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8章.各方的表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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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赵俊臣与牛辅德结束了谈话、匆匆赶往宫中觐见德庆皇帝的同时,七皇子朱和坚正在若有所思的读着一封密信。
读完了密信内容之后,朱和坚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冷笑。
另一边,太监贾伦的表现很是默契,看到朱和坚的表情变化之后,当即就点燃了一根烛火、捧到朱和坚的面前,朱和坚则是把手里的密信送到烛火之上,又把燃烧的密信随手丢到脚边,静静看着信纸逐渐烧成灰烬。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朱和坚点头笑道:“宗室之中,也并不全都是酒囊饭袋,至少朱和增的这次表现就很不错!他一边是暗中收集各位藩王的罪证送给了三哥,蛊惑三哥同时弹劾众位藩王,另一边又是竭力鼓动福王、让他联合各地宗室共同对抗三哥……呵呵,不过是一个无权继承王位的王长子,却可以左右逢源、两边通吃,把这潭水给彻底搅乱了。”
贾伦思索片刻之后,缓缓评价道:“这个福王长子朱和增……我总觉得他某些方面与七皇子你很相似。”
朱和坚坦然点头道:“他与我的境遇很相近,他是无权继承福王之位,我则是无权继承江山大统,他的心机手段皆是不俗,这些年为福王府做了许多事情,却只能为福王世子做嫁衣,我也一样,当初若不是我暗中配合母妃做了那么多事情,这储君之位也轮不到三哥去坐,但我做了那么多事情,最终也只是为三哥做了嫁衣!与此同时,我们二人也都是饱受轻视,无论我们做了多少事情,福王只会看重嫡世子,母妃也只会偏爱三哥,再加上我与他都是心有不甘、野心勃勃……相似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也正因为如此,他当初代表福王进京觐见父皇的时候,我见到他之后的第一眼,就看出了他与我是一路人,这些年来也一直是暗中联络、秘密合作!咱们的诸项秘密开销,大约有三成是来自于福王府,他私下里动用了这么多的银子,却一直都没有让福王察觉到任何迹象……而他这段时间的表现,更是出乎意料的出色,所有人都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当真是不可小觑、不可小觑……”
朱和坚对于朱和增的评价可谓是极高,满脸都是赞叹之意。
但贾伦一向最是了解朱和坚的秉性,却是马上就看出了隐藏在朱和坚这一番盛赞之下的森然杀意。
毫无疑问,朱和增太过于出色的表现,反而是引发了朱和坚的忌惮。
越是发现朱和增各方面都与自己有些相似,朱和坚的杀意就愈是无法压制。
毕竟,对于朱和增而言,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他已经同时获得了太子朱和堉与七皇子朱和坚的双重承诺,今后不论是朱和堉稳固了储君之位顺利继承大统,还是朱和坚成功扳倒了朱和堉进而取而代之,都会全力保荐他继承福王之位。
这样一来,朱和增也就拥有了更多的选择余地,不再是只能寄望于朱和坚,今后既可以选择出卖朱和坚、支持朱和堉;也可以选择出卖朱和堉、支持朱和坚。
这般情况下,任谁也不敢保证朱和增会选择站在哪一边——最重要的是,朱和增的手中也确实掌握着一些对于朱和坚很不利的证据,足以扭转目前的夺嫡局势。
正是因为朱和增与朱和坚二人太相似了,若是易地而处,朱和坚认为自己一定会滋生出更多的野心、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好处,也就愈发无法信任于朱和增了。
更何况,随着朝廷局势的不断变化,朱和坚已经不再像是从前一般依赖朱和增的资金援助,在朱和坚的心目之中,这位福王长子超额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同时也失去了所有的利用价值,自然是可以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了。
想明白了朱和坚的心思之后,贾伦却是直奔主题,毫无遮掩的直接问道:“要不要除掉他?”
朱和坚也没有隐藏自己的想法,缓缓道:“朱和增乃是三哥手里最为关键的证人,若是朱和增这个时候突然暴毙,太子所收集的许多罪证都会失去根据,这潭水就会搅得更浑,三哥他到时候必然会认为朱和增的暴毙乃是藩王们所为,藩王们则会认为朱和增的突然死亡与太子脱不开关系,两边的矛盾就会更深……而且,朱和增死掉之后,咱们也可以减少一个变数……所以,无论如何,朱和增都不能留。”
贾伦点了点头,道:“这两年以来,咱们也秘密收买了朱和增身边的几个人,其中有一个人还算是朱和增的心腹,想要除掉他并不困难……要不要使用金刚石粉末?”
金刚石粉末这种杀人于无形的毒物,还会让人临死之前饱受病痛折磨,早已经变成了七皇子朱和坚与贾伦这主仆二人最喜欢的害人手段。
这半年以来,朝野间陆续有各式各样的人物死于胃疾出血,全都是朱和坚与贾伦的手笔——毕竟,随着七皇子朱和坚逐步走向幕前,曾经的许多事情都必须要洗白,绝不能留下任何破绽,“杀人灭口”无疑是这种情况下最有效的手段。
另一边,朱和坚稍稍沉吟了片刻,却是摇头道:“这次就不要用金刚石粉末,这种东西虽然好用,但使用次数多了也会让人察觉到迹象,而且它见效太慢了,我不想留着朱和增太长时间……还是想办法让他死于意外就好。”
贾伦的脑子里有太多的害人手段,这个时候也完全不觉得为难,立刻答道:“我会立刻安排下去,半个月内就会见到结果。”
朱和坚满意点头,然后又问道:“对了,这段时间可有收到父皇那边的消息?自从太子弹劾众位藩王的奏疏送到京城之后,父皇他不仅是停了朝会,也完全不愿意见任何人,即使是我这几天想要觐见都被他给拒绝了……也不知道父皇这些天究竟在考虑些什么,总觉得是一个变数!”
说到这里,朱和坚不由是眉头皱起。
贾伦摇头道:“不清楚,咱们这段时间并没有收到太详细的情报!这些天以来,陛下他就连后宫妃嫔也不见,一直是留在御书房过夜……自从李如安进入御书房办差之后,咱们想要从御书房那边收集消息就不大容易了,这个人很有些城府、心机也很敏锐,御书房里所有人都被他盯得很紧,无论是收集情报还是传递消息都变得非常困难……他如今还只是暂管御书房,再等到他正式成为御书房的管事太监之后,咱们想要从御书房收集消息就更困难了。”
朱和坚若有所思,道:“这样看,这个人倒也算是一个人才,必须要尽快确认他的态度与立场,你向内廷传个讯,我这几天会寻机会与李如安见上一面,若是不能收为己用,这种人还是立刻除掉比较好。”
朱和坚的危险之处就在于这里,他的心思手段过于狠毒与果决了——某人有可能会威胁到自己,那就暗中除掉;某人无法收为己用,那就直接杀掉;某人可能会暴露自己的秘密,那还是秘密灭口——总之,任何有可能挡路的人,他都会毫不犹豫的使用最为激烈的手段。
在朱和坚的眼中,这是最有效、最直接的手段。
但贾伦却是很适应朱和坚的做事风格,依然是面无表情的点头答应。
说完了李如安的事情,朱和坚再次陷入了沉思。
在朱和坚的眼中,李如安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李如安的事情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稍稍投入一些关注也就可以了。
现在的重点,还是德庆皇帝的态度,这才是至关重要的事情!
在朱和坚的预想之中,太子朱和堉同时弹劾众位藩王的事情发生之后,德庆皇帝的态度必然是各打五十大板,一边是借着太子朱和堉所寻到的罪证,严惩众位藩王,另一边也会趁着众位藩王反击太子朱和堉的机会,正式的废黜太子、变换储君,而朱和坚也就可以取而代之、成为真正的储君太子了。
然而,德庆皇帝这些天的表现,却是太过于奇怪,就好似是陷入了莫大的纠结与矛盾之中,迟迟没有表明态度,也就让这件事情增添了一些变数。
“父皇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又为何会有这般奇怪表现……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被我忽略掉了……”
朱和坚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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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心难测。
自从德庆皇帝收到了太子朱和堉的弹劾奏疏之后,已经有连续四天时间没有召开早朝了,也一直都没有召集众位朝廷重臣议事,还拒绝了所有人的觐见,就这样一直躲在御书房之中,任谁也无法推测他这段时间的想法与心思。
无法猜透心思的德庆皇帝,显然是最难对付的。
当赵俊臣赶到御书房外的时候,发现大部分内阁辅臣与六部尚书都已经到齐了,所有人都是表情严肃,相互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
见到赵俊臣现身之后,工部尚书陈东祥与户部尚书李成儒二人就匆匆走到了赵俊臣的身边。
这段时间以来,李成儒与赵俊臣的关系已是愈发紧密,对于赵俊臣的诸般指示也是不声不响的积极配合,但他表面上并非是赵俊臣的朋党,依然是太子朱和堉的拥簇,这个时候也是格外紧张。
所以,快步赶到了赵俊臣的面前之后,李成儒就抢先问道:“赵阁老,你说陛下他这次召见咱们,可是为了太子弹劾众位藩王的事情?陛下他……应该会站在太子这一边吧?毕竟,陛下他对于藩王们的不满由来已久,太子他这次固然是闹得大了一些,但毕竟也是为君分忧啊……”
陈东祥则是低声说道:“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为了太子与藩王们的这场官司!我收到一些消息,说是藩王们的奏疏今天已经抵送京城了,但除了陛下本人之外,目前还没有任何人看过这些奏疏的内容,陛下这次召见咱们,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听到陈东祥的说法,赵俊臣不由是有些意外,没想到陈东祥也在内廷之中收买了眼线,而且这个眼线的层级似乎还不低,可以接触到一定的内幕消息。
自从左兰山外放到山西担任巡抚之后,不论资历还是官位,陈东祥都已经成为“赵党”在京城之中的第二号人物,他不似左兰山一般韬光养晦、善于配合,他的野心更大、手段也更为积极主动,却也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念头转动之余,赵俊臣向李成儒说道:“陈尚书所言没错,陛下这次召见我等,十有八九就是为了太子与藩王的事情!至于陛下他这次会不会支持太子,就很难说了……
若是今天之前,我是倾向于陛下他会各打五十大板,一方面是拿着太子他寻到的罪证,废黜掉几位罪行最严重的藩王、趁机削弱宗室势力,另一方面也会利用太子他办事不利的理由、进一步打击太子的威望、甚至是直接更换储君……但陛下他这段时间的表现太过于奇怪了,我现在也不敢轻易做出定论……
不过,藩王们的奏疏同一时间呈送到陛下面前,这就意味着宗室们已经暗中合作、想要联手向陛下施压,这种手段却是过犹不及了,无疑是冒犯了陛下的天威,以陛下他的性子,反而会激起心中傲气、绝不会轻易向宗室们妥协,也可能会选择力保太子……”
说到这里,赵俊臣不由是轻轻摇头,表示自己的这些看法都只是推测罢了,不敢保证成真。
德庆皇帝无疑是心高气傲的,总认为自己可以轻易掌控一切,这也让他很少会有真正认真的时候,像是周尚景、赵俊臣等人也经常是利用德庆皇帝的这种傲慢心态为自己争取好处,但如今的事情涉及到太子与宗室,德庆皇帝毫无疑问是完全认真了起来,他开始思索一些更为深层的事情,也不似从前一般容易被猜透心思了。
所以,赵俊臣的此时心情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凝重。
赵俊臣抬头看去,发现自己并不是孤例,如今不论是一向老谋深算的内阁首辅周尚景,还是“帝党”核心成员兵部尚书王寿,都像是自己一般神情凝重,显然他们也都无法猜透德庆皇帝的心思,也并没有准备好应对之策。
接下来,赵俊臣与陈东祥、李成儒二人又商议了几句,但还不等他们讨论出具体的结论,就见到阁老程远道匆匆赶到了御书房外。
程远道赶到这里之后,内阁众位辅臣与六部众位尚书也就全部到齐了。
很快的,一名青年太监轻轻推门走出了御书房,细声细语的说道:“咱家名叫李如安,从今往后就要留在御书房办差了!众位大人皆是经常出入御书房的朝廷重臣,咱家也必然会与众位大人时常照面,若是咱家今后若是有哪些地方不小心冒犯了各位,希望各位大人能够体谅一二……
现在,就请众位大人随我进入御书房面圣吧……对了,容咱家多嘴一句,陛下他这些天的心情很不好,还望各位大人觐见的时候千万要小心一些。”
听到李如安的这一番话,众位大臣不由皆是深深打量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个年轻太监不简单。
尤其是那一句“若是咱家今后若是有哪些地方不小心冒犯了各位,希望各位大人能够体谅一二”,颇有些意味深长,似乎是在暗示众位大臣今后再也不能轻易从御书房内部打探消息了。
另一边,李如安却是没有理会众位大臣的反应,只是率先转身返回了御书房内,至始至终都没有多看赵俊臣一眼。
……
因为两会的事情,前些天事情很多,今天开始恢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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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9章.各方的表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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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俊臣与众位大臣鱼贯进入御书房之后,习惯性的偷偷抬眼、想要观察德庆皇帝的面色神情。
然后,赵俊臣骇然发现,德庆皇帝的一双眼睛也正在紧紧盯着自己,面无表情、目光冷锐,还暗含着一丝探究与若有所思。
见到这一幕,赵俊臣顿时心中一惊,连忙是垂下眼帘、不敢再看。
出于心中直觉,赵俊臣认为,德庆皇帝这段时间的奇怪态度,恐怕还与自己有些关系。
德庆皇帝的锐利目光在赵俊臣身上停留了许久,直到众臣行礼问安之后,终于是转移了视线,缓缓说道:“众位爱卿就不必多礼了!朕今天召见你们,就是想要与你们讨论一下……太子他这次弹劾众位藩王乱政违法的事情!”
说到这里,德庆皇帝忍不住轻哼一声,从御案上捡起一本奏疏,递给了身边的大太监张德、示意张德把这本奏疏转交给众位大臣传阅。
众位阁老与六部尚书陆续看过了这份奏疏之后,一个个皆是表情凝重。
奏疏传到赵俊臣手里之后,赵俊臣展开一看,却发现这份奏疏正是太子朱和堉不久前呈交给德庆皇帝的那份弹劾奏疏。
就像是藩王们的那些自辩奏疏一样,这份奏疏同样是直接呈送到德庆皇帝的面前,并没有经过通政司的渠道,众位大臣并没有事先看过,只知道太子朱和堉在这份奏疏之中同时弹劾了十余位藩王,还罗列了大量的翔实罪证,但所有人都没有看过具体内容,他们所收到的大部分消息还是从洛阳方面传到京城的。
现如今,看过了这份奏疏的具体内容之后,众位重臣终于是明白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朱和堉这一次又闹出了很大动静,但依然是低估了他的决心与动作。
简而言之,太子这一次的做法,实在是太过火了!
在这份奏疏之中,朱和堉不仅是弹劾了众位藩王暗中勾结朝廷官员、私自篡改朝廷账册、强行吞并百姓田宅等等“轻罪”,甚至还弹劾了藩王们欺君罔上意图干涉朝政、暗中勾结大明境外势力走私牟利、逾规越矩大不敬等等“重罪”!
但后面的那些罪行,按理说是绝不能搬到台面上的!
这些罪行太重了,必然会引发朝野各方动荡、损害皇室声望,甚至还会影响到德庆皇帝的史书评价。
首先,涉案人员的牵连范围太广了,德庆皇帝原本只想要针对部分藩王,但太子朱和堉的这份奏疏的弹劾范围却是直接覆盖了近半数宗室,还牵扯出了大量的朝廷官员!这样一来,德庆皇帝与朝廷中枢想要妥善处理此事,所面临的阻力也会大幅增加!
其次,明朝一直都把藩王们视为“国本”之一,若是藩王们的罪行太过于严重,朝野官民们就会质疑——他们为何要供养这样一群蠹虫压迫自己?若是大明皇室之中尽是这样的蠹虫,又有何资格让天下供养?
最后,在德庆皇帝的统治之下,藩王们竟是这般的肆无忌惮、为所欲为,那是不是意味着德庆皇帝也有御下不严、威望缺失、纵容无视的责任?史书工笔又会如何评价这件事情?
德庆皇帝当初发现了“八王船行”的诸般罪行之后,虽然是龙颜大怒、暴跳如雷,但依然是强行压下了心中怒火,硬是没有追究那些涉案藩王的罪责,隐忍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一直等到藩王们勾结户部官员篡改朝廷图册的事情曝光之后,才终于是伺机出手、调查藩王们的罪行,就是因为这般缘故!
简而言之,德庆皇帝与朝廷中枢确实是想要严惩部分藩王、趁机减轻宗室带给朝廷的负担,但藩王们明面上的罪行绝不能太过于严重,否则就会得不偿失、因小失大!
这些事情,在太子朱和堉离京查案之前,不论是德庆皇帝还是赵俊臣,都已经明明白白的先后提点过他了,却没想到朱和堉依然是选择把所有事情都公然揭开了!
也怪不得德庆皇帝这段时间突然中止了朝会、也不愿见人,想来也是措手不及,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看完了这份奏疏之后,赵俊臣的表情就像是在场所有人一般严肃凝重,但更多的则是心中疑惑。
按理说,太子朱和堉这段时间以来已经成熟了不少,至少已经可以分辨清楚一件事情的轻重缓急了,就算是被人鼓动利用了,也绝不应该犯出这样明显的错误!他难道就不清楚这般做法只会让德庆皇帝深感为难、愈发厌恶于他?他若不是明知道这般情况,为何还要一头撞上南墙?
赵俊臣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理解朱和堉的想法,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
隐约之间,赵俊臣认为,太子朱和堉只怕是瞒着自己另有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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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赵俊臣暗暗思索之际,御书房内众位大臣已经陆续看完了太子朱和堉的这份弹劾奏疏。
然后,太子的这份弹劾奏疏也送回到德庆皇帝的手边。
一时间,所有人都是沉默不语,不敢随意说话。
德庆皇帝原本也没指望他们会积极表态,等到所有人皆是看完了这份奏疏之后,就率先缓声说道:“这么多年以来,朕……一直都在耐心等待太子的成长!朕原本认为,太子的性格固然是莽撞了一些,但他的根性是极好的,经过几次摔打与挫折之后,总会有所成长,逐渐的理解人心与世情,也会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可是这一次,太子让朕深为失望,只觉得他这些年来竟是一点成长也无,依然是不知变通、不明世事,这般的固执愚笨!就像是一块顽石!”
说话之际,任谁都能听出德庆皇帝一直强行按耐着心中怒火。
但说到这里,德庆皇帝语气之中的怒火也是越来越盛,终于是再也按耐不住,突然抬手把太子朱和堉的弹劾奏疏狠狠丢到地上,怒声咆哮道:“你们看看他写的这份奏疏!竟然说是藩王们串联朝臣、勾结匪患、干涉朝政、逾规不敬……这些罪名就算是真的,但它们能明着说出来吗?难道就没有别的罪名给藩王们定罪了?他把这些罪行搬到台面上,究竟是想要弹劾那些藩王?还是想要给朕难堪?这份奏疏若是传了出去,朕要如何给他收拾烂摊子?史书工笔与朝野官民又要如何看朕?这些事情,他脑子里就不想吗?”
随着德庆皇帝的怒声咆哮,众位大臣愈发是脑袋低垂、沉默不语。
但德庆皇帝的发泄依然没有结束,又从御案上搬起厚厚一摞奏疏,直接丢到众位大臣面前,再次说道:“还有这些……全都是藩王们今天送到朕这里的自辩奏疏!哈!真是巧啊,藩王们平日里镇守各地、天南地北,却几乎是同一时间把奏疏送到了朕的面前,内容也是近乎完全相同,拒不承认太子弹劾他们的罪名,反倒是认为太子刻意打压宗室,想要让朕严惩太子以安抚宗室之心……这是生怕朕看不出来他们已经暗中联合、想要携手向朕施压吗?
太子的这次弹劾固然是拎不清轻重,但也确实是寻到了一些确凿罪证,他们这个时候不仅是没有俯首认罪、求朕从宽,反倒是想要联手施压、逼朕退让!这简直就是谋逆!是谁给了他们胆子与自信?他们就真以为朕不敢重法责众吗?”
众位大臣皆是熟悉德庆皇帝的性子,很明白德庆皇帝这个时候需要发泄心中怒火,在德庆皇帝的心中怒火发泄干净之前,谁要是冒头表态的话,说不定就会引来德庆皇帝的迁怒。
所以,众位大臣只是静静听着德庆皇帝的怒声训斥,尽量的展现自己的敬畏之心,没有任何人主动开口说话。
然而,德庆皇帝见到众位大臣的表现之后,反倒是怒火愈炽,又伸手指着自己眼前的众位阁老与尚书,开始了自己的迁怒:“太子的毫无长进、愚固不变,让朕深感失望!藩王们的贪心妄为、肆无忌惮,亦是让朕深为震怒!但你们……你们难道就是无辜的?别在朕面前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嘴脸!
以你们在庙堂里的人脉与势力,难道就一直不知道藩王们的这些罪行?你们都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但你们何曾想过站出来阻止、为朕分忧!你们心里面只是记挂着自己的那点好处,生怕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也就任由那些藩王们为所欲为!甚至还有人与藩王们直接勾结在一起为己牟利!
这些事情,别以为朕不知道!到了现在,太子他把事情都揭了出来,屎桶打翻了,你们又想要缩到幕后看热闹了?朕告诉你们,绝无可能!这个烂摊子,你们若是不能为朕收拾干净,朕也不会顾念旧情,若是让朕亲自下场收拾这个烂摊子,朕会连你们一同收拾了!”
听到德庆皇帝的这一番话,众位大臣又是心中一惊。
他们突然发现,德庆皇帝此时的震怒表现……似乎只是半真半假?
至少,德庆皇帝并没有因为心中震怒冲昏头脑,也没有丢下自己所擅长的帝王心术,他的这一番话看似是毫无意义的迁怒,但实际上则是把自己的压力转移到众位重臣身上!
按理说,太子与藩王们的这场官司,固然是性质严重,但说根到底只是朱家的家务事,而且还极为敏感,即是牵扯到了储君继位,也涉及到了宗室祖法,御书房内的众位大臣皆是不方便参与太多,最多也就是遵照德庆皇帝的旨意办事罢了。
但德庆皇帝这一番话的暗示却是很明显——趁着事情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让众位大臣主动与自己共同出力摆平这件事情,否则的话,德庆皇帝就会独自出手、深究藩王们的所有罪行,到了那个时候,必然是要牵连越来越广,庙堂里的各位权臣与各大派系都会受到波及。
德庆皇帝的这一番怒声发泄,并不仅仅是为了逼迫众位权臣主动进场,其实也透漏了许多信息。
譬如说,德庆皇帝评价太子朱和堉的时候,态度就很是矛盾,一方面是认为朱和堉这些年来毫无长进、让自己深为失望,暗示自己对于朱和堉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换储废立之事似乎已是势在必行了,但同时又表示自己曾经对朱和堉寄望很高,又刻意强调朱和堉的本性极好——若是德庆皇帝对于太子朱和堉当真是已经厌恶至极,按理说是不可能出现这些表述的。
又譬如说,德庆皇帝评价藩王们的时候,却是用词极重,甚至就连“谋逆”、“重法责众”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考虑到这些因素,德庆皇帝的态度似乎也就很明显了。
针对太子朱和堉与藩王们的这些官司,德庆皇帝显然是站在太子朱和堉这一边!
与此同时,德庆皇帝又想要利用这件事情废黜朱和堉的储君之位,把风头正劲的七皇子朱和坚正式扶上太子之位,但德庆皇帝对于朱和堉依然是还保留着曾经的父子情谊,并不希望朱和堉的下场太过悲惨!
德庆皇帝的这些暗示并不复杂,御书房内的众位大臣皆是老谋深算的人精,自然是听得明白!
听明白了德庆皇帝的言下之意以后,众臣心中暗惊之余,不由是相互对视了一眼。
终于,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之下,周尚景缓步站出来表态了。
这个时候,若是要寻一个人代表众位臣子表态,周尚景自然是当仁不让的人选。
然而,出于意料的情况再次发生了。
德庆皇帝这次召见众位重臣,按理说就是为了相互商议、达成共识,齐心协力的摆平这件事情,但德庆皇帝见到周尚景出列意欲发言之后,竟是完全不给周尚景说话的机会,直接摆手打断道:“朕的态度,已经向你们说明白了!到了后天,朕将会重开朝会,这件事情到时候也会与百官公开商议,你们回去之后,也都要认真考虑一下自己到时候应该怎么做!现在,朕也不想听你们再说那些有的没的,都退安吧!”
说完,德庆皇帝很是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似乎是不想再看众人,依然是余怒未消。
见到德庆皇帝的这般表现,众位大臣不由是面面相觑。
今天的御书房之内,似乎至始至终都是德庆皇帝的独角戏,众位权臣刚开始是不愿意主动表态,随后则是想要表态也没有机会,竟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的机会!
难道,德庆皇帝这次召见他们,就只是为了发泄怒火、训斥所有人一顿?
德庆皇帝的这一通训斥,固然是暗示了自己的态度,但又为何没有更进一步与众位权臣达成共识?只是让众位权臣自行领悟、各自发挥?就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若是众位臣子的领悟各有不同、朝会重开之后也是表态各异,岂不是就要引发更多的混乱?
对于德庆皇帝的这般奇怪态度,众位大臣愈发是心中疑惑,只觉得德庆皇帝今天的种种表现似乎是另有深意,乃是为了今后的某个计划进行铺垫,并不似表面上一般只是纯粹发泄怒火!
一时间,所有人都是摸不着头脑,但他们见到德庆皇帝这个时候依然是冷着脸,却也不敢质疑,只好是乖乖告退离开。
赵俊臣这个时候也同样是猜不透德庆皇帝的真实想法,只觉得这种情况下的德庆皇帝简直是前所未有的难应付,一边是跟着众位大臣离开御书房,一边是心中翻涌着各种念头、不断推测德庆皇帝的真正想法。
然而,就在赵俊臣快要走到御书房门口的时候,德庆皇帝突然间再次开口,毫无语气波动的说道:“赵俊臣,你暂且留下,朕还有事要问你!”
顿时,赵俊臣心中又是一惊,却又有些暗暗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众位阁老与尚书的目光也纷纷转向赵俊臣,所有人都是目光复杂,周尚景的眼神尤其是意味深长。
德庆皇帝这个时候留下赵俊臣谈话,就必然会透漏更多的信息,这里面固然是蕴含着许多风险,但这般情况也要强于完全无法猜透德庆皇帝的心思。
很快的,众位内阁辅臣与六部尚书已是纷纷离开了御书房,然后就见到德庆皇帝抬手一挥,御书房内的几位太监也是纷纷离开。
一时间,御书房内只剩下了德庆皇帝与赵俊臣二人。
很显然,德庆皇帝接下来与赵俊臣的这场谈话,不仅是极为紧要,也是极为机密,不想透漏出任何消息。
就像是赵俊臣刚刚进入御书房的时候一般,德庆皇帝的目光在赵俊臣的身上停留了许久,眼神之中饱含着探究之意。
赵俊臣则是垂首不语,等待着德庆皇帝主动开口。
良久之后,德庆皇帝终于是缓缓开口,问道:“记得太子他这次离京调查各地藩王之前,曾是前往你的府里、与你密谈了一整天时间!朕想要知道,太子那一天与你都谈了些什么?”
赵俊臣犹豫了一下,答道:“启禀陛下,太子曾经对臣多有误解、与臣的关系一向不睦,他那一天主动拜访于臣,臣当时也是深感惊讶!太子他见到臣之后,就主动与臣化解了曾经的矛盾与误解,臣自然是受宠若惊、不敢不回应……
随后,太子他又说自己成为储君之后这些年来可谓是处处碰壁、成绩寥寥,希望臣今后可以配合他做出一些建树,臣自然也是连忙答应!再然后,太子他又说自己这次负责调查各地藩王,有些心中没底,向臣讨教想法,臣也是给了一些建议……
但还望陛下明鉴,臣当时是向太子殿下的建议,是说这件事情一定要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只是针对一部分罪行最为严重的藩王即可,绝不可闹得太大,否则就很难收场,绝没有建议过太子他搞出太大动静!当时太子殿下也是答应得好好的,谁曾想他如今依然是大动干戈,竟是同时弹劾了十余位藩王,所列罪行又是这般严重,臣收到消息之后也是大吃一惊,完全不明白太子殿下的想法!”
赵俊臣的这一番话,固然是没有任何作假,但也隐瞒了一部分真相。
至少,赵俊臣就没有说出自己为朱和堉所制定的那个以退为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夺嫡计划。
德庆皇帝听到赵俊臣的解释之后,却没有任何相信之意。
只见他再次从御案上拿起一份奏疏,轻轻抛到赵俊臣的脚下,问道:“这么说,太子他这份密疏之中的表态,并不是你出的主意了?”
见到自己脚下的这份奏疏、听到德庆皇帝的这般表态,赵俊臣又是心中一惊。
很显然,太子朱和堉呈送给德庆皇帝的奏疏共有两份,除了一份弹劾众位藩王的奏疏之外,竟然还有一份密疏!
