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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光阴留不住全文阅读

作者:寂寞之鸽     最是光阴留不住txt下载     最是光阴留不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718、南方(7)

    傻子光春说,我们家什么也没有,我奶奶喜欢藏东西,家里找不到铜了,我奶奶把她箱子上那把铜锁藏起来了,货郎说那样的大铜锁能换十五张,水浒一百零八将,我再有三十多张就收齐啦。

    左林鄙夷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这么大的人了,还收洋画片。但与此同时左林听见桥洞里开始回荡着马蹄杂沓的声音,那声音来自傻子的脚下,左林的心跳得厉害。

    在幽暗的光线里傻子光春呈现出令人欣喜的马的气象,傻子的黑色塑料凉鞋像两片现代化的马掌,傻子修长的骨节突出的双腿比马还要粗壮,傻子浑圆结实的后背是多么理想的马背,而傻子蓬乱的不加修剪的头发似乎模拟着马鬃的形状。

    左林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的迷离的眼神透露了一个狂热的心思,傻子光春,多好的一匹马!傻子光春,你就是我的马!

    仅仅是在一瞬间,左林的眼前降落下一块小小的草原,还有一匹马。左林像一个驭手向他的马走过去,他忍不住地摸了摸傻子光春的脖子,那脖子很光滑,而且有点油腻,但左林还是感觉到了他想像中的柔软浓密的白色马鬃。

    傻子光春对左林的举动有点惊讶,他推开左林的手,你为什么摸我脖子?左林凝视着傻子光春,他的手固执地伸过来,在傻子光春的后背上抚摩了一下,他的手告诉他,这是在他范围内能找到的最宽厚最安全的马背。

    但傻子光春怕痒痒,他一边躲闪一边咯咯地笑起来了,他说,左林你疯啦?我又不是女的,你为什么要摸我脖子?左林看了看经过桥洞的行人,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别嚷嚷,他对傻子光春说,我们做个游戏,你当马,我当骑兵,你不会吃亏的,如果你做得好,我马上送你一把铜锁,如果你天天做我的马,我把我的一百零八将洋画片都送给你!

    桥洞听见了左林的承诺,当时从两个孩子头顶上经过的一列货车也听见了左林的承诺,却都是没有记性没有嘴巴的东西,没有一个人可以为此作证。傻子光春不放心,他提出要和左林钩指起誓,左林犹疑了一会儿答应了,他说,平时看你傻,要东西的时候怎么不傻了呢?后来他们就隆重地钩了手指。

    属于铁路部门的贮木场是左林练习骑术的主要场地。从香椿树街到贮木场去要穿过三条肠状小巷、一个化学品仓库,还有一口池塘。别人不去那里。别人不去的地方是左林的乐园。

    左林用他父亲的一双高帮雨靴替代骑兵们的马靴,马鞭相对容易一些,左林一开始用的是一条麻绳,但麻绳看起来太粗笨,不像一条马鞭,更重要的是傻子光春怕疼,总是埋怨麻绳抽起来太疼,左林只好换了一条废电线,废电线当马鞭用,傻子光春不怎么抗议了,但它不能发出那种响亮的清脆的啪啪之声,这是左林的一大遗憾。

    也可以沿着铁路走到贮木场去。贮木场其实就坐落在铁路路坡下面,很大的一片地方,用铁丝网和木棍草草地围着,除了铁路货运部的人偶尔开着卡车来装运木材,此地永远是安静的。

    曾经有个高大的长着鱼泡眼的老人看守过这里的木材,后来看不见那老人了,或许是去世了,或许是回乡下养老去了。贮木场的大门锁了起来,但门的两个部分好像闹不团结,都赌气似的歪着,留下一个空隙,正好可容闯入者侧身通过。左林和傻子光春就是从门缝里钻进去的。

    看门人的小屋空空荡荡的,透过破碎的窗玻璃能够看见一个脸盆架和半片床板立在满地废纸和煤渣中间,无人居住的屋子看上去都很脏,似乎隐藏着某个阴谋。

    左林对所有看门人都怀着某种怨恨,包括贮木场的老头。他有个模糊的印象,老头也曾经像别人一样吓唬过他,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也曾模仿过自己走路的模样。

    左林头一次来贮木场的时候就说服傻子光春,一人在小屋里拉了一泡屎,这让左林感到报复的快乐。但是这个唐突的行为也给他们自己带来了不利,两个人后来走过小屋时,都忍着不向窗户里看,一看就看见了那两堆东西,苍蝇绕着它们飞。更不利的是小屋本来可以作为他们的休息室的,现在却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不好进去了。

    秋日的阳光照耀着贮木场的木材和杂草,不远处的铁路上时而有列车轻盈地驶过,车上的旅客如果向南侧路坡下张望,他们会有幸见到左林最辉煌的那段骑兵生涯。他的马是另一个少年,他的马场虽不正规,却是全封闭的无人干扰的,马和骑手当时明显地处于艰难的训练阶段,而贮木场里的一堆堆陈年的原木和沥青泡过的枕木充当着沉默的观众。

    不准偷懒,你再把腰弯低一点,再低一点。左林说,你这么弓着背,哪像一匹马,你像一头长颈鹿!

    弯不下来了,再弯我就没法跑了。傻子光春说,你还说我偷懒?你不信,不信我们换一下试试?

    慢点,慢点,我要掉下来了。左林说,这哪像个骑兵,像骑驴。

    一会儿要快一会儿要慢,我累死了。傻子光春说,我不跑了,休息,休息休息。

    不准休息,才跑了一圈你就偷懒。左林高高地举起了他的电线马鞭,练习的不顺利使他控制不了自己的火气,啪的一声,他听见傻子光春尖叫了一声。傻子光春惊恐地回过头,小罗圈,你真用鞭子抽我?你抽那么狠?傻子光春起初仍然以马的姿势驮着左林,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就把左林从背上掀下去了,一只手使劲地往后背上摸,却摸不到。傻子突然哭起来,说,出血了,一定出血了!

    左林跃坐在地上,他知道傻子怕疼,不该抽鞭子的,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他站起来查看傻子的后背,一边安慰他说,没事,只起了一道红印,划破了一点点皮。左林怀着歉意在傻子光春的伤处比画了一下,没想到傻子推开了左林,傻子空洞的眼睛里燃烧着觉醒的怒火,这怒火使他吼叫起来,我要抽还你一鞭!

    傻子光春夺下了左林手里的电线,左林起初一边躲闪一边还用语言威胁对方,很快发现那已经不起作用,傻子就是傻子,他冲动起来就只认惟一一件事,抽还你一鞭!抽还你一鞭!左林能够想像傻子的蛮力会使那一鞭变得多么可怕,所以他只好拼命向大门那里跑。这个情景描述起来似乎有点可笑,一匹马挥着马鞭追逐着骑兵,而骑兵落荒而逃。尽管可笑,但这是一个事实,左林后来脸色煞白地从贮木场逃了出来,他的马不依不饶地在后面追赶他!

    傍晚时分绍兴奶奶拉着傻子光春闯进了左林家。他们确实是闯进来的,如果他们事先敲门了,或者绍兴奶奶不是那么沉得住气,先骂几句发个警报什么的,左林是有时间从窗户里逃避这场灾难的。可是左林和父亲两个人吃着饭,只听见门吱嘎一声,绍兴奶奶的声音就像霹雳在身后炸起来了。

    左礼生,你还吃得下饭?又吃米饭又吃馒头,你们不怕噎着?

    左礼生茫然的表情很快转化为阴郁的怒火,他看了看绍兴奶奶祖孙俩,一只大手敏捷地捉住了左林的手。别动,他对儿子说,你跑我打断你的腿!

    绍兴奶奶对事件的描述虽然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总体上是事实。事实简洁明了,他让傻子当他的马,他答应给傻子一套水浒一百零八将的洋画片,结果傻子一张画片也没得到,后背上却挨了一鞭子。你看看,你那好儿子下的毒手,绍兴奶奶把傻子的衣服撩了起来,看看,看看,皮都烂了。左礼生,平时看你是个忠厚老实的人,我还张罗着给你说媒呢,是不是,你怎么教育了个禽兽不如的儿子出来,别人欺负他,他就来欺负我家傻子,你们家的祖坟要冒黑烟的呀!

    左林说,我不是故意抽他的,我不是故意的——这句话没说完,左礼生刮了儿子一巴掌,下半句话咽回去了。左礼生说,给我跪在那里,现在没你说话的份,你去把你的一百零八将拿出来给他。左林就跪在地上了。

    他看见绍兴奶奶还撩着傻子的衣服,展示傻子背上的鞭痕,突然觉得不公平,便在一边嚷了一句,他也要打我——这句话同样没有说完,左礼生过来刮了儿子第二个耳光,他说,你给我去拿你的画片,马上去拿。

    左林说,你让我跪的。

    左礼生说,先去拿,拿给他了再跪,你要跪一晚上呢,有你跪的。左林不动,仍然端正地跪着。左礼生踢了儿子一脚,紧接着他意识到了什么,他看见左林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光。怎么回事,你没有一百零八将的画片了?你舅舅给你的画片呢?左林转过脸看着墙壁说,都送光了,林冲鲁智深李逵,那些好的都给东风拿去了,春耕打我,我让东风去打他的。

    左礼生焦急之中顾不上别的了,追问道,那剩下的呢,一百零八将,有一百零八张呢!左林似乎感觉到父亲的巴掌将再次来袭,预先用手捂住了脸,他就那么捂着脸交代了画片的去向,其他都给郁勇抢走了,他说他当我的保护人。

    左林记得父亲举起了拳头,值得庆幸的是傻子光春突然爆发的哭声救了他。绝望的傻子哭起来就像一个三岁的孩子,左礼生被那样沙哑而稚气的哭声吓着了,他丢下儿子向傻子光春走过去,他摸着傻子的脑袋,傻子晃了晃脑袋,把左礼生的手晃开了,继续张着大嘴,绝望地哭。

    左礼生手足无措地看着绍兴奶奶,他说,我要打死他,绍兴奶奶,我让左林给气晕了,事情弄到这一步,该怎么罚他,该怎么罚我,你老人家说句话吧。绍兴奶奶向左礼生翻了个白眼,似乎要说出什么刻毒的话来,突然却急火攻心,喉咙里涌上一口痰,就是这一口痰的停顿,让绍兴奶奶想起了事件之外的许多事件。

    绍兴奶奶一下子悲上心头,捂着胸,叫了一句,我们祖孙俩的命怎么这样苦呀——竟然也哭起来了。

    绍兴奶奶和傻子光春一个尖锐一个粗哑的哭声在左家回荡了大约三分钟,三分钟后左礼生恢复了理智,他作出了一个非常合理而公正的决定,他把左林推到傻子光春面前,一只手按住了左林的背部。光春,现在轮到你骑他了!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解决问题。

    左礼生一只手按住儿子,一只手去扶傻子上马。傻子光春止住了哭声,看得出来他对左礼生的方案很感兴趣,只是不敢贸然行事。他用眼神向绍兴奶奶征求意见,绍兴奶奶却沉浸在几十年的悲伤中了,她在左家的藤椅上坐了下来,闭着眼睛,一口口地吐气,吸气。

    傻子光春听从了自己的意愿,他骑到左林背上的时候有点羞涩,还要马鞭呢,他说,左林把马鞭放在抽屉里的。左礼生说,好的,给你拿马鞭。左礼生从抽屉里果然找到了那条废电线,他把电线递给傻子的时候看了看左林。左林弯着腰驮着傻子,他的矮小的发育不良的身体在微微摇晃,他的干瘦的双腿也战抖着,呈现出一个悲壮的半圆形。左礼生很想看见儿子的脸,却看不见,左林低着头把傻子光春驮在背上,他的脸埋在灯光的阴影里。

    傻子光春一会儿便快乐起来了,他咧着嘴笑,似乎对他的角色转变充满了信心和期望。他说,左叔叔,我能把他骑到街上去吗?

    左礼生迟疑地看了看藤椅上的绍兴奶奶,绍兴奶奶睁开了眼睛,她犀利而坚硬的目光使左礼生有点慌乱,左礼生嘿地一笑,说,当然能骑到街上去,左林骑你也是在外面嘛。

719、南方(8)

    先是三个人来到了夜色初降的香椿树街上,后来绍兴奶奶也出来了。四个人,其中包括一个骑兵、一匹“马”、两个观众兼裁判,他们在刚刚亮起的路灯下以混乱的队形和速度由东向西行进。路人们和一些邻居都看见了这支队伍,孩子们之间的骑兵游戏并不让人吃惊,人们好奇的是为什么左林和傻子光春的这场游戏由左礼生和绍兴奶奶陪伴着,他们居然不加制止。他们问绍兴奶奶,绍兴奶奶,你为什么让光春骑在左林背上呀?绍兴奶奶觉得人家问得没道理,她气呼呼地不理睬人家,倒是左礼生,自己给自己一路打着圆场,说,孩子闹着玩,让他们闹着玩去。

    左礼生一直紧跟着儿子和傻子光春,他关注的是儿子的腿,以及儿子的膝盖。正如预料的那样,左礼生很快听见儿子的膝盖发出了呻吟的声音,儿子没有哭,但他的膝盖开始哭泣了,那声音是努力压抑着的,却像碎玻璃一样溅开来刺痛了左礼生的心。左礼生感到了那种难以承受的刺痛,他向傻子光春赔着笑脸,说,怎么样,出了气了吧,街上人多,还有汽车,要不要先下来,让他给你再道个歉。傻子光春却骑得正得意,他说,不行,他骑我骑了很多次了,他骑我骑得比这久多了。左礼生转过脸看绍兴奶奶,绍兴奶奶偏不回应他的信号,只是看管着孙子手里的电线。不许用鞭子,骑就骑了,不能用鞭子抽人。她说着忽然加强了语气,旧社会的恶霸地主才用鞭子抽人呢。左礼生无奈地说,那就再骑一会儿吧。

    左林的膝盖却开始尖叫了,左礼生听见了那尖叫声,他相信绍兴奶奶和傻子都忽略了左林膝盖的声音,左林的膝盖快碎裂了,左林的膝盖快爆炸了,他们听不见那可怕的声音。他们听不见。左礼生在万箭穿心的情况下急中生智,他果断地拉住了骑兵和马,不由分说地把傻子光春架到了自己的背上。给你换一匹大马骑,左礼生说,骑大马最舒服了。快,叔叔让你骑大马!

    绍兴奶奶反应过来以后试图去拦马,她摆着手说,礼生这可使不得,孩子的事情,你大人不该加进去,你这让我的脸往哪儿放?绍兴奶奶命令孙子下马,但傻子光春一定发现骑左礼生这匹大马舒服多了畅快多了,他不肯下马,于是骑兵和他的马在香椿树街上一路奔驰起来。骑马啦,骑马啦!左礼生和傻子光春的欢呼声一个低沉一个高亢,骑兵和马都在急速奔驰中发出了狂热的呼啸声,骑马啦,骑马啦,骑马啦!

    我表弟左林记得那天夜里空中飘着些小雨,昏暗的路灯光下有一些昆虫在飞舞,他坐在地上,看着傻子光春骄傲地骑在父亲背上,他像一个真正的骑兵,手执马鞭,身体直立,策马向前飞奔。他看见骑兵和马融为一体,渐渐消失在香椿树街的夜色中,就像他梦想过的骑兵和马消失在草原上。

    左林哭了。左林一哭他的膝盖也跟着哭了,膝盖一哭左林就哭得更伤心了。在极度的虚弱和疼痛中他再次看见了马,马从铁路上下来,不止一匹马,是一群马向他驰骋而来。群马穿越黑暗的雨中的城市,无数马蹄发出惊雷似的巨响,他依稀闻见细雨中充满了青草和马的气味,整条街道回荡着马的嘶鸣声。后来他感到马群来到了他身边,他感觉到谁的手,不知道是谁的手,把他扶到了马背上,他骑上了一匹真正的白色的顿河马,他骑在马上,像一支箭射向黑暗的夜空。

    小姨梅林买不到猪头肉,她凌晨就提着篮子去肉铺排队,可是她买不到猪头肉。人们明明看见肉联厂的小货车运来了八只猪头,八只猪头都冒着新鲜生猪特有的热气,梅芳排在第六位。

    肉联厂的运输工把八只猪头两只两只拎进去的时候,她点着食指,数得很清楚,可是等肉铺的门打开了,梅林却看见柜台上只放着四只小号的猪头,另外四只大的不见了。

    她和排在第五位的绍兴奶奶都有点紧张,绍兴奶奶说,怎么不见了?我母亲踮着脚向张云兰的脚下看,看见的是张云兰的紫红色的胶鞋。会不会在下面,我小姨说,一共八只呢,还有四只大的,让她藏起来了?柜台里的张云兰一定听见了我母亲的声音,那只紫红色的胶鞋突然抬起来,把什么东西踢到更隐蔽的地方去了。

    小姨断定那是一只大猪头。

    从绍兴奶奶那里开始猪头就售空了,绍兴奶奶用她慈祥的目光谴责着张云兰,这是没有用的。卖光了。张云兰说,猪头多紧张呀,绍兴奶奶你来晚了,早来一步就有你一只。

    绍兴奶奶端详着张云兰,从对方的表情上看事情并没有回旋的余地,赔笑脸也是没有用的,绍兴奶奶便沉下脸来,眼睛向柜台里面瞄,她说,有我一只的,我看好了。你看好的?在哪儿呀?

    张云兰丰满的身体光明磊落地后退一步,绍兴奶奶花白的脑袋顺势越过油腻的柜面,向下面看,看见的仍然是张云兰的长筒胶鞋,紫红色闪烁着紫红色热烈而怠慢的光芒。绍兴奶奶,你这大把年纪,眼神还这么好?张云兰突然咯咯地笑起来,抬起胳膊用她的袖套擦了擦嘴角上的一个热疮,她说,你的眼睛会拐弯的?

    柜台内外都有人跟着笑,人群的哄笑声显得干涩凌乱,倒不一定是对幽默的回应,主要是表明一种必要的立场。绍兴奶奶很窘,她指着张云兰的嘴角说,嘴上生疮啦!这么来一句也算是出了点气,绍兴奶奶走到割冷冻肉的老孙那里,割了四两肉,嘟嘟囔囔地挤出了肉铺。

    我小姨却倔,她把手里的篮子扔在柜台上,人很严峻地站在张云兰面前。我数过的,一共来了八只。我小姨说,还有四只,还有四只拿出来!

    四只什么?你让我拿四只什么出来?张云兰说。

    四只猪头!拿出来,不像话!我告诉你,我看好的。

    什么猪头不像话你看好的?你这个人说外国话的,我怎么听不懂?

    拿出来,你不拿我自己过来拿了。小姨以为正义在她一边,她看着张云兰负隅顽抗的样子,火气更大了,人就有点冲动,推推这人,拨拨那人,可是也不知是肉铺里人太多,或者干脆就是人家故意挡着我小姨的去路,她怎么也无法进入柜台里侧。她听见张云兰冷笑的声音,你算老几呀,自己进来拿,谁批准你进来了?

    开始有人来拉小姨的手,说,算了,大家都知道猪头紧张,睁一眼闭一眼算了,忍一忍,下次再买了,何必得罪了她呢?小姨站在人堆里,白着脸说,他们肉铺不像话呀,这猪头难道比燕窝鱼翅还金贵,藏着掖着,排了好几次都买不到,都让他们自己带回家了!张云兰在柜台那一边说,猪头是不金贵,不金贵你偏偏盯着它,买不到还寻死觅活呢。说我们带回家了?你有证据?

    小姨急于去柜台里面搜寻证据,可是她突然发现从肉铺的店堂四周冒出了许多手和胳膊,也不知道都是谁的,它们有的礼貌,松软地拉住她,有的却很不礼貌了,铁钳似的将小姨的胳膊一把钳住,好像防止她去行凶杀人。一些纷乱的男女混杂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少数声音息事宁人,大多数声音却立场鲜明,表示他们站在张云兰的一边。

    这个女人太过分了,大家都买不到猪头,谁也没说什么,偏偏她就特殊,又吵又闹的!那些人的手拽着小姨,眼睛都是看着张云兰的,他们的眼神明确地告诉她,云兰云兰,我们站在你的一边。

    小姨乱了方寸,她努力地甩开了那些树杈般讨厌的手,你们这些人,立场到哪里去了?她说,拍她的马屁,你们天天有猪头拿呀?拍马屁得来的猪头,吃了让你们拉肚子!

    小姨这种态度明显是不明智的,打击面太广,言辞火暴流于尖刻,那些人纷纷离开了小姨,愤愤地向她翻白眼,有的人则是冷笑着回头瞥她一眼,充满了歧视:这种女人,别跟她一般见识。

    只有见喜的母亲旗帜鲜明地站在小姨身边,她向小姨耳语了几句,竟然就让她冷静下来了。见喜的母亲说了些什么呢?她说,你不要较真的,张云兰记仇,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她,我跟你一样,有五个孩子,都是长身体的年龄,要吃肉的,家里这么多嘴要吃肉,怎么去得罪她呢?告诉你,我天天跟居委会吵,就是不敢跟张云兰吵。

    我母亲是让人说到了痛处,她黯然地站在肉铺里想起了家里的铁锅,那只铁锅长年少沾油腻荤腥,极易生锈。她想起家里的厨房油盐酱醋用得多么快,而黄酒瓶永远是满的,不做鱼肉,用什么黄酒呢?

    小姨想起家里我表弟表妹吃肉的馋相,小姨夫在钢厂上班,一大锅猪头肉他要吃去半锅,她儿子筷子快,肚子便沾光,我表妹倒是懂事的,男孩吃肉的时候她负责监督裁判,自己最多吃一两片猪耳朵,可是腾出她一个人的肚子是杯水车薪,没什么用处的。

    小姨想起猪肉与儿女们的关系不在于一朝一夕,赌气赌不得,口气就有点软了。她对见喜的母亲说,我也不是存心跟她过不去,我答应孩子的,今天做肉给他们吃,现在好了,排到手里的猪头飞了,让我做什么给他们吃?

