中便是一阵怒气上涌,将原本的内疚冲散,恨得咬牙切齿。
刚刚竟然会觉得他还不错。
我我我……
我简直瞎了眼!
……………………………………
风字楼旁边,小木屋中。
少年已经锁好了门窗,此时屋子里头四面无光,如同武者内功修行到了紧要关头时候,摒弃外念所用的静室一般。
王安风坐在床上,依旧是一身蓝衫,右手自怀中摸出了面具,拇指摩挲,感受到了这种微凉的质地。
呼出口浊气,抬手将之贴合在了自己面庞上。
随即便察觉到了有一道气息扫过周身。
右手抬起,便有气劲鼓荡而起,若是继续加力,便会化为一条金龙盘旋在他五指之间。
就在即将化出金龙的时候,王安风将五指翻下,未曾让那金龙出现。
这里毕竟是扶风学宫,上三品的宗师高手,只他知道就有两位,赢先生曾经有过教导,不让外人知道少林寺的存在,他自然不会再这种情况下引动这张面具。
不过,这等华而不实,有形无质的手段。
恐怕也不会被两位老先生放在眼中罢?
先生之所以给我这个,是怕我压不住那位属下吧。
王安风抬手,轻轻敲了下这张颇为威严古朴的面具,脑海当中自然而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那位成为自己属下的巨鹏帮帮主,手下既然能够掌管着三千名武者,本身修为肯定很厉害,身为江湖帮派和武道门派不同,但是能够压得住手下,自己肯定有七品左右修为。
须知大秦一县中将军,也就只有八品左右修为。
常人若没有大的际遇,终其一生,不过能够以水磨工夫捱到七品,要到六品,那是万万不能的,而那位帮主正当壮年,筋骨强健,要真的以命搏杀,寻常的七品武者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压住他?
要怎么做?
我的实力本就不够,难得要演戏吗?
王安风突然感觉一阵头痛,正在此时,耳畔已经穿来了赢先生的声音,要他回到少林寺中,当下也只能将心中杂念收敛,轻声低语,眼前风景转眼之间,已经是骤变,而他也并未出现在少林寺中,而是在上次所见,那颗冲天巨木旁边。
视野所见之处,也没有赢先生的身影。王安风心中一突,自心底升起了一种不安的念头。
这是要我一个人处理这件事情吗?
该怎么做?
还是要想上次那样,用这个面具召出金龙来震慑对方吗?
正心中念头纷乱的时候,身前已经自虚而实,浮现出了一道身穿黑衣的高大身影,其气质肃正,筋骨粗大,背负着短枪,正是那位巨鹏帮帮主,王安风神色微僵,幸得面具遮掩,未曾露出马脚。
可此时要再召出金龙,已经来之不及。
而且颇有故意之嫌,过犹不及,反倒不妥。
公孙靖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抱拳行礼,道:
“属下公孙靖,见过堂主。”
此时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为,王安风脑海当中心念急转,无论是书中还是师长的教导之中,都未能找出合适的方法,当下只能模仿着赢先生气质风姿去应对,心中却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而在另一边,公孙靖正因为未曾看到那位青衣魁首而心中略松,便看到了这位堂主侧头看向自己,看到了他负手而立,看到了面具之下冷然的注视,心中一个咯噔。
风吹而过,树下玉牌微微碰撞,发出清脆声音。
那袭蓝衫微微拂动,其气质竟是与那位魁首如出一辙的难以测度,公孙靖恍惚之间,似乎在其身后看到了那青衫魁首的身影,充塞了天地。
蓝衣青衫,一真一幻,同样冷然的目光注视在自己身上。
先前升起的轻松瞬间消失无踪,敬畏之心,陡然大升。
ps:第二更奉上……
第一百零七章 唤醒(12)
在王安风与公孙靖对峙的时候。
少室山上。
一袭青衫的文士收回了‘看向’公孙靖的目光,当注意意到了王安风此时模样时候,嘴角似乎微有挑起,却又在中途压下,依旧是不咸不淡的模样,只是极为勉强地点了下头。
嗯,还不算蠢。
那边圆慈面无表情,手持木质小棰,敲在木鱼上。
佛门武功修行到了他这种境界,早已经诞生了种种不可思议的神通手段,方才他以‘天眼通’的功夫同样注视着少年那边发生的一幕,当看到了那少年负手而立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头痛。
再看不下去,收去了武功。
视线则是不可控制,飘向旁边好友。
当日令这家伙教导安风,是不是错了?
心中越想,越是憋屈,憋屈之至,突然觉得手掌有些发痒。
突然发现,眼前气质清俊的文士越看越像手下的木鱼。
吴长青叹息一声,看了看圆慈,又看了看那虽然模样淡定,面无表情,但是怎么看怎么得意的青衫文士,心中无奈,胡思乱想道:
一个就不好应对了。
这要是,变成了两个……
脑海之中,复又浮现出了王安风的模样,十四岁的少年逐渐长大,一袭蓝衫,磊落少侠,回过头来,竟然是赢先生模样,心里便是一抖。
不……这简直是噩梦。
老者擦去了额上冷汗,自心中下了决心。
要想办法让安风正常长大,不能朝着这家伙的模样走偏。
………………………………………
与此同时,在那苍天巨木之下。
王安风并不知道少林寺中,各自施展神功‘偷窥’的师父们,亦不知道公孙靖心中所想,但是事已至此,也只能够硬着头皮装下去,学着赢先生的语气,不紧不慢,开口道:
“如何了?”
公孙靖心中未有怀疑,抱拳恭敬回道:
“回禀堂主,属下已经按照玉牌上所述,取得各类武功秘籍,一共一百三十气本,其中最多为外门锻体之法,足有四十七门,涉及肘掌拳体,各类流派,只是时间不足,大多只是寻常法门,可能不入堂主法眼。”
声音微顿,自旁边取来那个提箱,右手用力伸出,一股沛然劲气浮现,将那竹箱平平送出,落在了王安风身旁,未曾掀起多余劲风,于这细节处显示出了一手极精妙娴熟的控劲手段,少年心中颇为震撼,却未曾表露分毫。
抬手从其中取出了一本秘籍,翻开看了下,却发现与师父传授自己的武功路数大相径庭,竟未曾有丝毫想同之处。
心中不由得大升好奇,但是还好他尚且知道自己此时身份,只是看了一眼,便将之放下,看向公孙靖,后者似乎正等着他,见到少年注意力落在自己身上,便又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金丝木盒,恭敬递过。
王安风将之打开,看到了其中以红绸为底,上面放着许多玉珠,颇有灵韵,其中有一枚尤为特殊,在少年的眼中闪烁着真实的流光。
那些许微光没有了木盒阻隔,泄露在周围空间之中,引动天地,勾勒出了种种异象,在王安风身躯三丈之处,有轻灵之气升起。
公孙靖此时将东西都交了出去,心中敬畏于方才少年气质,低垂眉目,并未曾看到那玉珠放光的一幕,只是感觉到了周围天地之气异常活跃,自己身为下三品武者,竟然能够捕捉到些微的变动。
神色微怔,理智虽告诉自己,不应该抬头去看,但是心中好奇却令他下意识抬了下头。
随即神色便骤然僵硬,便看到天地间有青龙四象显现,天穹涌动,巨大的漩涡将云雾天光吸纳进去,在这一瞬间,他似乎觉得自己来到了山海经中记载的神话时代,天地广阔,而人如蝼蚁灰尘。
这正是上三品宗师的手段。
公孙靖心中明悟,因为那种巨大的震撼,未曾看到了少年手中散发流光的玉珠,正在此时,天地异象突然凝滞,继而云霄散去,狂风归于平息,一切如同时间的倒转,如此伟力令公孙靖心中震动,万般杂念褪去,唯独剩下了震撼茫然。
便在此时,看到了王安风手中玉盒无声无息间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一筐秘籍,心中震撼之下,只以为是王安风手段,不觉更为叹服。
王安风则是意识到这必然是赢先生手段,便在此时注意到了公孙靖注视,将右手收回,负在背后,以维持住自身气质,轻声咳嗽一声,冷然开口道:
“你在看什么?”
