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 以形补形
殿内粥香袭人。
黄花梨木打造的饭桌上有着各种各样的纹路,而此刻,白鬼的脸,就像是桌子一角上的那片鬼脸纹。
白鬼坐在条凳上,看着吕光,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是真的看到了鬼一样。她可能已然忘却,她自己就是修得神魂的鬼仙道人!
半晌后,她方才难以置信的道:“你…你凝练出了神魂?”
吕光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白鬼追问道:“绛珠她人呢,为何我感觉不到她的神魂念力了?”
吕光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农青梅、媚儿、梅八角均用微带诧异的眼神,凝视着吕光。他缓缓走到饭桌前,端起他在入梦之前喝剩下的那半碗粥。
他低头看着冒着氤氲热气的米粥,沉默了许久许久。
白鬼连声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清晨,殿外天色明朗。
庙里却有些阴暗沉静,吕光的面容间带有一层深深的悲伤之色,他默默的喝着粥,一口,一口。
此时的粥,岂非还是前一刻的那一碗粥?
昨夜星辰昨夜风。
虽然吕光心里十分清楚,他神念遁入‘华胥国’之内,不过仅在弹指一挥间,但他此时的心境,却仿佛已变成一个垂暮之年的老者。
他在梦中经历了太多,品味了太多人间百味。
世事如云,变幻无常,此刻的吕光,已非那个只是神魂八重之境的道人了。他在这一瞬,真正得到了蜕变,道心完成了升华。
神魂。
他神窍内的本命阴神,这时已转变成了神魂。
念头,阴神,层层递进,终成神魂。
吕光的神窍中间,盘踞着一个与他相貌一般无二的小小婴儿。这个婴孩,便是他的神魂之婴,道心之本。
这本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然则,现在吕光的眼中却无半分兴奋之色。
粥喝完了。
碗已见底,粒米不剩。
吕光想起绛珠和玉魂在‘春秋一梦’里所为他做的种种一切,心里不禁一阵刺痛。他把空碗慢慢放到桌上,从白鬼身旁走过,站到门槛前,望向这寥寂破败的院落。
媚儿心中忽地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似乎已经猜到绛珠出了事。
这几日她和绛珠极其投缘,故而心情立时变得焦急慌乱,不由得握紧双拳,大声道:“绛珠姐姐到底去哪儿了?”
农青梅冲她摇了摇头。
梅八角自条凳上拂衣而起,盯着吕光的背影,目中充满关切。
她欲言又止,犹豫再三,终是不曾出声。
白鬼冲进偏房,几个呼吸后又折返回来。
她看见房中空无一人,绛珠竟已不翼而飞。
晨风顿起,吹乱了白鬼那披散在两肩的白发。她的脸色凝重严肃,她很少露出这种如临大敌的神情。
她已彻底感知不到绛珠的神魂气息。
绛珠是太虚幻境的三大缔造者之一,白鬼深深的明白,这样一尊甫一降世,就拥有神魂念力的道术高手,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毫无疑问,绛珠能帮吕光,甚至还能给予长生殿很多帮助。
但此时,绛珠竟然离奇诡异的消失在胡姑子庙。
从吕光和绛珠二人进入偏房,到他只身一人出来,这个过程很短很短,也不过只是白鬼喝了六七口粥的工夫。
绛珠她去哪儿了?
她是生是死?
白鬼也渐渐变得急躁不安起来。
但吕光却仍是一言不发。
……
殿外的空气很是干冷。
梅八角的声音却像春风般温柔,暖人心脾。
她轻声说道:“这里都是你的亲近之人,你有什么不痛快的事,都可以告诉我们。”
吕光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我做了一场梦……”
听完吕光这段令人惊心动魄的话后,梅八角几女,俱都垂下了头,她们的心里也升起了无尽波澜。
尽管吕光讲述的甚是简短,但她们依然能联想出这个梦境里的故事,是有何等的曲折,何等的凶险,何等的壮阔!
媚儿微张着嘴巴,看得出来,她有些不敢相信吕光的这段经历。
又有一阵晨风吹过。
几人的心神随即泛起更大的波浪。
饶是身经百战,见识卓越,度过了无数次生死危机的白鬼,此刻心里都不由自主的生出波澜。她毕竟不是生而知之的‘天行者’,对这个世界上的某些事情,自然无法全知。
纵然吕光的这段经历,匪夷所思,可她却已是由心的信服。
她脑海里猛地划过一道亮光,立刻抬起头,迎向吕光的目光,郑重其事的道:“修炼道心,体味世间的悲欢离合,进而顿悟得道。这是上古时代,佛尊、道子才会选择的一条险路。就算你跨越夺舍一境,成功凝练出了神魂,恐怕现在也只是虚有其表,外强中干。”
众人一怔。
就连吕光都想不透她这番话是何用意。
白鬼神色凛然,道:“你试着神魂出壳,施展一下道术。”
吕光不解的看向她。
“照我说的做,快!”白鬼催促道。
吕光闭上眼睛,殿内即刻荡起一股阴风。
金光一闪,饭桌上的一只空碗,蓦然急速抖动起来。可是,任其左右上下无论怎样晃动,竟是一点儿也不能离开原处半寸。
媚儿冰雪聪明,眼见此景,率先发话道:“咦,大哥哥……你怎地无法使用念力凭空驱物了?”
吕光微微睁开双眸,脸庞惨白如纸。
他仿佛十分痛苦,连双手都有些颤抖。
梅八角变色道:“怎么会这样?”
农青梅亦急声道:“不可!别再妄动神魂,小心心魔反噬!”
在座之人,除去媚儿是一个初踏道境的微末道人,其余几女全都是修行道法无数载的高手。
不消多言,仅仅一瞬,便已看出吕光此刻的神魂大为奇怪。
吕光似乎在忍受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感。
他苍白无色的脸上,冷汗涔涔。再想挣扎着神魂离体,去催动桌上的那只空碗时,他竟察觉到,神窍里的念力宛如空荡幽寂的山谷,平静如斯。
他的身体止不住的打起摆子。
梅八角连忙把他扶到凳子上。
坐了一会儿,吕光才徐徐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白鬼苦笑道:“道境不稳。”
农青梅忍不住道:“可尊主明明已经修得神魂,又怎会境界不牢?”
梅八角亦满目疑惑的看向她,等待白鬼的解释。
白鬼默然道:“念头,阴神,神魂,这其实只是凝聚念力的三种形式。简单的说,如果把念头蕴含的念力多寡比作一条小溪,那么,阴神就是一条河,而神魂便是一片大海。这也就是为何,同样的道术,由鬼仙高手施展出来,就会威力倍增的根本原因。而你……”
白鬼停顿了一下,接着又道,“而你现在虽已把本命阴神,提升成神魂,但事实上,你神窍之内的念头,并不足以支撑神魂施展道术。的确,在显形境界之际,你的念头之多,要比绝大部分道人高出一筹。可你终归是少了夺舍这一重境界的积累,所以此刻才会道境不稳。”
“不过,你的道心却很稳,甚至远超过我对‘大道’的认知与理解。当务之急,是抓紧使得你神窍之中的念力,能与己身的本命神魂,相契合。”片刻后,白鬼又补了一句。
她这番话很长。
吕光听得很认真专注。
他已明白问题症结所在,于是开口相询,“你是说只要我潜心观想念头,便能在未来,随心所欲的驾驭神魂?”
“是。”白鬼略显为难的道,“但又不是,神魂拥有的念力,比阴神要强上数十倍。这样太慢,须知,道境越高,心魔越强。你的道心虽则能够抵御心魔侵扰,然而终有一日会耗尽心神,届时你的念力又不足以抵抗心魔……”
吕光脸色变了变,抢先道:“到那时候,我就会神魂溃散?”
农青梅惊声道:“会有这么严重?”
白鬼忽然笑了,她很少笑。
但她的笑容却比梅八角还要诱人,她低下头,与吕光对视着,“绛珠不愧为天生地养的灵物,她可能已推算出你必能快速稳固道境了。”
吕光犹疑道:“此话怎解?”
“之前你曾说,‘春秋一梦’是绛珠预先布置好的局,本就是想让你在梦中,立地得道,成就鬼仙之尊。是后来,你的神念才被警幻星君给封禁住。绛珠之所以如此冒险为之,第一个目的,便是要让你摆脱太阴寒气的威胁。修成鬼仙,太阴寒气就会自行消散。”白鬼从容自信的道。
吕光仍是满腹疑窦:“那又怎样?”
“没有了太阴寒气折磨你,又有我相助于你,我们大可用那‘醍醐灌顶’之法,强行把其他道人的念力,灌入你的神窍之内。”白鬼振奋道。
吕光恍然大悟:“你是说那金蟾仙童?”
白鬼道:“正是。如今天下,鬼仙高手,本就匮乏稀少,而其他那几个……又都不太好对付。这只癞蛤蟆,与我三番两次交恶,再说他修炼邪术,为害百姓,不动他,天理难容!”
媚儿满脸古怪的道:“普通的道人难道就不行吗,为什么非要去招惹他这等道术高深的鬼仙?”
白鬼不住摇头道:“神魂之力,只能由神魂来补。”
媚儿这下听懂了,她脸上露出笑意,眼珠转了转,忍不住手道:“这个我知道,这叫以形补形!”
第三百四十六章 荒州无雪
窗外日头渐高,庙中也不再那般阴冷。
吕光等人围坐在木桌前,他们在商议着下一步的打算。
就在这时,从庙外忽然走来一个人。
一个脚步利索的少年,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殿里,冲着农青梅大声道:“农婆婆,村头有人在打听你们!”
吕光眼神一变,与农青梅相视一眼,后者连忙问道:“笃娃,别慌!跟婆婆说,可看清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被唤作笃娃的少年,面相憨厚,眼神清澈,他皱着眉头说道:“看不大出来,不过听他们之间互相称呼,都是叫师兄师姐。村长爷爷,已告诉那些人说,村子里没有外来人。”
吕光思虑少时,凝神道:“应该是百草园的人!”
“来的还真快。”白鬼脸色骤寒。
农青梅把少年送出庙外,急速返回殿中,看着吕光说道:“尊主,此地已不能久留。依老身看,就按照您刚才制定好的计划,我带着媚儿和梅姑娘先行前往挽春谷,待到明年开春,咱们再于洛阳城汇合。”
吕光点头道:“事不宜迟,你们快从村后走。记得把我方才写的那封信,交给白玉京。他认得我的笔迹,有书信为证,自然会相信你的话。”
农青梅应声道:“尊主放心,老身晓得。”
“还有,切记不要走错路,依照我给你们画的路线,大概三四天,便可到达挽春谷。那个地方,地处中州与云州的交界地带,莽山耸立,极难寻到,你们定要多加谨慎。”吕光忙不迭的嘱咐道。
农青梅道:“是。”
媚儿和梅八角分头行事,把一应重要之物赶紧放入自己随身携带的子虚袋中。白鬼则面带愤恨之色,她仿佛很不甘心就这样‘落荒而逃’。
吕光当然了解她心中的想法。
他莞尔一笑,低声道:“绛珠的预感不会有错。剑无涯想来马上就会找到这里。以我此刻的状态,实在不适合与之正面对抗。况且,我们当下最为紧要的事,是去找到金蟾仙童。”
虎落平阳,再无选择。
至此,白鬼暗暗吁出一口气,同意了吕光的安排。
其实,她也承认吕光斟酌良久所做出的谋划,很符合当下条件。
先让梅八角、媚儿、农青梅去往挽春谷,在白玉京那里隐居数月。与此同时,她和吕光,则前往金蟾仙童的老巢,荒州巫云山。
最后,众人再去京城相聚,共同去解救面临杀头危机的长生殿诸人。这样妥善稳当的安排,既暂时避去了百草园的锋芒,又能暗中积蓄己方实力。
可谓是一石二鸟之计。
不过,白鬼一直以来横行无忌,何曾需要这般藏头露尾的行事。是以,她乍一听之下,心中不由得升起了几分排斥之感。
她虽则不擅机心,但现在听完吕光语重心长的话后,也是心悦诚服,只好按计行事。小不忍则乱大谋,此乃生死存亡之秋,她自是不想让光复道派的宏图伟业,再度半途而废。
农青梅朝白鬼作揖道:“前辈保重。”
白鬼挥了挥衣袖。
农青梅转而朝吕光恭声道:“尊主千万要小心。老身和媚儿,还等着您帮青峰观打开‘青丘洞天’的封印呢。”
吕光笑了笑,道:“婆婆放心便是。”
梅八角深深的望了他一眼,没有说一个字。
吕光亦没对她说话。
二人似乎心有灵犀,一个眼神便已足以,一切尽在不言中。
媚儿恋恋不舍的对吕光说道:“大哥哥,你们可快些回来啊。”
吕光嗯了一声。
短暂的相聚,紧随而来的便又是离别。
白头村,村后一片雪林里。
吕光和白鬼目送着梅八角她们离去的背影,幸好她们骑的是可日行千里的‘意马’,料想很快便能抵达那四季如春、暖风熏人的挽春谷。
“走吧,我们也走吧。”吕光轻声道。
白鬼瞬即化为妖身本体,蛇。
吕光纵身一跃,坐到白蛇背上。
蛇不由分说,立即振翅高飞,扶摇九霄。万里高空之上,忽而多了一个晶晶发光的白点。
……
荒州偏远,在极南之地,毗邻十万云梦泽,距中州约有三千里之遥。四季不明,春秋两季很短,夏天则无比漫长,而冬天却有些像中州的深秋。
天气干冷,凉风阵阵。
荒州历来穷困贫瘠,田埂里所能种植的粮食作物,种类有限,因为这里的夏天实在太长,又极其炎热,夏季时雨水又少。
而像北方冬日时节动不动便普降大雪的情况,自大禹治水把天下划分为十九州之后,此地竟是一次也没发生过。
荒州无雪,世人皆知。
北方战火纷飞,荒州却安详宁静。
穷苦的地方,自然不值得各大诸侯争抢。
所以,在大周建国以后,世代镇守于此的‘安南侯’,就成了这里当之无愧的霸王。当北境的几位诸侯揭竿而起,犯上作乱之时,安南侯也便顺理成章的建了个国中之国。
安南侯国,地广人稀。
这一诸侯国,纵然只有荒、蛮二州的实际统治权,但它的疆土,却是六大侯国之中最为辽阔宽广的(大坤侯已重新归顺大周武后)。
概因那十万云梦泽,实在是太大太大了,无边无际。
蛮州境内多山岭,密林。十万湖泽,也星罗密布,分列其中。
荒州的地理气候,还不是那般的恶劣,因此安南侯国十分之八的人口,大多聚集在此州境内。
而荒州又有将近一半的人口,生活在巫浪郡。
‘浪’是月浪湖,是荒州仅有的一片淡水湖。
‘巫’指的自然就是巫云山。
如果从九天之上,俯瞰巫浪郡,你的第一直观印象,一定就是那座直插云霄,恍若要刺入你眼睛里的巫云山。
这座山,险峻挺拔,高耸入云。
在其山脚下北麓,安南侯国的都城首府,巫浪城,就是建立在此。
巫浪城原建于大禹王朝初年,因其上空经常缭绕盘旋着一团七彩祥云,而名扬天下,令世人心向往之。
后又有紫霄道尊在此证道成仙,更是使得这里平添了几分传奇色彩。
可惜,大周王朝定鼎十九州之后,焚毁庙宇,捣毁道观。不知怎地,那片悬浮在此城上空约有万年之久的彩云,居然渐渐的变为乌云。
于是令得巫浪城,常年累月极少受到阳光普照。
吕光和白鬼才刚刚靠近城门,他便立时感觉浑身发寒。
此地虽是无雪,但却是比北方的冬天,还要冷上几分。
巫浪城依山势修建而成,巧夺天工,浑然天成,毫无匠气,就连这城门,都是在一面山壁上凭空开凿出来的一个洞。
这个‘洞’,仿佛是入城的唯一通道。
只因城池的其他三个方向,皆是壁立千仞的万丈悬崖。
吕光细细一看,脸上不禁露出笑意,暗自思忖。
这座城池倒有些意思,常言道,君子不利于危墙之下。此城却反其道而行之,特意建造在如此险恶之地。
白鬼似是猜出了他心里的疑惑,淡淡开口:“此城是大禹真人亲自指挥工匠、百姓修建的,其内更布有某种神秘灵阵。你看,光这座城门,历经风雨无数,改朝换代,仍是未有半分损坏。这可不是后人重新修缮的。”
吕光挑了挑眉道:“哦?不想此城竟还是大有来历。”
“你好像对中州以外的世界所知甚少?”白鬼奇声道。
这句话,宛如一根刺,迅疾如雷的扎入吕光心坎。他无奈一笑,转移话题道:“走,天色渐黑,我们速速进城吧。”
入城的规矩很多。
其中最古怪的一个规矩是,凡入城者,安南侯皆赐予灵石百块。
第三百四十七章 我教你下棋
天上不会掉馅饼,世间也断无免费的午餐。
正当吕光有些愕然之际,城门处这群护卫里最为年长的一位中年人,上前一步,笑声问道:“二位不是我安南人士吧?”