    见喜的母亲指了指老孙那里,说,买点冷冻肉算了嘛。小姨转过头去,茫然地看着柜台上的冷冻肉。那肉不好,她说,又贵又不好吃,还没有油水!猪肉这么紧张,小姨还挑剔,见喜的母亲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转过身去站到队伍里,趁小姨不注意,也向她翻了个白眼。

    肉铺里人越来越多了,小姨孤立地站在人堆里,她篮子里的一棵白菜不知被谁撞到了地上,白菜差点绊了她自己的脚。小姨后来弯着腰拍打着人家的一条条腿,嘴里嚷嚷着,让一让,让一让呀,我的白菜,我的白菜。好不容易把白菜捡了起来,篮子里的白菜让她看见了一条自尊的退路,不吃猪头肉也饿不死人的!她最后向柜台里的张云兰喊了一声,带着那棵白菜昂然地走出了肉铺。

    生活区里不公平的事情很多,还是说猪头吧,有的人到了八点钟太阳升到了总厂钟楼上才去肉铺,却提着猪头从肉铺里出来了。比如我们家隔壁的小兵,那天八点钟小姨看见小兵肩上扛着一只猪头往他家里走,尽管天底下的猪头长相雷同,小姨还是一眼认出来,那就是清晨时分的肉铺失踪的猪头之一。

    小兵家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父亲在绸布店,母亲在杂货店,不过是商业战线,可商业战线就是一条实惠的战线,一个手里管着棉布,一个手里管着白糖,都是紧俏的凭票供应的东西。小姨不是笨人,用不着问小兵就知道个究竟了。她不甘心,尾随着小兵,好像不经意地问,你妈妈让你去拿的猪头,在张云兰那里拿的吧?小兵说,是,要腌起来,过年吃的。小姨的一只手突然控制不住地伸了出去,捏了捏猪的两片肥大的耳朵。她叹了口气,说,好,好,多大的一只猪头啊!

    小姨平时善于与女邻居相处,她和梅芳不同,手巧,会裁剪,也会缝纫,小兵的母亲经常求上门来,夹着她丈夫从绸布店弄来的零头布,让小姨缝这个缝那个的,小姨有求必应,她甚至为小兵家缝过围裙、鞋垫。

    当然女邻居也给予了一定的回报,主要是赠送各种票证。我小姨家对白糖的需求倒不是太大,吃白糖一是吃不起,二是吃了不长肉,小兵的母亲给的糖票,让小姨转手送给别人做了人情,煤票很好,草纸票也好,留着自己用

720、南方(9)

    最好的是布票,那些布票为小姨带来了多少价廉物美的卡其布、劳动布和花布,雪中送炭,帮了大忙。而老蒲不吸烟,那些香烟票也都给小姨拿去作为礼物交换。

    我们家那么多人,到了过年的时候,几乎不花钱,梅芳在印染厂可以弄来各式各样的布料,小姨会裁剪,每人都有新衣服新裤子穿,这种体面主要归功于小姨,不可否认的是,里面也有小兵父母的功劳。

    那天夜里小姨带了一只假领子到小兵家去了。假领子本来是为我姨夫缝的,现在出于某种更迫切的需要,小姨把崭新的一个假领子送给小兵的母亲,让她丈夫戴去了。我姨夫对这件事情自然很不情愿,可是他知道一只假领子担负着重大的使命,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小姨把它卷在了报纸里。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哪儿?小姨与女邻居的灯下夜谈很快便切入了正题,猪头与张云兰。张云兰与猪头。小姨的陈述多少有点闪烁其词,可是人家很快弄清楚了她的意思,她是要小兵的母亲去向张云兰打招呼,早晨的事情不是故意和她作对,都怪孩子嘴巴馋,逼她逼急了,伤着她了务必不要往心里去,不要记仇——小姨说到这里突然又有点冲动,她说,我得罪她也就得罪了,我吃不吃猪肉都没关系的,可谁让家里的孩子,肚子一个比一个大,要吃肉要吃肉,吃肉吃肉吃肉,她那把割肉刀,我得罪不起呀!

    小兵的母亲完全赞同小姨的意见,她认为在我们生活区上张云兰和新鲜猪肉其实是画等号的,得罪了张云兰便得罪了新鲜猪肉,得罪了新鲜猪肉便得罪了孩子们的肚子,犯不上的。谈话之间小兵的母亲一直用同情的眼光注视着小姨,好像注视一个莽撞的闯了大祸的孩子。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情急之下就想出了一个将功赎罪的方法。她说,张云兰也有四个孩子呢,整天嚷嚷她家孩子穿裤子像咬雪糕,裤腿一咬一大口,今年能穿的明年就短了,你给她家的孩子做几条裤子嘛!小姨下意识地撇起嘴来,说,我哪能这么犯贱呢,人家不把我当盘菜,我还替她做裤子?不让人笑话?

    女人最了解女人,小兵的母亲说,为了孩子的肚子,你就别管你的面子了,你做好了裤子我给送去,保证你有好处。你不想想,马上要过年了,这么和她僵下去,你还指望有什么东西端给孩子们吃呀。我告诉你,张云兰那把刀是长眼睛的,你吃了她的亏都没地方去告她的状。

    女邻居最后那番话把小姨说动了心。小姨说,是呀,家里养着这些孩子,腰杆也硬不起来,还有什么资格讲面子?你替我捎个口信给张云兰好了,让她把料子拿来,以后她儿女的衣服不用去买,我来做好了。

    凡事都是趁热打铁的好,尤其在春节即将临近的时候。小兵的母亲第二天回家的时候带了一捆藏青色的布到我家来,她也捎来了张云兰的口信,张云兰的口信之一概括起来有点像***的语录,既往不咎,治病救人,口信之二则温暖了小姨的心,她说,以后想吃什么,再也不用起早贪黑排什么队了,隔天跟她打个招呼,第二天落了早市只管去肉铺拿。只管去拿!

    此后的一个星期也许是小姨一生中最忙碌的日子。其他的家庭主妇也忙,可她们是忙自己的家务和年货,小姨却是为张云兰忙。张云兰提供的一捆布要求做五条长裤子,都是男裤,长短不一,尺寸被写在一张油腻腻的纸上,那张纸让小姨贴在缝纫机上方的墙上。我们看着那张纸会联想起张云兰家的四个男孩一个男人的腿,十条腿都比我们的长,一定是骨头汤喝多了吧。小姨看到那张纸却唉声叹气的,她埋怨张云兰的布太少,要裁出五条裤子来,难于上青天。

    小姨有时候会夸大裁剪的难度,只是为了向大家证明她的手艺是很精湛的。后来她熬夜熬了一个晚上,还是把五条裤子一片一片地摞在缝纫机上,像一块柔软的青色的梯田。然后我们迎来了缝纫机恼人的粗笨的歌声,小姨下班回家便坐到缝纫机前,苦了我表妹,什么事情都交给她做了。表妹撅着嘴抗议,做那么多裤子,都是别人的,我的裤子呢?弟弟他们的裤子呢?小姨说,自己的裤子急什么,过年还有几天呢,反正不会让你们穿旧裤子过年的。表妹有时候不知趣,唠叨起来没完,她说,你为人民服务也不能乱服务,张云兰那么势利,那么讨厌的人,你还为她做裤子!小姨一下就火了,她说,你给我闭上你的嘴,这么大个女孩子一点事情也不懂,我在为谁忙?为张云兰忙?我在为你们的肚子忙呀!

    时间紧迫,只好挑灯夜战。表弟表妹在睡梦中听见缝纫机应和着窗外的北风在歌唱,其声音有时流畅,有时迟疑,有时热情奔放,有时哀怨不已。表弟依稀听见他母亲和父亲在深夜的对话。小姨在缝纫机前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姨夫在床上说,掉出来才好。小姨说,这天怎么冷成这样呢,手快冻僵了。姨夫说,冻僵了才好,让你去拍那种人的马屁!

    埋怨归埋怨,小姨仍然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张云兰的五条裤子,她把五条裤子交给小兵的母亲,小兵的母亲为我母亲着想,她说,你自己交给她去,说说话,以前的疙瘩不就一下子解开了嘛。小姨摆着手说,前几天才在肉铺吵的架,这一下白脸一下红脸的戏,让我怎么唱得出来?你这中间人还是做到底吧。小姨把五条裤子强扔在小兵家里,逃一样地逃回到家里。

    家里的缝纫机上又堆起了一座布的山丘,那是为家里兄弟姐妹准备的布料。小姨在上班前夕为她忠实的缝纫机加了点菜油,我看见她蹲在缝纫机前,不时地瞥一眼上面的蓝色的灰色的卡其布,还有一种红底白格子的花布,然后她为自己发出了一声简短而精确的感叹,劳碌命呀!

    而小兵的母亲后来一定很后悔充当了小姨和张云兰的中间人。整个事情的结局出乎她的意料,当然也让小姨哭笑不得,你猜怎么样了?张云兰从肉铺调到东风卤菜店去了!早不调晚不调,她偏偏在我小姨做好了那五条裤子以后调走了!

    我记得小兵的母亲到我家来通报这个消息时哭丧着个脸。都怪我不好,多事,女邻居快哭出来了,你忙成那样,还让你一口气做了五条裤子,可是我也实在想不通,张云兰在生活区做了这么多年,怎么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调动了,气死我了!

    小姨也气,她的脸都发白了,但是她如果再说什么难听的话,让小兵的母亲把脸往哪儿放呢?人家也是好心。事到如今只好反过来安慰女邻居,她说,没什么,没什么的,不就是熬几个夜费一点线嘛,调走就调走好了,只当是学**做好事了。

    很少有人会尝到小姨吞咽的苦果,受到愚弄的岂止是小姨那双勤劳的手,她们家的缝纫机也受愚弄了,它白白地为一个势利的女人吱吱嘎嘎工作了好几天。小姨全家人的肠胃也受愚弄了,原来每年的年夜饭在外婆家,今年小姨保证排骨和蹄髈这些都由她来提供。大家都指望张云兰提供最新鲜的肉、最肥的鸡和最嫩的鸭子呢。不仅如此,家里的篮子、坛子和缸也受愚弄了,它们闲置了这么久,正准备大显身手腌这腌那呢,突然有人宣告,一切机会都丧失了,你们这些东西,还是给我空在那儿吧。

    我们对于春节菜肴所有美好的想像,最终像个肥皂泡似的破灭了。小姨明显带有一种幻灭的怀疑,她对梅芳她们说,今年过年没东西吃,吃白菜,吃萝卜,谁要吃好的,四点钟起床,自己拿篮子去排队!

    我们怎么也想不通,小姨给张云兰做了这么多裤子,反而要让我们过一个革命化的艰苦朴素的春节!

    除夕前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表弟说他记得那天是让姨夫从床上拉起来的。那时候天色还早,我的小姨和表妹都没起床,因为急于到外面去玩雪,姨夫和表弟他们爷俩都没有顾上穿袜子。趿拉着棉鞋,一个带了一把瓦刀,一个抓着一把煤铲,计划在家门前堆一个生活区最大的雪人。

    他们在拉门闩的时候感觉到外面什么东西在轻轻撞着门,门打开了,爷俩几乎吓了一跳,有个裹红围巾穿男式工作棉袄的女人正站在他们家门前,女人的手里提着两只猪头,左手一只,右手一只,都是他们从来没见过的大猪头,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女人的围巾和棉袄上落满了一层白色的雪花,两只大猪头的耳朵和脑袋上也覆盖着白雪,看上去风尘仆仆。

    那时候表弟还小,不买菜也不社交,不认识张云兰。姨夫问她,猪头是我们家的吗?外面的女人看见姨夫要让她进门,准备喊小姨,便一把拽住了他,她说,别叫她了,让她睡好了,她很辛苦的。然后表弟看见她一身寒气地挤进门来,把两只猪头放在了地上。她说,梅林等会儿起来,告诉她张云兰来过了。你们记不住我的名字也没有关系,她看见猪头就会知道,我来过了。

    他们不认识张云兰,认为她放下猪头后应该快点离开,不能影响他们堆雪人。可是那个女人有点奇怪,她不知怎么注意到了表弟的脚,大惊小怪地说,下雪的天,不能光着脚,要感冒发烧的。管管闲事也罢了,她的眼睛突然一亮,变戏法似的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了一双袜子,是新的尼龙袜,商标还粘在上面。

    你是小军吧?她示意表弟把脚抬起来,表弟知道尼龙袜是好东西,非常配合地抬起了脚,看着那个女人蹲下来,为他穿上了人生第一双尼龙袜。我三表哥记得已经向大家介绍过的,从小就不愿意吃亏,他在旁边看的时候,一只脚已经提前拍了起来,伸到那个女人的面前。表弟记得张云兰当时犹疑了一下,但她还是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了第二双尼龙袜。这样一来,表弟和我三哥都在这个下雪的早晨得到了一双温暖而时髦的尼龙袜,不管从哪方面说,这都是一个意外的礼物。

    表弟还记得张云兰为他们穿袜子的时候说的一句话,你妈妈再能干,尼龙袜她是织不出来的。当时表弟还小,不知道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张云兰还说了一句话,现在看来有点夸大其词了,她说,你们这些孩子的脚呀,讨厌死了,这尼龙袜能对付你们,尼龙袜,穿不坏的!

    听小姨说,张云兰家后来也从生活区搬走了,她不在肉铺工作,大家自然便慢慢地淡忘了她。熟食店虽然也是个好工作,但是不实惠。因为经过加工的肉类食品,价格已经不接地气,除了家里来亲戚或者心情好了想开个荤以外,并不能作为日常菜肴。

    工资是死的,熟食属于奢侈品,天天吃,吃不起。猪头肉这种所谓紧俏的商品,实际上在老蒲家是从来不吃的。蒲素活到差不多40岁,在外地偶然一次机会才第一次吃了一家号称祖传的卤猪头肉,闭着眼睛咬了一口,居然觉得味道还不错。

    小姨和张云兰后来没有交成朋友,但她有一次在红星路的杂品店遇见了张云兰,她们都看中了一把芦花扫帚,两个人的手差点撞起来,后来又都退让,谁也不去拿。小姨说她和张云兰在杂品店里见了面都很客气,两个人只顾说话,忘了扫帚的事情,结果那把质量上乘的芦花扫帚让别人捞去了。

    ……

721 南方(10)

    小武汉在哪儿也混不好,后来干脆去了火葬场,抬死人去了。

    起初谁也不知道小武汉在干什么工作,是一些死人站出来揭露真相的。那年夏天持续高温四十度以上,热死了好多风烛残年的老人。除了老人,生活区还有一个中年男子贪凉,夜宿楼顶平台不幸坠落丧命,一个租了酒厂仓库养鳗鱼苗的外地人投资失败,服用安眠药寻了短见,死在他亲手搭砌的鳗鱼池里。

    在七月尖锐的杀气腾腾的阳光里,火葬场的白汽车像赶集似的来往于街巷,汽车喇叭叫得很不耐烦。从白汽车上跳下来两个抬尸人,一个胖子风风火火,好像是搬家公司派来搬家具的,另外一个小个子的工作作风却令人费解,他下车走路都藏在同事的身后,还戴着口罩和帽子,眼神躲躲闪闪,这样一来他反而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哎呀,看后面那人,是小武汉吧?他一下车就有人这么嚷嚷了。

    怎么不是小武汉?小武汉的眼部特点过于明显,怎么躲别人还是认得出他的金鱼眼,还有眼梢上的那条月牙形疤斑。孩子们在死者的家门口不合时宜地欢呼起来,小武汉,小武汉运死人!

    小武汉的秘密就这样在死人与孩子的配合下泄露了出来,他斜着身子站在汽车旁戴手套,抖动着一条腿,又换另一条腿抖动着,他的眼睛在掠过一丝绝望过后变得坚强。我们亲眼看见他一肩扛着担架,一只手粗暴地拨开门口碍事的孩子,说,滚远一点,小心我把你们一起抬到我的车上去。

    大家清楚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却不知道死人的事最后是小武汉管的,原来小武汉是去干了这一行。火葬场是个收入高福利好的特殊岗位,怪不得小武汉近来衣着光鲜,手头宽裕,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

    夏天以后小武汉的职业不再是个秘密,这对别人的好奇心是一种满足,对小武汉的生活却造成了显著的伤害。

    小武汉去买早点,炸油条的浙江人用夹子夹他的钱,不碰他的手。小武汉去上公共厕所,他明明系好了裤子出来了,别人却还提着裤子站那儿,等其他的位置,意思是不蹲他蹲过的坑。小武汉不在乎别人的歧视,他从小到大家境不好,学习不好,长相不好,工作不好,经济条件也不好,被别人歧视惯了,歧视伤害不了他,但是歧视造成的后果伤害了他。

    对于一个具有正常倾向的大龄男子来说,最大的伤害莫过于伤了婚姻大事。小武汉和幸福花超市的顾小姐谈了一年冷静实惠的恋爱,正准备在国庆节结婚,好好的,天气害人,死人添乱,活人跟你作对,满街的人都在交口传颂,小武汉在火葬场抬死人!顾小姐那边的反应可想而知,婚礼的婚纱都预订好了,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受骗者,未婚夫从事的运输业运的居然是死人,她来不及对小武汉进行道德谴责,一个电话打到小武汉的手机上,当场宣布分手。

    小武汉不愿意分手,大家知道小武汉快四十的人了,无数次恋爱都没有结果,没有独身的打算却一直被动地独身,好不容易有了你顾小姐,你说分手就分手了吗?

    他中途从业务繁忙的白汽车上跳下来,一路飞奔着跑到顾小姐工作的超市里。隔着货架上层层叠叠的物品,他看见女友的脸无动于衷地抬起来,抬起来以后仍然无动于衷。小武汉顿时回想起他以前与别的姑娘见最后一面的情景,心里就慌,一慌就冲动,扑过去,好像老鹰抓小鸡,抓住女友的手,一个劲地把她往外面拉,说是出去谈谈。

    小武汉不知道一夜过后他已经失去了对顾小姐肢体接触的所有权利,顾小姐尖叫一声,惊恐地甩开了他的手,别拉我,你的手,别碰我!小武汉从她的眼神里发现自己的手多么恐怖,他忍不住看了看左手,左手上全是汗,又看了看右手,右手上有一道莫名其妙的污迹,他就顺手在裤腿上擦了一下。怎么啦,我的手怎么啦,小武汉说,你别神经病,我戴手套的,我一天洗七八次手,我的手比谁都干净。

    厄运大多是无法挽回的,厄运中的爱情无论多么务实,当然也挽回不了。那天小武汉和顾小姐在超市门外的谈话一波三折,结果却是没有结果。顾小姐的分手理由虽然内容单一,小武汉却都无法推翻。顾小姐无法接受小武汉如此特殊的职业。你都快跟我结婚了,还骗我说在什么运输公司上班,原来是这么个运输公司,你运的什么东西?运的是死人呀!

    小武汉承认他说谎了,但他下意识地补充说明道,在货运公司拿的那点工资跟他现在是没法比的,客运也一样,薄利,竞争很激烈。顾小姐正色道,我不稀罕那点钱,现在这世界上穷人多,有钱人也多!我要是贪钱不会找个老板吗,干什么找你?那一句话让小武汉动了情,似乎看见了顾小姐那颗朴素务实的心,他情不自禁地凑过去捉顾小姐的手。

    顾小姐吓得跳了起来,你别碰我,你的手,抬死人的,多恶心呀!顾小姐似乎要哭出来了,她说,你别怪我狠心,你千错万错不该挑这么个工作,你也替我想想,你白天在外面搬死人,夜里我们睡一个床,你让我怎么受得了?

    小武汉说,我搬了死人难道也变成死人了?死人总得有人搬,死人的事情总得有活人去打发嘛。顾小姐说,你别跟我说大道理,大道理谁都会说,可是做夫妻不是用大道理做的,身边天天睡个搬死人的,我受不了!

    小武汉眼看着事情正在一步步向坏处发展,脑子里迅速地跳出几个变通的办法。那我不搬死人,我去跟领导商量一下,去看炉子怎么样?要不然,我去管追悼会,放放哀乐布置灵堂什么的?顾小姐说,那也不行,一样跟死人打交道,我恶心,我受不了!

    顾小姐靠在玻璃橱窗上,哀怨地瞪着街道上的行人,忽然蒙着脸哭泣起来。她一哭小武汉更加慌乱,小武汉的手习惯性地伸过去,中途又缩回来了,对着空气甩了甩。我的手不能碰你,不碰就不碰吧,可是不碰手以后怎么相处,手又不是脚,难免要碰到的。小武汉烦躁不安地绕着女友转了几圈,呼了口气,突然说,他妈的,干脆就不干了,不干了!

    这个决定来得突兀而决绝,不仅是顾小姐停止了哭泣,连小武汉自己的肩膀也莫名地颤动了一下。小武汉在一阵冲动中忘记了一切,他一把抓住顾小姐的手紧紧地拽着。不干了,不干了。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哪儿干都能活人,我还是回老牛那里跑中巴好了,不就是少开一千块钱工资嘛。

    让小武汉意外的还是他的手,他的手重复着类似的遭遇,无论是否抓到了顾小姐,他的手都在被顾小姐所唾弃。他感觉到顾小姐温软的小手在自己的手掌中上下扭动,柔弱却很坚强地反抗着,执意摆脱小武汉的手。

    当小武汉彻底明白过来后,他意识到自己的手失去了所有的权利,再也掌握不了什么了,他看见自己的手颤抖着垂下来,好像被某种力量折断了。顾小姐后退着,将解放了的手藏在了背后,她受了惊,眼睛里充满了泪光,但嘴角上尴尬的笑意却泄露了内心坚忍的意志。不行了,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迟了。顾小姐摇着头,她说,这不是犯一次错误就能改正的事,没法改正的,我受不了你的手,我见到你的手就犯恶心,怎么能做夫妻?

    顾小姐最后转过身去,说,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是我们没有缘分,要是你能骗我骗到结婚以后,我也没办法了,可惜,可惜今年死了太多人。你知道吗,前天你去小桃花街抬的,是我姑婆,你没注意我,我可是看见你了。

    那年夏天小武汉嘴角上长了个溃疡,总也不消,用中医说法是急火攻了心。小武汉刚刚装修了新房,新娘却变卦了。他不知道该怎样解决面临的问题。是自己过于特殊的职业造成了婚姻大事的障碍,这一点他清楚,可是排除了障碍又怎么样了呢,顾小姐还是要取消婚约,她说辞职也不行,职业能辞,手是辞不了的,她再也不能接受他的手了。

    小武汉能解决职业的问题却解决不了手的问题,他万万没想到他的手挡在他和顾小姐之间,成了一块拦路石,他没法搬走它,总不能把自己的手剁了吧。

    小武汉不知道怎么能解决手的问题。他在街上是有几个朋友的,他去找他们,他们都在财神家里打牌。财神的妻子正在里屋坐月子,婴儿哇哇地哭,女人就在里面骂财神,说他不是人,赌得家务都不知道做了,再赌她就找电话报警了,财神压不住火,冲进去打了女人一个耳光,又出来了,继续打。

    这样的牌他们打得下去,小武汉看不下去,他提议移师去他家里打,财神是愿意的,其他三个却阴阳怪气地不表态。刀子还说,小武汉你别站在我身后,从你一进门,我的牌抓起来就是屎牌,一抓就是一手屎牌。小武汉以为阿地脾气好,就站到阿地身边去看牌,还习惯性地把手搭在他肩上,阿地皱了皱眉头,忍着打了几张牌,点了炮,就忍不住了,说,小武汉把你那手挪开,我是输家,你要站就站到财神那儿去,他赢钱的。

    小武汉脸上兜不住了,骂了几句,拂袖而去。走到门外了,财神追出来,说,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这帮人没出息,输了几个钱就乱咬。小武汉说不出什么,摊开自己的右手看看,翻过来,又摊开自己的左手,看着,咬着牙,却说不出什么来。财神眼神闪闪烁烁的,你别看你的手,你那手,手气好不了的。财神笑着,说,到你家去打,你在一边看电视行不行?小武汉瞪着财神,面孔气得变了颜色,还是说不出什么,最后拿手掌在墙上狠狠地砍了一下,没头没脑地说,去你妈的,让你们全输光!