公孙靖此时心中震撼,闻言却也知道自己失态,可他毕竟经历过人世间许多事情,知道这个情况下,畏畏缩缩反而会更为惹人厌恶,心念急转,抱拳行礼,不卑不亢道:
“属下,属下只是因为堂主神功而失神……。”
声音微顿,复又叹服道:
“如此伟力,恐怕已不逊色于那位天下第七,一剑破开千里云光的慕容大长老,堂主神功,实在令属下大开眼界。”
他这句话,却并非是单纯的恭维,而是发自内心,为武之道,劲强力猛自是厉害,可像是方才那种,收放自如的境界,却更为不易。
翻手间镇压风起云涌,怎地便逊色于了一剑破空?
王安风闻言微怔,他是亲眼见到过那位前辈的,眼前之人如此恭维他,实在臊得慌,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这一切皆是赢先生手笔,本性难移,下意识开口道:
“我差大长老还很远……”
一言出口,便觉不对,这样算是服输的语言,似乎不符合‘堂主’的身份,声音微顿,便打算转移公孙靖的注意力,使得他不去注意方才的纰漏。
当下将自身带入了思考今日做什么菜的心境当中,视线所及之处,将眼前的公孙靖看做了一大只黑皮茄子,视线因而变得平静,使得自己声音尽量平淡,道:
“再说,那位前辈当日用的是指法。”
“而非剑。”
公孙靖闻言心中震动。
天下皆是盛传,那位大长老是一剑破开了千里天光云海,剑意凌冽,可眼前的堂主却说,当日所出是指而非剑,看其神态,极为平淡随意,若是此人所说为真,那么,整个天下都小觑了那位慕容大长老的真正实力。
但是瞬间他便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眼前此人如何知道当日所出是指法,而非剑术?
莫不是当日他便在青锋解上,还是说只看那天地异状,便从凌冽剑意之中,看出了掩藏其下的武功路数?
若他当日在青锋解上,难道说这个隐秘组织与那位慕容大长老相交莫逆?
而若是第二种可能。
那眼前之人的武功究竟如何之高强?不,不一定是他本身看得出来,也可能是哪位青衫龙首,但是既然能够看得出慕容清雪的武功路数,其本身的修为,定然不会相差太远。
公孙靖脑海之中,瞬间将已知的线索整理清楚。
对于这个组织,则是再度拔高了许多。
与此同时,少林寺中。
赢先生三人围成了一个圈儿,将遗珍和武功秘籍尽数掠来的文士五指翻开,大量灵韵汇聚,化为了一个人形模样,继而踏前一步,右手抬起,并指点在了那男子眉心,低声肃喝,道:
“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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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飞鸿落羽,江湖恩仇,天下第一神偷(22)
鸿落羽觉得自己如在梦中。
过去的一切在脑海之中回放着,自小离家,拜师学武,闯荡江湖,如同人世繁华一梦,清晰无比地在脑海中浮现,却又全部散去,继而如同从云端之上恍恍惚惚地下坠,落入了凡尘当中。
对于身躯的感知再度浮现在了他的脑海当中。
鼻尖儿似乎传来了很痒痒的感觉,令他无法继续‘睡下去’,颇为不耐烦的睁开眼睛,却看到了一张绝不愿意再看到的面庞,头皮一麻,登时清醒地不能再清醒,下意识朝着后面缩了缩脖子,道:
“我,你,我我我……”
身着青衫的文士面无表情地蹲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个狗尾巴草在他的鼻子上逗弄,见他睁开眼来,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依旧是面无表情,拿着那狗尾巴草在他面前‘挑衅’。
鸿落羽大大打了个喷嚏,看着眼前的面庞,心中渐渐火起,破口大骂,道:
“停手!姓赢的,原来是你个腌货色,粉头小白脸儿,我哔”
“汝娘哔”
“尽快停手,否则大爷我哔”
“哔哔哔”
这一觉似乎有些长,他骂地极为起劲,只觉得酣畅淋漓,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通透爽快,却在此时,看到了那边文士将手中草杆扔下,缓缓起身,竟是异常高大,在他面上投下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心中一个哆嗦,声音戛然而止。
直到此时他方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了双腿双臂,如同个人棍一般。却偏生察觉不到丝毫的痛楚,瞬间头皮一凉,失声叫道:
“你个混球,你又在搞什么鬼……”
便在此时,突然察觉额头一痛,文士之前灌注在他脑海之中的记忆苏醒过来,片刻的恍惚之后,已经明白了此时世界的变化,明白了眼前文士的身份,面色微微一白。
可尚未开口,便看到了眼前文士俯身下来,看到了那嘴角处熟悉的冷笑,心中一个咯噔。
赢先生已经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拽了起来。
鸿落羽额头冒出冷汗,赔笑道:
“那什么,先生……?”
文士冲他笑了下,鸿落羽心中微松,便看到了文士身上突然浮现出了雄浑内气,与天地呼应,自身边浮现出了种种异象,浮现出了天花金莲,金刚龙象。
有明王虚影加持在了文士那略显清瘦的身躯之上,赢先生冷笑出声,甩手发力,将鸿落羽抛在空中,右手撩起衣摆,右腿如同钢鞭一般甩出,重重抽击在了鸿落羽臀部。
后者此时虽然没有了手足,可单纯凭借内力,竟然也施展出了极强的轻功,文士运起重重法门的开山巨力几乎被他全部散去,可在残余力道的作用之下,却也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远处激射而去,心中恼怒,破空大骂道:
“姓赢的,你个哔”
“老子不就是知道了你暗中倾……”
吴长青耳朵动了动,认真聆听,文士面无表情,右手抬起,有剑气冲霄,生出浩荡雷音,随即甩手而出,剑气轰鸣而出,搅碎了这天光云海,精准地射击在了鸿落羽身躯之上,带着后者飞速远去。
惨叫声音被剑气的轰鸣声掩盖,高速冲击的剑气击碎了云雾,引发的气流牵扯云雾变动,生出雨云,一路相随,折射了阳光,在那惨叫的身影之后拉出来了一道飞虹。
吴长青头皮一阵发麻,看着眼前青衫文士,只觉得后者似乎要比寻常时候更难对付,又不能任由这种状态继续下去,偷眼看向一旁,那边圆慈大师盘腿坐在青石之上,闭目诵经,全当做进入了禅定境界,与外界隔绝。
当下只好硬着头皮,装作自己未曾听到刚刚鸿落羽所说的话,抚了抚须,道:
“先生,打算让这家伙,飞到哪里去……”
文士看了他一眼,眉目如常,浑身却似乎冒着寒意。
漠然开口道:
“……放心,我心里有数。”
吴长青心中微微放松,想着先生在如何,也总还有理智在……便看到了眼前文士嘴角上挑,勾勒出了冷冷的笑容,道:
“我去除了这个世界对他的一切作用力量,所以他只能以这个速度飞。”
“我算过,在他饿死之前,应该能从后边儿飞回来。”
老者神色一僵。
求救般看向圆慈,却发现僧人依旧盘腿打坐诵经,似乎对于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便抬手放在唇边,重重咳嗽了下,道:
“圆慈大师?”
如此一连数次,那僧人诵完了一遍经文,方才睁开眼睛来,看到的便是脸色发黑的吴长青,抬手从双耳处取下来了两个棉塞,道:
“吴老为何如此看着贫僧?可是有什么事情?”
“对了,鸿落羽那厮呢?”