然而,所有人都被那一本弹劾密疏吸引了注意力,再加上御书房这段时间的保密工作做得极好,这份密疏也就无人得知了。
很显然,太子朱和堉与德庆皇帝二人这段时间以来的奇怪表现,皆是与这份密疏有着密切关系。
犹豫了一下,赵俊臣弯腰拾起了这份密疏、翻开细读。
然后,赵俊臣的表情不由是变幻不定。
太子朱和堉为何是明知事不可为依然是一头撞上南墙?德庆皇帝的态度又为何是这般的暧昧不清?他们二人的真正目标究竟为何?
就像是赵俊臣的推测一般,读完了这份密疏之后,他终于是明白了这件事情的各种奇怪之处。
“太子他果然是成长了……没想到他竟然拥有这般魄力与勇气!……他这次的表现看似是鲁莽无谋、毫无长进,但实际上则是另有计划……包括我、包括德庆皇帝,所有人都小觑了他的变化,也就被他算计了一次!……这般成长速度,当真是超乎预料了!”
读完了这份密疏之后,这就是赵俊臣心中的唯一想法。
……
PS:事情没完没了,有种撂挑子的冲动!
……
第1050章.各方的表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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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愚钝无能,不明世事、不谙人心,任太子至今已有八载,却毫无建树、屡次犯错,扪心自问也仅有持身端正、忠心守孝值得一提,余下皆是不足为道,深辜父皇之器重,每当思及于此,总是傀作难安……”
“……时至今日,儿臣虽有明悟,奈何已是朝中树敌无数、自身威望尽失,为时已晚、悔之莫及!儿臣左思右想,自认德不配位,经由再三考量,不敢让父皇两难、亦不敢扰乱社稷,应是主动退位……”
“……然,历朝之储君废立,必是有正当理由,或为失德、或为不孝,然儿臣向来谨守本分,从未有失德与不孝之举,若是强行退位,恐会引来朝野之非议,于父皇之天威也有损害,亦不可行,须是另寻缘由,方可有废立之事……”
“……儿臣深知,父皇不满于宗室之糜烂久矣,故而才安排儿臣调查此事,但宗室之弊深积百年,诸藩亦是妄自尊大久矣,若只是敲山震虎、点到为止,恐是治标不治本,众藩只会蛰伏一时,今后必是固态复萌,父皇之心患、朝廷之弊政依是不变……”
“……但若是惩治宗室太重,亦是多有不妥之处,不仅损伤国本、朝野动荡,亦会影响父皇之史书评价……轻重皆不可行,令人左右为难……”
“……是故,儿臣已是下定决心,以自身为弃子,趁今日之机以重典惩治违法藩王之罪责,当是不计后果、矫枉过正,彻查藩王宗室之罪行、引天下宗室之仇怨!待到各地宗室牵连愈广,必将是人心惶惶、敬畏天威,亦将是铭记教训、再不敢似往日般肆无忌惮……”
“……尔后,待到各地宗室怨气最重、恨不能将儿臣食肉寝皮之际,父皇也可趁机出手、拨乱反正,只需赦免部分宗室之罪行、恢复少数藩王之尊位,以怀柔之手段安抚人心,即可收获天下宗室之感恩戴德、亦可平息朝野之动荡……”
“……事至终末,藩王与宗室之罪行皆得严惩,少数赦免者今后数十年内必是收敛行径、不敢再犯,朝廷供养之压力亦可缓解,所查抄之不义钱粮也可造福于民,此乃善政也,可谓其一;父皇寻机拨乱反正之后,不仅是稳定朝野、尽收人望,亦可提升史书工笔之评价,被誉仁恕之君、名垂千古,可谓其二;儿臣德不配位,早该退隐,彼时已是与全体宗室为敌,百官亦是受到波及,事后必然有人弹劾儿臣欺压宗室、擅生事端,父皇也可趁机废黜儿臣,另寻合适皇子继承储君重担,进一步平息宗室与百官怨气之余,亦可保证大明江山之传承与稳固,此乃其三……”
“……彻查藩王罪责之事,于江山之稳固、于百姓之福祉、于父皇之天威,皆有大益,可谓一举三得,仅需牺牲儿臣一人而已,然儿臣早已不适合留任于储位,亦是顺水推舟,是故才有今日之举动……
“……儿臣担心父皇顾念于父子情谊,多有犹豫、错过时机,故而先行后奏……既是儿臣之最后任性,亦是儿臣之最大孝心,还望父皇能再一次宽恕儿臣,若是办成此事,总算是能为父皇有所分忧,也算是为社稷有所建树,心中再无怨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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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了朱和堉的密疏内容,赵俊臣的心情既是凝重、也是赞叹。
朱和堉这一次所施展的手段,虽然不能说是扭转乾坤,但也堪称是漂亮至极了!
现如今,随着德庆皇帝已经开始默许七皇子朱和坚公开招纳朋党、涉足前朝政务,再加上老朱家一脉相承的固执性子,朱和堉被废黜的事情已是再无可能改变,可谓是板上钉钉。
但因为这份密疏,这件事情的性质却是悄然间发生了改变!
原本,朱和堉失去储君之位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他的能力不足、树敌太多、屡屡闯祸,如今更是众叛亲离、威望大损,已经不再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人选,但如今随着朱和堉在这份密疏之中的主动请求废黜,情况就变成了朱和堉是为了朝廷大局的稳定、为了德庆皇帝的史书声誉,自愿牺牲了自己!
多么崇高的理由!多么感人的孝心!
同样是遭到废黜,这里面的差别可就大了。
若是前者,德庆皇帝今后就算是不满意新任的储君朱和坚、再次生出了换储心思,也绝不会重新考虑朱和堉的,但变成后者的话,今后一旦是朱和坚犯了错,德庆皇帝肯定就会回想起朱和堉的好处。
更何况,在这份密疏之中,朱和堉的字里行间里无不是透漏着自己的成长与孝心,也无不是暗示自己依然是储君太子的最佳人选,只是成熟稍晚了一些。
所以,也难怪德庆皇帝这段时间的态度会是这般奇怪了,就算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废黜朱和堉、扶持朱和坚上位,但只要是心中尚存一丝父子亲情,看过了这样一份奏疏之后,也必然是要忍不住心生犹豫吧?说不定还会生出一种愧疚情绪,只觉得是自己欠了一些耐心、亏待了朱和堉。
或许,朱和堉的这般“以退为进”的做法,是受到了赵俊臣当初的启发。
朱和堉离京之前,赵俊臣针对未来的夺嫡局势,曾为他量身制定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本质上也是“以退为进”的手段,就是让朱和堉在提升自身庙堂声望的前提下、不留任何话柄的主动离开储君之位,然后静静等待朱和坚登上储位之后犯下错误,再是伺机东山再起。
而朱和堉的今日表现,依然还在赵俊臣的当初计划框架之内,只不过赵俊臣的“以退为进”是针对庙堂百官,而朱和堉的“以退为进”却是针对德庆皇帝,两者结合之后无疑是效果更佳,却也让他为自己争取了一份先机!
按照赵俊臣最初的那份计划,朱和堉今后若是想要东山再起,就只能是寄望于赵俊臣的全力协助——不仅是要寄望于赵俊臣到时候会全力逼迫朱和坚犯下大错,还要寄望于赵俊臣到时候会明确带头支持他重登储位——但有了这份奏疏之后,今后一旦是德庆皇帝不再满意于朱和坚的表现,也不必需要赵俊臣的全力支持,德庆皇帝就会主动想到朱和堉。
朱和堉的这般做法,除了没有与赵俊臣事先商议之外,赵俊臣也挑不出多少毛病,但他却是挽回了与赵俊臣合作之际的部分劣势,也重新掌控了自己的部分命运。
想到这里,赵俊臣心中对于朱和堉的看法,也再一次发生了悄然转变。
说根到底,赵俊臣如今愿意支持朱和堉,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朱和堉在目前阶段必须要依赖自己、会受到自己的控制与影响,而赵俊臣也可以趁机引导庙堂局势走向……但若是朱和堉不再受到自己的影响与控制呢?这般情况下,自己究竟还有没有继续支持他的必要?
想到这里,赵俊臣不由是陷入了深思。
但下一刻,赵俊臣已经压下了心中的诸般念头,不再多想。
这种事情的利弊与发展,并不是短时间内就可以理清的,目前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应付德庆皇帝。
看完了朱和堉的密疏之后,赵俊臣大致已经猜到了德庆皇帝的目前想法。
很显然,德庆皇帝并不打算错过这次机会,想要依照太子朱和堉的计划行事。
毕竟,根据太子朱和堉的计划,对于德庆皇帝最为有利,但与此同时,德庆皇帝见到朱和堉的孝心与成长之后,也不免有些心软,并不希望朱和堉遭遇废黜之后的下场过于不堪,在宗人府的囚禁与监管之中惨淡一生,所以就有些左右为难。
也正是因为这般左右为难的心态,德庆皇帝收到朱和堉的奏疏之后一直是迟迟没有任何表态,就是想要寻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可以一定程度上保护被废黜之后的朱和堉。
现如今,德庆皇帝显然是寻到了办法,所以才有了今天的种种怪异表现。
此前,德庆皇帝召见众位朝廷重臣之际,只是让众位重臣观阅了朱和堉与众位藩王相互间的弹劾奏疏,却没有明确表达自己的态度,就是为了避免众臣达成统一态度,让他今后处理朱和堉的事情留下一些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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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般思索之际,赵俊臣的沉默时间不由是稍长了一些。
见到赵俊臣一直是若有所思、沉默不语,德庆皇帝顿时是面色一沉,冷哼道:“太子的这份密疏,究竟是不是缘于你的授意?朕问你话呢,你为何沉默不答?难道是心虚了?”
听到德庆皇帝的追问,赵俊臣终于是回过神来,连忙解释道:“还望陛下明鉴!这份密疏里的内容与臣绝没有任何干系!臣事前完全不知道太子殿下会有这般表态!陛下,您也明白,太子他与臣的关系固然是有所缓和,但这般重要的事情,太子殿下他是绝不会一味听信臣的意见的……太子对臣的信任、以及臣对太子殿下的影响,都远远没到达到这个份上!随着肖太师与赵山才的先后病逝,太子殿下他做出这般重要的决定,只会是他自己的决心已下,绝不会是受到任何人的影响!”
赵俊臣的这番表态,倒是极为少见的没有任何虚假,可谓是一字不假。
德庆皇帝的深沉目光紧紧盯着赵俊臣的表情变化良久,似乎是相信了赵俊臣的解释,又似乎是全然不信,却也不再深究,只是再次问道:“那么……对于太子这份密疏之中的说法,你可有何看法?”
赵俊臣再次垂头,快声答道:“太子的这份密疏,不仅是关系到了朝廷的宗室之政,更还涉及到了储君废立之大事,臣……臣不敢有任何任何看法,一切皆由陛下乾坤独断,臣只需按照陛下旨意做事就是。”
这一次,德庆皇帝轻轻点头表示满意,面无表情的说道:“你能有这般觉悟,自然是最好不过!朕这次把你单独留在御书房谈话,也正是有事情要吩咐于你!”
然后,德庆皇帝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道:“太子他这次自请废黜的事情,朕不打算拒绝,但这件事情若是想成,到时候就必须要有一位有足够份量的朝廷重臣带头站出来弹劾太子他迫害宗室、引领庙堂的舆论走向,这件事情……朕打算交由你来负责!”
虽然是心中已经提前有了猜测,但听到德庆皇帝的旨意之后,赵俊臣依然是不由得表情一苦。
这个德庆皇帝,还真是不给人留下任何机会。
显然,德庆皇帝固然是感动于朱和堉的孝心,但他天性多疑,依然是忍不住怀疑朱和堉的这般表态乃是出于赵俊臣的主意,是一出演给他看的苦情戏,所以他就逼迫赵俊臣主动站出来领头弹劾朱和堉,这无疑是逼迫赵俊臣斩断了他与朱和堉之间逐渐修复的关系,也中断了赵俊臣今后利用朱和堉参与夺嫡之争的手段。
与此同时,赵俊臣与朱和堉化敌为友的事情已经逐渐广为人知,赵俊臣这个时候站出来带头弹劾朱和堉迫害宗室之事,在世人的眼中无疑是一种背叛盟友、反复无常的表现,这也可以打压赵俊臣这段时间以来已经逐渐扭转的朝野声誉。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也是因为赵俊臣是这件事情的唯一人选!就像是德庆皇帝所说,弹劾太子压迫宗室的事情可谓是关系重大,领头表态之人必须要是一个庙堂之中举足轻重的重臣才行,而如今的庙堂局势之下,拥这般资格的重臣唯有三人,分别是周尚景、梁辅臣、以及赵俊臣,但以周尚景的老谋深算与威望资历,肯定是不愿意滩这潭浑水,德庆皇帝也不能逼迫于他,梁辅臣则是德庆皇帝最为信任的近臣,德庆皇帝则是不愿意让他沾惹这些麻烦,所以德庆皇帝的选择也就只剩下赵俊臣了。
说根到底,还是因为赵俊臣的权势威望依然不足,尚还没有拒绝德庆皇帝的资格,哪怕是明知道眼前是一个大坑,但若是德庆皇帝逼迫他跳下去的话,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跳下去!
想到这里,赵俊臣的表情却是愈发恭顺了,缓缓道:“既然是陛下的旨意,臣自然是责无旁贷!等到朝会重开之后,臣一定会主动站出来、率先弹劾太子他在处理宗室之事方面的错处!”
德庆皇帝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这里面的尺寸,你要仔细考虑一下,太子他这次处理宗室的事情,固然是有些矫枉过正了,但他的初心是好的,他的孝心朕也看得见,绝不能让他到时候太过于难堪。”
赵俊臣再次说道:“臣明白分寸,陛下放心就是!”
见到赵俊臣还算识趣,德庆皇帝再次满意点头,又稍稍抚慰了赵俊臣几句,然后就表示赵俊臣可以离开御书房了。
然而,听到德庆皇帝的表示之后,赵俊臣却依然是站在原地不动,道:“陛下,臣这里还有事情要禀报。”
德庆皇帝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有些无奈,但他沉默片刻后,还是说道:“哦?你还有何事?说吧。”
德庆皇帝与赵俊臣都明白,妥协是政治的重要组成部分!赵俊臣的权势资历固然是及不上周尚景,所以他并没有直接拒绝德庆皇帝旨意的资格,但赵俊臣依然是庙堂里仅次于周尚景的权臣,在朝堂之中也有不可或缺之处,所以他虽然是不能拒绝德庆皇帝的要求,但他已经有资格与德庆皇帝讨价还价、趁机为自己争取一部分好处了。
如今,赵俊臣表示还有事情要说,显然就是为了这般目的。
……
虫子的性格不似赵俊臣一般有城府善隐忍,因为某些不能描述的原因,最终还是忍无可忍与上面撕破了面皮,现在已经被调换了工作岗位……有种前途未卜的感觉,但不后悔。
……
第1051章.相同的招数.
……
……
在德庆皇帝的注视下,赵俊臣肃容道:“陛下,请恕臣精力有限、身体不佳,如今只是参与内阁议政、监管户部财政,就已经占去了臣的绝大部分心力,除此之外更还要为陛下督建新的园林行宫,实在是无力顾及更多事情了。”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说法,德庆皇帝首先是不由的心中一愣。
赵俊臣不仅是没有趁机索要更多的好处与权力,反而是主动请求限权?这算是什么条件?
但转念一想,德庆皇帝很快就“猜到”了赵俊臣的“真实想法”。
自从赵俊臣拿着几颗印字苹果作为“祥瑞”进献给德庆皇帝之后,德庆皇帝就冒出了出海寻仙的强烈想法——就像是此前许多事情一样,德庆皇帝依然是把这件事情交给了赵俊臣负责。
对于德庆皇帝的这道旨意,赵俊臣当初依然是答应了下来,但表面上的态度却是不情不愿,就好似吃了一个大亏似得。
毕竟,按照明朝时期的普遍看法,造舰出海是一件劳民伤财、损伤国力的恶政,赵俊臣一旦是负责了这件事情,不仅是户部就要与内帑分摊各项支出,今后一旦是引发了朝野争议,也会不可避免的背黑锅、担责任。
这个时候,赵俊臣的暗示也很明显——让他带头出面弹劾太子朱和堉可以,但出海寻仙的事情他就不愿意接手了。
想明白了赵俊臣的暗示之后,德庆皇帝不由是心中暗怒!
经过了寿辰那天的无限风光之后,德庆皇帝对于文治武功之类的帝王政绩就已经不太上心了,但对于出海寻仙、问道长生之类的事情却是愈发的内心炽热,若不是这几天发生了太子朱和堉与各地宗室的相互弹劾之事,德庆皇帝只怕是已经传旨工部建造巨舰了,谁曾想还不等德庆皇帝做出实际动作,赵俊臣就想要撂挑子不干,这自然是让德庆皇帝大为扫兴、心头生怒。
若是赵俊臣这个时候的讨价还价手段是伸手要钱要权,德庆皇帝说不定还会稍稍考虑一下,但对于这件事情,德庆皇帝却是绝无可能答应的。
于是,德庆皇帝原本还算温煦的表情,顿时就再次阴沉了下来,冷哼道:“赵俊臣,你这是在向朕讨价还价不成?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小心思,你还是不甘心为朕负责出海寻仙的事情!告诉你,这件事也同样容不得你来拒绝!
别忘了,太子他会与各地宗室闹出今天的乱子,最初的由头就是你手下的户部官员与藩王们暗中勾结、私自纂改土地图册!朕一直都没有追究你在这件事情上的责任,就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如今让你带头出面弹劾太子平息乱象,也是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不仅是没有感念皇恩,反倒是认为自己受了委屈、拿这件事情要挟与朕讨价还价?……你的胆子,还真是越来越大了!难道你真以为朕不敢治你的罪不成?”
见到德庆皇帝的反应激烈,赵俊臣不仅没有惶恐,眼中反倒是闪过了一丝笑意。
当然,赵俊臣表面上依然是表现出了足够的恭顺与敬畏。
造舰出海之事的利益与意义究竟有多大,赵俊臣自然是心知肚明,也早就已经眼红了许久,自然是不会把这件事情让给别人负责。
说根到底,赵俊臣这个时候的表态,依然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手段。
在这个世界上,当你拥有不可或缺之处的时候,“以退为进”往往会是一个很好用的招数。
见到德庆皇帝的愤怒表现之后,赵俊臣就明白自己的手段奏效了,德庆皇帝在这件事情上同样是离不开自己。
朱和堉对于朝廷与德庆皇帝而言,显然不是不可或缺的,所以他使用“以退为进”的手段之后,效果只是保全自身声望、顺便让德庆皇帝稍稍心软而已,但赵俊臣则是截然不同,足以让德庆皇帝临时乱了阵脚。
所以,别看德庆皇帝如今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最终必然会做出让步。
果然,德庆皇帝怒声训斥了赵俊臣几句之后,见到赵俊臣只是垂头不语,既没有当面反驳自己、也没有马上服软示弱,就这样静默许久,他的心中怒意愈盛,但语气却是稍稍软化了一些,又说道:“对于出海寻仙之事,朕的寄望甚高,把这件事情交由你负责,乃是朕最为信任于你的缘故,你又岂能忍心辜负朕的期望?当然,朕也知道,你近段时间的身体情况不算好,身上的朝务也很繁重,但这件事情并不需要你事无巨细的负责,你只需要留在京城主持大局即可,这又能为你增加多少担子?”
见到德庆皇帝开始苦口婆心,赵俊臣则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终于是抬头道:“若是如此的话,臣这里还有几个请求,还望陛下您一定要准许。”
德庆皇帝问道:“是什么请求?”
赵俊臣一边思索一边说道:“首先,臣希望出海寻仙之事可以尽量的低调行事,绝不能闹得人尽皆知,否则必然会引来朝野非议,若是那样的话,臣只怕是就要在朝野非议之中应顾不暇,也就没有精力做实事了……依臣的的意思,这件事情咱们只做不说就好。”
对于赵俊臣而言,他希望造舰出海的事情可以尽量低调进行,担心朝野非议只是一方面,主要还是不希望朝野各方势力见到甜头之后从自己这里分一杯羹。
德庆皇帝并没有猜到赵俊臣的小心思,却是直接点头道:“朝廷的禁海之政未变,这件事情自然是低调进行为好。”
赵俊臣接着说道:“其次,依照太子殿下的设想,各地藩王的势力这一次必然会是受到重创,他们用以敛财的‘八王船行’也肯定会被朝廷查封,据臣所知,这‘八王船行’一向是暗中经营着走私生意,拥有二十余艘可以远洋的大舰,也拥有数百名经验丰富的船手,臣希望陛下可以把‘八王船行’的船舰与水手尽数交给臣来处理。”
德庆皇帝依然是直接点头答应道:“这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有了这些船舰与水手,不仅是可以减少许多初期投入,出海寻仙的进度也可以加快许多,朕准了。”
赵俊臣又说道:“最后,就像是陛下所说,臣就算是负责出海寻仙之事,也只能留在京城中枢主持大局,不可能是事无巨细、处处皆管,最好是遣派一位可以信任、也有足够能力的官员,长期留于东南临海港口,负责出海寻仙的具体事宜……臣以为,大学士霍正源就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关于这件事情,赵俊臣早就与霍正源沟通过了,霍正源的能力与心智也足以担当这般重任,眼下正好有理由把霍正源安排过去,德庆皇帝也不会心生怀疑。
德庆皇帝沉吟片刻之后,问道:“霍正源的心思缜密,也与你关系紧密,倒是一个合适人选……但若是出海寻仙之事不宜宣扬的话,你认为要用何般理由把他安排过去比较合适?”
赵俊臣心中早有腹案,但还是表现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片刻后答道:“朝廷目前已经开始逐步从南京六部收权了,闽浙各地也渐渐出现一些乱象,就给霍正源安排一个镇抚钦差的名义,表面上是让他稳定地方,实际上则是让他负责造舰出海之事,到时候只需要随意寻个地方不稳的理由,就能让霍正源一直留在东南,每年回京述职一次就可以,也不会引人怀疑。”
德庆皇帝再次思索片刻后,点头道:“倒也算是周详,就按你的想法来办吧。”
见德庆皇帝再次答应了自己的提议,并没有推断到自己的真实计划,赵俊臣的表情依然平静,但他的心情却是忍不住有些激动。
这段时间以来,德庆皇帝一直都盯着赵俊臣在陕甘三边的势力扩张,也一直都在竭尽所能的打压赵俊臣在陕甘三边的影响力,却不知道赵俊臣在明朝东南疆域的布置更多!
目前的朝廷东南方向,南直隶巡抚是赵俊臣的盟友、前阁老黄有容,台湾郑家不出意外的话也很快就会与赵俊臣达成结盟,徽浙商人一向是以赵俊臣马首是瞻,广东总兵则是赵俊臣的军中心腹张成勋,又有“联合船行”暗中渗透长江与京杭运河沿岸的地方官府……可以说,赵俊臣在明朝东南疆域的势力早已是逐渐成型了,但这些势力一直都无法统合起来,相互间缺乏配合与照应,自然也就不成气候了。
但若是让霍正源拥有了朝廷钦差的身份、代表朝廷中枢长期巡视东南各地,不仅是可以负责造舰、出海、走私等等事宜,还可以把赵俊臣布置于东南疆域的各方势力逐渐统合起来,只需要几年时间,赵俊臣在东南各地的影响力就可以追上陕甘三边了!
平息了内心的激动情绪之后,赵俊臣表面上依旧是还有些不情不愿,说道:“既然如此,臣不敢辜负陛下圣望,定然是竭尽所能、尽快为陛下安排舰队出海寻仙,但这件事情终究是希望渺茫,臣不敢保证什么,若是数年之后一无所获,还望陛下勿要怪罪、另择贤能。”
见到赵俊臣终于是不再提出要求,德庆皇帝也暗暗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朕并不是不明事理的昏君,自然不会强求……不过,仙人既然是赐下了祥瑞仙果,只要是我等君臣心诚意真,持之以恒的搜寻仙道,定然会有所收获才是。”
听到德庆皇帝的这般说法,赵俊臣暗暗无奈摇头,明白德庆皇帝已经在寻仙长生的事情上钻牛角尖了,自己今后安排舰队出海之后,只怕是还要时不时的寻些海外珍奇之物糊弄德庆皇帝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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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御书房之后,赵俊臣思索了片刻,并没有前往文渊阁与众位阁老一同处理朝务,而是离开了紫禁城、打算直接返回赵府。
顺便,赵俊臣还派人去联系了大学士霍正源与户部尚书李成儒二人,邀请他们前往赵府密议,今天发生在御书房的事情与他们或多或少都有关系,必须与他们事先沟通一下。
尤其是户部尚书李成儒,他表面上依然是忠心于太子朱和堉,这段时间以来愿意配合赵俊臣行事也全是因为朱和堉的缘故,如今赵俊臣因为德庆皇帝的逼迫,很快就要在朝会上领头弹劾朱和堉欺压宗室的罪行,朱和堉也即将会因为赵俊臣的弹劾而被废黜……
这种情况下,赵俊臣就必须要与李成儒摊牌了,让李成儒尽快做出选择——他今后究竟是要追随朱和堉一条道走到黑、还是名正言顺的彻底投靠赵俊臣。
在返回赵府的路上,赵俊臣一直在暗暗思索着自己见到李成儒之后应该采用怎样的谈话策略,毕竟李成儒如今乃是户部明面上的最高长官,赵俊臣想要继续控制户部的话无论如何也绕不开他,所以也不想因为自己接下来要弹劾朱和堉的事情而与李成儒彻底翻脸,若是能够趁机让李成儒彻底的改换门庭,自然是最好不过。
就这样,暗暗思索之间,时间流逝极快,等赵俊臣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的坐轿已经抵达赵府的正门之前了。
“少爷!我回来了!”
当赵俊臣步下坐轿之后,就听到了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
惊讶之间,赵俊臣抬头一看,马上就见到许庆彦的模样。
许庆彦这次往返台湾与京城之间,只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却要比赵俊臣预想中少得多,再看许庆彦晒得黝黑的皮肤,就知道许庆彦一定是走了海路。
与此同时,只看许庆彦此时得意洋洋、急于邀功的表情,赵俊臣就知道许庆彦这次的台湾之行很有收获。
于是,赵俊臣也是欣慰笑着点头道:“回来就好!”
……
……
第1052章.万事如意李成儒.
……
……
与此同时,户部衙门之中。
李成儒坐在自己的办公房间里,却完全没有心思处理自己面前已经堆积如山的户部公务,他的表情间充满了纠结与矛盾,似乎正在考虑某些至关紧要的事情。
德庆皇帝今天召集众位阁老与尚书,讨论太子朱和堉与众位藩王之间相互弹劾的官司,考虑到朱和堉的目前处境,这件事情毫无疑问会影响到今后的储君废立。
李成儒作为朝廷高层之中唯一一位朱和堉的铁杆拥趸,这个时候自然是充满了紧张与担忧。
至少,理论上李成儒应该是处于这般状态之中。
然而,出于某种奇怪的心理,李成儒的紧张与担忧仅是流于表面,反倒是一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占据了他的心头。
而且,李成儒心中的患得患失,也并不是针对于朱和堉的未来废立前景,而是针对于赵俊臣与他自己的往后关系。
若是接下来朱和堉被废黜了储君之位,那么……赵俊臣与朱和堉之间的结盟关系,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
这样一来,李成儒作为一个朱和堉的拥趸,今后应该如何与赵俊臣继续合作?又应该用何种身份与赵俊臣继续相处?
也正是缘于这种奇怪心理,眼见到德庆皇帝单独把赵俊臣留在御书房内谈话之后,李成儒并没有留在御书房外面等待赵俊臣、急切向赵俊臣打探消息,反而是直接返回了户部衙门,就好似躲避着什么一般。
返回户部衙门之后,李成儒不由是思索了很多很多,也开始回顾自己这些年的仕途。
从前时候,李成儒作为一名清流官员,性格上难免是有些不合群的清高,所以他的仕途一直是磕磕绊绊、并不顺利,从来都没有担任过任何一个衙门的最高长官、也从来都没有担任过任何一地的封疆大吏,一向是在别人手下做事,这也就让李成儒的性格稍软,一直都不够强硬果断。
等他好不容易熬够了资历、攒足了清誉,被德庆皇帝任命为户部尚书,正准备放手大干一场,却很快就被当时还是户部侍郎的赵俊臣给架空了。
李成儒事后回顾那段经历,却发现德庆皇帝也许从来都没有重视过他,那时候之所以是把他任命为户部尚书,其实就是因为他的性格较为软弱、无力节制赵俊臣的缘故,在德庆皇帝眼里他只是赵俊臣的踏脚石罢了!
所以,随着赵俊臣的迅速崛起,李成儒也很快就黯然退出了官场。
但自从李成儒在赵俊臣的支持下,返回庙堂再一次担任户部尚书之后,这段时间的仕途经历可谓是截然不同,说是一帆风顺、事事如意也毫不为过!
赵俊臣早已经规范好了户部衙门的运作、以及朝廷钱粮的周转,李成儒担任户部尚书之后只需要萧规曹随,完全不必耗费多少心力,就可以源源不断的收获政绩!
