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3、维护
事实上,没过多久蒲素就见到了徐家伟。有意无意间,总是有机会的,,况且这个鸟人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记得他开了一辆刚刚发售的合资车,算是桑海年轻人里刚刚走上富裕的那一拨。
显然这家伙原本自我感觉挺不错的,那是在关兵和韦东面前。但是见到蒲素之后就全面熄火,没办法,那是一种全方位的碾压。
很快,蒲素就发现这家伙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人比关兵差远了,甚至比韦东不上品多了。
要说韦东现在因为商务需要,剪去了原本一头飘逸长发,留的是三七油头,沾上胡子就是绍兴师爷的形象,但多少还有点儒雅潇洒的气质。而这个徐家伟,就是典型江浙一带奸猾的坏样,一看就是那种一肚子坏水的腔调。当然,他那种坏是奸诈的坏,而不是有些人看上去是暴力类型。
他们第一次接触是在饭桌上,徐家伟是后到的,一身全毛西装,夹了个大牌手包,戴了副金边眼镜。除了蒲素,桌上三个人都是近视眼,桑海话叫“架梁”……
这家伙当时在和老婆闹离婚,因为分割财产搞的不可开交。他老婆职场中人,貌似是那种独当一面的人物,所以和徐家伟也是斗的旗鼓相当。
那天徐家伟到了以后,一直和关兵和韦东嘘长问短,那种腔调有点做作,很难描述。总之就是参加过同学会的人应该有感触的,老同学里那种觉得自己混的不错,交际中貌似面面俱到,其实透着一股子装叉腔调的那种人。
所以,一直等到关兵和韦东介绍蒲素,他才看似认真的和蒲素打了个招呼。之前的那一套无非显示出他和关兵,韦东他们是一个圈子,而蒲素是个外人而已。有种人的心眼是无处不在的,有意无意间都会耍耍,这种人全国应该哪里都有。
他们朋友间吃饭,自然开始是闲聊,他大概是新定了一台车,具体品牌不说了,定金付了,车子还没提到,在那边各种吹嘘,关兵和韦东也不做声,让他发挥。过了一会关兵具体问了他逃配额的操作方式和线路,徐家伟开始讲解,大家都算是内行,很多外人听了难以理解的,都一听就懂。
韦东是没这意思,他现在在桑海这边是负责人,在总部也算是个小股东,利益是有保障的,而且非常轻松,没有业务压力,没必要拉单子去搞这种事。
关兵是知道在现在的公司有一天算一天,是在积极寻找后路,所以问的比较详细。蒲素虽然原本有心,但是看到徐家伟这个鸟人,心里有点膈应。所以只听门道,等于学习了。
不得不说,很多时候思路就是财富。是把关兵当成朋友也好,还是想发展关兵做下家也好,徐家伟介绍的都很仔细。对于可能出问题的细节,也一一作了解释。
原本蒲素对这个操作方式的认识还不如关兵,一顿饭吃完基本也大致有数了。从饭店出来,准备换地方,徐家伟站在门口夹着包准备拦车,关兵跟他说蒲素有车。
他的眼神有些错愕,等到一起到了停车场,看到蒲素开的是s系奔驰后,他就彻底淡定不吱声了。只是上车后坐到后排过一会还是忍不住问蒲素这车到手多少钱。蒲素也不是装,实话实说的告诉他,这是老车,开了很多年了,准备换车了。
这个阶段的蒲素,品味也发生了改变。对跑车依然是没什么兴趣,但是喜欢上了suv,越野这一类。这是受小黑皮影响,小黑皮告诉他,开着越野在路上哪怕路怒了和别的车主吵架,也是低着头往下骂,而对方坐在轿车里需要抬头往上,气势上就占了人家便宜。
小黑皮在路上一贯喜欢各种和别人纠结,有想超他的,想别他的,插队的……他能和人家不死不休。貌似只能他能占人家便宜,人家不能倒了他的便宜。似乎他一坐在驾驶位,一握上方向盘,他就是那个王!
不过,他车技真的是在业余里蒲素见到最好的。当然,真正好的司机也不会在路上呈现出他那一面。想想他后来死于车祸,可能那个结局对于一个非常喜欢车的人来说也不是最坏的结局。
到了ktv之后,徐家伟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各种找蒲素攀谈,坐在他边上不时敬酒,结束的时候蒲素喝多了,还叫小黑皮来帮忙开车。他那个阶段经常用到小黑皮,陈诚有女朋友了,而且他不想给陈诚知道自己太多私生活。
小黑皮是看到韦东就来气,所以只要有韦东在,他是招呼也不和韦东打的。说起来韦东也确实过分,不用人家就不要答应。比如蒲素是绝不会把小黑皮放到自己公司的,讲真,有他在,确实影响公司形象,而且散漫惯了。他,看上去真的不像个好人,小罗纳尔多知道吧?神似。
蒲素每次用他都给费用。比如来接送蒲素,要么把车开回去第二天送过来,要么到了蒲园,他打车回家,蒲素都会塞一卷钱给他。当时没代驾,大多时候都是酒驾自己开,实在喝多了,就用小黑皮。
平时蒲素换电话,也给他弄一个。有时候大牌的小东西也给他买一份,比如太阳眼镜。所以,小黑皮对蒲素是随叫随到。因为蒲素和他把两人之间的位置定的很清楚,就是私人关系,不存在去他那边上班这种。
后来和徐家伟又见过一次,先是吃饭,后来去的钱柜。蒲素带着童蕾,徐家伟大概摸清了童蕾和蒲素没啥关系,居然动起了脑筋。
那天蒲素没回蒲园,和童蕾去了古北休息。就在古北停好车以后,蒲素尿急了,之前酒好的,随便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方便,童蕾在旁边等他。然后童蕾电话就响了,听着童蕾的拒绝和推辞,蒲素尿完后问她怎么回事,童蕾大概担心蒲素生气,支支吾吾说前面那个徐家伟打她电话,问她到家没,要请她吃夜宵。
至于童蕾的电话号码他怎么来的,是在包厢里趁他们不注意,拿着放在茶几上童蕾的电话,给他自己号码打了一个。当时那种手机也没什么指纹、面容锁,设开机密码的很少。有这种手段的人,蒲素遇到还不止一个,后来又碰到一个不识相的,而且非常恶劣。
要说蒲素确实风流,但好歹自认不算很下流。有些人的做法就真的是恶心了。
徐家伟大概自认为气质不凡,实际上在蒲素眼里就是獐头鼠目。在童蕾那里更好不到哪去,怎么会搭理他?
第二天两人一起去秋香花园去上班,路上童蕾又接到徐家伟的电话,像个舔狗一样嘘长问短,给童蕾很不客气的呵斥了两句就挂了。
蒲素立刻拿出电话打给关兵,关兵关机,才想起来他是十几年如一日,下午才开机。然后打给韦东,让他转告徐家伟有点逼数,不要骚扰他的人,转告是给他面子,他要自己找徐家伟就不是这么客气了。
韦东知道蒲素不是个善男信女,一听他这么说,追问了过程。男人也是八卦的,这种属于丑闻类型的听了也是开心,一边跟着蒲素痛骂徐家伟,一边说马上去转告。显然,很乐于办这件事。
韦东对童蕾也动过脑筋,酒醉后还在她楼下下跪出过丑。现在看到徐家伟步他后尘,而且蒲素出面警告,简直是快活的不行。
很快,韦东的电话就回过来了,说徐家伟那边吓的不轻,辩解自己不知道童蕾和他的关系,以为只是他的手下……
过一会徐家伟自己电话也来了,和蒲素打招呼,说是喝多了。蒲素心里冷笑,昨晚喝多也就算了,大清早还不醒?只不过他也没多说,只说童蕾有人了,他这样让她很为难。其实,徐家伟他们都只当童蕾所谓有人的那个人就是蒲素自己,认为他道貌岸然假正经,和下属搞不清楚关系还装清白。
蒲素知道他们怎么想,也不多解释,随便怎么想。
徐家伟这种做法显然是不给蒲素面子的行为。这么大的人了,按理说就算想勾搭童蕾,也要先问问蒲素。这么“举出毛笔”(鬼鬼祟祟)的做法,实在是不上台面。前一晚喝了酒的关系肯定有,但平时他一贯就是这种人也是肯定的。
搁蒲素之前在南州的脾气,这种鸟人的行为就该打。徐家伟长的奸诈,个子到是不矮,大概也有1米78左右,但是鸡胸豆芽体型,肚子到是微微鼓出来了,蒲素真要扇他,两下就能让他去医院。
蒲素入伍前也瘦弱,发育后也是瘦长型,但是他有爆发性。小学运动会跳高这一项和留了三级个子已经是成年人的小痞子一起进了决赛。
一轮一轮比试,毕竟矮了大半个身高,太吃亏了,最后屈居亚军,但是弹跳力在他那个身高整个学校里是一骑绝尘的。100米短跑,他就没输过,到了部队中长跑也练出来了。不得不说,刚开始长跑的过程太痛苦了,生不如死。
要说部队有啥好,就是在健身这一块。第二年开始,晚上临睡前他自觉抓举土杠铃,熄灯后去器械场地做单双杠,退伍后身体已经很强健了。
之前在香山他还锻炼,到了桑海以后就很长时间不搞了。酒色缠身,其实他的身体已经在退步,但是看起来腰围粗了,其实是肌肉松弛了,穿上衣服更有点男人味。
桑海这个地方文明,轻易不动手。所以蒲素在这边也被改造的像是个文明人。其实他真的很想打徐家伟一顿。第一眼看他就不顺眼,而且还想勾搭童蕾。童蕾和他确实没什么,但是徐家伟的举动是明显的不把他放在眼里。男人都有领地和归属感,童蕾在他这里看来,就是他的人。尤其是和他一起出来遇到这种事,更是让他非常生气。
到是童蕾,一直吃吃笑着,让蒲素别光火,说自己怎么可能让那个癞蛤蟆给约了出去,不可能的。蒲素就生气地说不是约不约的出去的事情,而是瞒着他搞这套。要是童蕾真给他约出去了,以后恩断义绝,有多远滚多远!
这件事上,蒲素越是发怒,童蕾笑的越开心,发自内心的开心。
童蕾跟着他时间不短了,蒲园最早就去过。所以后来她也经常去,有时候来送东西,有时候来拿东西。蒲家人都和她熟悉,蒲素的儿子喊她“蕾蕾阿姨”。搁现在的女人,大概不乐意,估计要让他叫姐姐才行。(前段时间有个新闻。好像两家人一辆车出去玩,因为小孩喊阿姨还是姐姐的事情闹翻了,最后一拍两散各奔东西……)
有几年的六一儿童节,都是童蕾和蒲素带儿子出去玩的,还有一年是臧欣欣……
甚至公司搞活动,蒲素还见过好几次童蕾的家人。有时候是童蕾在外面瞎混弄来的演出票子,比如发布会,首秀,开幕等等,蒲素去,她也带了自己的妈妈去,所以他们的关系是不一般。
但蒲素确实对她没男女方面的想法。童蕾其实见证了他和孙莉、仇子英、音乐、甚至后来臧欣欣的所有过程。这些人她都知道,还有那些比如阿春这种短暂关系,很多她也都知道。所以,他不认为童蕾见到他这么多滥情事例还能对自己有意思。
因为看徐家伟不顺眼,所以逃配额这个事情,蒲素并没和他参与。第一次见面,徐家伟的几句话里他就听出来了,徐家伟那边就是个二道贩子,也就是二代性质。拿了上家的价格卖给下家。
因为当时这个行当知道的人很少,所以他在中间赚了多少没人知道,他说多少就是多少。因此,蒲素兴趣不是很大。
做这行的关键还是客户,要有这种需求的客户才行。有具体需求,还要胆子大,出货量高,信誉好,手里有这种客户,不愁没有渠道。
704、创业
蒲素嫌弃徐家伟,所以并没有和他牵扯到生意合作上的事情。关兵到是一直和他在牵连,陆陆续续走了几单。
而蒲素正好借着关兵从0开始操作这类业务,从他那里打听到了不少。其实这种事情说起来和专业挂钩,涉及到外贸、海运、单证等等,一般人觉得很需要专业知识,其实上手真做,仅仅是搞定客人的话,只要把线路和运作原理能和客人讲明白就够了,其他的都交给操作去进行。
具体操作的方式经常变化,也是根据风险而定,那边政策也是时紧时松,911以前就更是如此,在蒲素他们看来犹如不设防,911之后开始严格了,他也基本不做了。911之后还在执迷不悟、自以为搞的定,想赚“最后一个铜板”的,多少都吐回去不少。
香港首富李半城曾说过:他一生的原则就是永远不赚最后一个铜板。他在内地的地产几年前就沽清了。最近一些国产大佬也有聪明人,学他的套路。尤其是某地产大佬,疯狂套现。
“永远不赚最后一个铜板”看起来是多么的朴素的道理,但应用到投资以及日常经营中去的时候,有多少人是能够坚守这个原则呢?事实上现在某些相关产业是想跑也跑不掉,除了坐在桌子上继续借筹码,一本正经地当一名玩家玩下去,如果下桌立场,分分钟各种债务就能让他直接破产。
我们所看到的那些债务跑路人,如果本质不是从一开始就想诈骗,基本都不是自愿沦落到那一步的。绝大部分是一步步走入泥潭陷进去,等到想拔出来的时候,觉得那样做只会死的更快,最后也只有站在原地等着慢慢沉没了。
有个樵夫在河边砍柴,不小心把斧子掉到河里,被河水冲走了。他坐在河岸上失声痛哭。赫耳墨斯知道了此事,很可怜他,走来问明原因后,便下到河里,捞起一把金斧子来,问是否是他的,他说不是;接着赫耳墨斯又捞起一把银斧子来问是不是他掉下去的,他仍说不是。
赫耳墨斯第三次下去,捞起樵夫自己的斧子来时,樵夫说这才是自己所失掉的那一把。赫耳墨斯很赞赏樵夫为人诚实,便把金斧、银斧都作为礼物送给他。樵夫带着三把斧子回到家里,把事情经过详细地告诉了朋友们。
其中有一个人十分眼红,决定也去碰碰运气,跑到河边,故意把自己的斧子丢到急流中,然后坐在那儿痛哭起来。赫耳墨斯来到在他面前,问明了他痛哭的原因,便下河捞起一把金斧子来,问是不是他所丢失的。那人高兴地说:“呀,正是;正是!”然而他那贪婪和不诚实的样子却遭到了赫耳墨斯的痛恨,不但没赏给他那把金斧子,就连他自己的那把斧子也没给他。
懂得适可而止的人得到了额外惊喜,贪图不还得的东西的人连自己的东西也失去了。寓言故事谁都听过,也都明白其中的道理,但真到自己身上时,很少有人能把持得住。
市场是客观的,冷酷的,每一个庞氏骗局倒下,每一个经济体泡沫被刺穿,每一次全球经济危机,都是一次重新洗牌,一大批人洗下去,一小拨人赢家通吃。
大概一年前,我关注的一个财经类公号,写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发现某个p2p平台初次注册回报率超高,高到离谱,他估摸这个平台应该还能撑半年,于是抵押了房子,用了全家人的消费贷,还发动了了亲戚朋友,总共凑了小几千万资金,一举投入,放了四个月出来,赚了大几百万全身而退,然后迅速在2016年初到杭州买了两套房子,一年时间完成了原始积累。果然,平台在他撤出后没几个月,轰然倒下。这是一种火中取栗,令人窒息的操作,一旦失败,那家人将万劫不复,所以我不认为是值得人们羡慕,继而效仿的模式。后来我取关了那个公号。
现在到处都在兜售所谓“成功学”,对大多数人进行误导。鼓励人们把银行里不多的积蓄拿出来流动,洗脑“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灌输只要你不甘平庸就一定有机会,脚踏实地就是没有斗志,人生输家……
其实芸芸众生,绝大多数人不管愿不愿意都是平凡人。蒲素算出道早的,这辈子吃亏上当,被人算计也有不少次,血本无归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仔细想想原因还是出在自己身上,不是人家有多高明,而是自己对经营和投资这种事缺少应有的尊重。市场一旦发展到了某种程度,就自然有其规律,按照早前自己干什么成什么的心态去轻浮对待,结果无疑很要命。
“大众创业、万众创新”,鼓吹这一套跟发起p2p这个吞金兽的是同一个人。“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核心目的,并不是创业真的能致富,从数据上来看,大多数创业公司活不过三年,创业本身就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情,并不适合普罗大众尤其是毕业生扎堆参与。
鼓励大众创业的本质目的,是劳动力去库存。10个大学生毕业,都要找工作,社会需要提供10个工作岗位。10个大学生毕业,只要有两个去创业(用父母的钱做启动资金),除了解决自身出路外还能再创造4个工作岗位,社会仅需要提供4个工作岗位了。
其实当年实施的大学扩招,研究生扩招本质上跟鼓励创业类似,通过延缓就业年龄的方式,来缓解就业压力。高中、初中就毕业都走向社会伸手要饭吃怎么办?没有那么多就业岗位,于是继续让家长承担学杂费多养几年孩子。
“大众创业”本质上在我看来是对创业这件事的诋毁。创业是一件美好且艰难的事,其本身需要的技术含量非常高。而大众则是一个平均水平不高的群体,他们或因自身努力程度不够、年纪太轻、领悟能力不足等原因而没在人群中出头。
而大量低水平创业者则带来行业内低水平的竞争,低水平的竞争难以推动行业前进,反倒是增加了行业的內耗。就好比一个行业涌入了大量的创业者带来了大量的资金,但因竞争激烈及水平不高这笔钱大部分用在了发传单上,和一笔钱用在了研发上,对这个行业的影响截然不同。
中国科技大学迅飞信息有限公司总裁刘庆峰曾在全国人大上发出这样的警告:“中国企业以世界上廉价的劳动力,消耗着大量的能源,承受着巨大的污染,生产出大量的廉价商品。而掌握核心技术的外国人,只需签署一纸技术转让合同,就胜过千军万马,可以抽走中国企业一大半的血汗钱。”
有这样一组令人震惊的数字:我国申请专利数量最多的10家电子信息企业,5年申请专利的数量总和仅相当于美国ibm公司一年申请的专利数量。
在医药生物领域,几乎所有药物的专利均为发达国家所拥有。我国的产业链主要集中在加工制造环节,而最重要的两端被跨国公司和国际资本垄断和控制。一端是研发环节,大部分设计和技术依靠引进。另一端是市场营销和品牌资源。
而这两端,都是最需要综合能力和创新精神的环节,也是创造利润最多的环节。这说明我国企业非常缺乏自主创新能力。
几年前还在深圳的时候,那边的公司估值虚高到动辄就是几个亿为起步。年轻人,真的是年轻人,二十来岁拿着父母钱创业,一到你办公室谈的就是a轮b轮,讲风口讲天使投资……几个老家伙实在是看不懂,没法好好谈事情,或许这就是代差。但是怎么看都是有问题的。我个人是一直关注一些做手艺的,比如木工以及其他传统行业深加工的年轻创业者。
创业和创新这两个词也是有意思的。创业谁都可以做,开个杂货铺也叫创业,开个厂也叫创业。至于创新,咱们有这个氛围和生态环境吗?一个专利设计出来分分钟被大量山寨逼的走投无路。
这个就设计各行各业了。包括家具,服装、日用品……盗版无处不在。哪怕一张桌子一张床,我敢说大部分睡的都是盗版样式。咱们以为桌子、椅子,和床,天生就该是那样吗?不是的。家具设计师每年都有专利设计,但是我们这边的商人参加展会一拷贝,不用半个月就在市场上铺满了。
现在大家搞成这样,我想这和上面有些人的思路是有关系的。因为要“大众创业”所以对于这种现象,不能管。管了就是一家活,十家死,数据不好看,牛皮也吹不下去。我们这里有啥管不了的?就口罩这事,一声令下,全国范围内哪里有敢乱说乱动的?不识字的都知道出门戴个口罩,以前哪来这么好的卫生习惯?少数几个拎不清的直接全界面铺天盖地的给他们曝光,目的就是以儆效尤。
有什么是我们管不了的?不能管和不想管。只能牺牲少数人利益,让大多数人吃口饭。
一说到这个就想到“碰瓷”这种现象。真管有啥管不了的?在我们这还有管不了,断不了根的事情?况且这种妥妥的就是诈骗和勒索违法行为。实际上因为一般实施犯罪者都是老龄人,相关部门懒得找麻烦以及其他不能说的原因,长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姑息。造成了现在人人自危,开车成了一件高风险的事情。以至于全世界范围内,我们的行车记录仪销量和保有量稳居第一。实在是没这玩意不行。间接也促成了一个行业的兴起……
后台删封没关系,真话还是要讲的。
那些打着创业旗号的山寨工厂,肆无忌惮地剽窃着创新者的血汗和知识产权成果,大街小巷开黑心工厂、用廉价材料、仿造抄袭人家辛辛苦苦开发出来的创新成果,打着正品、创造的名义,以低廉的价格蚕食着本来属于创新者的市场,最后终于逼死创新者,这样的例子很多。但是那些已经被忽悠了“创业”的能怎么办呢?他们往往原本就不具备条件创业,也没能力创新。只是已经倾家荡产或者举债上船了,不到彻底船沉的那一刻总归是什么办法都要想想的。
好多事情其实不怪老百姓,大家其实差不了多少。上面想怎么搞就怎么搞,至于结果是好是坏下面承担。你还不能质疑和埋怨,想质疑和埋怨也没什么好出口。
几个朋友的公司花了大量精力和财力设计出来的产品,基本都深受其扰,后来根本不敢在国内销售。所谓好东西都卖到国外去了,那也是没办法。
有不相信的,还是以蒲素感兴趣的家具为例。可以随便找一个某宝的家具店铺,发几张昂贵的专利设计的家具图片,让他们原样复刻,敢说没有一家会说做不出来。嗯,有新房装修或者要换家具的朋友可以试试,能省不少钱,木料自选让卖家报价就是了。
最简单的就是看书,盗版难道不是铺天盖地?不同的是其他行业只有火了的才有盗版,具体到网文这一块,因为每一章也就几分钱,盗版商是有枣没枣搂一杆子,只要是平台上发布的统统爬虫程序进行抓取。实话实说,我这书很长时间就三个订阅,起码其中有一个是盗版。
这种事情为什么屡禁不绝?因为有实际需求!现在稍微有点小内容的网站和链接立刻被和谐,收藏的磁力链接全部失效……
而那些堂而皇之做着广告的网站,哪怕架设在境外,起码我们这里是可以和谐掉的。这么多年为什么雷声大雨点小,乃至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哪本书要是看不到盗版,或者错别字太多甚至还要拍桌子摔板凳,怒骂盗版商不敬业。
实际情况就是这样。此时在外站看到这里的书友,应露出会心一笑……
705、 蝶泳
这一章,贴一个反映当年少年时代的小短篇。
……