吴长青闻言胸中一股憋闷之气涌动,可看圆慈眉目神态,是真的未曾听到方才话语,当下只能在心中暗叹一声,舍去了不应该知道的东西,将方才所见讲述一遍。
声音微微一顿,还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指了指圆慈手中并非凡品的耳塞,问道:
“大师,你这是……”
圆慈看了看手中塞子,明白过来老者疑惑,道:
“这……吴老久不履江湖,或许不知,贫僧此举,实在是不得已为之……”
稍微回忆了下,便将缘由讲了出来。
这件事情,要从当年鸿落羽学成出师开始。
神偷门轻功,本就是江湖绝学,独步武林,鸿落羽天资卓绝,天生要比寻常人轻上三分,不过二十来岁年纪,轻功竟然超过了自己的师父,有望于江湖第一神偷。
当年他连连做下了许多大案子,连皇宫里面都走了好几遭子,于大内高手包围之中来去自如,志得意满之下,竟然将目标放在了天下宝刹少林寺中,被当年耳朵还不算太背的方丈当场擒拿,随即交给圆慈看管。
当时所说,是要圆慈化去鸿落羽心中魔念,方才会放这偷儿出来。
可谁知道,鸿落羽出身神偷门中,自小又在市井中长大,学成武艺之后行走天下,觉得和人对骂是最为舒爽之事,只是天下之大,方言众多,若是对面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这骂人的趣味便要少掉一大半。
因而他为了能够享受到这一乐趣,几乎通晓了天下上百种方言,各种骂人之法,足以连番上阵,南北结合,雅俗并用,令人崩溃。
当年尚未出师的圆慈,很是受了一番折磨。
言谈至此,僧人面上浮现沉郁之色。
吴长青回忆起方才那偷儿表现,颇为了然,复又想起圆慈既然已经行走江湖,看来这名偷儿显然是被圆慈说服,按照佛门所言,就是已经度化,不由叹服道:
“大师竟能够容忍住他,果然定力不俗,不愧为忿怒明王。”
圆慈摇了摇头,垂目看着自己手掌,低声呢喃道:
“不……贫僧当时,辩不过他。”
“还好,拳头还比他大些……”
吴长青闻言微怔,看着眼前笑容平和的僧人,看到他抬起头来,面庞上带着平和的神态,开口道:
“他话太多,吵得贫僧头痛,不得自在。”
“贫僧只好用大力金刚掌,让他体悟一下佛门的厚重与宁静。”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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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前方之路,已在脚下(12)
吴长青看了看眼前模样平和的忿怒明王,又看看那边浑身涌动寒意的文士,突然察觉一阵头痛,思绪发散,自心中想道:
这位天下第一神偷苏醒之后,这少林寺中,怕是会越来越热闹吧。
圆慈大师和他本就有许多纠纷,他又掌握了赢先生的秘密。
不过他妄为通晓百门方言,竟然没有把那个人名儿给说出来……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便又想到,王安风现在方才十四岁多些,正在成长时候,极其容易受到外界影响。若是一个没看好,被那通晓天下污言秽语的神偷影响了怎么办?
心念至此,老者面色隐有微寒,原本对于鸿落羽的些微同情心瞬间消失。
若是他敢乱来。
老夫也只好学圆慈大师,行霹雳手段。
休以为,我等学医之人便是好惹的!
吴长青抬手捻须,自脑海中认真思考将鸿落羽变成哑巴这件事情的可能性。
青衫文士踱步走到那一堆武功秘籍处,随手翻开一本,看了两眼,只见其上所记载的法门和中原武功风格迥异,非是以气领劲的手段,而是自成一体,别有奥妙。
双眸微眯,将手中秘籍草草翻过,又取来了另一门剑法,沉默着翻动着。
眉目之间,隐有异色。
这些武功秘籍,单看技巧招式简直不堪入目,但是其发力之法却又和他知道的不同,是以意领劲的路子,观想天地异象,使自身与天地冥一,借以爆发出更强的威力。
旁边两人看到文士异状,神色略有好奇。
赢先生袖袍一拂,劲气涌动,便有两本秘籍朝着吴长青两人飞起,二者借住,他们也知道这武功秘籍是那叫做公孙靖的小辈搜集过来,但是那小辈武功不过也就是七品左右,能够接触到什么高深武功?
虽是如此,但是毕竟是能文士搜集,想来可能也有所深意,心念至此,圆慈两人抬手翻阅起手中的秘籍,只是看了总纲,面上神色便都浮现出了些许异样,不复原本随意。
吴长青捻须皱眉,神色颇为郑重,低声道:
“这……”
他们的武功在原本体系之中已经达到了集大成的境界。
天下之大,他们所修习的武功已经是一等一的盖世绝学,行走江湖,又能够见识到诸多绝学,都有其独到之处,可是如同眼前这般浅陋,却又与往常所见截然不同的秘籍。
真是第一次遇到。
圆慈认真将这一本几乎算是烂大街的锻体武功看完,看到其上所述,如何观想烈烈炉火,锻造己身经脉,如何观想火势变化,辅助化开药力,一字一句,都看得极为仔细认真。
直到翻过了最后一页,这门武功的种种关窍已经了然于胸。
对于这武功风格之所以和自己所休息的武功迥异,也有了些许看法。
武功为搏杀之术,诞生之初,必然不可能多么高深,受到本身世界极大的影响,想来这差异,必然是因为不同的世界而导致的武功路数不同。
将这一本秘籍放在了自己膝盖上,身着灰衣的僧人闭目沉思。
金刚不坏神功第十二层。
他所修习武功已经抵达瓶颈,到了进无可进的地步,行走江湖,也没有了什么意思,是以才回来了少林寺中,重新拾起来了年少时候不屑一顾的佛经佛理,在那等绝望的心境之下,青灯古佛,看着佛经上文字,竟有恍然明悟之感。
兜兜转转,自己思考的东西,原来早已经蕴含在了微言大义当中。
于是,武道之上难得再进一步的明王收敛了业火。
江湖之上,少了一位孤独求索的武者。
少林寺中,多出一位每日诵经洒扫的和尚。
本以为终此一生,也只能在原地驻足。
本以为,武道一途,只剩下了不可知,不可得,可此时得见这寻常的武功秘籍,得见这浅显单薄的文字,窥见这别开一路的武功理念,圆慈竟看到了另一条前进的方向,心念震动。
心念动处,便是佛陀下了莲台。
根本未曾考虑什么后果,什么久诵佛经的定力,谋定而后动的冷静,全部消失,圆慈如同是第一次接触武功的少年一般,莽撞地按照这门武功所描述的手段去运行。
以他的武功底蕴,修行这种入门级别的武功,几乎是水到渠成一般,体内的内力涌动,只是在短短数个呼吸的时间,便将这门武功的第一层练至了圆满的境界,脑海之中所观想的却不是甚么炉火。
而是高大的佛门明王。
脚踏烈焰,似在云端,俯瞰天地,身具异状,手持宝剑佛仗,足具威严智慧,大光明相,普照四方大千世界。
面庞上光芒敛去,眉目庄严平和,隐含威严。
分明是自己眉目。
在他体内,纵然是这门武功修炼到旷古绝今的地步也难能企及的浑厚内力按照原本的轨迹飞速地运转。
他所修习乃是少林寺中绝世武学,金刚不坏神功,自认为已经将身躯体魄锻炼至了极致,若要再进一步,需要将所学融会贯通,在大成的金刚不坏神功的基础上再超前踏出一步。
但是在这个时候,他竟然感觉到手臂处肌肉竟然有细微的麻痒。
这种感觉微弱到了若不是方才他还在打坐禅定,根本无法察觉的程度,但是却是真实存在的变化。
僧人眸子里面突然亮起了明光。
心中似乎有火焰重新燃起。
禅宗最重开悟,一念可以成佛。
心念定处,无处不是大雷音,心念悟处,人人皆是佛陀。
圆慈心中经文默念。
继而将那佛念禅心扔在了身后,再不去管他。
执念不悟,便是佛陀下了莲台。
持忿怒明王相。
吴长青发现圆慈异状,神色微怔,随即便意识到了什么,道:
“圆慈大师,你直接练了?”