而且赵俊臣这一次也很尊重李成儒,虽然还是在暗中牢牢掌控着朝廷财政大权,但也没有完全架空他,所以李成儒在户部衙门之中依然是拥有一定实权,没有任何人敢小觑于他,朝廷各大衙门想要从户部索要更多经费,就必须要看他的眼色,这自然是大幅提升了李成儒的庙堂地位!
不久之前,在赵俊臣的指示之下,李成儒更是借助一桩“漕船走私案”,成功扳倒了当朝首辅沈常茂,一时间可谓是风头无二,今后说不定还能借着这件事情留名史册——身为一名清流官员,这简直就是人生巅峰了!每当是回想起来,李成儒都会产生一种无法描述的强烈快感。
名望、政绩、实利……这都是绝大多数官员求而不得之物,但对于这段时间的李成儒而言,这一切却是唾手可得!
简而言之,李成儒重返庙堂之后的这段时间,可谓是他进入仕途三十年以来最为舒坦顺心的日子了。
李成儒自然明白,自己这段时间的顺心如意,皆是源于赵俊臣的支持!若是没有赵俊臣,他就是一个除了自身声誉之外一无是处的赋闲清流罢了!
想到这里,李成儒的目光又不由是转向了自己手边的一封书信。
这是一封家书,今天早些时候刚刚从老家江西送到了李成儒这里。
家书的内容很简单,除了简单的报平安之外,还特意说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李成儒那个不成器的大儿子李子立,如今已经被“联合船行”招聘为江西境内的二掌柜,年薪高达六百两银子,今后将会负责“联合船行”在江西境内的所有公关事务,
在此之前,李成儒的最大心病,就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大儿子李子立,整日里游手好闲呼朋唤友,就是不务正业,李成儒也曾把李子立安排到国子监读书,结果李子立很快就因为考场作弊事发被国子监赶了出去,还连累了李成儒的清誉受损,从那以后李成儒就彻底放弃了李子立,把他打发回到江西老家眼不见为净,开始专心培养二儿子李子徳。
但李子立返回江西老家之后,却依然是毫不安分,整日与一群同样是出身于官宦人家的二世祖到处厮混,动不动就写信向李成儒伸手索要银子,若是李成儒给银子少了,他就会偷偷变卖祖产,所以也就成了李成儒的最大心病,每当想起来都会头痛不已。
却没想到,自己这个不学无术的大儿子,竟然成了那个日进斗金、影响力日渐庞大的“联合船行”在江西境内的二掌柜,从今往后也就有了正业,六百两银子的年俸也足够他挥霍了,从今往后李成儒也不必担心他挥霍败家,却也少了一桩心病。
李成儒自然也明白,“联合船行”之所以雇佣李子立,也完全是因为赵俊臣的缘故!
刚开始的时候,李成儒还担心一向是不务正业的李子立进入“联合船行”之后会给人拖后腿,但当他看到李子立在“联合船行”的任务是“公关”之后,却又放心了许多——李子立在江西境内结交了大量的狐朋狗友,全都是各级官员与各地豪族的公子哥,人缘还算不错,“联合船行”显然是想要通过李子立打通一条“衙内路线”,这种事情交给李子立去做,倒也算是人尽其才了。
李成儒的目光在手边家书上稍稍停留了片刻后,很快又想起了自己曾经在无意间所听到的一场谈话。
那场谈话发生在年关之前,谈话双方分别是大学士霍正源与户部侍郎刘长安,两人的谈话内容颇是俗气,就是讨论他们这一年从赵俊臣那里所领到的分红。
赵俊臣所创办的各项产业,不论是“联合船行”、“聚宝商行”、还是“悦容坊”,都会拉着众位“赵党”官员一同参股,年关之际也会给所有参股官员发放分红。
或许是因为李成儒这段时间与“赵党”之间的合作还算愉快的缘故,霍正源与刘长安的这场谈话并没有刻意避开他。
当然,霍正源作为“赵党”的首席智囊,一向是深谋远虑、善于布局,让李成儒听到了这场谈话,也可能是他的刻意为之。
总而言之,哪怕李成儒一向是自诩清高不喜钱财,但当他听到两人的分红数字之后,依然是忍不住的目瞪口呆。
再然后,李成儒忍不住幻想了一下,若是他彻底投靠赵俊臣、成为“赵党”一份子的话,以他的地位身份又能参股多少、领到分红几何……那是一个让李成儒忍不住怦然心动的数字。
*
思绪百转之间,李成儒愈发是患得患失,忍不住在心中暗暗祷告道:“还望老天保佑太子殿下,一定要让他顺利渡过这次难关,千万不能丢失储君之位……否则,我今后又该如何与赵阁老合作做事?”
暗暗祈祷之余,李成儒却又忍不住冒出了另一个念头——既然自己这段时间与赵俊臣之间还算是相处融洽,若是朱和堉被废黜之事不可避免的话,自己趁机改换门庭、彻底投入赵俊臣的门下,不仅可以保住眼下的一切好处,今后还可以得到“赵党”官员的福利分红,岂不是更好?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李成儒强行压了下去,并且还因为自己会产生这般念头而羞愧不已。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丢掉自己的志向与底线!我自幼饱读圣贤书,一向是以大义为己任、以清流身份为傲,又岂能被区区名利所腐化?
赵俊臣纵然有千万般好处,对我也算是态度尊敬、待遇优厚,文武功绩足以记载史册,陛下寿辰之际还被赐下一面免死金牌,听说他的朝野风评也在逐渐扭转……但我绝不能背叛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纵然有千万般不好,性格固执了一些,也有些不通人情,眼下的庙堂局势也对他极为不利……但、但他本性极佳,只要是顺利登上大位,就肯定是一代圣主!我一向是志向高洁,自然是要忠于太子……,”
自责之余,李成儒开始罗列各种理由想要坚定自己的立场,却又发现自己的立场愈发动摇了!
“人性本堕啊,即使是我也沉溺于这种腐化手段了……”表情变幻良久之后,李成儒苦笑摇头,轻声喃喃自语道:“无论如何,我当初就与赵俊臣已经说好了,我只是忠于太子殿下,这段时间与他合作也只是因为他与太子殿下达成结盟而已!这般立场绝不能变!太子殿下若是遭到废黜,那就另说,但如今太子殿下尚未失去储君之位,我不仅不能改换门庭,更还要设法督促赵俊臣竭尽全力的辅佐太子殿下……”
就在李成儒喃喃自语之际,突然有人敲响房门,然后在门外禀报道:“尚书大人,赵阁老派人送来了名帖,邀您尽快前往赵府一趟相见,说是有重要事情要谈。”
听到禀报之后,李成儒下意识的立刻站起身来,快声回应道:“赵阁老邀我相见?告诉赵阁老的信使,说我马上就去!”
刚才还在反复坚定内心立场的李成儒,这一刻并没有发现,当他提到赵俊臣的时候,态度神情要比他念及太子朱和堉的时候恭敬得多。
*
世间的诱惑有多种,缘于人性,有名、有利、有色,每个人都有不同弱点……它们的可怕之处在于,轻松收获的快感、顺风顺水的舒畅、轻松与沉重的强烈反差,只要尝过一次,就会让人们不知不觉间深陷其中,食髓知味、欲罢不能……赵俊臣一向是深谙此道。
事实上,从李成儒当初决定要配合赵俊臣做事的时候,许多事情就已经决定了结局。
……
……
第1053章.有觉悟!.
……
……
三个月前,渭水大捷的消息传到京城,一时间朝野震动、各方势力或喜或忧,即使是一向处变不惊的周尚景也惊讶了好一阵子。
当时,唯有霍正源的表现异常平静,只是突然寻了一个风水不好、屋舍老旧的理由,决定要搬家换府,把整个霍家都迁到了一处与赵府相距不远的巷子里。
新迁的霍府面积较小,环境也不似从前那般幽静雅致,但只需要步行一炷香时间就可以抵达赵府——从那时候开始,两家族人平日里的走动与联系也就愈发频繁紧密了。
毫无疑问,霍正源乃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从来都不会大张旗鼓的为赵俊臣摇旗呐喊、冲锋陷阵,也从来都没有主动踊跃的表达忠心、大拍马屁;他的存在感很低,总是隐于幕后,甚至会有不知底细的人错认为他只是“赵党”的边缘人物,党争之际也很少会受到波及……但霍正源经常会借着某些看似不经意间的“小动作”,向赵俊臣证明自己的立场与作用。
赵俊臣一向喜欢聪明人,也就愈发重用于他了。
这一次,收到了赵俊臣的传讯之后,正是因为两家府邸相距较近的缘故,霍正源也较之李成儒更早一步抵达赵府。
就在李成儒匆匆赶向赵府之际,霍正源的脸上挂着僵硬笑容、端坐于赵府正堂之中,正与赵俊臣一起……听许庆彦吹牛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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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霍正源无奈目光的注视下,许庆彦站在赵府正堂的中间,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口沫横飞、滔滔不绝,大声叙述着自己这段时间的“辉煌”经历。
“少爷、还有霍大学士,你们两位可不知道,郑家多年以来割据一方,族人一个个都是眼高于顶、傲得没边了,我从登岛之初,就屡受轻慢,还碰到过好几次下马威,但我乃是代表少爷与他们洽谈,一举一动都意味着少爷的脸面,又岂能退缩示弱?
每次遇到挑衅,我都是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若要口舌争辩,我总能让他们哑口无言,若要比武争锋,小林他也是未逢敌手,连续挫败了郑家后辈的好几次挑衅之后,他们也终于不敢小觑,让我们拜见了郑家老爷子郑芝龙!
郑家老爷子能闯下偌大家业,到底是眼界大为不同,他从第一眼见到我和小林二人,就看出了我们的与众不同,再加上我的据理力争,他不仅是当场就拍板同意了咱们与郑家的今后合作之事,还当众认了我和小林二人为干侄孙,那叫一个态度亲近……”
许庆彦每当是大吹法螺之际,总是要忍不住得意忘形,这一番牛皮更是破绽百出,以霍正源的眼光见识,自然是一眼拆穿、全然不信。
别的不说,郑家多年以来在海上称王称霸,实力雄厚割据一方,郑芝龙更是一只老谋深算不逊于周尚景的千年狐狸,又岂是区区许庆彦与莫小林二人可以轻易折服的?
不过,看在赵俊臣的面子上,霍正源这个时候不仅不能拆穿,还必须要安静倾听、努力维持着脸上笑容,时不时的点头表示赞许、配合许庆彦的谈性,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另一边,与许庆彦一同返回京城的莫小林,这个时候则是表情尴尬、欲言又止,显然也认为许庆彦的吹嘘过份了。
霍正源忍不住用眼角余光观察了一下赵俊臣的反应,却发现赵俊臣的表情平静,并没有任何责备之色,也完全没有任何打断之意,只是任由许庆彦胡闹。
“早就听说,许庆彦乃是一个不学无术之辈,但他与赵阁臣是总角之交,多年来一直都跟在赵阁臣的身边,他的父亲对于赵阁臣亦是多有恩情,所以赵阁臣也向来最是信任亲近于他……
但如今看来,赵阁臣待他的态度何止是信任亲近?简直就是刻意纵容了……唉!我早就觉得,以赵阁臣的身份地位、睿智眼光,却偏偏是宠信这样一个痞子,实在是大不应该、有失身份,今后说不定就会酿出隐患、成为赵阁臣身边的破绽……必须要寻个机会向赵阁臣劝诫几句才行……”
而就在霍正源暗暗思考之际,许庆彦长篇大论的自我吹嘘终于是告一段落。
见到许庆彦终于住口,霍正源与莫小林皆是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屋子里的尴尬气氛顿时间消散了不少。
另一边,赵俊臣的手指轻敲桌面,沉吟片刻后,抬眼看着许庆彦缓声问道:“也就是说,郑家那边确实已经同意与我们合作了?”
许庆彦洋洋洒洒讲了一大堆,抛开那些自吹自擂的夸大其辞,这是赵俊臣唯一能够得出的确切结论。
许庆彦连连点头,表情愈发得意轻浮,道:“由我亲自出马,这场合作自然是谈成了!随后只需要少爷你派人去与郑家磋商一些细节问题,事情就彻底妥当了!”
赵俊臣点头赞许道:“其实,我安排你们二人去与郑家进行接触,原本并没有抱着太多期望,只是想要初步接触、打个前站罢了,未曾想你们竟是直接促成了这场合作,可谓是意外之喜!有了郑家的协助,我的许多计划都可以加快进度了……庆彦、小林,你们这一次做得很好,当真是大功一件!今天晚上,我会亲自为你们庆功。”
受到赵俊臣的赞许,莫小林连忙欠身表示谦逊,许庆彦则是愈发的得意洋洋。
就在许庆彦愈发得意之际,赵俊臣深深打量了许庆彦一眼,眼神颇是有些意味深长。
然后,赵俊臣端起了手边尚未动过的茶盏,站起身递给了许庆彦,又补充道:“你刚才讲了那么长时间的故事,现在必然是口干舌燥,先喝几口茶,润一润嗓子,也趁机整理一下思绪……然后,你需要把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向我与霍大学士重新讲诉一遍……这一次,既不要夸大其辞、也不要错漏任何细节,我希望听到最真实的情报!”
随着赵俊臣的话声落下,许庆彦脸上的得意表情顿时一滞,然后就变成了尴尬与讪笑。
赵俊臣并没有理会许庆彦的尴尬,慢悠悠的继续说道:“我这个人,一向是贪心不足、得寸进尺,这场合作若是还没有谈成也还罢了,但如今已是谈成了,我就会忍不住还想要更进一步,希望咱们可以在合作之中占据主动、掌控大局,更不想反过来被郑家所利用!
所以,在正式合作之前,咱们必须要切实掌握郑家的详细近况,绝不能出现太多的误判……庆彦,你这段时间与郑家多有接触,你所拥有的第一手情报,对咱们的下一阶段谈判、以及未来布局皆是意义重大!刚才,我看你这一趟奔波万里,确实是非常幸苦,也就没有阻止你的夸耀兴致,但现在你的牛皮也吹足了、谈性也尽兴了,是时候言归正传了!”
听到赵俊臣的话语中并没有任何讥讽与责备之意,语气却是非常认真,盯着自己的眼神也是意味深长,许庆彦的表情渐渐认真了起来,甚至还略有些紧张。
大口饮尽茶水之后,许庆彦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然后就用与一种与此前截然不同的严肃语气,把他与莫小林这段时间在郑家的所有经历见闻,再次向赵俊臣与霍正源二人讲诉了一遍。
这一次,许庆彦讲诉之际完全没有任何吹嘘成分,可谓是详尽客观,没有任何避重就轻,也没有隐瞒自己跌落大海的丢人经历,甚至是完全屏蔽了自己的主观情绪,内容详尽且又琐碎,从郑家上下的只言片语,再到台湾境内的物价水平,从郑家核心成员们所表现出来的各异秉性,再到郑家府邸的装饰风格,竟是无一不缺。
有许多描述看似是毫无意义,却又能从侧面推测出一些更为核心的东西。
显然,许庆彦这段时间确实是用心了,把他的所见所闻尽数记在了心里,如今表诉之际也算是有条理,似乎是提前就考虑过向赵俊臣汇报的事情。
许庆彦的这般转变,不仅是让霍正源心中满是惊讶,即使是赵俊臣于他多年相处,也极少见过许庆彦出现这般认真态度,不由是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
其实,对于霍正源的心中顾虑,赵俊臣也早就认真考虑过了。
近年以来,各种因缘际会之下,赵俊臣的权势扩张实在是太快了,不仅是超乎了赵俊臣本人的预想,身边人的成长也已是逐渐无法跟上脚步,许多时候就连一向精明强干的方茹,在处理某些事务的时候也会深感力不从心——这也是方茹愿意逐渐放权给张玉儿的原因之一。
这种情况下,就更别说是一向轻浮散漫、不学无术的许庆彦了。
然而,许庆彦乃是赵俊臣的长随与心腹,了解赵俊臣的绝大多数机密计划,许多时候还会负责跑腿联络的事情,绝不能就这么一直无能轻狂下去。
随着赵俊臣的权势扩张愈发迅速,他在德庆皇帝、周尚景心目中的威胁愈发不容忽视,所面对的压力与威胁也越来越强,像是许庆彦这样的性格与能力,自然会成为赵俊臣身边的破绽与隐患,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利用。
许庆彦的忠心固然是极为难得,但忠心却并不能代表一切,若是许庆彦迟迟未见成长,让他继续留在赵俊臣身边就未必是一件好事了。
当然,赵俊臣还是顾念旧情的,也一直都在设法培养许庆彦。
赵俊臣从来都不是多话之人,但他每次制定计划、做出布置之际,却总会不厌其烦的向许庆彦解释自己的深层考虑,也经常会向许庆彦分析朝野局势变动,正是为了开拓许庆彦的眼界、加强许庆彦的手段。
而且,赵俊臣也反复给了许庆彦许多次机会进行锻炼、证明自己。
最初,赵俊臣让许庆彦负责管理“同济庙”,但许庆彦的眼光手段、心中觉悟、思虑周详皆是远远不足,不仅拖累了赵俊臣的各项计划进度,还一度让“同济庙”有了失控的迹象,所以才迫使方茹接手。
随后,赵俊臣又把联系与收服关武元的任务交由许庆彦负责,但许庆彦依然是没能很好的完成任务——直到赵俊臣趁着陕甘战事的机会亲自出手驯服关武元之前,关武元一直都存在着阳奉阴违、左右摇摆的迹象。
再随后,赵俊臣再次把暗中绑架与看押梁辅臣的任务交给了许庆彦,许庆彦这一次的表现倒是有些进步,但依然是出现了严重纰漏,若不是赵俊臣早有准备、亲自出手收拾了烂摊子,他的所有努力也会功亏一篑、反噬自身。
简而言之,赵俊臣一直都在教导许庆彦,也一直都在给许庆彦机会,但许庆彦一直以来的表现总是不如人意,赵俊臣每当是要把一件任务交给许庆彦负责的时候,就必须要同时考虑到许庆彦把事情搞砸的可能性,还需要耗费更多心血制定另一个计划、随时准备给许庆彦擦屁股。
这一次,赵俊臣安排许庆彦前往台湾与郑家暗中接触,依然是存着让许庆彦借机证明自己价值的想法……甚至,随着庙堂局势的剧烈变化,赵俊臣愈发不能容忍自己身边留有明显破绽,这也许会是许庆彦最后一次机会。
若是许庆彦这一次依然无法证明自己,那么赵俊臣也只好是让他离开京城、返回老家,今后只需要赡养父母、享受富贵,安心当一个富家翁即可;就算是许庆彦到时候死活都不愿意离开赵俊臣身边,今后也只能当一个纯粹的跑腿与跟班,却再也无法接触赵俊臣的核心机密了。
这也是赵俊臣刚才注视许庆彦的眼神充满了意味深长的原因。
幸好,许庆彦这次的表现总体还算是合格,也及时发现了赵俊臣的考校之心,迅速扭转了自己的轻狂心态,向赵俊臣证明了自己的成长与觉悟。
其实,许庆彦这一次能够促成赵俊臣与郑家之间的合作,并不能说明什么,毕竟郑家那边也有自己的利益考量,赵俊臣如今更是庙堂之中仅次于周尚景的权臣,只要是郑家想要借助赵俊臣扩张自己的利益,这场合作自然是一拍即合。
赵俊臣真正认为许庆彦有所成长的地方,却还是缘于许庆彦与郑家进行接触之初,虽然是因为不慎落海的事情而丢尽颜面、可谓是出师不利,却依然可以临机应变,及时选择最有效的策略调整,不惜是忍辱负重扮演小丑、把所有风光皆是交给莫小林,这些都足以证明许庆彦的觉悟。
而此时,许庆彦的详尽讲诉,也证明了他这段时间的用心与认真,以及他在观察力与头脑方面的长进。
*
“说起来,评书人行会的大体框架如今已经搭建完毕了,这个机构既是可以操作民心舆论,也可以收集情报消息,作用完全不逊于‘同济庙’,性质与许庆彦的秉性也相符……许庆彦这段时间确实是成长了不少,今后把这个机构交给他倒也可以安心一些了……”
这般念头在赵俊臣的脑中只是一闪而过,但很快赵俊臣已是收敛了不相关的心思,开始认真倾听许庆彦的讲诉。牛吧文学网
等到许庆彦再次讲诉完毕之后,赵俊臣的脸上也多了一丝笑容,点头道:“很好,这些事情足以说明你的用心与努力!见到你终于有了真正的觉悟,我很欣慰……今后也可以放心给你加些担子了,许老夫子把你托付于我,就是想让你出人头地、光耀门楣,我总是让你跑腿也不好。”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说法,许庆彦的表情呆愣住了,一时间竟是有些手足无措。
这还是赵俊臣近年来第一次对他表达了认可态度,对于许庆彦而言自然是意义非凡——说根到底,许庆彦这段时间以来的诸般努力,包括他刚才的信口开河、自我吹嘘,其实就是为了赢得赵俊臣的一次认可而已。
但很快的,许庆彦已是收敛了表情间的异常,恢复了一贯以来的洋洋自得模样,就好似他前一刻所表现出来的那些变化都只是错觉一般。
见到许庆彦的这般模样,赵俊臣不由是失笑摇头,然后就转头向霍正源看去,却见到霍正源此时满是思索之色,再也不见刚开始时候的不以为然,显然是从许庆彦的这一番讲诉之中收获了不少有用的情报。
赵俊臣稍稍等了片刻,见到霍正源不再沉思之后,说道:“霍大学士,我今天请你来见,正是为了郑家的事情。如今,我已经说服了陛下,有很大把握让你成为朝廷东南各省的常驻钦差、或者是新设一个专职巡抚……等你到了那边之后,不仅是要接手当初‘八王船行’的庞大船队与走私生意,与郑家方面的合作也是重中之重。如今郑家已经同意了与我们合作,但具体的合作细节,就需要你到时候亲自与他们磋商了。”
听到赵俊臣的说法,霍正源不由是心中一惊,赵俊臣早就和他说过这方面的计划,但他原本并不认为这项计划可以很快推行,毕竟要说服德庆皇帝同意在东南各省新设一位常驻钦差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却没想到赵俊臣这般快就创造好了所有条件。
与此同时,霍正源心中更多的则是激动,他很清楚赵俊臣的官方走私计划究竟是多么的庞大惊人、意义深远,而他则将是这项计划的具体负责人,今后必将是获益无穷。
于是,霍正源连忙点头道:“还请赵阁臣放心,我一定会尽心尽力,不敢有任何怠慢!事实上,我这段时间已经暗中招募了两位精通海事的幕僚,还有三个曾经参与过远洋走私生意的汉子,也翻阅了不少相关资料,如今又从许小哥这里听到了郑家的初步资料,今后赴任做事之际倒也可以从容不少。”
另一边,许庆彦补充道:“这次郑家不仅是安排快船直接把我送到天津,也派人随我进京想要与少爷见面,此人名叫郑明,乃是郑家后辈之中的翘楚,谈判期间也正是他力主与咱们合作的,我安排他与少爷见面之后,还可以安排他再与霍大学士碰上一面,以霍大学士的眼光,自然能从他那里收获更多的海事情报与郑家根底。”
霍正源冲着许庆彦点了点头,看向许庆彦的目光也多了一丝变化,笑道:“这当然是最好不过。”
然后,赵俊臣与霍正源又谈论了一些具体细节,许庆彦也偶尔会根据自己这段时间的见闻说些意见。
而就在三人越谈越深的时候,赵府下人前来禀报,说是户部尚书李成儒终于来了。
*
当李成儒进入赵府正堂之际,赵俊臣与霍正源、许庆彦二人已经结束了刚才的话题,闭口不提赵俊臣与郑家合作的事情,也完全不谈赵俊臣的官方走私计划,只是谈论一些微不足道的朝野闲事。
毕竟,这些事情目前在“赵党”核心圈子之中也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大概,而李成儒如今尚未正式投靠赵俊臣,更算不上是赵俊臣的心腹,自然是要刻意瞒着他。
不过,因为太子朱和堉即将要被废黜的事情,李成儒这个时候也是心事重重,并没有发现赵俊臣等人的异常。
对于李成儒而言,这是至关重要抉择时刻,自己究竟是应该继续保持忠于太子的立场?或者是趁机返回清流、与清流们一同转投七皇子朱和坚?又或者是索性改换门庭、彻底投靠赵俊臣?
李成儒一路赶来赵府期间,就在反复思考这个问题。
此时,当李成儒抬眼见到赵俊臣之后,看着赵俊臣镇定自若的神情、回想着自己从赵俊臣这里所收获的诸般好处,他的想法又更为深入了一层——若是要彻底投靠赵俊臣,自己又要如何寻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以维持自己过往的清高形象,表示自己彻底投靠赵俊臣只是为了公义、而非私心?
思绪百转之际,李成儒表面上倒还保持着镇定,率先向着赵俊臣拱手行礼,道:“见过赵阁臣!听闻赵阁臣传唤,下官就急忙赶来了,却不知赵阁臣召唤下官所为何事?可是……因为太子殿下的事情?”
赵俊臣深深打量了李成儒一眼之后,却是长叹一声,抬手一指客位,说道:“确实是因为太子殿下的事情,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必须要咱们从长计议,李尚书还是先坐下说话吧。”
李成儒表情凝重,缓缓落座在霍正源的对面,然后就摆出一副倾听赵俊臣解释的样子。
见到李成儒的这般模样,霍正源的表情间有讥笑之色一闪而过,
很显然,李成儒自从见到赵俊臣之后,就刻意压制了自己的急切与犹豫,表现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就好似与平时没有任何变化。
但以霍正源的眼光,依然是看出了李成儒的异常之处。
从前时候,李成儒一直仗着自己的资历老、清誉高,还曾是赵俊臣的顶头上司,总是喜欢表现得特立独行一些,会刻意在一些细节方面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也就是俗称的摆架子——比如说,他从前与赵俊臣见面之际,从来都是不等赵俊臣说出“请坐”二字,就会自行坐下,就好似他完全不受赵俊臣的操控一般。
但这一次,李成儒自从见到赵俊臣之后就一直是谨守官场礼节,一直等到赵俊臣让他落座之后,他才有所行动,这般变化虽然是看似微不足道,却也表明了李成儒的敬畏之心,显然是他对于赵俊臣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最重要的是,李成儒一向是自诩忠于太子朱和堉,但如今正是关系到太子朱和堉废立的关键时刻,李成儒见到赵俊臣之后不仅没有急着询问相关消息,反倒是先行向赵俊臣行礼问安、表达了自己对于赵俊臣传唤的重视,然后才是遮遮掩掩的询问了一下太子朱和堉的事情……这无疑是证明李成儒对于自己的未来道路已经有了心中倾向。
暗思之际,霍正源不知道赵俊臣有没有察觉到这些细节,就想要向赵俊臣暗示几句,但转头看向赵俊臣之后,却发现赵俊臣已经开始了话题。
只见赵俊臣再次深深叹息一声,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隐隐间还有些力不从心的愧疚与自责,缓声道:“因为太子殿下与诸位藩王的这场官司闹得太大,陛下可谓是雷霆大怒……也不瞒李尚书,陛下他把我独留在御书房谈话期间,已经表明了要正式废黜太子殿下的决心!圣心难违啊,虽然我认为太子殿下他并没有做错,与陛下也是据理力争,但最终依然是无法扭转圣意……”
李成儒虽然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了赵俊臣的解释之后,依然是忍不住面色苍白,喃喃道:“陛下他……当真是下定决心要废黜太子殿下了?局势竟是这般恶劣?一点挽回的机会都没有?”
赵俊臣遗憾摇头道:“我尽力了,但终究是无力回天!太子殿下被废黜之事,如今已是板上钉钉,再无机会扭转……而且,根据陛下的安排,废黜太子之事非同小可,必须要有一位有分量的大臣率先站出来表态、当众弹劾太子殿下、引导朝廷舆论的走向,陛下已经把这件任务交给了我,我依然是无法违抗陛下的意志,只能是被迫接受了……所以,我如今不仅是无法为太子殿下挽回局势,反而还会成为太子殿下被废除的直接原因,还望李尚书可以理解。”
李成儒的表情愈发苍白,目光也是闪烁不停,良久没有说话,却也不知他这个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见到李成儒沉默良久不语,赵俊臣只好是直奔主题,又说道:“说起来,李尚书当初愿意与我合作做事,乃是因为我当时与太子殿下达成了结盟,咱们的目标一致、利益相同,合作之际自然是没有障碍!但如今,太子殿下即将要被废黜,我与太子殿下的结盟也就难以维系了,而李尚书你一向是对太子殿下忠心耿耿,却不知今后打算何去何从?”
顿了顿后,见李成儒依旧沉默不语,赵俊臣又说道:“这段时间以来,我与李尚书可谓是合作愉快、配合无间,也很希望咱们之间的合作可以持续下来……甚至,这种合作还可以更进一步、更为密切!