吕光点点头:“在下自中州而来。”
这群人闻听此言,看向吕光和白鬼的眼神中,俱都带着几分羡慕之色。吕光见此情景,不禁一头雾水,有些摸不着头脑。
似乎在他们这些人的心里,中州之人的身份地位,要比安南侯国的本土人士,高贵许多。
果不其然。
这位中年人对吕光二人的态度,旋即变得愈发恭谨谄媚。
他略微躬着身子,道:“还请二位收下这些灵石,此乃安南侯再三颁布的谕令,您可别让小的们难做。”
奇闻。
这岂非是亘古未闻的怪事?
谁都知道灵石的珍贵性。然则,站在城门口向入城之人派发灵石的这群护卫,却好像生怕别人不肯收下这些对修真者裨益甚大的奇物。
吕光只觉得非常奇怪。
他正欲发话,详细问询对方一番,眼角余光一瞥,白鬼却暗暗的向他施了个眼色。吕光瞬间心领神会,连忙把疑惑咽回肚子里,打了个哈哈,“既是侯爷严令,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中年人神色大喜,把装有两百块下品灵石的子虚袋,塞入吕光手里,似乎很担心他反悔似得,赶紧恭恭敬敬的将吕光二人送入城内。
黄昏时分,城内云雾凄迷。那朵硕大无比的乌云,犹若一扇密不透气的锅盖,严丝合缝的把整座巫浪城给覆盖遮掩。
夕阳的余晖,竟是一丝落不到城中,全都被乌云给挡住。
宽阔平整的街道上,寥落岑寂,杳无人影。树叶簌簌而落,阴风阵阵,使得此地充满了一种森然冷冽的鬼气。
走着走着,白鬼突然说道:“这城里有妖怪。”
吕光怔了怔,看向她。
当然,此刻的白鬼已改容易貌,扮作一个姿色平凡的寻常女子,但她的眼睛却比天上的星辰还要璀璨。
白鬼闭目感应了片刻,继续道:“是修炼气功的妖怪。”
吕光愣了一下,犹疑道:“此地乃是安南侯国第一大城,连位高权重的安南侯都居住在这里,怎么会有妖怪?”
白鬼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眉眼间转而露出笑意,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那只癞蛤蟆会远去千里之外的中州,苦心收集女子心血。”
吕光沉思稍许,恍然大悟道:“你是说那金蟾仙童,都对付不了这城里的妖怪?莫非此妖也喜食女子心头热血?”
白鬼点点头:“想来应是如此。”
“这么说来,你认得此妖?”吕光试探性的问道。
白鬼冷笑道:“如我所料不错。此妖应该是河童真人的后代。城里虚空间飘拂的气息,与当年的河童老妖,同出一辙。”
吕光变色道:“河童…莫不是那修炼邪功,食人无数的水虎?”
“嗯?”白鬼满脸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世上极少有人知晓此妖的真身,我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你。该你知道的,你不知道;不该知道的,你倒了解的很是清楚。”
吕光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
幼时,他曾听父亲不止一次的提过这种妖怪。
上古时代,水虎一族只生活在云梦大泽里,后来其族内出现了一个惊才绝艳的修真者,自号:河童真人!
其实,河童真人并非特指某一头水虎。
在水虎一族之内,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谁修得了那能够食人精血的玄妙气功,谁就会自动成为‘河童真人’。
但据吕光所知,在大周王朝立国以后,周文王便立刻命令靖道司把这伤人性命、嗜杀好斗的水虎一族给尽数歼灭了。
不曾想,今时今日,水虎一族,居然还未彻底灭绝,竟又堂而皇之的现身在荒州最广大最富饶的巫浪城之中。
就在这时候,突听一个清越嘹亮的声音,自街道上空缓缓飘来,“安南侯献礼使者,恭迎二位尊客。”
声落人至。
一个身材婀娜的少女,竟仿佛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来的是那么的悄然无息,无影无痕。
她的眼睛很大,约莫十六七岁,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彩衣。
她的身材玲珑有致,浑然不像是她这个年纪就可以拥有的。一颦一笑之间,更带着一种诱人心神的无穷魅力。
……
“彩衣迟来迎接二位善人,有罪,有罪。”她的名字竟然就叫彩衣。她说的话,就像她的人一样漂亮,令人找不出半点儿纰漏。
吕光诧异道:“献礼使者?”
彩衣微笑道:“对,这是我的官位。”
“为谁献礼?”吕光凝声道。
“当然是为至高无上的河童真人献礼。”彩衣理所当然的道。
吕光心中更加惊疑,道:“你去献你的礼,何故拦住我们的去路?”
“因为你们就是河童真人将要收下的‘礼’。”彩衣掩嘴笑道。
吕光不敢相信的道:“你是说,要把我们二人献给河童?”
彩衣一字字道:“是。您二位都是心怀黎民百姓的大善人,收下了百块灵石安家费,自然是想为我安南侯国做出贡献的大好人。”
“做贡献?”吕光盯着她目如点漆的眼睛。
彩衣神色失落下来,道:“巫浪城里的人得了一种病。”
“什么病?”吕光追问道。
彩衣苦笑道:“一种不能离开巫浪城的病。”
“究竟是什么病?”吕光重复问道。
彩衣认真道:“惧光症。”
吕光一脸呆滞,沉吟道:“我从未听说过世上有如此病症。”
彩衣道:“人吃五谷杂粮,当然就会生出许多疑难杂症,生老病死本就苛求不得,无人能躲。可这惧光症,它并非是一种能夺人性命的病……”
白鬼忍不住道:“你们害怕见光?”
彩衣眼神一亮,转头望向她,“姐姐,你真聪明。不用我多费口舌,就马上明白了。平常有外人入城,我都得好生给他们解释半天呢。”
吕光吃惊道:“怕光?”
彩衣严肃郑重的道:“对!所以巫浪城的人,不能出去,只能一直躲藏在这片浓重的乌云之下。但有一个人,却能治好我们的病。”
“你说的该不会就是那河童吧?”吕光更感惊异。
彩衣眼中浮出崇拜神往之意,喃喃道:“那是我亲眼所见的,河童大人,把君上的惧光症给治好了。”
她口中的君上,自然就是这一代的‘安南侯’。
吕光思索半晌,从怀中掏出那个装满灵石的子虚袋,递向彩衣,满是为难的道:“使者姑娘,可惜我们不想成为河童的腹中之食,灵石还给你。”
彩衣又笑了,她笑得很甜。
她的眼神清澈明净,古井无波,可她脸上的笑容,却是让人不由得头皮发麻。她轻轻笑道:“公子你会下棋吗?”
“围棋?”吕光下意识地道。
“岂不闻落子无悔的道理?”彩衣淡淡道。
吕光微微低头,看着她高挺的鼻梁,温和开口:“但你们并没事先对我说明,收下这些灵石,就要赴死啊。”
彩衣无奈的叹了口气,“我就猜到又是这样。”
“怎样?”吕光沉声道。
彩衣突然高举双手,用力拍了一下,嘴中紧接着朗声说道:“边星,横十六竖十七,半空残叶飘,落!”
伴随着她最后一个字音落下。
但见,空旷旷的街道上,吕光二人站立的地方,竟是毫无征兆的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吕光和白鬼,也随之坠入地底。
洞口立时又关闭,地面恢复成原样。
彩衣自言自语道:“看来现在中州的人,不太喜欢下棋呐。”
第三百四十八章 棋盘上的巫浪城
墙壁外,水声潺潺。
巫浪城的地底,竟有一条暗河缓缓流经。
乳白色的云雾,弥漫在空中。吕光的视线,被这片浓雾给挡住。隐隐约约间,前方有一点微弱幽暗的灯火在闪烁。
这是一条长长的石阶,左右两面皆是石壁。
白鬼突然说道:“走,向前走。”
前方若有光,忽明忽灭。
等二人靠近,才看清,这发出光的东西,居然是一头火狼。
很明显,这是一种极其凶狠的妖兽。
火狼体形庞大,与山中的成年老虎不相上下。一双艳红如火的眼睛,散发着烈焰般的赤芒。
见到这头妖兽,白鬼神情不禁一喜,低声道:“真是天助我也!”
吕光怔了一下,道:“喜从何来?”
“你有所不知,这火狼一族,原本是上古时代紫霄道门的护法灵兽。你仔细回想下,方才那献礼使者的话。她说要寻觅青年男女,献祭给河童真人。”白鬼提醒道。
吕光一时不明白她话中的深意,疑惑道:“那又如何?”
“这就证明,这一代的河童正在和那只癞蛤蟆密谋一件大事。”白鬼眼中闪着熠熠精芒,道,“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里我们来得很对。”
吕光脸色变了变,忧心道:“能让这两个穷凶极恶的阴邪之辈,联合起来,一同谋划的事,必然非同凡响。”
“不错,所以我才一再暗示于你,就是不想让你暴露身份底细。”
白鬼停顿了一下,娓娓道来,“虽然你现在不能随意施展道术,但这趟浑水,我们还是得淌。金蟾仙童是一个无利不起早的贪心之徒,他所图谋的事,一定对道术的修炼,大有增益!”
地下廊道,不见人影,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火狼似乎全然不把吕光二人放在眼里。它微微昂着脑袋,姿态高傲超然。
吕光盯着它看了一会儿,道:“这头妖兽还未开启灵智,它听不懂我们的话。”
“是。由此可见,这片地洞里还有不少这种火狼。”
白鬼作出结论,她很少这般斩钉截铁,但此刻她却仿佛是预知到了某些将要发生的变故,神色悠悠然,一点儿也不将目前的困境放在心间。
……
吕光忽而想起一事,问道:“之前那位彩衣姑娘,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我们便脚下一空,瞬即跌入此地。莫非,巫浪城处处都有机关暗道?”
白鬼莞尔一笑:“你果真是不会下棋。”
吕光挠了挠头,道:“不甚精通,略知一二而已。”
白鬼轻声解释道:“入城之前,我曾告诉你,巫浪城是由大禹真人亲自择址,指挥数万名能工巧匠,修建而成的。那个献礼使者所诵念几句短语,其实源出于一首‘写盘词’。”
吕光点点头:“写盘词我倒是听说过。”
写盘词,是上古时代的文人雅士们,记录围棋对弈过程所创出的一种简要口诀。棋盘,纵十九,横十九,相乘得之,三百六十一个点。
除天元共计三百六十个点,古人便将之分为了四个部分:春夏秋冬。
一首写盘词,以四季之别,分为四组。
每组九十字,共计三百六字,无一字相同。在三百六十一个眼位中,每个字代表棋盘上的一个交叉点,记录时可五字一记,记完为止。打谱时只要逐字对照,就能很方便的查到每步棋的落点。
吕光想清楚其中关节所在,顿时茅塞顿开。
“这么说来,无论你我站在城里的哪一个地方,只要有人暗中开动机关,都能使得我们坠入地下。”
说着说着,吕光神色大惊,再道,“那这座巫浪城的地底,岂不是早早已被掏空?”一念及此,他不由得对古代先贤们的智慧才智,大感钦佩。
“很多年前,我曾慕名来过此城一次。也正是因为这样,巫浪城才会在世人心中如此神秘。”白鬼目中露出怅惘追忆之色,幽幽道。
吕光眉头蹙起,道:“但河童真人再度现世的消息,北方诸国,竟是丝毫不知。这岂非很奇怪?”
白鬼不答,反问道:“我看你先前装模作样套那献礼使者的话时,在听见‘惧光症’的那一刻,脸色似乎有些变化。你,是不是了解此症?”