城北唯一的这个游泳池,它座落在新开的东风路上,与阀门厂的厂房仅有一墙之隔。从生活区走过来大约要花十分钟时间,沿途是砂石和沥青堆积在路的两侧,两侧没有一棵树,炎热的八月天气,你朝游泳池走过去会觉得头顶上悬了七八个太阳,渴望着游泳池的水,因此你的脚步也会愈来愈急。
游泳池从来不对外营业,它是阀门厂的,从七月开始到九月,每逢一、三、五、日对厂里的职工开放。据街上那些泡过正规游泳池的人说,阀门厂的游泳池只有二十五米长,充其量是个儿童游泳池,它的跳台也只是几根铁杆托着一块木板,假如谁表演一个燕式跳说不定脑袋会撞在池底出人命的。
尽管这样,从七月开始这个游泳池从早到晚挤满了人,男孩和女孩,他们并不都是阀门厂职工的子女,但他们每人都有一张米黄色的贴有照片、盖过公章的游泳卡。在游泳池的进口的墙上,用墨汁写着凭卡入池的字样,在一间简陋的木板搭建的小屋里坐着守门人老朱,老朱大概是阀门厂的退休工人,年纪明显很老了,而且他的脖子因为疾病几乎歪垂到了肩上。
从七月到九月,歪脖老朱像一个门神守护着通向游泳池的那扇铁门。
达生第一次去游泳池是跟着他表哥去的,表哥在阀门厂做翻砂工,自然有一张游泳卡,达生记得表哥把他的卡给了自己,表哥跟歪脖老朱说了些什么,两个人一前一后地通过了铁门,似乎并没有费多少力气。
这年夏天达生迷上了游泳,或者说迷上了在游泳池里游泳。生活区里的少年们一般部在街边的护城河里游泳,但是夏季的河水很脏很油腻,从河上驶过的驳船常常塞满了狭窄的河道,更主要的一点是达生认为在河里是洗澡而不是游泳。
达生的表哥正在与街上糖果店的一个女孩子谈恋爱,他没有时间经常把达生带到游泳池来,但他很慷慨地把游泳卡让给了达生。达生说,卡上是你的照片,恐怕门口的歪脖老头不让我进去。表哥顺手就把照片从卡上揭了下来,他说,换上你的照片不就行了吗?再说那个老朱老眼昏花的,他不会留心照片的。
达生第一次使用改装过的游泳卡没有遇到问题。达生穿着红色的汗背心和蓝色的田径裤,手里拎着一只尼龙网兜,网兜里有一条新买的彩色条纹游泳裤和那张游泳卡,达生的凉鞋和脚趾上沾着东风路的沥青和灰上。通过游泳池的铁门时他拎起网兜朝歪脖老朱晃了晃,心却跳得厉害,那无恰逢老朱正和一个穿游泳裤的男人下象棋,他朝达生挥了挥手,达生就疾步跑过去了,意外的顺利使达生感到一阵狂喜。
更衣室里挤满了人,每个储衣拒都被塞满了,湿滚滚的地上杂乱地堆放着许多鞋子,空气里混杂着尿臭、伤膏药和消毒粉的气味。达生在一个角落里换游泳裤,从隔壁的女更衣室里传来一群女孩尖声的说话和快活的笑声,他听见一个女孩说,今天我游蝶泳,达生暗暗地笑了,他知道蝶泳是一种漂亮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姿势,没有几个人会游出这种姿势的。
八月午后的阳光直泻在游泳池暗蓝色的水上,许多人坐在池边的水泥地上,许多人泡在水里一动不动,达生鄙夷地想,他们是来泡水而不是来游泳的。达生独自从浅水处绕过人群朝深水区游过去,采用的是他刚刚学会的比较标准的蛙式,(他已经戒除了生活区普遍的狗刨姿式。)
深水区的一侧人少多了,达生看见一个人正游着他所渴望的蝶泳,一个人真的像蝴蝶扑翅轻盈地掠过水面,游蝶泳的人横越泳池,恰恰经过达生的面前,而且他的手也恰恰在达生的肩上触碰了一下。
达生很快发现那是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女孩,戴着一只红色的泳帽,帽子上用白线绣了一个云字,她靠着池壁和几个女伴说着什么,两只手突然升举到空中做了一个舞蹈动作,看上去她显得非常快乐和满足,达生听见她对女伴说,我等会儿游自由泳给你们看。
达生没有想到游蝶泳的是这个女孩,她也许名字就叫云,不管她叫什么达生都会记得她,达生就这样用惊诧而尊敬的目光注视着女孩,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尴尬,一转身就往浅水区游回去了,达生现在不想和任何游得好的人并肩游泳,尤其是一个女孩。
在游泳池关门的前夕达生回到了更衣室,他发现他的塑料拖鞋只剩下一只,另一只不知被谁穿走了。达生在更衣室四周转了一圈,希望找到别的随便哪只鞋子,但他什么也没找到,达生只好自认倒霉,后来他就穿着一只鞋了走出游泳池的铁门,他记得歪脖老朱朝他的光脚扫了一眼,脸上没有表情,达生也没说什么,他想这次只好自认倒霉,下次来一定要藏好他的鞋子了。
对于丢了一只鞋子的达生来说,归家的路显得漫长而艰辛,被烈日晒了一天的路面像烙铁一样炙烤着达生的一只光脚,达生只能奔跑着来减轻这桩意外的折磨。达生的嘴里不停地冒出粗俗的骂街声,但他的心里无怨无悔,与游泳相比,这一切不算什么。达生当时还无法悟出丢鞋是他短促的游泳生涯的一个不幸的信号。
达生家的后门就对着护城河,沿石阶走下去就可以触摸到夏季微热的油腻的河水。不管河水变得多么污秽,沿河居住的少年们仍然习惯于下河游泳。达生记得初学游泳就是在后门口的河里,是表哥托着他下额教会的,当然教的是狗刨式,而且那时候河水似乎是清澈而淡绿色的。达生认为那是学洗澡而不是学游泳,护城河与游泳池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在短暂的午睡的梦境里达生回到了阀门厂的游泳池,他看见那个游蝶泳的女孩就在前面游,他的双臂模仿女孩向前扑击,撞在竹榻的把手上,于是达主惊醒了。达生迷迷糊糊走到后门去撤尿,看见水泥厂的驳岸下已经浮满了少年们的脑袋。有人朝达生高声喊着,达生下河一起游泳。达生没有理睬他们,他嘀咕了一句,谁跟你们一起游泳?你们哪里是在游泳?你们不过是在洗澡和玩水。
事实上达生第三次去游泳池就遭到了歪脖老朱的阻拦。达生像上次一样把网兜里的游泳卡拎高了给歪脖老朱看,但老朱不在下棋,老朱的反应使达生的脸顿时发白了。
把游泳卡拿出来给我。歪脖老朱说。
达生的手机械地拎着网兜,仍然拎得很高,脑子里紧张地思考着对策。
把游泳卡拿出来,你听见了吗?歪脖老朱说。
你看好了,达生嘟囔着把游泳卡拿出来,在歪脖老朱的面前晃了一下,但他的手被老朱一把抓住了,老朱以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敏捷抢过了那张游泳卡。
果然是张假卡,歪脖老朱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得意与愤怒混杂的表情,他冷笑了一声说,跟我来玩鬼,换张照片就能逃过我的眼睛?
达生的头脑里一片空白,目光下意识地朝游泳池里扫去,他看见那个游蝶泳的女孩也来了,在午后的阳光下她真的像一只蝴蝶从水面上飞掠而过。
把游泳卡还给我。达生对歪脖老朱说。
还给你?假卡一律都要没收。歪脖老朱从桌上抓起一叠黄色的硬纸片,朝达生挥动着说,你看看我没收了多少假卡?换照片?钢印在哪里?换照片就能逃过我的眼睛吗?
你要是不肯还卡就让我进去找鞋,我上次来丢了一只凉鞋,你应该让我进去把鞋找回来。
别跟我玩鬼,什么找鞋子?你进去就往池里一跳,你们都知道我不会游泳。歪脖老朱突然嘻地一笑,我不会上你们当的,他说,你说什么都没有用,没看见墙上的字吗?无卡不得入池,这是制度。
达生仍然不死心,他的脚试探地往铁门里跨了一步,但歪脖老朱立刻冲出来把铁门关上了。老朱的脸上有一种愤怒的不可缓释的火气,达生觉得这个歪脖老头可恶而令人生厌,既然他自己不会游泳,为什么偏偏要把爱游泳的人关在门外呢?
达生手里的网兜无力地垂到了地上,他觉得万分沮丧,嘴里习惯性地掉出一串骂人的脏话,操,操,操你x。他听见木屋里的老朱立刻作出了强烈的反应,好,你骂人,你个小东西要操我x?老朱拿着一根竹竿伸出窗子,朝达生身上戳击着,达生躲闪开了,他还听见老朱边戳边说,本来看你可怜想放你进去了,可你张嘴就骂人,现在你滚吧,我记得你的脸,永远别想再来游泳了。
达生离开之前朝游泳池里最后扫了一眼,那个游蝶泳的女孩正在向她的伙伴示范蝶泳的手部动作,她的两只手一遍遍地划过空气落入水中,姿态优美真的酷似蝴蝶扑翅,达生想游蝶泳其实不见得有那么难,只要花力气学总是能学会的,达生想不管那个女孩游得多么好,他决不会向一个女孩讨教技巧,他情愿一个人慢慢地琢磨,慢慢地学习。
来自西南方向的季风把八月的日子一天天地吹散,炎夏将尽,护城河里的水涨高了,水一天天地变凉了,下河游泳的人也一天天地减少,而达生却像一条离群的鱼突然出现在河道中央,达生远离他从前的伙伴独自游来游去,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在游泳而不是在洗澡。
没有人注意达生游泳姿势的变化,只有他自己清楚这样的变化。达主戴了一只生活区绝无仅有的蓝色泳帽,在河道中央独来独往。没有人知道达生委曲求全的心情,现在护城河只是达生迫不得已的练习场所。达生的眼前常常出现那个游蝶泳的女孩的幻影,她就在前面游,达生觉得他有能力也应该赶上那个女孩,他的腿与腰腹有点不合拍,腰腹与手臂也有点不合拍,但达生仍然努力地游着蝶泳,他想总有一天他会比那个女孩游得更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达生对游泳池的牵挂持续了整整一个夏季,但后来他一想起游泳池眼前首先浮现的就是歪脖老朱,那个丑陋而可恶的老头,他有意刁难我,达生常常这样想,心里充满了对歪脖老朱的仇恨,即使在护城河里独自泅游的时候,达生也会突然咒骂几句,我操,我拧断你的歪脖子。达生想假如不是因为歪脖老朱的存心刁难,他现在是在阀门厂的游泳池里,而不是像个傻子似地在又脏又油腻的护城河里游来游去。
炎夏将尽,达生就读的红旗中学也快开学了,照例在开学之前需要去学校交学杂费,所以达生那天出门时骑着父亲的自行车,而且他的衬衣口袋里揣了二十元钱。
是一个晴朗的干爽的早晨,达生骑着自行车往学校去,在香椿树街与东风路的岔路口,有人看见达生的脚支撑着自行车停在路口,他好像正犹豫着该往哪里骑,达生的同学猫头追上去说,你在这里犯什么傻?达生问过头看了看猫头,他说,游泳池明天就要关门了。猫头觉得莫名其妙,然后他听见达生又重复了一句,游泳池明天就要关门了。达生说完就甩下猫头往东风路上骑了。
达生注意到东风路上的沥青随着秋风初起变干硬了,路面不再像半月前那样烤人了。达生骑车骑得很快,而歪脖老朱的脸也在他的眼前闪得很快。距离上次去游泳池已经有半月之久了,达生想也许歪脖老朱认不出他了,不管他是否认得出自己,达生想他一定要在最后一天好好游一次。
早晨游泳池还没开放,隔着铁门可以看见池里刚刚换的水,蓝色偏绿,附近的厂房和树木的倒影清晰地投入其中。游泳池周围没有一个人,隐约可以听见东侧阀门厂厂区内机床运转的声音,阳光照着一池新水,达生感到一种微微的难以言传的眩晕。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达生的脸在刹那间变得苍白。因为意外的狂喜,也因为机会最终的降临,他要跳进游泳池,他要在最后一天好好游一次。
达生轻盈而顺利地翻过了那道上锁的铁门,在跑向游泳池的时候达生后悔没带游泳裤和游泳帽来,但是那也没有关系,穿着田径裤也一样可以游出漂亮的蝶泳,蝶泳,达生想我下池后的第一个姿势就是蝶泳。
达生记得他是由深水区入水开始游的,由于急迫他入水时腹部被拍疼了,而且他闻到新换的池水里冒出一股刺鼻的漂白粉气味。达生游的是他苦苦学习了一个夏天的蝶泳,令他惊喜的是这次的感觉好极了,他的手、他的腹部以及双腿突然变成了一部机器,它们互相配合得天衣无缝,达生在狂喜中吼叫了一声,达生没有听见自己的叫声,所以他始终不知道歪脖老朱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
歪脖老朱站在池边对达生叫喊着什么,达生也没有听见,或者说当时达生顾不上池边的歪脖老朱了,达生的耳朵里灌满了水花溅击的有节奏的清脆的声音,还有另一个声音似乎来自梦境,你会游蝶泳了,你真的会游蝶泳了。达生陶醉在突如其来的狂喜中,及至后来他觉得有什么锐物戳击他的腿和背部,达生如梦乍醒,他看见歪脖老朱正举着一根竹竿沿池追逐着他;老朱的嘴里咕哝着一串骂人的脏话。达生有点慌乱,他扎了个猛子潜到池子的另一侧,歪脖老朱又追过来,愤怒使他的眼睛里射出一种白光,歪垂在肩上的脖子也似乎胀大变粗了,老朱的模样看上去很古怪。
让我再游一会,只游一会儿,哪怕再游五分种也行,达生说。
半分钟也不行,我要你现在就从池里滚上来,我要把你带到保卫科去,歪脖老朱说。
别用竹竿戳我,让我再游一会儿,再游五分钟就上来。达生说。
滚上来,现在就滚上来,我要把你带到保卫科去。歪脖老朱说。
我的衣服口袋里有二十块钱,只要你让我继续游,那些钱就都给你,行吗?达生说。
你收买我?你竟然敢用钱收买我?
歪脖老朱怒吼起来,紧接着他用急促的北方乡音申明了他的品格,其间夹杂着一串骂人的脏话,达生没有想到他的急中生智的交换条件更加激怒了歪脖老朱,他的脸涨成猪肝色,手里的竹竿就发疯般地朝达生身上戳过来。达生终于一把抓住了那根竹竿,他揩怒而绝望地凝视着池边的歪脖老朱,心里泛起一阵奇怪的寒意,我操,达生突然冷笑了一声,猛地用力拉了一下,他听见歪脖老朱的一声惊叫,他看见歪脖老朱瘦小的身体像一块石头砰地落在游泳池里。
达生后来回忆起来,他其实是知道歪脖老朱不习水性的,他从眼睛的余光里看见歪脖老朱在深水区挣扎,坠落或上浮,但他顾不上那个可恶的老头了,趁着短暂的无人阻拦的早晨时光,达生在阀门厂的游泳池里尽情地游着,歪脖老朱距离他大概有五六米的样子,达生可以从眼睛的余光里发现死者在水下浮落的状态,但达生顾不上这些了,再过一天游泳池就要关门,而达生恰恰在最后这天学会了蝶泳。
爱好游泳的人都知道,蝶泳是最迷人最具技巧的姿式。
706、出货
钟云搬到了秋香花园。这个位置,这个租金能找到这么一间独立办公室他是非常满意的。说起来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其实秋香花园这个位置和环境绝对是超一流的,但是价格真的是良心价格。因为管理部门不是私企,性质属于国有,所以租金定的确实不算高。
可能是一般人想不到这个里面的洋房还能出租,所以当初蒲素运气不错,而且和花园管理处的人关系处的相当不错。可以说,在这里面他想办点事非常方便。
比如之前搞演出赈灾活动等等,甚至童蕾她们也在这里为茉莉品牌新品发布造势,筹办过酒会。一般人园方肯定不同意的,这种活动都在中间的草坪上进行,人多了破坏草坪是肯定的。而且都在晚上举行,还增加了管理难度。
钟云拿的那个顶头的办公室,在走廊最西,等于独立,面积有三十多平方,还有个独立卫生间。位置就在蒲素那一间的正下方,而价格上面因为是蒲素介绍的,余阿姨直接打了折扣,比在外面租商务用的场地不仅体面,而且便宜多了。
所以尝到甜头的他只要知道蒲素来了这边,就往上面跑,有事没事在蒲素办公室里耗着,哪怕蒲素不搭理他。有时候蒲素的朋友来找他,也把他当做是蒲素的朋友,聊天时一起,所以钟云在他这里也认识了不少人。
人和人的交往,很难说得清楚谁依仗谁。落实在钟云这里就很实际了。关兵来了几次之后,钟云和他搭上了腔,自然也知道了逃配额这个路子。以他坚韧的性格,有什么赚钱的路子不知道也就罢了,一旦知道了,他的优势就发挥出来了。
以后面来看,他的这个性格是有用的。几年后就凸显了,甚至十几二十年后,他的路子很广,什么人都能搭上认识。而随着在桑海的浮沉起落,他的气质也发生了变化,长相改不了还是那样,但是气质和面相是有了很大不同。与人交往时也不是当时那样的不被人看在眼里,在蒲素看来,他那些朋友和他基本都是比较对等的交往。甚至在某些方面,也非常仰仗他。他则还是那样,看到缝就钻,有钱赚不论大小都要插手。不过能帮忙,朋友间牵线搭桥他也非常乐意。
没多久他就来找蒲素,说他认识一个朋友。以前是做外贸的,结果破产了,三十多岁了成天在公园里看老头下象棋,无所事事。结果到了40出头,遇到贵人,重新出山,做的就是逃配额的生意,想约蒲素哪天和他一起去那个人的公司见见面。
起先蒲素没放在心上。钟云在他眼里,实在是不怎么看的上。他这人是给人面子的人,钟云上来,外面的前台会给他泡茶倒水,而大部分时间,蒲素自己都顾着忙自己的打电话或者看文件,报纸。
他也不认为钟云有什么好渠道,之前在和他的接触中,发现钟云也有个和大多数人一样的通病——见过一面的,或者在哪个场合见过的,他都说是他朋友……实际上,他认识人家,或许人家也认识他,但绝对不是什么朋友。
他其实想的没错,钟云准备介绍给他的那个渠道,人家确实原本不怎么和他熟悉,钟云是通过曲里拐弯的关系认识的,只不过钟云认识人家的时候,那人已经处在到“公园里看老头下象棋”的地步了,而钟云坚持时不时和人家联系,才保持住了这个关系。
有时候蒲素甚至在想,像钟云这样的人(和保险销售类似的人)会不会有个笔记本,专门记录什么时候需要和谁保持电话联系了。在以前没有语音提醒设置的时候,或许没事就拿出电话簿一个个翻看,然后拨打号码。
这个习惯其实很好。不断绝联络,时而通个电话,起码人家不至于忘记你,有什么事情和你有关的,起码可以想到你。如果是相关业务和生意,那就是机会。
钟云在这个期间找了蒲素几次,他也确实没空,再说也没放心上都推脱了。看钟云急吼吼的样子,肯定是有求于他。大概意思他也清楚,钟云上蹿下跳的寻找客户,想在这个行当寻找财路,在他看来上家是找到了,但是下家没落实。
他挖老东家的客户,都是走小件快递的客户,没人敢将一整只货柜的货物交给他,现在还算有了个办公室地址,以前印的名片上地址干脆就是武夷路上的一户民宅,也就是他租住的地方,传真和电话同一个号码。
他的意思是拉着蒲素一起去谈,顺理成章和蒲素是一方,然后拿价格和信用担保,在客户那边以后他可以打着蒲素这边的名义,甚至会谈时可以约到楼上蒲素这里进行会谈,让客户摸不清虚实。
总之,对于他和蒲素双方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之前蒲素关照过许爱军打听逃配额的事情,结果,这一天许爱军从后面办公楼跑来找蒲素,具体想了解价格和操作线路。因为,她随口和一个客户提起这个操作手段,结果对方很感兴趣,不停地催促许爱军给出具体方案和价格。
这个时候,蒲素面对的是许爱军讨债一样的追问。当时蒲素流露出来的意思,就是这个操作线路他有办法。现在许爱军被客户追着,她肯定要找蒲素。
这时候的许爱军和蒲素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在一起几年了,许爱军也不像之前那样对他恭敬有加。这种改变不是不好的那一种,而是熟悉了之后的自然变化。哪怕上下级之间,相处几年之后见到了如果还是冷冰冰公事公办的态度,那绝不是积极的,正常的状态。
而且许爱军也知道蒲素赏识自己,她又是个女流,所以现在有时候对蒲素态度也有点强势。看到蒲素一时之间没给她消息,她还讽刺了几句。
这样蒲素就不高兴了,等许爱军走了之后,他立刻把钟云叫上来,详细问了之后,让他和上家约时间上门拜访。
去对方办公室的那一天,一听是在新客站附近的不夜城,他总感觉怪怪的,哪有做这行的在那个位置?大家都知道,做什么行业有个集中的地区,算是不成文的规矩。就比如现在做金融的基本都在外滩和陆家嘴。
到了那边一看,公司规模不小。到了老板办公室后,大班台后面是一个文弱的中年男子,穿的到是很休闲,是海魂衫条纹的长袖体恤。无论钟云和他关系怎么样,起码第一时间表现的非常热情。
这是有些出乎蒲素意料的。原本想着可能跟着钟云过来要多少被人看低,结果一点都没有。对方很客气,招呼坐下发烟,秘书进来端水递茶。
那时候的桑海,其实一般稍微像样的写字楼里,公司里都不允许吸烟了。单独办公室的除外,蒲素注意到他这办公室居然还装了排气扇。
那人看到蒲素注意到了,笑着说自己烟瘾大,一天三包,所以多花了好几万,装了这个排风。蒲素想想,这点钱也不多,写字楼外立面都是统一的,能搞定这家物业给他外设排风就算不容易了。
去就是谈事情的,钟云介绍一下后,蒲素就询问了几个重要的方面。价格和具体操作步骤、线路和安全性。
价格上一听起码比徐家伟那边的价格便宜了五千美金一个箱子。而操作线路大同小异,至于安全性都差不多。看看这家公司外面的操作,人数虽然不多,但也是秩序井然。
问到运力,并不是出货越多越好,一个港口的进口量如果波动太大不是好事,容易引起美国那边相关部门注意。所以量大的到时候要分到不同的港口仓库提货。
这些蒲素都能理解。这种典型属于地下灰色交易,是见不得光的。具体的规避方法这里就不说了,怕有影响。其实,敢说现在还有人在这么做。哪怕二十年之后,规避关税,尤其是贸易壁垒其实是一直存在,惩罚性的关税制度下相信这个门路,不会断绝。
美国打击盗版和仿制品,实际上到了那边还可以看到繁华地带有摆着地摊卖假包的,欧美人的素质是不错,但也不都是绝对,买假货的一样有。
这些假包和假名牌运动鞋怎么过去的?十有**就是整个货柜采用类似手法从我们这过去的。