当然,若是李尚书你认为太子被废黜之后,咱们之间的合作已是再无必要,那我自然也不敢强求!我只希望李尚书能够明白,我对于李尚书是抱有很大期望与诚意的!出于大局考虑,朝廷的稳定运转离不开户部,而户部的稳定运转,也离不开你我二人的协力合作啊!”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说法,霍正源暗暗有些焦急。
在霍正源看来,李成儒明显已经倾向于彻底投靠赵俊臣了,这个时候只需要说些好听话、给李成儒一个台阶就可以达成目标了,但赵俊臣的最后一句话,却隐隐有些威胁的意思,暗示李成儒若是不愿意投靠赵俊臣的话,他今后就无法坐稳户部尚书的位置,这种威胁说不定就会刺激到一向自诩清高的李成儒,产生截然相反的效果。
然而,李成儒接下来的反应,却是让霍正源不由是目瞪口呆,对于清流的秉性也有了更为深入的了解。
简而言之,无论做什么事情,清流都要给自己立个牌坊!
在赵俊臣的殷切注视之下,沉默良久的李成儒终于开口说话了。
“赵阁臣完全不必自责!不论是太子殿下他即将要被废黜,还是赵阁臣必须要领头弹劾太子殿下,这些事情确实是圣心难违!但依我的想法,这般情况未必就是坏事!
陛下既然是让赵阁臣率先站出来弹劾太子殿下、引导朝廷舆论走向,那么赵阁臣弹劾太子殿下的时候,大可以避重就轻、避实就虚,让太子殿下被废黜的时候罪名就不至于太过严重!
到时候,太子殿下他就算是被废黜了,他的声誉依旧不损,朝野官民也会为太子殿下鸣不平,认为太子殿下并没有任何过错就被废黜实在是大不应该!与此同时,咱们也可以暗中造势,宣扬太子殿下的诸般功绩,让世人明白太子殿下的好处!
这样一来,只要是今后新的储君犯了错,咱们就可以协助太子殿下东山再起!毕竟太子殿下他被废黜的时候并没有失德,也没有任何太过严重的罪名,他这次打压藩王势力也全是为了朝廷大局,今后必然有重新登上储君之位的机会!
所以,只要是赵阁臣你今后愿意协助太子殿下东山再起,那下官也愿意继续与赵阁臣合作,甘愿唯以赵阁臣马首是瞻!”
表态之际,李成儒的表情间满是觉悟,就好似他为了太子朱和堉可以做任何事。
听到李成儒的这番表态,赵俊臣的眼睛不由是逐渐睁大,盯着李成儒的目光之中也充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
另一边,霍正源明显可以看到,李成儒的眼珠在讲话之际不断转动,很显然这番措辞只是临时构想出来的。
事实上,这一番话的核心内容,也只是“唯以赵阁臣马首是瞻”这几字而已,其余内容都只是借口罢了,即使是赵俊臣今后不愿意协助朱和堉东山再起,李成儒也绝不会再提旧事。
所以,听到了李成儒的说法,霍正源的眼中再次闪过了一丝讥讽。
“这些清流……真是虚伪!哪怕是投敌之际,都可以给自己寻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哈!明明就是舍不得赵阁臣的好处、想要彻底投入赵阁臣的门下,却偏偏要表现出一副自己全是为了太子朱和堉、所以才会转投赵阁臣的模样,当真是可笑至极!”
暗思之际,霍正源转头向着赵俊臣看去,想要看一看赵俊臣的反应。
然后,霍正源就发现——向来是城府深沉的赵俊臣,如今竟是有些失态,表情明显带着一丝僵硬、目光中满是不可思议,就好似李成儒刚才揭穿了某个天大的秘密。
事实上,李成儒的这一番话,皆是出于临时编撰,只是想要为自己寻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让自己可以“问心无愧”抛弃太子朱和堉、彻底投向赵俊臣罢了。
然而,机缘巧合之下,这个临时编撰的借口,却已是非常接近赵俊臣的真实计划了。
赵俊臣也是完全没有想到,李成儒竟是突然间猜出了自己的后续计划,心中暗暗震惊之余,也就不由是有些失态。
而赵俊臣的这般失态模样,落在霍正源这个绝顶聪明之人的眼里,自然是察觉到了更多的东西。
“难道说……李成儒刚才的说法,其实就是赵大人的真实计划?”
霍正源看了看赵俊臣,又看了看李成儒,心中同样是暗暗震惊。
……
……
第1054章.思索.
……
……
以退为进、卷土重来,在保住自身清誉的前提下离开储君之位,被正式废黜之前想办法争取到朝野各界的同情与支持,然后就是静静等候将来七皇子朱和坚犯下错误,趁势谋求东山再起、重登储位……
这原本是赵俊臣为朱和堉所设计的未来道路,如今却是突然被一向表现平庸的李成儒给讲出来了!
经过了最开始的措不及防之后,赵俊臣很快就收敛了自己的神态异常,再次恢复了一贯以来的镇定与平静。
然而,赵俊臣的内心情绪依然是波涛起伏,充满了警惕之意。
他向来是多疑多虑多思,经常会与空气斗智斗勇,碰到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要认真琢磨许久,也从来都不敢把任何状况视为是单纯的巧合与意外。
而且,赵俊臣并不像是霍正源那般善于察言观色,只需要看一眼对方的行为细节、表情变化,就可以推断出很多东西。
这种本事,其实很需要天分,也很容易翻车受骗,所以赵俊臣极少会使用“察言观色”的手段,以作为自己判断某件事情的基准。
这个时候,赵俊臣也无法像是霍正源那般笃定李成儒的说法只是临时编撰的借口罢了,反而是暗暗怀疑——李成儒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了某些蛛丝马迹、猜到了自己的未来计划,所以想要趁机试探自己?
总而言之,为了谨慎起见,赵俊臣认为自己这个时候有必要探一探李成儒的底细。
相较于霍正源的“察言观色”,赵俊臣也有自己的判断方法,同样可以测出一个人的想法与底细,那就是“听其言而观其行”。
这种方法看似与“察言观色”很相近,但实际上则是截然不同的方式。
*
有了决定之后,赵俊臣刻意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似乎是他并不赞同李成儒的提议,却又不愿意当面驳斥。
另一边,见到赵俊臣这般态度,李成儒深感意外之余,不由是内心有些慌乱。
他原本还以为赵俊臣一定会同意自己的提议,让自己有个台阶可下,然后他就可以顺势的彻底投靠赵俊臣了!
但若是赵俊臣当场拒绝了自己的提议,明确表态他今后不愿意再与太子朱和堉产生任何干系,更不愿意出手协助朱和堉东山再起,那自己岂不是就要陷入尴尬两难了?改换门庭的事情也要横生波折……
赵阁臣啊赵阁臣!我李成儒今天可是下定了好大的决心、真心实意的想要投靠于你啊!刚才说什么要你“今后协助太子朱和堉东山再起”之类的事情,就只是顺口一提罢了,你也顺嘴答应一声就行,哪怕是你今后遗忘了这个约定,我也绝对不会再提旧事啊!
心中大声倾诉之际,李成儒的心中也充满了悔恨,认为自己就不应该多此一举的矫情立牌坊、投效赵俊臣之前非要给自己寻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早知这样,刚才就应该直接答应赵俊臣的招揽。
心情波动之下,李成儒也难以维系自己原本还算是镇定的表情,盯着赵俊臣的眼神满是紧张。
而赵俊臣沉默良久之后,终于是缓缓开口道:“李尚书的这个想法,只怕是机会渺茫啊!目前的庙堂局势已经非常明朗了,太子殿下被废黜之后,继任储君之位的人必然是七皇子朱和坚!
这位皇子一向是行事谨慎,如今不仅是赢得了清流们的拥护,也深得陛下的宠信,前段时间还顺势吞并了当初的‘沈党’势力,当真是占尽了好处,手段之高明也可见一斑……
待他登上储君之位以后,地位之稳固要远胜于今日太子殿下,哪怕是偶尔犯下小错,也难以动摇根基!
所以,咱们今后若是想要扳倒他、让太子殿下东山再起,何其之难?这般做法,不仅是要与新储君为敌、也会让陛下难堪啊!
呵呵,这般做法,无疑是同时得罪了现在的皇帝与未来的皇帝,简直就是取死之道,一旦是计划没有成功,那就是万劫不复之地,妻儿族人也要深受牵连……李尚书你可是已经考虑清楚了这般后果?”
万劫不复、妻儿族人……
听到赵俊臣的说法,李成儒不由是面色微微苍白。
他刚才只顾着给自己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却完全没有考虑过这项提议的可行性与严重后果。
赵俊臣表情冷肃的盯着李成儒的神态变化,又说道:“哪怕咱们只是顺口一提,并没有采取实际行动,但只要是你这一番话不慎传了出去,咱们依然会成为陛下与七皇子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还望李尚书……务必要慎言慎行啊!”
李成儒的面色愈发苍白,近乎不见血色,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刚才心急之下有失考量、说了绝对不该说的话,提出了一个非常愚蠢的建议。
但李成儒并不知道,他的这个看似非常愚蠢的建议,其实就已经非常接近于赵俊臣的真实计划了。
“全是下官鬼迷心窍、失智失言,还望赵阁臣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刚才那些话就当是下官从未说过,今后绝对不敢再提……”
赵俊臣似笑非笑,问道:“那么,李尚书也不指望本阁今后协助太子殿下东山再起了?”
说话间,赵俊臣的自称已经悄然间从“我”变成了“本阁”,暗含咄咄逼人之意。
李成儒的脸色愈发是阴晴不定,但很快就有了抉择,叹息道:“大局已定、大势难改,若是储君废立之事已经无法扭转,咱们也只能顺应天命了。”
好一个“顺应天命”!李成儒还真是随时随地都能给自己树个牌坊,这已经成为他的行事本能了!
不过,看到李成儒的诸般反应之后,赵俊臣也终于可以确定,李成儒刚才的提议并不是猜出了自己的后续计划、想要试探自己,而只是临时起意、误打误撞罢了。
很显然,李成儒从头到尾都没有认真考虑过自己提议的成功概率与失败后果,当他发现自己的临时起意的想法将会产生严重后果之后,马上就轻易放弃了立场,也完全没有深入讨论的想法——若是他蓄意想要试探赵俊臣的话,就绝不应该是这样的表现。
相较于霍正源,赵俊臣无疑是晚了一步才看穿了事情真相,但他所得出的结论,也要比霍正源更为可靠。
“察言观色”的手段固然是可以迅速得出某些结论,但也存有误判或者被骗的可能性,而赵俊臣“听其言而观其行”的方法,则是向对方抛出一系统不同情况下的选择题、逼迫对方做出抉择,然后再根据对方的不同选择来判断对方的真实意图,无疑是要稳妥得多。
确定了李成儒的真实想法之后,赵俊臣就知道自己多虑了,但他并没有急着结束这个话题,反倒是再次问道:“李尚书可以明悟大势,自然是最好不过!并不是我想要抛弃太子殿下、背盟弃义,实在是势不可违啊……不过,我倒是想要知道,李尚书你向来谨慎本分,为何会突然冒出我今后会支持太子殿下东山再起的想法?”
李成儒见赵俊臣不再是追究自己刚才的胡言乱语,不由是心中长吁了一口气,暗暗祈祷自己今天的言论不会传播出去,当他再听到赵俊臣的询问之后,却是不由一愣,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作答。
总不能说他的那些提议都只是临时编撰的借口吧?
但李成儒终究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认真思索片刻后,倒也逐渐把握住了自己刚才提议之际的想法脉络。
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李成儒答道:“下官刚才会产生这般想法,是因为目前的局势之下,太子殿下要被废黜的事情已是再无可能改变,若是赵阁臣还打算继续支持太子殿下的话,就只能是谋求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也唯有让太子殿下被废黜之际依然保住了自己的清誉,朝野各方在咱们的造势之下依然感念太子殿下的恩德不会遗忘,再等到新任的储君上位之后犯下严重错误被咱们抓到把柄,太子殿下就能拥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对于太子殿下而言,这也是目前情况下仅有的可行之策!”
听到李成儒的解释,赵俊臣微微一愣,然后就陷入了沉思。
*
也许,李成儒能够误打误撞的猜出赵俊臣为朱和堉所设计的未来道路,也并不只是纯粹的巧合。
就像是李成儒所解释的那样,若是赵俊臣还想要继续扶持朱和堉的话、利用朱和堉来制衡朱和坚的话,这种手段正是他唯一的可用之策。
从这个角度来看,只要是看穿了赵俊臣对于朱和堉与朱和坚二人的真实看法,赵俊臣的想法与计划其实并不难猜!
至少,七皇子朱和坚就很清楚赵俊臣对于自己的警惕与敌视,也大约可以猜到赵俊臣想要利用朱和堉制衡自己的想法,周尚景自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德庆皇帝也迟早都会看明白……所以他们今后皆是有可能猜到赵俊臣的具体计划……说不定现在就已经猜到了。
赵俊臣发现,自己也是百密一疏了,一直都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却还以为自己的计划没有任何破绽、可以瞒过绝大多数人,而自己也就可以隐于幕后操纵储位更迭,但如今看来,却是自己的想法太过于想当然了。
只要是赵俊臣还想要扶持朱和堉重登储君之位,他就迟早要站在台前,绝不可能一直隐于幕后操作一切!
而且,他的计划也迟早会被朝野各界的明眼人所猜到,更不会一帆风顺的推行下去。
虽然说,赵俊臣的这项计划很大程度上乃是阳谋,并不担心被人阻挠破坏,而且赵俊臣推行计划之际只要没有旗帜鲜明的跳出来表态支持前废太子,也没人可以挑出毛病,但被人看穿布置之后,也定然是要横生许多波折,各方各面的压力也会极大。
所以,赵俊臣就忍不住开始考虑另一个问题——虽然他支持朱和堉的立场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制衡朱和坚,但若是付出太大、风险太高的话,这一切都值得吗?
其实,在御书房与德庆皇帝谈话的时候,赵俊臣发现朱和堉的成长速度已经远远超出预想、而且还瞒着自己另有布置之后,就已经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
这个问题关系到赵俊臣今后的战略方向,并不是短时间就可以考虑清楚的,如今也显然不是仔细的好机会。
所以,赵俊臣下一刻就已经收敛了心思,再次把注意力转向了李成儒,道:“原来如此!只可惜李尚书的这个想法风险太大、成功机会也小,否则本阁还真可以尝试一下!但既然李尚书也明白大势难违,咱们也只能是被迫放弃太子殿下了!咱们这些人身为臣子,也最好是尽量少参与储君废立之事,还是多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情比较好……譬如说,就像是我刚才所提到的那件事情,李尚书与本阁之间的合作,是否可以更为长久、也更为密切!”
见到赵俊臣再次表态招揽自己之后,李成儒自然是不敢再次的矫情多次,而且他刚才的失言之语,很大程度上已是相当于被赵俊臣抓住了把柄,一旦赵俊臣把他的提议传扬出去,就会让李成儒引起七皇子朱和坚的敌意,所以李成儒也就愈发不敢反抗赵俊臣了。
随着赵俊臣的话声落下,李成儒连忙是表态道:“下官这段时间与赵阁臣合作,也是深感荣幸与舒畅,今后自然是愿意继续配合赵阁臣、唯以赵阁臣马首是瞻,一同为朝廷尽心做事!”
这般表态,却不再是普通的合作,而是明确要投入赵俊臣的门下了。
对此,赵俊臣并不觉得意外,点头笑道:“李尚书能有这般觉悟,自然是最好不过!等到下次朝会百官齐聚之际,我就会把那些与我关系紧密的同僚们正式介绍给李尚书,大家从今往后就是自己人了,相互间也可以多多配合!”
想到自己很快就要与“赵党”的那些贪官奸臣们同流合污了,李成儒一时间心情复杂,但想到自己加入“赵党”之后的诸多好处,隐隐间又有些期盼之意,说道:“能与同僚们多多配合当然是好事,赵阁臣今后有什么需要下官配合的地方,下官一定尽力而为。”
*
接下来,赵俊臣又与李成儒、霍正源二人交流了一些庙堂局势的看法,却也无需多提。
但在他们三人谈话之际,霍正源却总是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就把话题引导向储君废立之事,显然是猜出了什么。
赵俊臣很喜欢像是霍正源这种聪明人,但聪明人也有聪明人的坏处,只要是稍稍有些不慎,就会被他们看穿根底——就像是现在,李成儒一直都没有察觉到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霍正源只是看到赵俊臣的神情稍变,就已经脑补了太多的东西。
不过,赵俊臣之所以看重霍正源,就是因为霍正源不仅很聪明,也很低调谨慎、明白自己的本份,赵俊臣并不打算让霍正源深入参与储君废立之事,认为霍正源今后只要能负责好海运之事就好,所以他对于霍正源的屡次试探也是避而不谈。
而霍正源反复试探了几次之后,很快就明白了赵俊臣的想法,也就不再多提了,只是心中暗暗做出决定,认为自己今后绝不能与七皇子朱和坚走得太近——以霍正源对于赵俊臣的了解,他认为朱和坚就算是顺利坐上了储君之位,这个位置只怕也不会安稳。
大约谈了小半个时辰之后,眼看到赵俊臣面现乏意,就一同告辞离开了,赵俊臣自然也没有强留。
等到李成儒与霍正源二人离开之后,赵俊臣又转头看向一直候立在旁边的许庆彦与莫小林二人,说道:“庆彦、小林,你们二人这些天在南北之间往返万里,如今必然是幸苦了。现在就先去休息吧,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要吃晚饭了,我会吩咐厨房准备丰盛一些,为你们二人庆功,也顺便为你们安排一下今后的前程。”
顿了顿后,赵俊臣又想到了什么,向许庆彦补充道:“对了,你说郑家的人如今已是随你抵达京城、随时等着见我……今后几天将会发生许多事情,我只怕是顾不上见他,你先让他去见一下霍大学士,合作方面的具体细节也由他们两人负责商定,若是出现了霍大学士无法决定的事情再通报于我!等到所有合作细节皆是商议完毕之后再让他来见我,我如今恐怕是无心顾及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说法,莫小林不由是面现喜意,赵俊臣曾经答应过要给他一个军中前程,如今显然是要实现诺言了。
另一边,许庆彦却是面现忧色,他一向最为了解赵俊臣的作风,明白赵俊臣从来都不是放权省心之人,与郑家合作的海运计划在赵俊臣的未来规划之中更是重中之重,按理说赵俊臣就算是不会亲自出面与郑家之人谈判合作细节,也应该是从头到尾事无巨细的掌控全局,却绝不应该直接把所有事情丢给霍正源!
能让赵俊臣说出自己“无心顾及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就表示赵俊臣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认真考虑,而且是已经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
想到这里,许庆彦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但心中想要独当一面、为赵俊臣分忧的想法,却是愈发强烈了。
*
当许庆彦与莫小林二人也离开房间之后,赵府正堂之中也就只剩下赵俊臣一人。
赵俊臣也终于有机会开始思索太子朱和堉即将要被废黜的事情。
毫无疑问,这件事情乃是如今的当务之急,影响极为深远,庙堂格局也会随之变动,赵俊臣也是身处于漩涡最中心无法脱身,他接下来的做法也将会深刻影响到自己与许多人的命运。
尤其是因为李成儒的无意间提议,让赵俊臣发现自己所面临的局势愈发复杂了。
自己究竟要不要保持支持朱和堉的立场?
朱和堉的迅速成长超乎预期,今后会不会有失控的风险?
德庆皇帝逼迫自己领头表态弹劾朱和堉,这件事情又应该要如何具体运作?
若是太子朱和堉被废黜之后,自己依然是打算扶持他重登储位的话,期间又应该如何应对各方各面的压力?
每一项问题、每一个可能性,都需要赵俊臣认真思索,不容疏忽。
*
而就在赵俊臣认真思索这些事情的同时,却并不知道——有两位野心勃勃的野心家,正在暗中碰面。
最近这几天,因为太子朱和堉与诸位藩王的官司,德庆皇帝一直都没有离开御书房,如今已是荣升御书房管事太监的李如安,也被迫在御书房内连续值班三天之后。
到了今天,德庆皇帝在御书房内召见了群臣之后,终于是返回后宫之中休息了,而李如安也随之得到了休息的机会。
而李如安刚刚返回到自己的房间,就突然收到消息,称是司礼监掌印吴信泉在紫禁城以西的禾欣楼摆下了一桌酒席,邀他相聚共饮。
吴信泉乃是内廷之首,李如安当然是不敢怠慢,也顾不上休息,连忙去赴宴了。
但当他抵达禾欣楼之后,却是见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这个人物,分明是即将就要成为新任储君的七皇子朱和坚!
……
……
第1055章.谍中谍中谍.
……
……
李如安如今已是内廷之中备受瞩目的后起之秀——作为御书房管事太监,他几乎每天都能有面圣机会,偶尔间的只言片语说不定就会影响到德庆皇帝的决定——可谓是举足轻重。
而吴信泉身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固然是内廷魁首、权高位重,但他陪伴圣驾的机会并不算多,近年来因为屡次办事不利的缘故也逐渐失了圣宠,选择与李如安拉近关系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所以,李如安最初还以为,今天这场酒宴只是吴信泉想要搞好双方关系的一种寻常手段罢了,并不觉得意外。
然而,当李如安赶到禾心楼的顶层之后,却发现吴信泉身为宴会主人,此时竟是小心翼翼的陪坐于次席,神态间满是谦卑恭敬、谨慎小心。
而坐在宴席首位之人——赫然就是即将要成为新任太子的七皇子朱和坚!
一时间,李如安内心震惊之余,既是紧张戒备,也是暗暗兴奋。
李如安很清楚——眼前这位看似温和儒雅的七皇子朱和坚,实际上拥有着截然相反的心性,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而李如安之所以能够看穿朱和坚的本性,自然是缘于赵俊臣的提醒。
自从李如安携着陕甘大捷的赫赫军功返回京城之后,马上就成为了内廷之中最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受到了各方各面的密切关注,赵俊臣担心会有人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的蛛丝马迹,这段时间也就刻意减少了双方接触。
在赵俊臣的设想之中,李如安已经成为了一枚至关紧要的棋子,应该留在更为关键的时刻、发挥更为关键的作用,绝不能轻易暴露,一切都要从长计议、慎之又慎。
哪怕是前几天德庆皇帝躲在御书房里谁也不见,一时间朝野各界人心惶惶,赵俊臣也完全没有想过要提前使用这枚棋子的意思。
事实上,近一个月以来,赵俊臣与李如安只是暗中联系了一次,就是为了提醒李如安一定要警惕七皇子朱和坚——表示此人“城府极深、杀心极重、于人于己皆是不留余地”。
李如安很清楚赵俊臣是一个何等可怕的人物,而朱和坚会被赵俊臣这般忌惮,就显然也是一个同等程度的可怕人物。
尤其是这段时间以来,李如安逐渐了解到内廷高层的现状之后,也就愈发理解赵俊臣为何会这般忌惮朱和坚了。
简而言之,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内廷高层们对于朱和坚的态度,早已是达成了默契、形成了鲜明两派!
一派是以内书房刘清、司礼监吴信泉等人为首,他们已经彻底投向了朱和坚、成为了朱和坚的忠诚犬马,竭尽全力的支持朱和坚上位;另一派则是以御马监徐盛、东西二厂的孔镇与吴忻彦等人为首,这些人虽然没有明确表明立场,但也默许了朱和坚逐步渗透与控制内廷的做法,偶尔还会暗中出力协助。
时至今日,无声无息之间,原本是德庆皇帝掌中禁脔的内廷各大衙门,却已是变成了朱和坚的后花园。
仅看这一点,就足以证明朱和坚的心机手段,但在赵俊臣的评价之中,朱和坚的可怕之处却不是他的心计手段,而是他的狠辣与决绝!
所以,李如安见到朱和坚的突然出现之后,自然是心中充满戒备,生怕自己会被朱和坚看出破绽,又或是受其所害。
但与此同时,李如安也一直都在期待着这场见面。
李如安很清楚,以朱和坚对于内廷的渗透力度,以及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与影响力,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自己收为己用,绝不会容忍自己态度游离,这段时间又发生了太子朱和堉与藩王们的官司,朱和坚也必然是急切想要从自己这里打探德庆皇帝的近期动向。
事实上,朱和坚能忍到今天才与李如安见面,就已是出乎意料的有耐心了。
与此同时,赵俊臣虽然是向李如安警告了朱和坚的可怕之处,也明知道朱和坚今后一定会设法招揽李如安为己用,却也没有表示反对,显然也存着顺水推舟的想法,希望李如安可以为他刺探一些朱和坚的情报消息。
而李如安本人,也是一个野心勃勃、不甘寂寞之辈,当然也想要利用朱和坚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好处,甚至是趁机挣脱赵俊臣的掌控。
对于李如安而言,今天这场酒宴固然是宴无好宴,但也同样是一次机会!
所以,见到朱和坚的出现之后,李如安心中暗暗戒备之余,却还隐隐有些兴奋之意。
*
但表面上,李如安则是摆出一副大惊失色、诚惶诚恐的模样,快步小跑到朱和坚的身旁,行大礼道:“小人拜见七皇子殿下,未曾想到七皇子突然驾临,小人不仅是姗姗来迟,且又身穿便服、形象散漫,失了规矩,还请七皇子殿下降罪!”
在外人面前,七皇子朱和坚的形象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谦雅,当即是起身抬手、阻止了李如安的参拜,笑道:“李内臣肩负着御书房之重任,自然是身不由己,迟到片刻也是正常,咱们乃是宫外相见,也皆是身穿便服,就不必遵守那些繁文缛节了,大家随意一些就好!”
说话间,朱和坚已经把李如安引到自己身边落座,愈发是态度亲切,又说道:“其实,今天是我偶然间收到消息,说是吴内臣要在禾心楼宴请李内臣相聚共饮,想着自己也正好是无所事事,所以就决定索性做一次不速之客、趁机与李内臣多多亲近了!
对于李内臣,我可是敬仰许久了,不论是前段时间陕甘大捷的赫赫战功,还是这些日子管理御书房的井井有条,无不说明李内臣乃是内廷之中首屈一指的大才!所以,我也是有心结交,还望李内臣不要怪我来得唐突才是!”
不论吴信泉与李如安二人在内廷之中是如何的地位显赫,但他们毕竟是宦官身份,按理说是绝对没有资格与朱和坚同席而坐的,如今可以陪坐于一旁,显然是朱和堉刻意示恩的缘故。
见到朱和坚的这般表态,李如安不由是有些受宠若惊,哪怕是明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朱和坚的伪装,却也是忍不住心中一暖、暗生好感。
任何人都拥有“尊严需求”,对于那些权高位重、却又六根不全的内廷高层太监而言,对于这一点尤其是异常敏感。而朱和坚的这般表现,自然是挠中了吴信泉、李如安等人的痒处。
别的不说,就看朱和坚称呼吴信泉、李如安二人为“吴内臣”、“李内臣”,这份尊重就让他们异常满足。
事实上,在明朝时期,高层宦官是有资格自称为“臣”的,平日里各地镇守太监平日里给皇帝上呈奏疏之际往往也是以“臣”自居,皇帝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称呼高层宦官为“内臣”、“厂臣”;
但到了德庆时期,因为德庆皇帝的皇恩太寡、皇威太重,屡次的清洗整顿早已让内廷众人吓破了胆,平日里也不敢有任何逾越,面圣之际所有内廷高层宦官为了表示谦卑皆是以“小人”自称,德庆皇帝也总是直接以姓名称呼他们,“内臣”的称谓却是极少有机会听到了。
仅看这一点,内廷高层众位大太监会全体选择支持朱和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相较于动辄就要清洗整顿内廷的德庆皇帝、又或者是天然敌视宦官干政的朱和堉,朱和坚对于内廷而言无疑是最好的未来选择。
李如安如今也算是内廷高层之人,却也是愈发理解这些大太监的心中想法了。
心绪百转之际,李如安表面上则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颤声道:“太子殿下谬赞了,小人何德何能,能得到您这般看重……”
似乎是因为心情激动的缘故,李如安竟是直接称呼朱和坚为“太子殿下”了,看似是失了规矩,但实际上则是暗示了态度,表示他心中早就把朱和坚视为是下任储君的唯一人选了。
但朱和坚依旧是一副谨守本分的模样,闻言后反倒是表情稍沉,皱眉道:“还望李内臣慎言,如今的朝廷储君依旧是我家三哥,而我还只是一个未得册封的寻常皇子罢了!我不管庙堂局势如何变动、又有着怎样的流言蜚语,但只要是三哥他依旧在位一日,我等就不能有任何逾越!”
另一边,吴信泉则是连忙陪笑打圆场,道:“还望七皇子殿下不要怪罪李如安的失言,他只是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罢了!更何况,陛下他的心思早已经不是秘密了,再加上七皇子殿下对待我们这些可怜人一向是恩厚……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我等可是早就期盼这一天了!”