吕光承认道:“是。”
他正想原原本本的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悉数告知给白鬼之际。
忽听廊道深处,传来一阵细碎轻盈的脚步声。
虽然距离很远,但凭白鬼和吕光道境,方圆数十丈内的一应风吹草动,均瞒不过他二人的心神感应。
这种难以言明的玄秘本领,是修出神魂的道人,所特有的一种神通。
它与佛家的阿赖耶识,极其相像,神妙奇异,超越五感,由心而生,感知周遭八方天地。
纵使吕光此时无法轻易神魂出壳,但他神窍内的念力,却依旧澎湃浩瀚,深如沧海。他目光一凛,立刻闭上了嘴巴。
过了大概有半盏茶的工夫,前方的浓雾里才渐渐出现一个人影。
“呜~~~!”
火狼顿然仰首嚎叫一声。
来人竟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
她的年纪好像比吕光还要小上几岁。
她手里握着一条比她胳膊还粗上几分的铁链,哗啦啦一抖,笑眯眯的道:“你们是自己走,还是让我锁着走?”
白鬼抬起胳膊肘,暗暗碰了下吕光的腰。
吕光眼珠一转,装出慌乱惊恐的表情,颤声道:“你……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我是来巫浪城寻亲访友的,我不想死……不想死!”
戏要做足。
吕光演的很逼真。
声嘶力竭的颤音,尖锐高亢,在廊道里回荡不休。
少女不耐烦的哼声道:“男子汉,大丈夫。看把你吓得,彩衣姐姐难道没跟你们说清楚吗?”
“说…说什么?”吕光战战兢兢的道。
白鬼也极为配合,装出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躲在吕光背后。
少女见吕光二人的姿势甚为亲密,眼睛瞬时亮了起来,拍手道:“呀,你们还是一对恋人啊?河童大人,肯定会喜欢。你们的肉,想来也很香。”
少女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看上去是那么的天真无邪,可爱清稚,但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却是令人无比心寒。
白鬼神魂传音道:先跟她走。
吕光转头看向她。
白鬼突然吓得哭泣起来,抬手指向少女,道:“你…你们残害人命,就不怕官府治罪吗?赶快放我们出去!”
吕光无奈的翻了个白眼。
他没想到,活了几百年的白鬼,在这时,却像是一个童心未泯的孩子,戏越演越是上瘾,越是投入。
少女看着有趣,啧啧感叹道:“真是一对苦命的鸳鸯啊。”
与此同时,她手中的锁链,旋即一抖。本该是冰冷坚硬的铁链,在空中竟宛如一条软似柳絮的丝绦,轻柔如风,快若流光的卷住了吕光和白鬼。
锁链唰唰唰几下,围着他们快速绕了几圈。
少女皓腕一翻,双手一拉,竟是轻巧至极的把吕光与白鬼,扛在了肩上,一边一个,左右对称。
她的步子很稳,很快。
这条石阶,仿佛永无尽头,云雾迷蒙,阴冷可怖。
走了很久很久,前面豁然开朗,火光妖娆。
一片广阔平整的石台,映入吕光眼帘。
少女双肩微沉,娇躯一缩,让吕光和白鬼顺势摔在台上。
她脸上忽然浮出单纯而原始的笑容,小手背在身后,弯腰凝视着吕光,眯眼道:“通常这个时候,男人都会说,‘要杀就先杀我,只求你们能放了她’。”
第三百四十九章 地底水牢
少女笑得很甜,惹人怜爱。
吕光却只有苦笑。
这个看似童稚天真的少女,所说的这句话,就像是一个久居深闺的怨妇,她仿佛已看透了全天下的所有男人。
石台上四个角落,点燃着一束束火把,照得此地亮如白昼。
白鬼忽然道:“我……我只求你放了他!”
少女的眼睛弯成月牙儿,嫣然笑道:“你们两个还真是郎情妾意,深重如山呐。不过,很可惜,今天你们谁都不能走。”
吕光四下张望,偷偷打量着周围环境。
却见除了他刚才来时的那条廊道,这个石台,竟宛似一座悬浮在空中的孤岛,其他三面皆是一片黑如浓墨的深渊。
空气里飘动着一股极其浓郁的腐臭味。
吕光显然已经察觉到这股‘怪味’来自何处,他和白鬼对视一眼,俱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一丝惊异。
这味道与尸体腐烂所散发的气味,如出一辙。
这也就证明,此地极有可能便是那河童真人接受‘献礼’的祭台。吕光假装咳嗽,目中却已露出比刀还锐利的光芒。
自从在‘春秋一梦’中历经了人生百态,他的心境便已成熟的像是一个生而知之的鸿儒高士。古人云,生命无价,此乃至理。
他的心里,自然而然的,就对这种残害人命的‘邪术’甚是憎恶。
他微微皱了皱眉。
缕缕尸气,味道浓重至极,想来河童真人所杀害的人,已不能用‘个’来计算。只怕得用千,用万来衡量!
成千上万的人,都已惨死在此处。
河童和金蟾仙童究竟在筹谋何事?
他们为何需要如此之多的青年男女?
眼前的少女,气势不俗,全身上下气机充盈,衣衫式样与方才的那位献礼使者,一模一样。看得出来,她们俱都是安南侯国的官家之人。
莫非安南侯真的与河童真人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了?
少女目光如电,瞬间看见吕光的脸色有些不对,她挑了挑眉道:“奇怪,你之前还一副胆颤心惊的样子,怎么现在一点儿也不害怕了?”
吕光闻言,只好装疯卖傻的狂呼道:“放我走,放我出去!”
少女满目狐疑的看了他一眼,而后打了个响指,立时便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从石台一角走来。
她淡淡吩咐道:“把这两个人押下去吧。”
“是。”
说罢此言,少女转身便走回廊道。
两名大汉不知从哪儿摸出两口麻袋,分别套在吕光和白鬼的头上。他们抓起锁链,在头前引路,阴恻恻的道:“快走,跟着我们走!”
……
巫浪城,夜色降临。
天际的乌云,把明洁的月光给全部挡住。
才刚刚入夜,大街小巷上,竟已空荡荡的毫无一人,这座在白鬼说来繁华热闹的侯国都城,在此刻,却像极了一座鬼城!
连个鬼影都看不到。
呜呜。
冷风呼号,落叶层层。
家家紧闭院门,不见灯火。
惧光症就是这样,有时候并非只畏惧日月之光。生活在巫浪城的平民百姓,此时甚至连烛光、火光都怕。
乌桑老爹躺在床上,刚吃过晚饭,他就想睡觉。
他很累。
只因看孩子这件事,实在是太繁琐累人。
床上还躺着一个两三岁的男童。
“哇哇哇!阿爸,阿妈!我要阿爸!”
小孩忽地号啕大哭起来,他一哭,两只小手神出被子,在空中胡乱的抓着,好像要抓住他的父亲母亲一般。
乌桑老爹浑浊的目中,浮出泪花。
他挪了下手,轻轻拍打着小男孩的肚皮,一边拍,一边温和说道,“乖孙儿,睡吧,睡吧。明天醒来,你阿爸阿妈就回家了。”
他喃喃低语,说完这句话后,眼里的泪珠便已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流到他的枕头上,钱老汉心里苦啊!
苦不堪言!
他明白得很,他的儿子和儿媳,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
不止他家的儿子儿媳,整个巫浪城里,凡是年满十六,未到二十六的年轻男女,都得依照安南侯所颁布的法令,去往‘月浪湖’,为河童献礼。
可乌桑老爹心知肚明,那哪是献礼啊!
那是去送命!
只因这‘礼物’,就是人命!
乌桑老爹呢喃自语:
听老一辈人说,在上古时代,天上有救苦救难的佛、菩萨、星君天神……如果现在也还有,那就请大发慈悲,救救巫浪城吧!
他的枕头湿了一大片,却仍是睡不着。
翻来覆去,窗外的风,似乎更加的大了。
……
这是一间水牢。
空气中没有一丝风。
像这样仅由几根精铁打造而成的牢笼,如果白鬼变回妖身本体,立刻便能将其碾碎成齑粉。
吕光脚下的铁板湿漉漉的,阴冷,潮湿,是他对此地的第一印象,然而待了一会儿后,他就已有些忍受不了充斥在空气里的这些尸臭味。
水牢自然是悬在水面上,密密麻麻的尸体,横七竖八的飘在水里。一张张僵硬木然的脸,早已被冷水泡的发白,发胀。
可怕。
这个场景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
这片水域,一眼望不着边际,每隔三尺距离,都会有一间一丈见方的水牢,浮在水上。整整齐齐的水牢,井然有序的排列成一个方阵。
饶是吕光目力强悍,可他愣是也看不到这排水牢的边缘。
在吕光和白鬼进入这间水牢之前,这里一共有八个人,四男四女。
几个女子抱作一团,依偎在水牢一角。
而另外几个男人却都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躺在冰冷的铁板上,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但是,这四个女人的脸色,除了面带恐惧,略显苍白,浑身各处却是毫发无损,没有一点儿伤痕。吕光观察入微,眼见此景,不由得诧异问道:“这…这几位大哥,是怎么回事?”
白鬼亦是满脸疑惑的低头看向地上。
各个水牢里不时传出一阵十分凄切的哭声。
痛苦之中,夹杂着呻吟。
此起彼伏的低泣声,汇聚在一起,响彻在水面上,使得吕光更是头皮发麻,心底发冷。他的心情立时变得沉重无比,这些被囚禁在水牢之内的人,到底是受了何等惨无人道的折磨啊!
几个女子听到吕光的声音,竟全都摇了摇头,纷纷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其中一个颇有姿色,身穿黄衫的年青美妇,强挣扎着精神,在铁板上写下了四个字:
中毒,哑巴。
就在这时,连接地面与铁牢的浮桥上走来一个满脸麻子的中年男子,他头戴黑巾,一袭黑袍,黑鞋黑袜,眼里带着种阴沉冷冽的杀色。
整个人看上去,就仿佛是从水底里钻出来的水鬼一样。
无论是谁,只要是瞧上他一眼,都会下意识的往后退上几步。
他径直走向吕光所在的这间水牢。
浮桥摇摇晃晃。
他的步子却稳如青山,很快就已来到吕光面前。
咔嚓一声。
中年男子打开水牢。
他走了进来,冷漠说道:“女的喝药变哑巴,男的割掉八两肉。”
第三百五十章 救苦救难
现在吕光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一间间水牢里的女子只会哭泣,不能说话,原来她们俱都被灌下了一种能使人变哑的毒药。
而那些男人,却是全被割下了一块肉。
八两肉!
吕光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往前踏出一步,迎上这个黑衣人的目光。
白鬼微微伸出手,拦住他,冷冷的道:“我来。”
吕光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于是又默默的往后退了一步。
那满脸麻子的中年大汉,眯着眼睛,狭长的眼缝里迸射出丝丝精光,转身看向白鬼,语气略带古怪的道:“你来?”
白鬼道:“你说要让我变成哑巴,要割掉他身上的肉?”
麻脸大汉点头:“是,这是河童真人定下的规矩。”
白鬼笑道:“那你身上的肉怎么没有掉?”
麻脸大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恍然道:“哦?你是修真者。怪不得这般有恃无恐。彩衣近来办事也太马虎了,竟没第一时间废掉你的气功。”
白鬼目中的笑意渐浓。
麻脸大汉冷冷的笑道:“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白鬼神情骤然一寒,目光凝注着他。
白鬼的双瞳之中瞬即逸散出丝丝精芒,与他对视一眼。
仅仅一眼,麻脸大汉唇角的笑容便倏然顿住。他眼睛睁得很大,目中浮起浓浓的诧异之色,抬手指着白鬼,惊声道:“你是……”
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就戛然而止。
忽然,自这片水域的某个方向,传来一道高亢嘹亮的呼声,“麻五,区区两个新人,怎地花了这么长工夫?快点儿!还等你喝酒呢。”
白鬼低声道:“说,马上就好。”
麻脸大汉果真逐字喊道:“马上就好。”
靠在水牢一角的四名年轻女子,显然被眼前这幅奇异的画面,给吓了一大跳。她们可从来没见过这种神奇的‘戏法’。
在她们眼中凶神恶煞的麻五,此刻居然温顺的像是一只待宰羊羔。
她们面面相觑,渐渐地,每个人眼里都闪出一抹喜色。
她们不约而同爬向吕光,冲着他不住磕头。
还有人伸手胡乱地比划着,嘴里呜啦呜啦的乱叫。
吕光压低嗓音,急忙道:“嘘!别发出动静。我能救你们出去,千万不要有所异样,跟之前一样就行。”
几女立时止住磕头的动作。看来,她们虽然变成了哑巴,但心却亮如明镜,转眼间就已明白了吕光话中的意思。
麻脸大汉脸上带着层诡异的灰褐色,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白鬼面色不变,神异玄妙的‘迷神术’由她施展开来,竟能发挥出如此巨大的威力。
迷人心智于无形无迹之间。
过了半晌,麻脸大汉竟然直接转身走出水牢。
他仿佛已然忘记白鬼刚才所说过的话,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缓步走向浮桥,离开这片水域。
吕光眼中光芒闪动,忍不住道:“怎么样?”
白鬼自信笑道:“好办。看守此地的人,幸亏不是很多。”
吕光挑眉道:“有多少?”
白鬼道:“一百余人,全都是炼气五层以上的修真者。”
吕光正色道:“太危险,凭你一人……”
白鬼指着远处的一间间水牢,截口道:“殿主放心。从地面的确不太好出去,但你岂非忘了,这里其实是一条地下暗河。”
吕光眼神一亮:“暗河当然就是活水。”
白鬼缓声道:“是活水,就一定会有地下出口。”
吕光的神情立刻又黯淡了下来,低语道:“如若所料不错,在这片水域的四面八方,俱都有人在密切盯着此处。”
白鬼接着道:“不是,这些人只有在子夜交班之时,才会清点水牢里的人数。平常,除了之前那个麻脸汉子,极少会有人走入这里。”
吕光狐疑道:“你是说,他们只须守住这条浮桥,就能防止任何人逃走?那如果有人打破枷锁,悄无声息的从水中游走呢?”