会面时间很短,聊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蒲素就带着钟云走了。走前,对方把操作经理叫来和蒲素他们见个面,留了名片,具体操作直接找她就行了。显然,她的角色是和许爱军差不多的。每一家相关行业里都有这么一个“许爱军”。
回去以后,蒲素就把许爱军叫来把那边的操作名片给她。并且把今天听来的价格和线路告诉了她。许爱军问她的报价,蒲素想都没想,就按照关兵和徐家伟他们的卖价让她报出去。
许爱军听了以后,脸色一变,大概是觉得蒲素太黑了。蒲素笑笑,告诉她那是行价,如果她的客户知道这条路子,她要是报低了,人家反而不会相信她。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价格低了,人家反而不相信。
很快许爱军这边的客户试探性出了一个柜子。那艘韩国班轮出港的那天,一直到顺利进了仓库,通知客户交付余款之前,许爱军说她没有一天睡好过,每天提醒吊胆。而蒲素也多少有点担心,从来没搞过这些,而且知道违法,风险很大。
但是看到到账的钱,是实打实的。他和上家的结算也是如此。后来甚至不少客户算好日子就带着现金来桑海,这边通知那边收货人提货,他们不停的打电话确认,然后直接交钱。
钟云挖出来的这条路给蒲素提供了巨大的作用。所以蒲素也不吝啬,有心在这个业务上带他分钱。但是人家有志向,只说各赚各的,但是担保这一块要蒲素帮忙。而蒲素计算了一下,每次帮他担保最多五个货柜。
实际上钟云他已经找到了客户,他需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就是宁当鸡头不做凤尾。无论如何,目前他和蒲素算是对等的,但是一参与分钱立刻不一样了。到时候他怕自己的客户都保不住,跟着蒲素走了,而他是绝对保不住的。
后来有一次和上家联合去谈一个客户,蒲素才知道,人家是怎么玩的。客户在苏州木渎,一个香港胖老头,在那边承包了一个破产的原国有厂房。到了那边一看,蒲素就知道,这个厂房是原先国营企业。
那个老头在那边接的单子是所有我们内地人知道或者不知道的国外餐饮工作服制造。包括国人知道的汉堡、披萨,以及很多在国外连锁,国内没有的那些快餐品牌。
那些订单全部都是连锁快餐品牌,也就是所有员工要穿的工作服。大家想想,光是m记和开封菜人家的需求量就有多大?何况很多国人那时候没听到过的品牌是全欧洲、北美连锁。
所以老头的出货量很大很大。一个月二十几个货柜轻飘飘。
出发去木渎前原本以为要一起去。结果那个老板坦率的和蒲素说,他不去。为了规避责任,索性不光这家公司的法人都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连任何职务都没有,从不签字。而那个所谓法人以及总经理就是拿了一份薪水吃喝玩乐,也清楚要是出事自己要出来挡刀。
最后那个像老流氓一样的法人带着司机开了一辆宝马7系,跟在蒲素的车后一起去的木渎。那一次蒲素是让陈诚开车,他则陪着中间人坐在后座。
这个业务不是小打小闹。一个月几十个货柜的量,一个货柜的利润,乘以几十,一般人做一个月就够吃够喝一辈子了。
老实说,蒲素自己算算都心惊肉跳,简直买彩票中奖也没这个生意来钱快。
707、短暂
这次去木渎的生意谈成了。
为什么要拉着上家一起去谈呢?因为出货量太大了,对蒲素来说哪怕吃的下来,风险也太大了。以6万美金一个货柜的赔偿额来算,一次出货二十左右,这个赔偿额度就可观了。哪怕出得起这笔钱,也没道理冒这么大的风险,毕竟不是走投无路拼死一搏。
这个货量对上家来说也是可观的。其实胆子大到这种程度,用这种方式出货的客户并没想象中的那么多,敢于铤而走险的企业,说实话大多也都是不得不如此,不这么做可能企业就没活路了。
但凡稍微稳妥一点的企业都不敢冒这种风险。难听点说,只要把货交给蒲素他们就是听天由命,真要是黑了他们的货柜,一个柜子赔6万,实际损失是远远不止的。
搁现在人心叵测,可能有干出这种事的货代。但在当时,起码蒲素没听说有人这么做。毕竟,这一行做的是口碑。
其实当时的货代要在这个行业上违法乱纪,干出点例如走私文物或者其他什么难度几乎没有。所谓的查验率形同虚设,而且要是零散夹带,以蒲素的观察,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做这种事情的应该有,无论如何,做这事的人也不会到处宣扬说出来。所以,蒲素并不知道有哪个同行在搞这种事。不过他可以确定有人在做,不然那么多盗墓贼挖出来的宝贝是怎么外流的?大多数出土的文物是开门的东西,懂行的一眼就能看的出来,在国内根本无法流通,只能在海外市场上拍或者交易。
钟云后来帮现在著名的山寨鞋——莆田那边的企业,用这种方式运出去很多山寨鞋是事实。全是大牌运动鞋。那已经是911以后了,查的也很紧,在那边被扣了两次货以后他也收手了,而关兵还在继续。
和上家合作的好处有两点:一,风险共同承担。第二,价格放低。
至于他们的成本价是多少,蒲素其实一直到最后都没摸清楚,总之价格是随着竞争激烈而一低再低,和开始时的价格相比,差不多低了四成。也就是如果之前一个货柜是一万,后来只要六千。
风险共担对蒲素来说心理上是一个安慰,起码上家在操作时会更加谨慎。价格放低其实到是其次了,原本的利润就惊人,加上一次二十多个货柜,只要不出事,那开张就不止吃三年了。
而在去的路上蒲素还带了一个中间人。这个中间人以前说过,是无锡一家往美国出口工艺绢花的负责物流的报关员。女的,蒲素打个电话就把她公司的货全拉来了。走了几票货之后蒲素还开车特地去了一次她的工厂,在荒郊野岭的乡下,天黑了到的,去工厂的路上还有一片芦苇荡。接到她进了无锡市区吃了个饭,又把她送回去。第二天两人在酒店又聊了一会,把她送回工厂的时候才发现昨晚转弯的一个地方下面就是个水塘,把蒲素吓了一跳。那个水塘在转弯的地方全部都是芦苇荡覆盖,晚上根本看不清,方向稍微打大一点就栽进去了。
这个女客户,回扣这些不用说了,五十和十一长假还让她带着家属出去旅游,蒲素陪同了两次,有一次去杭州,长假期间,那时候桑海到杭州的车票肯定是买不到的,后来臧欣欣还包了辆出租车追过来了。这个事情,以后大概能说到。
她对蒲素是肯定有意思的,好几次都很暧昧。就差蒲素勾勾手了,但蒲素实在还是有点坚持的。心想不能把事情搞成这样,最后和她还是清清白白。
她是属于当地外贸圈子的,认识一个当地大领导的儿子。也是做外贸的,在当地很有名,姓毛,再多也不能说了。
在蒲素和她聊到这个生意后,让她出去揽揽货,如果找到客户了,这边一个货柜给她可观的提成。重赏之下,还真给她找到了,她找到的是那个小毛,而小毛在那边手眼通天,原本就是内行,做外贸的。可能是谨慎起见,他没找他们当地的企业,找了这家苏州的香港老板。
出发前蒲素都谈好了各自的回扣比例。他的那个女客户一份,小毛一份。小毛当时在工厂等他们,而蒲素的这个女客户带着他们一起过来。
这单买卖,大家做的很痛快。可谓人人得利,个个对到手的利润都很满意。只不过大家都差不多一样,自从货柜一出港就提心吊胆怕出事,整个环节里的所有人都差不多。包括小毛和这次中间人的女客户。回扣最低的也是大几千美金一个柜子,能不紧张吗?这数目别说在当时,搁现在也是一笔横财。
但后来做了三个月停掉了。坏事的还是上家的那个傀儡,蒲素一度恨不得找人把他干掉。
大概讲讲。三个月后香港老板提出他的买家因为种种原因没付款,所以他这边资金紧张,如果可以的话调点头寸,反正工厂在生产,这个是大家都能看到的,货物也在出。蒲素是觉得能放心的,而且赚了不少了。结果带着上家去那边开会,那家伙一言不合,就拍桌子带着司机走了。忘记是为了哪句话了,真的就是一言不合拍桌子咆哮了两句,就带着司机走了。
如果一开始就不同意,其实根本不用一起去。去之前都知道这个情况,真正的老板也同意,就是过去谈谈细节。结果,那家伙像是发神经一样。几个人坐在那边都呆了,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气的蒲素回去的时候,走国道去了阳澄湖,在湖边那一排餐厅里吃了一顿湖鲜,一边吃一边骂那个神经病。从工厂出来就给他老板打电话了,那边苦笑着说那家伙就是这种人,“以前山上下来的”(坐过牢)。如果不是这种人,怎么可能愿意在他这边挡枪呢?又不是得绝症了,拼死给家里人捞一把。(那个时期不少诈骗犯和皮包公司就是去医院请那种晚期绝症患者当法人,什么事都敢做。)
或许,其实就是他老板授意的,表面在蒲素这边来一套,授意他到那边拍桌子把事情搞黄。也很有可能,那个香港老板是设一个局,因为他发神经,从而蒲素躲过一劫。
这种都是猜测,真相无从得知,哪种可能都有。反正走了三个月以后,这一家的业务停了。香港老板的意思是他找到愿意给他提供资金的同行了,蒲素这边不跟上就不做。既然这样,那也只有不做了,在蒲素看来是落袋为安。三个月在他这里赚的利润也足够了。其实原本就觉得不是长久生意,不知道怎么回事,从一开始就觉得不踏实,最后总算还是圆满了。
最后香港老板的借款行为,现在怎么看怎么可疑。而且他的工厂规模和工位实际上达不到那么大的货量。总之很多地方都说不通,是福是祸都有可能。
世界上任何地方其实都差不多。只要什么赚钱,被人知道了,马上就一拥而上。蒲素真正享受渠道领先优势的好日子,没有多久。许爱军率先开壶,之后她谈了几家,都是蒲素最后和客户见面拍板定下来的。外贸行业也有圈子,同行之间互相介绍,每个月起码能保证几个货柜的出货量。但很快就开始有了竞争,然后就是恶性竞争了。
我们讲究“闷声大发财”。小时候常听老人说:“闷声大发财”,却一直不太明白:发财,难道不应该是一件很高调的事吗?
直到近些年,耳闻目睹许多宴宾客、楼塌了的故事,才算深刻理解“闷声大发财”乃宇宙真理。
但尽管是宇宙真理,其实这句话另外一个核心思想就是“赚钱这事情上要吃独食,有赚钱的路子不要告诉别人。”只不过一件事只要不是一个人做的,就不可能真正做到这一点,总有人会透出消息。
这句话的其他意思大概才是字面上体现的。
有人在奋斗,有人在幻想,有人一生没吃饱。马云曾经说过:“钱在100万的时候,是你的钱;超过一两个亿,麻烦就大了;超过十个亿,人家让你帮他管钱而已,你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你的钱。”所以坊间流传,“因为种种原因”,某国真正的首富都是隐形的,浮在表面上的那些什么“首富”,只是笑话而已。
锦衣偏夜行,深藏功与名。
活到这把岁数,一直贯穿始终,让我每次自己碰壁或者看到别人出丑都会想起的一个道理是——人生的每一堂课,你都逃不了。
一路走来,磕磕绊绊,吃过很多亏,错过很多机会,不断反思自己,也一直观察别人,不同时期有很多其他不同的心得,而且有些心得在得到的当下奉若圭臬,过几年再看不过尔尔,唯独这条一直都有效。
比如现实生活中,很多专业领域很强的大学教授,却会被高返利的庞氏骗局套得血本无归,很大原因是缺乏基本的经济学常识。钱学森,名满天下的科学家,晚年却为气功站台背书,如果排除时代大势的裹挟导致的人不由己,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常识的缺乏。
马云,素以具有战略眼光和口才好闻名,看他在达沃斯论坛上回应主持人关于中美问题的看法,很难不成为他的粉丝,然而当他公开鼓励996和生孩子的时候,且不论观点本身对错与否,单单是哪些东西适合公开宣扬、哪些事适合只做不说闷声大发财他可能没把握好。
只不过大家都能理解,他也没没法“闷声大发财”了!
当时蒲素他们做的这个当然不能叫“逃配额“,这么说还像话吗?所以他们做的这个行业内叫”ldp“。
所谓ldp(英文全称lay paid),它与ddp一样,都是由卖方纳完进口税后将货物交到买方指定的地点,卖方自负风险及费用。
看到这里,可能做过外贸的人都会认为,ldp不就是等同于ddp嘛。这又要追溯到ldp出现的根源。当时,因为服装出口到美国,是需要配额的。当然了,具体操作起来比较繁琐了,不单只产品上面不能有madea的主唛,还需要有牢靠的国外关系才能行,要不然,货到了例如新加坡重新报关出货是很烦的,一旦出了事也没人帮你处理。
具体来说,ldp ( lay paid)是贸易方式的一种,同由卖方纳完进口税的码头交货价相同,卖方自负风险及费用,提供进口许可证,负担任何进口税捐,包括海关验关费用,及因货物进口并交付买方而须支付的任何其他捐税或费用。
也就是说,你不仅要负责出口的手续,而且还要负责进口方目的港的进口手续,包括进口地的进口许可证,清关,海关验关费用,以及进口地需要交的捐税等等,这些费用报价都要算进去的,这种贸易方式对出口商来说风险很大,万一在进口地发生点差错,全是你的责任了,进口商不负责的。
首先做ldp是包括:海运或者空运,配额,关税(双清关)配送,费等其他杂费的。一般都是给全包价格而不是单做一个关税,其中具体的很多操作方法不是很简单靠几个字就可以说明的。
而且七弯八绕经由第三国目的地等等掩人耳目的操作,航程很长。
比如去美国la的用转运的方式起码一个半月才会到目的港,二个月才能到收货人手里。而在这期间货主对货物的走向消息无法掌握。
在价格方面我举个例子:去美国ny的全棉t-shirt一个40尺高箱装1220 箱44500件衣服。按照当时市场配额的价格是15usd一打,44500件需3708 打配额。
加上美国的关税是 18%左右,再加上原本的海运运费几千usd左右,还有到了那边的配送集卡几千usd ,加上乱七八糟的杂费加起来,这个成本对咱们国内的出口方压力就太大了。基本没法赚钱,而且没配额根本就也出不去。
而使用ldp 走货只需要几万usd(包括全部费用),而且一站式服务。风险是有,但是不失为没有办法的一个办法。所以,走这条路子的国内企业还是不少,之后的价格就形成了竞争。
708 帽子
又给干掉一章。罢了,贴短篇。
……
老柯的那顶鸭舌帽是灰呢绒的,看上去似乎有一段历史了。事实确实如此,购置那顶帽子的人是老柯的父亲。老柯的父亲年轻时风流倜傥,喜欢收集各式各样时髦的帽子,灰呢绒的鸭舌帽是他在旧上海的一家洋货行偶然购得的,帽子制作精良考究,尤其是内衬用柔软的海绵和苏格兰绒布缝制,这使他光秃的头顶感到异常舒适。
老柯的父亲生前最喜欢那顶灰呢绒鸭舌帽,当他濒临弥留之际把帽子传给了唯一的儿子,老柯记得父亲让他弯下腰,他弯下了腰,父亲冰凉的颤索的手在他头发的空隙中慢慢地划动,你也开始谢顶了。父亲突然说。老柯看见父亲枯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然后他从枕边拿起那顶灰呢绒鸭舌帽,艰难而又很坚决地把它戴在了老柯头上。
这顶帽子很好,留给你戴吧。老柯的父亲最后对老柯悄悄耳语说。
老柯记得父亲让他靠近他的嘴唇,他就把右耳一点点地贴近父亲失血的干瘪的嘴唇,结果他听见的就是这句话,这顶帽子很好,留给你戴吧。
老柯想也许是父亲在帽子内衬里藏了什么东西,所以在为父亲守灵的时候,老柯曾经偷偷地拆开了帽子的内层,但是里面什么也没有,帽子里面竟然什么也没有,这种结果同样出乎他的意料。老柯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独独要给他留下一顶帽子,他对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从来都采取藐视的态度,老柯觉得十顶帽子加起来也不及一双袜子重要。
那顶灰呢绒帽子在箱子里存放了大约两年时间。两年以后一个秋天的早晨,老柯早早地起床为妻子和儿子准备早饭,他隐隐察觉出妻子在背后注视着自己,妻子正对着镜子梳理她的一头秀发,但她不时地侧过脸看他的后脑勺,而且她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和神秘。
你在看什么?老柯问。
看你的头发,妻子脸上突然出现一种暧昧的笑容,她用木梳随意指了指老柯,你的头发越来越少了,好像每天都在掉,看上去很滑稽,就像——
就像什么?
就像儿子图画本上的太阳,四周涂了些光芒,中心是空的,光秃秃的,妻子噗哧笑了一声,她观察着老柯的反应,发现他的茫然多于温怒,你过来,我再拿面小镜子,让你看看自己的头发。
老柯顺从地站在两面镜子之间。这样他第一次看见了自己头发的形状,夸张地说很像儿子随意画的太阳和光的形状。一切都酷似已故的父亲,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早晨,老柯不无酸楚地想到了人类遗传方面的一些危害,仅仅几年光阴,他的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就消失不见了,就像一些干草被风卷走了。即使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也是一种残酷的打击了。
我有一顶帽子,我要戴那顶帽子去上班,老柯后来用一种严肃的语气对妻子说。老柯所说的就是那顶灰呢绒的鸭舌帽。
就这样箱子里存放了两年之久的灰呢绒鸭舌帽被翻了出来,老柯的妻子把它挂在窗外晒了一天的太阳,等到太阳落山,帽子上的霉味也消失殆尽了。老柯的妻子后来又细针密线地缝好帽子脱落的内衬。
生活区的男人们衣着简扑,不事修饰,不管什么季节很少有人戴帽子,戴灰呢绒鸭舌帽的老柯因此显得与众不同,帽子成了老柯的标志,人们可以从很远的地方发现那顶帽子,常常就在很远的地方招呼老柯,老柯,剃头去呀?
这当然是男人之间常开的玩笑,老何对于他们无礼的调侃挖苦并不计较。他想你们头发茂密也不是什么骄傲,谢顶的人即使变成秃顶也没什么可耻的,不过是每人的生理状况有所不同罢了。但是老柯意识到自己内心多少有点问题,每次经过街口的理发店他都会偏过脸去,为什么要偏过脸去?是不是有点心虚和羞怯?老柯在心里拷问自己,这时侯他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孤独,夹杂着无可奈何的怨恨,老柯发现自己有点怨恨已故的父亲,假如不是父亲的遗传因子,他也会像所有的香椿树街男人一样经常光顾理发店了。
秋去冬来,老柯在天寒地冻之季常常留心那些街头偶遇的戴帽子的男人,他注意到他们露出帽圈外的浓密的头发,看来他们只是把帽子作为御寒之用,老柯仍然觉得自己与人群格格不入,唯一聊以**的是那顶家传的灰呢绒鸭舌帽,它在所有的帽子中显得独树一帜的高雅风格,从众多的粗糙俗气的工作帽、军帽和老式毡帽中脱颖而出。
不知是从哪天开始的,老柯开始欣赏起父亲留下的这顶帽子,他发现自己似乎离不开它了,即使在家里他也时刻戴着。夜里,睡觉前他把帽子挂在床栏杆上,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摘那顶帽子。这个古怪的习惯渐渐引起了妻子的厌恶,有一次她拉住了老柯伸向帽子的那只手,烦死了,从早到晚戴着那顶帽子,老柯的妻子掩饰不住她的恶劣的情绪,她说,我从来没有嫌弃你秃顶,你何苦一睁眼就去摸那顶该死的帽子?
不,不是这么回事。老柯说,你不懂,我现在戴惯了它,没戴帽子反而不舒服,好像缺了点什么。
那么到了夏天你怎么办?到了三伏大热天你也戴着它吗?老柯的妻子诘问道。
我不知道,到了夏天再说吧。老柯沉思了一会儿,含含糊糊地把这个问题搪塞过去了。但是妻子无疑提醒了老柯,到了夏天怎么办呢?老柯确实拿不定注意,他想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冬天过去了还有春天,夏天是否戴帽子就到夏天再决定吧。
日子一天天穿梭而过,时光就在窗外的生活区上一点一滴地流淌,老柯这一年三十五岁。老柯三十二岁时头发所剩无几,他依稀记得父亲在世时曾经预言,柯家的男人到了三十五岁就成了秃头了,你到了三十五岁也过不了这一关的。
老柯偶尔站到镜子前,摘下帽子,脑袋转来转去,从各个角度端详分析自己残存的那些发茎,他发现这半年来他的脱发现象似乎越来越严重,他不知道是手里这顶灰呢绒鸭舌帽坏了事,或者是命运注定他的头发将继续不停地脱落下去?
老柯低头凝视着父亲留下的灰呢绒鸭舌帽,突然觉得自己的头发乃至整个生活都被父亲和父亲留下的帽子控制住了,细细想来这似乎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老柯用双手轮流揉摸着他的灰呢绒鸭舌帽,手指动作温柔而娴熟,这顶帽子有时令他惶惑,但他深知自己是爱惜这顶帽子的。不管怎么说,老柯已经离不开他的帽子了。
事情发生在清明节的前一天,老柯一家搭了一辆大卡车前往郊外的公墓,车上的人大多是生活区的,他们结伴去公墓给自己家族的亡灵祭扫焚香,其间夹杂着一些快乐的吵吵嚷嚷的孩子。老柯一家在卡车上并不引人注目。只是在卡车启动驶离化工厂前的空地时,人们听见老柯的妻子说了老柯一句,去扫墓你还带着帽子?而老柯对妻子的当众抢白似乎有点愠怒,他不耐烦地避开妻子的视线说,你什么都管,到公墓再摘掉不就完了吗?