朱和坚叹息一声,却也不再坚持,只是表情间满是怅然。
然而,朱和坚的眼神深处,则是闪过了一丝满意。
李如安与吴信泉对视一眼之后,竟是有些默契,马上就转移了话题,李如安开始恭维朱和坚的宅心仁厚与清誉满朝,吴信泉也是随声附和,拍马讨好的技巧却也要比李如安更为自然高明许多。
就这样,酒席间的气氛再次活络了起来,朱和坚也是顺坡下驴,不再是冷脸相待,依然是一副毫无皇子架子的随和模样,与二人有说有笑、有来有往。
但渐渐的,在吴信泉的刻意引导之下,三人间的话题开始转向了李如安,恭贺李如安升迁为御书房管事太监之余,也趁机打探御书房的最近动向。
只见吴信泉笑眯眯的说道:“如安负责御书房不过是短短十余天,但已是成效斐然!御书房近年来屡禁不绝的消息外泄之事,竟是短时间内就彻底根绝了!曾有两个小太监稍是冒出了一些外泄消息的迹象,就被如安给揪了出来,一时间人人自律,御书房在如安的管制之下,可谓是气象一新啊!
咱家可是听说了,这段时间以来,陛下因为太子与藩王们的官司心情不佳、留在御书房里谁也不见,外朝的权臣们急切想要从御书房那里打探消息,谁曾想御书房这一次竟是守口如瓶、严守机密,一丝一毫的消息都没有外泄,可是把他们给急坏了!”
朱和坚也是笑着点头,道:“我也听说,父皇他对于李内臣的表现很是满意。”
李如安连忙表示谦逊,但心中则是有些冷笑。
这段时间以来,因为御书房没有丝毫消息外泄,被急坏的人恐怕不止是外朝的几位权臣,李如安眼前这两位只怕还要心情更为急切。
然后,就如李如安的意料一般,吴信泉话锋一转,却是问道:“如安,七皇子殿下与咱家全都是陛下最为信任之人,御书房的事情固然是要瞒着外朝那些臣子,却是不必瞒着七皇子殿下与咱家……
近些日子以来,七皇子殿下与咱家眼看着陛下心情不好,却又不明白陛下他究竟想着什么,心里也是着急,唯有明白了陛下的心思,七皇子殿下他才能更好的为陛下尽孝,咱家也才可以更好的为陛下尽忠,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如安,你就稍稍透漏一下,这段时间以来,陛下他在御书房究竟做了些什么?又说了些什么?”
朱和坚再次的面现不快,斥责道:“吴内臣,我等身为臣子,又岂能窥探父皇的动向?更何况,李内臣身为御书房管事太监,对于御书房内所发生的事情就必须要守口如瓶,你这样岂不是让他为难?”
吴信泉则是笑眯眯的说道:“对于外臣自然是要守口如瓶,但依我看,如安对于七皇子殿下的态度,必然是有所不同的……对不对?”
说话间,吴信泉依旧是笑眯眯的盯着李如安,但目光中则是充满了审视与冰冷。
另一边,朱和坚不再坚持立场,只是端起了茶盏静静饮茶,但他的眼角余光也在暗暗打量着李如安的反应。
见到朱和坚与吴信泉这两人的一唱一和,李如安就知道自己必须要面临抉择了。
一旦是向他们泄露了御书房的消息,就等于是一份投名状、被他们抓住了把柄,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了今天的第一次泄密,就会有今后的无数次泄密,自己也会彻底变成朱和坚埋在御书房的眼线,只怕是从今往后就要身不由己。
这里面固然是蕴含着极大的风险,上一任御书房管事太监张秀,乃是德庆皇帝身边的随侍大太监张德的徒弟,但依然是因为泄密的事情被活活杖毙了。
但好处则是,李如安趁着这次机会可以逐渐成为朱和坚的心腹,在德庆皇帝、赵俊臣、朱和坚三人之间左右逢源,这里面的平衡极难掌控,但若是运作得当的话,也能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好处,
更何况,若是赵俊臣对朱和坚的描述没错的话,以朱和坚的狠辣心性,一旦是李如安拒绝了投效于他,只怕是今天就要丧命于返回宫中的路上了。
所以,对于李如安而言,其实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好犹豫的。
于是,李如安只是稍稍犹豫一下,就老老实实的把御书房近期发生的所有事情尽数说了出来。
听完了李如安的讲诉之后,朱和坚的面色稍沉。
或许是因为李如安已经向自己缴纳了投名状的缘故,朱和坚的神态也悄然间有了转变,不似刚才那般亲切随和,反倒是明显多了一些威严与冷肃。
“你是说,三哥他呈送于父皇的奏疏,共有一明一暗两封,世人只知道明面上弹劾众位藩王的那一封奏疏,而父皇则是因为看过另一封密疏之后,才出现了这段时间的奇怪态度?”
随着朱和坚的态度变化,李如安的态度也愈发拘禁起来,点头道:“正是如此!但太子他的第二封奏疏之中究竟写着什么,除了陛下之外,却是无人知晓其中内容……”
话到一半,李如安似乎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不过,陛下今天召见了众位重臣之后,却又单独留下赵俊臣密谈许久,当时陛下屏退了御书房所有人,同样是没人知道这场谈话的内容……但这场谈话结束之后,我返回御书房伺候陛下的时候,却发现太子殿下的那份密疏已经变了位置,所以……除了陛下之外,或许赵俊臣也同样看过了这份密疏!”
朱和坚眉头一皱,直接问道:“那份密疏如今在何处?你可有机会接触到它?”
出于直觉,朱和坚认为太子朱和堉的这份密疏,今后必将会成为自己的隐患,却是忍不住想要冒险一试。
李如安连忙摇头,道:“那份密疏已经被陛下亲自锁进了御书房的密匣之中,我虽然也有机会接触那个密匣,但若是没有钥匙的话,只怕是没有机会翻看那份密疏。”
朱和坚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追问道:“那么……若是你有了密匣钥匙呢?”
闻言之后,李如安顿时是大惊失色。
事实上,不仅是李如安,就连一旁的吴信泉也是表情惶惶、面色苍白。
他们都没想到,朱和坚竟是这般大胆!
而朱和坚只是继续盯着李如安,等待着李如安的回答。
最终,李如安咬着牙轻轻点头。
见到李如安的这般表态,朱和坚突然间收敛了表情间的冷肃与威严,再次变成了刚开始的温和亲切,脸上的笑容更是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笑道:“既然如此,这件事情就拜托你了……三天之内,我就会设法复制一把密匣钥匙交给你!”
朱和坚早就知道德庆皇帝有一个密匣,里面都是极为重要的机密奏疏,这些机密奏疏有任何一份泄露出去都会震动朝野,而密匣钥匙则是由德庆皇帝随身携带,旁人根本没有机会接触。
但恰好,后宫之中目前最受宠信的淑妃张佳敏,却是朱和坚的人,等到德庆皇帝在张佳敏那里过夜之际,想要暗中拿到一份钥匙模型,并不是一件难事。
想要这里,朱和坚的目光之中闪烁着精芒,意味深长的补充道:“李内臣,父皇他虽然精力尚且充沛,但终究是年纪不小了,但你我二人的年纪相近,相处时间还会很长很长,而且我这个人也不似三哥那般仇视内廷干政……
依我一贯以来的想法,内廷宦官的权势依附于皇帝,可谓是皇帝们的忠诚臂膀,较之外朝大臣们也要更加可靠!
我刚才也说过了,李内臣你乃是内廷之中首屈一指的人才,所以……只要是李内臣保证忠心,你的前途也远不止御书房管事太监这么简单。”
另一边,吴信泉满是敬畏的看了朱和坚一眼,但很快就收敛了神态异常,也笑着说道:“说起来,如安你乃是御马监出身,而我则是司礼监掌印,咱们两家一向是多有冲突,但这些冲突终究只是内部矛盾,如今咱们皆是为七皇子殿下做事,今后也会有很多合作机会,只要我依然还是内廷之首,就少不了如安你的好处。”
听到朱和坚的暗示、以及吴信泉的保证,李如安也逐渐恢复了平静,甚至还有些蠢蠢欲动。
与此同时,他心中的天枰,也悄然间倾向了朱和坚。
李如安很清楚,他身为一名内廷宦官,今后的权势与成就必须要依附于他人的支持。
或者像是明熹宗时期的大太监魏忠贤那般,依仗着皇帝的信任,足以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又或者像是隆庆年间的大太监冯保那般,与内阁首辅张居正结为政治盟友,两人一内一外控制朝野、专擅政务。
原本,李如安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下一个冯保,他固然是想要左右逢源、趁机摆脱赵俊臣的控制,但他并不打算背叛赵俊臣,依旧是希望与赵俊臣保持合作关系,也希望赵俊臣能够成为下一个张居正。
但如今看来,相较于赵俊臣,朱和坚能够给他的好处,似乎还要更多一些。
所以,相较于成为下一个冯保,成为下一个魏忠贤似乎也不错?
对于李如安而言,这才是真正的命运抉择,颇是有些犹豫不决。
而就在李如安内心矛盾之际,朱和坚与吴信泉二人也再次转移了话题,就像是寻常宴席一般,相互闲谈一些朝野趣闻,就好似刚才所发生的那些谈话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李如安心中有事,却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随声附和。
在朱和坚与吴信泉二人看来,李如安的这般表现只是因为他即将要窃取德庆皇帝的机密奏疏,所以有些紧张罢了,倒也没有心生怀疑。
大约一炷香时间之后,眼看着天色已暗,紫禁城即将要关闭宫门,李如安与吴信泉二人必须要尽快赶回宫中,随着朱和坚的表态离开,这场酒宴也就趁势结束了。
却说,酒宴结束之后,李如安与吴信泉二人随着朱和坚鱼贯下楼离开,然后就见到一名神色阴沉的太监及时迎了上来,正是朱和坚的随侍太监贾伦,他已经为朱和坚准备好了坐轿。
而就在李如安与吴信泉二人恭送朱和坚之际,朱和坚似乎是临时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下了脚步,向李如安问道:“李内臣,你前段时间前往陕甘三边监军,可谓是亲自参与了赵阁臣的赫赫战功……你对于此人有何看法?还有,你与赵阁臣在陕甘三边共事多日,可有建立一些交情?”
这个时候,李如安也正在想着赵俊臣的事情,猛然间听到朱和坚的这般询问之后,不由是心中一惊。
但幸好,当初李如安担任御书房管事太监之初,德庆皇帝也曾向他询问过相同的问题,所以李如安心中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很快就收敛了心中惊慌情绪,答道:“依小人的看法,赵阁臣的能力手段皆是不凡,心中既有建功立业的野心,也有全视大局的稳重老成,可谓是一代人杰!在他执掌陕甘军政期间,态度也是极为强硬,与他在京城中枢所展现的温和形象截然不同,我当时虽然身为监军,却也完全不敢与他争锋……
在那段时间,赵阁臣倒也是有心想要与我搞好关系,但我身为内廷中人,显然是不适合与外臣产生太多接触,再加上赵阁臣的作风太过强势,我身为朝廷监军竟是显得可有可无,关系也就愈发疏远了,并没有太多交情。”
这一番话,正是李如安当初回应德庆皇帝的答案,德庆皇帝当时听到这般回答之后也很是满意。
然而,朱和坚则是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意味深长的说道:“如今你不再是陕甘监军,却成为了御书房管事太监,地位更为紧要了!又因为陕甘三边的共事经历,想必赵俊臣今后还会进一步拉拢于你……我倒是认为,你这一次完全不必急着拒绝于他,趁机与他攀些交情也不错,若是能够争取到赵俊臣的信任,那就更好不过了!”
听到朱和坚的这般说法,李如安顿时是心中恍然。
原来,朱和坚与赵俊臣皆是存着同样的心思,同样是想要利用李如安来刺探对方的情报与动向。
不过,这般情况,倒是有利于李如安今后的左右逢源。
从今往后,李如安不仅是赵俊臣埋伏在德庆皇帝与朱和坚身边的眼线,同样是朱和坚暗藏在德庆皇帝与赵俊臣身边的探子……若是德庆皇帝今后有意的话,李如安当然也愿意向德庆皇帝提供赵俊臣与朱和坚的消息。
一时间,李如安竟是产生了一种自己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搅动庙堂局势的感觉。
于是,李如安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很快就点头答应道:“既然是七皇子殿下的吩咐,我自然是要全力照办,与赵俊臣建立交情之后,若是赵俊臣那边有了任何动向,我一定会立刻禀报于您。”
朱和坚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你能明白这些,自然是最好不过,我喜欢聪明人。”
说完,朱和坚就转身离开了。
在朱和坚离开之后,他身边的太监贾伦却是多停留了片刻,只见他认真打量了李如安一眼之后,就缓缓说道:“李内臣,咱家名叫贾伦,乃是七皇子殿下身边的随侍太监,七皇子殿下的身份太过敏感,也备受朝野瞩目,今后必须要避嫌,只怕是无法与你频繁接触!所以,双方的联系与沟通之事,今后将是由我负责,还望多多指教!”
听到贾伦的说法,李如安不由一愣,也同样是认真打量着贾伦。
注意到贾伦的冰冷目光之后,李如安的眼神微微一缩,但表面上则是笑容不变,道:“还请多多赐教。”
*
大约一刻钟时间之后,朱和坚已是返回了七皇子府。
进入书房之中,朱和坚沉思了片刻,突然抬头笑道:“这个李如安……很有意思!贾伦,你可要小心了。”
贾伦目光一闪,反问道:“难道这个人不可信?”
朱和坚摇了摇头,道:“或许可信,或许不可信,但我从来都不会寄望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是,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完全无法压抑的勃勃野心,虽然他自认为隐藏得很好……你今后必须要格外努力一些,否则只怕是压不住他。”
贾伦沉默片刻后,点头道:“明白了。”
另一边,李如安也已经返回到自己的宫中住处,脑子里不断回想着今天酒宴之上的前后经过。
见到贾伦的出现之后,李如安心中原本已是逐渐倾向于朱和坚的天枰,又悄然间恢复了平衡。
李如安原本以为,他投靠了朱和坚之后,是有机会成为第二个魏忠贤的,至少要比与赵俊臣合作之后成为第二个冯保的机会更大。
但见到贾伦之后,李如安突然发现,若是朱和坚登基之后,内廷之中当真是出现了第二个魏忠贤,只怕也是自幼跟在朱和坚身边的贾伦机会更大,而他今后也只能给贾伦打下手罢了。
“这样看来,七皇子的提议固然诱人,但也不能太快做出抉择,依旧是要左右逢源,今天的事情也依然是要想办法告知于赵俊臣……若是没有这个贾伦就好了……”
暗思之际,李如安喃喃自语道。
……
……
第1056章.扶持.
……
……
当初,李如安穷困潦倒、考场失意,还险些被市井流氓所害,乃是赵俊臣出手救下了他;
然后,李如安发现自己的命根受损、陷入前所未有的绝望之际,也是赵俊臣引导他寻到了新的人生目标;
接着,李如安能够顺利进入内廷当差、迅速受到内廷高层的关注,还是出于赵俊臣的一手安排;
时至今日,李如安能够搭上陕甘大捷的顺风车、顺利坐上御书房管事太监的位置,依然是缘于赵俊臣的暗中推动!
可以说,李如安的今日一切,都是赵俊臣给的!
甚至,从某方面而言,李如安如今所展现的人格与秉性,就是赵俊臣亲手塑造成型的!
理所当然的,赵俊臣早就看穿了这个人的野心勃勃与不甘受控,也很容易就可以猜透李如安心中的所思所想。
对于赵俊臣而言,李如安的这种性格,可谓是双刃剑。
好的方面是,唯有像是李如安这般有野心、够狠辣的心性,才能在内廷之中迅速崛起,也能够迅速发挥作用、协助赵俊臣做事;但坏的方面则是,你必须要随时留意他的脑后反骨,防备他有可能的失控与反水。
所以,赵俊臣在李如安的身边,早就安插了好几个眼线——近年以来,赵俊臣利用各种方法与渠道,陆续安排了大量阉人进入内廷,也收买了许多内廷底层宦官作为耳目,而李如安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这样一来,李如安的一举一动皆是逃不过赵俊臣的眼睛。
事实上,李如安抵达禾心楼赴宴之后没过多久,赵俊臣就已经收到了详细消息。
而且,赵俊臣手底下的各个情报机构,如今已是颇具规模了,做事也很有效率,经过一番针对性的探查之后,也很快就发现了七皇子朱和坚也曾经现身于禾心楼的迹象。
收到这些情报的时候,赵俊臣正在赵府之中摆宴,为许庆彦与莫小林二人的台湾之行庆功,也顺便为他们二人安排今后的前程与任务。
*
这场庆功宴很简单,只有十几道菜,也只有赵俊臣、许庆彦、莫小林三人入席,可谓是轻松随意。
“小林,这段时间以来,你的心中想法可有变化,还是想要在军中搏出一番功业?”
赵俊臣亲手为莫小林的碗里夹入一块鱼肉之后,看似不经意的问道。
时至今日,赵俊臣的军中根基已是越来越稳固,军中影响力也是越来越大,再把莫小林安排进入军中发展已是意义不大。
从自身角度来讲,赵俊臣其实是想要让莫小林留在自己身边做事的,这个人的性格、能力、忠心等方面皆有可取之处,留在赵俊臣身边也能发挥更多作用。
不过,莫小林听到赵俊臣的询问之后,却依然是态度坚定,也顾不得下筷入食,当即是起身答道:“赵阁老,小人还是想要在战场上用真刀实枪拼出一个前程,小人乃是军户出身,自幼就因为相貌太秀气的缘故让人轻视,小人早已经在心中发过誓,今后一定要在军中证明自己,做一个镇守边疆、领军作战的大将军!”
赵俊臣略有遗憾的点了点头,但也并不打算强求,毕竟赵俊臣早就答应过莫小林了,要为他在军队中安排一份前程——赵俊臣从来都不是一言九鼎之辈,只要是利益足够大,赵俊臣毁约之际绝不会有任何犹豫,但对于这种小事情,赵俊臣还是要遵守约定的。
于是,赵俊臣只是笑着压了压手,说道:“今日乃是家宴,你不必紧张,我也不会强求你改变志向,还是坐下说话吧,随意就好,咱们边吃边谈。”
说完,赵俊臣先是下筷吃了一根青菜,再次说道:“若是你真想要继续留在军中的话,我这里有三个选择给你,首先是陕甘三边,我在那里留下了大量的旧部,很容易就可以给你安排一个百户的职位,只要你今后立下军功,进一步升为千户也不困难,而且朝廷刚刚收复河套地区,今后几年只怕是不会太平,你也会有很多立功机会!
不过,这里面也有风险,你当初作为我的替身杀入战场,很多人都是亲眼目睹了你在战场上三进三出的英姿,只怕是印象深刻,你若是进入陕甘边军的话,说不定就会被人给认出来,到时候也许就会造成一场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你必须要进一步改变容貌才行。”
莫小林思索片刻后,摇头道:“若是这样的话,小人就绝对不能前往陕甘了,小人从来都不在意自己的相貌,但小人的前程绝不能威胁到赵阁臣您的大局,哪怕只是些许危险,小人也不敢冒险尝试。”
赵俊臣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一番话,原本就是为了试探莫小林的忠心与大局观念。
然后,赵俊臣继续说道:“至于第二个选择,则是前往辽东!前任的固原总兵方振山,如今已是升为辽东都督同知,相当于朝廷安排在辽东地区的常驻钦差,倒也算是权高位重了!但他乃是孤身赴任、身边缺少臂助,你若是愿意奔赴辽东协助他的话,必然会受到重用,以方振山的手段,至少能给你安排一个守备之位!
不过,对于朝廷而言,辽东镇早已是尾大不掉,颇有些拥兵养寇以自重的意思,陛下任命方振山为辽东都督同知,就是为了制衡辽东总兵何宇,再加上建州女真目前已是称臣纳贡,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发生战事,所以你去了辽东之后,最近这些年应该没有上战场的机会,反倒是要帮着方振山与辽东总兵何宇明争暗斗。”
这一次,莫小林依然摇头,道:“小人去了辽东镇的话,固然是很快就能登上高位,但小人只善于战场拼杀,并不懂得争权夺势的事情,到时候不仅是自己不自在,说不定还会拖累方都督。”
赵俊臣再次点头,又说道:“至于最后一个选择,那就是前往广西!广西驻守总兵张成勋也是我的人,那里常有土司作乱,倒也不缺战场立功的机会,而且那边临海也近,且又靠近安南国……你也知道,我今后会有出海计划,我朝疆土以南的那些小国,皆在我的目标之内!你若是去了广西的话,也随时都可以加入我的下一步计划之中!不过,广西的环境颇为恶劣,地广人稀、少民遍布、毒水漳气,你乃是禁军出身、久居直隶境内,只怕是很难适应。”
这一次,赵俊臣并没有明确表示莫小林去了广西之后会有怎样的前程,反倒是重点描述了广西的恶劣环节,莫小林却没有太多犹豫,只是稍稍沉吟片刻后就说道:“小人愿去广西!”
赵俊臣眼中闪过了一丝激赏,点头道:“既然如此,我明天会交给你一封手书,也会为你安排好一艘船舰,你休息几天之后,就可以赶往广西投奔张成勋!不过,这个张成勋一向是眼里不揉沙子,当初关武元身为他的顶头上司也不被他放在眼里,有一次若不是我拦着,他恐怕都要当众殴打关武元了,所以你去了他那边,就要依靠自己的真才实学让他重用你,我并不能保证你的前程。”
莫小林的表情反倒是有些兴奋,道:“若是这样的话,我反倒觉得自己今后会与这位张总兵相处得很好。”
赵俊臣不由失笑,道:“你倒是自信。”
其实,赵俊臣目前对于宣府军镇的控制力最强,想要安排莫小林进入宣府镇担任高位并不是一件难事,但正因为赵俊臣对于宣府军镇的控制力已经足够强了,所以也就没有把宣府军镇列入到选项之中,甚至是刻意隐瞒了此处。
说完了莫小林的事情之后,赵俊臣转头看向许庆彦,正打算讲一下自己对于许庆彦的安排。
然后,赵俊臣就看到许庆彦满是专注的吃着一颗红烧狮子头,细嚼慢咽、认真品尝,满嘴都是油水。
见到这一幕,赵俊臣不由是轻轻摇头,然后又想到了什么,嘴角闪过了一丝笑意,问道:“倩雪她最近迷上了厨艺,这一桌子菜肴皆是她亲手准备的!不过,倩雪她只擅长那些口味清淡的菜品,像是红烧狮子头这种口味较重的菜品,应该是旁人协助她完成的……怪不得你会这般喜欢。”
听到赵俊臣的说法,许庆彦动作一僵,然后满是讪笑的放下了筷子。
赵俊臣却不打算放过他,追问道:“你回府之后,可是已经去厨房那边见过楚嘉怡了?”
许庆彦的表情愈发僵硬,扭头道:“我、我就是想提前去厨房寻些食物填肚,只是凑巧碰到,正好向夫人请安。”
赵俊臣笑了笑之后,倒也不再纠缠,只是说道:“男儿在世,就应当有些作为,绝不能只想着偷奸耍滑、儿女情长!你呀,难道就不想知道我为你安排的前程?”
许庆彦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还是想跟在少爷身边,赵大力他就是个大老粗,当个护卫倒是绰绰有余,但哪里能做好一个长随……少爷我跟你说,想要当好一个长随,这里面的门门道道实在是太多了,迎来送往、捧场插话、察言观色,这些事情可都是学问……”
赵俊臣摇头失笑,道:“你这家伙,还真把跟班这种事情当成人生志向了,还专门搞出一套学问出来,真不知道你究竟是聪明还是愚笨……放心吧,你还会跟在我身边,赵大力他也确实是没你机灵,只不过你今后不仅要跟着我,那个评书人行会也会全权交由你来负责,这个组织有多重要、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你最是清楚不过,这一次一定要好好干,别再搞砸了。”
评书人行会最初组建之际,许庆彦也曾有过参与,当然是明白赵俊臣对于这个组织的寄予厚望,而且他本人对于评书人行会的运转模式也是很有兴趣——编造故事、夸大其辞、引导舆论、吹牛捧贬——这些事情简直就是为许庆彦量身打造的,可以充分发挥他的天赋。
“全权负责?方茹她们不会插手?也不会指手画脚的挑毛病?”许庆彦追问道。
赵俊臣点头道:“评书人行会的框架已经搭建起来了,运转收支也不需要你来操心,你今后只需要完成我交代的任务就好,我只会安排几个幕僚协助你。”
“行!那我这次一定不让少爷失望!”得到了赵俊臣的保证之后,许庆彦的表情间也多了一些兴奋,终于是迈出了独当一面的第一步。
赵俊臣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叮嘱许庆彦更多,一方面是因为莫小林还在一旁,评书人行会的事情不能让他知道太多,另一方面则是不想打击许庆彦的积极性,掌控一个大型组织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许多事情唯有让许庆彦亲自碰壁之后才能学习到。
不过,评书人行会接下来很快就会有一个大动作,这也算是许庆彦所接受的第一项考验,赵俊臣会在暗中盯着,防止事情脱离控制。
*
为许庆彦与莫小林二人安排好了前程与任务之后,宴席上的气氛就突然变得冷清了下来。
赵俊臣心中有事,忍不住开始再次思索太子朱和堉的事情,莫小林一向是寡言少语,这个时候也不会主动挑起话题,而许庆彦也开始认真思索评书人行会的事情,不希望自己再次搞砸。
但这种平静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被打破了。
随着脚步声响起,一名赵府管事迅速走入房间,并没有理会一旁的许庆彦与莫小林二人,只是递给了赵俊臣一张纸条。
赵俊臣接过纸条后看了一眼,顿时是表情严肃。
“突然遇到一点事情,必须要提前离席,你们无需理会我,继续用餐就好。”
说完,赵俊臣就直接起身离开了,迅速赶到了小书房之中。
当赵俊臣进入书房之后,发现方茹与张玉儿二女已经等待多时了,面色皆是有些紧张与严肃。
渗透宫廷的计划,乃是赵俊臣诸多计划之中最为机密、最为核心的计划之一,所以就没有让他的那些幕僚们参与其中,一向是由内宅几人负责,如今也只能与方茹、张玉儿二女商议对策。
赵俊臣进入房间后,并没有任何的绕圈子,而是直奔主题,立刻问道:“朱和坚暗中见了李如安?”
张玉儿也是立刻点头,快声答道:“是的,就在城西禾心楼,是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吴信泉负责前桥搭线,并且是全程参与!咱们一直紧盯着这几人,所以很快就收到了消息!只不过,他们三人在禾心楼究竟谈了些什么内容,却是无法打探到。”
赵俊臣坐到书桌后面,冷声道:“哦?这么说,吴信泉已经摆明立场要投靠朱和坚了?我看御马监、东西二厂一直都没有太多动静,还以为他也会静观其变,没想到这般快就站队了。”
张玉儿冷笑道:“在内廷之中,御马监一向是负责军务,必须要依靠军队才能发挥作用,东西二厂一向是负责侦缉,也必须要依靠锦衣卫才能做事,但德庆皇帝对于军务与锦衣卫一向是紧抓在手里,他们就算是想要投靠朱和坚,也绝不敢轻易表态,否则很容易就会被德庆皇帝察觉到迹象,但司礼监就不一样了,所有人员皆是内廷宦官,站队之际也不需要太多顾忌。”
另一边,方茹则是担忧道:“眼下的重点,还是李如安的事情!七皇子朱和坚的手段不凡,迷惑性更是极高,若是李如安因为朱和坚的蛊惑而背叛了老爷、把老爷的情报全盘告知于朱和坚,只怕是就要坏了大事。”
赵俊臣问道:“宫中与七皇子府可有异常动向?”
方茹答道:“并没有任何异常动向,七皇子府依然是外松内紧,宫中如今已是宫禁时间,关闭了所有宫门,也没听说有任何动静。”
闻言之后,赵俊臣愈发冷静,说道:“朱和坚会设法收买李如安为己用,这是早有预料的事情,我相信李如安是一个聪明人,并不会立刻就彻底投向朱和坚,他只会左右逢源、趁机为自己争取好处!
更何况,就算是李如安向朱和坚泄露了我的情报又能如何?我一直都防备着他,从来都没有让他接触过我的核心计划,最多也就是让朱和坚知道我一直在暗中渗透内廷,但那又如何?朱和坚敢向德庆皇帝揭发我吗?他绝对不敢!那样只会暴露他同样也在渗透内廷的事情!”
顿了顿后,赵俊臣的声音也变得冰冷,又说道:“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该做得事情还是要做!若是明天宫门开启之后,李如安没有向我坦白他与朱和坚暗中接触的事情,那就代表他已经铁心想要背叛于我了!既然这样的话,这个人就留不得了。”
说到这里,赵俊臣表情间闪过了一丝惋惜,毕竟他为了扶持李如安上位也耗费了不少心思。
赵俊臣总是认为朱和坚的心性过于狠辣,但实际上赵俊臣经过了陕甘战事的历练之后,手段之果决也是不逞多让了。
张玉儿闻言之后,当即是点头道:“平日里给李如安送饭的小宦官就是咱们的人,他的内廷品级也不算高,宫中住所也算不得防御周密,想让他死很容易,只是要考虑一下要把这件事栽赃到谁的头上比较好。”
方茹自从怀孕之后,就不像是从前一般性格坚定了,如今依然是忧心仲仲,道:“但无论如何,我总觉得这个李如安野心太大、不受控制,迟早是一个隐患!老爷你把这种人扶持起来,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赵俊臣已经恢复了平静,也体恤方茹怀孕期间的情绪波动,并没有因为方茹质疑自己当初的决定而感到不快,反倒是安抚道:“有野心的人未必有能力,但有能力的人往往都有野心,像是左兰山、霍正源那般又有能力又无野心的良助,实在是太难寻了!若不是李如安有着勃勃野心,进入内廷之后就不折手段的往上爬,他也走不到今日这一步,就算是对我忠心耿耿,也无法提供太多助力!世间之事,总是这般有利有弊!