    他们说起来都是小武汉的朋友,闹半天只是牌桌上的朋友,酒肉朋友还不如。小武汉原本想让他们出出主意,怎样挽回顾小姐的心,现在看来是多余的。上了牌桌他们什么都不认,只认输赢。小武汉感到有点伤心。

    他想他们又不是像顾小姐以后天天要同床共枕的,不过在一起打打牌,他们居然也嫌弃他。小武汉走在街上,脑子里突然涌出一个念头,刀子的老母亲很老了,还活着,阿地的外公都九十了,也没死,如果哪天他们死了,他就跟他的同事说好,不拉人,让他们留在家里发臭,腐烂,让刀子他们迷信势利的脑子在尸臭味中清醒过来。清醒不了也无妨,他们起码会知道一点,他小武汉的手是有用的,也是有权威的,不管是侮辱他的人还是侮辱他的手,都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是一个星期天闷热的下午,街上没什么人,小武汉怀着一丝仇恨在街上走,满街熟悉的景色,看上去也拧着脸,对他充满了偏见。有个游泳的小男孩在桥堍那儿看着小武汉,大喊一声,小武汉搬死人!喊完就跳到水里去了。小武汉追过去,追到水边,想想自己四十岁的人,不应该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就折回来,向桥上走。小武汉走到桥上,忽然怀念起他从前在桥上摆自行车修理摊的日子,挣不到多少钱,但受人欢迎。

    他还想起他十几年来干过的许多行当,贩卖水果,搬运货物,倒买倒卖电影票、足球票、火车票、演唱会门票,在火车站替旅馆和中巴车拉客,哪一行干得都辛苦,却都赚不到多少钱,赚不到钱的心情他还记得,但与现在的心情相比,他不知道哪种心情更沉重一些,都不好受。他小武汉好像就是不能都好,挣到钱就丢了尊严,不肯丢了面子,就挣不到钱。

722、南方(11)

    小武汉路过了桥那边老秦的花圈店。

    他看见老秦坐在柜台上,戴着老花镜扎花圈。小武汉就倚着门看老秦扎花圈。今年你生意不错吧?小武汉说,你这儿生意好,我们那边生意就也好。

    老秦笑了笑说,这叫什么生意,活人的钱不容易挣,挣个丧事钱罢了,混口饭吃。小武汉说,老秦你怕死人吗?老秦说,怕什么死人?怕死人我还做这一行?小武汉的目光直直地瞪着老秦,说,给我看看你的手。老秦说,你脑子热昏了?我的手又不是姑娘的手,有什么可看的?

    小武汉盯着老秦的手,过了一会儿,又说,老秦你敢不敢跟我握手?老秦惘然,手一下缩回去了,小武汉你撞见鬼了?还要跟我握手?好好的握什么手?你又不是什么高级领导。小武汉说,我们两个的手是一对呀,你也别嫌我,我也不嫌你,我们应该好好握一下手。

    老秦看见小武汉自嘲而诡谲的表情,一下明白了什么,我明白了,我们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老秦听着笑起来,扔下手里的剪刀和彩纸,手热情地伸过来,和小武汉握了一下手,握一下,还抱着晃了两下。

    死人有什么可怕的?抬死人的人就更没什么可怕的了。老秦说,其实也不怪别人,他们是没怎么见过死人,死人不偷不抢,不贪污不强xx,不杀人不放火,怕他们什么?人一死,再坏的人也变成了一件家具,一个死人就像一件家具,有什么可怕的呢?你知不知道,我经常去替死人穿衣服的?

    老秦有点得意地看了小武汉一眼,说,有的人家里死了人,胆小,不敢为死人换衣服,都来求我,我都去,过去提倡为人民服务,替死人擦身,换衣服,分文不取,现在是商品经济嘛,我收费,去一次我收一百块钱,再加我这里的花圈,比做小杂货好得多。你知道吗,上个月街道柳主任家的丧事,也是我料理的。

    老秦说到这儿听见小武汉怪笑了一声,小武汉郁郁寡欢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难得的笑容。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上个月抬过姚书记你知道吗,就是那个在高速公路上翻车的领导,不瞒你说,我抬他的时候差点跟他握手,想想是死人,就算了。

    小武汉说着摸了摸自己的手,似乎有点害羞,然后他突然想起那个重要的问题,你这样跟死人打交道,夜里上了床,你老婆不嫌你的手?老秦犹豫了一下,说,我们老夫老妻的,夜里各睡各的,手就用来干活挣钱了,又不做别的,有什么可嫌的?小武汉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淡下去,怪不得呢,他说,怪不得你也干这行当。

    老秦不懂小武汉心里的苦,只是一味地劝导小武汉,我们这行当怎么了?也是个铁饭碗呢,人嘛,一生一死,谁没个那一天?死人其实是最安全的了,没思想了嘛,像个睡沉的孩子一样,很软,很听话。我这几年看东西有时候看花眼,上次给小美她爷爷穿衣服,老觉得他肩膀在动,好像配合我,自己要翻身呢。

    小武汉被老秦吓了一跳,说,你别胡说八道,我还没辞职呢,别把我吓着,你跟我不一样,你是去穿衣服,人家刚刚咽气。老秦说,对的,刚刚咽气,魂还没散呢,手还是热的。然后老秦便说起了那些死人带有余温的手,说起了与死人握手的事。

    他说,我是没机会握领导的手,都是街坊邻居的手,街坊邻居这么住着,从来也想不到握握手,死了我就想到了,我的规矩,我替他们穿衣服之前,一定要先握个手,再也见不到了嘛。老秦说到一半便没有说下去,他发现小武汉的神态突然有点异样,点香烟的手抖得厉害,小武汉瞪着自己拿打火机的手指,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老秦突然想到同样是与死人打交道,他幸运得多,他握的是留存着人间温暖的手,而小武汉面对的手是可想而知的,不握也罢。老秦就说,你跟我不一样,你见到的那些手,没法子握,就不要握了。

    小武汉靠在柜台上吸烟,他瞪着老秦,老秦很难确定小武汉后来不停地咳嗽是被烟呛的,还是被他的话给吓着了。小武汉咳得满脸通红,咳得掉出了眼泪,别说了,你他妈的恶心死人了!他这么无礼地骂了老秦一句,骂完就抹着眼睛跑走了。

    不知道小武汉在火葬场到底干了多长时间,也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突然辞职的。那年夏天过后生活区歇季的公共浴室重新开张,也算辞旧迎新,几位老客被夏天的高温带走了生命,浴室方面意外地发现他们得到了一位忠实的新客人,是小武汉。

    综合小武汉后来的各种表现来看,这个夏天唤起了他对洁净过分的追求。小武汉不去上班,天天到浴室报到。很明显,来自他人的偏见和愚昧迷惑了他,使小武汉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一种不洁的错觉,而不公平的境遇促使他思考关于平等的问题,主要是人的平等,包括活人与活人、死人与死人、死人与活人的平等关系。

    他在热水池里试图与别人探讨这种深奥的问题,大家都说小武汉胡言乱语的,还冒充教授。小武汉得不到呼应,就只好沉默着,用肥皂涂抹。一种香气刺鼻的肥皂涂抹他的脑袋,涂抹他微微突出的肚腩,涂抹他的瘦腿,香皂尤其卖力地涂抹他的手,在他的手臂和手指上几乎唱起激励人心的歌曲,但小武汉仍然愁眉苦脸。

    看得出来他需要的不是香皂,是香皂带给他的洁净的安慰,这安慰让他对此后的生活心存一丝希望,然后他带着那丝希望从热水池里出来,坐在铺位上对着他的手若有所思。小武汉发现他的生活是被手毁坏的,也要让手来挽救,但是除了用一只手拍打另一只手,用一只手惩罚另一只手,他并不知道怎样用一只手去挽救另一只手。

    有时候小武汉在浴室里能遇见财神他们,财神以为别人得罪了小武汉,他没得罪过他,财神去拧小武汉的屁股,被蹬了一脚。你现在就这样跟别人握手的?财神说,手不敢伸给别人,就拿脚给别人?小武汉看着财神,他不笑,也不愤怒。

    财神说,你他妈现在怎么阴阳怪气的,老婆跑了,朋友还在嘛,叫你过来打牌,怎么不过来?小武汉说,我不打牌,不感兴趣。财神说,你不打牌又不上班,那你想干什么?你不是辞职了吗?正要问你呢,你什么也不干,天天在这儿泡着,能泡出钱来呀?小武汉被击中要害,在铺上翻了个身,眼睛闭了一会儿,又睁开,对财神说,你什么时候再做大生意,算我一个。

    财神说,算你一个?你算老几,胆子比老鼠还小,做得了什么大生意?小武汉突然坐起来,举起自己的手向财神晃动着,说,看见了吗,搬死人的手,搬了三百多号死人了,还怕什么,什么事都敢做了!

    小武汉就这样迎来了生命中最空虚的一段时光,他从公共浴室出来以后往顾小姐所在的那家超市走。他几乎天天到超市来,看顾小姐上货点货,顾小姐闲下来的时候他企图上去与她谈话。

    但顾小姐怕他了,顾小姐在货架之间钻来钻去,没用,躲不开小武汉讨厌的身影,顾小姐没办法,只好蹲在那儿哭,她一哭小武汉就学她哭。你还哭你还哭,你还挺委屈?小武汉抓过货架上一把菜刀说,你不就是嫌弃我的手搬过死人吗?我现在不搬了,我辞职了,怎么还不行?还不行就把手剁了,剁了它,剁了手总行了吧?

    顾小姐的尖叫引来了超市的保安,保安们一开始以为小武汉纠缠顾小姐是爱情纠葛,现在发现其中带有暴力和胁迫的意味,他们不能不管了。他们架着小武汉往外面赶,并且警告小武汉的行为已经影响了超市的正常经营,如果下次再来他们就不客气了。

    小武汉不买保安账,他说他已经为顾小姐辞了职,现在人财两空,没饭吃了,他要跟顾小姐回家吃饭,你们从中阻挠那你们掏钱给我买饭吃吧。超市的人当然不会和小武汉妥协,他们打报警电话,这一招奏效了,小武汉看见他们打电话就自己跑了。

    小武汉胆小,但他不是那么轻易放弃的人,他在外面等顾小姐下班,一等就等到天黑了。顾小姐换了一套很时髦的衣裙从超市里出来,容光焕发的样子更让小武汉感到她的珍贵,他跟在顾小姐身后走,跟上了汽车。

    堂而皇之的盯梢当然容易被发现,顾小姐发现小武汉后花容失色,她偷窥小武汉的眼神里没有了残存的爱意,连歉疚也没有了,只有彻底的恐惧。她担心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灵机一动,提前一站跳下了车,小武汉没能跟上,可是他拼命拍车门,司机竟然违规停车,把他也放下了车。

    顾小姐在街道上奔跑起来,她一边跑一边从手提袋里掏她的手机,也许是这个动作让小武汉失去了最后一点风度,小武汉冲上去一把抓住顾小姐,手挥起来,停在半空,一个耳光正要打向负心人,却半途而废。

    小武汉看着自己举在空中的手,一看自己的手就看见了洗不掉的污点,看到自己的污点小武汉就失去了正义的支持,他一下蹲在了路上,说,你把我坑苦了,你坑了我还把我当坏人?要报警抓我?顾小姐说,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呀?你怎么做出这种事来,吓死人了。

    小武汉说,我没想吓你,我是想解决问题。顾小姐说,没法解决了,婚姻大事,强迫不来,你怎么逼我也没用了。世上女人多的是,你会遇到比我好的,我年纪大了,又不漂亮,你为什么非要盯住我不放?小武汉说,我不是盯住你不放,我们可以分手,我也不是瞎子哑巴丑八怪,降低要求也能找到个不计较的人,我是不甘心,要弄个明白是非。

    顾小姐说,是非不用弄清楚了,是我不好还不行吗,是我嫌弃你的工作。小武汉说,我告诉过你几十遍了,我辞职了,不干那活了,为什么你还要分手?顾小姐说,我也告诉过你几十遍了,我不是嫌你人不好,是受不了你的手,我一见你的手就想起死人。

    小武汉说,这好解决,我说过我愿意剁了这手,永远不让你看见。顾小姐说,你别胡说八道了,没了手你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挣钱养家,让我养你?小武汉说,你还算心善,不让剁手,不剁手也行,那我带你去火葬场,多看几个死人你就不怕了,你不怕死人也就不会怕我了。

    顾小姐惊叫起来,不行,我死也不去那种地方。小武汉说,这话不对,死了就由不得你,不去那地方去哪儿?是你先说死的,别怪我说老实话,你知道那天接你电话时我怎么想?我想你妈或者你爸要是死了就好了,我去抬他们,抬的是你爸爸妈妈,你就不会嫌弃我的手了。顾小姐这次差点还给小武汉一个耳光,顾小姐说,你该死,我爸爸妈妈对你那么客气,他们没有得罪你,你怎么能咒他们死,你竟然还想跟我回家吃晚饭?

    话不投机半句多,小武汉和顾小姐之间就出现了这种局面。后来顾小姐白着脸向前走,小武汉尾随着她。小武汉说,你别走,不去火葬场也行,还有别的办法,你不是怕我的手吗,我打电话问过电台的心理医生了,他说你是心理障碍,他说让我们两个人握手,天天握上半个小时,握半个月,你的心理障碍就会消除了,以后你就再也不怕我的手了。

    当时流行听广播,那种热线电话里有所谓的咨询医生,那种热线小武汉能打进去,也是不容易。

723、南方(12)

    顾小姐说,神经病。小武汉说,那是科学,人家是专家,我的意见你不听,专家意见你也不听?顾小姐边走边说,我懒得听,别说半小时半个月,握你的手,半秒钟也不行。你给我死了那条心吧。

    按照小武汉事先的部署,他那天本来是准备一直跟随顾小姐到她家里的,他已经跟着她走到纺织厂门口了,离顾小姐家所在的纺织新村很近了,路上突然出现了意外。一辆白汽车鸣着喇叭从小武汉身前经过,里面有个人把脑袋探出驾驶室车窗,向小武汉挥手,小武汉,跑哪儿去发财了?尽管那人戴着口罩,小武汉还是认得出那是胖子,以前的同事。小武汉下意识地举起手挥了挥,发什么财,瞎混嘛。

    他看见路人在纷纷闪避火葬场的汽车,有人好奇地看着他,突然间,小武汉脸烧得厉害,他觉得难堪,他突然觉得自己要和胖子以及白汽车划清界限,于是他纵身一跳,跳到了人行道上,人行道上也有个小男孩抱着足球,瞪着他看,还咧着嘴笑,大概是笑话他的动作。

    小武汉受不了了,照着小男孩的面孔打了一巴掌,我让你笑我让你笑!小武汉听见小男孩哭叫起来,一时有点迷乱,他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很快意识到什么,挤出了笑脸对小男孩说,对不起,叔叔喜欢你的。

    他想伸手去摸小男孩的耳朵,小男孩惊叫一声闪开了。路人都回头向这里张望,小武汉向着小男孩举起他的手,做着抱歉的手势,一边后退着,他依稀看见顾小姐在前面停留了一下,但只是那么一两秒钟,顾小姐的身影已经轻盈地拐过街角,不见了人影。

    小武汉后来没有去顾小姐家。他蹲在一盏路灯下,用左手抱着他的右手,似乎在忍受肘部或者腕部或者其他某个部位的剧痛,等到剧痛过后他站了起来,脸上恢复了平静。看上去他的手已经好了。

    看上去小武汉已经解决了手的问题,在街市的灯火中他平直地伸出他的手,那当然是在拦出租车。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小武汉对司机说,去梦巴黎。司机说,什么地方?什么巴黎?小武汉说,啊,你开的什么出租车,连梦巴黎都不知道?不知道我告诉你,在文化宫后面的弄堂里,是跳舞的地方,泡妞的地方,还是**的地方!小武汉用他的右手配合左手,做了一个粗野而下流的手势,**,**,你懂不懂?

    国庆节以后我们就没再见过小武汉。但大家知道小武汉的下落,他和财神一起进去了。进哪儿了?还用说,不是白痴都知道。这事本在预料之中,跟着财神做生意嘛,能做出钱,也能做出危险来。据说这次财神的生意做大了,大得把天捅了个窟窿,是走私****。

    他们是在火车上被截住的,人赃俱获,半路上就被带下了车。由于我们这一带的人胆小,犯罪不犯大罪,这宗贩毒案便自然地惊动了有关部门,不光是有关部门,生活区的男女老少也都惊动了。消息传来,就有不懂事的孩子跑到小武汉的家门口,拍着手跺着脚喊,小武汉贩毒,小武汉枪毙!

    小武汉家里幸好没有别人,只有小武汉出门时忘了收的一条田径短裤和一件旧背心,留在门外的绳子上,被鲁莽的孩子吓得簌簌发抖。孩子们调皮,其中一个拿下绳子上的田径裤,发现裤腰松了,就追着另一个,要把小武汉的短裤往他头上套,另一个就狂叫着奔跑,另一个已经抢下了小武汉的背心,背心破了洞,被那孩子用树枝挑着当了白旗,一路逃着一路挥着。左邻右舍看着孩子闹,开始想吓唬他们的,转念一想,孩子也吓不住,他们大概已经从大人那儿听说,小武汉是很难再回家的了。

    后来我们谁也没再见过小武汉。小武汉和财神犯的事轰动一时,我们当地电视台还作了新闻报道。借此机会,我们倒是在电视屏幕上看见了财神和小武汉。由于这次上电视是反面教材,他们两个人知道不光彩,都用手遮着脸,偏偏手上戴着手铐,手铐抢了镜头,所以看上去他们像在向别人炫耀他们的手铐。

    财神已经几进几出,他老奸巨猾,垂着头,一坐下来就把手连同手铐夹在膝盖之间,摄像记者没办法,只好放弃他。摄像记者后来盯着小武汉拍摄,字幕适时地打出了小武汉的名字(原谅我隐去名字,因为小武汉本名x建国,姓也是个超级大姓,极易引起同名同姓者的不快)。

    于是我们看见了小武汉迷惘无辜的脸,他似乎在用眼神威胁记者,停止侵犯他的肖像权。记者也许被他的眼神震慑了,我们看见镜头慢慢下移,落在小武汉的手上,这样一来我们有机会看见了小武汉的手。是特写,两只手套在手铐里,手铐闪着冷光,手铐里的手看上去显得纤小无力,而且温暖。

    我们意外地发现小武汉的手指很细很长,苍白的指关节上面长着几丛淡淡的汗毛,除了右手食指和中指留下了香烟的熏痕,还有指甲缝里一些并不明显的黑垢,总体上说,小武汉的手还算白净秀气,也干净,不像他的手。

    其实街坊邻居一直都在谈论小武汉的手,却都没好好观察过小武汉的手,这次大家就把他的手好好看了个够。小武汉的手,怎么说呢,看上去确实不像他的手,但如果那不是他的手,又是谁的手呢。

    ……

    河水向东流。装满油桶的船疲惫地浮在河面上,橹声的节奏缓慢而羞涩。油桶船从桥洞里钻出来,一路上拖拽着一条油带,油带忽细忽粗,它的色彩由于光线的反射而自由地变幻。在油桶船经过河流中央开阔的河面时,桥上的女孩看见那条油带闪烁着彩虹般的七色之光。

    女孩站在桥上,目送油桶船渐渐远去,她的视线尽头是另一座桥,河水就是在那里拐了弯,消失了。另一座桥的桥畔有一家工厂,工厂的烟囱和一座圆形的塔楼引人注目。女孩一直不知道那座塔楼是干什么用的,即使离得很远,塔楼的那个浸入水中的门洞仍然清晰可见。女孩用她的玻璃柱照着远处的那个门洞,正如她预想的一样,离得太远了,她没有得到任何反射的图像。塔楼若无其事,当西边河上游的天空云蒸霞蔚的时候,塔楼上端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女孩看见她姑妈从桥上走过,她慌忙把脑袋转过去,但姑妈还是看见了她,她说,你这孩子,这么热的天,不在家里待着,跑这里来干什么?女孩说,不干什么,妈妈让我出来的。姑妈没说什么,她扭着腰肢下了桥,下了桥又回头向女孩喊道,早点回家!你傻乎乎站那里,人家又来欺负你!

    女孩站在桥上,她还不想回家。一个穿海魂衫的患有腮腺炎的男孩跳上了桥头,他就住在桥下杂货店的楼上,女孩认识他。男孩用手捂着涂满草药的腮部,他说,你手里抓着什么东西?给我看看。女孩知道他指的是那个玻璃柱,她背过双手,毫不示弱地盯着男孩。不给你看。她这么说着,一只手却突然把玻璃柱举了起来,她说,你别碰它,这是用来照水鬼的!

    男孩意欲掠夺的手缩了回去,他说,你骗人,哪来的水鬼?水鬼在哪里?

    女孩指了指桥下的河水。现在在水里。她用手指着河面上尚未散去的油带说,你没看见,水鬼就在那下面潜水。你看不见,我能看见。

    男孩说,你骗人。那你说水鬼要潜到哪儿去?

    女孩脸上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她收起玻璃柱说,我发现了水鬼的家。我不会告诉你的。女孩向桥下走去,回过头说,你们都以为水鬼的家在水里,其实不对,你们都弄错了。

    女孩下了桥,看见那个男孩捂着腮茫然地站在桥上。他什么都不知道。她想即使他看见了远处的那个塔楼,他仍然不会猜到这个秘密。

    一个青年像一只青蛙一样在河面上行进。另一个青年像狗刨水似的跟在他身后。他们游到了桥下,也许他们游不动了,也许他们的目标就是游到桥洞,两个人先后钻出了水面,坐在桥洞的石墩上。

    女孩打着尼龙伞,站在桥上,她一直期待他们向前游,游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她以为他们会一直游下去,游到河下游另一座桥那里。但他们却坐在桥洞里了,他们在下面大声地说话。一个青年说,水太脏了,他妈的,你有没有看见那只死猫?我差点没吐出来!另一个青年还在喘粗气,他说,看见了,是只黄猫,大概是吃了老鼠药。

    女孩努力地将身子向桥栏下弯下去,她想看清楚那两个青年的脸,但看见的是其中一个人的腿。那个人的腿被太阳晒得很黑,小腿上长着浓密的汗毛,脚背上好像刚刚被什么扎破过,上面清晰地留下了红汞水的痕迹。

    死猫有什么?女孩突然插嘴说,前几天我看见过一个死孩子,看上去像一只兔子!