去公墓要驶过一条长长的乡村公路,碎石路面铺得很粗糙,卡车因此不时地颠晃着,孩子们都被他们的母亲搂住坐在车厢里,男人们则都站着,一边观望着春天的乡野景色一边随意地交谈。那天的风很大,站立的男人们都被大风吹得眯起了眼睛,他们的头发和衣领也被吹得飘飘扬扬的。事情也许就缘于那天的风,人们看见老柯的帽子突然被卷到了空中,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把老柯的帽子摘到了空中,老柯惊叫了一声,他下意识地举起手去抓他的帽子,但只触到了帽子的边缘,卡车上的人都仰头看那顶帽子,它只在空中滞留了短短的瞬间就开始向下滑翔了。令人吃惊的是老柯对这次意外作出的反应,卡车上的人都看见老柯飞身跨出卡车挡板去抓那顶帽子,老柯就这样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跌到了乡间公路上。
事情是在几秒钟之内发生的,老柯的妻子因惊吓过度昏厥在卡车上。后来卡车调转方向折回城里,那些遇险不惊的男人把受伤的老柯抬进了一家医院。那时候老柯已经无力说话,他的一只手艰难地抬起来向旁边的人索取着什么,帽子,他要帽子。有人说。于是老柯的那顶灰呢绒鸭舌帽最终又回到他的手中。
老柯在医院里挣扎了一天,但死亡之光仍然一点点地爬上他苍白失血的面颊。老柯的妻子带着儿子守侯在床边,她看见老柯的手里还紧紧握住他的帽子。女人突然迁怒于那顶帽子,她啜泣着去抽老柯手里的帽子,老柯却抓得很紧。
该死的帽子,都是帽子害了你。女人啜泣着说。她看见老柯的唇边浮出一丝令人费解的微笑,老柯轻轻摇了摇头,但他的手终于松开了那顶帽子。老柯的眼睛充满柔情地注视着儿子,嘴巴张大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于是老柯的妻子只能一遍遍地征询他的意思。
你想把帽子留给儿子戴?
老柯点了点头,但他仍然张着嘴想说话。
现在就给儿子戴?现在给他戴太大了。不合适吧?
老柯摇了摇头,他的手抬起来想去触摸儿子的头顶,但是这次最后的触摸没有成功,不仅因为老柯的手已经无法抬高,更因为老柯的儿子年幼无知,儿子尖叫一声逃离了父亲沾满污血的那只手,躲在了他母亲的身后。
灰呢绒鸭舌帽从病床无声地滑落到水泥地上。老柯的妻子俯身拾起帽子,随手掸了掉上面的灰尘。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日后儿子的头发假如像你一样,让他也戴上这顶帽子。老柯的妻子一声声地啜泣着说,不管这顶帽子是不是吉利,我会按你的意思做的。
老柯的妻子以为自己了解老柯遗愿,但她后来发现老柯一直在微微地摇头,直到最后老柯的呼吸猝然中止。老柯的妻子对死者遗愿仍然一知半解,这是她在后来的孀居生活中无法解脱的一个疙瘩。
多年以来生活区的人对老柯之死记忆犹新,人们因此对老柯的儿子的成长倍加关注。那个调皮的被母亲宠惯的男孩已经长大,人们都叫他小柯。
小柯经常骑着一辆蓝色的自行车在街上来去勿匆,聚集在杂货店门口聊天的妇女也经常讨论小柯的容貌长相像他父亲还是母亲,尤其是小柯的头发到底像他父亲还是母亲,这些讨论貌似琐碎,其实却是对一个街坊邻居善良的关怀了。因为上了年纪的人都记得老柯的头发和帽子的故事,而且那确实是一个不幸而古怪的故事。
杂货店门口的妇女们无法确定小柯到底像谁,后来她们一致认为小柯既像他母亲又像他父亲,说起来这也是一个正常的结论,作为一个英俊的追求时尚的青年,小柯喜欢在短茄克里随意系上一条格子围巾,但他从来不戴帽子。这种服饰打扮与他亡父当然是格格不入的,而小柯生活的时代与灰暗单调的六七十年代更加是两个世界了。
小柯的母亲是个神经质的女人,她经常趁儿子熟睡之际偷偷捋顺他凌乱的头发,小柯有时被母亲所惊醒,他对母亲的这个习惯很反感。小柯不知道母亲心里的事情。小柯的母亲不知道儿子的头发以后会像她还是像他已故的父亲,不知道以后该不该把柯家留传的灰呢绒鸭舌帽传下去。小柯现在正是二十岁的青春年华,小柯到了三十五岁会不会谢顶落发?即使是他的母亲也无法判断。
709、球鞋(1)
回力牌球鞋的颜色大致有三种,蓝的,黑的和白的。
陶的那双是白色的,是陶的叔叔从外地带回生活区的,陶脚上那双白色的回力牌球鞋在70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曾经吸引了几乎每一个生活区少年的目光。
陶有两个好朋友,许和秦。陶第一次穿上那双鞋子是在黄昏,他迈着异常快乐和轻盈的步子在石板路上走,他朝着许的家中走,人像鸟一样有飞行或者飘浮的感觉。在昏瞑的天色中陶看见自己的双足拖拽着一道漂亮的白光,可惜当时是黄昏,街道上的人群没有注意到那道漂亮的白光和它的实际内容。
在许的临街的窗户前陶站住了,陶弯下腰用手掌拍了拍回力牌球鞋的鞋帮,然后他推开那扇临街的窗子,陶首先看见了一只简陋的沙袋悬在屋子中央,它左右摇晃着,房梁随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许光着脊梁站在那儿,他的左手戴着手套,右手则是光着的。
你在干什么?陶隔着窗子问。
练练手。你不是看见了吗?许没有停止他的练习,他说,你也来练练吗?从窗子里跳进来吧。
陶爬上窗台的时候窥见许对他的鞋子立刻作出了反应,许把他拉下窗子,你穿着什么?回力牌球鞋?许架起陶一条腿,凑得很近地打量那双鞋子,真的是回力牌?许的手指在鞋帮上那个圆形图案四周按了按,抬起眼睛凝视着陶,**的,他说,真的是一双回力牌。
你别乱动。陶从空中收回了他的腿,他突然有点不快。
在哪儿买的?是在上海买的吧?许说。
我叔叔从外地带回来的。陶说。
我问你在哪儿买的?回力牌是上海产的,他们说到上海能买到这种鞋,许说。
这种鞋很少见,不是谁都能买到的,陶说。
你脱下来让我试试,让我试试穿这鞋是什么滋味。许蹲下去拉住陶的新鞋的鞋带,看上去他急于把那条鞋带解开。
别乱动。陶的声音变得紧张而愤怒起来。他推开了许的手,陶说:你不能穿这鞋,那么大的脚,会把我的鞋撑坏的。
许的嘴里咬着拳击手套,许的两只手窘迫地举在半空,他有点惊愕地望着陶,陶的表情在黄昏的光线中显得倨傲而自得。这使许感到很陌生,许猛地挥拳将沙袋击向陶站立的地方,嘴里咬着的拳击手套噗地吐到地上。**的,有什么稀罕的?许说,不就是一双回力牌球鞋吗?
在许的家里发生的龃龉并没有打击陶的好心情,陶离开许的家后径直走到秦家。秦的家紧挨着工农浴室,秦的家里因此常常坐满了一些头发湿润面色红润的青年,他们洗完澡拐个弯就到了奏的家,坐在长凳和床沿上,抽红旗牌或者大铁桥牌香烟,喝绿茶末泡的茶水,聊天,争吵,互相讽贬,有时互相追逐着抓捏裤裆,秦的家里因此常常是生活区最热闹的场所。
陶吹着口哨闯进秦的家里,使他感到意外的是外屋空空荡荡的,除了那些新打的未上油漆的白木家具,没有一个人影,他放开嗓门喊了一声秦的名字,然后他听见里屋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秦将门拉开一条缝闪了出来,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诡秘的笑意。陶注意到秦出来的时候正在提短裤。
你躲在里面干什么?陶好奇地问。
没干什么。秦回过头望了望里屋的门,他有点厌烦地说,你来干什么?
来坐坐。陶说,今天你家怎么这样冷清?
这几天浴室锅炉坏了,不营业了,他们不往我家跑。秦说着朝陶挤了挤眼睛,他说,再说妞妞现在经常到我家来,他们在这里多不方便。
妞妞?陶说,你搞上妞妞了?
秦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他拍了拍陶的肩膀,这时候他注意到了陶的新鞋所散发的那圈白光,秦低下头大叫起来,嘿,回力牌球鞋,哪儿来的?
哪儿来的?陶将两只脚交叉着换了个位置,倚在墙上说,当然是买的,我叔叔从外地带回来的。
新的还是旧的?秦说。
屁话。当然是新的。陶说。
我看怎么像是双旧的?秦说。
告诉你是新的就是新的。陶愠怒地拉亮屋里的电灯,他朝秦翘起一只脚说,你看吧,是新的还是旧的,我怎么会穿旧鞋呢?
听说猫头的回力牌球鞋被人偷了。秦迟疑了一会儿突然说,他说他抓住偷鞋的就把他揍扁,我不骗你,他前几天在我家亲口对我说的。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说的全是屁话,陶扫兴地缩回脚,他正想对“秦说什么,里屋传来了笃笃的敲墙的声响,大概是妞妞那个小破鞋在敲墙,陶朝秦瞪了瞪眼睛就朝门边走,我走了,他说,你跟她好好地泡吧。
等一会儿,秦追到门边拉住陶,他又低下头看了看陶的新鞋,这么热的天穿回力牌够热的。秦摸了摸陶的新鞋,他说,你难道不嫌热吗?
屁话,陶大声说,他觉得无从发泄莫名的火气,于是他俯到秦的耳边轻声补充一句,我告诉你,妞妞是个超级小破鞋。你小心染上杨梅大疮。
天气确实闷热不堪,六月杨槐树枝叶繁茂,知了在看不见的树叶间长吟短唱,街道上是一种夏日独有的空旷而情倦的气氛,出没于店铺、居所和工厂大门的人们衣衫不整,步履滞钝,他们的脸上普遍带有一种委顿和烦躁的神色,南方的六月是最讨厌的季节,但对于新买了回力牌球鞋的陶来说,一切都是美好而充满生气的。
下午陶从围墙上翻进了八一中学的操场,陶已经很久没上学了。他走到教室门口,看见一群少男少女的脑袋在几扇窗户飘忽不定,有人在座位之间窜来窜去的,不知在忙些什么,而那个胆小怕事的女教师正用一种外乡口音讲述着拖拉机的功能。是上课的时间,陶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舍弃了进教室展览新鞋的念头。他对教室和上课这类事物真是厌恶透了。
陶站在空空荡荡的操场上,六月骄阳使学校的红色教舍闪烁出一种刺眼的红光,一半是砂一半是泥的操场蒸腾着热气。陶弯腰紧了紧回力牌球鞋的鞋带,跑两圈玩玩,他对自己说,然后陶沿着操场的不规则跑道跑了一圈、二圈,又跑了一圈、二圈!陶在操场上独自奔跑的时候听见脚下响起细砂与橡胶摩擦的声音,嚓、嚓,轻微而富有节奏,陶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奔跑是优美而有力的,陶第一次在学校的操场上跑了这么长的距离。
陶跑到第三圈的时候,有人爬上了学校的围墙,他坐在围墙上静静地观望着陶两只脚在空中的互相击打,那是猫头,来自与生活区毗邻的钢厂的猫头。陶奔跑的时候居然没有发现围墙上的猫头,后来猫头开始把墙上的灰泥剥下来朝陶的头顶扔,陶的马驹式的奔跑才戛然而止。陶仰起脸看见了猫头,起初他以为猫头在跟他开玩笑,陶一边撩起背心擦汗一边朝围墙走去,他说猫头你蹲在墙上干什么?猫头没有回答,猫头的喉咙里呼噜一声,啐下一口粘痰,幸亏陶反应敏捷,他往左侧跳了一步,看见那口粘痰落在板结的沙坑里,看上去令人恶心。
猫头你他蚂疯啦?你到底想干什么?陶高声叫道。
听说是你偷了我的鞋。猫头从围墙上跳了下来,他的结实而高大的身体落地时响起沉闷的反弹声。猫头拍着手上的尘上向陶走近两步,又后退两步,他眯起眼睛打量着陶脚上的回力牌球鞋,怎么变新了?他说,你用什么东西把它擦得这么白?你以为把它擦新了我就认不出来啦?
猎头你他妈的真是疯了。陶下意识地退到围墙边,本来就是双新鞋,陶说,是我叔叔从外地带回来的。我怎么会偷你的鞋?难道我会偷你的旧鞋穿吗?
那么你把鞋底亮出来让我看看。猫头声色俱厉地说。
看吧。陶再次翘起了他的脚,自从穿上回力牌球鞋以后他已经重复了无数次这个动作,唯有这次他的心情是屈辱的,与往日大相径庭。看吧。陶说,是不是你的鞋看看就知道了。陶的心里很想对准猫头的脸飞起一脚,他看见自己的脚在猫头的手掌里颤动了一下;脚弓绷紧然后又颓然松弛下来,他缺乏这份勇气。他知道钢厂子弟猫头不是好惹的。
是新鞋,比我那双新多了。猫头说着放下陶的脚,这时他听见陶发出了嘲谑的一笑,陶的笑声听来古怪而居心叵测。猫头狐疑地盯着陶沉吟片刻,他说,不过也难说,谁知道你搞的什么鬼名堂?
陶看着猫头纵身翻上围墙,很快就消失不见了。陶朝围墙骂了一句脏话,他想他跟猫头一向无怨无仇,说不定是秦在中间搞了什么鬼,他想他跟秦也无怨无仇,秦又凭什么在中间搞鬼呢?
从学校出来后陶就去了秦的家。陶怒气冲冲,秦却矢口否认陶的种种诘问,你胡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秦懒洋洋地躺在竹椅上,用手一遍遍地弹着田径裤的松紧带。秦的表情显得有点滑稽,他说,猫头那双回力牌是蓝的,而你那双不是白的吗?谁要再诬陷你我陪你揍他去。
陶站在秦的家里愣了半天,最后骂了一句,我操。陶觉得世界突然变得莫名其妙,他走到外面,香椿树街上几个行人的背影也显得鬼鬼祟祟,陶低头注视自己的白色回力牌球鞋,他发现条形鞋头和雪白的鞋面甚至鞋带上都出现了阴影,这些阴影在午后灼热的阳光下闪烁、飘移,陶不知它们来自何处。
陶有很长时间没去找过许和秦,后来是许和秦结伴来到了陶的家里。从前的形影不离的朋友现在坐到一起竟然有点尴尬,陶隐约预感到两个朋友登门的目的,但他没有开口问,他想他们有什么目的迟早会说出来的。
许和秦几乎同时发现陶那天穿着一双拖鞋,这个发现使两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在他们的印象中,自从陶穿上了回力牌球鞋后始终未脱下过。
回力牌呢?许问陶。
洗了。陶说。
总算洗了,可能比咸鱼还要臭了吧?秦在旁边笑着,秦对许挤了挤眼睛。
晾哪儿了?许又问陶。
晾哪儿关你什么事?陶对许的问题有一种本能的反感,然后他又转向秦说,臭了关你什么事?
开个玩笑,你何必当真呢?秦拍了拍陶的肩膀,他说,好像我们想抢你鞋似的。其实我们不过是想求你帮我们买两双回力牌,求你叔叔帮我们买两双回力牌。
买不到。陶想了想用一种冷淡的语气说。
求你叔叔帮我们买。秦说。
我叔叔也买不到。陶说。
不要这样,一点义气也不讲,许说。
他什么时候讲过义气?秦说。
操,有什么稀奇的,过几天我穿一双回力牌给你们看看,许说。
陶没有再说什么,但他发出一声不加掩饰的冷笑。他站起来做了一个送客的姿势,与此同时陶也做出了跟两个朋友一刀两断的决定。陶记得他当时下意识瞟了眼面向天井的院墙,他看见刚刚洗净的回力牌球鞋上放射出一种洁白如雪的光芒,两只球鞋一只朝东,一只朝西,它们在院墙上沐沿着夏日午后的阳光,它们使陶的疲惫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安慰。
夏日午后的阳光从护城河的水面上折射到陶的脸上,陶在炎热的天气里昏昏欲睡,陶记得他做了一个短促而奇怪的梦,他梦见那双白色回力牌球鞋像两片树叶在风中飞舞,它们在香椿树街上空飞行了一段距离后就消失不见了,陶被这个梦吓醒了,他从床上跳起来往院子里跑,他边跑边说,这是梦,这不是真的。但现实与梦境的吻合几乎使陶瘫在那堵院墙下,他发现墙上的回力牌球鞋已经不翼而飞了。
710、球鞋(2)
陶脸色苍白,对着那堵院墙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陶觉得头顶上的天空正在哗啦啦地倾塌。
陶提着一把菜刀冲到秦的家里,秦的家里没有人。邻居告诉他秦和许一起进浴室洗澡去了。陶就提着菜刀追到浴室里。他看见两个朋友正坐在风扇前说话。陶注意了他们的脚,他们的脚上都穿着浴室专用的木屐,陶又弯下腰去看木榻下面,木箱下面一双是解放鞋一双是秦的塑料拖鞋。陶和两个朋友对视了片刻,他滞重地吐了一口气说,你们把我的鞋藏到哪儿去了?
你说什么?秦和许的表情都很惊愕。
谁拿了我的鞋?陶把菜刀砰地砍在浴室茶几上。
谁拿了你的鞋?你在胡说什么?秦说。
我们没拿你的鞋,谁拿你的鞋谁是乌龟王八蛋,许说。
陶缓缓地收起了菜刀,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阴郁的火焰。我会知道是谁偷了我的鞋,陶咽了口唾味,用指尖试着菜刀的刃口,他说,我会用这把刀剁碎他的脚趾。
第二天清晨陶又站在秦的家门口,秦推着自行车匆忙上班的时候,门口黑乎乎的人影吓了他一跳,原来是陶倚在电线杆上,陶的目光直直地投射在秦的脚下。
秦穿着一双半旧的黑皮鞋。
你疯了?我说过我没偷你的鞋,秦跨上自行车,回过头又骂了一句,你他妈真的疯了,秦骑出去几米远,猛然又发现陶在后面用一只小手电筒照他,照他的鞋子,秦想这个家伙是真的有点疯了。
陶倚在电线杆上一动不动,半明半暗的天色使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唯有眼睛里阴郁的火焰迸发出两点白光。
下午秦遇到许,在交谈中知道许也受到了陶的监视,两个人商议该怎么对付陶但也没找到什么妥善的办法。秦最后对许说,我们也不用动手揍他,假若他还不死心,我会有办法收拾他。
陶连续三天在秦和许的家门口守候,始终没有发现他的回力牌球鞋的下落,到了第三天秦经过陶的身边时,突然跳下车子,将自己的双脚轮流举高了给陶看。不是这双吧?秦微笑着说,你真的疯了,看在几年朋友的面子上,我告诉你,钢厂的猫头新穿了一双回力球鞋,不过我可没说那双就是你的,你自己去看看吧。
那双是黑的,我昨天看见了。陶沉默了一会儿说。
白鞋可以变成黑鞋,只要少涂上点颜料,在颜料里掺上一点锅炭就行了,这是他们说的,秦重新跨上自行车,他嘻笑着回头补充一句,我可没说猫头那双就是你的。
陶目送着秦骑车的背影消失在早晨的人流里,他弓起腿向后蹬踢着水泥电杆,一下,两下。陶的疲惫的眼睛里升起一种湿润的雾气,面前的生活区街景变得模糊而飘忽不定了。
血祸发生在生活区与钢厂西门交汇的街口。当时是天气最炎热的正午时分,卖西瓜的摊贩目击了整个血祸的过程,他们认为祸端首先是陶引起的。所以他们提供的证词后来对陶极为不利。
猫头站在西瓜摊前吃西瓜,猫头的脚上穿着一双本地罕见的黑色回力牌球鞋,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陶突然从杂货店那儿穿过街道奔来,陶来到猫头的身后,蹲下来用手指摸了摸猫头的球鞋,猫头起初没有在意,陶就拿出一块刀片在猫头的球鞋上刮了一下,又划了一下,陶的举动令人吃惊,猫头大叫了一声,丢掉半块西瓜,身体敏捷地跳了起来。
你干什么?猫头向陶怒吼道。
不干什么,我看看你的鞋,陶说。
你敢用刀片划我的鞋?你划我的鞋干什么?
是真的黑鞋,不是涂上去的颜色。陶木然地盯着手里的刀片喃喃自语,他有点负疚地望了望猫头,扔掉了手中的刀片掉头往生活区走。
陶走到路中央时被猫头叫住了。猫头说,狗娘养的东西,你吃了豹子胆啦?你敢用刀片划我的新鞋?猫头从西瓜摊上捞起一只铁质秤砣朝他追过来,陶向生活区跑了几步,他听见身后响起一阵疯狂的风声,他回过头恰巧看见猫头手持秤砣猛烈一击的动作,陶已躲闪不及。
卖西瓜的摊贩看见陶仆倒在街心,头顶上有鲜红的血汩汩地流淌出来。
陶从医院里出来时头发已经被剃光了,头顶上缠着一道十字纱布,他的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脸上有一种抑郁而茫然的神情。生活区的居民都认为陶这回大难不死,陶的运气还算是不错的。有好事的人询问陶那天用刀片划猫头那双鞋的原因,但陶什么也没说。陶什么也不想说。
杨槐树梢上的蝉鸣声日趋稀落,夏天匆匆地过去了。有一天陶去工农浴室洗澡,在那里他遇见了过去的两个好朋友秦和许。陶摘下了那顶平时用以遮蔽疤痕的黄军帽,他从镜子里发现他们正在注视自己头顶上的那块疤痕,他们窃窃低语,并发出了类似的诡秘的微笑。
我已经不想找回我的鞋了,陶走到两个朋友身边心平气和地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到底是谁拿了我的回力牌球鞋?