白鬼叹了口气道:“这里的所有人,皆已被废去了气功。而普通凡人就更别说了,已饿了足足五天有余。”
吕光若有所思的自语道:“五天。”
白鬼决定道:“等到他们换班以后,咱们再动手。”
吕光点了点头。
黑暗里,不知时光流逝几何。
等待的时间总是显得格外的漫长。
白鬼盘膝坐在铁板上,闭目养神,养精蓄锐。
吕光也不再与她说话。
他了解白鬼的计划。
神魂出壳,再显形驱物,去开启这一间间水牢的大锁。
这个过程看似轻松,实则凶险无比。
因为水牢里的人很难不发出惊讶之声,一旦惊动了外面的那些守卫,那么,他们的救人计划,就会尽数落空。
吕光此刻已不能控制自如的神魂出壳。
他的本命神魂,好像陷入了沉睡。念头与之失去了那种心连心的紧密联系。吕光不禁有些着急,他很想帮助白鬼承担一部分苦功。
就这样,时间缓慢流走着。
水面上不时会响起一声微弱清脆的开锁音。
吕光静静听着。这些一个个身陷囹圄的苦命人,在这时,不用丝毫言语交流,竟全都默契十足的不发出一点儿响音。
就连那些被割掉八两肉的男人,此时也纷纷挣扎着坐了起来。
在死亡面前,人的求生**是无穷无尽的。
痛苦往往也会被这种强大的意志力给消去。
又过了很久很久,白鬼终于睁开眼睛。她的脸庞忽而变得苍白无血,就连眼神都有些涣散。
吕光转头看着她的侧脸。
尽管她现在的容貌,不是她的本来面目,但吕光却突然觉得她才是天下间最美丽的人。
诚然,她也本来就很美。可这一瞬,她的美,却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质,能感染人心,令人不由自主的仰望赞美。
心善,一切皆美。
谁说蛇无情?
她不惜耗损神念,也要冒险救人。
吕光十分清楚,白鬼此举并不全是为了破坏河童真人与金蟾仙童,所密谋的那件事。其实,更多的还是为了他。
是的,白鬼已看出他的心思。
自从吕光听见巫浪城的人,全都得了‘惧光症’之后,脸上就露出一种忧患世人疾苦的表情。
纵使吕光流露出的这种情绪,很微妙,很细小,但却依然逃不过白鬼的眼睛。她身为长生殿护法,当然是不想让殿主因此事而心忧。
换作以前,她是绝对不会大发善心,去救那些不相干的陌生人。此时,恐怕连她自己都不曾发现,她跟吕光短暂相处的这几日,已改变了许多。
她不再是那个冷冰冰,漠视一切的蛇大妖;也不再是那个一心向道,神通广大的鬼仙,而是真正的成为了一个人。
人,通常都有恻隐之心。
无论怎么讲,人!大多数人,都还是善良的。
吕光站起身,凛然道:“时辰到了。”
白鬼应声道:“走!”
第三百五十一章 空空如也
荒州第一高山,巫云山。
峰巅,黎明将至。
山峰上竟有一片绵延不绝的建筑群,琳琅满目的宫殿、亭台、楼阁,星罗密布,多如牛毛,令人眼花缭乱。
峰顶空气寒冷,其中最为恢弘气派的一座宫殿之内,正响起丝竹悦耳之声,无数人正怀抱着身材丰腴的美丽女人,在寻欢取乐。
偌大的宫殿里,燃着香笼,熏的满堂生春。
灯光妖娆,温柔娇软的女子,不时发出一声声放荡的媚笑。
那是一种让人心软发麻的声音,带着一种无穷的魔力,似乎能人忘掉世间的所有忧愁。
他们推杯换盏,大笑,鼓掌,样子开怀至极。
看情况,他们已饮了一夜的酒。
然而,这些人却还没醉,足见他们的酒量都很不错。
陪酒的女子却已大多酒意渐浓,因此手上的动作也就越来越大。
金蟾仙童看上去明明是一个孩子,但他现在却像极了一个纵横风月场许多年的老手。他很矮,形如侏儒,所以一直都是由陪酒女怀抱着他。
辉煌温暖的大殿里,人声鼎沸,乐音悠扬。
金蟾仙童放肆笑着。
忽然紧闭的殿门,被一股大力推开。
然则,殿里竟没有一人注意到,门开了。
奏乐声,欢笑声,铺天盖地。
金蟾仙童虽是修得神魂的鬼仙高手,可他也是男人,还是一个十分好色的男人,一般癞蛤蟆都很想吃‘天鹅肉’。
天鹅肉,通常指的是漂亮女人。
他这会儿,就很想一口吃掉眼前这个酒酣耳热的女子。
金蟾仙童想要回到房间慢慢的吃她。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恰好看见那个推门跑进大殿的黑袍人。
他的脸色瞬间一沉,涣散的瞳孔倏然有了神采,奇声道:“你不在水牢,来这里做什么?”
“大仙!大事不好了!”黑袍人神情慌张,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属下…是,水牢里的人竟然全都不见了!”
金蟾仙童往前伸着头,侧耳倾听,目中露出异色。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得提高声调:“什么?你再说一遍!
“水牢里的人全都不翼而飞了。”黑袍人忐忑不安的道。
金蟾仙童随手抓起桌上的一个杯子,扔过去,狠狠的砸中黑衣人的脑袋。咕噜噜,杯子在地上滚动几圈。
喧闹的大殿立刻静默下来。
金蟾仙童大喝一声:“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黑袍人低着头,颤声道:“是,是。水牢里的人,不见了。”
大殿此时变得更为寂静,仿佛连呼吸声都已消失。
每个人都瞪大眼睛,酒立刻醒了。
他们全都呆愣在原地。
过了片刻,金蟾仙童忍不住尖声吼道:“去!现在,马上!赶紧都给我下山,去往水牢。去!去查!看看是谁在破坏本大仙的好事。”
他急了,眸中杀意涌动。
金蟾仙童又惊又怒,他很少失态,也很少动怒。
但此时他已有些控制不住心底的暴躁。
他脑海里念头急转,是谁?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悄无声息地把那些人给全部救走,是姜氏族人,还是钟家?
许多歪着身子坐在蒲团上的人,纷纷起立,跌跌撞撞的滚出大殿。
当大殿内空无一人后,金蟾仙童渐渐冷静下来。他微微闭上双目,念头一动,神魂即刻出壳,前往月浪湖。
……
在这之前,巫浪城,某户人家。
刚过子夜不久,乌桑老爹就看到自己的儿子儿媳回到了家中。
他眼中的泪水止不住的流出,哭哭泣泣的道:“救苦救难……不管是菩萨,佛祖,还是哪一方的道尊,总之俺老汉谢谢您!”
乌桑老爹用力抱住自己的儿子儿媳,三人抱头痛哭。
三人哭了半晌,乌桑老爹连声问道:“是谁救你们出来的?”
他的儿子叫乌摩,闻听此话,赶紧说道,“阿爹,先不要问那么多,恩人让咱们赶快离开巫浪城!收拾一下,快走。”
乌桑老爹面容凄苦,涩声道:“咱们能去哪儿?外面可不像巫浪城这般终日不见阳光,得了‘惧光症’,就永远也离不开这里了。”
乌摩急声道:“阿爹!惧光症不是真的病,它是一种心病,是巫云山上的那个妖怪给咱们心里种下的‘魔’!恩人说没事,就一定没事。”
乌桑犹豫道:“你说的恩人究竟是谁?他说的准不准啊。”
乌摩忍着割肉的痛苦,跺脚道:“那两位恩人,就跟传说中的神仙一样!绝不会骗我们的,他们都是好人,善人!恩人说,惧光症其实是咱们的心魔,克服了就没事了!”
乌桑终是点头道:“好!”
有时候你很难用抽象的道理,去说服一个人,但是,如果某一件事是你亲眼所见,那么,让其他人相信你,也就变得轻而易举了。
方才亲眼目睹了白鬼和吕光展现的‘神迹’后,这些从地底水牢内逃出生天的人,现在无疑已经把他二人,视为了天人,当做了神仙。
“神”说,你们立刻离开巫浪城。
“神”说,你们全都去往姜水郡。
姜水郡是荒州第二大郡府,赫赫有名的修真世家,姜氏一族便是盘踞于此。不得不说,吕光和白鬼商量决定好的计划,很是完美,天衣无缝。
当然其间也出了一点儿小插曲,那就是,在遇到一对巡逻的卫兵后,生死关头之际,吕光突然又能神魂出壳,施展道术了。
不过,这却对他的神魂,造成了更大的损伤。
夜,没有一丝光亮的巫浪城。
密密麻麻的人影,像是一窝窝蚂蚁,缓慢而迟疑走向城门。他们很怕,就算有吕光那番振聋发聩的说教,但他们却依旧感到很害怕。
他们怕乌云之外的地方。
惧怕外面那清亮光洁的月光。
头一个吃螃蟹的人,不一定非是聪明人,但最起码他肯定是个心中充满勇气的人。阿勇,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很勇敢。
第一个走出城门,走出乌云笼罩的范围。
他的身躯猛地开始颤抖起来,模样好似是得了羊癫疯一般。
白鬼目光炯炯,在旁边曼声吟道,“自在极乐,心魔退散。”
这是‘大自在观’之中的一句法诀。
阿勇摇摇欲坠的身子,忽然站定。
先前他那失去焦点的眼睛,立时变得有了生机,喜不自禁的挥手道:“阿勇没事!阿爹,阿公,阿妈,出来吧!大家也赶紧出来吧!”
蜂拥如潮的人海,随即向城外涌去。
人头攒动,人山人海。
在所有人都走出城外之后,他们竟全都转过身子,朝着吕光和白鬼跪下。没有一个人开口发出声音。
他们的眼神里满是感激之情。
每一个人都微微张着嘴巴,看他们的嘴型,仿佛是在说:
多谢恩人。
吕光胸腔内的雪,忽然沸腾起来。
就连白鬼眼中都情不自禁泛起一片水雾。
睥睨天下的蛇鬼仙,这时眼里的光芒,不会是泪光吧?
吕光用力挥了挥手,朝巫浪城的百姓们再见。
白鬼忽然低声说道:“我也要谢谢你。原来这就是上古星君们,布道于天下之时的宏愿善心。”
吕光满目欣慰的凝注着她,道:“不错,不错,你能悟出此意,也不枉我一片苦心。你的道境虽高,但道心却还略有瑕疵。我毕竟在‘梦中’经历了太多悲欢离合,人情百态。修道,不仅仅在于修己,更在于治世。”
白鬼严肃认真的点点头。
吕光和白鬼站在城门前,望着那一道道逐渐逝去的人浪,二人脸上俱都流露着笑意。直至那些人在月光下化为一滩黑点之际,他们才转身离去。
奇怪。
哪怕之前的动静再小,城里那么多守卫,侯城那么多侍卫,也不该没有人不发现这个偷偷摸摸的‘蚂蚁搬家’事件啊。
这是怎么回事?
事实上,这个事情很简单,救人的过程也并不复杂。
因为,安南侯为河童真人‘献礼’的这个举动,早已失去了人心。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只是,一直以来都缺少一个契机,能令得他们勇敢反抗。
万幸,吕光和白鬼出现了。
将巫浪城一个个青年男女的性命,献祭给那水里的妖怪。什么救治黎民百姓的惧光症,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恐怕‘病人’还没治完,城里的年轻人就已死完了。
所以,但凡是有点儿脑子的侍卫、兵丁,官家之人,都会选择临阵倒戈,加入逃离巫浪城的大军。
尽管巫浪城的人,大多淳朴耿直,但幸好还不痴傻。
阿勇第一个走出城门,毫发无伤。
事实摆在众人面前,是那么的令人心悦诚服。
于是,当金蟾仙童得到这个消息时,已是两个时辰后的事了。
毫无疑问,巫浪城,此时已变为一座空城,空空如也。
第三百五十二章 风摇黄竹,静等故人来
今天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荒州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人类迁徙。
东方熹微的曙光渐现,又是新的一天,发生在昨夜的那番惊天大变,宛如是那草叶上的寒露,在阳光出现的这一刹那,便悄然隐去。
巫浪城竟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平静,沉寂。
当然,现在城里的人已很少很少。
荒州修行气功的人,极其稀少,是以颇有威名的姜氏一族,在安南人士的心中,竟是要比‘安南侯’更得人心。
姜水郡的边界,离巫浪城约有两百里之遥。大概到了明晚子夜,这些自巫浪城逃离的人们,就会到达姜水郡的管辖范围内。
吕光和白鬼此刻正置身在巫浪城郊外的某一座山头上。
山上一片大大的竹林。
一道道冷风,吹在脸上,就像是一柄柄锋锐无比的刀子。
竹叶早已凋零,风摇黄竹。
天空万里无云,越是这样的天气,就越是干冷。
二人并肩站立,眺望着远方那在乌云笼罩下,若隐若现的巫浪城。吕光慢慢皱了下眉头,提醒道:“你感觉到了吗?”
白鬼的神情此时也同样变得凝重肃然。
她纵目远眺,凝望着远处的巫浪城,一字字道:“我能感知到,这座灵阵的威力很大,竟使我心中没来由的升起一阵悸动之感。”
吕光摇摇头道:“这肯定不是当年大禹真人所布下的阵法。”
白鬼狐疑道:“哦?”
吕光收回视线,垂下头,思虑道:“缭绕飘浮在巫浪城上空的这片黑气,更像是修真者所展露的‘气场’。”
白鬼立时否定道:“不可能。纵然是元气真人所逸散的气场,至多也就能覆盖方圆十几丈的地方。而这一缕缕黑气密集繁多,连我的神魂不能穿透这片黑云,遁入其内。世上断无拥有此等修为的人。”
吕光沉默了一会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道:“你确定现在城里的那个金蟾仙童是假的?”
白鬼笃定道:“每个修得神魂的鬼仙高手,其念头都是独一无二的,我的感应绝不会有错。”
“我也觉得方才现身于城头的那个‘金蟾仙童’,不像是我在中州白津城所遇到的那位。”吕光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花了半夜工夫,神魂出壳,在巫云山四处打探,除此以外,可还发现其他异样之处?”
白鬼目光闪动,笑了笑,道:“我看到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吕光问道:“何事?”
白鬼神秘兮兮的道:“在巫云山的峰巅,竟建有数不清的宫殿,房舍,并且‘紫霄道门’的牌匾标识,还随处可见。”
吕光奇声道:“有这等事?”
白鬼嗯了一声。
吕光沉思半晌,道:“虽说荒州贫瘠偏远,可当今天下,靖道司的势力根深蒂固,坚不可摧,想要瞒过监察卫军的耳目,何其艰难?何况,巫浪城还在其山脚下,金蟾仙童怎敢在巫云山,光明正大的重建道场?”