这样太莽撞了……
老人的心中极为惊愕,他身为天下第一名医,自然知道武功不能够随意修炼,否则内息混乱,真气逆行,几乎是生不如死的痛楚。
本来想要继续质询圆慈为何如此莽撞,可看着那双眸微亮的僧人,感受到了圆慈身上欣喜,突然想到了什么,话到嘴边,他竟听到了自己用那种极为期冀的语气,仿佛害怕稍微触碰,眼前所见的种种便会支离破碎一般,小心翼翼地在问。
“……有用?”
当看到了圆慈缓慢而郑重地颔首时候,吴长青的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咔擦一声碎裂,神情恍惚,如在梦中,随即便升起了狂喜之情。
他已经年过七十,此时竟然涌现少年时候,仰天长啸的冲动。
老夫聊发少年狂。
是因为那少年狂意,从未消减。
他是医者。
医者仁心。
但是更是立足于巅峰的武者。
如何能够踏足巅峰?
唯有天下第一等的枯寂,天下第一等的寂寞。
可不得寸进的痛苦,他已品尝了许久。
当你少年成名,当你风华绝代,可你一路高歌猛进,看遍了这路上风景,志得意满,却在一个时候驻足,再不曾踏前一步,看着那些后辈慢慢追上了你的步伐,看着那些被自己庇护的后辈逐渐踏上江湖,继续如同过去的自己那般,高歌猛进。
可自己却只能蹉跎。
因为已经无路可进。
而现在,终于看到新的道路……
哪怕极为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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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压榨(22)
而在同时。
公孙靖正处于极度的挣扎之中。
他将自己搜集到的武功秘籍,还有遗珍全部都换成了这组织内部的门派贡献,然后在这一处的石碑上面刻着种种好处,可以用这些门派贡献为代价,换取武功秘籍,高人指点。
他先前曾经见识过那一门极厉害的枪术,心心念念,早已经等之不及,对照着石碑上面,果然寻找到了那一类兑换,心中先是一喜,继而便发现自己一月幸苦,加上那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遗珍,竟然只能够换得两次机会。
心中不可遏制地一堵。
可他终究明白,这本身已经是天大的机缘,当下呼出口浊气,平复了心情,状若寻常地指了指石碑上那一行字,抱拳行礼道:
“堂主,属下便……”
可手指方才触及到了那石碑之上,其上文字便泛起了阵阵的涟漪,尚未反应过来,眼前的视野便已经尽数溃散,转眼之间,整个人便已经出现在了一处狭长的甬道之中。
两侧有红烛燃起,照亮了黑暗,未曾驱散的阴影之中,响起了沉重而稳定的脚步声中。
浓烈的沙场征伐之意令公孙靖的呼吸有些艰难。
看着那踏步出来的老将,看着那有些残破的战铠,男子忍住那种巨大的压迫力,抱拳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秦军礼,脸色虽苍白,却神色郑重,一丝不苟。
继而拔出了背后短枪,双手自两端猛地一拉,化为了一柄锋锐长枪。
下一个瞬间,源自于老将的怒喝声中,长枪化为怒蛟,瞬间将公孙靖淹没。
……………………………………
王安风看着公孙靖消失。
因为赢先生之前多少和他说过些事情,因此少年知道这位帮主现在应该是前往了铜人巷中磨练武功,短时间不可能回来,因而便自心中松了口气。
负在身后的右手放下甩了甩,懒散地伸了个懒腰,方才装着赢先生的模样,整个人浑身肌肉都是绷紧的,此时双手握拳,向上延伸,脊骨节节向上推动,整个人都朝着天空伸展过去,双眸微眯,长长呼出来了一口气。
只觉得整个人都极为舒坦。
正在这个时候,王安风眼前光影变动,方才才消失了没有多长时间的公孙靖竟然再度出现,而此时少年尚还是一副懒散模样,整个人都有些僵硬,茫然地看着公孙靖,心中不可遏制地浮现出了些微慌乱。
演,演崩了……
耳畔似乎传来了赢先生带着冷气的轻呵声音,头皮略有发麻。
便在少年开始自心中认真思索赢先生会有如何反应的时候,突然发现眼前的男子双目茫然,没有聚焦,更没有看向自己,整个人如同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一般,如在梦中,未曾回过神来。
心中方才微松口气,将双臂慢慢放下放下,复又背在身后,下巴微微抬起,装出了一副‘赢先生’的模样,看着眼前的黑衣男子,心中略有庆幸之意。
还好还好……
直到了数息之后,公孙靖方才回过神来,双眸之中浮现出了混杂着震撼和畏惧的复杂神情来。
方才那一枪的神韵,直到此时仍旧还在他的脑海之中回荡着。
原本坚不可测的龙门,似乎在这接连的冲击之下,变得逐渐单薄,往日里勤修不辍的苦功此时发挥出了它们的作用,他已经察觉到了那一丝突破的契机。
进入中三品的机会。
心念至此,呼吸不由得略有些粗重。片刻都不愿意等待,先是朝着王安风抱拳一礼,便抬手点在了石碑那一行字迹上,再度消失不见。
王安风微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太过于放松。
他也不知道,那位帮主什么时候便又会回来……
几乎是这个念头方才升起,还未曾消散下去,公孙靖的身躯便再度浮现在他身前,神色沉凝。
他能够感觉得到,突破的契机几乎就在眼前。
可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度兑换。
此时心中对于突破的渴望被不断放大,武者突破,讲究几分机缘,错过今次,便不知道要在何时才有机会,可能下一刻,也有可能要过去五年,十年,甚至于终其一生,都不会再有突破的机会。
只争朝夕。
公孙靖呼出一口浊气,朝着王安风开口道:
“堂主,请赐属下纸笔。”
“属下,将自身所修功法奉上……”
片刻之后。
公孙靖再度出现在王安风身边,道:
“堂主,属下有一门兵家枪法……纵然到了六品武者,也依然足以仗之纵横……”
“属下有一门秘术,可以易筋换骨……”
“堂主,属下有……”
直到又过去了三次,一身所修功法被掏了个干干净净,公孙靖却仍旧未能把握住突破的契机,只能感受到那契机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几乎触手可及一般,却又如同水中月,镜中花,可望而不可及。
公孙靖敛目立在原地,沉默许久。
耳畔听到的是风吹过树梢,玉牌碰撞发出来的清脆声音。
他此时已经有心收手,可要开口的时候,却又想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想到了巨鹏帮中的兄弟属下。
想到这个正准备出世的隐秘组织,其中高手众多,必然会引发大秦各大世家帮派的反应,到时候,自己若是修为不足,必然会遭遇生死劫难。
自己死了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条性命,本在七年前便应该死在边关,可若要累得朱大哥的子嗣陷入危机,却是死亦难安。
心念至此,公孙靖面上神色逐渐坚定,他本不是扭捏的性子,此时做出了决定,便不再犹豫,沉声开口道:
“堂主,属下知道部分隐秘组织的情报……”
言罢提笔,想了想,将这些年来所探,那些行为乖张暴戾的江湖组织写在了纸上,与此同时,将自己对这些组织的了解也写在了后面。
笔触微顿,继而在最后一行写道:
“定武城中,发现白虎堂踪迹,其中一人为古玉店石头斋掌柜,其与另外一商会交好,疑似同党。”
提腕停笔,墨汁滴在了白纸之上。
少林寺中。
察觉到了公孙靖身上似乎已经没有剩余价值可以压榨的青衫文士不屑地呵了一声,随意抬了抬手指。
原本加持在了前者身上的诸般压制尽数消失。
铜人巷中,公孙靖眸子微亮,只觉得方才沉闷的念头瞬间变得通畅,诸般感悟,瞬间涌现心头,势如破竹,将那关隘冲击出了一条裂缝,心绪涌动,若忍不住长啸出声,手腕一震,长枪破空出手。
竟是和那老将一般无二的铁血坚韧。
文士眉头微挑,似有些微诧异,这丝细微的情绪波动瞬间便消失不见,如同平湖,手中灵韵汇聚,逐渐化为了一个包裹的模样。
虽然他本身是这个世界的核心,但是也要受到某种规则的局限,其中具现每一品级的东西,所消耗的灵韵是相同的。
但是并非是没有取巧的方法。
文士手中,那包裹逐渐凝实,吴长青闻到了阵阵药香,下意识抬眸看来,看到了文士手中的蓝色包裹,神色先生微微一怔,继而便略有不确定地开口道:
“先生,这个是……”
“首冲礼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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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异变之处(12)
吴长青看着文士手里面的蓝色包裹,心里面颇有感慨。
这东西在他的记忆当中,是朝廷官员给予江湖中少侠们的赠礼,以助其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可此时他已超脱了原本的设定,再回望过去,自然知道这东西哪里是这般简单。
且先不论朝廷和江湖的关系,只说行侠仗义这个理由便立不住脚。
天底下,哪有给邪派弟子宝物,助其行侠仗义的武官?