但茹儿你也不必担心,我目前还需要李如安的野心,这些野心能够驱使他在内廷之中爬得更高、走得更远,所以有许多时候,我也会刻意纵容他一些,但等到他到了足够的位置、可以发挥足够的作用、需要他为我忠心做事的时候,我自然会亲手掐灭他心头的那些野心,容不得他反抗!”
说到后面,赵俊臣的表情很是自信。
李如安是是赵俊臣亲手塑造出来的,他很清楚如何才可以让李如安屈服。
若是李如安到时候不愿意屈服,赵俊臣也很轻易就可以毁掉他!
*
很快,时间已是第二天清晨。
这一天,朝会依旧还没有召开,李如安起床之后只是稍稍梳洗,就赶去了御书房值班。
只不过,在离开房间之前,李如安把一封密信藏在了自己房间中的一处暗格里,当他离开房间锁门之际,所用的门锁也与平日里有些不同。
这就是李如安与赵俊臣的联系手段,若是李如安想要紧急联系赵俊臣的话,就会离开房间一段时间,锁门之际会使用不同样式的门锁,等到李如安走远之后,自然会有人进入房间从暗格之中拿走李如安的情报,而李如安则是至始至终都不会知道自己的联系人究竟是谁。
另一边,也许是因为前一天思虑过多的缘故,赵俊臣直到辰时三刻才起床,起床之后依然是神态疲乏。
不过,还不等赵俊臣洗脸清醒,就见到许庆彦前来禀报,说是李如安从宫中传来了一封密信。
赵俊臣顿时是精神一震,连忙是接过李如安的密信翻看。
读完了密信之后,赵俊臣冷哼道:“这个李如安,真是聪明过头了!”
……
……
第1057章.晾.
……
……
这封密信之中,李如安的态度很是忠心老实,“详实”交代了他昨天与朱和坚秘密相见的前后经过。
实际上,李如安确实是坦白了几乎所有事情,不论是朱和坚的招揽与许诺,还是吴信泉的牵线与配合,甚至还包括了朱和坚希望他能与赵俊臣交好、趁机刺探消息的事情,无一有缺,密密麻麻写满了整整五张信纸。
不过,李如安也隐瞒了最为关键的一点——也就是朱和坚强行要求他窃取御书房密匣的事情——他担心赵俊臣会利用这件事情大做文章、坑害朱和坚,而他自己说不定就要沦为牺牲品。
然而,赵俊臣看完了李如安的密信之后,却是轻易就看透了李如安的小心思。
这封密信之中,占用篇幅最多的内容,就是朱和坚与吴信泉二人向李如安承诺的诸般好处,字里行间处处皆在暗示自己今日地位的重要性。
所以,李如安的言下之意就很明白了——我如今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关紧要、任你拿捏的小人物了,朱和坚为了招揽我可是下了血本、诚意十足,那你赵俊臣的诚意呢?
简而言之,密信里的内容看似是忠心诚恳,但实际上则是暗含着讨价还价、趁机要挟的意思。
也许,按照李如安的想法,赵俊臣看过了这封密信之后,必然是心急如焚,为了维系李如安对自己的忠心,必然是要给予李如安更多的利益好处、更高的合作地位,然后李如安就可以趁机挣脱赵俊臣的控制、逐步变成与赵俊臣地位平等的政治盟友——他依旧还没有熄灭想要成为下一个冯保的野心。
这也是赵俊臣表示李如安“聪明过头”的原因。
懂得利用机会与环境、为自己争取利益与地位,这固然是聪明人的表现,但若是眼睛里只是看到了机会,却又忘记了自己的实力与位置,利令智昏、忘乎所以,那就是“聪明过头”了!
*
另一边,见到赵俊臣的冷笑之后,许庆彦连忙问道:“少爷,李如安他怎么聪明过头了?难道他提了什么过份的事情?”
赵俊臣笑了笑,随手把李如安的密信交给许庆彦,说道:“这封密信暂且先存放起来,也许今后还会有用处……李如安确实是性子谨慎,写信的时候故意改变了字迹,但他的学识终究只是名落孙山的程度,字迹间的许多细节依然可以证明这封信乃是出于他的手笔。”
等许庆彦收起了密信之后,赵俊臣终于是解释道:“要说他提了什么过份的事情……就是他觉得自己现在值钱了,想要向我索要更多的地位与好处罢了!若是站在他的立场来看,确实是不算过份。”
许庆彦一向都是只进不出的貔貅性子,听到赵俊臣的解释之后,立刻怒斥道:“这个李如安还真敢张口啊!又要好处又要地位,也不怕撑死自己!别说他如今的一切都是少爷给的,就凭他区区一个满身尿臊味的没根货,也敢与少爷讨价还价?他还能要多大的好处与地位?难道还想要与少爷平起平坐不成?他也配?”
骂完之后,许庆彦再次问道:“少爷,你不会真答应他吧?”
赵俊臣摇了摇头,道:“当然不会,今后我也许会给他一些好处与地位,但只能是我主动给,他不能主动要!若是我这次给了他,凭他的性子只会想要得寸进尺、贪心更甚!”
许庆彦又问道:“那少爷你要如何给他回信?”
赵俊臣又是一笑,反问道:“回信?为何要回信?不回信,就这样晾着他!”
“晾着他?”
赵俊臣点了点头,悠悠道:“对,就是晾着他,唯有晾一晾他,才能让他发热的脑子清醒下来,从而认清自己的位置!告诉内廷那边咱们的眼线,这段时间多盯着李如安一些。”
许庆彦有些不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就准备去传达赵俊臣的指示。
若是从前,赵俊臣与许庆彦的谈话也就到此为止了,但如今赵俊臣已经打算让许庆彦独当一面了,自然是要趁机多教给许庆彦一些东西。
所以,赵俊臣伸手拦下了许庆彦,问道:“你猜猜,若是我就这样晾着李如安,他会有怎样的反应?”
许庆彦一愣,犹豫答道:“会着急?”
“着急之后呢?”
“害怕彷徨?胡思乱想?疑神疑鬼?”
赵俊臣一拍双掌,欣慰点头道:“正是如此!识人之术是一门大学问,想要推测一个人遇到某些事情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不能只看这个人表面所展现的性格,更要看透这个人的根性!以李如安与朱和坚为例子,他们看起来都是野心勃勃之辈,但想要推测他们的行为模式,却不能只看到他们野心勃勃这一点,这些野心只是表象罢了,更要看穿他们的野心缘于何处!你再来说说,李如安的野心缘于何处?朱和坚的野心又缘于何处?”
许庆彦从未考虑过这些,但也知道赵俊臣是在教导自己,自然是认真思索。
但良久之后,许庆彦还是摇头,道:“想不出来,少爷你还是明说吧!”
赵俊臣笑着摇头,解释道:“李如安崛起之前,固然是有一个举人的名号,但我朝因为土地兼并、冗官冗士、科举频开等等因素,举人早就不似百年前那般值钱了,而他更是那些落榜举子之中最为穷困潦倒的一批,在咱们遇见他的时候,可谓是穷途末路、人见人欺,还险些受人所害,这些经历都让他心中毫无安全感可言!
而他如今所表现出的野心,也正是缘自于这种不安感,也许就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他竭尽全力的往上爬、想要拥有高多的利益、想要争取更高的地位,全是为了让自己多一些安全感、缓解自己心中的不安罢了!
所以,一旦是发生了脱离掌控、意料之外的事情,且又不能及时收到切实消息,他心中必然会再次的充满了不安,然后就会像你所推测的那样,变得胡思乱想、疑神疑鬼,思考问题的角度也会变得悲观,不断的自己吓唬自己,当他到了这一步之后,他就会忘记自己曾经的野心,再次放低自己的期望,进而是彻底恢复冷静!
当然,这里面的尺度也需要把控好,要知道人一旦是恐怖到极致之后就会变得盲目,这种盲目与勇气很相似,这个时候他也许就会狗急跳墙,所以我们必须要赶在他发展到这一步之前,稍稍安抚一下他……”
评论李如安的野心之际,赵俊臣的神态略显不屑与随意,但随后说到朱和坚的时候,赵俊臣的表情则是稍稍凝重了一些。
“但朱和坚则是不同,他的野心源自于三部分,首先是他深谙帝王之术的自信,其次是他身为皇子视他人如草芥的傲慢,最后则是他与太子朱和堉相处之际总是备受各界冷落的不甘心……所以,他的野心也就充满了攻击性,若是遇到了同样的情况,咱们可以晾着李如安,因为我很清楚李如安心底深处的不安感会让他主动屈服,但绝不能用这种方法对付朱和坚,因为他遇到这种情况后,必然会出现极为激烈的反应。”
顿了顿后,赵俊臣的表情也恢复了平淡,总结道:“所以,你今后想要判断一个人的心性、推测一个人的行动,绝不能只看这个人的性格表象,更要深入分析这个人的性格形成原因,有些人看似是拥有相同的性格特征,但这些性格特征的内核则是截然不同,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遇事之后的反应,皆是会截然不同。
有些人看似是勇敢,但实际上则是无知盲目;有些人看似是懦弱,但实际上则是不争与谨慎……再举个你更为熟悉的例子,茹儿怀孕之前与张玉儿的性格表现也很相似,皆是精明强势,但实际上她们乃是截然不同的人!
评书人行会已经交由你来全权负责了,这个组织很快都会扩张到我朝全境,你到时候也会接触到各式各样的下属,必须要拥有准确的识人之术才行,尤其是那些要被你委以重任的人,必须要看清楚他们的根底,然后才能根据他们的不同根底安排不同的任务,否则很容易就会坏事。”
听完了赵俊臣的讲课,许庆彦不由是陷入了深思。
*
这一天,因为赵俊臣的一堂课,许庆彦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显然是把赵俊臣的话听进了心里。
而就在许庆彦在思索之中逐渐成长的同时,李如安也正如赵俊臣的预料一般,很快就陷入了急躁与疑神疑鬼的情绪之中。
德庆皇帝今天并没有驾临御书房,所以李如安也就提前结束了值班,下午申时就已经返回了自己的住所。
返回房间之后,李如安当即是关上了房门,快步走到房间的暗格处查探。
根据李如安的了解,赵俊臣一向是做事极有效率,可谓是雷厉风行,他原本以为自己经过三个多时辰重返房间之后,一定会见到赵俊臣的回信。
然而,李如安打开暗格之后,却是没有见到任何回信。
难道是赵俊臣被某些事情拖延了,又或者是因为决定重大的缘故有些犹豫不决,所以才没有及时回信?
这般想着,李如安担心自己留在房间里会让联系人不敢送信,又故意是再次离开房间,直到宫禁之时才再次返回房间,但等他再次查探暗格之后,依然是没有见到回信。
接下来,李如安一整夜都没有睡安稳,原本以为第二天会收到回信,也再次是故意离开房间一整天,但当他第二天晚上回到房间查探暗格之后,依然没有收到回信。
过了今晚,朝议就要重开了!按理说赵俊臣无论如何都应该给他回信!
于是,李如安急了!
……
……
第1058章.密匣奏疏.
……
……
客观而言,德庆皇帝虽然是骄奢淫逸、好大喜功、冷漠寡恩,但实际上也算是一个很勤勉的皇帝。
自他登基以来,除了几次南巡期间,每天早朝基本就没有中断过,也至少会留在御书房一个时辰批阅奏疏,所有朝廷重要政务都会亲自过问。
虽然,赵俊臣认为德庆皇帝的“勤勉”本质上只是抓权不放——他若是稍稍显出一点放权懈怠的迹象,只怕是整个庙堂早就变成周尚景的一言堂了——但依旧不能否认他确实是一个勤于政务的皇帝。
但这一次,因为太子朱和堉与藩王们的官司,德庆皇帝已经有近十天没有召开朝会了,却还是近十年以来的头一次。
或许,德庆皇帝也很清楚,在目前的庙堂局势之下,只要他正式召开朝会,就意味着朱和堉的废黜之事正式进入倒计时,再也没有挽回余地。
德庆皇帝与朱和堉之间固然是有许多观念冲突,他甚至还会嫉妒朱和堉的朝野清誉,但毕竟曾经对朱和堉寄以厚望、倾注了许多心血、也有些父子之情,这个时候难免是有些于心不忍。
然而,无论德庆皇帝如何作想,朝会终究是要重开的。
就在赵俊臣晾了李如安两天时间之后,朝会终于是再次召开了。
*
李如安身为御书房管事太监,自然是明白今天这场朝会的意义——这将是影响到储位废立的重要时刻。
而七皇子朱和坚前几天招揽他的事情,显然也是与储位废立之事息息相关!
根据李如安的猜想,这般重要的局势变动之际,赵俊臣绝不可能是无动于衷的,也必然会有许多事情需要自己暗中配合!
所以,赶在今天早朝正式召开之前,赵俊臣无论如何都应该给自己回信了。
于是,这一天李如安依然是早早的离开了房间,寻理由在御书房滞留了一段时间,一直等到听说德庆皇帝已经驾临太和殿召开朝会之后,才再次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在李如安想来,只要是赵俊臣心中稍稍重视于他、或者是有心想要插手储君废立之事,这就是最后的联系机会了!若是错过了这个时机,一旦是今天朝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李如安也根本没办法配合赵俊臣。
然而,当李如安迫不及待的再一次的打开暗格之后,却发现暗格之中依然是空无一物。
显然,赵俊臣依然没有给他回信。
看着空荡荡的暗格,李如安的表情不由是阴晴不定。
他也清楚,赵俊臣一定会发现自己那封密信之中存着讨价还价、趁机要挟的意思,他知道赵俊臣察觉到这一点之后一定会不高兴,他想过赵俊臣也许会答应自己提高地位待遇,也想过赵俊臣有可能会断然拒绝自己,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迎接赵俊臣的愤怒,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赵俊臣会不理自己!
这种无视,要比赵俊臣明确表达不满可怕得多!
李如安竭尽全力的想要让自己冷静,但依然是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疑神疑鬼。
无限的联想空间、各种各样的可能,更是让李如安愈是脑补就愈是感到害怕!
已经过了两天时间了,赵俊臣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联系自己?
难道说赵俊臣完全不在意朱和坚的动向?不可能!否则赵俊臣就不会刻意提醒自己小心朱和坚!
难道说赵俊臣并不打算插手储君废立之事?也不可能!否则他就不会这般关注朱和堉与朱和坚兄弟二人!
或者是赵俊臣收到自己的密信之后,因为事关重大的缘故,所以是迟迟无法做出决定?更不可能,赵俊臣绝不是这种犹豫不决的性格!
一阵胡思乱想之后,李如安突然间联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顿时是面色大变!
难道说,赵俊臣已经针对储君废立之事有了某个计划,但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立场与忠心,所以就刻意把自己排除在外?
难道说,赵俊臣已经不再信任自己,所以也就不再需要自己,不再期望自己提供助力了?
难道说,赵俊臣已经开始敌视自己了?
若是赵俊臣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不再需要自己、甚至是敌视自己……以赵俊臣一贯以来的作风与手段……再考虑到自己曾经接触到赵俊臣的许多秘密,如今的位置也是极为敏感……
想到赵俊臣这些年来明里暗里的所作所为、尤其是赵俊臣在陕甘三边期间所展现的杀伐果断与雷厉风行,李如安逐渐是面色苍白!
一时间,李如安只觉得后心发凉,就好似有一根匕首正抵在脖子上随时都会插入!
“不行!赵俊臣绝对不能抛弃我!我还可以为他办事!我至始至终都没打算背叛他!我最多也就是向他索要一些好处与地位罢了!他、他凭什么就因为这么一点事情就怀疑我、抛弃我?他难道就不担心我彻底投向七皇子?若是他真想要对付我,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德庆皇帝,我也与七皇子有联系,我可以向他们告发赵俊臣的野心……”
李如安喃喃自语着不惜一死相搏的决心,但他的面色却依旧是毫无血色。
这些话,也就是给自己壮壮胆罢了。
他嘴上说着大不了投靠七皇子,但实际上像是他这种严重缺失安全感的人,必须要身处于可以预知的环境之中才可以从容不迫,除非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否则就绝不会冒险行事!
投靠朱和坚固然是一种选择,但也代表着未知与危险,李如安的性格缺陷让他愈是到了这种时候,就愈是难以下定决心。
更何况,李如安还有些怀疑赵俊臣如今故意无视自己的做法,乃是一种考验忠心的手段,也就愈发不敢轻易做出重要决定了。
所以说,赵俊臣早就看透了李如安这个人!他的一切都是赵俊臣给的,他的性格与想法亦是深受赵俊臣的影响,他的野心与自信也是缘于他很清楚自己拥有赵俊臣作为靠山,一旦是遇到他无法解决的问题,只需要交给赵俊臣就好,再是如何困难的局面赵俊臣也能帮他化解……若是离开了赵俊臣,他的野心与自信也就变成了无根浮萍,根本经不起任何考验。
眼下,察觉到赵俊臣有可能会抛弃他,李如安原本已是逐渐发胀的野心也就瞬间清醒了许多,进而也就认清了现实——从来都不是赵俊臣需要他的协助,而是他离不开赵俊臣的扶持!
自从进入内廷之后,李如安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出于赵俊臣的指点与铺路,离开了赵俊臣之后,他甚至一时间都无法分辨自己的未来之路在何方!
想到这里,李如安狠狠一咬牙,终于是做出了决心!
“不行!绝不能让赵俊臣就这样随意抛弃我!我对他还有用处!我能向他通报御书房的消息……对了!御书房密匣!七皇子想要让我窃取御书房密匣里的密疏!赵俊臣一定会对这件事情感兴趣!我前几天故意瞒了他,他也许是从哪里收到了消息,知道我瞒了消息,所以才会怀疑我的立场,我现在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说到这里,李如安迅速行动了起来,从房间里寻了笔墨纸张开始给赵俊臣写第二封密信。
这一次,李如安不仅是坦白了朱和坚要他偷窥御书房密匣的的事情,也再次向赵俊臣强调了自己的作用与重要性,表示他今后会有许多机会协助赵俊臣,却再也不见了趁机要挟的意思。
然后,李如安把密信再次放进房间暗格,又一次喃喃自语道:“赵俊臣啊赵俊臣……我已经坦白了一切,也主动做了让步……你、你绝不能再逼我了……”
然而,李如安话音未落,房间内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李如安表情稍变,连忙是关闭了暗格,又花了片刻时间整理了情绪表情之后,终于是转身去打开了房门。
房门之外,却是一个出乎意料的人物——朱和坚的随侍太监贾伦!
见到贾伦的出现之后,李如安心中有些意外,但很快就猜到了他的来意。
贾伦深深看了李如安一眼之后,也不等李如安说话,就主动迈步进入了房间,随意坐在了房间内的圆桌旁边、打量着房间环境。
另一边,见到贾伦这般自顾自的模样,李如安心中有些不满,但还是连忙关上了房门。
贾伦的目光再次返回到李如安的身上,突然开口问道:“你很紧张?”
李如安打开房门之前,已经刻意整理了情绪与表情,但依然是留有一些痕迹,却是被贾伦一眼就看了出来。
李如安转身盯着贾伦,心中因为贾伦的敏锐观察力而闪过了一丝忌惮。
他很讨厌贾伦,自从第一眼见到贾伦之后就,觉得这个人处处不顺眼。
贾伦与那些年纪已经较老的内廷高层宦官不同,他的岁数较之李如安还要更为年轻几岁,又是自幼就跟在朱和坚身边的亲信——所以,李如安就算是下定决心投靠朱和坚,但只要是贾伦还留在朱和坚身边一日,他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也永远都没有实现野心的机会,还不如继续跟着赵俊臣有前途!
若不是因为贾伦的存在,李如安想要投靠朱和坚就绝不会像是今日这般心存顾忌!
甚至,李如安还认为,若不是因为贾伦的存在,自己如今也不会仅仅只是因为赵俊臣没有理会自己就惊慌失措。
“这个人若是不存在就好了!我的选择余地也会大的多!”李如安忍不住再次想到。
但表面上,李如安并没有显露自己的恶意,说道:“紧张?我为何要紧张?只不过是有些意外你会突然出现罢了!”
贾伦再次深深打量了李如安一眼,点头道:“没有紧张就好,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重要、也很危险,绝不能是惊慌失措,否则就会被人察觉到迹象……
当然,若是你被人发现了窃窥密匣的事情,也必须要一个人担着,七皇子殿下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与这件事情有关,吴信泉也会站在七皇子殿下那一边作证,你到时候不会有任何证据,以七皇子的朝野风评,到时候也不会有任何人相信你,只会死得更惨……
所以,千万不要紧张,尽量自然一些,你身为御书房管事太监,想要无声无息的偷窥一眼密匣里的奏疏并不困难,只要不出事,对大家都是好事……对你更是一件好事,想要赢得七皇子殿下的信任并不容易,这是你的机会。”
李如安沉默片刻后,说道:“不必你来提醒,我自然明白深浅!若是万一被人抓了现行,我会把脏水泼给赵俊臣,然后当场自杀!反正到时候横竖都要死!”
贾伦不由有些意外,因为他发现李如安所说的这一番话竟然不似谎话,态度很是坚决。
前些天,朱和坚提醒贾伦一定要小心李如安,认为贾伦今后未必能压住此人,贾伦当时也就把李如安记在了心里,但并不是特别重视,因为贾伦也很了解朱和坚,明白朱和坚的那一番话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敲打自己、让自己保持危机感——朱和坚希望自己与自己的身边人能够一直保持着紧迫感与危机感,这是他们的舒适区。
但因为李如安这个时候的决绝表态,贾伦不由是对李如安刮目相看了,认为李如安是一个不留余地的狠人物,心中也是愈发重视于他。
然而,贾伦并不知道,李如安这个时候已经给赵俊臣留下了密信、坦白了他会为朱和坚窃窥御书房密匣的事情。
所以,李如安的这般表态确实不是假话,若是他窃窥御书房密匣的时候被人抓了现行,他一定会把脏水泼给赵俊臣,而赵俊臣到时候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也是别无选择,只能拿出李如安的密信为自己作证!
最终,朱和坚指使李如安窃窥御书房密匣的事情会败露,赵俊臣暗中渗透内廷的事情也会败露——李如安将会拉着这两个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为自己陪葬!
心中愈发重视李如安之余,贾伦的态度反倒是稍稍客气了一些,总是阴鸷深沉的表情间也多了一丝认同,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桌子上,说道:“今天的朝会一定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正是你行动的大好机会!七皇子他希望能在下午之前收到你的确切情报。”
这把钥匙,显然就是御书房密匣钥匙的复制品了。
李如安没想到,朱和坚竟然真的能在这般短时间之内搞到德庆皇帝随身携带的钥匙模型。
事实上,就像是李如安有事情瞒着贾伦一般,贾伦也没有把所有事情告知于李如安,同样是藏着一些底牌!
贾伦之所以是建议李如安立刻行动,不仅仅是因为今天的朝会持续时间会很长、德庆皇帝短时间内并不会驾临御书房,更是因为今天轮班巡守御书房的那几名御前侍卫之中,有一人已经被七皇子朱和坚暗中收买了,将会暗中配合李如安行动。
当李如安进入御书房窃窥密匣奏疏的时候,这名御前侍卫将会设法转移其它御前侍卫的注意力!若是李如安行动不慎被人抓住现行,这名御前侍卫也会第一时间击杀李如安,绝不会留给李如安任何说话的机会!
以朱和坚的谨慎与心机,当然不会孤掷一注的押宝于李如安,让李如安窃窥御书房密匣的同时,他心中已经同时准备好了至少三个后续计划。
贾伦放下钥匙之后,很快就离开了房间。
而李如安盯着桌子上的钥匙,表情变幻良久之后,终于是狠狠一咬牙,把钥匙装进怀里,转身离开房间向着御书房而去。
当李如安赶到御书房之后,就见到御书房内这个时候只有两名小太监正在扫除,御书房外则有一队御前侍卫巡守各处。
李如安巡视片刻后,很快就是面色一寒,训斥道:“张晓骁、徐丁可,你们是如何扫除御书房的?陛下随时都会驾临,为何地上还有浮尘?我一刻钟之前来到御书房巡视的时候,就见到你们在打扫,怎么这般长时间还没有打扫干净?这般懈怠又岂能留在御书房做事?”
李如安如今已经在御书房内初步建立威信,随着他的开口训斥,两名小太监顿时是诚惶诚恐的请罪,同时也深深感到委屈,他们认为自己已经打扫得很干净了。
李如安心里一直有些怨恨赵俊臣、朱和坚等人随意操纵自己的命运,毫无尊重可言,但实际上他面对地位低于自己的小人物的时候,态度也是毫无不同。
这个时候,李如安也丝毫没有因为两名小太监的请罪而心软,又说道:“这次念在你们是初犯,我不会你们赶出御书房了,但也不能轻易放过你们……现在,你们先去内监那边领罚,每人挨上十鞭子张张记性!挨过鞭子之后继续来御书房扫除!若是再让我见到你们懈怠于事,就不会是挨鞭子这么简单了!”
就这样,几句话的功夫,李如安支开了两名小太监,一时间御书房内只剩下了李如安一人。
不过,御书房外依然还有御前侍卫,因为御书房的房门依然敞开的缘故,李如安若是这个时候窃窥密匣里的奏疏,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
而就在李如安认真考虑着自己应该如何避开这些御前侍卫眼睛的时候,就见到御书房外的侍卫们逐渐聚在一起,相互间偷偷讨论着什么。
或许是因为德庆皇帝不在御书房的缘故,这些侍卫并不似寻常时候那般丝毫不敢逾越规矩,态度有些散漫。
隐隐间,李如安似乎听到了“听说北镇抚司那边正在扩招人手”之类的讨论,好似是有人收到了小道消息,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
在明朝,锦衣卫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负责宫内的御前伴驾与皇帝仪仗,听命于亲军都尉府,另一部分则是负责宫外的侦缉刑狱之事,听命于南、北镇抚司——这些宫内侍卫也同样是锦衣卫出身,但他们并不似宫外的那些锦衣卫一般油水十足,这般小道消息自然是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
李如安只把这一切视为巧合,认为是一个大好机会,连忙是走到德庆皇帝的御案后面,用钥匙打开了御案下面的密匣,然后就装作一副整理御案的模样,实际上则是偷偷翻阅密匣里的几份奏疏。
很快的,李如安已经寻到了太子朱和堉的那封密疏,因为时间紧迫的缘故,也顾不上推测这封密疏内容所代表的意义,只是一目十行、速读了一遍,把大致内容记在了心里。
做完这一切之后,李如安见到无人发现自己的异常,不由是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正想要重新锁上密匣,李如安突然抬头一看,却见到御书房外侍卫们的相聚讨论还没有结束,不由是心中一动。
李如安很清楚,御书房密匣之中的这些奏疏,每一份都是极为机密紧要,任何一份奏疏的内容传到外面都将会震动朝野。
在德庆皇帝的眼中,这些奏疏的内容或是不利于朝野稳定、或是可以作为底牌等待合适时机再拿出来,所以就一直藏在密匣之中刻意压着消息。
所以,李如安眼见到还有时间,就忍不住想要多看几份密匣里的奏疏,让自己也多些底牌。
于是,李如安怀着忐忑心情,又从密匣之中拿出另一份奏疏迅速翻看。
结果,李如安只是翻看了另一份奏疏的第一页,就忍不住手上一抖、表情稍变!
只见这份奏疏之上,赫然写着——“……臣李纯臣叩请陛下,经由臣亲身查探之后,已然是寻到切实证据,弹劾户部尚书赵俊臣为陛下督建行宫期间,屡次徇私舞弊、欺上瞒下,不仅是刻意拖延行宫建造进度,且还大肆挪用与贪墨行宫的专造银款,行宫所用木料、石料等等皆是以次充好……”
*
而就在李如安在御书房里偷看密匣里的奏疏之际,紫禁城的另一边,太和殿的朝会也逐渐进入了高潮。
今天的这场朝会,主题就是两个字——“弹劾”!
……
……
第1059章.拱火.
……
……
德庆皇帝驾临太和殿的时候,表情极为肃穆。
今天的这场朝会,关系到储君废立与藩王之政,关系到未来百年的国运,关系到中枢与地方的稳定,德庆皇帝自然是严阵以待。
事实上,对于今日朝会的重要性,不仅是德庆皇帝深切明白,百官们也大都是心知肚明。
前几天,德庆皇帝在御书房内召见众位阁老与六部尚书之后的那些训话,早就传遍了朝野——有这么多人共同参与的事情,自然是不会有任何保密的可能性。
时至今日,百官们皆是明白,今日朝会的唯一议题,就是太子朱和堉与各位藩王相互弹劾的事情。
朝会已经停了近十天时间,也积压了许多重要政务,但这些政务相较于太子与藩王们的事情,就显得无关紧要了,只能是继续拖延。
然而,某些老谋深算之辈,却能够敏锐察觉到机会,敢于反其道而行之!