    谁在上面说话?下面的一个青年说。

    肯定是邓家那个傻丫头。另一个青年说,她脑筋不好,别理她。

    女孩的脑袋先是缩了回去,立刻又探出去,朝下面啐了一口。你才是傻丫头!女孩愤愤地回敬了一句,然后她用玻璃柱向下面照了照,照到的还是一条毛茸茸的黝黑的腿,女孩听见下面的人在说,不理她。女孩就说,谁要理你们?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被桥洞放大了,显得很清脆。女孩将手里的尼龙伞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她说,骗你们是小狗,有一个死孩子前几天漂过去了,他跟你们一样在游水,让水鬼拽住了腿。水鬼把他拽到河底去了!

    桥洞里的两个青年发出了咯咯的笑声,然后有一个人扑通跳入了水中,大声喊叫着,不好了,有水鬼,水鬼,救命!另一个人便更加疯狂地笑起来。

    女孩看见他们嬉闹时弄出的水花溅得很高。女孩说,你们别闹,水鬼现在不在这儿,你们把它惹恼了,它会潜来抓你们的。

    来了,水鬼潜来了!一个青年在水中翻了个筋斗,他的嘴里发出了一种恐怖的叫喊声,我的腿,我的腿被水鬼抓住了,快来人,救命,救命!

    女孩知道他们是在闹着玩,他们不把她的劝告当回事,女孩有点生气,她拾起桥上的一块碎玻璃向河里扔去,她说,你们就会在这里瞎闹,你们有本事就一直游,一直游到那塔楼里,告诉你们,那是水鬼的家!

    母亲不准女孩出去。有一天她用凤仙花为女孩染了指甲,她说,我们说好的,染了指甲就不能出去疯了,今天你好好待在家里写作业。母亲看见女孩坐在门前,仔细地观看自己的十片桃红色的指甲,母亲说,今天太阳这么毒,你要再出去疯,别人都会骂你是傻子。女孩竖起她的十根手指对着太阳照了照,看见自己的十片指甲像十朵凤仙花的花瓣,晶莹剔透。母亲说,今天太阳这么毒,你要出去太阳会把你的皮肤晒焦的,你要再偷偷溜出去,让太阳晒死你!

    外面的太阳好像是沸腾了,女孩看见石板路上冒出了隐隐的白烟,卖冰水的女人在很远的地方吆喝着,对门宋老师提着一只水壶,打着她家的尼龙伞匆匆跑出去买冰水了。

    有人出去的。女孩嘀咕道,谁说没人出门?只要打着伞就行。

    女孩的脑袋转来转去的,她在寻找什么东西。母亲知道她想找什么,母亲说,别找了,洋伞让我收起来了,你就是不知道爱惜东西,外面这么毒的太阳,把伞都晒坏了!

    母亲坐在竹椅上打了个盹。迷迷糊糊中她觉得手里的葵扇没有了,她没有睁开眼,以为葵扇是掉在地上了。她不知道女孩又出去了,而且还带走了她的葵扇。

724、南方(13)

    那天女孩用一把葵扇遮着午后的阳光来到桥上。没有人注意到她刚刚染过的指甲,没有人注意到她。女孩上桥的时候,恰好看见一个男人扛着一块长木板走下桥,木板差点刮到她,女孩在后面大叫一声,小心!她看见那个男人慌张地回过头来,是一个陌生的农民模样的男人。

    女孩注意到他的背心和裤子都是湿的,一路走一路滴着水。女孩突然笑起来,她说,你干什么呀?他好像一时没听懂女孩的问题,他说,什么干什么?女孩说,你怎么湿漉漉的?你是水鬼啊?男人把左肩膀上的木板换到了右肩膀,水鬼?什么水鬼?他木然地看着女孩,过了一会儿似乎明白过来,然后他嘿地一笑,指了指桥下不远处的一块驳岸,我不是水鬼,他说,看见没有?我们在水里干活呢。

    女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发现化工厂的驳岸上聚集着一群民工。那群人光着上身,有的在岸上,有的在水里,吵吵嚷嚷的。女孩用手扒着桥栏,她说,我要看。女孩回过头对那个民工说,我要看。

    民工眯起眼睛看着女孩,然后他又笑了笑,露出焦黄的牙齿。女孩看见他扛着木板下了桥,她注意到他腿上粗壮的突出的静脉血管,像许多蚯蚓,他的小腿和脚踝处沾满了黄色的泥浆。

    夏天,一群民工为化工厂修筑了一个小码头。女孩站在桥上,耐心地目睹了民工们打桩、围坝、抽水的全部过程。起初没有人注意到桥上的那个女孩。女孩站在桥上,手执一把葵扇,挡着午后的阳光。起初她只是站在桥上看他们,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她对什么产生了兴趣,她只是在看。女孩偶尔会调整手里葵扇的位置,葵扇便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她只是站在那里看,但是有一次她突然叫起来,水鬼来了!起初她只是试探着有所顾忌地吓唬他们,后来她就显得招人憎厌了,她大声地向他们叫喊,水鬼来了,快上岸,小心水鬼抓你们的脚!民工们有时停下手里的工作,恼怒地瞪着桥上的女孩,每逢这时候,女孩就逃,她三步两步跨下桥,一眨眼就不见了。

    民工们也议论桥上那个女孩,他们一致猜测女孩是傻的。幸运的是女孩没有影响他们工程的进展。他们计划用八天时间筑好这个小型码头,实际上他们只用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之后小码头就竣工了。竣工的那天他们一直在向桥上张望,整整一天,他们没有看见女孩的身影。民工们不知道她那天为什么不来,就像他们不知道此前几天她为什么天天站在桥上。女孩不在桥上,桥显得很空洞,女孩不在桥上,桥上的阳光到了黄昏时分仍然有点刺眼,这原因也简单,就是桥上没有人,女孩不在桥上。

    民工们不知道女孩到她姑妈家做客去了。

    第七天女孩到城市另一侧的姑妈家去做客,黄昏回家,过桥的时候她发出了一声惊叫。母亲当时拽着她的手,母亲吓得甩开了她的手,你叫什么?母亲说,吓死人了,好端端的你尖叫什么?女孩站在桥上,看着不远处新筑的码头,她想站在桥上,但是母亲粗糙而有力的手再次拽住了她,不准站在桥上,像个傻子,母亲气冲冲地说,你知不知道人家都说你是傻子?大热天,整天站在桥上,不是傻子是什么?女孩被母亲拽着下了桥,她说,别拽呀,你把我的手拽断了!母亲说,不把你拽回家,你就站在桥上让人笑话!女孩努力挣脱着,别拽我,水鬼才这么拽人呀!女孩绝望地盯着母亲紧拽着她的手,突然叫起来,我看见水鬼了!你是水鬼!母亲就扬手打了女孩一个巴掌,整天嘴里胡说八道,母亲说,你再胡说八道的,哪天真让水鬼把你拽到水龙王那里去!

    第七天夜里女孩在母亲的眼皮底下溜了出去。女孩以前从来不在夜间出门,所以母亲看着她从竹椅前绕出去,看着她手里抓着一个像手电筒一样的东西,就是没有想到女孩手里抓的是一只真正的手电筒,女孩带着手电筒从她眼皮底下溜出去了。

    石板路的两侧有人在乘凉。有人看见了女孩,他们叫着女孩的名字说,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女孩说,我到桥上去乘凉。他们就说,这女孩很聪明嘛,桥上风大,是乘凉的好地方呀。女孩走到了桥上,桥上有几个青年,他们坐在桥栏上抽烟,看见女孩上桥,他们停止了说话,一齐看着她,有人先嘿地笑了,说,又是她,邓家的傻丫头。整天站在桥上!女孩鄙夷地扫了他们一眼,她说,你们才傻呢,你们才整天站在桥上呢。女孩伏在另一侧桥栏上,做出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她用手电筒照了照桥下的河面,然后又关上了手电筒。其实她是要看那个新筑的码头。那个码头已经从河面上升了起来,新浇的水泥在月光下面散发出一种模糊的白光。女孩站在那里,莫名地感到伤心,她多么想好好看看那边的码头,她守了六天,亲眼看见了那些民工修筑码头的所有细节,却惟独遗漏了这个新事物从河水中升起来的过程。她想好好观察新码头,但是那几个讨厌的青年在她身后说话、怪笑,弄得她心神不定。

    女孩决定离开桥头。她下了桥,向河岸的方向走去,桥头上的青年在她身后喊,傻丫头,你去哪里?女孩没有理睬他们。她心里说,你们要霸占桥头就让你们霸占好了,我才不稀罕站在那里。女孩打开手电筒向新码头走去,看见河水从桥洞里奔涌而出,夜色中的河水看上去比夜色更浓更黑。

    一大片水泥地坪袒露在月光下,散发出水泥本身特有的腥味,欢迎女孩的到访。女孩小心地伸出一只脚,试探着水泥的强度,水泥还没有干结,在手电筒的光柱下,女孩看见自己的凉鞋印子,清晰地刻在地坪上。

    工棚还在,里面黑糊糊的,没有一点动静。女孩用手电筒照了照工棚里面,照到了角落里的一张草席,草席旁边放着一只搪瓷脸盆,一只饭盒。女孩知道还有一个人留守在码头上。女孩用手电筒向四处照射着,除了化工厂一年四季堆放在这里的大木箱、废旧的机器,女孩没有看见那个人。在更远的地方,在河流突然藏匿的地方,那座塔楼被月光浸泡着,微微发红,现在那个水中的门洞一点也看不见了。女孩谛听着河流的声音,她的耳朵里灌满了河水呢喃自语的声音,还有一种奇异的击水声从塔楼方向渐次而来,女孩瞪大眼睛盯着河面,她没有发现什么,没有游泳的人,没有人。但是那击水声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了。女孩有点害怕起来,她向远处的桥头张望着,桥头上的几个青年还在那里,女孩就向他们叫喊了一声,水鬼,有水鬼!桥头上的人影晃动了几下,没有任何回应。女孩害怕了,她在河岸边一跳一跳地跑,手里的电筒光摇摆不定,女孩在奔跑的时候看见河水在她脚下无声地流淌,夜色中的河水比夜色更浓更黑,女孩惊惶地跑过新筑好的码头,她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听见了水鬼的呼吸声。水鬼来了!突然一下她脚上的凉鞋被什么东西咬住了,女孩惊叫着低下头,看见水泥地坪粘住了她的凉鞋。与此同时,她听见河里响起一阵杂乱的打水声,她看见一个人从黑暗的水面上钻出来,溅出许多晶亮的水花。女孩再次惊叫起来,她认出那是桥头扛木板的民工,但她还是一声声地尖叫起来,水鬼,水鬼,水鬼!女孩认出那是一个人,他的手里还举着什么东西,但她还是一声声地尖叫起来,水鬼,水鬼,水鬼!

    如果桥头上的几个青年相信水鬼的传说,他们将证明邓家女孩的传奇故事。可是他们不相信河里有什么水鬼。这使女孩嘴里的故事最终成为真正的故事。

    那天夜里九点多钟他们隐隐听见新码头那里传来的声音,有人曾经想过去看个究竟,但被同伴阻拦了,同伴说,哪来什么水鬼?别听那傻丫头瞎叫。他们留在桥头上聊天抽烟,后来,大约到了十点钟,女孩走过来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见女孩浑身湿漉漉的,手里捧着一件东西。他们本来谁也不愿意答理邓家这个女孩,可是他们听见女孩一边走一边哭泣。桥上的人纷纷跑了下去,他们看见那个女孩像是刚刚从水里爬起来,她哭泣着向桥这边走来,手里捧着的竟然是一朵莲花,是一朵红色的硕大的莲花,他们首先是被这朵莲花迷惑了。那几个青年都围上来看,莲花是真的莲花,不是塑料的,花瓣上还凝结着水珠。他们七嘴八舌地问女孩,从哪里弄来的莲花?女孩仍然哭泣着,女孩像是在睡梦中哭泣,她的双手紧紧地捧着莲花,苍白的手指缝间有水珠晶莹地滚落。一个青年说,别大惊小怪的了,是从水里漂来的,是从公园的莲花池漂来的。其他人就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女孩,对吧,是从河里漂来的吧?女孩不说话,女孩捧着莲花往街上走,青年们跟在她身后,又有人说,你个傻丫头,你是跳到河里去捞莲花了吧?小心淹死了!就是这时候女孩突然回过头来,女孩的嗓音听上去沙哑而令人心悸,她说,是水鬼送给我的莲花。我遇到水鬼了。

    就是这个女孩的故事风靡了整整一个夏天,如果让她亲口来说,别人听得会不知所云,不如让我来概括这个故事。故事其实非常简单,说的是邓家的女孩遇到了水鬼,不仅如此,水鬼还送了她一朵红色的莲花。

    一朵红色的很大的莲花。

    ……

    世纪末的知识分子突然开始热衷于一个拉丁美洲人的名字:切·格瓦拉。

    我在一些杂志和报纸上看见那个革命者的照片,是个英俊逼人的穿着军装的白种男子,头戴无舌帽,一脸络腮胡子,他的明亮深邃的眼神令人难忘。这样的眼神在现实生活中是罕见的,因此它使一些随波逐流又不甘平庸的灵魂感到惊悚。

    有个学西方历史的研究生告诉我,她每次看到格瓦拉的照片就会浑身颤抖。她的这种过度的反应使我惘然。我对一个已故的遥远的革命者的感情也是遥远的,他的照片让我浮想联翩,我猜想摄影师是在玻利维亚的崇山峻岭里拍下了这张具有珍贵价值的照片,那是他当年打游击的地方。

    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具体的东西,也就是格瓦拉当时的目光所在,他在注视什么?我首先想到了山鹰,在我的意识中山鹰是常用的真正的革命者的象征,但后来我就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了一篇文章。文章说格瓦拉六十年代两度访问中国,并且和中国政府做了一笔食糖生意,作者说那就是为什么三十年前许多中国人尝到了古巴红糖的原因。

    我回忆起小时候阿嬢菜篮里的那种酷似黄沙的红糖,甚至回想了它的滋味,不知为什么,我认为这样的联想对一个革命者是不恭的,也是不公平的。几乎是在突然之间,我觉得我理解了格瓦拉的眼神,那样的眼神来自六十年代,到达亘古未变的广袤的天空,到达地球另一侧的东方的中国,然后我看见格瓦拉手持一把刀在甘蔗田里砍甘蔗的情景。

    我要说的就是他手里的那种刀,那种刀被我和我的小学同学称为古巴刀,不管你信不信,我肯定格瓦拉的甘蔗刀产自中国,而且我可以肯定那是我们熟知的一家工厂的产品。

725、南方(14)

    必须说说这家生产刀具的工厂。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它在我的家乡都不是什么著名的工厂企业。过去它的名字叫做日用五金厂,孩子们有理由鄙视它,现在它更名为刀厂,同样也不能引起别人足够的尊敬。

    工厂就坐落在生活区里,对面是整个生活区最脏最臭的公共厕所。有时候你看见从厂里飞快地跑出来一个工人,心急火燎地冲进厕所,过了一会儿你看见那个人慢悠悠地走出厕所向厂门走去。孩子们对日用五金厂的鄙视有一部分是这些来往于厕所的人造成的。

    学校的老师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学生们就想起日用五金厂的那些急着上厕所的工人,他们对工厂的生活了如指掌。工厂里只有一个厕所。工人他们就像一台台机器一样照看另外一台台机器,他们守着一台台冲床、车床、铣床、刨床,让堆在露天的一叠叠钢板最后变成了各种各样的水果刀、电工刀、菜刀。谁会对这样的工厂感兴趣呢?让人感兴趣的是一些不确定的事,比如电镀车间的电镀池,传说人不小心掉进池子就会像冰一样融化,连骨头也捞不起来。但我们谁也没听说有这种悲剧发生。

    除了古巴刀的故事,值得一说的是工厂大量的下脚料,总是有人在街上央求工厂的某个工人,问他能不能把厂里的下脚料带出来,钉在窗户上当铁栅栏用。那工人也许会说,你明天在围墙外面等着。孩子们在工厂围墙外面见过大量的隔墙飞出的铁皮,铁皮一张张落在地上,琅琅有声,给墙外等候的人带来一种丰收的喜悦。

    你看见一张张带有整齐图案的铁皮,它们早已经被机器冲压过了,留下来的空白部分乍看就像一片片绿叶,直到此时你才发现街上流行的绿叶形铁栅栏全部是这家工厂扔下的废料。除了古巴刀,你可以从许多人家的窗户上发现生活区与工厂惟一亲密的关系。

    如果仔细考察,我们会发现日用五金厂的冲床工人陈辉是这种亲密关系的创造者。我前面所说的那个被家庭妇女们当街拦住的人,那个在围墙内侧扔铁皮的工人就是陈辉。

    陈辉是个苍白的看上去病恹恹的青年,人们从他的脸色上就能得出他身体不好的结论,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病。我们街上著名的青年领袖三霸和陈辉混得很熟,三霸不认为陈辉有什么病,他说,这家伙经常让人打出血,血出多了就变成个白脸,这有什么奇怪的?三霸还反对别人把陈辉说成他的朋友,三霸说,这家伙窝囊,老挨人揍,他送我那么多刀是拍我马屁,他有事要我摆平。

    我们都见过陈辉送给三霸的各种各样的水果刀和电工刀。陈辉下班经过三霸家时会顺便拐进去,推开三霸那间乌烟瘴气的房间的门,拿出他的礼品。有的刀三霸并不喜欢,顺手就送给了别人。我就在三霸那里得到过一把水果刀,是没有镀过的,刀背上刻着一行草书:上山下乡为人民。

    我们头一次见到古巴刀是在冬天。那天下起了大雪,年轻人都很规矩地待在家里,我哥哥那帮人照例聚集在三霸的房间打康乐棋。那天他们看见陈辉像往常那样,有点拘谨地推开门走进来,他的绿色棉军帽上结着一层白色的雪珠。

    像往常一样,没有人向陈辉多看一眼。陈辉示意三霸到一边去。三霸却不动,三霸说,我在玩你没看见,有什么好东西放在桌上好了。陈辉站在一边,犹豫了一会儿,过了几秒钟他们看见陈辉把手伸进裤腰里,小心地抽出一把刀。一把造型奇特的刀,刀身一尺来长,带有一定的弧度,刀刃两侧都已经开锋,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

    古巴刀,陈辉注视三霸的目光中明显地带有一种期盼,他说,你们都不知道的,我们厂里现在在生产古巴刀。

    屋子里的人对这种刀都很陌生,他们觉得这是一把怪刀,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三霸说,什么古巴刀?为什么叫古巴刀?陈辉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厂里人管它叫古巴刀,说是支援古巴革命的。三霸有点疑惑,问陈辉,古巴革命用刀?他们用刀打仗?陈辉说,有人说是砍甘蔗用的,不管那么多了,反正我觉得这刀不错,我在厂里试过了,砍铁皮,一砍就是两半。三霸嘿嘿地笑起来,他说,砍铁皮痛快,砍人就更痛快了,既然是好刀,明天再给我弄几把嘛,我这里的小兄弟,一人一把。

    陈辉脸上流露出一种为难的表情,他避开三霸的眼睛,低头擤了下鼻子。不是我们车间做的,他说,是三车间在做古巴刀,看得很紧,拿那么多不行。陈辉的婉言谢绝使三霸很不习惯,三霸皱了下眉头,说,拿几把刀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让你拿你就拿。谁找你的碴儿,你找我解决。

    陈辉站在那里,看着三霸把古巴刀扔在床底下。拿那么多肯定不行,最多再拿个两三把出来,他看着三霸说,你不知道,三车间看得很紧。三霸却不耐烦了,他挥挥手说,别跟我废话连篇的,你看着办吧。

    然后三霸就和那些比我大的混子继续打康乐棋,他们玩起来就把什么都忘了。陈辉过来,站在三霸身后看了一会儿,我记得他还给屋子里的人发了一圈香烟,是很高级的大重九香烟,后来陈辉就不见了。他们打康乐棋打得热闹,人人眼睛盯着棋盘上的棋子,这种棋子天生就是被杆子击打的,他们看着棋子被打出各种角度的滑行路线,棋子撞在棋盘四壁发出清脆的响声,谁也不知道陈辉是什么时候走的。

    说的仍然是那年冬天的事。第一场雪刚刚融化,第二场大雪又纷纷扬扬落在我们城市的大街小巷,走出家门满眼都是白色。这种雪量密集的冬天在南方是很少见的,孩子们得到了意外的礼物,他们在生活区的所有空地上堆起了雪人,我的两个表弟那天在日用五金厂门口堆雪人,他们恰好目睹了陈辉东窗事发的一幕。

    表弟说他们看见陈辉和一群女工一起向工厂大门走来,有个女工的饭盒掉在地上了,正好掉在陈辉脚下。女工对陈辉喊着,陈辉,帮我捡一下。陈辉愣了一下,他说,你自己捡。陈辉站在那里看着地上的饭盒,他说,懒货,你自己没有手?

    那个女工叫着陈辉的绰号,死白脸,你拿什么架子?让你捡是看得起你!陈辉就笑了,他弯腰去捡地上的饭盒,旁边的人都发现他弯腰的动作很僵硬,好像是腰部出了毛病。陈辉的腰好像是出了毛病,他改变了姿势,就像给饭盒下跪一样,他跪下来捡那个女工的饭盒,女工们看着他,说,死白脸,你怎么这样笨,腰闪了?陈辉摇着头,他终于把饭盒捡了起来,与此同时,女工们都听见了他的工作服被什么利器划破的声音,她们走过去看他的衣服,紧接着女工们便发出了那阵惊叫声。

    陈辉的裤腰里插着三把古巴刀,三把刀已经刺穿他的蓝色工装,露出锃亮的刀尖和刀锋。

    表弟说他们看见陈辉被人围了起来,许多人从办公楼里向厂门口跑,然后他们看见陈辉从人群里冲了出来,陈辉举着三把刀从人群中冲出来,向外面跑,他的身后有一群人在追赶。他们看见陈辉的脸色像地上的积雪一样白,陈辉的口袋里有一串钥匙掉在雪地里,但他没有管它,他举着三把刀拼命地向香椿树街的西侧奔跑。

    工厂的那些人在后面追,他们一边追赶一边叫喊着,陈辉你别跑,回来把事情说清楚!陈辉不理睬他们,他举着三把古巴刀在街上狂奔,路上的行人都看见了他手里的刀,他们先是下意识地躲避,等到明白过来,那些人也加入了追赶的队伍,表弟说起码有二十几个人在后面追陈辉,但是他们都没有追上他。

    人们看着陈辉跑进了三霸家,谁也没想到他会跑到三霸家,追赶的人后来就聚拢在三霸家门前,一边敲门一边议论着,他跑到三霸家是什么意思?