这理由未免也太过儿戏了。
找个好些的理由这般麻烦吗?这般懒散。
老人心中腹诽。
此时他已知道,只要那些外来的侠客们,将他们世界的银钱换成了这江湖中的银两,无论多少,哪怕只是一个包子的钱财,都会得赠这个包裹,里面有诸多天材地宝,神兵利器,寻常江湖人难得一见的东西,助其行走江湖。
吴长青至此已经活了七十多年。
有足够的人生阅历打底子,只要稍微一想便能知道,这不过是为了刺激那些‘外来侠客’们,往这世界里面大把大把撒银子的商贾手段,和引鱼上饵一般的道理。
人一旦尝过甜味,就再也吃不得苦了。
享受过了这包裹中物件带来的种种便利,再让他回去慢慢修行,慢慢习武,他们是决计不肯的,到时候便会将自己的银钱大把大把撒进这江湖中来,让幕后之人赚得盆满钵满。
至多,算是愿者上钩。
唔……说来,有几日未曾吃鱼了……
老者思绪逐渐偏向了其它方向,突然听到了一声尖叫,宛如那些幼兽受惊之后的声音,吃了一惊,晃过神来,边看到那个蓝色的包裹已经被文士解开,里面放着的东西不少,有散发着星辰灵韵的石头,有极通透的美玉。
罗列其中,宝气腾腾。
其中一根手臂大小的人参却生出了手脚,面目却还是人参模样,不知道以何种方式,咿呀尖叫着,从包裹之中窜起来,便要逃走,其模样虽小而蠢钝,行为却颇灵动。
正要钻到地下时候,却被一只手掌抓住了右腿,纵然这只是才诞生出本能的灵药,依旧感觉到了一道厚重的阴影如帷幕一般将自己笼罩,感觉到了天昏地暗,却唯有两只眼睛射出冷飕飕的光来,照在自己身上,枝叶都在微微颤抖。
出于生灵的某种本能,手脚回抱住了那手掌,咿咿呀呀讨好地在叫,暗中却以药力贯入细根,使其坚若磐石,利比金铁,暗暗朝着那只手掌手腕处刺过去。
它虽初次诞生,却也有如野兽般的本能,知道如何脱离,以及如何欺骗。
咿咿呀呀的声音越发讨好。
根须也如同利剑一般。
下一刻,文士嘴角似乎挑起了一抹嘲弄。
手掌抓着那药物,漫不经心朝着旁边甩手一砸。
尖叫声音消失。
在吴长青呆滞的注视之下,赢先生面无表情,倒提着那介于虚幻与真实之间的右腿,将那东西提起来,看周围灵气药力似乎又在汇聚,微微皱眉,再度反手砸下。
老者似乎听到了啪叽一声脆响。
身子不由得一颤。
下意识朝着那边清俊的文士挪地远了点。
等到那声音平息下去,再度抬眸看去,只见得氤氲气息散去,所谓手脚,不过是人参的根须,上面有赤金色纹路,散发出挥之不去的血腥,其中混杂着极馨香的气味,闻之感觉通体舒泰,正是极难得的药物。
可吴长青堪称是江湖上第一名医,一生所见贵重药材不知凡几,可眼前这般的异状,却从未曾见到过。心中疑惑好奇,不由开口,略有惊异道:
“先生,这是……”
文士将那人参拎起来,神色未变,道:
“如你所见,这包裹中所含三品灵药,三千年血参。”
老者抬手打断,无奈道:
“老夫知道,先生……”
“这东西以血为生,吞下去虽不能直接增强武者功力,却能易筋洗髓,强人根骨,壮膂力,成就龙虎之姿。”
“纵然是不堪造就的武者服下,也可以变成习武的良玉之姿,七分力道使出来,便比得上他人全力施为,交手时候,大占便宜。”
“这些事情,老夫自然都是知道的。”
“只是,只是这人参,怎么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老者抚须,心中震动难以消去。
就只方才所见,这东西虽然未曾生出如人般灵智,但是却已经足以和那些寻常野兔野猫比拟,有了趋利避害的本能。若硬要说有类似的描述,也只是年少时候,不爱读书,翻看的神鬼志异上所写。
可那不只是传说吗?
赢先生看了一眼吴长青,看到他脸上疑惑,眉头微皱。
他方才念在交情上已经违心解释了一句,自认为说道这里已经够给他面子,当下也懒得搭理,嘴角挑起,不咸不淡呵了一声,道:
“活了这么久……”
老者以为他要解释,侧耳倾听,便听到了文士的声音响起。
“也没能让你的脑子好使点吗?”
吴长青老脸一黑。
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黑木拐杖,突然明白了圆慈的行为,自心底里生出了强烈的愿望冲动,想要将这又好使又结实的木杖抡圆了,狠狠地砸在那张冷笑的脸皮子上。
便在此时,那边圆慈突然开口道:
“想来,是因为风儿所处世界罢……”
吴长青偏过头去,便看到那僧人若有所思模样,道:
“那边毕竟乃是真实之处,风儿每日里来去此地,哪怕只是瞬息之间,也让外界的气息涌入,我们所熟悉的一些事情,也受到了些许的影响,逐渐向着真实的部分靠近。”
“想来,既然外界神兵通灵,那么上三品的灵药逐渐通灵,也并非是不可想象。”
“而若是此界的灵药都开始有通灵的可能性。”
“那过上些许时日,此处顶级兵刃,是否也会成为神兵利器?”
吴长青微微一怔,随即下意识看向了自己手中的木杖,当看到这木杖依旧黑黝黝一片,未曾有其他反应时候,方才松了口气,复又想到自己原本兵刃根本无法具现出来,此时所用不过是一寻常物件,心中便又升起了些许异样。
那边文士已经将那人参放在一旁,自包裹之中翻看着其他东西,其中所含的武功秘籍,直接被他当成废纸一般,随意扔在了旁边,未曾看上一眼,剩余的东西有锻造兵刃所用的精粹陨铁。
也有灌注内力的丹药,能够让那些‘武者’内力修为迅速提高,越过开始时候苦修的阶段,尽快地闯荡江湖,文士取来那丹药,握在手心之中,若有所思地道:
“圆慈,那小子在雨夜那天,似乎……”
“顿悟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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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突破之机(22)
他们身在此界,虽然能够察觉到外面发生的事情,但是一来此举极为耗神,并非随意可为,二来,风字楼中,常年坐着个深不可测的老者,修为至少已经上三品,武道玄通之境,他们也不好窥探,省得引来祸端。
知道王安风心境变化,有顿悟嫌疑,还是在他回到了少林寺中方才察觉。
而对这一点,同样出身佛门,修行横练神功的圆慈,无疑最是清楚。面对文士的询问,僧人微微颔首,道:
“确实如此。”
复又皱眉,看着自己好友,问道:
“你打算做什么?”