这个人,自然就是指内阁首辅周尚景了!
*
随着太监张德的一声“有事早奏”,周尚景当即是迈步出列,缓声道:“陛下,老臣有事要奏!”
见到周尚景的表态,德庆皇帝刚开始还以为,周尚景是想要率先针对太子朱和堉与藩王们的官司发表意见,不由是心中稍感欣慰,认为周尚景不愧是当朝首辅、三朝老臣,虽然是与自己明争暗斗了几十年,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要依靠这个老家伙承担责任、做出表率。
于是,德庆皇帝点头道:“周首辅请讲吧。”
德庆皇帝刻意用了一个“请”字,态度很客气,但周尚景随后的话,却是让德庆皇帝面色一变。
只见周尚景表情肃穆的说道:“启禀陛下,前任山西巡抚李勋目前已是被押送至京城之中等候发落,至今已有五日!与此同时,前任三边总督王铮同样是待罪月余,一直都没有落实罪名、受到惩处……这两人当初相互勾结、私下里向蒙古人绥靖求和,可谓是大罪难恕,还望陛下早日圣裁,向天下宣示这两人的罪行、追查相关人等的责任,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随着周尚景的话声落下,众位“周党”官员纷纷出列赞同。
顿时间,德庆皇帝不由是面色一沉。
赵俊臣站在百官队列的前方,暗暗瞥了周尚景一眼,心中也是暗道了一声“老狐狸”。
这般表态,既是落井下石、也是添油拱火!
但下一刻,赵俊臣同样是迈步出列、表态支持周尚景的说法,扬声道:“陛下,臣附议!王铮与李勋等人的罪行已经拖延了太长时间,朝廷也是时候惩处他们了!”
“赵党”官员们见到赵俊臣的这般态度之后,自然也是纷纷站了出来、表达了相同的态度。
“陛下,王铮与李勋等人的罪行性质极为恶劣,再是如何重惩也不为过,就这样一直拖延着也不是办法,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陛下明鉴,王铮与李勋等人勾结蒙古、绥靖求和之事,可谓是关系重大、牵连甚广,除了这两人身为主犯罪不容赦之外,相关从犯也必须要尽数查找出来、一同惩治!”
“陛下,臣认为王铮等人的罪行早已确定,根本就无需细审、也完全没必要拖延时间,还望陛下乾坤独断!”
一时间,随着“周党”与“赵党”极为罕见的联合表态,太和殿内充斥着要求德庆皇帝严惩王铮、李勋等人的声音,就好似这件事才是朝廷目前最为紧要的事情。
*
若论见机行事、顺水推舟的手段,周尚景当真是无人可比。
在这方面,赵俊臣的经验、敏锐、眼光高度皆是有所不如,差了不止一筹。
很显然,周尚景今天早朝上的突然表态,就是想要利用这次机会,稍稍打压一下近段时间以来愈发膨胀的“帝党”势力。
因为陕甘三边的几场大捷、以及朝廷收复河套地区的丰功伟绩,朝廷各大派系之中收益最大的派系,无疑就是“赵党”与“帝党”这两派了。
赵俊臣乃是首功之臣,趁机提拔了大量亲信、招揽了许多朋党,还让“赵党”的触角延伸到了军队之中,固然是收获颇丰!
但若是相较于“帝党”的总体收获,却还要稍逊一筹!
“帝党”成员一直是集中于禁军与厂卫之中,朝廷打仗的时候必须要依仗他们,战后论功行赏之际也无论如何都绕不开他们。
所以,随着河套战事的尘埃落定,“帝党”可谓是收获极丰——梁辅臣一跃成为了内阁次辅,兵部尚书王寿的入阁呼声也是日渐高涨,大量“帝党”成员趁机占据了重要职位,朝野声望也是大幅提升。
这种情况若是进一步发展下去,只怕是“皇权”就要彻底压过“臣权”了!
而周尚景身为“臣权”的代表人物,自然是不乐意见到这般情况,必须要有所作为。
周尚景所选择的突破口,则是前任三边总督王铮!
王铮当初联合陕甘与山西的督抚们私下里向蒙古人绥靖求和,这般罪行再是如何重惩也不为过,德庆皇帝本人对于他的罪行也是恨之入骨。
然而,王铮曾经是德庆皇帝的亲信、“帝党”核心成员,又因为“帝党”成员大多是出身于勋贵大族的缘故,相互间联姻、结亲、合作的现象极为普遍,想要让“帝党”成员与王铮彻底撇清干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绝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完成的任务。
所以,德庆皇帝也不敢过早出手惩治王铮,否则就会打击到“帝党”如今正值火旺的声势、影响到相关“帝党”官员的前程,就一直是强忍怒意、刻意拖延着。
这段时间以来,德庆皇帝屡次是当众表态要重惩王铮,但又屡次是用各种理由把这件事压了下去,还曾有一次原本已经颁布了定罪惩治的圣旨,但又临时改变主意收了回去。
对于德庆皇帝而言,必须要等到这件事情的影响逐步淡化、“帝党”与王铮之间也是彻底做了切割之后,才是他定罪与惩治王铮的最佳时机。
面对德庆皇帝的刻意拖延,周尚景一直都没有据理力争,所有人都以为周尚景早已是放弃了这次机会,谁曾想周尚景只是在等待合适时机罢了。
到了今天,周尚景终于是寻到了最佳时机,他选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就是想要逼迫德庆皇帝表态,提前出手、严惩王铮!
今天这场朝会,重点是讨论太子朱和堉与各地藩王之间的相互弹劾,德庆皇帝的态度也很明确,就是要让太子与藩王们两败俱伤、皆是受到严惩,然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替换储君、打压藩王势力了。
现如今,周尚景则是抢先一步,率先提及了王铮的定罪与惩处之事——这样一来,因为两件事情的先后顺序,德庆皇帝对于王铮的定罪与惩处,就变成了今天朝会下一项议题的风向标!
若是德庆皇帝对于王铮的定罪与惩处过轻,接下来针对太子朱和堉与各地藩王的诸般罪行,也只能是从轻发落,毕竟他们的地位更为高贵、罪行也更轻一些,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受到严惩,储君废立与打压宗室的目标亦是无法完成。
但若是德庆皇帝选择提前出手严惩王铮的话,又因为“帝党”与王铮之间目前还没有完全撇清关系的缘故,一旦是王铮受到严惩,周尚景今后就可以顺势牵连、打击“帝党”日渐膨胀的声势。
最重要的是,德庆皇帝目前正在暗中推动兵部尚书王寿进入内阁辅政的事情,一旦是让王寿顺利进入内阁,“帝党”就会同时拥有两名内阁辅臣,德庆皇帝干涉内阁的力度也会进一步增强。
王寿身为兵部尚书,固然是因为朝廷前段时间的赫赫战功沾光不少,但他也有短板,他与王铮二人乃是远亲兼好友,两家拥有很多合作产业,王寿长子的正室妻子还是王铮的侄女,牵连不可谓不深。
这段时间以来,王寿一直都忙着与王铮撇清关系,不仅是强行赶走了儿媳、吞并了王铮家族的股份,还想要把王铮本人从族谱之中除名,闹出了好大一阵动静,但成效尚未显现,若是德庆皇帝现在就定罪重惩王铮的话,王寿入阁辅政的事情也必然会受到影响!
所以,周尚景的这般表态,看似只是针对一个已经失势的王铮,但实际上关系到庙堂之中的“皇权”与“臣权”之争,同样是影响不容小觑。
周尚景的计划并没有提前告知赵俊臣,赵俊臣这个时候难免是有些后知后觉,但他很快就看明白了这一点,自然是积极表态支持。
一旦是“皇权”彻底压过“臣权”,赵俊臣与周尚景的今后日子都不会好过,这个时候必须要合作行事,也顾不得德庆皇帝会不高兴了。
*
德庆皇帝当然是不高兴!
他精擅于帝王心术,立刻就察觉到了周尚景的心思,见到“周党”与“赵党”的联手发难之后,心中颇是震怒不已,但也是深感左右为难!
周尚景所选择的时机实在是太好,德庆皇帝当然是不愿意让周尚景如愿以偿,但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更多的选择!
毕竟,对于德庆皇帝而言,储君废立的事情乃是早有定计,关系到江山传承!趁机打压宗室势力则是可以大幅减轻朝廷负担,同样是关系到明朝未来国运!而且这两件事情也必须要赵俊臣与周尚景的积极配合。
相较于这两件事情,“皇权”与“臣权”的一时胜负、兵部尚书王寿稍稍拖延一段时间入阁,都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于是,德庆皇帝眼神阴鸷的盯了周尚景与赵俊臣一眼之后,咬着牙缓缓说道:“众位爱卿所言有理,王铮与李勋等人的罪行与谋叛无异,自当是要严惩不贷,前些日子朕顾忌着前线士气、百姓民心,才是稍稍拖延了一段时间,但今日确实是应该做出决断了!……传朕的旨意,王铮与李勋二人罪大恶极,杀无赦!传旨之后即刻执刑,无需等到秋后!三族之内,家产尽数查抄,族人充入贱籍!九族之内,则罢去所有官职功名,朝廷永不录用!”
随着德庆皇帝的传旨,百官们自然是纷纷赞扬德庆皇帝圣明仁慈。
另一边,周尚景与赵俊臣二人已经达到了目的,也是不再纠缠。
对于周尚景而言,王铮的定罪与惩处只是一个打击“帝党”的由头罢了,后续还会有很多手段,但目前还不是发挥的时候;
对于赵俊臣而言,他曾经答应过李勋、要暗中庇护李勋的族人,但赵俊臣如今早已是把李勋的族人平安护送到了台湾,也成功与郑家搭上了线,自然就不会再为李勋求情饶命。
不过,趁着百官们一同颂赞德庆皇帝的机会,赵俊臣偷偷抬头打量了一眼德庆皇帝的神态变化,发现德庆皇帝的脸上已是布上了一层寒霜。
然后,赵俊臣又转头看了一眼周尚景,发现周尚景这个时候依然是面色平静,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做法已经激怒了德庆皇帝。
“因为太子与藩王们的事情,德庆皇帝原本就已是心情极差了!如今又被周尚景趁机算计了一次,只怕是就要愈发怒不可遏了!
而德庆皇帝的这般情绪,毫无疑问是会影响到他后续的判断与决定……以周尚景的老谋深算,不可能没有预料到这一点!
也就是说,周尚景的今日表态,是存心想要激怒德庆皇帝,绝不仅仅是只为了重新平衡‘皇权’与‘臣权’那般简单,也许是另有目标……”
想到这里,赵俊臣也是悄然间做了决定,认为自己必须要慎之又慎,站队表态的时机也要延后一些,以防是受到周尚景的利用。
在此之前,赵俊臣刻意配合了周尚景的行动,也算是合作愉快,但周尚景若是想要利用赵俊臣的话,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而就在赵俊臣暗思之际,周尚景已是再次出列,依然是用一种缓慢平静的语气,道:“陛下,老臣还有事情要奏!”
……
……
第1060章.走钢丝.
……
……
“哦?周首辅今天又有禀奏,倒是少见……还有什么事,说吧!”
被周尚景算计了一次之后,德庆皇帝此时的语气还算平静,但他的面色则是愈发阴沉,眼神凶戾、充满了警告之意。
“朕刚才顾念大局,已经刻意忍了你一次,但你若是再敢得寸进尺,就别怪朕不客气翻脸了!”——德庆皇帝虽然没有明说,但他此时的眼神就是这个意思。
只可惜,周尚景一直垂着头,谨守着自己身为臣子应有的恭敬态度,并没看到德庆皇帝的眼神警告。
不过,周尚景与德庆皇帝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以他的经验与智慧,自然是明白德庆皇帝的底线在哪里,也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理应如此。
所以,周尚景这次很是识趣,终于是谈起了今天这场朝会的正题。
“陛下,据老臣所知,自从太子殿下出京调查各藩乱纪之事至今,与各地宗室屡有冲突,相互间弹劾不断,前些日子还强令洛阳官府软禁了福王府上下,中枢与地方皆是人心惶惶,长此以往只怕是就要朝纲大乱,还望陛下早做圣断,以正视听、以定人心!”
德庆皇帝的表情稍缓,点头问道:“周首辅的所言有理,这件事情确实是不能再拖延了……只不过,朕看过太子与藩王们相互弹劾的奏疏之后,认为他们所言各有道理,一时间也难以决断!周首辅你是老臣了,却不知你认为这件事情究竟孰是孰非?又该如何处置?”
周尚景的表情很是犹豫:“这个……此事涉及到了储君与宗室之间的矛盾,老臣不敢妄言。”
德庆皇帝缓缓道:“既然是说‘不敢妄言’,就代表你心中已经有想法了?说吧,咱们君臣相处多年,以你今时今日的资历与地位,又何须瞻前顾后。”
听到德庆皇帝的催促,周尚景终于是摆出了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老臣认为,陛下您的想法完全没错,太子殿下与各地藩王这段时间的相互弹劾皆有道理!太子弹劾藩王们违纪乱政、欺压百姓的事情是真的,藩王们弹劾太子他打压宗室、罗织罪名也并非是假,所以,双方皆有大过错!也皆是应该受到严惩、以儆效尤!”
随着周尚景的话声落下,满朝百官顿时是一片哗然。
对于百官们而言,太子朱和堉与各地藩王这段时间以来的相互弹劾,无疑是一个非常严肃的站队选择的问题,必须要慎之又慎、押宝获胜一方。
但与赵俊臣不同,百官们并不清楚德庆皇帝的真实心思,也猜不到德庆皇帝的立场偏向——德庆皇帝想要更换储君的心思早已是路人皆知,但他对于藩王们的不满也同样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尤其是德庆皇帝前几天在御书房召见众位重臣议事的时候,态度就很是矛盾,一会儿是斥责太子朱和堉扰乱政局,一会儿是大骂藩王们无视朝纲,完全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
这般情况下,百官们皆是态度谨慎,不敢轻易表态站队——否则,若是表态错误的话,不仅会引来德庆皇帝的心中不喜,还会彻底得罪太子与宗室的其中一方,只怕是后患无穷,到时候断送仕途都算是轻的。
今天上朝的时候,许多自诩精明的官员都已是暗暗打定了主意,只会发表一些模凌两可的意见,两边都不得罪。
谁曾想,周尚景却是再一次的反其道而行之,不仅是没有左右逢源、两边不得罪,反倒是公开表示太子与藩王双方皆有过错、也皆是该罚。
在百官眼中,周尚景的这般做法无疑是同时得罪了太子与藩王两方,这场官司最终不论是哪一方获胜,都会记恨周尚景,周尚景固然是权倾朝野的权臣,但事后只怕也会迎来一些麻烦。
哪怕是周尚景的那些心腹朋党,也完全没有想到周尚景会有这般表态,一时间皆是有些无措。
但百官们震惊于周尚景的“鲁莽”表现之时,赵俊臣的心中却是有些钦佩。
赵俊臣很清楚,周尚景的这般表态,完全迎合了德庆皇帝此时的真实想法,那就是同时惩治太子与藩王双方,趁机达成更换储君与打压宗室的双重目标!
所以,德庆皇帝当初在御书房召见各位重臣谈及这件事情的时候,才会是那般的态度矛盾,就是希望各位阁老与尚书们自行理解、各自选边,让一部分大臣选择支持宗室攻讦太子、另一部分大臣则是选择支持太子攻讦宗室,然后德庆皇帝就可以顺水推舟、一箭双雕了。
而德庆皇帝的这般心思,满朝上下却也只有赵俊臣与周尚景二人猜到了。
但赵俊臣之所以是可以猜到德庆皇帝的这般心思,完全是因为德庆皇帝希望赵俊臣配合行事,所以主动泄露了一些根底,但周尚景能够推断出德庆皇帝的真实心思,则是完全凭借着他对于德庆皇帝与庙堂局势的深刻理解,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
不过,赵俊臣暗暗钦佩周尚景的眼光老辣之余,却又隐隐觉得这件事情有哪里不对,结合周尚景此前故意算计与激怒德庆皇帝的做法,赵俊臣只觉得周尚景如今并不只是刻意迎合德庆皇帝这般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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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德庆皇帝听到周尚景的表态之后,心情很是复杂,暗暗感到满意之余,心中暗怒也是愈发滋长。
这是因为,德庆皇帝发现周尚景再一次猜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而且,德庆皇帝同样明白,周尚景如今之所以是选择迎合自己的心思,完全是因为他刚才算计了自己一次,所以想要凭借这次表态修补他们君臣之间的关系。
实际上,这也是周尚景对付德庆皇帝的惯用手法,每当是他暗中算计了德庆皇帝一次之后,都会及时展现出自己的不可或缺、老成谋国的一面,协助德庆皇帝办成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
也正是因为如此,德庆皇帝对于周尚景的感观很是复杂,一方面是认为周尚景不可或缺、有些事情必须是要交给周尚景负责才能安心,另一方面则是忍不住心中生恨,无论如何都看周尚景不顺眼。
这种“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的手段,明明应该是皇帝敲打臣子的方法,而不是臣子对付皇帝的策略,周尚景用这般手段对付德庆皇帝,对于德庆皇帝而言简直就是一种无言的羞辱。
只不过,周尚景从前采用这般手段对付德庆皇帝的时候,总是很隐晦,并不似今天一般毫无遮掩,百官们或许是没有察觉到任何迹象,但以德庆皇帝的帝王心术,这个时候自然是一眼看穿。
强行压下了心中的复杂情绪,德庆皇帝再次问道:“周首辅倒是敢言,竟是认为太子与藩王双方皆是应该受到惩处……那么,你认为他们双方应该如何惩处才是妥当?”
德庆皇帝的语气依然平静,周尚景也依旧垂头,但以周尚景对于德庆皇帝的了解,也大致可以猜到德庆皇帝的此时心态——他当然明白自己这个时候选择刻意迎合德庆皇帝、只会让德庆皇帝觉得自己受了羞辱,心中怒意已经快到极限了。
若是平常时候,德庆皇帝或许还会选择隐忍、以大局为重,但德庆皇帝这些天以来因为太子与藩王的这场官司,原本就是心情极差,刚才还被周尚景趁机算计了一把,此时又察觉到了周尚景的心机算计,只怕是就要控制不住做出一些冲动决定了。
周尚景很清楚,自己如今的做法就是走钢丝,稍有不慎就会让德庆皇帝彻底撕破脸皮掀桌子,到时候谁也承受不住,但他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于是,听到德庆皇帝的询问之后,周尚景再次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陛下,老臣看过太子与藩王相互间的弹劾奏疏之后,却发现在太子殿下的弹劾之中,就要以福王的罪名最为严重,罪证亦是最为齐全!
与此同时,各地宗室弹劾太子殿下的奏疏,也大都是追随福王发声,显然福王他如今已经成为众位藩王之首,与各地宗室之间也有串联迹象,这显然是严重违反了朝廷纲纪!
所以,无论如何,陛下您都必须要严惩福王一脉,绝不能轻饶!
然后,再从福王身上查出与他相互串联的那些宗室,也都是严惩不贷,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听到周尚景的这般建议,德庆皇帝轻轻点头,认为周尚景的这般说法与自己的想法大致相符。
然后,就见周尚景继续说道:“但各地宗室乃是我朝国本,不可随意动摇,若是牵涉太广也不能手段过于强硬!而且,如今各地宗室纷纷反弹,除了福王暗中串联的原因之外,也是因为太子殿下的手段过于激烈,与各地宗室之间早已是矛盾深种,各地宗室皆是认为太子刻意欺压他们,对于太子的调查审断也皆是不服……
所以,若是要继续调查福王与各地宗室,就不能再让太子殿下负责了,臣认为陛下您应该传旨训斥太子殿下,并且把太子殿下召回京城,以是稍稍安抚宗室之心!但与此同时,还要另选一位所有人都能接受的人选,继续调查各地宗室的乱纪之事!
老臣认为,七皇子殿下的声誉好、能服众,从前一直是抽身事外没有利益关系,如今身体也已经康复,正是最佳人选!”
随着周尚景的话声落下,德庆皇帝不由是面色微变,百官也再次是一片哗然!
……
……
第1061章.失控.
……
……
德庆皇帝想要扶持七皇子朱和坚继任储君之位的事情,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但终究还没有成为既成事实,尘埃落定之前总会存在变数。
所以,朱和坚若是想要无惊无险的顺利上位,就必须要做到以下两点。
其一,是必须留在京城中枢、陪在德庆皇帝的身边,既是巩固圣眷、也是遇到意外情况之后可以迅速做出反应;
其二,是一定要维持自身形象、减少政敌,秉持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原则,尽量降低上位阻力;
以目前的庙堂局势,朱和坚只要做到这两点,自然就会顺利上位、成为最终的受益者。
而如今,周尚景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也许会同时破坏这两点——不仅是让七皇子朱和坚远离了京城中枢与德庆皇帝,还会让朱和坚陷入多做多错多得罪人的泥潭之中。
与此同时,周尚景还让此前一直远离庙堂中枢的太子朱和堉提前返回了京城……
这些因素结合到了一起,储君更替的事情也许就要横生枝节了。
所以,也难怪百官们听到周尚景的表态之后会是一阵哗然了。
与此同时,百官们也是纷纷猜测——周尚景的这般提议,显然是存着刻意打压朱和坚的上位的心思,也暗中拉了朱和堉一把,难道说……周尚景这是要明目张胆的插手储君之争了?
而且,周尚景所选择的支持对象,还是如今已是岌岌可危的朱和堉?
这显然是一个更为巨大的变数!简直就是平地惊雷!
*
这段时间以来,因为德庆皇帝的默许与纵容,朱和坚的庙堂势力可谓是一飞冲突,不仅是赢得了绝大多数清流官员的支持,还有数量众多的政治投机者纷纷投效,又趁机吞并了前内阁首辅沈常茂的绝大部分势力与党羽,像是内阁辅臣程远道、少傅张诚、礼部尚书林维、都察院右都御史吕纯孝等等朝中重臣,如今皆已是成为他的拥簇,形成了一股极为惊人的官场势力!
时至今日,各方势力都认为朱和坚上位的事情已是大势所趋,所以就把这股势力称之为“新太.子党”。
若是抛开实权、仅论声势的话,“新太.子党”已是丝毫不逊于周、赵二党!
此时,随着周尚景的话声落下,“新太.子党”的官员们皆是嗅到了危险气味,顿时是一改此前的沉默寡言,所有人都是神情激愤,也不等德庆皇帝表态,就纷纷出列表示反对。
“陛下,老臣认为,周首辅的建言很是不妥!七皇子殿下虽然是声誉卓著、各方信服,但他目前终究只是皇子之身,依照我朝祖训,皇子不可干政,并不适合担当这般重任。”
周尚景的积威太重,寻常官员根本没胆子抢先出头与他当面对质,而程远道身为内阁辅臣,这个时候自然是有责任率先站出来表明态度。
随着程远道的领头,林维、张诚、吕纯孝等人也是纷纷附和。
张诚的态度很是激烈,大声道:“陛下,无规矩不成方圆,祖训在先,万不可开此先河啊!”
吕纯孝则是摆事实讲道理,扬声道:“陛下明鉴,七皇子固然是品性高洁、聪慧睿智,但终究是经验不足,即使是抛开皇子的敏感身份,也不能突然就这般毫无预兆的让他担负重任!”
随后,礼部尚书林维更是一脸的大义凌然:“启禀陛下,老臣认为周首辅所言大谬,有误国之嫌!老臣以死直谏,还望陛下惩他妖言惑众之罪!”
周尚景的提议很是唐突,并没有与“周党”众人提前协商,“周党”官员这个时候难免是反应慢了半拍,并没有及时支援,随着“新太.子党”众官员的纷纷表态反对,太和殿内到处都是反对声浪,一时间竟是让周尚景的声势落于下风。
这十余年来,周尚景可谓是权倾朝野、风光无二,这种情况已经很少见到了。
德庆皇帝原本也恼怒周尚景的发言,毕竟他为了扶持朱和坚上位已经铺垫了近半年时间,眼看就要功成,却没想到周尚景选在这个时候突然跳出来唱对台戏,让德庆皇帝愈发是怒火中烧。
然而,见到“新太.子党”的踊跃表现之后,德庆皇帝也不由是心中一愣,却是猛然间发现——不知不觉之间,七皇子朱和坚的庙堂势力已是如此惊人了。
“若是没有今天的事情,朕只怕还看不出来,老七的前朝影响已是这般巨大了,他还没有成为新太子,就能让这般多的朝廷重臣为他效力,若是待他成为了真正的储君,只怕是权势还要进一步增长,也许能一举压倒周、赵二人也说不定……虽然是有机缘巧合的因素,但这般手段也是不同凡响了……但在朕的面前,他却是从未展现过这般手段与野心……”
暗思之际,德庆皇帝的心情愈发复杂,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喜是忧。
不过,就像是程远道、张诚等人一样,德庆皇帝也不希望让朱和坚负责调查宗室的事情,这显然是一个烂臭的泥潭,而朱和坚则是德庆皇帝所看好的皇位继承人,绝不应该涉足其中。
所以,德庆皇帝很快就再次把注意力转移到周尚景的身上,目光中蕴含着怒火不减,紧紧盯着周尚景的表情变化,想要看明白周尚景的真实想法。
实际上,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虽然是明争暗斗了多年,但相互间也存在着许多默契,其中最重要的一条默契就是——德庆皇帝不会轻易动用武力针对周尚景,周尚景也不会轻易出手干涉皇权更替之事。
这些年以来,正是因为这般默契的存在,周尚景从来都没有针对储君更替之事发表过任何意见。
在德庆皇帝看来,周尚景的这般做法显然是越线了。
只不过,让德庆皇帝感到奇怪的是,像是周尚景这样一个老狐狸,为何会突然间做出这般失智之事?他难道已经不打算平平安安的告老还乡了吗?
于是,随着“新太.子党”的反对声浪稍稍停歇,德庆皇帝缓缓说道:“众位爱卿所言有理!周首辅的建言确实是有些荒唐,不论是从各方面来看,七皇子显然不是负责调查宗室之事的适合人选!……周首辅,你提出这般建议之前,难道就没有想过利害?还是说,你已经老糊涂了?”
德庆皇帝的这一番话,主要是为了试探周尚景的真实想法,但他刚才屡屡被周尚景撩拨怒火,说话间也有些夹枪带棒,隐隐还有反击之意。
接下来,若是周尚景不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德庆皇帝说不定就要以周尚景已经“老糊涂”为理由,重新考虑内阁首辅的人选了。
此时,面对“新太.子党”众人的纷纷反对,以及德庆皇帝的讽刺与反击,周尚景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缓缓说道:“陛下,老臣也知道自己的建言有些不妥,七皇子的身份敏感,且又经验不足,并非是调查宗室的完美人选……然而,除了七皇子之外,老臣也确实想不出更合适的人选负责此事了!”
说完,周尚景缓缓抬头,表情似笑非笑,看向那一众刚才还在争先反对自己的“新太.子党”官员,说道:“自洪武二十二年以来,原本负责宗亲事务的宗人府已是虚设,所有宗人府事务皆是转由礼部负责……林尚书,你乃是礼部魁首,朝廷若是想要调查各地宗室的罪行嫌疑,正在你的职责之内,要不这件事就交由你来全权负责可好?”
说话间,周尚景的目光定在了礼部尚书林维的身上。
刚才还在慷慨激昂、“以死直谏”,说要严惩周尚景“妖言误国”之罪的林维,顿时是吓了一跳。
任谁都能看明白,调查宗室的事情就是一个出力不讨好、后患无穷的泥坑,林维身为“新太.子党”的核心成员,固然是不愿意让七皇子朱和坚涉足其中,他自己更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于是,林维连忙摇头道:“下官才疏学浅、威望不足,又如何可以担当这般重任!更何况,礼部只是负责掌管宗室名册、撰写帝王谱系,记录宗室成员子女的嫡庶生卒、嗣职袭位、丧葬谥号等事,并且向陛下转陈宗室的陈诉请求罢了,并没有定罪宗亲的权责,又如何能够担负此事?万不可行!万不可行!”
听到林维的托词,周尚景并没有穷追猛打,只是轻轻点头后,又把目光转向了都察院、刑部、以及大理寺的几位长官,问道:“如今根据太子殿下的调查,许多宗室的罪行都在三法司的权职范围之内,要不就把调查宗室的事情交由都察院、大理寺、以及刑部三大衙门的某位重臣负责,如何?”
随着周尚景的询问,六扇门的几位长官也都是面色发白,连忙是敬谢不敏、表态拒绝。
其中,都察院左都御史杜白与刑部尚书张伯崇皆是周尚景的亲信,这个时候大致也猜出了周尚景的一些想法,皆是先后出列表态,配合周尚景行事。
杜白率先说道:“周首辅此言不妥,都察院众人曾经与太子殿下交往紧密,若是由都察院负责接手此事,各地宗室只怕是还会不服!”