    我邻居梁琦那天也在三霸家。他们看见陈辉失魂落魄地闯进来,他把古巴刀扔在地上,喘着粗气,他说,古巴刀,我给你拿来了。三霸听见了门外的动静,他说,怎么回事?外面怎么这样闹?三霸到窗前向外面望了一眼就明白了,他说,给人逮着了?给人逮着你还往我家跑?陈辉站在那里,不敢直视三霸的眼睛,他说,你把他们撵开,你能把他们都撵开的。三霸冷冷地看着陈辉,不说话。

    陈辉求援似的看着屋子里的其他人,他说,是你们要古巴刀,我才拿的。你们出去把他们撵开吧。三霸把康乐棋棋杆扔在桌上,他说,好啊,陈辉,你倒是仗义,偷刀往我家跑,杀了人要不要也往我家跑?陈辉仍然不敢正视三霸,他侧着脸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有人在用力敲门,外面的敲门声已经越来越粗暴越来越响亮了,可以听见敲门声中夹杂着厂里的保卫科长的北方口音。他在外面喊,三霸同志,请你开门,三霸同志你给我想想事情的后果!

    据梁琦透露,当时屋子里的气氛很紧张,他们都看着三霸,看得出来,三霸虽然装得若无其事,但他也有点紧张,他的目光在地上的三把刀和陈辉脸上闪闪烁烁的,他的脸上停留着一种虚假的微笑。大约这样沉默了五分钟,外面的嘈杂声更加厉害了,好像是派出所来了人。三霸向窗外瞥了一眼,然后他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刀,他将三把刀码齐了,往陈辉的怀里放,他说,拿着,你出去。

    屋子里的人都看见了陈辉绝望的眼神,他没有接三霸手里的刀,他说,是给你的刀,是你们要的刀。梁琦说他清楚地看到陈辉眼睛里的一星泪光,他觉得陈辉说那句话的时候快哭出来了。

    三霸不看陈辉的眼睛,他说,把手伸开,接着刀。听见没有?把手伸开!

    他们看着三霸将刀用下巴夹住,把陈辉背在身后的手扭了过来,然后三把刀准确地落在陈辉的怀里。三霸说,孬种,好好拿着,滚出去。

    他们看见陈辉捧着三把古巴刀站在那里,陈辉傻眼了。陈辉失血的嘴唇恐惧地哆嗦着,他的眼睛却愤怒地瞪着三霸。他们看见陈辉捧着三把刀向门外移了两步,然后他回头瞪着三霸,他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三霸说,你他妈瞪着我干什么?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在瞬间发生了。梁琦看见陈辉的脸在这个瞬间燃烧起来了,陈辉苍白的脸像一团火突然烧得通红,陈辉喉咙里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一声呻吟,他说,三霸,我认识你了。然后他们看见陈辉调整了握刀的姿势,他的右手抓了两把刀,左手握了一把刀,他对三霸说,你给我开门,你要连开门都不敢,那你就是孬种。

    是三霸为陈辉开的门,三霸打开门以后,陈辉像电影里的骑兵一样冲了出去,陈辉狂叫着挥舞手里的三把刀,围在门外的人一哄而散,但是仍然有几个人被吓呆了,他们看见陈辉怒吼着将手里的刀砍向两边的人群,他们不知道躲闪,结果就被砍倒了。

    梁琦他们隔窗观望着外面的骚乱场面,他们很想知道陈辉这种人,逼急了他会做出多大的事情,他们都抱着与己无关的态度,看着陈辉手里的刀和刀向两边挥舞时划出的光带,竟然还有人向陈辉叫喊道,砍得好,砍得好!

    窗外响起了谁的惨叫声,一个看热闹的男孩突然跌倒在三霸家的窗玻璃上,梁琦说他觉得有一股鲜血热乎乎地溅到他的脸上,然后他看见那男孩的一只手向他伸来,他看见男孩的另一条胳膊,它像一棵被折断的树枝在窗前悬荡。

    突然出现的血腥场面使许多人乱了方寸,包括日用五金厂的人,包括闻讯赶来的民警,他们不能接近陈辉。抓住他,快抓住他,这样的叫喊声不绝于耳,但是谁也没能及时制服陈辉。

    被砍伤的不只是那个男孩,还有杂货店的一个女店员,一个挑担卖菠菜的农民,一个本来腿脚就不方便的老头,人群向四周散去,很明显他们被疯狂的陈辉吓着了。陈辉的一把刀掉在地上,他蹲下去捡刀,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陈辉向三霸家的窗子看了一眼,看见三霸和一群青年挤在窗前,他们也在看他,陈辉捡起刀,他的鼻子急剧地抽搐着,然后人们听见疯狂的陈辉张大嘴巴哭了起来,他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样,张大嘴巴哭了起来。梁琦说民警和保卫科长就是趁这个机会扑上去钳住了他的双手。这家伙不是那块料,梁琦引用三霸的话说,草包充好汉,迟早要露馅的!

    一个瘦小的腰系围裙的女人在曲终人散的时候赶到了三霸家门口。有人认出那是陈辉的母亲。他们看见她手里抓着一把鸡毛掸子。她用鸡毛掸子敲三霸家的窗户,三霸他们在里面继续打他们的康乐棋。

    三霸对大家说,别理她,她会用鸡毛掸子打人,别看是鸡毛掸子,打在头上也很疼。三霸他们不理睬陈辉的母亲,有人起身拉上了窗帘。过了一会儿他们听见了那个女人的哭声,三霸说,让她哭,千万别理她,让她进来我们就遭殃了。

    他们继续打康乐棋。康乐棋的棋子在棋盘四壁乒乒乓乓地响着,他们不再关心外面的动静。陈辉母亲也不再敲窗了,她的哭声渐渐地向西飘浮,渐渐地,窗外恢复了平静。三霸站起来重新打开窗户,向街上张望了一眼,他说,陈辉现在肯定戴上铐子了。

    屋子里的青年都附和着说,那还跑得了他?肯定戴上了。然后他们听见三霸突然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看看我捡到了什么好东西?三霸转过身来,脸上笑开了花,他们看见他的手里拿着那把鸡毛掸子。

    古巴刀在我们街上风行是在陈辉事件之后。冬天的时候人们都在谈论陈辉,谈论陈辉就一定会谈到他手中那种奇怪的刀,后来就连妇女和孩子都知道古巴刀的厉害了。

    据说日用五金厂在陈辉事件之后专门召开了全厂大会,警告所有的工人不得将古巴刀带出厂门。没有听说古巴刀是经过什么渠道流出工厂的,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步陈辉的后尘,总是将危险的古巴刀带给别人。

    一九七八年发生在城北煤场的集体斗殴死了好多愣头青,警方收缴的武器大多是日用五金厂出产的古巴刀。这事相信南州人都听说过,没听说过的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个拉丁美洲人,切·格瓦拉。

    我说的不是切·格瓦拉的故事,他的故事不属于我。这个优秀的革命者与我们无关,即使他的手里曾经握着我所熟悉的古巴刀,我也没有理由因此就同人家套近乎。

    这是一种奇特的体验,我把一个早已被杀害的古巴革命者当成了我熟悉的友人,我热爱他的眼神和他的无舌帽。我对这个革命者一生的想像因此出现了某些无稽的内容,我想像古巴炎热的旱季,甘蔗地一望无边,我想像切·格瓦拉在甘蔗田里砍甘蔗,手里拿着我熟悉的古巴刀,我还把他出身高贵的母亲想像成一个普通的农妇,她从山冈上的茅屋里端出一盆清水,等待着儿子从甘蔗田归来。

    我没有见过他母亲的照片,所以在我的想像中那个南美洲母亲的形象与陈辉的是一样的。我清晰地看见那个母亲倚门望子的表情,就像陈辉母亲在八十年代的一些深夜倚门等待他儿子归来一样。

    而且我看见那个美洲母亲返身走进茅屋,再次出来时她的手里拿着一把鸡毛掸子。

726、南方(15)

    小堂告诉他表哥,他所以在生活区成为光杆司令,主要是处于一个不利的地形。这都要怪他家的房子不前不后,不东不西,孤单单地坐落在印染厂的边门旁。干脆他要是住在印染厂里也行,可他偏偏就住在外面,这样他既不是印染厂宿舍楼的孩子,也不是葵花里千勇他们那一伙的,他就只有一个人。

    表哥安慰他说,别怕,有人欺负你找我。小堂那天跟着表哥在游泳池学游泳,他看着表哥雪白的细瘦的大腿,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对千勇的哥哥提过你的名字,他说他不认识你。表哥有点尴尬,说,谁要他认识我?我是西大街独立大队的。他看看小堂,突然嘻地一笑,说,你也是独立大队的嘛,回去就告诉他们,谁也别来惹你,你是生活区独立纵队的司令员。

    小堂在西大街他姑妈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他提着一个西瓜回到了生活区。才离开了一天,街道就显得陌生了,桥下水果店的柜台后面出现了一个年轻的从未见过的女店员,她不知在和什么人说话,一边说一边咯咯地放肆地笑着。有个男的半蹲在装满毛桃的箩筐旁边,屁股向大街的方向翘着,小堂看见那个女店员突然挥手在那个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啪的一响,小堂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发现柜台后面的人抬头向他这里张望,就扭过脸快步跑过了水果店。

    小堂扭着脸笑,他的这种怪模样引起了丰收的注意,丰收正守着他奶奶的凉茶摊子,他惊讶地看着小堂和他手里的西瓜,他脑子坏啦?丰收冲着小堂骂,走路还咧着个嘴笑,偷西瓜啦?小堂指了指水果店,一时不知该怎么描述水果店的事情,就简单地说,打屁股!

    丰收却仍然瞪着小堂:脑子坏了?丰收虽然以前跟着千勇,但现在千勇把他开除了,小堂现在不怕他,他对丰收说,我的脸归我使用,要笑要哭随我的便,关你屁事!丰收被小堂这句话镇住了,他嘴里咦咦地叫了几声,猛地眼睛一亮,对小堂说,你他妈的别神气,千勇要找你算账!

    小堂这时候已经走到浴室门口了,小堂的脚步应声停顿下来,他站在浴室门口,回头向丰收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丰收埋下脑袋看起了连环画,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因此无法判断丰收的话是真是假。小堂环顾着正午时分空寂的街道,一种非凡的勇气从天而降,小堂突然向丰收叫喊了一声,我谁也不怕,我是独立纵队的!

    临近葵花里的时候小堂听见了一阵熟悉的喧闹声,那种声音由哑铃、石锁落地的声音和男孩们起哄吵闹的声音组成。小堂听见一个男孩尖叫着,开除,开除他!那是千勇的声音。小堂有点心神不定,他看见葵花里的门口有两个男孩守着,一左一右,像是两个哨兵。

    小堂知道他们确实是千勇的哨兵。葵花里的门上现在有一行字:出入葵花里请出示通行证。那行歪歪扭扭的字当然是出自千勇之手。千勇的哥哥千刚是生活区青年的领袖人物,千勇就狗仗人势称王称霸,谁都知道千勇狗屁不如,可谁都知道千刚厉害,所以男孩子们就投靠了千勇,他们觉得投靠了千勇就是投靠了千刚。

    小堂远远地看见豁嘴叼着香烟走进葵花里,并没有出示什么通行证,豁嘴是千刚的朋友,他不用遵守千勇的规定。小堂知道那种画在硬纸板上的通行证只是针对他们这一拨男孩的,他也知道街上有好多男孩向千勇交了一块钱,得到了那张通行证。丰收曾经问他有没有买葵花里的通行证,小堂说,买它干什么?谁要到葵花里去?去那儿就是看千刚他们练身体,又不让你练,有什么用?小堂现在想起了这件事,他猜丰收一定去向千勇检举了,如果千勇真的要找他算账,一定与这件事有关。

    小堂走过了葵花里的大门洞,两个哨兵都比小堂小,其中一个不时地擤着鼻涕,小堂不怕他们。他用眼角的余光向里面瞄了一下,看见千刚他们围着满地的哑铃和石锁,每个人都光裸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肌肉。他没有看见千勇和他的一帮狗腿子。小堂提着西瓜匆匆地走过葵花里,将装西瓜的网线袋从右手换到了左手。冷不防地他听见了千勇的声音,把他拦住,把他拦住!小堂感觉到从身后卷过来一阵风,一眨眼,千勇和烂泥他们就堵在他面前了。

    小堂惊慌地靠到墙上,看着千勇,他看见千勇手里甩着一根链条锁,千勇的额头上长了个热疖,上面涂着紫药水。小堂意识到自己的惊慌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极力摆出一种轻松的姿态,说,你玩链条锁呀?

    千勇却不吃这一套,他始终用挑衅的目光瞪着小堂,说,你是化工厂的人吧?是你不让丰收来买通行证的吧?你说要玩去化工厂和宋文他们玩,是你说的吧?

    小堂惊叫起来,没有,我没说过,是丰收造谣!丰收一贯造谣,你是知道的,他的嘴巴全世界最烂!

    千勇冷笑了一声,说,那你的嘴巴就干净了?你们印染厂的人嘴巴才是全世界最烂的,你们不是说要消灭葵花里吗?来呀,来消灭啊,什么本事也没有,鸡蛋还想碰石头,哪天我把你们印染厂小孩的嘴全部堵起来,看你们还嘴硬!烂泥在旁边帮腔说,哪天我带一个爆竹去你们印染厂,不消一秒钟,你们印染厂就报废了!

    我不是印染厂的!小堂一着急就口不择言了,他说,你们的眼睛长到屁股上去了?我住在印染厂隔壁,不在印染厂里面。我跟宋文他们没有关系!

    住在印染厂隔壁就等于住印染厂,你一定是宋文的奸细。千勇仍然气势汹汹瞪着小堂,他用链条锁的锁头在小堂的下巴上蹭了一下,说,给我从实招来,你是不是宋文的奸细?烂泥这时候在旁边提醒千勇,烂泥说,千勇,他刚才说你眼睛长屁股上啊。

    小堂一直注意着千勇的链条锁,他知道链条锁能把人的脑袋砸一个窟窿。小堂放下西瓜,将千勇的链条锁往旁边推,他说,我骗你是小狗,我从来不跟宋文他们玩,我瞧不上他们。

    烂泥先叫起来,花言巧语,骗人!那你今天交代清楚,你为什么不买我们的通行证?你自己不买,还劝丰收也不买。你还是一个教书(唆)犯!

    小堂不看烂泥,他一直用诚恳的目光看着千勇,他说,我没钱,我妈妈从来不给我一分钱。丰收有钱,他帮他奶奶卖凉茶,有好多钱。

    千勇嗤地一笑,说,你是猪脑子呀?谁的钱是爹妈给的?都是从家里偷出来的嘛。你不会从家里偷啊?

    我外公天天在家。小堂说,我没机会偷他们的钱。

    千勇似乎有点相信小堂的说法了,他把链条锁卷起来放在裤袋里,他的目光落在小堂的西瓜上。一个西瓜折合一块钱。千勇突然说,你要不要用西瓜换通行证,随便你,我不强迫你。烂泥在一边补充说,给你一个机会,这是考验你,你放聪明一点。

    小堂咬着嘴唇,他的脑袋扭来扭去的,斜着眼睛向哪儿张望着。大约过了一分钟,他说,好吧,你先把通行证给我。千勇从裤袋里掏他的通行证时,小堂的一句话让千勇恼羞成怒。小堂说,这个西瓜一块五毛钱,你还要补我五毛钱。千勇就举起拳头对准了小堂,他说,你敢跟我要五毛钱?你吃了豹子胆啦!

    小堂是个识时务的男孩,他后来没再坚持要那五毛钱。他把通行证放进衬衣口袋就往前走了。离开生活区才一天的时间,街道和街上的人群就显出几分陌生,有些人哭丧着个脸,好像家里死了人,有的人表情鬼鬼祟祟,好像刚刚写了反动标语。小堂现在空着手,一个西瓜换了一张葵花里的通行证,这笔交易是否合算,小堂现在还无法估算。

    正午时分,一些搬运工人顶着毒辣的阳光从印染厂的边门里推出一车车的樟脑,一路小跑着向河运码头冲去。樟脑刺鼻的气味钻出麻袋,荡漾在生活区里。小堂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两只手轮流驱赶着樟脑的气味,没有什么作用,小堂的午睡就这样被樟脑剥夺了。

    小堂记得他做了一个梦,但是想不起具体的梦境了,惟一记得的是一面火红的旗帜,旗帜上写着四个字:独立纵队。小堂放不下这个梦,他在房间里苦思冥想,仍然不能把那个神奇的梦拼接起来,小堂干脆找出一件旧背心,用钢笔在上面写了四个大字:独立纵队。他把背心穿在身上,背对着镜子照那四个字,手写的字无论多好都没有印出来的威风,你要是穿着它出去,别人会笑话的。小堂在镜子前忙了半天,最终还是把那件背心换下来了。

    小堂的外公还在竹制的躺椅上打呼噜,躺椅正对着大门外的街道,加上外公睡觉的时候有一只眼睛总是半睁着,看上去他仍然饶有兴味地监视着街上的行人。小堂走到门边,听见外公的呼噜突然卡住了,他下意识地往后面缩了一下,回头一看,外公还在睡,小堂注意到外公宽大的裤衩起了不该有的褶皱,他的干瘪的部分又露在外面了。小堂担心门外的路人会看见它,又不想为这事叫醒外公,俗话说急中生智,小堂一着急就到筷筒里拿了一双筷子,小心地提着筷子替外公把裤衩整理好了。外公翻了个身,对小堂的做法一点也不领情,他说,不准出去,小心他们又欺负你。然后就又打开了呼噜。

    小堂倚着门,看着那些搬运工人在烈日下的劳动。两个食堂的师傅抬着一桶什么东西来到厂门口,小堂知道那是提供给搬运工的冰冻绿豆汤。小堂认识那个胖的食堂师傅,他从厨房里拿了一只碗,匆匆地跑过去,把碗塞给胖师傅。但胖师傅却把碗推开了,对小堂不耐烦地说,剩下了才能给你。

    小堂觉得没面子,但他还是耐心地站在一边等。他看见宋文的自行车突然从大街上拐了进来,自行车后面坐着小北京。他们跳下了车,两个人看上去都是满头大汗的,小北京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上了石膏夹板,看上去就像《红灯记》中的王连举。

    小堂以前总是主动地招呼宋文,而宋文对他一向是爱理不理的,这次不同了,小堂反剪着手拿着他的碗,一条腿还满不在乎地抖动着。小堂想他何苦总是去拍他们的马屁,当你成为独立纵队后是不需要同党的。

    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奇怪,宋文从来都不爱答理小堂,那天却忽然向小堂招了招手,用一种非常亲切的口气说,小堂你跟我们来!

    小堂意外地看着宋文,他把手里的碗扣在头上,又拿下来,嘴里咕哝道,来干什么?你们请我吃冷饮吗?

    小北京说,让你来你就来。我们那里冷饮多的是,没人吃。

    宋文说,来呀,我有事要问你。

    小堂犹豫了一下,还是尾随着他们走进了印染厂的边门。他们经过仓库,向宿舍区走去。小堂始终和宋文他们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小堂一路走一路问,找我干什么?那天厂里放电影,我让你们带我进去,你们不理我,现在找我干什么?

    小北京回过头皱着眉头,说,啰唆什么?你是妇女呀?有事就是有事,没事找你干什么!小堂站住了,他看着宋文把自行车放进了车棚,小堂抬头看了看车棚上方的三层楼楼房,那就是印染厂的宿舍,小堂知道宋文家住二楼,小北京就住一楼。小堂想起宋文家的那台电视机,不知道白天有没有节目,他就提示性地说,宋文,去你家玩吧。宋文锁好了自行车,将带有金鱼形坠子的自行车钥匙摊在手上,转了一下,然后他对小堂说,跟我们来。

727、南方(16)

    宿舍楼里光线很暗,楼梯上堆满了各家的杂物。小堂把碗放在谁家的纸箱上,空着手跟宋文他们往楼上走。他们走过了二楼,小堂说,不对,你们去哪里?宋文说,去我们司令部,司令部在三楼。

    小堂一下就愣在楼梯上了,你们也有司令部了?我怎么不知道呢?小北京回过头瞪着他,说,你别装蒜,我们早就有司令部,你是来过的。小堂这下明白了,他知道小北京指的是一间废弃的厕所,那间厕所下水道坏了,被宿舍里的人封起来,当了储藏间,去年有一天宋文在杂货店买了六把拖把,小堂正好路过那里,是他帮宋文把其中三把拖把送到那间旧厕所去的。

    小堂是被宋文推进旧厕所里面的,这一瞬间他后悔了,他知道上当了,可后悔有什么用?他看见储藏间里有五六个男孩等在那里,他们是在等着宋文和小北京,不,小堂其实已经意识到他们是在等他,他看见了墙上用墨水写的标语:叛徒沈小堂公审大会。

    沈小堂这三个字就像街上布告栏里的杀人犯的名字,被谁用红墨水打了个叉叉。小堂发出了一声狂叫,他拼命想挣脱宋文的两只手,但里面的印染厂的孩子一拥而上,有个戴眼镜的孩子把一团线塞进了小堂的嘴里。小堂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他不知道这件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惊慌之中他只是一遍遍地尖叫着,你们弄错了,我不是叛徒!小堂知道他们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但他还是尖叫着,你们别胡闹,我不是叛徒!

    是宋文把小堂嘴里的线团掏出来的,宋文对他的人说,我们要听他坦白,不能堵他的嘴。宋文又对小堂说,你给我放老实点,你要是再敢乱叫乱喊的,我就用樟脑丸塞你的嘴。宋文从一只塑料袋里拿出几颗樟脑,让小堂看,他说,你是知道的,吃下樟脑丸你就变成一个白痴了,你说,你还叫不叫了?

    小堂大口地喘着粗气,他说,我不叫了,可你们不能冤枉人,为什么把我当叛徒?为什么开我的公审大会?你们先要向我说清楚。

    宋文向其他男孩看了看,表示审问开始了。宋文清了清喉咙,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老实交代,第一个问题,昨天一天你去哪里了?

    小堂说,我去我姑妈家了。夜里就住在她家。你们管得太宽了,我不能去我姑妈家吗?

    你还嘴犟?小北京几乎是扑过来,用左手点着小堂衬衣的口袋,他说,这是什么?掏出来给大家看,掏出来就真相大白了,什么姑妈不姑妈的,你是跑到葵花里去告密了!