白鬼眼珠转了转,道:“如我所料不错,这只癞蛤蟆极有可能是和安南侯达成了某种秘密协议。双方在共同密谋着一件大事。”
吕光沉吟道:“既然短时间内无法再进入巫浪城,不如我们先去会一会那头水虎。打探一下对方的虚实。”
白鬼道:“巫浪城位于巫浪郡的最北侧,与姜水郡接壤,两郡相隔不过两百余里。但月浪湖却离这里很远,毗邻南方蛮州地界。”
吕光恍然道:“那岂不是说,巫浪城是荒州最南面的城池。”
白鬼点头:“你我要想人不知鬼不觉的去往月浪湖,除非神魂出壳,否则必会被人察觉到。安南侯国纵使并非铁板一块,但这里的人,都很排外,对陌生人有种天生的敌意……”
吕光笑道:“也是,况且昨夜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想来安南侯必是恨不得吃掉我们。不过,他们的应变速度也倒不慢,这么快就将你我的画像,给张贴的到处都是,连官道两旁的枯树都不放过。”
白鬼无奈一笑:“可惜你的神魂时好时坏,如果你我相互配合,驱动对方肉身,凌空飞行,用不了一天,就能抵达月浪湖。”
吕光道:“要不然你变为蛇本体?”
白鬼郑重道:“不可!金蟾仙童对我极为熟悉。鬼仙高手,擅长千里锁魂,能凭借神念,精准无比的锁定对方神魂气息。你没发现,我的神魂从巫云山归来以后,就一直平和隐忍,不再波动吗?”
吕光转头看向她,道:“依你所言,我们岂非是没有任何机会能擒住那金蟾仙童。为何之前你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白鬼忽而嫣然一笑:“那是因为荒州有我的一位故人。”
吕光眼神一亮:“是谁?”
白鬼面容间渐渐浮起追忆之色,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你还记得昨夜我折的那只纸鹤吗?其内附有我的一丝神魂念力。他若是看到,一定会来这里寻我。”
吕光道:“我们终归还是势单力薄了些,有帮手总是好的。”
他心中明白,能被白鬼看重的人,其道境修为,至少也是夺舍一重。
眼下他不能随时随刻,自由无阻的施展道术。
白鬼形单影只,的确有些捉襟见肘。就像之前,她一人独自神魂离体,夜探巫云山,就遇到了不少危机险情。
吕光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帮她。
白鬼目中顿然射出寒芒,凝声道:“时间过的太久,我差点儿都忘了,金蟾仙童还有个兄弟。”
她说着说着,脑海里霍然闪过一道亮光,抬头望向吕光。
谁知吕光此刻也是一副如梦初醒的表情。
二人异口同声的道:“根本就没有什么河童真人!”
“这么说,巫浪城里的那个‘金蟾仙童’,就是月浪湖的河童真人。”白鬼大彻大悟,她的神色转瞬又迷惑起来,自语道,“那真正的金蟾仙童此时又在何处?”
吕光断然道:“在巫云山。”
白鬼目露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而后犹如醍醐灌顶般的颔首道:
“是了,我想通了。这一切种种,惧光症,包括献祭青年男女给‘河童’,原来全都是金蟾仙童兄弟二人的阴谋。此刻还只剩下一个谜团未能解开,那就是,他们究竟要把这些男女献给谁?”
天空已大白。
不得不佩服他们。本来是件十分复杂的事,在他二人的逐步刨析下,真相竟很快便浮出水面。
他们的推断一点儿没错,金蟾仙童的弟弟,确实就是那位隐居在月浪湖水底修炼的‘河童真人’。
吕光淡然道:“这岂非省了我们许多事?”
白鬼笑眯眯的说:“你也知道,我一向不喜欢麻烦。”
吕光道:“那现在就只有静等你的那位故人前来了。”
白鬼缓缓向前迈了一步,幽幽道:“他已来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桂花酒 彩衣思
故人重逢,怎能无酒?
酒,一坛上好的桂花酿。
竹林,冷风,三人席地而坐,有酒无菜,才是真正的酒宴。
酒越喝越暖。
酒过三巡,白鬼的这位故人,竟仍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吕光却已有些忍不住了,他看见这人的头上没有一根头发,却是一个光头,可仔细打量此人的衣着打扮,又不像是上古时代那出家修行的和尚。
坛子里的酒,已快要见底。
三人静坐竹林,一碗接一碗的痛饮。
白鬼忽然笑道:“好酒!还是你酿的桂花酒才算得上是酒。”
“这坛酒老衲埋在地下已有很久。”那人说。
吕光心神一动,这人居然还真是一个和尚。
白鬼道:“有多久?”
“大概是在你被虚若谷囚禁于桃园的第三年埋进土里的。老衲本以为,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取出这坛酒了。”和尚说。
白鬼笑了笑:“幸好这坛酒的味道没变。”
和尚摇摇头:“世上最善变的莫过于人心。酒的味道怎么会变?酒的香气只会越来越浓,它永远都不会变。”
白鬼神情顿然一凛,认真道:“那你的心变了没有?”
和尚一字字道:“风吹幡动,非幡动也,非风动也,乃是心动。老纳的心一向都很静,不太会动,所以自然也就不会变。”
白鬼长吁一口气:“我还真担心你避世隐居,蹉跎百年,这种安静平淡的生活会磨灭了你的心。”
两人静静坐在层层竹叶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同时一笑。接着,和尚将土罐里的酒,一饮而尽,侧身看向吕光,道:“施主便是近来在世间声名鹊起的长生殿新主吧?”
吕光点点头:“还未请教前辈高姓……”
和尚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长叹道:“岁月悠悠,名声几何?尊主就叫我道林和尚吧。至于俗家名姓,贫僧早已忘却。”
白鬼立刻笑道:“道林,道林……不错。你这个法号起的好,颇有韵味,比你当年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好听多了。”
吕光面上显出狐疑之色,道林和尚,这个名号他从未听人提起过,当初桃夭夭曾向他大致罗列了一些还活在世上的道术高手。
其中绝无此人。
然听白鬼这几句话的意思,好像这个和尚,当年在天下十九州掀起过一场天大的血雨腥风。
杀人多的人,往往都很厉害。
道林和尚凝视着白鬼,目中微微泛起一丝伤感,怅然道:“可有些事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忘记的。名字可以改,人的心却很难改变。”
白鬼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还在耿耿于怀。”
过了很久,道林和尚才缓缓开口:“老衲心中有恨,故而很难做到道心无暇,道境两百余年未有寸进。”
白鬼感叹道:“但你的风灾大劫却似乎马上就要来临。没想到,两百年前,天下十九州最有天赋的修道天才,最终竟会落得个如此下场。”
她这句话很像是讽刺之言。
然则,道林和尚的目中毫无半分不悦之意。
他了解白鬼,明白这是白鬼关心人的特有方式。于是,他低声说道:“从闻道开窍,到位列鬼仙,老衲只耗费了六十七载。但我却用了两百年的时间来渡劫,悲哉悲哉。”
吕光惊声道:“六十余年就修得神魂,前辈的天资……”
道林和尚又出言截住了他的话,朝他笑道:“尊主才是天资惊艳,让老衲大开眼界。据传,你步入道途,还不到两年时间。”
吕光承认道:“是。不过我中间我历经了太多磨难,屡获奇遇,这才得窥大道威严,凝聚成了神魂。”
白鬼站起身来,开怀笑道:“好了,你们两个就别互相吹捧了。老和尚,酒已喝完,现在我跟你说件正事。”
道林和尚的眼神倏然变得锐利如刀,就仿佛是变了个人似得,也站了起来,全身气质瞬即一变,神情冷峻的望着远方的巫浪城。
他目中带着果决之意,道:“金蟾仙童所做的这件事,老衲早在半月前,就有所耳闻。但你也知道,到达你我这个境界,想要孤身一人,彻底斩灭一尊鬼仙高手,几无可能。”
白鬼展颜笑道:“所以我才找来了你。”
道林和尚点了点头,郑重道:“老衲定当为故人竭尽全力。”
吕光坐在地上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目光闪动,心中猛地划过一道亮光,脱口问道:“大师是不是出身于金禅寺?”
道林和尚回身俯视着他,眼里带着种奇色。
他盯着吕光看了许久,这才转头望向白鬼,大笑道:“可喜可贺。长生殿有此新主,兴复道门的愿景,指日可待。”
他并未正面回答吕光这个问题。
然而吕光却已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眼前这个面相威猛的和尚,必然出自当年佛门第一圣地,金禅寺!
道林和尚仰面笑着,慢步走下山丘。
白鬼拍了拍吕光的肩膀,叹息道:“在他面前,你最好不要提起‘金禅寺’三个字。这件事,以后我再与你详说。”
吕光应道:“好。”
一阵风吹过,地上的枯叶,翩跹起舞。
酒已饮尽,事也商定。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吕光和白鬼亦赶忙下山,跟上道林和尚的步伐。
看他们行走的方向,竟是朝着巫浪城而去。
……
入夜,今夜无月。
巫浪城上空悬浮的那一片乌云,竟似变得更为浓重阴郁。
城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窄巷、每一座院落,都空荡荡的,杳无人影。万籁俱寂的氛围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肃杀之气。
人,很怕寂寞,尤其是心思难猜的怀春少女。
彩衣并不是在思春。
她在‘思人’。
她有些想不通,那个本该远在三千里之外的长生殿之主,为何会毫无征兆的来到荒州,来到巫浪郡,来到这座安南侯国的都城,巫浪城。
但是今早河童真人在城门前所说的那番话,却又是那么的掷地有声,斩钉截铁,救走这些‘礼物’的人,肯定就是那位近来在天下横空出世的长生殿新任殿主。这不得不令彩衣感到费解。
荒州贫苦,北方诸国,鲜有人会问津此地。
这里也原本就是一片净土。
远离尘嚣,与战火无缘。
无论北方打的多么热闹,安南侯国始终都不曾参与这争霸天下的戏码,当然,除了早几年安南侯宣布脱离大周王朝统治之时,曾对北方发动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大战争。
本来一切都进行的很是顺利。
还只差二十八对青年男女,便能凑够献给河童真人所需的‘祭品’。现在河童真人暴怒,城里的人,又在一夜之间,不胫而走,消失于无踪。
难道召唤‘域外天神’的计划,就要这样落空了吗?
彩衣不甘心。
河童真人也不会甘心。
甚至连巫云山峰巅的那只癞蛤蟆也不会甘心。
彩衣站在城楼上,苦苦思索,望着这无边夜色。
她心中暗想,听说北方有位郡王,好像是叫做秦山郡王,他们和‘域外天神’沟通所需的祭品,是一万个成年男子的精血。
而河童真人所说的这个方法,却与之不同,是需要三千六百五十四对青年男女的心头热血。
她并不同情那些‘祭品’。
其实,彩衣的命运要比他们更加悲惨。
她自幼丧母,后来父亲又把她卖入青楼。如若不是她聪明隐忍,后来偶遇高人,学得气功,只怕此刻早就成为了一堆尸骸。
她对这个天下很失望。
她坚信河童真人所说的话是正确的,只有‘域外天神’降临,才能净化这肮脏污秽的人间,才能洗涤人心。
她也实在是厌倦了头顶上的这片乌云。
因此,她可以为河童真人召唤‘域外天神’的这个伟大计划,奉献一切,包括她的性命。
她眯着眼,怔怔地望向远处的山峦。
忽地,在她低头的一刹那,她瞥见城墙下有一点光亮在闪烁。她的眼神很好,那发光的东西,竟然是一个光头。
她回头暴喝道:“城门有警!”
第三百五十四章 圆月弯刀
夜色凄迷,凉如水。
突然间,城墙上传出一阵急促的鸣锣声。
哐哐哐!
紧闭的城门随即开启一条缝隙,立刻有十几个黑影,从中蹿了出来,掠向吕光三人。彩衣冲在最前面,当她看清眼前这三人的相貌后,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连声呼道:“停下!不要靠近他们!”
彩衣双眸圆睁,眼里尽是惊诧之色,她仿佛不敢相信,整个安南侯国都在通缉的‘重犯’,会自投罗网,送上门来。
吕光淡淡一笑,道:“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彩衣紧紧握着长剑,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在这时凸起发白。
她的脸色在黑夜里竟也立时变得惨白无比,涩声道:“你就是北方盛传的那位长生殿殿主?”
吕光大方承认道:“不错,是我。”
彩衣忽然面露愠怒,大声质问道:“安南侯国与你长生殿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你何故要坏我们的大事?”
吕光凝视着她手里的那柄剑,冷声道:“草菅人命,天理难容。”
彩衣厉声道:“你们这些道人,总是自以为是,不问青红皂白,就妄下定论。比起涤荡整个人间来说,区区几千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道林和尚紧接着插话道:“看来你知道的秘密不少,想来定是河童真人的心腹。走,带我们去找他。”
彩衣的身影,瞬即冲天而起,眨眼间已挥舞长剑,向前方疾速刺了九九八十一下。但见银光满天,缤纷夺目,可这些剑芒却在还未飞至吕光面前之际,突在半空硬生生的止住。
道林和尚的腰板挺得很直,谁也没有留意到,他的头顶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雪亮的弯刀。
夜空中顿然升起一轮圆月。
月即是刀!
刀光一闪,辉映万物,把这一道道光寒冷冽的剑芒,瞬间给覆盖住。阻挡住彩衣攻势的兵器,自然就是这柄刀。
彩衣立时从空中跌到地上。
白鬼在旁看着,眼神瞬即亮了起来,拊掌笑道:“圆月弯刀。这件杀伐利器,果真还是与你最为相配。”
吕光转头看向道林和尚,神情微异。
圆月弯刀。
这柄刀的名字,起的真好,形象生动。
但他却并未料到,一个慈悲为怀的佛门大师,竟是会用这样一件杀气浓重的法宝。并且,此宝之上所流溢的神魂气息,还十分阴寒。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吕光心中暗叹。
一念之间,神魂驱物。
此人亦正亦邪,然其道境之深,实属罕见,似乎只比白鬼稍逊一筹。
站在彩衣身后的十几名黑袍人,眼见此景,顿时全都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他们眼底深处,浮动着无穷无尽的惊慌恐惧。
好快的刀!
好可怕的刀!
然则,这个刀竟有一个如此唯美诗意的名字。
圆月升起又落下,岂非也象征着一个人的生命轨迹?
从出生到死亡。
彩衣死了吗?
可她若是没死,又为何过了这么久,还不从地上站起来,莫非她已被这柄刀给斩断了脚筋手筋?
十几名黑袍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再敢上前。
……
道林和尚轻抚着手中的弯刀,视线落到地上的那具娇躯,道:“这位女施主,你刚才要杀的人,乃是长生殿之主,更是我道派重现人间的希望。你以蜉蝣之力,竟敢撼青山之威,实为无知,可悲可叹。”
彩衣嘶声道:“死秃驴,要杀就杀,哪里那么多废话!”