文士接住了抛起的丹药,看着其上隐隐流光,随意回道:
“给他下个药。”
“顺便,考核一番……”
…………………………………………
王安风看着手中公孙靖所写的东西,心中颇为震动。
他在过去,从未曾想到过,那些看起来繁荣安定的大城之中,竟然都隐遁着各式隐秘组织的成员,时而彼此戒备,时而彼此合作,形成了江湖之中,并不为人所熟知的一层。
少年的目光不可遏制地落在了手中纸张上的最后一行字上,敛目默念。
“北武城中,发现白虎堂踪迹。”
“其中一人为古玉店石头斋掌柜,其与另外一商会交好,疑似同党。”
白虎堂。
王安风立在原地站了片刻,方才收回了心念。
自他学会了武功之后,见到的东西远不是当时尚在大凉村中可以比拟,白虎堂,丹枫谷,以及那些形形色色的隐秘组织,江湖侠客,竟未曾有一刻远离,而他也逐渐开始习惯这样的世界。
江湖。
何处不是江湖?
片刻时间之后,寻到了突破契机的公孙靖再三拜谢,回到了自己的巨鹏帮中,周围本是熟悉的环境,此时在他眼中却看到了许多原本未曾注意到的部分,如同一直蒙在天地中的灰尘尽数扫去,得见原本模样。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男子微阖双目,感受到了周围越发清晰而且活跃起来的天地,心中喜意几难自抑,终忍不住长笑出声。
少林寺中。
送离了公孙靖的王安风活动了一下筋骨,想起了赢先生所说,每月都必须来上这么一次,略感头痛,可当视线落在了手中写满了墨字的白纸,却又觉得,如若每次都能够有这般收获,好像也并非无法接受。
………………………………………
入夜。
中途王安风出去了一趟,前往风字楼中洒扫了一遍,方才重又回来寺中,先是照常观云望气,锻炼瞳术,复又前往铜人巷中磨练剑术拳掌。
他先前因为那场秋雨而心境失衡,却并未执迷不悟,反倒是借此机会叩问自身,压制心魔,对于般若掌中精深微妙的道理有所领悟。自拳掌上功夫进展极快。
而拳掌方面成长,对于剑术也有所助益,一身武功,早已经远非当日突破九品时所能比拟。
只是因其心性,常常自陷于困境之中,面对的敌手大多修为都远超于他,交手时候完全占不到半分便宜,故而他一身武功虽然日渐醇厚,却未能自知。
少林寺中。
少年盘坐在青石之上,结束了今日的内功修行,徐徐呼出一口浊气,睁开眼来,因为日渐醇厚的内力修为和瞳术,眼眸当中竟然浮现出了一层莹莹光辉,数息之后,方才散去,重又变成了那般温润的黑瞳。
金钟罩第二关之中,有八脉关隘。
他一直以来苦修不辍,又曾在雨中顿悟,对于诸相非相的佛理略有领悟,金钟罩第二关修行至此,少林寺中时间和扶风郡修行的时间加在一起,不过才过去了七八个月,竟然已连连突破,只剩下了三处关隘横在眼前。
而这这三处关隘,或许是因为内力总量仍旧不够,任由少年如何努力,仍旧如同泰山北海一般,稳稳横在他的面前,没能丝毫晃动。
因为长时间打坐休息,王安风腹中传来了一阵叫声,饥饿之意如同怒潮一般将他吞噬,少年捂着自己瘪下去的肚子,几乎是本能地扭头看向旁边房屋。
当看到了白发老者已经笑呵呵对着自己招手的时候,眸子微亮,腾身起来,几步便奔到了老者身旁,先是行了一礼,方才满脸期冀地道:
“二师父……”
老者失笑,抬手在少年头上抚了抚,笑道:
“饿了吧?你个小馋猫……”
“今日表现不错,二师父给你做了新的菜式……来,进来尝尝罢。”
王安风眸子微亮,隐有欢欣之意,跟在了老者身后,一同行至吃饭所用的桌子上,方才靠近过去,便是微微一怔。
眼前所见,都是大火大油做出的菜式,虽然说色香味俱全,却和往日里老者所做的清淡食物截然不同。
可他此时饿极,又极为信任自己的师父,只当是老者今日想要换个风格,便未曾多想,大步过去。
吴长青在他身后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看向一旁捧着书卷,神色冷淡的文士,又看了看那边神色沉着,似乎在诵读佛经的圆慈,以传音入耳的法门开口道:
“赢先生,圆慈大师,将药物放入饭菜当中……这个,这个当真可以?”
僧人抬眸看了他一眼,同样传音回答道:
“阿弥陀佛……吴老放心。”
“我少林传自禅宗,乃是法外别传,本不立文字,以心印心,首重开悟,突破功法,最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像是寻常突破那般刻意,反倒不美。”
声音微顿,复又开口道:
“不过,也因为如此,此次风儿能够突破多少,还要看他自己的心性以及领悟,领悟足够,自然势如破竹。”
“如我禅宗二祖,本不通武功,得易筋经之后苦思冥想二十年春秋,又在四川峨嵋山得晤梵僧般刺密谛,讨论佛法七七四十九日,仍不得悟。”
“复十二年之后,长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轻人,谈论三日三晚,最后一日清晨得见大日初生,普照天下,便将那《易筋经》中的武学秘奥,尽数领悟,武功之高,天下无出其右者。”
“而那年轻人后来纵横沙场,无往而不利,辅佐太宗,平定突厥,出将入相,爵封卫公,想来也和这桩缘法有关。”
讲完这桩门派公案,吴长青心中略有明悟,圆慈看着王安风,传音之中也可听得到叹息之声,道:
“若风儿在武功佛理之上已经有所领悟,借助这股精纯之力,突破现有关隘,自然不是难事,心性足够的话,连连破关也不无可能。”
“此即为立地成佛一说。”
“可若是他心性不定,那些丹药,也只是能让他短时间内内气盈满,胀痛筋脉,至多只能稍微扩宽经脉,于突破关隘上,并无半分助益,反倒要受些苦楚。”
静室当中,王安风看着自己沉默呆立,宛如木桩一样的师长,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自在,颇有疑惑,开口问道:
“师父,二师父,还有先生,你们今日为什么不吃?”
吴长青自脸上挤出来了笑意,宽慰道:
“无事,师父们先前已经吃过了。”
少年恍然,点了点头,想来是自己方才修行内功入了迷,一时间未曾注意时间,当下便不再迟疑,取来汤勺盛了一勺汤汁,入口温软,诸般滋味齐齐涌了上来,味道极美,眉目不由弯起。
吴长青看他模样,略松口气,开口问道:
“味道如何?”