    旁边有人抢先替小堂掏出了那张硬纸板,是千勇手写的葵花里的通行证。那个男孩怪腔怪调地念着:葵花里通行证。有效期一九八五年八月。过期失效。小堂这时有点明白他的处境了,小堂又大叫起来,是他要给我的,不是我向他要的。

    宋文说,那不说明什么问题,你有葵花里的通行证,就证明你当了叛徒。证据确在(凿),你还狡辩什么,你还想富于(负隅)顽抗?

    小堂一急眼泪又不听话地流了出来,他说,什么呀?你们连什么是叛徒都弄不清楚,还在公审叛徒呢。我不是你们一伙的,你们从来不跟我一起玩,我怎么是你们的叛徒呢?你们这是乱扣帽子。

    宋文无疑对小堂的抗辩是有准备的,他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洗清自己的罪名,你说你不是我们的人,那我问你,你住在印染厂隔壁不会错吧?葵花里离你家有三百多米呢,你去投靠他们,就是对我们司令部的出卖,出卖就是叛徒!

    小堂不停地摇头,他说,你说什么呀,我怎么出卖你们了?你们从来不答理我,你们整天干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怎么出卖你们?我没有你们的情报呀。

    小北京站在一边怒视着小堂说,还在装蒜,你怎么没有情报?天天在厂门口东张西望的,不是刺探情报是干什么?我问你,你有没有把我们司令部的名单交给千勇?

    小堂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他说,什么名单?我根本不知道你们有多少人,你们印染厂的人都不爱答理我呀。

    宋文说,我们不答理你,你就可以当叛徒了?嘿,你当叛徒倒当出个理由了。我看你就是对我们印染厂司令部怀恨在心,所以当了叛徒,对不对?

    小堂先是点头,很快他意识到不该这么诚实地对待宋文的审问,于是他又摇头,他说,反正我不是叛徒,我从来不是你们这一帮的,我也不是千勇他们那一帮的,我怎么会是叛徒?

    宋文似乎对小堂的这番辩解很感兴趣,他瞪着小堂,你说什么?你不是我们这一帮的,你又不是千勇他们的人,那你是哪一帮的?

    小堂迟疑了一会儿,他的脑袋痛苦地垂下来,轻声而坚决地说,我是独立纵队的。

    废弃的厕所里顿时骚动起来,所有的男孩都对小堂的供词表现出某种好奇和热情,小北京过来托着小堂的下巴说,你说你是独立纵队的?快说,你有几个人?都是谁在你的独立纵队里?

    小堂沉默着,他不想回答。小堂这时不再哭了,勇气和豪情突然赶走了心中的恐惧,独立纵队——对这个番号的热爱使小堂的眼中掠过一道明亮的光芒,他抹抹额头上的汗,又撩起衬衣擦干了眼睛,看着印染厂的孩子一个个围过来,小堂猛地大叫一声,你们都是笨蛋,独立纵队只有一个人,就是我一个人!

    小堂为他的突如其来的勇气付出了代价,宋文他们先是愣怔着,很快他们被小堂激怒了,他们认为小堂在耍弄他们。小北京说,揍他,这个叛徒,胆敢耍弄我们,狠狠地揍他!不知是谁的声音在小堂的身后一遍遍地重复着:严刑拷打,严刑拷打!

    小堂转过脸想寻找那个声音的来源,可是宋文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宋文的表情很严峻,他说,快招,你的独立纵队到底有多少人?你不老实我就把你吊起来了!小堂的脑袋在宋文的手中沉浮,小堂说,你别抓我头发,你抓我头发也一样,我就一个人,一个人也可以成立独立纵队,你们懂不懂?宋文这时猛地松开了手,将小堂撞到墙上,他拍了拍手上的头屑,说,拿绳子来,把这个叛徒吊起来!

    他们将小堂悬吊在横跨空中的水管上。小堂的脚一开始还蹬踢着,一开始他觉得身子的坠落使他疼痛难忍,渐渐地就觉得他是在向屋顶上浮升了,他看见印染厂的男孩们围着他嚷嚷着,挥舞着手臂、鞋底,还有拖把。

    在半空中小堂的恐惧感奇异地消失了,他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耳边涌动的是一种类似风吹红旗的声音。他看见了那面红旗,他看见了红旗下排列整齐的队伍,是他的队伍。他看见一条巨大的横幅,横幅上写着威风凛凛的四个大字:独立纵队。

    小堂在这个瞬间清晰地重温了中午午睡时的梦境,这是他的独立纵队。这就是他的队伍。这就是他的人马。小堂热泪盈眶。小堂的脸俯向他的队伍,露出了狂喜的笑容。小堂被缚的身子开始在男孩们的头顶上向上腾跃,宋文他们有点惊愕地仰望着小堂,他们注意到他的手臂,主要是他的手臂在绳索中挣扎上升,一次次地挥举。小北京叫起来,他要喊口号,快把他的嘴堵住!

    他们从拖把上拽下了一些布条,他们手忙脚乱地用布条往小堂的嘴里塞,但是小堂的欢呼声已经喷薄而出,小堂的欢呼声已经尖厉而响亮地在废弃的厕所里回荡起来:独立纵队成立啦,纵队成立啦,成立啦……

    ……

    一把花雨伞害了小女孩锦红。

    锦红的姨妈在伞厂工作,她从出口品仓库里捞了几把花雨伞出来,兄弟姐妹一家送一把。送给锦红家的这把伞尤其漂亮,绿色的绸布面上撒着红蘑菇,伞柄是有机玻璃的,里面还嵌着一朵玫瑰,看上去像是水晶嵌了红宝石。

    雨伞归了锦红,从那天起锦红天天听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天气预报存心与这个小女孩过不去,说明天天晴,后天天也晴,再后天是多云转晴。锦红气坏了,她冲着广播骂,讨厌讨厌,为什么不下雨?去年我没有伞,你天天下雨,等我有了伞,你偏偏不下了,气死我啦!

    好不容易盼来了雨。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

    屋檐上的雨声一响锦红就冲出去,李文芝在厨房骂女儿,说,死丫头,是短脚雨,下不长的,你急着出去显你的宝。锦红顾不上听母亲的数落,她慌慌张张地把伞打开,听见雨点打在花伞上,啪啪地响了几下,伞面就沉寂了。

    锦红抬头看了看天色,天气确实像她母亲所说,不像是要好好下雨的样子。锦红很失望,她站在门口,将伞转了一圈,还是没有听见雨的动静,但是下雨前街道上特有的慌乱气氛安慰了锦红。

    她看见小玉的奶奶抢救晾在外面的被子,不知怎么把三脚杆撞翻了,那老妇人就操着绍兴口音尖叫起来,小玉,快出来收被子了。与此同时,得了肺炎的珠珠正从她父亲的自行车上跳下来,她的头上顶着一只用手帕做的小帽子。

    珠珠被她父亲拉进家门的时候向锦红这里瞟了一眼。她一定看见了我手里的雨伞。锦红举着伞走到街道中央,向前后左右张望着,她想雨也许会下大的,这么多天不下雨,也该下一场雨了。

    锦红打着雨伞向小玉家走了几步,夸张的步态像一只开屏的孔雀。有人注意到了锦红的伞,冯明的姐姐倚靠在门边说,锦红,在哪儿买的伞呀?这么漂亮!

    锦红犹豫了一下,机灵地撒了个谎,北京,在北京买的。冯明的姐姐很惊讶,追问道,你们家谁去北京了?锦红没有来得及把她的谎言编造下去,一阵大风不知从何而来,风的大手蛮横地掰开锦红的小手,那把雨伞竟然跳了起来,它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然后开始在街道上奔逃。

    锦红尖叫着,伞,我的伞,快帮帮我。她回头向冯明的姐姐求援,但冯明的姐姐只是弯着腰咯咯地笑。锦红就去追她的伞,伞毕竟是伞,它只有一条腿,跑不快,锦红看见它最终卡在春耕家的门洞里,不跑了。锦红松了一口气,叉着腰教训雨伞说,看你跑,看你还跑!

    锦红后来回想起来都是教训雨伞惹来的祸,她如果当时赶快把雨伞抓在手里就好了,可她偏偏多嘴,站在那里叉着腰教训雨伞,结果雨伞在她的眼皮底下被人抢到了手中。

    春耕抢了她的雨伞。春耕把雨伞高高地举起来,端详着有机玻璃的伞柄,不让锦红接触她自己的伞。锦红跳几次,都没有够到她的雨伞,她说,你把伞还我,你不还我就叫你妈妈来。

    春耕说,谁说是你的伞?伞在我手里就是我的。锦红急红了眼,锦红一急就把春耕他母亲的绰号叫出来了。大屁股,她跺着脚叫道,大屁股,你儿子抢我的伞!屋里没有回应,很明显只有春耕一个人在家。

    锦红对包丽君的不敬把春耕惹恼了,春耕推了锦红一把,瞪着她说,好呀,我看你是不想要这把伞了,你敢骂我妈是大屁股?你家里的人才是大屁股,你家里人不光屁股大,x也大,你家里人是大x!

    锦红惊恐地看着春耕,更准确地说是看着春耕的手,她预感到一种危险,春耕可能会在狂怒中把她的雨伞撕成碎片。锦红的头脑中一片空白,锦红忽然尖叫了一声,然后就抱住春耕的腿,在春耕的腿上咬了一口。

    现在已经很难鉴别是什么导致了锦红最终的灾难了。锦红记得春耕的腿上有着疙瘩般的肌肉,这本来会让锦红吃惊的,但是锦红来不及吃惊了,春耕的拳头把锦红打出去很远,撞在墙上,锦红便失去了知觉。

728、南方(17)

    此后的事情是锦红所有记忆中的一个黑洞,她记得是私处强烈的疼痛唤醒了她,她浮出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看见春耕抓着他的短裤,坐在她身边发呆。

    锦红起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竭力想看清楚包围着她的幽暗的房间,依稀看见春耕家的那个笨重的五斗橱,五斗橱上的台钟,一只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束塑料花,还有春耕父母的一张结婚照。锦红叫了一声妈妈,妈妈不在,她便想到了她的雨伞,她扭过头寻找着雨伞,可是春耕的黝黑的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

    春耕坐在地上发呆。锦红呻吟起来,我的雨伞,我疼。她说,疼死我了,我的雨伞呢。春耕动了一下,往上拉他的短裤,于是锦红从春耕的双腿缝隙中看见了她的雨伞,她的雨伞,伞面上的红色蘑菇闪烁着红色的光芒。

    起初生活区的人们不知道锦红的遭遇。

    包丽君带着老母鸡、金华火腿来找李文芝谢罪。李文芝拒不见客。李文芝在里面咬牙切齿地说,我们法庭上见。包丽君在门外哭。李文芝在里面静静地听,听了一会儿,冷笑一声,说,你也哭?你哭什么?包丽君说,我哭我命苦呀,生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

    李文芝说,现在哭迟了,你那个杂种儿子,畜生儿子,就不该让他生出来,生出来那天就该把他掐死。李文芝把话说到这份上,包丽君在门外也站不下去,掉脸就走了。

    隔了一天,包丽君又来了,这次除了老母鸡和金华火腿,还推来了一辆新的永久自行车。包丽君在门外说,文芝呀,你去年托我买的自行车我一直放在心上,这回总算是弄到手啦。快开门,让我把车子推进去。

    李文芝仍然不开门,而且李文芝在里面呜呜地哭起来,说,该死,包丽君你也该死,你用自行车换我女儿的贞操,你该死,我要了你的自行车我还是人吗?不是人,是畜生!包丽君估计到了这个局面,她似乎有备而来,包丽君说,文芝你别嚷嚷呀,让街坊邻居听到了多不好。你就让我进来,我进来说一句话就走,行不行?包丽君的这招数奏效了,李文芝开了门,让人进来,让贿赂之物都留在了外面。

    包丽君进去以后就看见了那把雨伞,雨伞挂在墙上,锦红坐在雨伞的下面,茫然地看着她。包丽君伸手摸锦红的头发,锦红闪开了,包丽君就顺势去摸那把雨伞,讪讪地说了一句,好漂亮的雨伞。

    李文芝把锦红推进了里屋,行啊,让你说一句话,她冷冷地看着包丽君,忽然转过身,说,其他的话都到法庭上说去。包丽君涨红了脸,说,我就说一句话。可是这一句话包丽君似乎难以出口,包丽君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终于憋出了那句话。

    其实,她说,其实,我们家春耕不满十八岁。李文芝没有什么文化,她没有听懂包丽君的潜台词,说,你就说这句话?这是什么话?不满十八岁怎么的?该杀就得杀,该剐就得剐!包丽君尽管对李文芝的愤怒有所准备,但她还是被她决绝的态度激怒了,该杀该剐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法院的法官同志说了才算。

    包丽君开始不卑不亢了,而且她用一种异常冷静的语气告诉李文芝,你再怎么闹我儿子也死不了,你再这么闹下去,锦红以后就嫁不出去了,文芝,你好好考虑考虑呀。

    李文芝直到后来才彻底明白包丽君的底牌。原来底牌是春耕的年龄。李文芝听说春耕被送去少年管教所,当场就哭了,她说,这是什么王法,这个小畜生,光是管教一下就行了吗?包丽君开后门开到法院来了,她本事通天!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告了,我自己动手,看我不把这小畜生给阉了!

    纸终于没能包住火。很快春耕和锦红的事情在街上传得沸沸扬扬的,人们在市场和杂货店看见包丽君便左右为难,不知说点什么好,所以打量她的眼神显得有点鬼鬼祟祟的,看见李文芝,则更加不知所措。自从发生了这件事情以后,热情爽朗的李文芝就像变了一个人,走在街上,谁也不理,而且铁青着个脸,好像随时准备要杀人。

    春耕是从街上消失了。锦红也不容易看见,据说李文芝后来给锦红定了规矩,除了上学,锦红不能迈出家门一步。这就像不允许猴子爬树,不允许猫捉老鼠一样,对锦红是一个天大的惩罚。邻居们常常听见锦红在家里的哭闹声,有一天他们看见李文芝怒气冲天地跑出来,把一柄绿绸面的花雨伞砸在地上,她在雨伞上踩了一气,还不解恨,又捡起来,把雨伞扔到了她家的屋顶上。

    锦红惊天动地的哭声使生活区颤抖了,许多人都向李文芝家跑,等他们到达李文芝家,事件已经结束,李文芝关上了她家的门,而锦红的哭声也突然沉寂下来。看热闹的人不甘心,他们凑到李文芝家临街的窗户上向里面张望,正好遇到李文芝在窗玻璃上糊报纸,有人眼尖,看见锦红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帮她母亲糊窗子。可怜的锦红,她哭过了就做事,替母亲扶着凳子,手里还端着一碗糨糊。

    锦红的故事也是一把折断的雨伞,随着有人修好雨伞,再次把伞打开已经是二十年以后了。

    一个人在二十年中可以经历许多事情,对于锦红来说,她的履历写满了不幸。她的不幸五花八门:早年丧父(她父亲是卡车司机,有一年除夕急着从外地赶回家过年,出了车祸),童年受辱**(这事大家都知道了,不宜再提),少女时代得过腮腺炎、甲状腺炎,还得过肝炎(这使锦红的肤色灰暗,眼睛像鱼一样向外面鼓起来。不适宜体力劳动,招工的时候勉强进了油品仓库当保管员,仓库在很远的郊外,每天上下班恰好最需要体力)。

    最主要的不幸当然是她的婚姻。锦红的丈夫是李文芝相中的,是个干力气活的建筑工人,李文芝认定女婿忠厚可靠,对锦红会好。李文芝的判断没有什么错误,那男人的品德没有问题,问题是出在难以启齿的方面,女婿天天要做那件事,锦红天天拒绝那件事。

    女婿恼羞成怒,就开始打锦红,起初是威吓性质的,打得不重,后来看锦红在这事情上毫不妥协,就开始大打出手。锦红也古怪,情愿受皮肉之苦,也不愿意与丈夫做那事,那个建筑工人头脑简单,也不知道打听一下锦红的身世,一味地用暴力解决问题,有一次用皮带襻子把锦红的额头打出了一个洞,锦红用一块手帕捂着额头跑回了家,浑身上下都是血,一进家门就说,妈,看你给我找的好人家!

    李文芝又急又气,替锦红包扎伤口时,随口问了几句,都问在点子上,于是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李文芝也不净是护犊子,她说,你这个死脾气,也是找打,天下哪对夫妻不做那号事,他打你,一半是他错,一半是你错。锦红一听这话就呜呜哭开了,说,那你让他把我打死算了,打死我我也不跟他做!锦红把母亲推开了,李文芝站在一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醒过神来,卷起袖子说,不行,得去找他算账,否则他以为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打上瘾了还得了?

    李文芝集合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亲戚去找女婿算账,走到铁路桥那里,正好看见春耕的修车铺子,春耕正在替人修理自行车。李文芝的腿一软,就蹲下来了,李文芝突然发现了一个祸害的根源,她蹲在路上,被痛苦压得站不起来,亲戚们问她,不去找小张算账了?

    李文芝摇摇头,眼泪一下溢满了她的眼眶,二十年以后李文芝再也无法在众人面前藏匿那段往事。李文芝指着春耕说,该打的是那个畜生,你们上去打他,往死里打,把他打死了,我去替你们偿命!

    那些亲戚看见春耕向李文芝这里瞟了一眼,立刻就钻回到他的修车棚里去了。亲戚们都没有丧失理智,他们虽然记得那段令人难堪的往事,但谁会为了往事去侵犯一个街坊邻居呢,况且谁都沾过春耕的光,人家现在学好了,给邻居们补胎打气,一分钱也不收。

    亲戚们后来就本着大事化小的原则,把李文芝从春耕的修车棚那里劝走了,一直劝回了家。他们的态度很清楚,该打的要打,不该打的不打,如果李文芝原谅了她女婿,该打的也可以不打。

    锦红的婚姻不伦不类地维持了好几年,她一直住在娘家,丈夫不答应,来拽她回去,李文芝出面调停,说回去可以,但有个条件,那件事情,一个星期最多做一次。女婿答应了,锦红却涨红脸叫起来,说,一次也不行,要做你跟他去做!

    李文芝气得扇了锦红一个耳光,李文芝说,你这个死人样子,结什么婚,世上女人结婚都要做那事的,你这么犟,只好嫁太监!锦红还是很冲动,说,谁要嫁,是你逼我嫁的!李文芝是做惯了女儿主的,偏偏在这种事情上没法做她的主,李文芝又气又急,听见炉子上水煮开了,正要走过去的时候人突然不会动弹了,李文芝僵硬地站在那里,眼睛愤怒地斜视着锦红,嘴巴也是歪斜的。锦红尖叫起来,上去抱住母亲,她丈夫这时候反应倒是很快,说,大概是中风了。你看你,把你妈气中风了。

    所以锦红的不幸好比六月的梅雨,梅雨一场一场地下,她却没有了那把雨伞,不幸的雨点每一点都瞄准她,及时地落下,不让锦红有任何走运的机会。

    锦红是认命的,冬天邻居们看见锦红扶她母亲出来晒太阳,喂她吃饭,夏天锦红把母亲抱到一只大木盆里,为她擦洗,洗好了还要搽上一脖子的痱子粉。锦红做这些事情时无怨无恨,邻居们突然记起锦红是嫁了人的,怎么光是伺候母亲,丈夫也不要,家也不要了。

    他们绕着圈子问锦红,锦红从不回答不该回答的问题,倒是李文芝,虽然说话很不利落了,还是用简短的回答打发了那些好事的邻居。离——了,她说,畜——生。后面这句话当然是骂她女婿小张的,别人不会见怪。

    锦红也许是世界上最应该离婚的人。她的离婚因此倒不能算是不幸。锦红有时候愿意和她的小学同学小玉说点知心话,锦红向小玉描述了她离开丈夫的最后时刻,她说她回家正好撞见她丈夫和一个女人在做那件事,丈夫和那个女人都很慌张,他们盯着她,防备她做出什么举动,但锦红什么也没做,她从床边绕过去,拿了东西就走了。小玉听了很惊讶,问锦红,你回家拿什么东西?锦红说,雨伞,拿一把雨伞,我最喜欢那把雨伞。

    二十年过去以后锦红仍然酷爱雨伞,也许这是锦红的故事能够讲到最后的惟一的理由。

    李文芝去世之前人很清醒,口齿也突然变得清楚了,她嘱咐自己的兄弟姐妹照顾锦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文芝却特别,她对兄弟姐妹说,你们如果亏待了锦红,我变了鬼魂也不会放过你们。一边的亲人都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锦红一个人留在了世上。锦红的头发上别着一朵白花在街上来来往往,面容有点憔悴,肤色还是粗糙而焦黄,但看她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受难的迹象,她一个人住在她出生长大的房子里,似乎一生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间房子。

    她的舅舅和姨妈信守诺言,经常带着吃的用的来看她,锦红却嫌烦,而且从来不掩饰她的厌烦情绪。你们别来,她说,你们不来烦我就是照顾我了,有空去照顾照顾你们自己的孩子。锦红的一个舅妈来给锦红说媒,锦红居然把她从门里推了出来,舅妈见不得这种不知好歹的脾气,拍腿跺脚地说,我再管她的闲事我就是狗,让她妈妈的鬼魂来找我好了,鬼魂怎么的,鬼魂也要讲道理!

