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打包机发货
接下来的时间里,大家又聊了其他的一些话题,主要都是围绕着临一机生产经营管理方面的。管之明不愧是在厂里土生土长又担任了多年生产领导工作的老人,看问题自有其独到之处,说出来的见解屡屡让周衡等人茅塞顿开。相比之下,朱亚超因为是转业干部出身,在厂里分管的是安全保卫,过去与班子里的其他领导关系也比较淡,所以能够贡献的思想是有限的。
吃过饭,周衡让管之明回小招待所去休息,管之明却表示还要回车间去。他此前叮嘱工艺科的李工和陈工要在晚上八点之前拿出新的铸造工艺,现在时间快到了,他要去铸造车间看看。唐子风累了一天,原本是打算回家睡觉去的,闻听此言,也只能表示要跟管之明一道去车间了。管之明是50多岁的人,他没喊累,唐子风实在也不好意思喊累。
“年轻人,趁着年轻多干点活,不会吃亏的。”
前往车间的路上,管之明拍着唐子风的肩膀说道。共同吃过一顿饭之后,管之明与唐子风之间的关系又近了几分,他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阶下囚,把唐子风当成领导,而是把二人的关系当成了长辈与晚辈的关系。至于唐子风是否接受这种关系的定位,管之明就不在乎了。搁在几个月前,以管之明的地位,愿意这样拍唐子风的肩膀,唐子风都应当觉得受宠若惊才是。
唐子风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情况下该表现出逆来顺受,什么情况下该装得桀骜不驯。管之明是来给周衡解围的,所以也就是来帮他唐子风解围的,他有何必要去计较管之明的举动呢?反正管之明干完这桩活还得回南梧监狱去,并不会对他唐子风有丝毫影响,对方要在自己面前找找长辈的感觉,自己就给他这个面子好了。
带着这种想法,唐子风笑着应道:“管厂长放心,我现在是个单身汉,一身无牵挂,干多少活都没问题。我只是担心管厂长你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如果把你累出个好歹,周厂长可饶不了我。”
管之明自负地说:“这算个啥,以往抓生产,熬几个通宵不是正常的吗?对了,小唐,你跟我到车间去,也别当哑巴,有什么想法,也可以提。你不参与进来,怎么能知道生产是怎么回事呢?”
“可是,我啥也不懂啊。”唐子风说。
管之明说:“没关系,一会到了车间,我给你找个师傅,让他给你讲解。咱们定下的工期不是一个月吗?这一个月时间,你就扎扎实实地在车间里泡着,我保你一个月就能够出师,不说达到几级工的水平,最起码,车钳铣,电气焊,你多少能看出个名堂来。”
“没这个……呃,好吧,我听管厂长的。”
唐子风本想说句“没这个必要”,话到嘴边又改了口。管之明兴致勃勃地要给他当老师,他如果推辞,难免会让管之明对他有些看法,从而影响到双方的合作。周衡可是吩咐过他要照顾好管之明的,目的当然在于最大限度地压榨出管之明的能量,以便按时完成这批打包机的生产。
从内心来说,唐子风并不打算让自己成为一名工业技术专家,他甚至没打算在这个行业里干太长的时间。吃饭的时候,朱亚超问周衡是不是干满三年就要离开,这句话其实是问到唐子风心里去了。依唐子风的想法,二局派周衡和他过来,说好是帮助临一机扭亏,他们能够把这个目标完成,就功德圆满了,至于临一机未来如何发展,又关他和周衡啥事呢?
好吧,就算周衡是个敬业的人,对国家的机床产业发展忠贞不二,那也是周衡的选择,他唐子风并没有这样的理想。他费尽心机去金车讨欠款,开拓打包机市场,还有帮助黄丽婷开超市,动机都是短期的,目的是为了临一机能够迅速起死回生。如果临一机明年就能实现全面扭亏,说不定二局就会提前把他和周衡调回去,这才是他所要的结果。
至于说什么车钳铣、电气焊,管之明懂就够了,吴伟钦估计也是懂的,他唐子风需要学这些干什么呢?难不成管之明觉得他会在这个行业里干一辈子?别逗了,哥是想站在食物链顶端的,谁耐烦学这些东西?