秦和许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继续诡秘地笑着,过了一会儿两个人的笑声变得疯狂而不加节制了,浴室里的人都朝这边张望,陶完全被两个朋友弄糊涂了。
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秦在木榻上笑得前仰后合,他说,是一个捡破烂的老头,我们亲眼看见他把你的鞋扔到垃圾筐里去了,他把你的鞋当破烂扔到垃圾筐里去了。
我们亲眼看见那老头到墙上勾你的鞋,把你的鞋和破胶鞋烂拖鞋装在一个垃圾筐里。许赌咒发誓道,骗你是小狗,老头肯定把你的鞋卖到废品收购站去了。
陶对这个意外的结果半信半疑,但他最后也跟着两个朋友笑起来,陶一笑头顶上的伤口就像刀割似地疼痛,于是他只好捂住嘴,继而捂住整个脸部。陶知道他现在的笑容一定非常丑陋。
生活区里有一些行为古怪的少年,陶就是其中一个,通常陶的目光总是下斜的,不管走到哪里,陶总是喜欢观察别人的脚,观察别人脚上穿的鞋子。
……
染坊
在梅雨降落的第一天,三个男孩中有一个放学回家找不见他的黄狸猫了。猫从气窗口爬出去,打碎了鱼食钵。那个男孩伤心地把这事告诉两个好朋友,他们发誓要我回失踪的猫,于是开始了这个故事。
在霏霏雨丝中他们走过湿漉漉的城市,看见环城河的水位涨了好几寸,东城低洼的老街上有水流汩汩地蔓延,那水是浊黄的,以前从来没见过。老街上的人穿着高帮胶鞋在积水里走路,鞋帮上溅了星星点点的黄泥,像各种花朵的形状。人们都觉得黄泥水来得溪跷,走在街上忍不住去看别人脚上开放的黄花。那三个男孩溯水而上,一直到了繁华的城北。他们发现城北到处在挖防空洞,许多隆起的土堆在雨中倾记,火山般喷发出冰冷的黄泥浆,流着淌着,画出一条巨大的黄龙。
三个男孩嘀咕,是不是要打仗了呢?他们带着痴迷的神色,在城北一带留连忘返。傍晚时分踩着水僻僻啪啪地回家,却没有找到那只黄狸猫。
隔天早晨,老街染坊的绍兴奶奶一开门,就觉得她脚上被什么冰凉的东西咬了一口。大街上的黄泥水已经闯进染坊的大院里来了。
“这水是怎么啦,长生,这水到底是怎么啦?“
鬓发苍白的绍兴奶奶竟然失声大叫起来。她扶着门框,不让自己被那股夺门而入的水流冲倒。但是黄泥水一下一下地咬着她的小粽子脚。绍兴奶奶脑子里立时浮出一生中与此相关的记忆。浊黄不是好颜色。凶兆在雨中跳来蹦去,绍兴奶奶慢慢地瘫倒在泥水里。
来长生从染坊深处抢步出来,满脸满手全是一种靛蓝的颜色。他把老母亲从水里抱起来,惺惑地四处张望,人们发现染坊主人像个青面鬼似的,似乎刚从靛蓝的染缸里爬出来。于是又诞生了染坊的故事。
这染坊的院子奇大,四周竖起的杂木栅栏是一堵不死的墙,爬着绿得蝎虎的长藤,垂着长长短短的丝瓜。染坊里的女孩子小浮经常把脸藏在花藤瓜果中间,窥视外面老街上的男男女女,行踪有如一只猫。
小浮这年十五岁,跟老街上其他孩子不同,从没上过一天学,随随便便地在杂木栅栏内疯长。小浮的眼睛里确实有和猫相像的东西,人们都说染坊里那女孩怎么怪模怪样的,却又有点美丽。小浮平日里总是一副懒散的样子,常常坐在一只底朝天的废染缸上,看着来长生和一家人往竹绳上晾那些家染印花布。
梅雨季节里,染坊一家子天天等太阳,太阳升起好晒布,从缸里捞上来的蓝白花布已经多日未干了,每当五月的太阳即将刺透滑腻的空气,染坊里一片忙乱,小浮就从磨白浆的石磨边溜走,钻到密密的蓖麻叶丛中,把什么都躲开了。
“小浮,小浮,你跑到哪里去了?“
她听见讨厌的老祖母用手杖敲着染缸,便捂着嘴窃窃地笑。她不准备让家里人发现她的藏身之处。
“小浮,小浮,外面在发黄水,别让黄水咬了你呀。“
小浮早就看见了街上的水。她撕扯下许多六角形的蓖麻叶,把绿栅栏打开一个缺口。外面老街上的房子和人看得更清晰了。绍兴奶奶小心翼翼地沿着一片积水走,老祖母在找一个长着猫眼睛的孙女。绍兴奶奶不时仰起雪白的髻子头,朝天上看,嘴里念叨着什么。小浮知道老祖母耳鸣眼花,几天来总听见有飞机嗡嗡地朝老街的房顶飞过来,一个身影在黄色水洼里忽隐忽现,显得很苍凉很寂寞。小浮掰着指头算了算祖母的年龄。她快九十岁了。她活了那么长的时间,每年都在红木箱底压一块家染的印花布,如果老祖母在九十岁这年里寿终正寝,来家人会遵从她的意愿在祖母的身子底下铺上九十块印花布。九十块印花布会裹着一颗古怪的魂灵,送她进入天堂中的另一个染坊。飘飘扬扬飞上天啊,蓝花白花盖满天空。
多日的雨天在小浮心中拱出一团毛茸茸的梦想。小浮突然又笑,笑完了又烦躁。她觉得这两天身子软绵绵的,闻见大缸里发酵的黄豆水味就想呕吐。她仇恨地瞪着满院的印花布,不知道为什么来家人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地在这些布下面走来走去,没个终结,小浮有一回做梦,梦见她陷在一片蓝与白的花朵里,在浓烈呛人的花香中挣扎跳跃,但是所有的蓝花白花全像淤泥一样拽住了她的腿脚。这时候小浮重温了那个梦,她在一排排晾布的竹绳间钻来钻去,想试试那些蓝蓝白白的花朵会不会像小妖怪似的来抓她,她听见风在耳边弄出蜜蜂般的响声。那些布匹上的花朵温柔地拍打她的脸颊,在繁重的花影压迫下,小浮仍然像一只猫一样敏捷活灵。她差不多快乐成了一只疯猫。太阳下的印花布把她和家里人隔开了,谁也没见到小浮的疯样,谁也没见到小浮奔跑跳跃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滴滴殷红的血迹。
小浮后来跳不动了。她慢慢爬到杂木栅栏的绿荫里,好奇地凝视自己留下的血迹。
“小浮,小浮,你这鬼丫头在哪里呀?“绍兴奶奶又找回染坊院子里了。小浮害怕老祖母闻到那血的气味。她想往杂木栅栏外面翻,翻到老街上去,可是一点劲也没有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这时那三个找猫的男孩走过了染坊。他们赤棵的小腿上沾满了泥浆,一瘸一拐的。小浮将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栅栏外,那只手在一片深绿的蓖麻叶中颤抖着,把三个男孩吓了一跳。
711、染坊
那三个找猫的男孩走过了染坊。他们赤棵的小腿上沾满了泥浆,一瘸一拐的。小浮将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栅栏外,那只手在一片深绿的蓖麻叶中颤抖着,把三个男孩吓了一跳。
“你们给我一点纸。“小浮说。
“什么?“男孩们听不清小浮的声音,他们一齐问她,“你看见一只黄狸猫了吗?“
“你们给我一点纸吧。“小浮抓住了一个男孩的书包,手伸进去,不容分说掳走了一叠纸。那纸上全画着飞机,用蜡笔涂得五颜六色的。小浮说,“画这么多飞机干什么?“
“飞机要飞过我们城啦。要打仗,你没见城北的防空洞吗?“
“你们说的是什么呀?“小浮慵懒地靠在栅栏上,拉过一丛蓖麻叶把自己的脸盖起来。
“要打仗呢。“三个男孩神色亢奋地喊起来,踩着黄泥水继续走,回头望望神秘的染坊,觉得染坊里那个猫眼睛姑娘真是奇怪。
来长生抱着微秃的脑袋,在染坊的大院里乱转,雨在明晃晃的日头下飘洒,把愤怒而悲忿的来长生细细地淋遍了。
“我x你娘的天啊我x你娘的地啊!“
老街上的人听见一个粗鲁的声音在雨天里放大,穿过丝瓜藤和蓖麻叶,显得笨重而又哀婉,像绍兴丧歌的曲调。
染坊人家倒霉了。其实人们早知道这一带的防空洞要挖在染坊的院子里,城南的空地只剩下那一块了。
老人回忆,在来家染坊诞生以前,城南的玻璃厂迁住郊区,留下一个巨大的垃圾堆,晴天的时候,垃圾堆里的玻璃瓶子映出强烈的绿莹莹的光,很像一座露天宝石矿。那堆垃圾一直没人收拾,越堆越高,后来竟成了一座亮晶晶的小山。
是在某年春天。染坊人家由浙江迁徙而来,像一群候鸟落在垃圾山旁栖息了。绍兴奶奶那时候还年轻,她穿着当地少见的蓝底白花上布小褂,站在垃圾山顶,连日重复着一个动作,抓起一个个玻璃瓶子朝下面扔啊扔。现在活着的老人还记得绍兴奶奶当年扔玻璃瓶的动作和神态,她似乎一点也不怕玻璃瓶发散的刺眼的亮光,睁大的眼睛一片蓝色和白色交相辉映,自有原始的诱惑。站在一边围观的老街人都让一个陌主女人打动了。绍兴的乡村里大概见不到那么多的玻璃瓶,可是年轻的绍兴奶奶就那样把玻璃山扔掉了。
没人朝染坊大院里去,只是听见来长生骂得心里发慌,觉得天空下陷了一些,雨落得更急了。睡在竹榻上的老人脑海里间或闪过一座玻璃山的光亮。
染坊的故事因此需要重新开始。
开始挖土方之前先把那排杂木栅栏推倒了,施工队的队员从城南的各个角落里来,有的从没听说过来家染坊。他们看见满院子的家染印花布在头顶上飘飘扬扬,蓝与白的颜色从阳光中投下来,每个人的脸色也变花了,又是蓝又是白,于是都指着别人的脸说好玩,好怪。
染坊的主人来长生在一个大缸里舂黄豆,他背向人群,姿势显得僵硬古板。黄杨木的善于卟卟地响,声音听来很气人,等了老半天,不见来长生收走他的印花布,布上那些蓝花白花在放肆地跳舞和唱歌,逼得施工队员人人心慌,队长终于忍不住了,将一把雪亮的铁镐挥起来,朝来长生大声喊:
“喂,挖啦,我们要挖啦。“
春黄豆的来长生迟钝地慢慢转过身来。他朝施工队的人群笑了笑,想说什么,但嘴角只是李动了一下,然后他又转过身去,卟卟卟卟地舂黄豆。
寻找黄狸猫的三个男孩也混在人群里。这天他们逃学了。他们总觉得那只黄狸猫藏在染坊的什么地方,只要好多铲子铁锹弄乱了染坊,失踪的猫会重新跑出来。
这天小浮不见人影。她原先藏身的一片蓖麻林已经被众人纷至沓来的脚步踩伏了,三个男孩的目光寻找神秘的染坊姑娘,后来竟发现她爬到了屋顶上,居高临下俯视着染坊内外。
她真像一只猫,绿莹莹的目光游移不定,却没有丝毫的慌张。三个男孩朝小浮挥手,但是小浮看不见他们,小浮离天空最近,她仰着头朝灰蒙蒙的远天望,这天是小浮先发现了一群从西向东作神秘航行的飞机。
随着染坊姑娘类似痉挛的叫声渐渐响亮,人们都听见了来自空中的嗡嗡响声,接着五架飞机排列成双翅式的队列,在一刹那间掠过老街上空。那是五只巨大的银鸟,老街一带潮湿的空气被强烈地扇动着,染坊里竹绳上每一块印花布都朝一个方向飘开来,呼喇喇地响。
“瞧,飞机,是真的飞机呐。“直到那群银马消失在雨后的阳光里,三个男孩才如梦初醒。
外面的街上,老糊涂了的绍兴奶趟着黄泥水走过。她用洗不干净的发蓝的手掌遮住刺眼的光线,目送那几个白色踪迹远去。
“小浮,小浮,飞机来了,别乱跑啊。绍兴奶奶苍老的声音在老街上一路响过去,没有任何回应,开工挖防空洞是一个礼拜天。人们都觉得这个日子不同寻常,一切都显露出什么,又好像藏匿起了什么。
沉默了一会,施工队长抽出坐在屁股下面的铁镐,又朝人群喊起来,声音不知怎么就粗壮多了:
“挖啦,大家动手挖啦!“
土方在染坊里一天天堆高了。施工队的人一边回忆着那天飞机掠过老街的情形,一边把染坊的土块拼命挥舞起来。他们说那天飞机的嗡嗡声钻在耳朵里,抠也抠不出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只见来长生晾布的竹竿一天天往四周角上退,那些家染印花布缩成一团,上面的蓝花白花显得拥挤不堪,有几朵像要掉落下来了。又有一天施工队的人们扛着工具开进染坊时,看见染坊的屋顶上开出一大片蓝白花朵来。谁也想不到来长生把他的布晾到屋顶上去了。
染坊姑娘小浮经常在黄昏中爬上屋顶,她把自己藏在家染印花布后面,朝着院里越挖越大的巨槽东张西望。黄泥水不断地从深土层里向上冒,泛出气泡来,竟然半日不碎。黄昏时施工的人群已经散尽,只有三个男孩在巨槽里踩来踏去的,寻找什么东西。
失踪的黄狸猫至今没有下落。
他们在染坊的地底下捡到了许多玻璃瓶子,把玻璃瓶上的泥上擦掉,就有绿光照亮了整个巨槽,玻璃瓶子不稀奇,他们一古脑儿全扔掉了。慢慢地又挖出了烂泥中谷种锈蚀的铁器,有剪子、菜刀,还有一把形状古怪的刀子。他们留下了那把刀,染坊的地层深处也因此给他们留下了幽深的历史感。
“你们在找什么?“小浮的凌乱的未加修饰的头发露出花布之上,又马上缩了回去。
男孩们举起那把古怪的刀子朝染坊姑娘亮了亮。他们浑身是泥,满脸乌黑,只露出黑黑的眼睛,用刀子挑逗那个猫一样的姑娘。小浮不下来,她完全变成黄昏的小精怪,迷惑着三个不谙世事的男孩。
老衔有座大染坊
大染坊藏了个猫姑娘
突然三个男孩发疯般地大笑起来,靠在一起,齐唱他们即兴编好的句子。他们觉得染坊在这歌声里震颤起来,便很快活。小浮也伏在房顶上吃吃地笑,笑得有点莫名其妙。
他们踮着脚想看那姑娘笑的模样,却怎么也看不到,后来一张蓝幽幽的面孔移至巨糟边上,在三个男孩的头顶上俯视他们,原来这个黄昏并不美好。,突如其来的土块把三个男孩砸得抱头乱窜。黄泥浆溅起来,笑声一下子沉没了。
“让你们挖让你们挖。“
“让你们找让你们找,“
“让你们笑让你们笑。“
来长生朝下面砸土块,仿佛多年前绍兴奶奶在玻璃山扔玻璃瓶一样,给目击者留下一种无法磨灭的印象。
三个男孩在防空洞的巨槽里四处突围,但来长生像兽神追逐着他们.他们用手扑打着不断袭来的土块,绝望地尖叫起来,只觉得双腿陷在松软滑腻的巨槽里难以逃脱。来长生脸上的靛青色越来越浓重,他的疯狂劲简直要把整个世界掩埋掉。那一刻男孩们想到回家,可是他们的家在离染坊三条街的地方。
“我们是来找猫的呀!“他们抱住脑袋喊起来。
小浮的脸再次出现在蓝白花布之上。她想喊什么,却喊不出来,身子便焦躁地扭动起来。屋顶上晾布的竹竿就这样被小浮撞翻了,噼噼啪啪往下打。
来长生像被电击一样,迟笨的身子猛然一颤。他惊愕而绝望地看着屋顶上的花朵塌落下来,小浮在瓦片上跳来跳去,不知道朝哪里躲,三个男孩趁机逃离了这个黄昏的灾难。后来一条街都闻说了染坊这边的事情,夜里人们听见小浮在染坊里一阵一阵地发出哭喊声,猜测是来长生在拷打他那个像猫一样又可爱又古怪的女孩子。
“不准去染坊看热闹。“老街的大人对好事的孩子们说。
“不准去招惹染坊人家。“三个男孩的父母这样警告他们。
可是三个男孩都在深夜里梦见了小浮。梦见小浮站在染坊的屋顶上,把自己藏在蓝白花布中间。小浮怀中抱着一只黄狸猫,朝他们含糊不清地叫喊着。
故事总有节外生枝的地方。
老街上有一个国营印染厂的女技师。她在一个大风天拾到了飘落在染坊杂木栅栏外面的一块蓝白花布,带回工厂研究了很长时间。她惊异于来家染坊这种古怪的配色和印染方法,却又被布面上的每一朵蓝花白花深深地吸引了。
她想起遥远的贵州省的民间蜡染布,可是来家的布明显不同于蜡染布,尤其是那种拙朴那种怪异,她的设计才能似乎无法企及。
女技师想收集更多的蓝白花布,但是她知道那个染坊从不对任何人报以热情。那些花布的来去踪影老街上浑然不知。也许这是来家染坊的祖规。女技师想像来长生总是在没有月亮的夜晚,蹬着一辆破三轮车把他的布皮送到天堂或者地狱里去。
就在这年的梅雨季节里,绍兴奶奶殁了。
风传绍兴奶奶半夜里从床上惊醒,跑到外面去寻找天上的飞机,那天飞机并没有从老街上空过。绍兴奶奶后来跌进防空洞的泥淖中,眼睛一直睁大了朝天上望。她的瞳孔放大后,来长生发现他娘的瞳孔里藏着两架飞机的影子。
那几天染坊的大门洞开。来长生破例地允许街坊邻居前来吊唁,许多人是头一次踏进陌生的染坊大院,那个印染厂的女技师也挤在人丛里。
她看见宁静安详的绍兴奶奶躺在九十块蓝白花布上面。来家的大人孩子全穿上了蓝白花布做的丧服,围坐在一盏长明灯下,有一大片蓝与白混杂的花朵在染坊里忧郁地闪烁。
女技师探究奥秘的心情被那种悠远而古老的气氛所搅乱,不知不觉眼圈湿润了。她慢慢地退出香烟缭绕的染坊,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缘故,她从此就害怕看见来家的蓝白花布。她设计的布样从此就没有一种是蓝白相间的。
在绍兴奶奶故去后的七七四十九天里,染坊姑娘小浮每天穿着开满蓝花白花的丧服。她出门的机会比以前多了,人们看见她撑着油布伞走在太阳和雨地之间,表情若有所恩。小浮这女孩好像黄梅天里一下就长成了,她苍白的脸是再也晒不黑了,微微泛绿的眼睛里映出老街的天空,雨意很浓很浓的。
防空洞是灰水泥浇铸的。外面看上去小,里面却搞出了宫殿气派。有很长的长廊,有很大的屋子,也幽深也敞亮,只是当时没有完工,最终也没有完工,水汪汪地灌了一洞雨水。
三个男孩放了学经常溜进去,大喊大叫,那声音在四面水泥墙壁上弹来弹去,听着有点惊人。他们依旧想在染坊的下面找到什么东西,也依旧看到一些锈烂的铁器:施工队留下来的钢盘和镐尖寂寞地戳出水面,从前的玻璃瓶子却一个也找不见了。
712 南方(1)
我从来没有如此深情地描摹我出生的生活区,歌颂一条苍白的缺乏人情味的石硌路面,歌颂两排无始无终的破旧丑陋的旧式民房,歌颂街上苍蝇飞来飞去带有霉菌味的空气,歌颂出没在黑洞洞的窗口里的那些体形矮小面容委琐的街坊邻居,我生长在南方,这就像一颗被飞雁衔着的草籽一样,不由自己把握,但我厌恶南方的生活由来已久,这是生活区留给我的永恒的印记。
南方是一种**而充满魁力的存在。有一位剃光头的电影导演说。那是前年春天的事。他从生活区上走过,方向是由西向东。这样他在行走了五分钟左右的时候就看见了和尚桥,正是雀背驮着夕阳的黄昏,和尚桥古老而优美地卧于河上,状如玉虾,每块青石都放射出一种神奇的暖色。
而桥壁缝里长出的小扫帚树,绿色的,在风中轻轻摇曳。出于职业的敏感,电影导演轻叹一声,缓步沿阶上桥,他数了数,上桥经过了13级台阶。13,他想为什么是13而不是其它数字。这不吉利。他站在桥头,眺望河上景色,被晚霞浸泡过的河水泛着锈红色,水面浮着垃圾和油渍,向下游流去。河的尽头依稀可见一往高耸入云的红色烟囱。远景可以省略。电影导演关心的主要是桥以及桥的左右前后的景色,从理论上说,和尚桥是那种以南方水乡为背景的电影的最佳外景点,有桥,有水,有临河而立的白墙青瓦的房子。最令人炫目的是桥边有一座两层老楼的茶馆。
那就是梅家茶馆。到了1979年,茶馆的外形早已失去了昔日雍容华贵的风采,门窗上的朱漆剥落殆尽,廊檐上的龙头凤首也模糊不辨,三面落地门上的彩色玻璃已与劣质毛玻璃鱼目混珠。仰望楼上,那排锯齿形的捕木护壁呈现出肮脏晦涩的风格。无疑这一切都是多年风雨侵蚀的缘故。
细心的人可以发现茶馆门上的横匾,黑底烫金边,但上面没有字。一块无字匾,很少有人注意这个细节。无字匾一般不外乎以下两种原因:
其一:一时没有合适的称号。
其二:一时来不及烫上合适的称号。
去证实这两种原因对于生活区是毫无意义的。那些过着闲适晚年的老人每天去茶馆赶两个奈会,那些从来不进茶馆的居民每天匆匆经过茶馆,人们一如既往地把茶馆叫做梅家茶馆。
从前当我还是个爱好幻想的少年时,多少次我站在桥头,朝茶馆那排帖满旧报纸的西窗窥望。茶馆很容易让一个少年联想到凶杀、秘密电台、偷匿黄金等诸如此类的罪恶。我的印象中茶馆楼上是一个神秘阴暗的所在。
我记得一个暮春的傍晚,当我倚在桥上胡恩乱想的时候,那排楼窗突然颤动了一下,许多灰尘从窗根上纷纷舞动起来。吱呀一声,面对我的一扇窗子沉重地推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幽暗的窗边,我记得他的苍白浮肿的脸,记得他戴着一只毛茸茸的耳朵套子,滑稽而不合时令。
桥与茶馆紧挨着,所以我的僵傻的身体也与他的一只手离得很近,我看见了他的手,一只干瘦的长满疤瘢的手,像石笋一样毫无血色,抠着窗框,每根手指都在艰难地颤动。他的眼睛漠然地扫过我的脸,扫过桥头,然后张大嘴说了一句话。小孩快跑。
许多人告诉我金文恺是哑巴,我不相信。我确实无法相信。要知道我是亲耳听见他说话的,嗓音温和略带沙哑,他对我说,小孩,快跑。
小孩,快跑。
我将永远铭记金文悄临终前给我的箴言。以后我每次经过和尚桥的时候,确实都是快步如飞。我不知道自己是惧怕什么,是怕全文恺说的话还是怕他再次出现在楼窗边。事实上就在我看见金文恺后的一个月,金文恺就过世了,据说是死于癌症。
几百年来一直住在茶馆楼上的梅氏家族,到了金文恺是最后一代。金文恺没有子嗣,金文恺的姚碧珍。
姚碧珍就是现在梅家茶馆的老板娘。生活区对姚碧珍的了解远胜于幽居楼上的金文恺,到了后来人们说到梅家茶馆时往往淡忘了一代一代的梅氏家族,而代之以姚碧珍如何如何的种种话题。
姚碧珍年轻时候肯定美貌风骚,肯定使金文恺拜倒在她裙下魂不守舍好多年。好多年过去了姚碧珍仍然有半老风韵,唇红齿白,腰肢纤细,尤其是她的肤色雪白如凝脂赛过街上的任何少女。那是由于终日与水接触的缘故,人们都相信这一点。
姚碧珍自己并不这样看,当茶客们当着老板娘尽情赞美她与水的妙处时,姚碧珍说,人跟水有什么关系?水是死的,人是活的,只有水沾了人气,哪有人沾水气的道理?茶客们说,怪不得你烧的水好喝,味道不一样。姚碧珍双手叉腰朗声大笑,你们听说过狐狸精烧水的故事吗?茶客茶客,不喝清水要喝**,就这么回事。
姚碧珍仪态之骚情、谈吐之放肆是生活区闻名的。她本人就像茶馆窗外的和尚桥一样、已经成为一种特定的风景供人观赏。我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甚至在我粗线条的世界观里,一直把姚碧珍这个人物作为南方生活的某种象征。我讨厌南方。我讨厌姚碧珍。
当我回忆南方生活时总是想起一场霏霏晨雨。霏霏晨雨从梅家茶馆的屋檐上淌过,变成无数整齐的水线挂下来,挂在茶馆朝街的窗前。窗内烟气缭绕,茶客们的险像草地蘑菇一样模糊不定,闪闪烁烁。只有姚碧珍的形象是那样醒目,她穿着水红色的衬衫,提着水壶在雨线后穿梭来往。我看见她突然站在某个茶客面前,伸出手做了一个极其猥亵下流的动作。
生活区的妇女对姚碧珍的历史了如指掌,姚碧珍的轶事经常是脍炙人口的,譬如姚碧珍夜里在楼上洗澡,有个男人给她搓背,他们的影子在灯光下清晰地映在窗上。妇女们着重强调的是,那个男人不是金文恺,而是一个真正的野男人。那么,他是谁?你说他是谁呢?