少年眸子微亮,此时嘴中还有食物,声音略有含糊地回道:
“味美汤浓……唔唔唔,二师父做的饭,还是一般无二的好吃。”
“只是今日似乎多了许多药香味道,却是别有风味。”
老者额上隐有冷汗,干笑道:
“是吗,那就多吃点……”
“唔唔,嗯。”
房屋中三人看着少年大快朵颐,因为吴长青配出了药物,令那些丹药迟缓发力,是以王安风并未发觉不同,虽然身上略有些热,也只是以为是自己方才修行完了内功,吃得又比较急,心中并不以为意。
直到最后,便只剩下了一碗浓汤。
其色泽金黄,原本的血腥味道和药味被吴长青费尽苦心掩埋下去,只剩下了鲜美馨香,少年方才喝了一口,那残存灵韵汇聚在了一起,竟发出了一声绝无可能的尖叫声音,令王安风头皮一麻,喝汤的动作微微一顿。
受此一惊,纵然心境波动瞬息间便被压制下来,但是方才吃下的药力却如同积蓄到了巅峰的火山一般,已经开始暴动,王安风面庞上浮现些许茫然之色,青衫文士将手中古籍一扔,已经身化虚影,第一个出现在了少年身前。
左手抬起,点在了王安风喉咙处,内力震荡。
右掌劈手夺过那碗药汤,毫不客气地将这一碗浓缩了三千年血参药力的汤药直接给王安风灌进了肚子里去,直到没有剩下一滴半点,方才将那瓷碗随手扔在地上。
再去看时,身前少年身上肌肤已经一片通红,药力涌动,本能晋入了修行内功禅定的状态,欲要化开药力。
周身环境瞬息间已经天翻地覆,从燃着一豆灯火的僧房,化为了穹山之巅,众山拱卫,星野在天,而长河奔腾于下,乃是天然的阵法之地。
青衫文士看着眼前少年,冷然笑道:
“若是未能突破,你自己知道后果。”
随意挥袖,便有一道极柔之力将王安风身躯摆正成了打坐姿势,此时少年体内内力最是敏感,如此行为竟然未曾引发他体内内力的丝毫异动,可见其用力之精巧,更见其出手之慎重。
文士抬手撩起衣摆,盘坐在地,那边吴长青圆慈两也分别在‘地’位和‘人’位盘坐,三人以三才之势,将少年保护在了最中间,为其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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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突破(12)
王安风只觉得自己如在梦中。
温和的药力自他胸腹之中升起,继而朝着四肢百骸,周身百脉震荡蔓延,冲击洗涤,以强筋健骨,壮其气力。
他修行至今,每日都在铜人巷中调用内力,和同级甚至于更强的武者频繁交手,亦曾孤身辗转山野之地,数次生死危机,心性坚韧之处已经远超同辈武者,所欠缺的其实只是内力上的积蓄。
现在纵然是体内内力暴涨,也未能超越他的掌控,依旧极为稳定,不紧不慢地按照金钟罩第二关的线路运行。
少林的金钟罩乃是佛门正宗,修行内力最是醇厚,王安风无意识之间,恰好对应其无我相,无他相的修行道理,未曾主动去突破关隘,可那三处要穴关卡却如同春日雪消一般,虽然缓慢,却在无声无息地消失。
外界天际已经隐隐透出鱼肚白色。
在旁守了一夜的文士感知到了王安风身上逐渐涌动起来的内力,神色微霁,知道这一次突破水到渠成,已经没有了任何问题,可就在此时,少年原本平和的面庞上突然浮现出了一丝痛苦之色。
狂暴的雷霆之力在他身上浮现,越发浩大,极主动地吞噬了少年体内的药力,不断膨胀,几乎瞬间便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纵然是圆慈三人,亦看不真切少年面目。
“嗯?!”
赢先生神色微怔,继而便变得极为难看,抬手便要擒下那丝雷劲,可就在此时,那雷劲突然内敛,进入了王安风身躯之中,圆慈三人顾忌伤到此时正在突破关口的王安风,已经伸出的三只手掌硬生生停在了原地。
圆慈平复了激荡的内息,感受这这有些许熟悉的雷劲,看向一旁文士,迟疑道:
“这是……”
文士点了点头,回想起了当日少林寺上回荡的狂暴雷霆,面色有些不大好看。
便在此时,少年身上突然浮现出来了一道血色龙影。
昂首发出长啸,其中满是凄厉怨愤不甘之色,不断挣扎,却被那雷霆死死纠缠,雷劲想要将那如同冤魂般的血色龙影牵扯出来,却仍旧不得其法,便在即将功亏一篑之际,文士看出了端倪,手掌握起,调动了这一方世界的灵韵。
霎那间,天地变色。
云雾倒悬,化为涛涛元气,涌入了那雷劲之中,其气越发阳刚精纯,突然化身为龙,昂首长啸,将那血色龙影彻底拔除,离开了王安风的身躯,残余的怨恨之气被雷霆的阳刚之力驱散,彻底消失在了世界之上,只剩下了些微气息弥散。
吴长青抬手牵扯过来一丝怨气,察觉到了其中独特之处,神色不由微变,道:
“这……龙气反噬,安风身上,为何会有这种东西?”
赢先生收回右手,面色微白,沉默了下,道:
“……不知。”
天地之间,残余的雷劲逐渐融合,或许因为一直以来都在王安风体内,渐渐重又汇聚在了少年身边,却已经无法入体,只在少年身边萦绕流动,似乎化为了一位老者的身影。
雷霆气息掠过了黑发,便如同老者抬手抚在了少年头顶,继而缓缓流散消失,其精纯之处,纵然是修为已经臻至了圆慈,吴长青等人,亦是心中震动。
精纯元气,滋生万物。
少年左右,有朵朵奇花绽放,花色青紫,犹如天雷。
赢先生看着这一幕,敛目开口,声音之中罕见地没有了嘲讽,道:
“但是我知道,若不是有一位天下绝顶的武者,不惜损伤自身武功根基,每日以精纯雷劲,为他洗髓通脉……他决活不过七岁。”
当日在大凉村中,因为顾虑离弃道的存在,文士并未常常探视外界。
但是显然,在王安风离开之前,那老者必然是给他体内灌入了足够的雷劲,足以压制那血色龙影许久,使得他体内反噬不会暴起,方才会放心让他离开,让他去见识到外面的世界。
当日眺望远方,兴致高昂的少年,或许并不知道,为了他想要出去看看那天下的想法,有一位老者元气大伤,可纵是元气大伤,却也是很开心地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文士脑海中浮现一道人影,于心中低声念道。
你可知道,一行此举,终身修为损耗……若是他未曾有此机缘习武,那他活六十,你便要给他输六十年雷劲,众生再无望于更高的境界,自损根基寿数。
值得吗!
雷劲自然不会回答他,但是在大部分的事情上,行为远比豪言壮志更为有力。
自古以来行胜于言。
便如同记忆中那人一般,所说所做,截然相反……
心念转动,文士情绪突然低沉。
时有红日初升,并不刺目的光辉洒落下来。
王安风缓缓睁开双目,只觉得周身前所未有的畅快,仿佛是自出生起就一直加持在了自己身上的沉重锁链全部碎裂,思维更为迅速,而内力运行则如长江大河,奔腾不息,于经脉之中流转。
当下忍不住腾身而起,长啸出声,其音清越,穿金裂石,有如龙吟大泽,经久不息。
吴长青三人皆有绝顶武功在身,一眼便能够看得出,少年身上,原本被那龙气反噬压制的天赋,此时已经全部展现出来,气脉悠长,周天不息,正是难得一见的习武之才,美玉般的资质。
那长啸声音经久方绝,少年站起身来,此时他金钟罩第二关关隘已经全部突破,只需要稳定一段时日,便可以自然而然地晋入到金钟罩第三关,那武道第八品的境界,不由得心中浮现欣喜之情。
此时方才注意到了周围已经不是少林寺中,而三位师长都在前面,身上沾染晨露,心中只是稍一思量,便猜到是为了自己护法,忙上前朝着三位师长见礼,视野边缘注意到了那些青紫色的花卉,脚步微顿,心中不由浮现出了奇异的熟悉之感。
脑海当中,一位不着正行的老者容颜浮现出来,一手提着酒壶,另一只粗糙的大手蛮横地揉着自己的黑发,完全无视了自己的反抗,哈哈大笑。
少年眉目间神色柔和了许多。
不知道离伯怎么样了……
之前几乎每日相见,离开了大凉村,也已经有快要一年了,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少喝些酒?是不是还是那么爱吃肉?有没有按时换洗衣服,会不会无聊,会不会寂寞,是不是还是那般爱讲故事?