道林和尚脸色一沉,向前踏出一步。
吕光微微抬起手,拦住他。
道林和尚挑了挑眉:“尊主?”
吕光目光凝注着趴在地上的彩衣,淡然道:“大师,先不忙杀她。我总觉得这位姑娘的执着与忠心,有些古怪。城里这么多人,最后都能识破河童真人的阴谋诡计……”
他这句话只说到一半,便被彩衣打断,“你错了!我不是对河童真人忠心,我是对这个浑浊无光的世界太过失望!”
吕光闻言,慢慢弯下腰,凝眸盯着她,神情凝重的问道:“你是不是知道,河童真人搜罗青年男女,充为祭品的真正目的?”
彩衣强挣扎着笑道:“哈哈,我就算死!也不会告诉你们!”
她美丽的面庞这时已变得极为扭曲,目中露出阴狠的厉色。
白鬼沉默着,低头看着她,猛地开口问道。
“安南侯是否也已被你们给控制住了?”
她这个问题看似前言不搭后语,问的毫无来由,但却令彩衣的脸上第一次浮起惧色。
吕光缓缓直起腰,目光闪动,道:“原来事情竟是这样,金蟾仙童他们居然将安南侯都给制服了。”
彩衣立刻闭上嘴巴。
她发现自己说的越多,对方所推断出来的事情,就越来越接近真相。
她匍匐在地,只好选择一动不动。
与此同时,城门前这十几名气功高超的黑衣人,也已被道林和尚给轻易解决。圆月弯刀,果然擅长切割。
割断一切,无声无息。
那些黑衣人甚至在身首分离的那一刹那,都没能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呼。只因,这柄弯刀,委实太快!
快若流光,快的竟是让他们感觉不到一丝痛苦。
道林和尚双手合十,慢慢闭上眼睛,颂唱道:“我佛慈悲。”
慈悲,有时候就是一种解脱。
佛门道义,最擅长超度众生,降服其心。
道林和尚所用的这件法宝,便是他超度世人的利器。
彩衣眯起眼眸,看着滚落在地的这一颗颗人头,她脸上的惧意已然慢慢变为恨意,她倔强的昂起头,直视着道林和尚,叱骂道:“死秃驴,有本事你把姑奶奶也给杀了!”
道林和尚不为所动,面上依然毫无表情。
吕光转头看向白鬼的眼睛,问道:“怎么样?”
白鬼摇头道:“很奇怪,搜魂**竟然对这个女子不管用。”
道林和尚脸色变了变,吃惊道:“怎么回事?”
白鬼神色略带茫然,沉吟道:“此女明明是修真者,但她的脑海之中,竟有一股极为神秘诡谲的力量在保护着她的灵智。”
吕光忙不迭的道:“是念力?”
白鬼道:“说不清。”
道林和尚余光四下一扫,苦笑道:“都怪老衲太操之过急,不该这么快,就将这些人给杀掉。也许,他们多少知道一些金蟾仙童的行踪。”
白鬼垂下头,闭目感应了片刻,而后语含失望的道:“金蟾仙童不在巫云山,也不在巫浪城,此时我已感知不到他的神魂气息了。就连那个妖气浓厚的河童真人,竟然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吕光缓声说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你曾说,河童真人应该是金蟾仙童的弟弟,假扮幻化而成……但今天早晨,他身上的水虎妖气,又是那般的真实可触。难道荒州,有一真一假两个河童真人?”
“尊主,你有所不知。三足金蟾此妖,一卵双生。金蟾是有一个弟弟不假,可这个在荒州兴妖作怪的河童真人却也不假。”道林和尚告知他。
白鬼怔了一下,抬头望着那条在群山掩映下若隐若现的官道,一时陷入深思。她将之前发生的这些蛛丝马迹,串联起来,用心思考。
还未等她想通。
吕光脸色突然大变,道:“不好,我们中计了!”
白鬼勉强笑了笑:“但…但愿姜氏一族和钟家能挡住金蟾仙童。”
彩衣的嘴唇轻轻颤抖着,她真想化为一只飞虫,钻进眼前这个少年的胸腔里,看看他是否真的生了一副七窍玲珑心。
这人怎么会如此聪明?
他居然猜到了河童大人所制定的计策。
寒风瑟瑟,城门外的这片草坪已悉数泛黄枯萎。
吕光的心也渐渐凉了下去。
他已推算出,金蟾仙童他们这时候,必定是在去往姜水城的路上。
吕光决绝的道:“所谓送佛送到西,我们得去救那些百姓。”
第三百五十五章 双袖龙钟
白鬼道:“待我变回妖身……”
道林和尚神情凝重的警告道:“不行!你的妖气一旦外放,便极有可能会惊动十万大泽里的那个‘东西’。你要晓得,‘它’等了你那么多年,如果让它知晓你此刻已然到了它的地盘。恐怕,合我们三人之力,也休想全身而退。”
吕光目光闪动,道:“大师,烦请你带上彩衣姑娘。我们走!”
他说走,竟真的是用脚走,徒步走。
彩衣突然大声喊道:“喂!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吕光头也不回的答道:“杀你,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彩衣沉默片刻,猛地站起身来,道:“走!我送你们去姜水城。”
道林和尚眼中露出异色,难以置信的道:“你居然没受伤?”
彩衣瞧也不瞧他,径直向吕光走去。
吕光站定脚步,回身凝望着她,点点头道:“那就多谢姑娘了。”
彩衣是气机充盈的修真者,自然可以催动灵舟。她的袖笼里,此刻正巧就有一只通体洁白的飞行灵舟。
更巧的是,道林和尚、吕光、白鬼三者也恰好登上了灵舟。
灵舟升天,拖曳着一道白芒,消失在无边夜色之中。
……
金蟾仙童是一个极其谨慎的人。
在他的修行生涯中,也曾遇到过不少次生死危机,但是直到今天,他才体会到什么叫做真正的束手无策,无计可施。
一种黔驴技穷的无奈之感,充斥在他心间,令他百爪挠心。
每个修炼道术的人,其心境通常都是平和淡然的。
无论遇到何事,心,首先不能乱。
但是,此时他的心却乱极了。
离‘献祭大典’开始的日期,仅仅只剩下半个月的时间。
大年三十,除夕之夜,便是他们准备召唤‘域外天神’的黄道吉日。金蟾仙童为迎接这一天的到来,已经筹谋了太久。
原本无风无浪,大事可期。
谁知,却在一夜之间,水牢里的人,竟全让那个长生殿殿主给放走了。
他的心神之所以这般慌乱,最为关键的一点是,他没有十成把握,能在这么短的期限内,再次找到那么多的青年男女。
荒州多丘陵山林。
四周的枯树越来越多。
灵舟在空中疾速飞行着,他站在船头,俯首望着地面那密密麻麻的人影,一时间心乱如丝,难以安定。
夜已深,风又起。
他思考了半晌,霍然转头,目光如冰刀一般直勾勾的看向河童真人,冷冷的道:“都是你出的好主意。”
河童真人是一头妖怪。
他的面目当然生的有些狰狞。
从外表看起来,他类似于三四岁的幼童,两手形如虎爪,脑袋上顶着一个仿佛茶碟形状的肉瘤,全身各处覆盖着一层坚硬如铁的绿色鳞片。
河童真人的嘴就像是鸟的喙,尖利如针,微微一动,一道尖锐嘶哑的声音,顿时回荡在九天之上。
“是你弟弟没看好那些祭品,与我何干?”
纵使金蟾仙童也很矮,但他仍旧比河童要高上一头。
他低下头,恶狠狠的说道:“是你一意孤行,非要等到年关,才去剜出这些人的心。若是按照我的计划,早早的将这些人统统杀掉,此际,又怎会陷入到如此被动的局面。”
呱呱!
河童真人瞬即发出一阵青蛙的叫声。
他的样子看起来很是生气,虎爪乱摆,而后渐渐安静下来,沉吟道:“你这时倒怨起了我?‘心头热血’不足,是无法沟通域外天神的,这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你这样惊慌作甚?你弟弟不是已经带着你的门人,前去其他郡城擒拿青年男女了吗?况且,咱们现在又追上了这些蝼蚁,怎么看,都是我们占据主动吧?”
金蟾仙童气急败坏道:“放你娘的狗屁!你这个生着一张死妈脸的臭水虎,本大仙千不该万不该与你合作。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可知道,救下这些百姓的人是谁?!”
河童真人目中闪过一缕杀意,冷声道:“是谁?”
“是长生殿!”
金蟾仙童愤恨无比的道,“我弟弟就算使出吃奶的劲儿,只怕也找不到几千人。这荒州之中的多半郡城,近来被我们弄得鸡犬不宁,家家小心防范。威逼‘安南侯’颁布谕令不难,难的是无人再会遵守!”
河童真人脸上的鳞片紧紧皱在一起,满是为难的道: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人,逃出我们的掌心吧,再走十几里,他们可就到了姜水郡的地界。心头热血,一旦曝露于天光之下,就会失去效用,哪怕咱们此刻把这些人全部杀了,也无济于事。”
关于河童所说的这点,他知之甚深。
献祭给域外天神的心头热血,不能见光,不能经风,不能接触任何材质的器皿,更不能受到虚空间灵气的熏染。
他正因为十分了解这点,所以才会这般暴躁。
金蟾仙童怒吼道:“你问我,我去问谁!早知道,就该在巫浪城将这些‘祭品’统统杀光。那里好歹还有乌云遮天。现在倒好,杀也不是,不杀也不行。别跟我说,把他们再重新捉回去。”
河童真人奇声道:“那你我费尽心机的追到这里,莫非就这样无功而返,什么也不做?”
他们二人的这番对话,真像是两个无理取闹的孩童,在争执,在互相埋怨,推脱责任,完全看不出一点儿得道高人和气功高手的风范。
良久良久,金蟾仙童叹息一声:“不追又能怎样?我也不甘心就这么前功尽弃,半途而废,半年多的谋划,最终化为乌有。”
河童真人慢慢说道:“要不然我们去借钟家的‘双袖龙钟’一用?”
龙钟并非是‘老态龙钟’的那个龙钟,而是一口真正由龙骨、龙皮、龙筋制作而成的大钟。
龙,本身就不属于凡间生灵,龙骨更是非金非玉,质地特殊。河童真人的想法很简单,用双袖龙钟来盛心头热血,就可免去后顾之忧。
不过,此钟是荒州钟氏一族的传家之宝,在天下享有盛誉,极其著名。
双袖龙钟,顾名思义,天生一对。
这件极品灵器,神异非凡,上古时代,钟家先祖在天下纵横睥睨之际,便是使用这对龙钟,大杀四方,鲜有敌手。
正因如此,自古以来,东海龙宫才会对钟家恨之入骨。
谁让钟家老祖当年在锻造这两口大钟之时,屠杀了龙族的两条五爪金龙呢。这段秘辛,金蟾仙童了解极深。他更清楚双袖龙钟对钟氏一族意味着什么。
想到这里,他立刻毫不犹豫的嘲弄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呆?姜氏一族虽然和钟家势同水火,但你不要忘了,他们两家即便斗得是你死我活,也全都是心怀天下的正派人士。你去他家借‘龙钟’,我看到时候,人家要给咱们送终了!”
河童真人摇摇头道:“我看此计可行。你细想,姜氏一族三番两次的想要去往巫云山荡平你的老巢,可每次都是钟家在后掣肘住姜氏族人,使得姜家不敢倾巢而出,轻举妄动。我看钟家对待咱们的态度很暧昧,并不像外人所传言的那般,钟家能和姜家冰释前嫌,共同维护安南侯国的安危。”
金蟾仙童睁大了眼睛,瞪着他,就像是从未认识过他一样。
“你不用惊讶,我承认,自己是要比你聪明一点点。”河童真人摇头晃脑,淡淡一笑,头上的肉瘤,立时轻轻颤动起来。
金蟾仙童无言以对,但他心里也逐渐认可了河童的话。
什么叫狼狈为奸,臭味相投?
或许金蟾仙童与河童真人的相处,就是这句话最真实的写照。他们左思右想,在走投无路之时,竟然想出了一个值得一试,并且大有希望成功的办法。
两个人小鬼大的老妖怪,在此时,不禁相视一笑。
河童真人心领神会,浑身气劲瞬时勃发,灵舟随即改变方向。
他们达成一致,准备登门拜访钟氏一族。
灵舟在空中快速划过,向东方驶去。
东屏郡城。
第三百五十六章 让世间充满爱
姜水郡在巫浪郡的西方,而东屏郡则是在其东方。
两郡中间,隔着一个荒州最大的郡府。
可以说,在过去如果没有安南侯左右逢源,刚柔并济的治理,只怕钟家和姜氏一族真的会杀个天昏地暗。
一艘船身闪耀着雪白流光的灵舟,划破长空,宛若一片浮云般的飘向姜水郡。吕光站在船尾,俯瞰着地面这熙熙攘攘的人群,神情略带惊异。
白鬼亦满脸不解的道:“金蟾仙童他们呢?”
道林和尚缓缓接着道:“奇怪,下方的百姓竟未死去一人。依这位姑娘所言,金蟾仙童傍晚时分便已出发,理应早该追上这些徒步行走的黎民,为何此地竟是如此安静?”