有人说是李昌。
说到李昌,他是又一个令我厌恶的人物。他其实是个小伙子,至少比姚碧珍年轻20岁,头发梳得又光滑又考究,经常穿一双白色的皮鞋。印象最深的是李昌的桃花眼,长着这种眼睛的男人,对于女人来说都是一摊又粘又稠的烂浆糊。我认为李昌就是一摊烂浆糊,糊在姚碧珍丰满的臀部上,时间长达一年之久。我很恶心,扳指一算,那段时间正是金文恺绝病在身之际。
金文恺辗转于黑暗的内室,闻见死亡的气息从他心爱的耳朵套子上一点点地滴落。住在茶馆附近的人家经常在半夜里听见一种痴人的嚎叫,悲怆而凄清。他们认为是野猫在房顶上争食,他们一直认为金文恺是个哑巴,或者干脆是个白痴。这些愚钝的居民人兽不分,忽略了全文恺弥留之际的背景材料。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生活区似乎很早就无视活幽灵金文恺的存在了。他们窥视活蹦乱跳的人的时候,常常省略了其它更有意义的内容。
我不得不再次提到李昌这个可恶的名字。李昌属于无业游民一类人。最早时糊口靠的是贩卖蔬菜。在生活区西侧的早市上,李昌混迹于许多女人中间叫卖芹菜,莴苣或者韭菜。如鱼得水,悠闲自在从来没有过丝毫羞怯,他在卖菜时也穿着那双矫揉造作的白皮鞋,试图引起别人的艳羡。
李昌是个小伙子,他一般不会有泡茶棺的雅癖。那么他是怎么撞进梅家茶馆的呢?茶客们后来说,是姚碧珍勾引了他。姚碧珍没有工夫去早市上买莱,就让李昌送菜给她,
一开始两个人还为菜钱菜的质量讨价还价,后来不管李昌送什么菜,姚碧珍就掏钱,再后来,李昌把菜往灶上一扔,姚碧珍也不掏钱了。这种循序渐进的过程是很能说明问题的。茶客中有细心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有人跟姚碧珍插科打诨说,你跟李昌到底谁掏钱?姚碧珍就顺手把一杯剩茶往人家脸上泼,她郑重地声明,李昌是她的干儿子,干儿子给干娘送点菜,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李昌后来就是以干儿子的身份住进梅家茶馆的。李昌就是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家伙,说句粗鲁的活,李昌就是姚碧珍的来月事时用的那根带子,恬不知耻地挂在那儿。他后来一脚踩烂了两只菜筐子,把扁担扔到河里,说是洗手不干了。别人说李昌你以后靠什么糊口呢?李昌竖起一节细腻的大拇指,朝梅家茶馆挥了挥,他说,老板娘有的是钱,我怕什么?
茶馆有钱是确凿无疑的。梅氏家族经营了几百年的茶馆生意,虽然几经灭顶之灾,钱还是有一批的,金文恺健在的时候别的本事不大,敛财有方却是很出名的。即使到了1979年,金家还有好多金器,据说装在一只老式手电筒里。手电筒在金文恺手里,还是在姚碧珍手里,别人无从知晓。
直到金文恺病死后,有一条消息使众人震惊不已:金文恺到死也没有交出手电筒,姚碧珍摇他、亲他、骂他、拧他都没有用,金文恺怀着一种深刻的冷漠溘然故去。姚碧珍没有得到那只手电筒。
这消息是李昌走漏的,金文恺的寿衣是李昌穿的,李昌用一盆开水浇到死者身上时听见死者的皮肤噼啪噼啪地响,而且喷出一股呛人的腥臭。他估计金文恺有十年没洗过澡了,腋窝、其他地方都长满了疥疮。
李昌说。老家伙好可怜,到头来还不如一头猪的下场,从李昌的话里不难推断金文恺与姚碧珍的关系。他们这对夫妻做到后来完全是名存实亡了。其原因一半是金文恺的孤僻自闭造成,另一半肯定是姚碧珍放浪淫逸的结果。还有一种原因难以启齿,茶客们都清楚。不说而已,倒是姚碧珍自己毫无羞耻之心,大肆暴露男人的生理缺陷,说金文恺比棉花团还软,该用的地方没有用,不该用的地方乱用。
描写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是障碍重重。我对于生活区粗俗无聊的流言蜚语一直采取装聋作哑的态度,我厌恶生活区的现实,但是我必须对此作出客观准确的描写,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回到南方风景的线索上来,南方确实是有特色的地域。空气终日湿润宜人,树木在深宅大院和河岸两边蓬勃生长,街道与房屋紧凑而密集,有一种娇弱和柔美的韵味。水在人家的窗下流,晾衣杆从这家屋檐架到那家屋檐上,总是有衬衫、短裤和尿布在阳光下飘扬,充满人类生活的真实气息。这是生活区,生活区的人从街上慵懒散漫地走过,他们是真正的南方人。
有些人走过和尚桥。
有些人走过和尚桥,又走进了梅家茶馆。
地方史志记载,梅家茶馆始建于明朝嘉靖年间,最初叫做玩月楼。玩月楼这名字总是让我心存疑窦,我觉得玩月楼像一座妓院而不像一座茶馆,但是地方史志只此寥寥几笔,没有交待玩月搂的性质。我对几百年前的那座楼字只能是空怀热情而已。
关于和尚桥的传说在这边流传甚广。这传说分为多种版本,其中一种是牵连到梅家茶馆的,也就是说,传说中的祖奶奶就是梅氏家族的某一位女前辈,她有可能是金文悄的八代或九代祖奶奶。
传说祖奶奶是个老寡妇,她的独子仕途通达;当时是本地县令,而且以孝顺寡母闻名于世。祖奶奶本来可以倚靠儿子颐养天年,但她却丢不下茶谊这份家产。所以祖奶奶一直是梅家茶馆的老板娘。
713、南方(2)
传说祖奶奶有一天对镜梳银鬓,听见窗外莺歌燕舞,一派春光,祖奶奶撩起窗前几枝新柳,看见窗下是一河春水,两岸是鸟语花香。这是几百年前的生活区街景,我绝对没有见过。
但传说就是这样的,传说描述祖奶奶在年近花甲之时突然春心萌动,对着河那边的一个和尚嫣然一笑。这里的斧凿痕迹很明显,细节显得荒唐滑稽。但是梅家茶馆的对岸至今有一个青云寺的遗碑,看来寺庙确实有过,那么和尚大概也有过的。
传说描述和尚也是个老和尚,身披袈裟,脚蹬草履,正在河边的菜地里锄草。老和尚在所有文学经典里都是风流成性的,所以老和尚对祖奶奶的隔河挑逗是心领神会的。这么看来,两个老东西的眉目传情及至后来私通姘居也有点合情合理了。
传说描述那时候是没有桥的,从青云寺到生活区来要绕三里地。传说老和尚欲火难熬趁夜阑人静之时泅水而来,天天潜入祖奶奶的房中。春天河水依然冰冷,老和尚的身体也像河水一样冰冷。祖奶奶势必要用自己的身体把老和尚焐热。不焐热不行,这一点稍诸房中术的人都能理解,我皱紧眉头抖开这种所谓“包袱“,心里实在羞愧。但茶客就是这样津津乐道地谈论“冷热“问题的,我只是转述而已,我用不着羞愧。
传说祖奶奶渐渐地冻出病来。祖奶奶请医师来诊病,只说是受了寒。但是绝药吃了几十罐,病势却不见好转,祖奶奶的县令儿子,也就是金文恺的七代或八代祖宗闻讯焦虑万分,不知道母亲大人患了什么绝病。
传说是一个快嘴丫头说漏了嘴,说,全怪对岸的老和尚,县令严加迟问,终于知道了实情。县令又羞又恼,当即要派兵丁去青云寺捉拿老和尚,但祖奶奶却不依。
祖奶奶说,你要捉他不如先捉了我,把我绑到大街上去示众,把破鞋挂到我脖子上来,把我的头砍了去吧,你要他死不如先让我撞死了吧。祖奶奶说着就往墙上撞,县令抱住母亲大人,双膝跪下,涕泪交加。
县令说,母亲的养育之恩至今未报,怎敢惹母亲生气?既然母亲是冻出来的病,儿子就有办法了。祖奶奶说,有什么办法呢?那秃厮就是不肯走路,他情愿在河里受冻。县令说,修一座桥好了,一头架到青云寺,一头架在家门口,只要能让母亲身体无恙,儿子也不论什么廉洁自好了。
传说和尚桥就是这样修起来的。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段历史大概是梅氏家族最辉煌的一页了。我想起这传说有如吞食一只金头苍蝇,但是整个少年时代,我几乎天天要从和尚桥上过,从家里去学校。理智地说,过桥人是不应去败坏桥的名声的。
站在和尚桥桥头,俯视人来人往的生活区,数数梅家茶馆共有多少窗户,想想历史真是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东西,它虚幻而荒诞,远远不如厕所前的一排红漆马桶真实可靠。
有个破绽迟早是要收拾的。谁都会发现金文恺姓名上的问题,为什么梅氏家族到了末代会舍弃悔姓而改成金姓?对于南方人来说,任何一个宗族都不可能改姓,这种罪过无异于挖自己的祖坟,永远不可饶恕。
是金文恺自己把梅姓扔掉的,他有一天突然就跪到和平路派出所要求更改姓名,宣布他从此姓金。派出所方面提出种种质疑,全文恺只说一句话,你们救救我吧,再不改姓我就要没命了。那是1953年的事,正在搞公私合营,梅家茶馆也在合营之列。
金文恺的改姓弄得新茶馆里的茶客啼笑皆非,都不知道他为什么改姓,更不明白为什么要姓金。终于有人一语道破天机,说,梅是霉,金是财,那家伙还在做发财梦。又有人说,应该报告政府。
金文恺自作聪明耽于钱财的性格可见一斑,他的梅氏家族遗传的命脉对新社会的气候没有任何适应能力。从1953年起,金文恺一直是生活区每次运动的靶子,粗略地估计一下,金文恺被游衔、批斗大概有80余次。这个数字超过了他的寿数,也超过了他储藏的黄金盎司量。
到了1979年全文恺绝病而死的时候,香椿树街的人普遍用因果逻辑谈论此事,结论自然简单,金文恺是应该死了,梅氏家族早就气数已尽了。有的老人则睿智地指出,梅氏家族在天之灵也会把金文恺这个异姓孽子揪住,像在生活区一样让他继续游街,批斗。
我想起金文恺这颗死魂灵,想起那双苍白干瘦的手在午后阳光下簌簌颤动的情景,心里对他有一个公正的评价,说说也无妨。
我认为金文恺是一个死不瞑目的冤魂,几年后他会重归梅家茶馆,以另一种形式实现他的理想,或者就是现在,某个深夜,他悄然出现在街上,挟着一只老式手电筒,冷不防对你说,孩子,快跑。
一年一度,秋风吹到南方来,吹落许多黄叶在街上旋卷。有一年秋风乍起的时候,红菱姑娘来到梅家茶馆,红菱姑娘搭乘一条运煤船进入香椿树街的河面,船过和尚桥桥洞后,红菱纵身一跃,就跳到了岸上。她把铺盖卷扔到地上,站在那儿舒了一口气,她站在梅家茶馆的西窗外,茶客们隔着玻璃都看见了红菱,秋风吹起她桔黄蓬乱的头发,红菱突然呼噜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她的出现并无一点诗意。
红菱姑娘走进梅家茶馆,向老板娘姚碧珍讨水喝。姚碧珍顺手抓过一杯茶客喝过的剩茶递过去,说,随便喝吧,红菱就坐在她的铺盖卷上喝那杯水。她的乌黑灵动的眼珠自由地逡巡着梅家茶馆,审视每一张陌生的脸,最后停留在姚碧珍的耳朵上,姚碧珍的耳朵上挂着两片黄澄澄的金耳环玛瑙坠子。“
这是什么地方?
生活区。
我是说这儿是什么地方?
梅家茶馆。我的茶馆。
怎么这么多的人,他们在开会?
不是开会,是喝茶。
姚碧珍说着笑弯了腰。姚碧珍是经常发出这种不加节制的浪笑的。茶客们都转过脸看她笑,姚碧珍笑够了指着红菱姑娘说,她问你们在开什么会,你们到底在开什么会?谁来告诉她?你们不说我就说了,姚碧珍的嘴凑到红菱姑娘的耳边,突然说,他们在开xx大会。请原谅我在这里用了两个不负责任的xx,要知道姚碧珍的嘴一贯下流透顶,我写她的语言只能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很明显红菱姑娘是不知茶馆为何物的,贫乏的知识与她聪慧的眼珠子极不协调,茶客们一眼可以判断她来自某个穷乡僻壤地区,这边有时是能够见到这些愚蠢的外乡人的,他们大多是从河上来,背着那种庸俗的红底大花被子,居民凭借他们灵敏的嗅觉,一下子就能把他们从人堆里区分出来。
你从哪里来?
北边。
我一猜你就是那一带人。来这里干什么?
走亲戚。
不对。你说谎了。这边每家的底细都在晒太阳,没有哪家有北边亲戚,你说说你的亲戚姓什么?
姓张。
又说谎,姓张的人像蚂蚁一样多。你的亲戚到底姓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才是真话。你自己也不知道干什么来了,这里可不是逃难人呆的地方。你准备再去哪里?
不知道。
那你就在这里呆几天吧,你不是要找亲戚吗?你的亲戚姓李名昌,就是我,我是你的表哥好了。
与红菱姑娘说话的是李昌,李昌的一只脚在地上,另一只脚踩在方凳上。他正在用抹布蘸了油擦他的白皮鞋,擦完这只脚又擦那只脚。红菱姑娘的黑眼珠炯炯地盯着面前的白皮鞋看,她喝完那杯剩茶舔了舔舌尖,然后她的干哑的嗓音就变得甜媚清亮了。
表哥,你的皮鞋可真白。
梅家茶馆收留了红菱姑娘。准确地说是一种暂时的收留,就像邻里之间互相收留被风刮过院墙的一块毛巾、一只袜子。当时这种事情虽不多见,却也不少。年景不好的时候,从北边来,讨口剩饭的流民三天两头可以见到。
这符合南方残存的人情味和道德观念,但是不符合老板娘姚碧珍的利益,问题出在李昌那里。李昌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说通了姚碧珍,李昌那个下流东西对红菱姑娘打算盘简单明了,姚碧珍不会不清楚,但姚碧珍对别人说,我怕什么?花点钱买个女长工,看得顺眼留,看不顺眼再撵也不迟。姚碧珍还说,谅她一条獭狗也扶不上墙。言谈间充分体现出她的自作聪明颐指气使的老板娘风格。
1979年秋天这段时间里,红菱姑娘在梅家茶馆烧灶。她身手矫健如鱼得水,枯黄的脸不知不觉有了桃花色,仔细一看,她的眉眼是符合某种茶客的审美标准的,眉眼端正,丰乳宽臀,下巴上的一颗红痣长得也不败胃口。茶客们开始注意红菱姑娘,有一天他们么笑着窃窃私语,原来他们发现红菱姑娘的乳罩穿反了,茶客们尖锐的目光穿过红菱姑娘的的确良衬衫,发现她的乳罩穿反了。
红菱姑娘无所察觉,那天她有可能是仿效这里的女子,头一次给自己穿了乳罩。从道义上讲,穿反了不该受到谴责,应该受到谴责的是头一个发现穿反了的茶客。茶客们多不要脸,他们不去提醒红菱姑娘,却去提醒一个又一个进门的新茶客,他们都对红菱姑娘笑,红菱姑娘仍然无所察觉,她对众人报以知足的不免受宠若惊的微笑。直到姚碧珍疯笑起来。姚碧珍笑够了用一根手指捅了捅红菱姑娘的腰,不会穿就别穿,你里面穿反啦。
茶馆里的人们对红菱姑娘的作弄至今让我愤慨。这种作弄庸俗到了残忍的地步,使任何自尊的心灵无法承受。红菱姑娘当时的反应却远非我这么激烈。她低眉一看,说,反了?商店里的大姐让我这样穿的。姚碧珍又笑起来说,她逗你玩呢。红菱姑娘淡淡一笑,这么说,大家都在逗我玩了。
细品红菱姑娘的话,还是能发现她对茶馆周围人的态度的。其中味道有谦卑,也有警惕,有盲从,也有敌意。这很符合一个外乡人初到我们这里的心态。
红菱姑娘并没有离开梅家茶馆。她第二天就搬到死鬼金文恺生前蜗居的房间里。有一天我走过和尚桥头,猛地发现梅家茶馆楼上的西窗被人打开了。一个陌生的姑娘倚窗而立,她一边用塑料梳子梳头发,一边弯腰俯视着和尚桥上来往的行人,南方的阳光一如既往投洒在梅家英馆古老的青瓦上,也投洒在红菱姑娘青春勃发的脸上。
我在南方度过的少年时代基本上是空虚无聊的,往往是早晨起床时对生活还充满信心,一到傍晚看着夕阳从古塔上一点点坠落,人又变得百无聊赖了。
我觉得这边尽是吃饱了没事做的人,他们没有办法打发日子,就想到开茶馆,泡茶馆的计策,可见人类是多么投机取巧,多么善于苟且偷生。
徐老爷子死于1969年,他生前是梅家茶馆的常客,我记得茶馆关门的那两年里,他因为无法泡茶馆脾气性格变得暴躁刁钻,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老混帐东西,遭到家人一致唾弃。
他在院子里摆了张八仙桌,妄图开一个家庭式茶馆,纠集了一批老眼昏花委琐不堪的茶友来喝茶,把好端端的一个家庭搞得乌烟瘴气,结果没有几天,他的事业就给全家人齐心协力搅黄了。茶叶、开水、杯子,椅子均遭封锁。
后来徐老爷子只好蹲在门口,用一只漱牙缸子泡一角钱买一两的茶末子喝,一边喝一边大骂不迭,全家老小,骂时事风云,驾鸡骂鸭,骂到最后他的神经末梢出了毛病,成了一个讨人嫌的老疯子。
714、南方(3)
我这么百无禁忌地端出家丑,主要是申诉一下梅家茶馆与我间接的利害关系。
我多年来厌恶梅家茶馆就源于此事。当然这也许是一种理性的借口。南方生活根本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我的好恶一钱不值。梅家茶馆又重新兴旺起来,这对于我是一种情感打击,对于她家死去的祖父则具一种戏剧效果,现在他在天堂路上遥望梅家茶馆的风景,不知作何感想。
依稀记得梅家老祖曾经在家庭茶桌上与老茶友大谈梅家茶馆昔日的茶道,他们深深陶醉在种种繁琐累赘华而下实的形式中,充满激情,望梅止渴,要知道那时候梅家茶馆被封条封住,尘封三尺,那群老茶客的怀旧显得有点动人,但是究其实质是可笑的,他们不过是在为怎么把一杯茶喝下去蝶蝶不体,纯粹是作茧自缚或者是脱裤子放屁,毫不足取。对此我是有清醒认识的。
南方的陋习即使披上美丽的霓裳,也不能瞒骗我的眼睛。梅家茶馆迷惑人的茶道,我总结了一下,不过就是几种喝茶的方法。
一、温水泡新茶,然后用嘴喝下去。
二、沸水冲陈茶,然后用嘴喝下去。
三、水泡茶,先倒水再放茶,然后用嘴喝下去。
四、茶泡水,先放茶再倒水,然后也要用嘴喝下去。
1979年秋天梅家茶馆是生活区闲言碎语的中心。中心的中心则是姚碧珍、李昌和红菱姑娘三人之间暖昧不清欲盖弥彰的关系。
有一天茶客们看见红菱姑娘像一只油桶般地从楼梯上滚下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被姚碧珍从楼上推下来的。姚碧珍趿着双拖鞋站在楼梯口,柳眉怒竖,唾沫横飞,嘴里骂,偷看,偷看,当心我剜了你的眼珠子喂狗吃。红菱姑娘从地上爬起来,捋捋衣角,脸上不改颜色,走到一个熟客那里给他续了一杯茶。
姚碧珍已经多次把红菱的铺盖卷扔出来,一次是因为红菱偷搽姚碧珍的雪花膏,一搽就搽掉大半瓶。一次是因为红菱在水锅里偷煮鸡蛋。结身鸡蛋壳煮碎了,蛋黄蛋白漂了一锅。更多的原因都是偷看,据姚碧珍说,红菱心怀鬼胎,心术不正,无比下流,经常扒着锁眼偷看她的卧室。姚碧珍用牛皮纸把锁眼从里面堵住,没过几天,又让红菱给捅开了。红菱坚持对女主人实行监视,不知道动了什么糊涂心思。
姚碧珍曾经一手揪住红菱的胳膊,一手提着红菱的铺盖卷把她往门外推,但红菱却死死抱住门柱不肯走,两个女人都颇有力气,旗鼓相当,堵在门口进退两难。
姚碧珍跺着脚朝街上行人喊,快来看看这条不要脸的懒皮狗,快来看吧,不收钱的,不看白不看。红菱似乎是配合姚碧珍对她的宣传,她突然双脚朝地一跪,抱住姚碧珍的腿,含着眼泪说,别赶我走,求求你,别赶我走了。你赶我走就是送我的命,
姚碧珍说,你吓唬谁?你不明不白的来我们这里捣乱,谁知道你是哪路货色?你死了活了关我屁事。红菱说,老板娘你就积点德吧,你只要留下我,我活着给你做牛做马,死了也给你洗衣做饭。
姚碧珍说,狗改不了吃屎,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偷看,你长的是人眼还是狗眼呢?红菱说,不看了,以后再也不偷看了。姚碧珍说,人要有个人样,你偷看了我我就会瘦点你就会胖点吗?姚碧珍环顾一下围观的人,又说,大家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看见李昌从楼梯上踢踢沓沓地走下来,他走到人堆中间,推推这个拨拨那个,说,好了好了,别在这里看热闹,回家做饭去,回家抱孩子去,守在这里也没有饭吃。
李昌嘴叼海绵头香烟,一副气宇轩昂趾高气扬的架势。李昌他算个什么玩意儿,立即就有人与我深有同感,说,李昌,这是你家地方?我站在这里关你屁事,轮到你来吆五喝六的?李昌怒睁桃花眼,喂,你是不是骨头太紧,要我给你松一松?那人就把袖子往上一捋,嘴里喊,那就来吧,看看是谁给谁松?