若是他知道,我的修为已经到达了八品,应该会很开心吧。
想起老者开心大笑的模样,少年的嘴角也不由得挑起。
离伯开心。
他便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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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疯狂(22)
王安风这一次并未突破到八品修为。
但是其本身的天赋已经挣脱了原本龙气反噬的压制,逐渐开始展露,如同珠玉拂去了表面覆盖的灰尘,此时方才展露出了原本应有的光芒,天生气脉悠长,流转不息,若单论此时他体内内力,已经不差初入八品的武者。
只是尚未突破关隘,难以继续积蓄内力,无法推动金钟罩功体进一步完善。
但是这也不是什么问题,只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长则半月,短则数日,他便会自然而然晋入到金钟罩的第三关,中间不会再有丝毫的阻碍,水到渠成。
为了让他能有有所准备,不至于错过了自然突破的机会,圆慈将王安风唤到了一处静室当中,以佛门雷音的法门,将金钟罩第三关的经文要诀细细讲授给他,而在两人过去之前,青衫文士向他讨来了那把背负了许久的木剑。
孤峰之上。
文士神色冷淡,将那长剑横在身前,右手五指持拿剑柄,左手顺着剑锋拂过,继而屈指,轻轻弹在了剑刃之上。
虽是木剑,却在此时发出了一声悠长剑吟,经久不绝。
这把剑是王安风尚未九品时候便佩在身上的,因为是‘剧情兵刃’这种特殊的兵器,质地非凡,虽然绝不可能真的好无损坏,但是除非与神兵对攻,否则想要摧折这把长剑,几如痴人说梦。
王安风不日便将要突破至八品境界,他本欲要给他换一把更强的兵刃,可思来想去,寻常兵器,也不一定便有这把所谓的木剑来地顺手,只是这剑毕竟陷于品级,锋锐之处,远不能和上等剑器相提并论。
心念至此,文士微微皱眉,视线落在了那包裹里面。
其中质地非凡,似金非玉的精粹材料正堆积在一起,其上流淌着微光,不似凡物。
…………………………………
风字楼中。
王安风近日来,心情都极为不错,内功功体已经被打磨地渐趋圆满,距离突破,应当已经没有了多长时间。
而体内内力宽裕,离伯传授他的武功也能够稍微宽裕些使用。
先前他都未曾使用过那门奔雷步。
不过,赢先生令他先勿要修行那门轻功,不知道是有何安排。
整体而言,他的武功是迈入了进展稍快的阶段,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够升入到七品境界,他在这一年中经历了许多事情,也逐渐明白,正如酒自在前辈所说,只有自身修为抵达了武道的七品境界。
才有资格亲身参与到这天下江湖中的风起云涌,诸般大事当中。
也只有到达了七品境界……
才能够知道那白虎堂事宜。
少年心中低语,却不可遏制地又想到了过去半年多所经历的事情,入魔的夫子,追杀自己的白虎堂武者,又想起了公孙靖所写,北武州城当中,发现了白虎堂的据点。
可白虎堂,不是连酒自在前辈都要慎重对待的组织吗?
为何会如此轻易就出现在了一座州城之中?
少年的思绪一时间蔓延地有些远,便在此时,耳畔突然传来了较为沉重急促的脚步声音,有道身影走来,裹挟了冷风,和楼中温暖的气流对冲,令王安风下意识缩了缩身子。
回过神来,侧身看去,便看到了一身黑色衣装的严令大步进来了这风字楼中,其神色沉凝,不复往日模样,面对朝着他打招呼的学子们,只是点了点头,便大步过去。
右手小半笼罩在了有着繁杂纹路的黑色长袖之下,露出的半张手掌上面缠绕着一圈圈绷带,握着一把连鞘长刀,眉目之间满是冷锐之意,如此种种,令这位向来喜欢说‘晓得不’的和善师兄有了某种生人勿近的寒意。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平素那些习惯于打趣他的学子们,才会回想起来。
这位严令师兄,除去了是‘晓不得’师兄,是被称为榆木疙瘩的呆愣青年,任由朋友玩笑也绝不生气的宽厚好友之外,还是扶风学宫中法家大弟子,是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翘楚。
一身武功臻至八品,战力卓绝,名列地煞榜单之上,
王安风看着大步走到一处地方寻书的严令,心中微有不解,他与后者算是相熟,知道其一举一动,都要求自己符合礼法,如此反应,显然是出现了什么特殊的情况。
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难道赵师姐又闹了什么别扭?
少年掀过手中的书页,自心中不着边际地想道。
而在三个时辰之后,他便知道,自己所想是如何天真。
他忽略了严令本身的身份。
严令,出身法家。
当日午后,学宫夫子通告各家学子,禁绝学子外出,各处出入口都有夫子把守,几如戒严,更有法家和兵家的夫子门背负利刃,匆匆离开了学宫,不少人身上还涌动着难以忽略的杀意。
王安风察觉异样,询问周围相熟学子,却无一人知道原委,最后还是从最擅打听消息的阴阳家苏赌徒嘴里得知了真正的原因。
扶风郡城今日,出现了命案。
更确切地说,应当是在昨夜子时之后。
苏文昌的脸色有些苍白。
他本不欲说的,可耐不住王安风数次询问,又想到了后者身为星宿榜上武者,剑术高超,不是他们这些没能入了品级的学子所能比拟,加上这件事情憋在心里,只一个人承受,压力过大,方才开了口。
只一开口,便如同是要将自身心中的担忧和压力发泄出来一般,不用王安风询问,全部都讲了出来。
是命案,更是惨案。
灭门惨案。
一家祖孙三代一十七口人,被尽数虐杀。
据说被杀之人面目全部被切割成了不成模样的碎片,看不出原本模样,直到第二日,邻居未曾看到这家老小出来,左右思量不对,推门进去,方才知道了这件事情,当场给吓得不轻,晃过神来,直接报了官。
严令修为一年前就已经臻至八品,被他的老师推荐到了刑部衙门,今日他正是第一批接受案件的密捕,来风字楼中,则是为了寻找类似的案例,以求寻找到类似的线索,将凶手绳之以法。
说及此时的时候,苏赌徒的面色越发苍白,不大好看。
他虽然天赋过人,可是终究还只是个在学宫中成长起来的寻常学子,没有见过江湖血腥,更没有和别人生死搏杀,往常倒是也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只是会感慨一句江湖多风雨,可这事情发生在自己身边,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想要笑一下来缓解心中压力,可却未曾有丝毫笑意。
须知扶风郡城中的巡城武者,可都是九品左右武者,那是寻常县城中副将的武道水平,能够力搏狮虎,三人一组,来回巡查一片区域。
能够悄无声息,做下这等案子,显然出手之人要么是八品以上武者,要么就是精擅于轻功敛息之法的刺客杀手。
而从他们能掩饰血迹,使其没能泄露出血腥味道来看,恐怕是此中老手。
说道这里,苏文昌摇了摇头,复又劝慰王安风这段时间就不要再出学宫,如此大案,郡城中各级衙门已经调动,不日便能出来个结果,便先告辞,去了自己夫子处。
王安风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只觉得心有寒意,原本突破修为的喜悦瞬间便消失无踪。
苏文昌所说这案子的时候,他便已经明白过来。
将面目切割到看不出原本模样。
刺客杀手。
少年微阖双目,低垂手掌不由握紧,脑海中回想起来了阿平的遭遇以及自己所遇到的那个杀手,自心中升起了浓烈的自责,以及不解。
丹枫谷……
竟敢在大秦郡城当中大开杀戒……以大秦的武备,之前只是未曾料到这帮武者会如此疯狂,若要真抓,纵是扶风之大,三日之内,一个都逃不掉,全被都会被斩首示众,毫不留情。
这些邪派武者,莫不是疯了?
………………………………………………
扶风郡城刑部衙门。
副总捕头祝建安双目泛红。
根据那位藏书守的通知,他们已经找到了丹枫谷的那一处落脚之处,因为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唯一一处据点,是以未曾妄动,担心打草惊蛇,只是派遣武者每日盯梢,准备顺藤摸瓜,将这个隐患一次性全部处理。
未曾想到,这些丹枫谷弟子,竟然做下了这等案子。
他们想要让丹枫谷被疯狂的大秦铁骑踏破不成?
祝建安牙齿紧咬,心中杀意涌动。
这帮武者,难不成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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