729、少年(1)

    之前说过蒲素小时候基本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起码在17岁之前他不是个强壮的小伙子。初中毕业的那个夏天里也就是长了个子,体型还是豆芽菜。进了中专后虽然开始了好勇斗狠,时不时的和同学聚在一起斗殴,实际上多数时候都是仗着人多,混在里面打几下黑拳,正面战场都是那个一脸横肉的胡同学充当mt。

    当然,在他成长的生活区那个环境里,所谓的子弟学校肯定不是一片净土。其他的片区都是以某某中冠名,比如一中、二十五中、四十五中……类似这样的学校名称,听起来就比较正规。

    而生活区里有着三所子弟小学,还有一所从初中到职高的中学,中学里还有一所技校。印象里学校根本就没挂牌,一扇铁门上面啥都没有,大家习惯性称呼为印染厂小学,纺织一厂小学、纺织二厂小学一级纺织中学……

    三个小学蒲素上过两个。第一个是梅芳单位的印染厂子弟小学,结果二年级结束以后,蒲素就转到二厂小学了。因为蒲素说班主任对他不好,好像是二年级最后一批才轮到他戴红领巾,这让他非常不满。结果三年级开学以后老蒲就把他转到他单位,二厂的子弟小学了。

    其实戴不戴红领巾这种事,蒲素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荣誉感,只不过是要面子。别人都有了,就他没有。哪怕家里给他弄了个红领巾,包括从小队长到大队长的几道杠,他也不好意思戴。

    刚开始蒲素的个子不算小,做广播体操时排位在倒数第二第三的样子,只是别的同学开始迅速生长而蒲素陷于停顿,于是,经常在操场上被来回踱步的班主任,把他往前换一个或者几个身位,不知不觉中他很快就被挪到了前面三四名的位置,这让他非常尴尬。

    调到二厂子弟小学的班主任是个北京女知青,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女。现在想想可能有北方胡族的血统,当时不管大人还是孩子,都说她是混血儿。蒲素记得很清楚,于老师的眼皮是黛色的,就是那种像是现在画了烟熏妆的颜色,而且不止是双眼皮,有着好几层,眼珠颜色也不是黑色。

    据老蒲说,于老师的父亲是军队里的大干部,不知道怎么也会下放。这些下放知青现在能在南州都算是运气不错的,之前统统都在农村务农,看运气有的时间长有的时间短。老蒲是文工团的手风琴手,而于老师这样的知青都是公宣队的骨干分子,所以相互都认识。

    于老师厉害的地方在于她明明是北京知青,一口地道的京腔。但,和老蒲在一起时却说着一口地道的上海话。据老蒲说那是因为她下放的地方都是上海知青,常年混在一起,她也会说了……

    蒲素所谓的一个星期请三次家长就是于老师的手笔。而且经常中午留堂不让他回家。学校里有几个老师并不住在生活区,她们中午就在厂里食堂打饭在教师办公室午休。

    所以蒲素因为字迹不工整,或者没做作业这种事经常中午放学被留堂,于老师把他带到办公室,找张桌子让他罚抄,然后她们去打饭,中午几个女教师凑在一堆吃着饭,说着家长里短,蒲素就苦兮兮的趴在那里抄写,不光是肚子饿的问题,还有中午不回家怎么和老蒲交代的麻烦事。

    当年也没啥人贩子,生活区里也没有出车祸这种事,所以大人也没啥可担心的。到了该回来的时候不回来,必然不是贪玩就是被老师留堂了。

    开始老蒲还来学校找过一两次,每次知道自家儿子在学校里干了什么之后都当着于老师的面怒不可遏,只是把儿子领出来就嬉皮笑脸问蒲素想吃什么,到学校边上的国营食品店给他买。

    大概是熟人孩子的关系,之后老蒲不来学校领人,于老师也给蒲素买一个面包,给他倒杯热水垫垫,而蒲素回家之后第二天就拿着粮票和面包钱还给于老师,这让看到这一幕的其他同学都觉得蒲素和班主任关系不一般。

    当时的食品店就那几样东西卖,粮票和价格绝对不会搞错的。

    小学时候的蒲素是单纯的调皮,调皮的出奇。那时候的他也不是坏,就是调皮,还有点傻。比如吹个气球,然后用圆规戳破。他以为应该是气球有个洞会漏气瘪掉,结果就在课堂上发出爆响,接着就被叫起来自觉站到黑板前面。还有用自制土“炸弹”埋伏后暴起攻击自然老师的那种事情,其实也是调皮,没啥怀心思。

    蒲素在小学里可以算作是学校核心。体力不占优势的情况下,他周围聚拢了几个死忠。当时他所依仗的独特人格魅力,无外乎两点:一,自甘堕落。二,慷而慨之。

    “自甘堕落”是因为他的学习真的不错。他的成绩在当时换到重点学校可能不算什么,但是在那所子弟学校里,真的算是鹤立鸡群。只要他想,班级第一肯定是他的。哪怕从来不复习,很少做布置的作业,都是如此。

    他的作业有专门几个长的好看的女同学帮他做。被留堂的大多数原因是被于老师发现,上交的作业不是他的笔迹。哪怕有一个叫黄静的女同学刻意模仿了他的笔迹都经常蒙混不过去,每次被抓他就说是姐姐蒲泓帮他写的,从来没交代过。

    班长也是个女同学,家里不是生活区的,是旁边变电站的,大概变电站没有学校,到他们这里来上学了。这个女班长是蒲素遇到的第一个,懂事早表白早的女人。只不过他那时什么都不懂,因为别人看到他们在一起说话总是起哄,蒲素就用恶狠狠的态度对待她。

    只要蒲素每次要做什么不好的意思,或者和别人打架,她都要冲过来阻止。那个年龄段的孩子,女孩子比男孩子懂事早也早熟,像个小母鸡一样的护着蒲素。这让他觉得十分没有面子。

    蒲素的“自甘堕落”,就是不好好参加考试。能考100分的,他最多考90,要么空着会的答案不写,要么就故意胡写。就这样,他的成绩也稳居前几名。有一次上课铃响了,于老师气呼呼的走进来,直接点名把蒲素叫出来到黑板前面,出了一道题让他拿着粉笔写答案,他不明觉厉写了,然后就听到于老师一顿咆哮,拿出试卷问他明明都会,为什么考试的时候这么写?蒲素知道这是老师对他的爱护,但是也不好说实话,就低着头看脚尖。于是蒲素就成了粗心大意的典型,这个评语一直陪伴他到毕业。

    女班长对蒲素萌生的朦胧爱意可能和这个也有关系。她大概认为蒲素每次不拿第一是因为她,让着她。其实才不是,蒲素的自甘堕落是因为要和其他男声打成一片。当然,这个行为本身确实间接也给了女班长经常占据第一的机会。

    蒲素家一直是老蒲发了粮票和钱每天在外面买早点吃的。所以,不谈其他零用钱,蒲素光是几天没胃口不想吃早点,就能省出几毛钱。那时候,一毛钱都能买一小包零食。不像现在,地上有个一毛,大概都没人会去捡。

    而且蒲家经常有阿嬢从桑海寄来的包裹,加上他假期去桑海带回来的零食,他的条件在同学里毫无疑问属于“富二代”。而他在阿嬢和老蒲的熏陶下,从小就不小气,舍得和小伙伴分享,哪怕买一根冰棍,有时候自己就咬一口带赤豆的,其他全给同学分了。所以,一直以来他就比较有凝聚力。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只要他想交朋友,任何时期都有死党。不得不说,大方的喜欢分享的人确实很适合社交。愿不愿意是一回事,适不适合是另一码事。

    这种情况下的蒲素,从小学开始凡是他看不惯的,他就会支使身边死党,采用不限于“故意踩一脚,引起纠纷,再进行殴打,最后劝架离开……”这种方式进行打击。

    采用这种手段到不是怕人家报复,而是学校有纪律,明目张胆的殴打,把人家打哭了报告老师,后果比较严重。采用这种说不清楚谁对谁错的方式挑事,然后再用劝解的方式安抚,最终都没什么很坏的影响。最多互相厮打的当事人被叫到办公室,各自训斥一顿。至于孰是孰非,作为旁观者的蒲素他们在于老师进行调查时,自有一番说辞。

    这么做对蒲素来说,在小学里愉快了几年,他转到二厂子弟小学以后,很快社会上迎来了教育改制。因为他是11月份的,属于小月份,在四年级的时候学校分了六年制,他不幸被划归到了南州第一批六年制的范畴里,大概是八一年的时候。

    但是在接近小学毕业的时候,他又迎来了自酿的苦果。子弟小学要考重点中学需要名额,一个学校整个年级就两个可以参考的名额。虽然摸底考试时蒲素发力,拿到了全年级第一,但是一句“发挥不稳定”,就剥夺了他的报考资格。原本属于他的名额,一个给了那个女班长,另一个给了隔壁班级校长的儿子。

    女班长占了一个名额,蒲素没意见。但是那个校长的儿子,他就很不服气了。那个傻叉在蒲素看来一无是处,成天给他父亲打的哭爹喊妈,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后来,在88年六月份,已经在中专的蒲素带着他做了坏事,结果这个倒霉孩子被送进看守所一个月,蒲素自己毫发无伤,也算出了口恶气。)

    最后女班长成功考进那个重点中学,而校长的儿子自然连水花都没有一个。这是在蒲素的世界,人生中第一次遭受不公的事件。进了中学后,在这个全市知名的垃圾学校,压根就没有一天想过要好好念书。从报到开始,一天都没有过!

    进中学的第一天,蒲素就看到迥然于小学里的斗殴。在那种程度的斗殴面前,之前他在小学里的那种连过家家都不算。那一天,当看到砖头横飞,被打的一方爬墙逃跑被拉下来后,纷飞的半截砖打的他头破血流时,蒲素真的怂了。震惊程度无法用语言描述,那种惨烈场面是他之前无法想象的。

    在那之前,他从没有想过小学和中学的差别有那么大。

    还好,他楼下的邻居梁琦在初三。虽然梁琦只比他大一岁,但是人家五年制就从小学毕业进了中学,所以蒲素初一的时候,他已经初三了。梁琦那个班级是出名的痞子班级,虽然他本人不算太痞,但是他的同学里好几个都是出名的小混子,所以蒲素在中学里也算有些许靠山。

    那个年代,家里兄弟多的占便宜。比如一家四五个兄弟的,老幺上面有三个哥哥,打架时候都不需要喊外人。况且,面对年龄小的,有一个大几岁的哥哥基本就是boss级别的存在,无敌碾压。

    蒲素在这方面就很是吃亏,上面就一个姐姐蒲泓。而蒲泓是在某某中这种重点中学上学,也帮不了弟弟。中学和小学完全不一样,这里汇聚了所有生活区的适龄人渣。像蒲素这样的小调皮在这里简直就是小白兔。

    相对蒲素要通过邻居梁琦的同学这种转弯抹角的关系有坏蛋罩着,他的同学里不少自己的亲哥哥就是鼎鼎大名的痞子。比如有一个排行老五的同学,脏的和猴子一样,但是他上面有四个哥哥,一个比一个牛叉。当时蒲素不知深浅和他互掐,结果人家和他说“有种放学别跑……”

    当时蒲素嘴硬了几下,后来想想不放心,找到梁琦,通过喊了学校有名的小痞子夏飞放学带他一起出校门。结果夏飞被同学喊来的三哥拿着木棍,当场对着头抡了几棍子,然后就跪在一边吐了。

    没错,当场就吐了。现在想应该是脑震荡,肯定不算轻微。

731、少年(3)

    我至今记得东风八号开工的盛大场面,成千上万的劳动大军汇集到油坊镇来,他们把整个油坊镇的土地都剖开了,打开一个巨大的沉睡的腹腔,清理出污秽杂物,人们在临时指挥部的领导下,给这个小镇重新铺设沥青食道,水泥肠子,金属胃,还有自动化的心脏,我后来弄清楚了,流传在综合大楼周边的预测是最准确的,东风八号不是什么防空洞,是金雀河地区有史以来最大的输油管道枢纽工程,是保密的战备工程。

    那年秋天正逢百年不遇的洪水,看起来河上的天空被谁捅了一个大窟窿,贮存了几个世纪的雨水都泄下来了,水位不断升高,土地急剧下沉,金雀河上游山洪爆发,波及中下游,沿岸的乡镇几乎都被淹了,陆路交通完全中断,几乎所有的运输都走水路,沧海横流,方显示英雄本色,金雀河泛滥,我们的驳船也显示了英雄本色。我从来没有在金雀河上见过那么多船队,所有的驳船都去油坊镇,那么多船把宽阔的河面堵住了,帆樯林立,远远地一看,河面上凭空多了一个浮动的集镇。

    向阳船队滞留在河面上,一共两天两夜,第一天我对这种特殊的水上集镇很有兴趣。我在船头东张西望,注意到别的船队大多插有“光荣运输船队”的红旗,我们向阳船队没有,别的驳船运货,也运解放军战士,运民兵,我们向阳船队只负责运送来自农村的民工,我把这个区别告诉我父亲,我父亲说,你懂什么,我们船队,政治成分是很复杂的,让我们运民工,就算是组织的信任了。

    第二天我意外地发现河上来了一支流动宣传队,他们把一艘驳船的舱顶改造成临时舞台,一群业余女演员穿红戴绿,分别代表工农兵学商,在雨中表演女声朗诵《战斗之歌》,我惊讶地发现了临时舞台上母亲的身影,她是其中最老的女演员,扮演年轻的女工,一身蓝色劳动服,脖子上系了一条白毛巾,雨水洗掉了她脸上的脂粉和眉线,暴露出一张憔悴的皱纹密布的脸,她浑然不觉,神情很投入,演得很卖力,别人大声一呼,与天斗啊——她举起手臂,挥动拳头,以更高亢的声音呼应,我们其乐无穷!

    在岸上我看不见母亲,倒是在河上看见她了。她说老就老了,说难看就难看了,没有自知之明,非要扎在一群年轻姑娘堆里,我怀疑别人都在笑话她,她还臭美呢。这种相遇让我闷闷不乐,我回到船上,看见父亲俯在舷窗上,正朝远处的流动舞台张望。

    父亲说,是你母亲的声音,她的声音隔多远我都听得出来。你母亲,她怎么样了?

    我反问父亲,什么怎么样?

    父亲迟疑了一下,说,各方面,不,她精神面貌怎么样?

    我差点想说,她很恶心,但是说不出口,没怎么样,我说,精神面貌还那样。

    我好久没看见她了。父亲说,船挡着船,听得见她的声音,就是看不见她的人。

    你看了她干什么?有什么用?你要看她,她不要看你。

    我父亲低下头,不满地说,你就会说有什么用,有什么用,这是虚无主义,要批判的。他从墙上摘下一顶草帽,突然问我,我要是带个草帽出去,别人能认出我来吗?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说,认出来又怎么样?你整天躲在舱里也不是件事,要出去就出去,要看她就看她去,谁能把你吃了?

    父亲把草帽放下了,他把手搭在前额上,瞭望着金雀河上百舸待发的风景,突然亢奋起来,激动人心,激动人心呀,我不出去了,我来做一首诗吧,题目已经有了,就叫激动人心的秋天!

    这当然是一个激动人心的秋天,几百条驳船竟然把金雀河阻塞了两天两夜。向阳船队从来没与别的船队如此紧密地比邻而居,原先我一直以为世界上所有的驳船上都是一个家,但那次我发现一支奇怪的船队被挤在河中央,六条驳船上竟然是清一色的年轻姑娘,拖轮上的船员也是女的,船头飘扬着一面醒目的红旗,上书铁姑娘船队五个大字,船尾则垂挂着姑娘们五彩缤纷的衬衫和内衣,像一排排万国旗。这支稀奇的船队不知从哪儿来,我父亲非常紧张,时刻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白天他不准我到右舷板去,夜里把一块小黑板挂在舱房的右窗上,他不让我看船上的铁姑娘。德盛女人也禁止德盛朝船上的铁姑娘张望,看一眼,德盛的背上就会挨女人一竹竿,德盛被打急眼了,强迫女人用竹竿去捅开人家的船,他说,你有本事去弄走他们的船,你戳呀,你捅呀,你没本事弄走他们的船,就别管我眼睛往哪儿看!为了旁边的铁姑娘船队,我和父亲怄气怄了两天两夜,德盛夫妇也差点反目。幸好第三天,船开始动了,堵塞的航道一点点地打通,一群武装民兵跳上船来,左肩背枪,右肩背喇叭,他们临时制定了特殊的航运秩序,所有船只都不准靠岸,只能东行,光荣运输船排在前面,其他船队在后面,这规定果然奏效了,河道强行疏通,所有船队都启航了,大约三百条驳船像一股洪流,穿雨过雾,顺流而下,终于在一场滂沱大雨中抵达油坊镇码头。

    我不认识油坊镇了,一别多日,这个地方终于迎来了传说中的辉煌。我擅长糊涂乱抹,不善于抒情,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年秋天激动人心的油坊镇。请允许我借用父亲精心创作的诗句,来吧,来吧,洪水算什么,洪水为我们铺开前进的道路。在这激动人心的秋天,红旗飘扬,凯歌高奏,我们前进,前进,奔赴劳动的天堂,就是奔赴革命的前哨!

    好不容易,我们奔赴到了前哨,但向阳船队被安排在最后登岸。码头上锣鼓喧天,远远地可以看见少先队员冒雨等候,男孩子夹道站立,高举着手臂行少先队队礼,女孩子们燕子般冲向船板,给光荣船上下来的人戴上一朵朵大红花。欢迎仪式在码头进行,而会战早已经在油坊镇各个角落打响,油坊镇上到处都是扛锨荷镐的劳动大军,雨声激溅,淹没了来自工地的劳动号子,船民们在等待靠岸的时间里,倾听着码头上的高音喇叭,那喇叭里传来一个男人焦虑的声音,红旗船队,开始登岸,东方红船队,抓紧时间,开始登岸了。船民们都准备好了,但那喇叭突然歌唱起来,放了一段高亢嘹亮的音乐,等到音乐停顿,喇叭里沙沙地发出一点噪音,突然,又响起那个男人焦虑的声音,某某某同志,请火速赶到工地指挥部去,有重要事情商量!

    向阳船队的船民都站在了船头上,等候高音喇叭的召唤。但看起来我们的运输是最不重要的,负责运送猪肉蔬菜大米的长城船队都被叫到了,我们还在等。孙喜明跑到岸上去了,对着岸上一个穿雨衣的负责人抱怨,我们是运人的,怎么排在猪肉船后面呢?那负责人大声嚷嚷起来,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还争什么名次?现在人货上岸都要登记,这还不明白,物品登记快,人员登记慢,我们就这几个人,当然先登记猪肉!这下大家都恍然大悟了,我听见德盛的女人在问德盛,我们也一样辛苦,给不给我们戴大红花呢?德盛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要戴花,自己去水里捞一朵水葫芦花戴。

    雨小了一些,舱里有人在叫,闷死了,快让我们透透气。我把前舱的蓬布揭开了,一股汗酸味儿混杂了烟臭尿臊和呕吐物的臭味冒出来,很多民工的脑袋也从舱里升了起来,男多女少,大多数是青壮年,每个人的背上都绑着一个包裹卷,迫不及待地推搡别人,要抢先看见传说中的劳动者天堂。他们张大了嘴巴,一边呼吸,一边看着码头上劳动的风景,有个女人叫了一声,哎呀,这不是把地兜底翻一遍吗,要累死人罗。她叫得不合时宜,被人呵斥住了,你以为让你来偷懒磨洋工的?吃不了苦的,就不该来油坊镇!很快舱里嘈杂的吵闹声停住了,随船的一个复员军人模样的人,拿着一个花名册,开始清点人数,清点了几个人,岸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喊到了向阳船队,复员军人就一下跳到船板上来了,挥舞着花名册开始发布命令,三号突击队,站到这里来,四号突击队,在那里,高庄突击队,李家渡突击队,都站到后面去!

    原来都是突击队员。那么一船乱哄哄的突击队员,说走就走了,偌大的前舱一下空了,只有七八个粪桶分成两排,仍然驻守船舱,每个桶里都满盈盈的,向我散发着热情的臭气。粪桶一定打翻过,泛黄的污水在舱底板上流,看上去很恶心,闻起来令人反胃。我去换了长筒胶鞋,拿了竹条扫帚下去扫舱,突然发现突击队员们留下了一堆奇怪的东西,用军用雨衣包裹着,扔在角落里,我过去用扫帚扫了一下,包裹居然动了起来,一只孩子的小脚飞出来,踢了我一脚,吓了我一跳,雨衣里随即钻出一个小女孩乱蓬蓬的脑袋,我听见了一声脆生生的抗议,你这人,怎么扫我的脚呢?

    是两个人藏在那件军用雨衣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搂着一个小女孩,看上去是一对母女,他们的身体蜷缩着,两双相似的大眼睛,一双木然,一双明亮,都半梦半醒地瞪着我。

    我用扫帚敲舱板,起来,起来,我要扫舱了。

    他们站起来了,我注意到女人的样子很疲惫,白皙的面孔似有病容,那件军用雨衣里藏了很多东西,女人匆忙地把军用雨衣摊开了,她很聪明,因陋就简地把雨衣当了包裹布,一只鼓鼓囊囊的挎包和一条捆扎过的毯子,还有一只装着脸盆饭盒的网线袋,一古脑都被她包到了雨衣里,然后她把雨衣的帽子和两个袖管收拢到一起,打了个结,一只硕大的包裹就这样被她提在手上了。那小女孩做事也不含糊,怀里抱着一个布娃娃,脖子上挂了个绿色的军用水壶,手上还提着一块小黑板。我看见黑板上有几个笔迹稚嫩的粉笔字,东风八号。慧仙。妈妈。

    你们怎么回事?我恶声恶气地数落那个女人,别人都上岸了,你们还在船上睡大觉,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什么人,偏不告诉你。小女孩示威似的瞪着我,她抢在母亲之前说话,不允许她回答我的疑问,妈妈,这个人很凶,我们偏不理他。

    这是突击队的船,你们怎么混上来的?我说。

    我们没有混上来。小女孩挑衅地对我嚷,我们是飞上来的,就是不让你看见!

    女人用手指梳理着蓬乱的头发,她的目光已经急切地投到了岸上,嘴里训斥孩子道,慧仙,不准这样,没有礼貌!她自己是讲礼貌的,很快把目光从岸上收回来,对我笑了一下,似乎是表示歉意。那个女人带着孩子上岸的情景,我记得很清楚,她提着那件雨衣特制的包裹,领着孩子往舱外爬,看上去有点迟疑,有点疲倦,一边爬一边对我解释,我也是突击队员,怪我睡得太死了,夜里我不敢合眼,白天才睡,我太困了。

    母女俩出了舱,很久没有动静,我以为他们上岸了,一抬头,看见那女人正搂着小女孩站在舱板上,打量着岸上史无前例的建设画卷,我清晰地听见了女人的喃喃自语,这就是油坊镇啊?太乱了。

    不知为什么,从第一眼看见慧仙和她母亲,我就怀疑他们来历不明。

    我对来历不明的人,有着天生的敏感。慧仙的母亲如果是突击队员,大家尽管把我库东亮的名字倒着写。我不知道他们从哪儿上的船,也不清楚她们母女俩是靠什么手段通过了检查。

732、少年(4)

    事前各条驳船都接到过严厉的通知,规定严禁身份不明者和老弱病残者登船到油坊镇去,突击队员在马桥镇码头登船的时候,我没见过任何孩子上船,或许是在河上堵船的那两天两夜,那母女俩趁乱上了我的七号船?如果是这样,那复员军人为什么睁一眼闭一眼?那一舱突击队员又是怎么被那女人说服的?他们竟然让慧仙和她母亲成功地藏在军用雨衣里,一藏就是两天两夜。

    母女俩肯定不是来劳动的,他们应该是来油坊镇寻人的。寻人启事每天都会播放几则,确有其人的,播放一次就结束,重复播放的,都是没找到人的。母女俩要找的人,一定重复播过好几次,什么名字,什么人,我却对不上号。茫茫人海,寻人不遇,这不算什么不幸。我一直认为,比起我们家的遭遇,别人的不幸都只是几滴眼泪罢了。

    我密切注意慧仙和她母亲,对他们的来历展开了无穷的想象。细细观察,那女人的眉眼和我母亲非常相像,这是我想象中的一条线索,莫名其妙的,我怀疑他们是从马桥镇来,我对母女俩的身份暗中作出了安排,一个是我从未谋面的马桥镇的姨妈,一个是我唯一的小表妹。一连三天,向阳船队都在靠岸待命,别人都很忙,我却清闲,我要做的所有事,都要上岸做,上不了岸,就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我叉个腰站在船头,像一个大干部,在船上冷静地视察着码头上的工程建设。很多时候我竖起耳朵听着高音喇叭里的寻人启事,那母女俩会不会寻找我母亲乔丽敏呢,找不到乔丽敏,他们会不会找乔丽敏的儿子?喇叭里会不会响起我库东亮的名字呢?高音喇叭不听我的指挥,我从来没有在高音喇叭里听见我的名字,从来没有人寻找我,没有姨妈寻找我,没有表妹寻找我,我的想象最终也成了空屁一场。

    天破了,雨声不断。码头上竖起了无数的简易帐篷,帐篷里住满来自周边地区的男女民工,经常有民工跑到我家船边,借几瓣柴禾,或者借一只水桶,借一只碗,我说没有,我父亲说有,我只好拿给他们,借呀借呀,有借无还,最后,我们自己只剩一只碗了,害得我们父子俩要合用一只碗吃饭。我向父亲抱怨,反而遭到了父亲的批评,几只碗算什么?合用一个碗,就算我们为东风八号做点贡献了。你年纪轻轻的,还可以多做点贡献呀,为什么天天叉着腰站在船上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这种思想,要批判的!