旁边的人立刻群情激奋,齐声嚷起来,打呀,打呀,哪个不打下面没把儿。关键时刻李昌就脓包,这一点也是众所周知的。李昌说,卖拳头也要约个时间,现在不跟你计较,走着瞧吧。有人喊,李昌李昌下面没把儿。李昌嘻地一笑,说,我下面怎样,你去问你姐姐。
李昌大概这时候才想起来下楼的目的,他把姚碧珍拉过来,一只手托着她的腰,他说,你们何必这样认真?她偷看归偷看,干活是挺卖力的,五块工钱的好劳力,打着灯笼也难找的。
我听见李昌这番话,再看看偎缩在角落里的红菱姑娘,她的脸上充满低贱的痛苦,黑眼珠紧张地瞟着李昌和姚碧珍的表情。她明显也听见了李昌的话,涣散的精神为之一振,当李昌把铺盖往她脚边扔过去的时候,红菱姑娘惟恐形势有变,拎起铺盖飞也似地逃上楼梯,酷似一只可怜的过街老鼠。
一切都令人作呕,我要是有什么办法,宁死也不会去看这种庸俗的闹剧,可是偏偏我又看了,而且从头至尾看得津津有味。
一切都令人作呕。人们想象中的温柔清秀的南方其实就这么回事。我不管别人是否说我有意给南方生活抹黑,反正我就这么看。我承认我是南方的叛逆子孙,我不喜欢潮湿、肮脏、人头簇拥的南方,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有一条巷子叫书院弄,我上学的时候每天从那里经过,看见弄堂口一年四季排着一长溜可恶的马桶。它们在阳光下毗牙咧嘴,散发着难闻的臭气。我就是不能忍受马桶,并且坚信这是一种懒惰的产物,他们为什么不把满脑子的生意经、小算盘和阴谋诡计匀一点出来,想想他们的排泄问题?
我上学的时候老师曾布置一项爱国卫生任务,每人必须向学校上缴100只苍蝇尸体,我没有办法,在家里只杀掉了五只苍蝇,就跑到书院弄弄口去找。我举着一只苍蝇拍,在那些各式各样的马桶上乱拍一气,结果很轻松地拍死了另外95只苍蝇,我完成了任务,如果我要超额完成也很容易,书院弄那里的苍蝇多得不计其数,蔚为壮观。
从一滴水中可以看见大海,后来我就列出了一道富有哲理的公式:
南方=书院弄=95只苍蝇
公式是否成立,熟悉南方的人可以参加讨论。
一个下雨的早晨,梅家茶馆空荡荡的,茶客寥寥,姚碧珍与李昌一个坐在桌子上,一个坐在椅子上,对唱《双推磨》。姚碧珍从前唱过摊簧戏,把个情焰汹涌的嫂子唱得煞有介事、丝丝入扣。李昌则挤眉弄眼扬首弄姿的,完全违背了人物原型,也糟蹋了地方戏曲艺术。
一个茶客说,李昌,你别唱了,再唱我的茶就发臭了。
这时候看见红菱姑娘从雨中撞进茶馆大门,浑身精湿,标准的落汤鸡形象。她以一种极其惶惑的目光朝唱戏的听戏的扫视了一番,然后踉踉跄跄地朝楼上走。红菱姑娘的异样引起了每个人的注意,姚碧珍立刻从桌上跳下来,追上了楼。
“你死哪里去了?水瓶都空的。“
“我见今天客少才出去的。“
“你死哪里去了?“
“医院,去看病了。“
“看病,你别撒谎,你会有什么病?“
“我真的有病,骗你是畜生。“
“谁管你有病没病,下楼灌水去,“
“我有病,一点劲也没有,你让我躺一会儿吧,医生说要躺三天呢。“
“躺三天?你到底得了什么富贵病?“
红菱姑娘摇了摇头,咬着嘴唇坐在床沿上,她的双腿有意无意地绞在一起,她坐在死鬼金文恺生前睡过的床铺上,发黄的头发上还在不停地淌着水珠。姚碧珍双手又腰,审视着木偶般毫无表情的红菱姑娘。忽然姚碧珍冷笑了一声,她说,**,我知道你是什么病了,你是偷偷跑出去打胎了。
“不是,医生说我营养差,要多吃肉。“
“是谁的种?李昌的?“
“不是,医生说只要多吃肉。“
“多吃肉,你也不怕撑死?一顿吃三碗饭,还要吃肉?“
红菱姑娘抓到一块毛巾,擦着头发和脸,她的目光现在无动于衷。姚碧珍继续审视着她,目光由上至下,停留在红菱姑娘身子比较隐秘的地方,她突然踢了一下红菱的脚,说,把你的腿叉开。红菱下意识地松开了紧张的双腿。姚碧珍的火眼金睛立刻发现了一个惊人的证据。红菱姑娘薄薄的化纤裤子上,有一滩隐隐的血迹。
“我说呢,你的屁股怎么看也不对劲,“姚碧珍说,“几个月了?“
红菱姑娘至此完全失去了抵御能力,她茫然地扳起指头,扳到第三个指头,停住了,她说:“大概三个月,“
姚碧珍翻了翻眼睛,她也在心里算了一下,算完了她说:“这么说,我冤枉了李昌。还真没李昌的事。“
红菱说:“老板娘又拿我开心,李表哥那样的,怎么能看得上我?“
姚碧珍说:“那么要不要我给你们牵个线?“
红菱说:“他怎么看得上我?“
姚碧珍朝地上呸地唾了一口,然后换了一种温和的口吻:“告诉我,你肚子里是谁的种?“
红菱说:“不能说,说了你也不认识,他在北方老家呢。“
姚碧珍说:“哎哟,你还假正经,说吧,我就喜欢听这些事。“
红菱说:“不能说,你打死我也不说。“
姚碧珍说:“你要说给我听了,这个月多付你五块工钱。“
红菱沉默了,她的手在床铺上划来划去的,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着姚碧珍:“你说的话当真?不骗我?“
姚碧珍说:“老娘说话算数,从不反悔。“
红菱说:“你要真给我就真说了。“
姚碧珍说:“说吧,一句话值五块钱呢。“
红菱闭上眼睛,很干脆地说出两个字。
我爹。
姚碧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追问道,是谁?
红菱这回睁开了眼睛,漠然地迎着姚碧珍凑过来的脸,她又说了一遍。
我爹。
这回姚碧珍听清了,她拍了一下巴掌喊,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事。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又问,是你亲爹?
于是红菱不得不冉说得详细一点。
我亲爹。
红菱最后拉住姚碧珍的衣袖央求,你可别告诉别人:你要是告诉了别人,我就没脸见人了。姚碧珍拍拍她的肩膀,说:我不告诉别人,女人知道女人的苦,你今天就躺一天吧,明天下楼干活。那五块钱下个月给你。
第二天还是个雨天,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关于红菱姑娘的新闻像雨水一样沿着生活区尽情流淌。几乎每一户居民都知道了这条惊世骇俗的新闻。在这个缠绵的雨天里,他们终于知道了红菱姑娘出逃到此的真正原因,从而感到如释重负。
我拎了一只酱油瓶子,打着一把油布伞走过和尚桥,看见桥下的梅家茶馆里人们眉飞色舞,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状态。红菱姑娘站在老虎灶边,隔窗凝望桥上的人。她看我,我也看她,她不认识我,我却认识她。我就是不理解,在这种蒙羞忍垢的时候,她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朝桥上东张西望的。
我走进酱油店,听见卖酱油的女人问买酱油的女人,是亲爹还是后爹?买酱油的女人说,是亲爹,亲爹。
整整一条香椿树街,这类传言像雨水一样充沛,飘飘洒洒,或者就像冰雹打下来,打疼我的头顶。我又走过和尚桥,看见茶馆里的红菱姑娘依然故我,朝桥上张望,她除了看见一个拎着酱油瓶的少年,还想看见什么?我对她的厌恶之情油然升起,我模仿香椿树衔的妇女,朝我厌恶的人吐了一口唾沫。红菱姑娘只是眨了眨眼睛。
很久以前我信奉一种悲观哲学。人活着没有意思,人死了也没有意思,而那些不死不活不合时宜的隐居者有可能是时代的哲人。
715、南方(4)
从某种意义上说,梅家茶馆的末代子孙金文恺是这种哲人,他躲在阴暗紧闭的小楼,沉思冥想,陶醉在种种白日梦中,弃绝了多少尘世的烦恼。他拒绝与人交谈,所以别人认为他是哑巴,他拒绝与姚碧珍性(命相)交,所以姚碧珍诽谤他阳(光)萎(靡)不举。
他甚至拒绝正常的饮食,他每天只吃一顿,稀饭和度蛋。一白一黑这两种简单明快的食物引起我的幽幽思古之情。
生活区普遍认为金文恺是精神病患者,他们分析了他得病的历史原因、社会原因、家庭原因以及自身原因,认为金文恺的悲剧是势在必行的。
历史原因:
梅氏家族的光辉业绩对于金文恺是个大包袱,他无法超越前辈,因而极度恐惧。
社会原因:
新旧社会两重天。社会主义制度使金文恺的金钱梦彻底破火,产生绝望情绪。
家庭原因:
金文恺没有物色到贤妻良母,风骚淫荡的姚碧珍对瘦弱多病的男人施以过多纠缠,金文恺的体质因此每况愈下。
自身原因:金文恺心胸狭窄,凡事爱钻牛角尖,对钱财看得过重,所以承受不了运动的打击。
我对这些故作深刻的总结嗤之以鼻,我从来不认为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是生活区独一无二的隐居者,在万物苏醒、春雷声声的1979年,他显得多么清醒,多么飘逸,他对我说,孩子,快跑……
又有人告诉我,金文恺生不逢时,死得遗憾。他偏偏在1979年夏天一去不回。那正是有关部门决定把梅家茶馆资产归还金文恺的前夕。金文恺的一生是一无所获,即使是他偷藏的那只装满金器的手电筒,总有一天也会落到他人手里。
对这一点我深表赞同,在生活区上,一切都有可能落到别人手里去,包括一只鸡雏,一只拖把,一双臭袜子,甚至你不小心放了一个屁,也会有人怀着惯常的觊觎之心把它偷去。
姚碧珍是一只母老虎,在她盘踞梅家茶馆的年代里,一些真正的茶客对梅家茶的质量怨声载道,直到彻底绝望,他们情愿穿过生活区,再穿过南瓜街,再拐到宝带街,去那里的王家茶馆喝茶。
而梅家茶馆的常客一旦被撕破外衣,他们的面目就显得可憎可恶,他们不过是些心术不正、图谋不轨,喜好聚众闹事的地痞、色胚和二流子。名义上是喝茶,实质是去捞便宜。
有人经常去拍姚碧珍的屁股,让姚碧珍臭骂一顿,然后姚碧珍就会忘了收他们的茶钱。到后来这种方法被许多人尝试,都灵验了,这些人得了便宜还卖乖,说我不问她要手工费,她不问我要茶钱,正好两清。
姚碧珍是一个少见的风**人,要不是新社会,她肯定挂牌当了妓女。
姚碧珍年轻的奸夫李昌是一个标准的二流子,他毫无理想,更不要谈什么觉悟。他认为伦敦是美国的首都,英国的首都是黎巴嫩。
至于姚碧珍用五块钱雇来的红菱姑娘,她算什么,对于可怜的红菱姑娘,我真是恨铁不成钢。说起她的种种表现,我总是气恨交加,我这辈子也没再见过如此愚昧如此下贱如此苦命的妇女。
到了这年冬天,红菱姑娘又怀孕了,姚碧珍到时候就去检查她的马桶,一下发现了问题。姚碧珍说,你倒是有福气,跟头母猪一样,说怀就怀了。
红菱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啦,说怀就怀了。姚碧珍说,这回是谁的?这回跑不了是李昌杂种的。红菱羞怯地默认了。姚碧珍又说,你准备怎么样,红菱想了想:很坚定地说,我要让孩子生下来,姚碧珍说,生下来又准备怎么样?红菱不解地说,什么怎么样,生下来就是生下来,我心里要他的骨血呢。姚碧珍挥手打了红菱一个耳光,她骂:贱货,亏你说得出口。
红菱姑娘在楼梯上拦住李昌,她不习惯说怀孕两个字,光是对着李昌谄媚地笑着,然后用手轻柔地抚摩自己的腹部。
你肚子疼?李昌说。
还没疼呢,到肚子疼还有好几个月呢。
肚子疼就去医院,打一针阿司匹林就不疼了,那针很灵验,包治百病。
不是肚子疼,是肚子坠,往下坠得慌呢。
那你吃得太多了,以后别那么死吃。
咳,表哥你真不懂?我是怀上了。
怀上了?怀上什么了?
孩子,你的孩子呀。
谁的孩子?我的孩子怎么跑到你肚子里去呢?
表哥你忘了,那天夜里你钻到我被窝里来了。
李昌的脸就立刻变色了,他揉了红菱一把说,少他妈说梦话,我才不会去钻你的被窝,你认为你是世界流行大美人?我怎么会钻你的被窝?
李昌踢踢沓沓地往楼下走,红菱姑娘在后面追,红菱一把抱住了李昌的白皮鞋,她就躺在楼梯上对着那双皮鞋倾吐衷肠。她说,表哥,你这么说我可怎么办?我是真想要你的骨血呀,是男是女不要紧,只要是你的骨血,我就要。
李昌实际上是拖着红菱的身体往楼下去,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他说,什么骨血?要它派什么用场,是能吃还是能花?说完他就把手撑在楼梯扶手上,身子腾空,象猿猴一样灵巧地飞过红菱的头顶。李昌回头看看躺在楼梯上的红菱,朝她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就走出了梅家茶馆。
留下红菱姑娘独自坐在楼梯上,面对午后一时空寂的茶馆。阳光从南窗里跳进来,跳到窗边的几张积满茶垢的八仙桌上,现在八仙桌很温暖,而红菱姑娘身处幽暗的方位,感到一种钻心刺骨的冷意。她抱着双臂独自坐在楼梯上,依稀想起李昌钻她被窝的那一夜风流,她想李昌怎么会忘了?这种事情怎么会忘了?又不是喝一杯茶,又不是撒一泡尿,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忘掉呢?
畜生。
红菱姑娘怀着一种湿润的温情骂了李昌一句。她握起一双长满冻疮的拳头,朝楼梯上李昌站过的地方捶了一拳。
姚碧珍睡过午觉下楼去,看见红菱还呆呆地坐在楼梯上,姚碧珍端详着红菱健壮的背部和宽大的骨盆部位,她说,你坐在这儿子什么,等着下崽了?
红菱回过头,目光迷惘地看着姚碧珍,说,他怎么忘了?
姚碧珍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笑完了她说,你是没见过男人,男人什么德行,我最知道了。
红菱说,他怎么会忘了?
姚碧珍往楼下走,一边走一边说,可不是忘了吗?男人都一样,干完事就把什么都忘了。
红菱说,他还喝了酒,一进屋就全脱光了,他还教我怎么样怎么样,我都说不出口。
姚碧珍怒喝了一声,闭上你的臭嘴,也不嫌恶心。你说吧,这事怎么了?你想要多少钱,就开个价吧。
红菱说,这回不要钱,我就是想要他的孩子。
姚碧珍冷笑道,要孩子?你想的也太美了,你以为你屁股大能生会养就想要孩子?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没有结婚怎么生孩子?生了孩子没人肯当爹,你怎么生孩子?
红菱这时候开始抽泣,她抹着眼泪说,那我该怎么办?我总不能再挺着肚子回老家去。
姚碧珍咬着牙说了一句,打掉,打掉。像上回一样,去打胎吧。我再给你五块钱好了。
红菱的身体哆嗦起来,她的眼睛黯淡了一会儿,猛地又亮了,她站起来,捂着小腹朝楼上跑,边跑边喊,不去,不去,我就是要这孩子。
姚碧珍就拍着楼梯扶手朝上面喊,不去你就给我滚,给我滚到你爹床上去。你要生就回家跟你爹去生吧。
这时候喝午茶的第一批茶客进门,正好听见姚碧珍在喊,跟你爹去生吧。茶客们哄堂大笑,笑完了说,跟爹生孩子多不好,生下孩子到底是兄弟还是儿子,不好称呼,谁要是愿意生就跟我来生吧,保险一枪命中,根红苗壮。
多少年来,阴私和罪恶充满人间,也充满不算多大的生活区。无须罗列事件,只要找到清朝年间地下刊出的《香街野史》,读罢你便会对我们这个地区的历史和所有杰出人物有所了解。
《香街野史》这本韦现在几乎绝迹。记得我还是个小学生时,有一次偷偷潜入旧货收购站的仓库里淘金。在一捆发黄的积满灰尘的旧书里,我随意抽出一本,抽到的就是这本《香街野史》。
我把它连同一批连环画偷回了家。这本书在我床底下的鞋箱里湮没了许多年,直到我的青春期来临,在一个烦闷的雨天里把它细细地浏览,羞于启齿的是我竭力寻找一些与性有关的章节,但是让人恼火的是每逢紧要关头,书中就发生缺页、涂墨等现象,当时我认为这本书的前主人一定是个货真价实的下流胚。
现在,当我努力回忆《香街野史》中的有关片断并为南方的现实寻找种种历史根源的时候,我发现我几乎是一个新的野史作者,不负责任地捕风捉影,居心叵测地添油加醋,揭露庸俗使我的行为本身也沾上了庸俗色彩。这就印证了那些居民对我的看法,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古怪促狭、鬼头鬼脑、半瓶子醋晃来晃去的家伙。如果他们知道我写了这篇小说,他们会朝我吐来无数浓痰和唾沫,直到把我淹死为止。
《香衔野史》中有一段记叙的是梅氏家族的艳闻软事,摘录如下:
清康熙年间,梅家茶馆因夫妻不睦、各有私情,闹出一个大笑话。说的是梅二郎与妻子张氏素来不睦,在外各有私情。偏偏二郎之母与张氏婆媳之间嫌隙己久,婆婆一心抓住媳妇与人私通的把柄,可谓用心良苦。一日,婆婆发观张氏与人在东邻王家幽会,婆婆喜出望外,无奈王家高楼深院,难以潜入,婆婆灵机一动,返身回家欲取梯子,不料心急事难成,梯子无影无踪。婆婆又上楼找,找到二郎房里,看见窗户洞开。梯子竟然架在窗外,一头搭在西邻刘家院子里。婆婆抓好心切,急忙上去抽梯子,正待把梯子抽上来时,猛听得刘家后厢房里传出二郎的声音,说,抽不得,梯子抽不得。原来二郎也正与刘家媳妇鸳鸯成双。可怜那梅家老婆婆,对着梯子欲哭无泪,哭笑不得。
《香街野史》中还有一段记叙了梅家茶馆历史上轰动一时的钉子杀人案。读后让人毛骨悚然。
明末清初,梅家茶馆由梅家兄弟共同经营,兄弟俩齐心合力,茶馆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及至后来,为了钱财的分配,兄弟俩屡屡争吵,拳脚相加。弟弟五大三粗,颇有气力,哥哥却是瘦弱不堪,不善动武,因此在斗殴中每每吃亏。
天长日久,哥哥便对妻子说,无毒不丈夫,我必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妻子说,他身体那么强壮,你怎么置他于死地?哥哥说,身体强壮的人必定是暴死,你等着吧,明天那厮肯定暴死床上。他还未娶妻生子,你当嫂子的明天一定要抱尸大哭一场,以慰祖先在天之灵。
第二天早晨嫂子进了小叔的房间,看见小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摸鼻孔,果然冰凉冰凉的已经咽气。嫂子当即大哭,并在茶馆门楣挂上白布与麻片,引来众多茶客和街人看死人,看死者面色依然红润,似仍沉浸在美梦之中。说是暴死,人皆深信不疑,哥哥请了验尸人来,验尸人遍查尸体各部,没有发观伤口,扪其舌苔,也非毒药所致,于是盖棺论定,梅家弟弟暴死身亡。
停尸三日,人殓送葬,不料一个聪明的钉棺人对死者死因有所察觉,其时钉棺人一手执锤,一手执钉,正等把最后一颗长钉打进棺木,钉棺人眼睛一亮,猛然失声尖叫,钉子,钉子。他打开植板,解开死者头上的髻子,果然发现死者的天灵盖上嵌着一颗铁钉。此时哥哥跪地告罪,所谓暴死原因真相大白。翌日,哥哥被投入大牢。梅家茶馆一时人去楼空,独由孤儿寡母支撑度日。
苦不堪言。
716、南方(5)
诸如此类的记载在历代小说野史中实属多见,但是《香街野史》中记载的是我们这条街道的如烟如云的历史故事,尤其是书中两次提到我所熟悉的梅家茶馆,提到金文恺的祖辈逸事,我想书的作者对今天的生活早已充满了预见,几百年前的生活仍然散见于这条街道的每个角落,捉奸和谋杀充斥于现实和我们的梦中。书中的每一篇章读来都使我身临其境。
有人猜测《香街野史》的作者草木客就是金文恺,说他晚年幽居在家就是在撰写这部充满罪恶虚伪和欺诈的怪书。我不能苟同,因为我记得很清楚,书是清末民初时由地下刊出的,它不可能出自金文恺之手。我为证实自己的观点,曾到床底下细细翻过所有的藏书,结果很蹊跷,那本书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珍贵的《香街野史》弄丢了,也许已经丢了好多年了。现在我面临某种绝境,一旦附近居民对我的这部作品群起攻之时,我再也拿不出别的证据来了。
冬天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红菱姑娘的尸体从河里浮起来,河水缓慢地浮起她浮肿沉重的身体,从上游向下游流去。
红菱姑娘从这条河里来,又回到这条河里去。
附近的居民都拥到和尚桥头,居高临下,指点着河水中那具灰暗的女尸,它像一堆工业垃圾,在人们的视线中缓缓移动。当红菱姑娘安详地穿越和尚桥桥洞时,女人们注意到死者的腹部鼓胀异常,远非一般的溺水者所能比拟,于是她们一致认为有两条命,她的肚子里还有一条命随之而去了。
有人用竹竿把红菱姑娘的尸体戳到岸边,然后把死者装进一只麻袋里,由东街的哑巴兄弟一前一后扛到姚碧珍的梅家茶馆前。
在茶棺门口,哑巴兄弟受到了姚碧珍的阻拦,姚碧珍双臂卡住大门,她说,谁让你们把死人往我家里抬的?她是我妈还是我女儿?给我抬回去,抬回去。
哑巴兄弟不会说话,就把大麻袋往地上一放,边上会说话的人就说话了,你老板娘也说得出口,抬回去?抬回到河里么吗?她是梅家茶馆的人,不回茶馆回哪里去?