吕光苦笑着摇摇头:“这只癞蛤蟆还真是让人有些琢磨不透。”
白鬼眼神瞄向立身于船头的彩衣,神色一凛,道:“她会不会在骗我们?毕竟此女对待你我的态度,转变的太突兀。”
吕光默然半晌,沉吟道:“不会。”
道林和尚板着脸道:“尊主未免太过于轻信他人。”
吕光笑了笑,凝声道:“大师你多虑了,这位彩衣姑娘尽管做了些为虎作伥之事,然则她良心未泯。观其直言快语的样子,哪里会有这么多的心机阴谋。依我看,金蟾仙童等人现在必定是藏身于暗处,不想和我们发生正面冲突。”
彩衣从船头走了过来。
她一本正经的说道:“你们修道者对虚空里的气息波动,感应不是特别灵敏。那我就告诉你们,这里刚刚肯定有一艘灵舟驰过。”
吕光挑了挑眉头,道:“哦?这我倒是不曾察觉。”
白鬼立时闭上眼睛,几个呼吸后,霍然睁大双眸,一脸正色的道:“金蟾仙童的神魂念力,的确在此出现过。”
道林和尚亦垂下头,凝神感知着周遭八方天地间一应风吹草动,片时,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确实如此。只是老衲心里十分困惑,他们明明已经追上了这些‘祭品’,为什么又走了呢?”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巫浪城到姜水城的路也很长。
下方的这些黎民百姓,目前才将将进入姜水郡的管辖范围,离郡治首府还有**十里的路程。
要是这些人没被金蟾仙童他们废去气功就好了,那样,其中有些气功深厚的修行者,最起码可以挥发灵气,施展身法,快点儿抵达姜水城。
一旦进了姜水城的地界,那么,金蟾仙童就必然不敢去冒犯触怒,势力庞大的姜氏一族。
谁都知道,近段时间,姜氏族人已不止一次的想要踏平巫云山,彻底灭绝了紫霄道门的传承。
吕光现在也已知晓,金蟾仙童是万万不敢去触姜家这个霉头的。
彩衣凝眸盯着他,白净消瘦的脸庞上,流荡着一层凝玉似的白光。
她怔神良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心里仿佛有一件很是为难的事情,不知如何开口一样
挣扎。
她的心,似乎在天人交战,左右挣扎。
……
夜空一片宁静。
地面上的黑色人浪,缓慢而坚定的朝着西方流淌。
长夜漫漫,已将近年关,就算是气候较热的荒州,此时也不免寒意袭人。风在吕光耳畔呼啸而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按理来说,以他的体质,尤其是在修得神魂,消去体内的太阴寒气以后,是很难能受到寒冷侵扰的。
吕光眯着眼,他突然感到浑身发冷。
冷从何来?
由心而生!
只因他方才忽地想到一件极为可怕的事。
吕光转身盯着彩衣的眼睛,开门见山的道:“他们是不是想用人身精血,沟通‘域外天魔’?”
此言一出,白鬼与道林和尚旋即神情大惊。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二者异口同声道:“通灵魔神!”
随后,道林和尚头摇的如同拨浪鼓一般,连声说道:“不可能!他们绝无这等本事,据老衲所知,金蟾仙童和那头水虎,至多是想借助人心热血,修炼邪功。”
吕光失笑道:“大师,事到如今,你难道还不明白?河童真人尚可说是想要用人身精血增益气功,但,金蟾仙童却是道人啊!他所修行的观想法,又是时时刻刻需要吞噬女子元阴的‘欢喜观’。试问,他这次,居然会忍心杀害荒州境内这么多的美貌女子……”
他这番话只说到这里,久久未曾发声的彩衣,猛地出言打断道。
“不错,你猜的都很对。长生殿也果然名不虚传,你们道人的见识,的确远超我等修真者。你口中的天魔,在我们心里,其实是神,是天神,是能够澄清玉宇的救世主!”
白鬼和道林和尚,听见彩衣此言,纷纷愣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吕光则神色悠悠的道:“澄清玉宇,涤荡人间……看来金蟾仙童,就是用这样一段说辞,才使得你们这般甘心为他效力。”
彩衣执拗道:“我只对天神效忠!”
吕光问道:“如此说来,你们也是想倚仗‘域外天魔’的力量,来重塑人间秩序,重振纲常伦理的礼仪?”
彩衣垂首道:“是。河童大人便是这样教导我们的。”
白鬼虽已隐约猜出了金蟾仙童他们的真正目的,但仍是无法确定,于是,忍不住向彩衣出言相询,“河童是不是还说,等‘域外天魔’降临人间之后,世人便能衣食无忧,平等相处,人人皆可长命百岁?”
彩衣望了她一眼,应道:“是。”
道林和尚追问道:“他们是不是还对你说,只要你成为‘域外天神’的属下,就可以得到‘神的恩赐’,直接获得飞升天界的资格?”
彩衣满目诧异的瞧着他,道:“老秃驴,你竟然连这个都晓得?”
道林和尚平生也挨过不少骂,但半夜间,被人连骂了十一次‘秃驴’,却倒是生平第一遭。然他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像是很享受彩衣这么骂他。
他脸上露出浓浓的笑意。
只不过这笑容,很勉强,充满着苦涩。
他双手合十,惋惜道:“姑娘,你真真是年少无知啊。”
彩衣瞪着他,冷冷的道:“死秃驴。你们道人就会说这些漂亮话,什么众生疾苦,忧患世人,在我看来,纯属放屁!荒、蛮二州,几千年来,乃至在上古时代,便一直经受着十万大泽里的妖怪袭扰。也没见你们这些所谓的高僧,前去为民除妖,而今如不是有姜、钟两家存在,只怕我安南侯国的数万万民众,早就成了妖怪的口粮!”
她这番长篇大论,说的是铿锵有力,不疾不徐,义正言辞,竟是令人寻不到半点儿反驳之隙。
道林和尚说:“姑娘,你能不能不要骂我死秃驴,就算要骂,也能不能,不要在秃驴前面,再加上一个死字?”
彩衣点头道:“好的,死秃驴。”
道林和尚:“……”
白鬼亦是苦笑连连。
她并非是因这句‘死秃驴’而发笑。
她是笑这个叫做彩衣的小姑娘,太傻,太痴。
也许只有这样愤世嫉俗,认死理的执着少女,才会如此轻易的被金蟾仙童他们所诱骗。白鬼暗中叹了口气,但愿荒州境内,此刻被这只癞蛤蟆所迷惑的人,还不多。
吕光忽而记起一事,目光灼灼的凝注着彩衣,低声道:“那为什么,你们只把那些人抓入水牢,而不杀死,直接取走一滴心头热血?”
彩衣黑白分明的眼珠,在夜色里闪烁着一丝丝精光,认真看着他,思虑稍许,转而沉声道:“其实在开始的时候,我们已经杀过不少人了。你没看那条地下暗河里飘浮着许多尸体吗?那些都是不符合条件的人。”
吕光犹疑道:“符合什么条件?”
彩衣道:“年纪。”
吕光紧接着道:“是十六到二十六岁之间的男女?”
彩衣轻轻点了点头,又补了一句:“必须还得是相爱的男女,或是夫妇,或是恋人,才最终合乎河童大人的要求。”
吕光若有所思的道:“相爱男女的心头热血?”
冥冥之中,他仿佛抓住了一道难以言明的灵光。
道林和尚眸中寒芒毕现,冷声道:“简直是丧尽天良,惨无人道!传闻,中州的秦山郡王便曾偷偷暗害过很多精壮男子,以期觅得万滴人身精血,沟通‘域外天魔’。不想金蟾仙童,居然也想行这逆天之事!”
白鬼满腹疑窦,道:“秦山郡王又是谁?”
吕光怔怔失神,听到这话,只得心神回转,为她解释道:
“此人是中州一个颇有名望的郡王。这事容后再说,据我所知,秦山郡王是只需男子精血,而这只癞蛤蟆却是需要男女的心头热血。这两个方法,表面上看去,并无太大区别,但事实恐怕并不是这么简单。”
说话间,吕光视线落到彩衣脸上。
彩衣果然也正在瞧着他。
她犹豫再三,眼底深处划过一道不为人察的柔光,终是慢慢说道:“河童大人说,他们所要召唤的这尊‘域外天神’,乃是神中之神!甫一降世,就会生有灵智,其心博爱无私,怜爱世人。河童大人奉其为爱神,言称,用爱净化人心,让世间充满爱。”
白鬼低声重复道:“爱神……”
第三百五十七章 心病
道林和尚满脸狐疑的道:“上古之时,十九州大地上,倒有几个道派,尊奉‘月光菩萨’‘和合二仙’‘月下老人’等等得道高人为祖仙星君。莫非这个爱神也是源出于这些道派?”
吕光笃定道:“绝不是。大师岂不闻上古之际的域外天魔,皆为身具无上气功的修真者。”
道林和尚默默垂下头,一时间也沉思不语。
吕光思索半晌,娓娓道来:“域外天魔,域外天神,乃至‘天子’,其实指的皆是当初在上古时代,撕裂虚空,侵入此界的天魔。但如今秦山郡王和金蟾仙童两方所用的召唤方法,却并不相同。这是怎么回事?”
白鬼也感到十分头疼;道林和尚亦茫无头绪。
灵舟在空中疾速飞行着,众人皆沉默不语。
彩衣眼睛瞅着吕光,道:“现在你们要去哪儿?”
吕光目光闪动,忽然笑了起来,道:“去姜水城。”
白鬼一怔,奇声道:“去姜水城做什么?”
吕光微微笑道:“守株待兔。”
彩衣皱眉道:“好吧,只要你们不杀我,去哪里都一样。”
吕光凝眸看向她,道:“姑娘说笑了。你只是被金蟾仙童他们所蒙骗的无知少女,我杀你作甚?”
彩衣不再说话,继续挥发体内灵气,催动灵舟。
风吹过,夜空中乌云密布。
天气更寒,像是要下雨的征兆。
荒州无雪,只好下雨。
……
天亮时,空中竟果真飘起了冷雨。
冬天的雨,冰寒彻骨,打在脸上,就像是刀子似得。
姜水城较之巫浪城,要小了不少,只有东城、西城,城门也不像那座侯国都城那般气派万千,巍峨宏伟。
阴天,寒雨,冷风。
西城桐梓巷。
这里有一片幽静别致的庭院。
在荒州赫赫有名的姜氏一族,便是落户在此。
院子很大,从门房走到后院,大概需要花上三刻钟的时间。
穿过后花园,有条青石子铺成的小径,顺着小路向西走,直到路的尽头,会看到一大片竹林。
在这样冷冽的天气里,竹叶竟仍是青翠欲滴。
听雨轩。
竹林深处有间雅舍,安静清幽。
这里人迹罕至,极其适合休养静心。
姜如望的心却还是很乱,他已在此静养了三年有余,可他身上的病,竟未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康复,反而越来越重。
他今年刚过五十,却已是满头白发。
他的样子看起来无比苍老,脸上更是浮着一层病态的惨白之色。只有那双眼睛,还算是略有神采,依稀可以从中看到他曾经英姿勃发的神态。
他是姜氏一族的当代家主。
从前他身上的担子很重,这几年猛地一下子放下多年把持的族中事务,姜如望倒并没感到轻松,相反,他还有些失落无奈。
因为,他心里的牵挂太多。
其中最让他牵肠挂肚的无异于是远在中州的那一双儿女。
儿女孝顺,自告奋勇的前去百草园,想要为他寻得传说中能使人百病祛除的‘绛珠仙草’。然而,快半年过去了,却依然未有一点儿消息传回。
身为父亲,他又怎能不担心?
也许,当初他不该答应自己女儿所提出的这个办法。
姜如望暗暗叹了口气,颜儿、小虎,为父不该让你们以身涉险的。
他半躺在竹椅上,两腿之上盖着一张厚厚的毯子,视线落向屋外的细雨,怔怔失神。竹影婆娑,雨打竹叶,瞬时荡起一阵悦耳悠扬,宛似龙吟般的长鸣声。
难怪这里叫做‘听雨轩’。
听,一片竹海泛出浪涛的声音。
足见姜如望一定是个很斯文高雅的人,他的身上也的确有股书生气质,不像是修有高深气功的炼气士。
他就这么静静的坐在竹椅上。
可无论是谁见到他,都是断然不会轻视他的。
姜如望在荒州的名声实在太大,甚至已把安南侯压了一头。纵使他现在已变成半残之躯,但仍然令人不敢小觑。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右手虎口有着一层很厚的茧子。
显而易见,他擅长使剑。
然则,使得姜氏一族扬名天下的气功,却并非剑法,而是一朵花。
相思花。
这是一件足以令得修真者陷入疯狂的极品灵器,后来,姜如望在步入中年以后,便将这件灵器传给了他最小的女儿。
那时,姜颜才刚满六岁。
姜氏族规,相思花,传女不传男。
因此,姜家嫡系之女,从不外嫁,只可招婿上门。
姜如望不止心乱,他还有些发愁。
他在想,该怎么回绝自己小女儿的这门亲事。他心里如是想道,幸亏现在颜儿不在府中,否则若是让她知道了柳家近来的所作所为,只怕非得闹得个天翻地覆,家中不宁。
谁让他最宠爱这个在修真一途上天资聪颖的小女儿呢。
竹椅旁,摆着一杯药茶。
茶杯已空,他低声唤道:“倒茶。”
给姜如望添茶的人,是平素服侍他的一个小厮,深得他欢心。
小伙子机灵清秀,善于察言观色。小厮正倒着茶,忽地眼神一亮,只因他看到门口多了两个人影。
一男一女,风尘仆仆。
小厮目中浮出激动之色。
他已经忍不住要开口大喊大叫起来。
女子猛地向小厮神秘兮兮的眨了眨眼睛,在唇前竖起一根玉指。很显然,她是在说:不要声张。小厮心领神会的悄悄点头。
姜如望背向门口坐着。小厮给他倒茶,来来去去,出出进进这个屋子,他从不留意,今天照样也不例外。
茶倒好后,小厮缓缓退出屋子。
窗外,风吹着竹叶。
姜如望的呼吸声也混杂在其内。
他的耳朵十分灵敏,他已听到屋里多了两道轻微的呼吸声。
姜如望的身子蓦然开始颤抖起来。
他慢慢转过头。
这二人自然就是自中州远道而回的姜颜和姜小虎。
“父亲!”他们异口同声的低呼道。
刹那间,二人已向前跨了数步,跪到姜如望脚边。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姜如望,此刻也不免双目微红。
尽管骨肉分离才仅仅**个月的时间,但他这段日子,过的却是度日如年。没有儿女承欢膝下,再加上病魔缠身,终日受万虫噬骨之痛。
他的精神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姜颜似乎清减了许多,她穿着一件青色连襟裙,外罩着披风,眉宇间满是疲惫之色。看得出来,她是赶了很久很长的路,才回到家中的。
姜小虎也是同样的困乏疲累。
二人跪在姜如望身前。
姜颜泣声道:“父亲,女儿不孝,未能给您带回绛珠仙草。”
姜小虎亦流泪道:“父亲,本来我和姐姐匿藏在百草园,平安无事。那株仙草,也大有希望能够得到。不想最后我那位朋友竟然出了事……”
姜如望嘶声道:“赶快起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老爷,府外有个叫吕光的人。自称是三小姐和少爷的朋友,想要见您一面。”那人站定在门口,朝姜如望恭敬回道。
第三百五十八章 中毒
听雨轩。
不大的房间内,此刻站满了人。
从中州昼夜奔赴而归的姜小虎和姜颜,本已憔悴疲惫不堪,然则,现在他们的脸上均挂着兴奋喜悦的笑容。
“大哥,大哥!你怎地来到荒州了?”
“大哥,你怎么知道我跟姐姐回来了?”
“大哥,绛珠仙草呢?!”