都察院右都御史吕纯孝稍稍犹豫片刻后,也是说道:“陛下,杜大人所言有理,这件事情都察院并不适合出面,也无力妥善处置。”
另一边,张伯崇则是说道:“陛下明鉴,刑部虽然说是与大理寺、都察院共称为三法司,但权责却是有些不同,刑部主要是负责刑罚政令、审核刑名,且是‘大事上之,小事则行’,现如今各地宗室的罪名尚有争议,刑部并不适合接手此事!”
一向中立的大理寺寺卿方世文犹豫了一下之后,更是说了一句公道话:“陛下,臣认为,外臣并不适合负责调查各地宗室之罪行,难免是畏手畏脚、瞻前顾后,这件事情终究还是交由宗室或者外戚之人负责,较为妥当!”
见到礼部与三法司官员的陆续表态之后,周尚景再次轻轻点头,向德庆皇帝说道:“陛下,如今就是这般情况,礼部与三法司皆是不敢、也不方便接手此事,太子殿下又被各地宗室所排斥,至于东西二厂与锦衣卫,则是与各地宗室颇有干系,似乎也不是最佳的选择……这样一来,合适人选也就不多了,老臣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由七皇子殿下负责接手此事,虽然不是最完美的人选,但也是目前的最佳选择了,所以老臣才会举荐七皇子殿下接手此事,还望陛下明鉴。”
听到周尚景的解释之后,德庆皇帝不由是再次陷入了沉默。
与此同时,见到各位朝臣的反应之后,德庆皇帝被周尚景撩拨起来的心中怒火也是愈发强烈了,只觉得这些臣子简直是毫无担当,完全不懂得为自己分忧,顺便还破坏了德庆皇帝反击周尚景的计划。
尤其是礼部尚书林维、都察院右都御史吕纯孝的表现,更是让德庆皇帝深为失望——他们明明是七皇子朱和坚的支持者,按理说这个时候就应该勇敢站出来为朱和坚顶雷,但他们事到临头依然是只想着明哲保身,完全没想过自己的做法会不会危害到他们身后的朱和坚,这般见识与担当简直是一无是处!
德庆皇帝只觉得,今天这场朝会简直就是万般不顺,随着周尚景的屡次搅局,局势走向已经彻底偏离了他的最初预想。
不过,德庆皇帝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朱和坚接手调查宗室的事情,否则他的储位更替计划必然会横生枝节。
所以,德庆皇帝强忍着心中不快,稍稍思索片刻后,突然把目光转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赵俊臣,想要从赵俊臣这里打破僵局。
于是,德庆皇帝开口问道:“赵爱卿,你为何是一言不发?这可与你的过往行事不符,说说你的看法吧。”
说实话,今天这场早朝的局势发展,不仅是彻底脱离了德庆皇帝的掌控,也彻底脱离了赵俊臣的预想。
从刚才开始,赵俊臣就一直是心中急转,思索着周尚景今天这般异常表现得真实目标,他可不认为周尚景屡次的刻意挑衅与激怒德庆皇帝只是无的放矢,但周尚景的真实想法实在是藏得太深,赵俊臣这一次哪怕是绞尽脑汁也无法猜出真相。
听到德庆皇帝的点名,赵俊臣不由是苦笑出列,还没有看清局势发展之前,他实在是不愿意发表态度,生怕会受到算计。
所以,赵俊臣出列之后先是沉吟片刻,然后就摆出一副“就事论事”的态度:“陛下,臣认为周首辅与各位同僚所言皆有道理,臣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不妨,咱们把七皇子殿下请到太和殿,听听他自己的意思?”
……
……
第1062章.周尚景的真正计划.
……
……
听到赵俊臣的建议,德庆皇帝下意识的想要直接拒绝。
按照德庆皇帝的想法,朱和坚乃是未来储君,必须要明哲保身、一尘不染,根本不应该让他参与到这场讨论之中。
这种时候特意召见朱和坚询问意见,只会让朱和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他若是同意了周尚景的提议,无疑是自讨苦吃、后患无穷;他若是拒绝了周尚景的提议,也必然会影响到朝野评价,被认为是推诿责任、缺乏担当。
然而,德庆皇帝正打算开口拒绝,却是突然间想起了“新太子党”刚才的浩大声势,不由是心中一动。
德庆皇帝是一个很贪心的皇帝,所以他对于储君的要求,也就充满了矛盾。
在德庆皇帝的心目之中,一个完美的储君应该是这样的——既是世人称善、百官信服,但也不能声誉太高、盖过自己的风头;既是要植党营势、拥有稳定朝野的能力,但也不能权势太大、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既是要雄心勃勃、敢于担当,但又必须要懂得韬光养晦、谨守本分……
朱和坚从前面对德庆皇帝的时候能够游刃有余,只是因为他还没有真正坐上储君太子的位置,德庆皇帝对他的要求并不高,他只需要证明自己拥有一定的忠孝品德与政治智慧,就足以让德庆皇帝满意了。
但时至今日,朱和坚已是准太子了,他在德庆皇帝的心中定位也就悄然间发生了变化,必须要满足德庆皇帝各种各样、相互矛盾的要求,一不小心就会触犯德庆皇帝的忌讳。
比如这一次,朱和坚经营庙堂势力的事情,明明是得到了德庆皇帝的默许,但德庆皇帝见到朱和坚的庙堂势力发展超乎预想之后,就会出于本能的生出不安与猜忌,怀疑种子也是迅速的发芽生长,忍不住就想要试探一下朱和坚的真实秉性、看他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正是缘于这般心思,德庆皇帝拒绝的话刚到嘴边,却是鬼使神差的改变了主意,缓缓道:“既然如此,传朕的旨意,召见七皇子朱和坚赶来太和殿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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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庆皇帝传旨之后,百官们并没有安静等待朱和坚的出现,依然是为了周尚景的提议而争论不休,整个太和殿还是乱作一团。
“新太子党”的众位官员已经察觉到,朱和坚一旦是现身太和殿之后,就会陷入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他们希望能赶在朱和坚出现之前彻底否决掉周尚景的提议,所以就依然是高举着“祖训”大旗,纷纷向德庆皇帝禀奏,表示朱和坚的皇子身份绝不适合担当重任。
而“周党”的众位官员这个时候也纷纷反应了过来,陆续开始站出来声援周尚景的提议,他们认为明朝祖制只是说“皇子不可干政”,但宗室事务与朝廷政务完全是两码事,朱和坚完全有资格负责调查各地宗室的罪行。
就这样,“新太子党”与“周党”之间,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正面争锋,双方皆是态度坚决、寸步不让
从某方面而言,这场争锋宣示着“新太子党”的正式登场,颇有一鸣惊人之势,与“周党”相互争锋之间,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甚至可以说,从今往后,庙堂之中已是形成了“周党”、“赵党”以及“新太子党”三足鼎立的基本局面。
只不过,“新太子党”的成立时间毕竟太短,看似是声势浩大,却远远不及“周党”众人的配合默契,而且程远道、林维、吕纯孝等人的眼光手段,也颇是不及“周党”的李和、宋启文、张伯崇等人,两党争锋之际看似是势均力敌,但很快就被“周党”的老狐狸们操控了话题走向。
“周党”的几位重臣同样是无法猜出周尚景的真实计划,却也看明白了周尚景想要打压朱和坚的想法,他们对于周尚景的政治智慧一向极为信服,认为周尚景的这般做法必然是有其深意,如今并没有太多犹豫,纷纷是暗中配合行事。
于是,在“周党”几位核心人物的刻意引导之下,秉承着周尚景打压朱和坚的指示,这场争论的核心话题却是逐渐从“朱和坚究竟有没有资格担当重任”,变成了“朱和坚究竟有没有能力担当重任”。
但偏偏,还有许多“新太.子党”官员一心只想着要压制“周党”,竟是主动跳入坑中,纷纷表示朱和坚的经验不足、能力尚未得到检验,若是由他负责宗室之事,很可能会彻底搞砸,也许还不如太子朱和堉……被算计了也毫无自觉。
这场争论若是持续下去,只怕是“朱和坚能力不足”的观点很快就要变成百官共识了。
幸好,就在“新太子党”彻底毁掉朱和坚的能力评价之前,随着一声“七皇子朱和坚觐见”,朱和坚总算是及时赶到了太和殿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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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朱和坚很清楚今天这场朝会的重要性,一直都在密切关注,他收到德庆皇帝的圣旨之前,就已经掌握了大致情况,收到圣旨之后也迅速赶到了太和殿,没有耽搁任何时间。
但朱和坚赶到宫中之后,还想要继续观察一下局势变化,就一直躲在太和殿外、探听着“新太子党”与“周党”的争辩。
只奈何,因为“新太子党”的表现太过拙劣,朱和坚很快就听不下去了,差点被气炸,只好是被迫提前现身——若是真让百官们认定他的能力还及不上朱和堉,他今后就算是顺利上位成为新太子,也很难在庙堂之中站稳脚跟了。
迈步进入太和殿之后,朱和坚首先是深深看了周尚景一眼,目光深处既有恼怒也有疑惑,他不明白周尚景为何会毫无征兆的刻意针对自己;
随后,朱和坚又稍稍转头,认真观察了赵俊臣一眼,眼中暗藏着一丝忌惮,显然是有些担心赵俊臣接下来的立场态度。
但至始至终,朱和坚都没有去看“新太子党”众人一眼——这些人的诸般拙劣表现,实在是让朱和坚失望至极,看似是声势不小,但至始至终都被“周党”牵着鼻子走,全是些酒囊饭袋!
“我今后若是想要在庙堂之中站稳脚跟,就必须要尽快搜寻一些真正的人才为己用!这些清流与前‘沈党’官员,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从前就一直被周尚景、赵俊臣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今后也只能利用以摇旗呐喊、助长声势,绝不能担当重任!”
暗思之际,朱和坚心中满是怨毒情绪,但他的表情神态却是一如既往的儒雅温和,快步走到德庆皇帝的御阶之下,参拜道:“儿臣向父皇问安,拜见父皇。”
德庆皇帝已是沉默良久,见到朱和坚行礼问安之后,终于是缓缓开口,问道:“老七,今天早朝上所发生的事情,你可是已经知道了?”
朱和坚叹息一声,点头道:“儿臣领旨赶来宫中的路上,就已经从传旨天使那里询问了相关消息,也大致明白了目前情况。”
德庆皇帝深深打量了朱和坚一眼,再次问道:“周首辅提议由你接替太子、负责调查各地宗室的诸般罪责,你对此有何想法?”
朱和坚显然是心中早有对策,没有任何犹豫的直接说道:“只要能为父皇分忧,儿臣愿意做任何事情,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若是父皇您认为儿臣负责此事是一件为君分忧的好事,儿臣自然是责无旁贷;但若是父皇您认为儿臣接手此事有违祖训,儿臣自然是要主动避嫌、不敢逾越!”
听到朱和坚的这一番话,百官皆是心中暗赞,认为朱和坚的话术很是高超。
通过这一番话,朱和坚不仅是让自己避开了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还顺便展现了自己的忠孝之心。
与此同时,朱和坚也把决定权交给了德庆皇帝,他认定了自己乃是德庆皇帝寄以厚望的未来储君,所以德庆皇帝绝不会让他身陷到烂臭泥潭之中!
果然,听到朱和坚的这般表态,德庆皇帝表情欣慰的轻轻点头,显然是很满意朱和坚的回答。
“你倒是明白忠孝二字,也懂得体谅朕的难处,从来都不让朕为难!若是百官们都像你这般,何愁江山不稳?若是一个朝廷重臣完全不在乎皇恩天威,只懂得处处算计、与朕作对,又留他有何用?”说话间,德庆皇帝瞥了周尚景一眼,显然是意有所指。
顿了顿后,德庆皇帝的目光再次转向朱和坚,继续称赞道:“也难怪今天早朝上,百官们皆是对你交口称赞,他们的态度立场各有不同,彼此之间也是争论不休,但所有人都认为你品行高洁、立场公正、足以服众,各种赞誉之言不绝于耳……呵呵,太子他从前朝野声誉最高的时候,只怕也及不上你!”
德庆皇帝的这一番话表面上似乎只是为了敲打周尚景,但朱和坚听到耳中之后却是不由的心中一紧,立刻答道:“《道德经》有云,‘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坦然而善谋’;又有云‘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不争’;这些都是先圣老子的警世名言,正所谓‘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儿臣也是深以为然!故而儿臣一向是独善其身、与人无争,自然也就无人为敌了。”
朱和坚确实是学问极佳,立刻搬出了《道德经》的字句,以暗示自己从来都没有任何野心。
这一番话的言下之意,就是说百官们之所以是异口同声的称颂他,只是因为他与所有人都没有利益冲突罢了,这也就是所谓的“不争而善胜”;与此同时,因为朱和坚已经是准太子了,自然会有大量政治投机者主动拥护,这也就是所谓的“不召而自来”、“利而不害”。
简而言之,朱和坚就是暗示自己从来都没有刻意的邀名养望,也从来都没有瞒着德庆皇帝结党营私。
这一番话依然很漂亮,德庆皇帝再次满意点头。
德庆皇帝特意传唤朱和坚问话,原本就只是为了试探朱和坚究竟有没有隐藏野心,并不是真想要让朱和坚接手宗室的烂摊子,朱和坚如今的几次回答让德庆皇帝很是满意,此前的猜忌之心也就消散了许多,就打算中止这个话题,寻个理由否决掉周尚景的建议。
然而,还不等德庆皇帝表明态度,今天早朝上异常活跃的周尚景却是再次站了出来,再次把话题转了回去,沉声道:“陛下,七皇子殿下的忠孝之心、勇于担当、聪慧睿智,皆是百官楷模,让老臣深感敬佩!
但目前的情况已经很明显了,百官与厂卫皆是不适合出面,七皇子殿下已是唯一人选,而且他本人也毫无拒绝之意,迫切想要为陛下分忧,可谓是一拍即合。
老臣还望陛下能够当机立断、雷厉风行,任命七皇子成为朝廷钦差、专查各地宗室之罪行!陛下明鉴,宗室犯案的事情必须要尽快解决,否则只会影响愈发恶劣,绝不能再有拖延了!”
听到周尚景的再次发言,德庆皇帝与朱和坚皆是面色再变。
与此同时,赵俊臣站在周尚景的身后,则是险些笑出声来。
朱和坚确实是话术高超,顺利糊弄了德庆皇帝,但他想要在周尚景的面前玩弄话术,就显然是关公门前耍大刀了——赵俊臣就从来都不敢使用话术手段对付周尚景——这个老家伙不仅是当代文坛大家、党争经验丰富,而且他的思维敏捷也根本不像是一个就快要耄耋之年的老人。
此时,朱和坚就吃了苦头,他的诸般表态明明只是明哲保身的取巧之言,却立刻被周尚景曲解了原意,变成了“毫无拒绝之意”、“迫切想要为陛下分忧”,顿时就让朱和坚再次坐蜡了。
这样一来,即使是以朱和坚的急智敏锐,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出最佳反应。
另一边,德庆皇帝原本已是逐渐平息的心中怒火,也是再次高涨了起来,只觉得周尚景已经疯了,竟是处处与自己作对,难道周尚景就真不怕自己掀翻桌子之后不得善终?
只是,周尚景的表态依然是滴水不漏,德庆皇帝一时间也寻不到发火的理由,只好是强忍怒火、另寻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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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的情况很明显,满朝百官如今没有任何人敢于接手宗室的烂摊子,生怕自己会惹上一身腥臊,皆是避之不及!
这般情况下,朱和坚似乎已经成了唯一的合适人选,德庆皇帝就算是想要反对周尚景的提议,也必须要另寻一个替代方案才行。
于是,德庆皇帝狠狠瞪了周尚景一眼之后,就把目光就转向了庙堂里的几位重臣,想要逼迫某位重臣站出来、接手宗室的事情,代替朱和坚抗下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这个黑锅。
有资格担当这般重任的大臣,除了周尚景刚才所提到的礼部与三法司的长官之外,其实还有几位内阁辅臣。
下意识的,德庆皇帝的目光首先停在了赵俊臣的身上——让赵俊臣背黑锅已经成了德庆皇帝的心中本能。
但很快的,德庆皇帝就轻轻摇头,认为赵俊臣不是合适的人选,因为赵俊臣曾经与太子朱和堉结盟,由他负责调查各地宗室,只怕是各地宗室还会不服反弹,而且朝廷钱粮还需要赵俊臣出面维持运转,脱不开身。
然后,德庆皇帝的目光停在了阁老李和身上,想要把这面黑锅交给“周党”的第二号人物,也算是报复周尚景今天处处让自己作对的事情。
只不过,德庆皇帝还是有些迟疑,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皇帝固然是可以逼迫臣子背黑锅、担责任,但臣子也有对付皇帝的手段,那就是装病!而且,越是年纪老迈、地位显赫的臣子,就越是善用这般手段!
李和的岁数也不小了,还是一个老资格的阁老,若是德庆皇帝逼迫他接手宗室的事情,他很可能反手就会“大病不起”,德庆皇帝到时候还真拿他没办法,最多也只能削他的官职,但宗室的事情也会一直拖延下去无法解决——周尚景至少有一句话没说错,调查各地宗室罪行的事情确实是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接下来,德庆皇帝又把目光转向程远道、吕纯孝、林维等人,同样是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这些人皆是“新太子党”的核心人物,官位也足够高,强令他们接手调查宗室的事情,倒也不担心他们用“装病”这一招对付德庆皇帝,毕竟他们若是逃了,就必须要让朱和坚顶上去,到时候他们在“新太子党”也就再无立足之地了。
只可惜,这些人的能力不足,德庆皇帝实在不放心让他们担当重任。
就这样,德庆皇帝的目光转了一圈之后,却迟迟寻不到合适人选,不由是心中暗暗恼恨,认为满朝百官皆是不忠不孝、不堪大用,这种时候一个也指望不上。
而就在德庆皇帝为了合适人选而左右为难的事情,朱和坚也是偷偷转头,给“新太子党”的几位核心人物打眼色,示意他们主动站出来承担责任。
只要他们主动站出来毛遂自荐,哪怕是能力不足被德庆皇帝拒绝,朱和坚身上的压力也会减轻大半!
只可惜,任谁都知道调查宗室的事情是一个烂泥滩,今后必然是要背黑锅、担责任,程远道一向惜身,从来都不会主动担责任;吕纯孝如今还挂念着太子朱和堉的好处,支持朱和坚的立场并不坚定;林维更是一个自私自利之辈,更不会主动背黑锅……
于是,这几位有资格背黑锅的“新太子党”官员皆是鼻观口、口观心,没有任何要主动站出来的意思,就好似根本没有注意到朱和坚的眼色。
见到这一幕,朱和坚心里更是暗恨这些人无用,也愈发是下定决心,今后必须要寻找一些真正的人才为己用。
而就在这个时候,百官队列的中间位置,突然有人出列道:“陛下!微臣依然认为,七皇子殿下的身份不适合担当重任,此乃祖宗之法,不可违背!但既然是如今百官之中无人愿意担当重任、调查各地宗室之事,若是陛下您不嫌弃微臣的位卑人轻,微臣愿意毛遂自荐、为君分忧!”
听到这一番话,百官皆是愕然,纷纷向着说话之人看去,却发现说话之人乃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王佑伦!
见到王佑伦的主动请缨,满朝百官皆是觉得不可思议,完全没想到从来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王佑伦会主动站出来,但德庆皇帝与七皇子朱和坚二人却是心中大喜、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王佑伦的出现,无疑是一举打破了周尚景所造成的僵局。
然后,德庆皇帝与七皇子朱和坚皆是迅速在心里暗暗回忆着王佑伦此人的仕途经历。
说起来,王佑伦乃是现任太子太师王保仁的得意门生,德庆皇帝前段时间把王保仁召回京城,就是为了让他辅佐朱和坚,从政治立场来看,王佑伦与朱和坚的利益一致,只是因为隔着王保仁这一层,所以王佑伦还不能算是朱和坚的嫡系势力。
当年王保仁与周尚景党争落败之后,被贬到南京担任南京吏部尚书,然后周尚景就迫不及待的出手清洗了王保仁留在京城中枢的所有朋党,却唯有这个王佑伦能够扛着周尚景的屡次打压而屹立不倒,反倒是一步步的升到都察院右副督察御史的正三品官位,足以说明这个人的手段高超、能力不凡!
由这样一个人负责接手调查宗室的事情,德庆皇帝倒也能够安心。
另一边,朱和坚心中暗喜之余,也是暗暗下定决心,认为王佑伦愿意主动出面为自己顶雷,显然是忠心耿耿,他的过往经历也足以证明能力,这般人物正是朱和坚想要寻到的真正人才,今后必须要重用,甚至是引为臂助!
事实上,自从朱和坚的上位迹象愈发明显之后,王佑伦就屡次向朱和坚主动示好,但朱和坚担心王保仁的反应,不敢明目张胆的挖墙脚,态度一直是若即若离,如今看到王佑伦的表现之后,朱和坚发现自己当初就不应该顾忌太多、冷落王佑伦,却是险些错过了一个人才。
就这样,大约是因为周尚景此前逼得太紧,德庆皇帝与朱和坚二人如今只觉得王佑伦越看越顺眼。
而就在德庆皇帝与朱和坚各有所思之际,周尚景见到王佑伦的表态之后,目光中闪烁着莫名的意味,却是再次表态反对道:“陛下,王大人愿意主动请缨,固然是勇气可嘉,但他终究只是右副督查御史,而都察院的副督察御史一向是无定员,如今足有十一位之多,地位与声望并不显赫,宗室之事又是如此重要,由他负责只怕是压不住阵脚,也不能服众!老臣还是认为,调查宗室之事还是交由七皇子负责最为妥当!”
德庆皇帝看了看周尚景,又看了看王佑伦,嘴角挂起了一丝笑意,道:“王御史愿意为朕分忧,朕心甚慰!周首辅认为王御史的官阶与声望不足,并不能担当重任,倒是提醒朕了,说起来……王佑伦的资历与能力皆是足够,如今也证明了自己愿意为君分忧的耿耿忠心,是时候提拔一下了!
传朕旨意,王佑伦忠心勤勉、勇于担当,堪为百官表率,兹以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择日出京赶往洛阳,接替太子审断福王乱政违纪之案!
另,都察院左都御史杜白、右督查御史吕纯孝二人平庸无能、惯于推诿,当罚之以儆效尤,杜白罚俸一年、改任都察院右都御史,吕纯孝罚俸半年、降为都察院右副督察御史!钦此!”
颁布了圣旨之后,德庆皇帝只觉得自己的做法很是高明,不仅是寻到了合适人选负责调查各地宗室的罪行,还顺便敲打了今天早朝上一直是逃避责任、推诿退缩的百官,最重要的是——王佑伦乃是周尚景多年以来一直想要对付的“政敌”,德庆皇帝趁机提拔重用了王佑伦之后,还顺带惩治了“周党”的核心人物之一杜白,也就报复了周尚景今天朝会上屡次与自己作对的事情——可谓是一箭三雕!
再等到王佑伦迅速领旨谢恩、杜白与吕纯孝二人也是苦着脸领罚之后,德庆皇帝心中痛快,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笑着向周尚景问道:“如此一来,王佑伦已是成为正二品的督查御史、三法司魁首之一,周首辅认为他是否有资格调查宗室之事了?”
周尚景似乎是没想到德庆皇帝会是这般果断,竟是毫无犹豫的越级提拔了王佑伦,不由是面色沉凝,垂头缓缓道:“有陛下的乾纲独断,老臣自然是无话可说。”
再到周尚景的哑口无言,德庆皇帝更是心中舒坦,再次宣旨道:“既然如此,再传朕的旨意,任命都察院左都御史王佑伦为朝廷钦差,最迟明日启程赶往洛阳,接替太子调查福王的乱政违纪之事,各地官府皆是要全力配合,尽快查实各地宗室之罪行,不可有任何耽搁,钦此!”
听到德庆皇帝的盖棺定论,王佑伦一脸的赤胆忠心,再次出列领命,而周尚景则是继续低着头返回了百官队列,再也是一言不发。
从表面上来看,周尚景似乎是计划落空了,想要打压七皇子朱和坚不成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是让他的朝中政敌王佑伦讨到了便宜。
所以,见到周尚景的沉默不语之后,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周尚景失算受挫了。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看到,周尚景低垂的老脸上,竟是闪过了一丝得计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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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很少有人知道,当年王保仁党争失败被贬到南京之后,王佑伦很快就转投到周尚景的门下,早已经变成了周尚景的朋党!
只不过,周尚景早就猜到,王保仁迟早会返回京城与自己再次争锋,所以就刻意隐瞒了此事,让王佑伦表面上依旧是效忠于王保仁,实际上则是周尚景布置的一步闲棋,等到王保仁返回京城中枢之后,,王佑伦就会成为周尚景埋伏在王保仁身边的眼线!
这也是王佑伦这些年来屡屡受到周尚景的“打压”、却依然是平步青云的真正原因!
再等到朱和坚成为了准储君之后,周尚景受到了赵俊臣的提醒,也逐渐察觉到了一些迹象,发现朱和坚的性格过于阴毒、似乎并不是继承皇位的合适人选,但也只是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并没有寻到实证,所以周尚景就安排王佑伦借着王保仁的关系接近朱和坚、打探朱和坚的根底,只可惜朱和坚的性格极为谨慎,对于王佑伦的主动示好一直是不冷不热。
于是,在这般情况下,才有了今天早朝上这一幕!
周尚景之所以是屡次的刻意激怒德庆皇帝,又之所以是明目张胆的打压朱和坚,就是要让他们心生冲动、别无选择,最终不仅是德庆皇帝会破格提拔王佑伦担当重任,朱和坚也会感激王佑伦的挺身而出,再加上王佑伦如今已是举足轻重的都察院长官,朱和坚今后必然会重用王佑伦、引为心腹!
到了那个时候,周尚景就能够明白看出朱和坚的真实秉性了!
其实,周尚景的计划虽然是成功了,但也并不是毫无代价,他今天的这般举动必然会引来朱和坚的敌视,也打破了他与德庆皇帝之间自己不干涉皇位更替的默契,可谓是同时得罪了现任皇帝与未来储君,今后必然出现极大的隐患。
周尚景原本也有更合适的手段达成这般目标,完全没有必要犯险出头——但周尚景的年岁太大了,这段时间已是愈发的精力不济,这种时候也只好是冒险走捷径了。
“只希望王佑伦能够趁着这次机会,迅速取得朱和坚的信任、尽快查实朱和坚的真实秉性……若是朱和坚真像是赵俊臣所暗示的那般城府深沉、阴毒狠辣,老夫就必须要赶在自己彻底撑不住之前解决这个隐患……唉!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几年……”
周尚景站在百官队列之前,感受着自己身体与头脑的疲乏不济,心中暗暗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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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了调查宗室之事的最终人选之后,这场朝会终于是恢复了正常流程。
德庆皇帝与百官们又花了半个多时辰商议了一些细节与后续计划之后,终于是宣布早朝结束了。
今天的这场早朝,因为周尚景的屡次搅局,局势发展已是彻底超出了德庆皇帝的预计。
按照德庆皇帝的预想,今天这场早朝上就应该首先是彻底落实福王的罪名,然后再通过福王的罪证揪出所有得相关宗室,最终再让赵俊臣出面弹劾朱和堉,从而造成各地藩王与太子朱和堉两败俱伤的局面。
但如今因为周尚景的搅局,各地宗室的罪行还需要进一步调查,太子朱和堉也只是不痛不痒的被训斥了几句然后召回京城,原本应该出面弹劾朱和堉的赵俊臣至始至终都没有多少说话的机会。
这般落差可谓是极大,若不是德庆皇帝自认为他最后成功反击了周尚景一把,这个时候只怕是已经气炸了。
却说,早朝结束之后,德庆皇帝率先离开了太和殿,他离开的时候表情不阴不晴,显然是后续还另有打算。
等到德庆皇帝离开了太和殿之后,就像是周尚景所预料的那般,七皇子朱和坚迅速走到了王佑伦的身前,各种示好迅速拉近了关系,显然是已经下定决心要把王佑伦引为心腹了。
然而,还不等朱和坚与王佑伦二人多谈几句,大太监张德就再次出现在太和殿内,传唤王佑伦前往御书房单独觐见德庆皇帝,似乎是德庆皇帝对于王佑伦另有叮嘱。
见到这般情况之下,周尚景的表情依然是波澜不惊,但他的老眼之中却是再次闪过了一丝满意,在“周党”官员的拥簇下缓缓离开了太和殿。
另一边,今天早朝上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看戏的赵俊臣,先后观察了德庆皇帝、周尚景、朱和坚等人的表现之后,却是突然间发现了一件事情。
周尚景主动在朝会上冲锋陷阵已是很少见的情况,周尚景主动冲锋陷阵之后却依然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情况更是很难想象!
而且,周尚景今天屡次激怒德庆皇帝,其实也很没必要,完全不像是周尚景一贯以来春风化雨、顺水推舟的风格。
最重要的是,周尚景今天的诸般异常表现,最终似乎是成全了他的政敌王佑伦?
想到这里,赵俊臣见到几位赵党官员已经来到自己身边,突然问道:“这个王佑伦一向是不显山不露水,我从前也一直有些忽视他,对他并不了解,你们谁能向我说一下他的事情?”
……
近万字大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