    我习惯把父亲的批判当耳旁风了,父亲以为我喜欢看热闹,殊不知我关注的恰好是岸上最孤单的人。我的目光搜寻着那对母女。慧仙的母亲穿着那件肥大的绿色军用雨衣,远看不知是男是女,离得近了,你才知道,是个一脸病容的女人。她不是在赶路,是在码头上徘徊。那满脸倦色,掩不住红颜清秀,她眼睛里有一半的妩媚,很温暖,又藏着一半的怨恨,索债似的,让人有点心惊,她比我母亲多情,又比我母亲深沉。每次她靠近驳岸,我很想问她,是不是从马桥镇来,家里是不是开肉铺的,是不是姓乔?但她的目光投射过来,是一缕怨恨的冰冷的光,让人下意识地躲避她,不敢搭讪了。我注意到她的雨衣不仅是防雨的,还有多重功能,那雨衣几乎是一个屋顶,庇护着一个流动的家,雨衣下藏着所有的行李,还有她的孩子——慧仙,那个瘦精精的小女孩,抱着一个被泥水弄脏的洋娃娃,突然从雨衣里钻出来,一眨眼,又躲进雨衣里去了。

    看起来油坊镇上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以我之见,他们其实可以混进帐篷去,妇女们的帐篷都搭在学校的操场上,清清楚楚写着一个”女”字,凡是妇女都可以进去住,进去住了就能吃免费的大锅饭。也许因为带着个小女孩,也许是胆小的缘故,那女人带着孩子往学校走,从东门进去,又从西门出来了。我隔水观望着母女俩在码头上踯躅的身影,几乎肯定他们是在找人。他们是在找一个人,可是油坊镇上千军万马,究竟谁是他们要找的人呢?

    最后一天雨势大得吓人,我看见女人用雨衣兜着孩子,在码头上徘徊了很久,一直沿着水边走,像是散步,也像是察看地形。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天黑以后雨势缓和了,码头上的人们开始挑灯夜战,那母女俩就被灯影人海淹没了。我在船头做好饭,端到后舱给父亲,我问他,马桥镇的那个姨妈,你有没有见过?父亲纳闷地看着我,你这个孩子好奇怪,从没见你念叨过妈妈,怎么反倒念叨起姨妈来了?我说我没念叨姨妈,只是随便问问,她叫什么名字?父亲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是乔丽华还是乔丽萍?记不清了,还是和你母亲结婚时见过一面,后来想见也见不到了,他们姐妹之间,也决裂啦。我有点遗憾,母亲跟什么人都决裂了,如此看来,他们不会是来投奔我母亲的,他们不是我的姨妈和表妹,我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怅惘,结束了一次芜杂而古怪的想象。

    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早晨。码头上雨过天晴。向阳船队的十一条驳船装满了残砖废瓦,正要起锚往下游去,一个女孩子尖利的哭叫声在驳岸上炸响了,那声音清脆稚嫩,却是歇斯底里的,盖过了高音喇叭里雄壮的歌声。船民们看见那个小女孩一手抱着个洋娃娃,一手拖着军用雨衣,在驳岸上跑来跑去,她没有方向,只是发狂似地奔跑,一边跑一边哭,那哭声引起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

    码头上几个女民工追着小女孩跑,嘴里喊,别跑,别跑,你妈妈会回来的。旁边有人认得慧仙,介绍说这小女孩昨天夜里就大哭大闹的,学校里的每一个帐篷她都闯过,要找她妈妈。小女孩的母亲不见了。起初大家不以为意,猜想做母亲的是临时有事,等到早晨,小女孩还是一个人,他们就认真起来,那穿军用雨衣的城里女人,确实是失踪了。几个女民工手里分别拿着玩具,馒头,还有一朵塑料花,踊跃地去向慧仙表达他们的母爱。可是慧仙反抗着所有人的怜悯和同情,拼命地往船上跑,她在一个女民工的手上咬了一口,又朝另一个脸上啐了一口,像一个灵巧的小动物穿过大人的腿缝。她跑到了一号船的跳板上,一上跳板就晃了一下,她站定了,对着跳板嚷,你别晃我呀,我找妈妈!她展开双臂,像走平衡木似的继续往船上跑,女民工们跟在她身后喊,你上船干什么?你妈妈不在船上。这船不运人走,只运人来的,千万别到船上去!

    孙喜明一家看见那小女孩在船舷上跌跌撞撞地走,瞪着惊恐的眼睛朝前舱里张望,嘴里尖声叫喊着妈妈。孙喜明见状连忙跑到舱顶,对着拖轮摇动一面白旗,拖轮的轮机刚刚隆隆地发动起来,又熄火了。孙喜明女人扔下手里的活,冲过去抱着慧仙,你是谁家的女孩?怎么在船上乱跑?尽管小女孩换了一件新衣服,红格子娃娃衫,头上的辫子也是新梳的,扎了蝴蝶结,孙喜明的儿子二福还是一眼认出了慧仙,他比他母亲了解慧仙,奔过来介绍道,是她妈妈不见了,她把什么都弄丢了,她脖子上原来有个军用水壶,丢了,她手上原来还有一块小黑板,也给她弄丢了!

    我闻声赶往一号船时,好多船民都已经走在我前面。有人一边走,一边隔岸与码头上的民工讨论那城里女人的去向。船上岸上,形成两种不同的观点。岸上的民工大多从农村来,从育女无用的逻辑出发,猜测小女孩是被母亲故意抛弃了,有个民工还特意指出码头来往人多,好心人也多,他们家乡的人丢女儿,最喜欢丢在码头上。船上的人也重男轻女,但他们普遍不赞成这猜测,也许是长年在水上,见多了溺死者,见多了投河轻生的人,所有船民对失踪者的第一反应都不吉祥,任何东西消失不见了,他们都习惯从河面开始寻找,人也一样。我看见春生和他父亲,一个在船东,一个在船西,都蹲着朝船底下的水缝里看,看什么,大家心知肚明。整个向阳船队都被惊动了,拖轮上的船员也爬到了机房顶上,手搭前额,开始搜寻周围的河面。我匆匆走过五条驳船,五条驳船上都有人自觉自愿瞭望着河面上的漂浮物,船民在这件事情上意见一致,小女孩看来找不到妈妈了,那做母亲的,一定是投了金雀河,寻了短见。

    死人之事,永远都是船家的忌讳,但是向阳船队的船民们从来没遇到过这么特殊的事件,对于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忌讳是无用的,也没有办法与她说理。小女孩有她的逻辑,她认定母亲带她坐船来到油坊镇,离开一定也是坐船的。船民们告诉她,孩子,我们的船,只能运人来,不能运人走的,你妈妈不在我们船上。慧仙不听,小小年纪就懂得去抓大人的破绽,她哭着叫道,你们骗人,船能运人来,也能运人走。

    我看见慧仙在孙喜明家的内舱盖上跺脚,她认为母亲躲在那舱下,要把她跺出来。二福过来阻止她,你别跺脚呀,看你把我们家的舱盖都跺坏了,要你赔的。孙喜明女人把儿子搡开了,干脆把前后两个内舱盖都打开,光明正大地让慧仙自己看,孩子,你自己看,舱里哪儿有人,都是砖头呀。

    慧仙跪在船板上,脑袋沉下去,朝黑漆漆的底舱里张望,妈妈你在不在下面?妈妈你出来,快点出来!

    小女孩呼唤母亲的声音声声凄怆,船民们听不下去了,他们面面相觑,这可怎么办好?这么小的孩子,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什么话都说不得呀!德盛的女人抹开了眼泪,侧脸去看德盛,德盛说,你看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水龙王,变不出落水鬼来。德盛女人吓得去捂德盛的嘴,不让他说话,她自己低头看着金雀河奔涌的河水,看得很感慨,忽然说,都怪今年的雨,都怪今年的水,水怎么就这么大?这大水害人呢,你们都试试,往这儿一站,离水近了,看看水这么大,人这么小,是容易想不开呢,也就是跳一下呀,什么都不烦心了。

    拖轮的汽笛发出几声短促的鸣叫,他们在催促船民们赶紧解决小女孩的问题。可是谁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几乎所有人都聚拢到了孙喜明的船上。王六指打量着河面上飞奔而下的枯枝败叶,马上对河水的流速进行了判断,他突然说,人已经过五福镇了,一定过五福镇了。众人起初不解其意,很快明白过来,王六指是说如果那女人投了水,尸首一定被冲到河下游五福以远了,他们都不点破,只是扭头,痛心地看着五福的方向。孙喜明女人一只手紧紧地拽着女孩,嘴里愤愤地喊起来,天下哪里有这么狠心的母亲,这么小的孩子,扔下她就走了?地上有干部,水里有龙王,该来管管这样的人,不管她往哪里跑了,都要把她绑回来。她没想到自己的谴责惹怒了女孩,女孩挣脱她的手,小手啪啪地打着孙喜明女人的胳膊,怒声叫道,绑你,绑你!

    慧仙起初没有注意到我。船上的女人都在争相讨好她,她谁也不要,那么多女人凑上去,热情地张开双臂,慧仙一个都不要,她似乎看出了孙喜明的地位,怯怯地站到了孙喜明的身边。孙喜明有点受宠若惊,示意众人说话小心说漏嘴,让女人去拿糖果来给慧仙。

734、少年(6)

    一场风波连着一场风波,七号船总算静下来了。一个神秘的礼物在寂静中向我打开,我家船舱里的沙发像船中之船,载着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往下游去。船队已过养鸭场,河面变宽了,来往的船只少了,船尾的浪声反衬着船上死一般的寂静,后舱里的小女孩在睡梦中忽然惊叫了一声,妈妈,妈妈在哪里?那响亮的梦呓把我和父亲都吓了一跳,幸好她是在梦里,她在沙发上焦躁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我注意到她的一只袜子脱落了,小脚丫子正对着我,微微晃动着,闪着一圈模糊的白光。

    我和父亲守在舱门口,像两个警卫员守护着一个沉睡的小女孩。父亲沉默着,看上去满腹心事,我不知道他是沉浸在自己的羞耻中,还是在为沙发上的小女孩犯愁。每逢这样的场合,我先说话是不利的,说什么都错,我等着父亲先说。果然,父亲自己打破了沉默,他问我,这孩子的妈妈死了吗?我说,多半是死了,投河自杀了吧。父亲沉吟了一会儿,说,自杀就是逃避呀,她自己倒是解脱了,这小女孩以后要受苦了。

    船过鹿桥村,德盛夫妇来了,来打探孩子的动静。不知为什么,那夫妇俩看上去一个喜不自禁,另一个鬼鬼祟祟。德盛女人问我,那孩子乖不乖?我说,还没醒呢,睡得那么死,我怎么知道她乖不乖?德盛看看我,又看看我父亲,脸上突然露出一种诡谲的神情,他推了推女人,你不是有话要跟库书记说吗?趁着现在没闲人,快说呀!德盛女人瞪了男人一眼,说,我开玩笑的话,你倒当真了,我说了库书记肯定要见笑的。我父亲不解其意,看着德盛夫妇,你们有什么话尽管说,我们船挨船的,是邻居,千万别见外。德盛女人扭捏起来,指着舱里掩嘴一笑,也没什么,我看着这小女孩,不知怎么就想起我自己来了,我小时候也是让爹妈扔在码头上,我婆婆把我捡到船上养起来的,养大了就让我嫁了德盛,谁不说我婆婆精明?积了德行了善,还顺便攒下个儿媳妇。德盛在一边催促女人,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绕什么圈子?德盛女人打了德盛一下,不绕圈子,道理说不清!她对我父亲说,库书记你别嫌我多嘴,我看这孩子跟你们七号船是有缘分的,看看你们老少三个,其实都是一个命,库书记,你的革命妈妈不是牺牲的吗,东亮虽然有妈妈,可惜跑啦,这小可怜的妈妈呢,干脆投水自尽啦,都是可怜人,你们三个有缘分呀!德盛听得不耐烦,瞪着他女人说,天都黑了,你还绕圈子?有缘分怎么的,你倒是快说呀。德盛女人被催得乱了方寸,终于说了,库书记你别嫌我多嘴,德盛女人没有说下去,因为我父亲慌张地打断了她的话,不行不行,我们不养童养媳。父亲不停地朝德盛夫妇摆手,苦笑着说,我知道你们是好意,可是你们不懂规章制度啊,捡一个孩子不是捡一只小猫一只小狗,很麻烦的,要登记要调查,谁家也不能随便留的,别说这孩子这么小,就是个现成的小媳妇大姑娘,也不能留!

    我被德盛女人弄了个大红脸,不知她怎么想出来这个锦囊妙计。德盛女人对德盛翻着白眼,你看你看,我跟你说过库书记不会同意的,你非要自讨没趣!说着她瞥了我一眼,表示遗憾,你们男人不会看女孩子呀,这孩子长大了一定会出落成个大美人的。她叹了口气,又朝后舱探出脑袋,集中精力去听女孩甜蜜的呼声,听了一会儿她大发感慨,说,这孩子命很旺的,没有爹妈照样活,你们听,她打呼打得多响,跟一头小猪似的。

    德盛夫妇给小女孩留下几个玉米,怏怏地走了。河上的天空突然一暗,夜色慢慢垂下来,覆盖了漫天的雨云,岸变黑了,我家的后舱也黑了。小女孩还在睡。我和父亲之间,突然被一种很古怪的气氛包围了,我父亲想解释什么,不知从何说起,而我想表白什么,却羞于做任何表白。父亲把油灯挂在舱房的梁上,拧了一小簇火苗,舱房里亮了一圈,我看见了父亲脸上焦灼不安的神情,他弯腰俯视着后舱里的小女孩,突然说,不行,这样下去不行,要防微杜渐!

    我疑惑地看着父亲,你说什么,什么防微杜渐?

    父亲说,天黑了,要休息了,这小女孩,不能在我们船上。

    我猜到了父亲的心思,一下打了个寒颤。父亲的脸在油灯的光线里显得深谋远虑,你瞪着我干什么?他注意到我不满的表情了,挥挥手说,有些事情你不懂的,这么小的女孩,也是女的!是女的就不能在我们船上,我们得把她送走!

    把她送哪儿去?我问父亲。

    送给组织。父亲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他醒悟到向阳船队是没有什么组织,便说,送到孙喜明船上去,他是队长嘛。

    我知道凡事牵扯到这种关系,都是大问题,必须听父亲的安排。我下到舱里,替慧仙把袜子穿好,拍着她的脚说,醒醒,我们走。小女孩醒了,踢了我一脚,咕哝道,别烦我,我要睡。她的脑袋侧过去,还要睡。我说,不能睡了,天黑了,我们家有老虎,夜里出来咬你。她一骨碌坐起来,瞪着我,骗人?老虎在哪里?你骗人的。她还要往沙发上躺,我像是扛箱子似的,反扣住她柔软的小小的身体,一下把她扛到后背上去了。我感觉到她在我背上挣扎了几下,平静下来了,一觉醒来她又想起妈妈,对我命令道,那你快点,你背我去找妈妈。我说,你不懂事,你妈妈躲着你呢,我不知道你妈妈躲哪儿去了,领导知道,我把你交给领导,让组织上替你找妈妈去。

    夜色中我背着慧仙往孙喜明家的船上去。驳船上的桅灯都亮了,我背着慧仙走过了六条船,六条船上的人都拦住我,问我要把小女孩背到哪里去。我说,天黑了,我把她交给孙喜明去。王六指的几个女儿试图拦截慧仙,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说她可爱,央求我把慧仙留在他们船上,她们要陪慧仙。我说,不行,你们船比鸟窝还吵,你们这些黄毛丫头也不算个组织,我要把她交给孙喜明去。

    一号船上的孙家人刚刚吃了晚饭,孙喜明女人在暗淡的桅灯下刷刷地洗着碗筷,看见我背着女孩上了她家的船,惊叫起来,你怎么把她背来了?黑咕隆咚地走这么多船,多危险!她喜欢睡你家的沙发,就让她睡嘛。你别小器,那么好的沙发,睡不坏的。

    不是我不让她睡沙发,是我爹不让。我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就把父亲的话抬出来了,我爹说了,她是女的,不能在我们船上!

    孙喜明女人笑起来,笑得弯下腰,这库书记也是的,什么女的女的,这孩子多大一点呀?樱桃她妈乱嚼舌头的话,他也往心里去了?我看你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小心,再提防,也不至于这个孬样呀。

    我笑不出来,气呼呼地把慧仙往她怀里塞。孙喜明一家人都围过来了,看起来他们是乐意接收慧仙的,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话,研究着慧仙的辫子和衣服,孙喜明撵走了儿女,对我说,送过来也好,你们船上没个婆娘,也伺候不了这孩子。

    慧仙从我的背上下来时,含糊地哭了几声,她仍然睡眼朦胧。孙喜明女人用力把她抱了起来,慧仙犟着,小脸上有明显的嫌弃之色,是女人耳朵上的一对金耳环吸引了她,她瞪着女人的耳朵,先抓了左耳,又去抓右耳,孙喜明女人欢喜地握住了她的小手,对她说,喜欢我的金耳环呀?长大给我做儿媳妇,两个金耳环,都归你!

    是我把慧仙背到一号船上去了。我记得我从孙喜明家往回走,光脚走过六条船冰凉的舷板,越走脚下越凉,一条船凉过一条船。乌云被夜色覆盖了,雨没有落下来,金雀河的尽头早早地升起半个月亮。河上夜色初降,两岸蛙鸣喧天。夜航的船队在河上突突地前进,河水在我脚下汹涌奔流。我的脖子那儿有异样的感觉,一摸,是小女孩辫子上的牛皮筋粘在我脖子上了。我记得很清楚,走过王六指家的舷板时,我还把牛皮筋搭成一把弓箭,朝王六指的小女儿射了过去。我不高兴,也没有什么不高兴。我很正常。反常的是我的后背,一去一回,我的背上已经空空荡荡,一个小女孩带给我的温暖的体温荡然无存,我的后背竟然还保持着惯性,微微弓起来,承接一个不存在的小小的柔软的身体。我的后背有点卑贱,卑贱得很反常,分别不到两分钟,我的后背就开始思念起了。

    我弓着背走到我家的船上,看见一盏孤灯在舱棚里摇晃,父亲已经在舱下整理床铺。船上一片凄清,似乎没有人烟,那是第一次,我打量着舷板上一条薄薄的哀伤的影子,发现了自己内心的孤独,还有思念,它比夜色中的河水更加深不可测。

    船民们当年是准备把慧仙送到岸上去的,捡到一分钱,也应该缴公,何况是个孩子。船到五福,船队的一群女人簇拥着孙喜明,牵着慧仙去找五福镇的政府。五福镇上那时也很乱,街上到处都是受灾的灾民,随地搭了窝棚吃喝拉撒,星罗棋布的窝棚把政府的办公用房淹没了。他们好不容易在一个旧土地庙里找到了民政科,人家一句话就打了回票,说,孩子哪儿捡的,送到哪儿去处理,我们这儿也很忙,管不了油坊镇的事。他们只好抱着慧仙离开旧土地庙,边走边嘀咕,要是交个皮夹子给他们,他们就不计较是哪儿捡的了,哪儿捡的他们都收,一条人命不如一个皮夹子嘛。

    几天后向阳船队返航,船队还没有靠上油坊镇码头,孙喜明女人就跑到船尾,用衣襟蒙着脸呜呜地哭起来。春生的母亲问她为什么哭,她指了指岸上,指了指慧仙的身影,说,舍不得,舍不得呀,孩子跟我睡了这么多天,夜里天天搂着我叫妈妈呀,我不哭一下,胸口堵得慌!这次与小女孩的告别要隆重许多,船民们纷纷往她的口袋里塞东西,塞一只鸡蛋,塞一块手绢,或者塞一把瓜子,这是表示他们的一点心意。孙喜明的女人给慧仙头上戴了朵红花,胸口也别了一朵,德盛女人给慧仙面颊上涂了红红的胭脂,嘴唇上抹了口红,看上去她们不是送她去岸上,像是送她去参加一场盛大的演出。

    第一次送孩子没送成功,这次孙喜明谨慎了,他来到七号船上,隔着舷窗说服我父亲一起去送孩子。库书记你做过那么多年的干部,懂政策,说话有水平,你一定要上去一趟。孙喜明说,不是我麻烦你,怪这孩子来得不明不白,怎么说也说不清,我怕说错话遭冤枉,岸上的人嫌我们船上孩子多,污蔑我们拐孩子呢。

    那是谣言。我父亲说,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有谣言的。

    这次让他们抓了把柄,就不是谣言了。孙喜明说,库书记你一定要出面,帮我们把事情说清楚。孩子我们抱着,我们出力你出嘴,你只管反映情况,行不行?

    不行,我早已不是书记了,说什么也没人听。我父亲坚定地摇头,他说,不是我不帮你忙,孙队长你知道我的苦衷的,我发过誓的,这辈子再也不上岸啦。

    我就是不明白,你发这个誓干什么?孙喜明嘟囔着,眼睛下意识朝我父亲瞄了一眼,隔着舷窗,两个人的目光相撞在一起,孙喜明知道自己犯忌了,目光慌忙跳起来,热切地看着我父亲的脸,老库你这是赌的什么气?跟谁赌的气?我看你是跟自己赌气!他说,赌那么大一口气,自己吃苦头嘛,你就算是一条鱼,涨水还要跳到岸上去呢,你就算是船上的一根缆绳,靠岸还要拴在岸上呢,库书记你是一个大活人呀,当真一辈子不上岸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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