姚碧珍就破自大骂,谁说她是茶馆的人?她死赖在这里,打她不走,骂她不定,死了还要我来收尸吗?你们谁去捞的,好事做到底,不关我的事,捞尸的是哑巴兄弟,这时哑巴兄弟朝姚碧珍摊开手,等待着什么,姚碧珍说,你们张着手要什么?哑巴兄弟细细地比划了一番,原来是要钱。姚碧珍气得跳起来大骂,还跟我要钱?老娘赏你们一人一张用过的卫生纸,你们要吗?
姚碧珍蛮横恶劣的态度没有吓退前来瞻仰死者的生活区人,他们对着地上湿漉漉的麻袋啧啧悲叹。好端端一个大姑娘,怎么就死在河里了?你去掰开她的嘴问问她,怎么就死在河里了?我也想听一听呢。
这时候人群里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蓄意谋杀,梅家茶馆蓄意谋杀。在场的许多人都不懂蓄意谋杀的意思,他们朝那个人看,那个个子矮小的人脸一阵红一阵白,用鸭舌帽压住了激动的眼睛,一转身就逃出了人群。
那个人就是我,我当着众人宣布了我的判断后,一转身就逃出了人群,我与大批的前去梅家茶馆看死人的人擦臂而过,逆向而行。天空中的雪花一片片飘向我的肩头,飘在街头,很快地积成薄绒般的雪层,回头一看我们的街道被白雪覆盖了一天,自茫茫一片真干净。
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红菱姑娘的确是被蓄意谋杀的。1979年冬天的一个雪夜,李昌把熟睡中的红菱姑娘从沿河窗户中扔出去,扔到河里。
李昌在出逃新疆途中被抓获,扭送回到生活区的老家。李昌不成功的出逃纯粹是误会所致,或者说是错误的距离感的原因。李昌以为新疆距生活区不会超过到上海的距离,他跑到长途汽车站,向售票员要到新疆的车票。售票员就给了他一张到新姜镇的票。
他就上了去新姜镇的长途汽车。需要说明的是李昌只上过一年小学,他认识“新“字但不认识“疆“字,所以人们对李昌潜逃的失败也没有什么可惋惜的。
李昌被收审时与审讯人员的对话后来在生活区流传甚广。
李昌,你杀了人,你知罪吗?
知罪。要不然我就不跑了。
李昌,你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没有什么动机。我也没用枪没用刀的,我把她从床上抱起来扔到河里,她一声没吭。
李昌,为什么要杀人?
她说她肚子里有孩子了,说是我的,她要我带她去私奔,说是吃糠咽菜也愿意。我烦她,我警告她三次了,让她不要来烦我,她不听,这就怨不得我了。
李昌,你知道她掉下河就会死吗?
我本来想吓她一下,谁想她睡得那么死,一声不吭,也不喊一声救命。
李昌,既然吓她,后来为什么不下河救她?
我想下河的,可是又怕冷,那天下大雪,穿着棉衣都嫌冷,下河就更冷。
李昌,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不知道,只有老天爷知道了,人都死了,找谁对证去,她说是我的,就算是我的,只可惜我没有当爹的福份。
李昌,不许油腔滑调,严肃一点。
我没有油腔,更不敢滑调,句句是真话,要是有假话,你们现在就一枪崩了我,让我前胸通后背,透心凉。
李昌收审后更大的一条新闻引起了生活区极大的震动,梅家茶馆令人瞩目的手电筒竟然一直拴在李昌的裤腰皮带上,据说李昌是从金文恺监死前睡的枕头芯子里找到的。
据李昌自己交代,他盗金之前金文恺还没有死,金文恺睁着眼睛看着他把手伸到那只枕头芯子里,然后就一命呜乎了。
有一天姚碧珍提了一只篮子去探监。她给李昌带来了他最爱吃的卤猪头肉,隔着铁栅栏递给李昌,李昌在里面闷头大吃,姚碧珍在外面默默静视,李昌吃完了还想吃,姚碧珍一手按住李昌的手亲着吻着,一手从蓝子里抽出一把菜刀,飞快地朝李昌的手剁去。两个人都尖叫了一声,李昌的三个手指头被剁下来了,它们油腻腻血淋淋地躺在姚碧珍的竹蓝里,像三颗红扁豆。
姚碧珍说,李昌,我挖不了你的心,只要你三根手指头,回去喂狗,姚碧珍面不改色心不跳,提着竹篮就走。姚碧珍就这样采取等价交换的原则,用一手电筒的金器换了李昌的三根手指头。
南方在黑暗中无声地漂逝。
年复一年,我在生活区上走来走去。我曾经穷尽记忆,掏空每一只装满闲言碎语的口袋,把它们还给这里。但是我现在变得十分脆弱,已经有人指责我造谣生非,肆意诽谤街坊邻居,指责我愧对生我养我的老家,问题是我有什么办法,使我不出卖生活区,别人会比我更加阴险狠毒地出卖这里,毕竟它已成为一种堕落的象征。
梅家茶馆现在是越来越破败,越来越古老了。到了1989年夏天,茶馆门庭冷落,冷冷清清。一个炎热的下午,我看见茶馆虚掩着门,十几张八仙桌,50张靠背椅都在休息,做着怀旧的梦。姚碧珍已经是一个臃肿苍老的老妇人,她伏在一张桌上瞌睡,花白的头发被电扇的风吹得乱蓬蓬的,散发着永恒的风韵。
我走过和尚桥桥头,习惯性地看看茶馆二楼糊满旧报纸的窗户,听见已故的茶馆主人金文恺的声音,沉闷地穿越这个炎热的下午和这些潮湿发粘的空气,撞击着我的耳膜。
他说,孩子,快跑。
孩子,快跑。
于是我真的跑起来了,我听见整个南方发出熟悉的喧哗紧紧地追着我,犹如一个冤屈的灵魂,紧紧追着我,向我倾诉它的眼泪和不幸。
……
我表弟左林是个罗圈腿,这意味着他无论如何努力,腿部以及膝盖是无法合拢的。我姨父左礼生将这不幸归咎于左林幼时对一匹木马的迷恋,也不知道有没有科学根据。
那是一匹从街道幼儿园淘汰下来的木马,苦命的大姨当时还健在,是幼儿园的保育员。她利用关系,花五毛钱为儿子买下了这件庞大的礼物。她知道这礼物对丈夫也有益,有了木马,左礼生就不用天天趴在床上给儿子当马骑了。
那匹木马我小时候也见过,却无缘一试,左林不让别人骑。我记得马身蓝色的油漆已经剥落,马头两侧的手柄经过无数个孩子的抓捏,很像一对活生生的光滑而油腻的马耳朵。左林从早到晚骑在木马上摇晃,他在木马上吃饭,看连环画,有时候困了,就抱着马头睡着了,左林就是那么自私,宁肯抱着木马睡,也不让别人骑。
左林九岁那年冬天,我大姨在幼儿园门口出了车祸,她双手提着孩子们的两个尿桶在结冰的街上走,结果被煤店运煤的卡车撞了。
就隔了一夜,好端端的大姨像一只惊鸟似的飞走,飞走再也不回来了,也应了大姨讲的鬼故事里的圈套,任何东西都会变成魔鬼,任何魔鬼都擅长变戏法,最后不知是尿桶魔鬼还是煤渣魔鬼变了这个恶毒的戏法,把大姨自己变没了。
据我母亲他们回忆,给大姨办丧事的时候他们便发现左林的腿不对劲,他不会跪。他跪着的时候两个膝盖井水不犯河水,并不拢,人好像盘腿坐在地上。大家当时处在混乱与哀恸之中,有人上去搬弄过左林的腿,弄了几下,没用,也就算了,那样的场合谁还顾得上讨论左林的腿形问题呢。
过了很长时间左礼生带左林去看骨科医生,他扒下儿子的裤子问医生,我儿子不会是罗圈腿吧?医生说,就是罗圈腿呀。左礼生急了,在医院里等着医生手到病除,医生却告诉他,你儿子的腿形矫正不过来了,也没有必要矫正,不碍什么事,只不过走路难看一点。
左礼生对医生的话是信任的,同时也不盲从,他认定儿子的腿与木马有关,回家后就把那匹木马当柴火劈了。左林那天的尖叫声引来了半条街的邻居,孩子们面对那匹被毁的木马心情复杂,一方面感到可惜,一方面忍不住地幸灾乐祸,而大人们对左礼生的劝慰引起了他更大的愤怒。
骑马骑马,左礼生挥舞着柴刀说,骑马骑出个罗圈腿,我劝你们以后别让孩子骑马,木马也别骑!
左林是个罗圈腿。我们街上的孩子崇拜胳膊上有老虎刺青的三霸,崇拜断了一根食指的阿荣,甚至崇拜练拳击的豁嘴丰收,却没有人瞧得起我表弟左林。
大家认为左林走路不仅是难看,而且可笑,他站立的时候两条腿似乎永远准备夹一件什么东西,如果他确实是骑在一匹马上,我们会敬仰他,可惜他不是在内蒙古的大草原上,我们这边除了几条狗、几只猫,还有王德基家不顾卫生禁令擅自养的一群鸡,连一头小毛驴也不产,连地头蛇三霸也无马可骑,他左林能骑什么呢?
左林惟一可骑的是我大姨留下来的旧自行车,他借助黄昏暮色的掩护,在街上偷偷地骑车玩,总有人无事生非,斜刺里插出来拽住他的自行车。下来下来,我骑车,你来追!有人特别喜欢出左林的洋相。
有人喜欢看左林出洋相。他们互相挤眉弄眼,目光的焦点对准了左林的腿。左林弯着腿站在人们的视线里,他那两个可怜的膝盖似乎在艰难地喘息着,就像牢笼里的困兽在喘息,然后左林奔跑起来,他徒劳地向劫车人高喊道,停住,给我停住!
他的两只膝盖也依次发出了嘶哑的呼喊声,黄昏的街边两侧响起了一片笑声——为什么左林一奔跑大家就发笑呢,说起来你不会相信的,左林的膝盖在奔跑时会发出声音,它们会尖叫,它们甚至还会哭泣。
717、南方(6)
如果左林是一棵树就好了,树永远不需要立正,随便怎么长得歪歪斜斜的,都无人在意。可左林不是树,是人就会听到立正的命令,这命令对绝大多数人是容易执行的,人人都能立正,我表弟左林却立不正。
左林不喜欢体育课,不喜欢团体操,不喜欢军训,可我们的学生时代几乎就忙着做那些事了。
平心而论好多教师或领队在处理左林的特殊情况时能够特殊处理,别人立正时由他一直稍息着,有的干脆就将他从整齐的队列中剔除出来了,但也有人天生多疑,吹毛求疵。
比如我们学校的体育教师,他误解了左林那种故作轻松的微笑,始终怀疑左林是以调皮的站姿逃避着什么,发泄着什么,对抗着什么。他曾经把左林从操场拉到了厕所里,让左林褪下裤子,亲手检查了他的膝盖,在分外安静的环境中,体育教师也惊愕地听见了左林膝盖的声音。
你的膝盖在吱吱地响!体育教师蹲在地上用两根手指敲打左林的双腿,他受惊似的瞪着左林,你的膝盖怎么会响的呢?
左林的嘴角上流露出一丝得意之色,一种不恰当的表现欲使他把双腿交叉起来,人像一根麻花一样站在体育教师面前。他没说话,但眼神分明是在向体育教师炫耀着什么,于是体育教师清晰地听见左林膝盖发出了尖叫声,一种浊重的带有金属碎裂的尖叫声。
怎么叫起来了?别这么站!体育教师一定被左林的膝盖吓着了,他开始慌乱地替左林摆弄站姿,他说,快别这样,小心拧断了腿!
左林记得很清楚,他是如何依靠自己的膝盖震慑一个粗暴蛮横的成年男子的,这种机会并不是太多,左林因此感到莫名的宽慰,他好像局外人似的欣赏着对方脸上丰富的表情变化,从惊吓到尴尬,从尴尬到悲悯,左林咬着手指偷偷地笑。
后来体育教师叹了口气说,是站不直,冤枉你了,可是……可是你这腿,以后不能当兵啦。左林满不在乎地拉好了裤子,拉好裤子后又解下,对着小便池撒尿,他说,谁稀罕当兵!
他侧过脸偷窥着体育教师,体育教师是当过兵的,他的军裤在左林眼前放射着沉重的绿色的光芒,绿军裤下隐约可见一个体型标准的男人健壮而笔直的下肢线条。
那个瞬间左林耳边响起了很多人和他开过的一个玩笑,左林,你以后可以当骑兵。那些人心情各异,却为他的腿设计了同一个美妙的未来,包括街上的地头蛇三霸,他也这么安慰过他——腿弯怎么了,好骑兵腿都是弯的,左林,你以后当骑兵去!
我以后当骑兵。左林站在小便池前左顾右盼,他开始嘟囔起来。某种处境逼迫他思考着什么。厕所的地面中午时被冲洗过,现在半干半湿的,秋天的阳光从排窗里投进来,左林突然发现那块不规则的光影和地上的水渍尿痕混在一起,形状酷似一匹奔马。
我骑马。他说,我当骑兵。
体育教师离开后左林仍然留在厕所里,他瞪着厕所的地面,他看见奔马状的水渍在阳光的辐射下开始膨胀,开始起伏,开始向上跳,向上跳,然后那件神奇的事情便发生了。
他听见外面的女贞树丛里响起了一阵细碎但异常悦耳的马蹄声,他抬起头向厕所窗外张望,清晰地看见一匹白色的长鬃骏马从树影中向操场奔驰而去。
是一块宣传橱窗挡住了左林的视线,当他追到宣传橱窗后面,白马不见了,马消失的速度比它的到来更加迅捷,最后的马蹄声也被一种嘈杂的刺耳的声浪淹没了。
左林看见的依然是学校的灰土操场,操场上尘土飞扬,九月干燥的阳光映照着排练国庆团体操的队列,广播喇叭里一个女声重复着口令,一二,打开……三四,收拢。操场上排成花环形状的人群按照口令模仿花朵的绽放。
那匹白马不见了。左林躲在宣传橱窗后心神不定,他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学校里永远也不会跑来一匹马的。但左林不甘心放弃一个奇迹,他耐心地等待着,向每一个发出可疑声息的方向张望。
奇迹却没有再次出现,他看见的只是一座类似军营的学校,一半安静,一半喧闹,安静与喧闹尖锐地对峙着。一只金黄色的蜻蜓撞击着玻璃橱窗,一页作业纸在低空中飞了一会儿,落在花坛上。那不是左林等待的奇迹。白马不见了。左林很失望,他不愿意再回到操场上去,在排练接近尾声的时候他独自离开了学校。
按理说左林经过传达室应该是猫着腰匆匆而过的,但左林想再次证实一下来访的白马到底是一次奇迹还是一种幻觉,他敲传达室的玻璃窗,问里面那个老门卫,有没有一匹白马跑到我们学校来?
老头说,什么马跑到我们学校来了?左林说,一匹白马,你有没有看见一匹马跑到我们学校来?老头这回听清楚了,他暴怒的反应令左林不知所措,一定是误以为左林戏弄他眼神不好。老头抓过一把扫帚向窗户外扔了出来,我没看见白马,就看见你这头黑驴!
好多人对左林怀着炽热的仇恨,左林下意识地夺门而逃,他是突然想起来老头患有眼疾的,一只眼睛时常用一块纱布蒙着,有时分不清谁是教员谁是学生。
他记得老头从传达室里追了出来,老头咒骂他的声音先是愤慨,而后充满了意外的惊喜,他说,好呀,左礼生的儿子!你也配笑话我,我看不清别人看得清你这头小黑驴。你跑呀,跑呀,长着个罗圈腿,你他妈的还想跑多快?
侮辱对于左林是司空见惯的,左林很少为受辱而生气,但他很好奇,为什么别人用了这么多的智慧和词汇来形容他的步态。
有人说他走路像撒着尿,一路走一路撒,有人打赌说铁匠家的大黄狗能从他的腿裆里穿过去,有人形容得温和,说他像南极洲的企鹅,有的就令左林记仇了,春耕就这么说过他,像一个刚刚被鬼,子强xx过的妇女!
左林在黄昏的街道上奔跑,他的膝盖照例发出了无声的尖叫。左林听不见自己的膝盖的叫声,他纳闷老头为什么把他称为黑驴,隐约记起来在一部战争电影里看见过一个村妇骑着驴子到敌占区去,驴背上驮着两只花包裹,里面装的是地雷。但驴子的模样在他的记忆中有点模糊,左林在一路奔跑的时候看见的仍然是一匹白马,这回他清醒地意识到那是一匹虚拟的马,因此马奔跑的速度近乎疯狂。
他看见自己骑在那匹疯马的马背上,从狭窄的人来人往的生活区街上疾驰而过,所有的人都驻足观望,左林的嘴里发出了驭手雄壮的吆喝,驾,驾,驾。他对准前方的一辆自行车做了个挥鞭的动作,而后他像一匹马或者像一个骑兵一样在黄昏的街道上奔驰起来。
那年秋天左林按照他想像中的骑兵那样在马背上生活。梅芳去他家送鸡汤,看见他把一堆棉被放在三张椅子上,人坐在棉被上晃着腿,肩膀一耸一耸的。梅芳说,左林你搞什么名堂,被子会让你磨坏的。左林从来不向别人解释他古怪的行为,他坐在那匹虚拟的马上把一锅鸡汤都喝完了。
梅芳说,喝鸡汤还抖腿呀,看汤都洒了,左林你都那么大了,怎么还玩小孩子的把戏呢?梅芳回家后一直在哀叹没娘疼的孩子不容易长大,更让她担心的是左林坚定的旁若无人的表情,那表情在宣告,我玩的就是小孩子的把戏,不要你管。
那年秋天左林独来独往,心中怀着一个灼热而令人费解的秘密。连我都觉察出左林对骑兵生活的疯狂的妄想,我看见过他骑在学校的围墙上,就像骑在马上,一只手威武地指向空中。
左林的举止让大家为之担忧,他们都提醒左礼生注意儿子的心智发育问题。左礼生却不乐意听这些,他说,左林就是腿骨头歪了,大脑没长歪,他脾气怪,是让人欺负的,再说他立志要当骑兵有什么不好?瞎子学算命,罗圈当骑兵,那是造化!
由于南州勉强能算地处南方,除了动物园养着几匹光吃不跑的斑马,你甚至找不到可以替代的牲畜,左林的骑兵生涯的难度大家可想而知。
左林为他的马而时刻焦虑着。
他无法慢慢地走路,他一走路就听见踢踏踢踏的马蹄声,这声音逼着他以驭手的速度一路小跑,可是他清楚胯下的马并不存在。他从家里找到了一把镰刀,拆下木柄挂在腰上试一试,有点像一把马刀。
马刀马靴马鞭都可以用别的替代,独独最重要的马却很难寻觅。整整一个秋天左林做着马的梦,他在学校的厕所附近等待奇迹,但白马再也没有来。
然后是一个雨后的清晨来临了,左林醒来发现宿醉的父亲正躺在他的身下,在梦里他爬到了父亲的背上,在梦里他像一个骑兵跃马一样跃到了父亲的背上。那个瞬间左林很惶惑也很惊喜,他轻轻地在父亲背上颤了几下,左礼生宽厚的后背柔软而坚实,让他联想起一匹好马的马背。
左林是多么留恋父亲的后背,可是他听见父亲在睡梦中咕哝了一声,起来,小便去。左林就去小便了,一种奇妙的快感仓促间结束了,它不会再来。左林深知他再也不能跃到父亲的后背上去了。
大家都说创作讲究灵感,我表弟左林也是从一次意外中吸取灵感的,就是从那个雨过天晴的日子开始,左林着手从人中间物色他的马。
左林在纸盒厂附近拦马,第一个拦住的是小安,他让小安弯下腰,做他的马。小安是个精明的孩子,怎么肯做左林的马,推开左林就溜了,回过头还威胁道,左林你给我小心点,明天我让三霸来打你。
左林说,三霸算老几,明天我让我表哥来打三霸!左林退回到墙影下,继续在街上来往的人群里物色他的目标。
他成功地拦住了纸盒厂张会计八岁的儿子,这次他吸取了教训,用了智慧,他说,怎么没有人跟你玩?我来跟你玩,我们玩个好玩的游戏吧。张会计的儿子上了当,可是当他发现左林其实是把他变成一匹马在街道上骑着玩的时候,他就不干了。
他怎么推搡左林左林也不下来,小男孩就哭叫起来了。纸盒厂的好多女工都从窗户里向他们探头张望,左林不得不放开小男孩从纸盒厂转移。只骑了五六米远就终止了骑马练习,左林不甘心,他怏怏地环顾四周,忽然觉得这条热闹的街道其实很荒凉。
生活区里行人无数,每一个行人其实都可以当他的马,他们好像一匹一匹马从左林面前奔驰而过,却没有一匹马愿意停下来让他跃上马背。
火车隆隆地驶过了生活区后面的运输铁轨,火车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铁骏马,那么多人骑过它,离得这么近,左林却从来没有上过火车。左林向火车车厢里一些模糊的人脸挥手,那些人一闪而过,火车也像一匹骏马一样一闪而过。在秋天苍白的阳光里,左林感受到了某种深深的孤独。
左林沮丧地来到了铁路桥桥洞,他看见傻子光春胖墩墩的身影在桥洞里左右摇晃着,他在水泥墙上磨一把锁。
左林说,傻子,你磨锁干什么?傻子光春说,你不知道锁里面的芯子是铜的?把铜芯子取出来呀。左林说,傻子就是傻子,你花那么大力气磨那点铜?有个屁用,收购站不收的。
傻子光春说,不送收购站,我跟货郎换洋画片的。左林说,你简直是世界上最傻的傻子,你不会从家里找吗,听说你奶奶以前是个地主婆,别说是铜了,没准她还有金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