姜小虎亢奋激动的连声问道。
吕光和颜悦色的把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说实话,能够在姜府见到他们两姐弟,吕光也感到十分意外。他本以为姜颜和姜小虎此际还隐藏在百草园呢。
姜颜安静听着,望向吕光的眼神里,充满柔光。
看见自家女儿面容间的这副神情,历经无数风雨的姜如望,自然已瞬间明白,面前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就是他女儿曾在信里提及的‘如意郎君’。
待得吕光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姜如望轻声咳嗽了一下。
与姜小虎、姜颜叙旧完毕之后,吕光便一直静静的站在窗畔,他一眼看出,这个在荒州威名赫赫的姜如望,确实有病,并且还病的不轻。
姜如望的脸上布着一层浓重的死气,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姜如望的名气很大,可道林和尚也只是听过,并没见过。
他盯着姜如望看了半晌,默然道:“施主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
姜如望强笑道:“大师果真慧眼如炬,在下早已自知命不久矣。”
刚刚恢复了些精神的姜颜,闻听此言,不禁又是泫然欲泣,“父亲,都怪女儿没能为您寻回绛珠仙草。”
白鬼摇摇头道:“只怕绛珠仙草也治不了你父亲的病。”
姜如望抬眼看向吕光,问道:“这位姑娘是?”
吕光笑了笑:“她是白鬼。”
姜如望神色大变,惊声道:“当年威震天下的长生殿左护法?”
白鬼点了点头。
姜如望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白鬼,心底的震惊无以复加。
对于白鬼,他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传说中的蛇鬼仙,道术高超。曾孤身一人力抗剑无涯和百草园上代掌教,以及几十位颇有名望的气功宗师。
姜如望平复了下心境,昂头凝视着吕光,缓声道:“这么说,你真的就是最近大闹百草园的长生殿之主?”
姜颜嘟起嘴道:“父亲,女儿还会骗你不成?刚才不是都跟您详细说了吗,吕…吕光他确实就是长生殿新任殿主。”
姜如望感慨万分:“不想沉寂百年的长生殿,竟又重现人间。此事就算几位不特意登门拜访,我也会妥善安置那些流民的。”
吕光微微躬身道:“那就多谢前辈了。”
其实从吕光进入房间的那一刻起,姜如望的视线就始终不曾离开他。不得不说,吕光的相貌品行,姜如望还是极其满意的。
他眼睛里带着种欣赏之意,摆了摆手道:“不用这般生分,叫我姜伯伯便可。颜儿刚入百草园时,曾在信里提起过你,我还要多谢你照顾他俩呢。”
吕光谦恭道:“哪里哪里,是小虎和颜姐帮了我不少忙。”
姜小虎拍了拍他肩膀,道:“大哥,你就别跟我们见外了。”
吕光想了一会儿,转身朝姜如望道:“姜伯伯,我还有一事相求。”
“讲。”姜如望大度笑道。
吕光紧接着道:“我想请姜氏一族助我除妖。”
姜如望神色一凛,沉吟道:“你想除去巫云山的那只癞蛤蟆?”
吕光应道:“是。”
姜如望凝神看着他,略带疑惑的道:“凭你们几人的道术修为,难道,还对付不了一尊神魂鬼仙?”
姜小虎眼珠转了转,道:“父亲,大哥他应该是想万无一失,我看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方才您不是还说,近来荒州百姓,受其荼毒……”
他一语未完,便被姜如望给瞪了一眼。姜小虎立刻垂下头,嘟囔着道:“我才刚刚回来,就又对我凶。”
姜如望面色一缓,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姜小虎倔强道:“我早就不是孩子了!”
姜颜稍微端详了下道林和尚与白鬼,她抬头望定吕光,轻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按说以你们三人合力……”
吕光打断她道:“此事比较复杂,一言难尽,且听我慢慢道来。”
……
雨停了,吕光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屋内诸人陷入沉默。
过了良久,吕光忍不住问道:“不知姜伯伯意下如何,此事晚辈猜测的应该是**不离十。金蟾仙童他们必定是在用青年男女的心头热血,沟通‘域外天魔’。如果真让他们成功,只怕荒州就会首当其冲,率先遭难。届时生灵涂炭,姜家又怎能幸免于难?”
姜如望半信半疑的盯着吕光。
他并非是不信任吕光,而是对于他这番话的推断,心里有点儿打鼓。据他所知,想要召唤‘域外天魔’,至少是需要一万滴壮年男子的精血。
但是金蟾仙童他们的方法显然并不是这样。
何况,自外界传回的消息,不断提及是安南侯为救治城中百姓的‘惧光症’,这才遵照了河童真人的计策,下命搜罗荒州境内的年青男女。
这个法子尽管有些阴邪古怪,可这连日来,却是并未听闻有人惨死。莫非,真如吕光所说,是河童真人他们封锁了消息?
姜如望暗自思忖,不发一言。
他摒除杂念,静定安想。
事关姜氏一族的生死存亡,他不得不谨慎对待。
他思虑半天,突然低声问道:“贤侄可晓得我姜家与东屏郡钟氏一族的恩怨?”他这句话问的毫无征兆,突如其来。
吕光目含不解的低头望着他,不懂他为何在这时问了一个与这件事,没有半分联系的问题。
他思考片刻,眼神瞟向姜颜,见她也是一头雾水的神态,只好老老实实的答道:“晚辈曾听颜姐提过几次,不是特别清楚其中原委。”
姜如望长叹一声:“我姜氏一族和钟家自上古时代伊始,时至如今,仍是争斗不休,相互杀戮。在大是大非面前,钟家还不敢明目张胆的与妖人为伍,共同谋害我姜氏族人。但若贤侄所言属实,恐怕这一次,钟家会主动帮助河童真人他们。一旦钟家掺合进去此事,老朽便有心无力了。”
吕光奇声道:“钟氏一族也是心怀天下的名门望族,怎会帮扶金蟾仙童这等妖道,况且,召唤域外天魔本就是天下十九州的大忌,若是让朝廷与靖道司知晓,又岂能容得钟家胡来?”
姜如望目泛悲伤之色,悠悠道:“这事不足为外人道也。总之,贤侄此事老朽不能答应你。不过你放心,从巫浪城逃难过来的这些百姓,我姜家自会照拂。这点你大可无虑。”
吕光见他说的坚决果断,便也不再强求。
道林和尚眯着眼,仍在观察着安坐在竹椅上的姜如望,这时,他忽然开口道:“施主,老衲观你面带煞气,眉心发黑,乃是中毒之象。”
第三百五十九章 鬼王
天气有点清寒。
但道林和尚的这句话,却更让人心里发寒。
中毒。
堂堂姜氏一族的当代家主,在荒州叱咤风云几十年的姜如望居然会中毒。这简直是匪夷所思,荒天下之谬。
谁都知道,姜如望几十年如一日的饮食起居,都是他的续弦妻子,亲自操办的,想要对姜如望下毒,何其难也?
屋内燃着熏香,烟气袅袅升腾。
姜如望的脸色就跟飘拂在屋中的这一缕缕青烟一样,青的发紫。哪怕是一个对药石医理一窍不通的莽夫,也可轻而易举的看出,他的病实在是不轻。
然而,得病和中毒是两码事,根本就不一样。
从未有人对姜如望说过,他的病是因中毒而生。
并且,他乃是气功深厚的修真者,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甚至要比一些名医还要清楚几分。此时,猛一下子听到道林和尚这句话,即便一向沉着镇定的他,目中也不免露出一丝惊异。
姜小虎摇着头,大声道:“这绝对不可能!我父亲的病是三年前受伤而发,怎么会是中毒呢?”
姜颜亦满目狐疑的看向道林和尚,凝声道:“大师何出此言,莫非您还精通药理?要知道,荒州境内的圣手名医,我家早就请了一个遍,可任谁都是对此病束手无策,只说是一个极其罕见的疑难杂症,只能静心安养,悉听天命。”
姜如望紧接着道:“我这个病是因为体内真气逆行,导致真元紊乱,气息不宁,进而又使得浑身气脉,淤塞凝滞,灵气不通。你看我这双腿,现在也已毫无知觉,按‘蛮州圣医留一手’的推断,待得我完全瘫痪之后,便会气炸而亡。”
道林和尚双手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的医术虽然不如那位蛮州圣医。但我平生见过许多杀人的下三滥伎俩。施主的确是中了一种十分奇怪的毒。”
久久不曾说话的白鬼,此时突然淡淡开口:“你说,你是受到重伤,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姜如望点点头:“是。”
白鬼与道林和尚相视一眼,后者心领神会,缓缓向前迈出一步,凝眸盯着姜如望,郑重其事的道:“施主,可愿放开心扉,让老衲的神魂遁入你的脑海中,待我察看一番,自然便会水落石出。”
修真者虽无神念之力,然其体内气海中蒸腾的一丝丝灵气,却是道人的天生克星,何况,到达姜如望这个境界的修真者,一般道人的阴神念头,是极难侵入他的脑海之内的。
虽则吕光一向都很沉得住气,但此刻也不禁耸然动容,“大师,您是不是看出了什么?神念入侵他人灵智,非同小可,稍不留意,就会使得其人痴傻疯癫。就算姜伯伯气功深厚,恐怕也……”
道林和尚朝他作揖道:“尊主不必担忧。老衲绝不做无把握之事。”
白鬼亦看向姜如望,道:“如果你不信任我这位故友,那么就由我来,但你待会儿可能会短时间内失去心智,毕竟我的神魂要更强一些。”
姜如望心间蓦然划过一道灵光,不由得问道:“你们的意思是说,我是受了恶魂缠身,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恶魂,是道人神念出壳之际,念头里所生出的五魔之一。
吕光对此了解甚深。
当初墨小瓶便是受到此魔袭扰,病难加身,终日昏昏欲睡,精神不振。如非吕光发现的及时,恐怕墨小瓶早就香消玉殒了。
姜颜和姜小虎显然也大概知晓一些有关恶魂的秘事,是以这时二人的目中均升起无数关切之意。
二人的目光俱都定格在半躺在竹椅上的姜如望身上。
白鬼哂然一笑,道:“寻常恶魂只能袭扰一些气功微末的修真者,至于你,气机浑圆,无懈可击,若我这位老友看的不错,你应该是被一尊鬼王给缠住了灵智。须知,病由心生,心病难医。你仔细回忆下,三年前的那个重伤,真的会使你变成这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吗?”
姜颜听的不住点头,道:“父亲,这事情的确很奇怪啊。按常理来讲,像您这个境界,即使真气乱走,也不该……”
她话还未说完,姜如望立刻截口道:“不会,你们说的都不对。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清楚。哪里会是什么鬼王附体,纯粹是胡说八道。颜儿,我累了,想歇息一下,你去安置一下你这几位朋友吧。回头咱们再叙话。”
说罢此言,他便靠在椅背上,闭紧双目。
吕光还欲说话,却见道林和尚暗暗的向他施了个眼色。
吕光转念一想,道:“那姜伯伯就好生休息,晚辈就不打扰了。”
几人走出听雨轩半晌后。
姜如望才缓缓睁开眼睛,目中闪过一抹深深的忧色。
他长长的叹息一声:“那个大和尚所说的话,想来非虚。中毒……不过,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对我下的毒?”
屋外的雨虽停了,但姜如望的心里却飘起了微雨。
……
在姜颜恋恋不舍的目送下,吕光还是离开了姜府。
彩衣竟果真遵照着吕光的吩咐,在城门外等候着他们。
她竟是没有溜走。
吕光微微一怔,道:“你怎么没走?”
彩衣理所当然的道:“是你让我等着你们的啊。”
吕光失笑道:“你莫不是听不出,我那句话的潜在意思是放你走,而并非真的是要让继续跟着我们。”
彩衣脸上浮起狡黠的笑意,道:“我觉得你们道人很有趣。我想看看你们究竟有何办法,能阻止‘域外天神’的降临。”
吕光忽而面色一沉,道:“如此说来,你是认定了金蟾仙童他们还有办法能寻够三千六百五十四对年轻男女?”
彩衣道:“我只晓得,河童大人他不会轻易放弃的。”
道林和尚这时插话道:“尊主,这件事你怎么看?”
吕光知道他所指的是何事,脸色不由得更加阴沉,低声道:“你确定姜伯伯是被一头鬼王给附身了?”
白鬼接着道:“起先我也并未留意,直到姜如望的脸上泛起一层青紫之气后,我才察觉到不对。他虽然有病,但病不致死,病是由受伤所起。但真正令他体内气息杂乱,双腿毫无知觉的根由却是因这头鬼王而起。”
彩衣在旁竖着耳朵,认真倾听。
虽然她听的是云山雾绕,满头雾水,但她却觉得很有意思。
似乎吕光几人也并不避讳在她面前说这等机密要事。
这岂非很古怪?
无论怎么讲,彩衣现在都还是他们的敌人吧。
道林和尚目光灼灼的道:“老衲的神魂断然不会感应错。这头鬼王已然生出灵智,并且,它拥有‘紫霄道雷’的念头。”
吕光眼睛亮了起来,思索低语道:“紫霄道雷,紫霄道尊,莫非是金蟾仙童他在背后倒的鬼?”
白鬼轻声解释道:“紫霄道门有两大不传之秘,其一自然是那太上忘情经,其二便是这‘紫霄道雷’,据说,此雷法乃五雷正法,万雷之尊,甚至比天雷、金雷还要厉害数倍。”
道林和尚目露寒光,继续说:“老衲确信金蟾仙童不曾修炼太上忘情经。不过,紫霄门的其他道术,虽然早在大周立国初期,就湮灭于世,但这只蛤蟆应是后来又寻到了紫霄门的秘密传承。”
白鬼立时道:“不错,否则姜如望脑海内的那头鬼王绝不会具有‘紫霄道雷’的一丝念力。想来,这必然就是金蟾仙童的心魔所化。”
吕光犹疑道:“那大师之前,何故截下我的话?”
道林和尚自信笑道:“此事急不得。姜如望他似是有难言之隐,尊主哪怕向他讲明真相,他也不会把这件事背后的秘密,悉数相告。这样,彩衣姑娘,麻烦你再带我们去一个地方。”
彩衣道:“哪里?”
却见白鬼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个地方,是叫做梦驼山庄吧,对不对,老友?”
道林和尚感叹道:“你的急性果然不错,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依然还记得这么清晰。想要炼化一尊鬼王心魔念力,在不伤害姜如望心智的情况下,你和我都做不到,只能去找那个人。”
白鬼吃惊道:“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