随后的日子在紧张与平淡之中匆匆而过。管之明智计百出,带着工人和工程师一起改进工艺,挖掘各种潜力,不断地提升着生产效率。周衡向车间许下各种诺言,表示事成之后要重奖有功之臣,让大家过一个肥硕的新年。
唐子风发挥了自己作秀的特长,与分管后勤的张舒以及分管劳动服务公司的张建阳合作,为生产一线提供各种后勤保障。他让食堂为上夜班的职工提供夜宵,从超市弄来一批购物券发给工人,声称是劳保补助,让大家去买香皂毛巾啥的。可实际上工人又哪里用得上这么多香皂毛巾,这些购物券都转到了各家的女主人手里,虽说也就是十块钱的面值,但效果比直接发10元钱的奖金可好得多了。
管之明说要找人教唐子风技术,也并未食言。每到一个车间,他都要指派一名技术好的工人负责给唐子风讲解生产流程,还逼着唐子风亲手去操作各种机床。正如此前管之明说过的那样,机床操作其实并没有太大的难度,那些小学、初中学历的工人都能够学会的技术,对于唐子风来说就更没障碍了。
唐子风心里不乐意学这些技术,但真到让他学的时候,他还是学得挺认真的,而且果然就迅速掌握了各种技术的基本要领。再回头听管之明与工人们讨论工艺,他就不再是两眼一摸黑,而是能够听出一些道道了。再往后,他甚至能够在大家讨论的时候,也掺和着说上几句。他智商高,加之没有什么先入为主的思想禁锢,有时候出个馊主意,还真让人觉得有些独辟蹊径的感觉。
一来二去,唐子风居然有点喜欢上车间里的那点事了,在车间里也着实地交了一些朋友。其中与他最投缘的,当然是装配车间的钳工宁默。当着车间里小一半工人的面,唐子风与宁默相谈甚欢,然后意外地发现二人居然是老乡,都是从屯岭市出来的,你说巧不巧……
1995年1月3日,第一台长缨牌新型废旧金属打包机从临河发货,运往井南省合岭市的芸塘再生物资公司。
……
“这就是我们从临一机采购的打包机,能够压薄片包块,钢铁厂那边特别欢迎,我们的包块废钢原来压价都卖不出去,现在是供不应求。这机器自动化程度高,操作方便,不挑材料,的确是一台好机器。”
芸塘公司的打包车间里,公司老板喻常发对身边的两名汉子介绍道。
这两名汉子,是喻常发的老朋友,分别是合岭市龙湖机械厂的厂长赵兴根和总工程师赵兴旺,是亲兄弟俩。这个龙湖机械厂,原来是龙湖镇的乡镇企业,被赵家兄弟承包后,现在已经完全成为兄弟俩合办的私营企业。
龙湖机械厂是做农机修配起家的,现在发展到能够制造各种机器设备,包括切削机床、压力机床、注塑机、包装机等等,几乎没什么不能造的东西。赵兴根只有初中文凭,但弟弟赵兴旺却是上过大学的,是井南工学院的毕业生,技术上颇有两把刷子。
龙湖机械厂最擅长做的,就是山寨各种机器设备,据说不管多复杂的设备,只要落到他们手上,他们就能够完美地复制出来,而价格只需要原厂设备的一半。
喻常发与赵家兄弟的合作时间已经很长,龙湖机械厂生产过程中产生的废钢,都是由芸塘再生物资公司回收的,而芸塘公司的不少设备,则是请龙湖机械厂制造的。一些从其他地方买来的设备如果出了故障,喻常发也是请龙湖机械厂派人来帮忙维修,他对赵家兄弟的技术一向是非常信赖的。
上次唐子风和韩伟昌到芸塘公司来推销新型打包机,留了几张图片。喻常发找赵家兄弟看了看,对方表示这种打包机的设计非常新颖,颇有可取之处。像这样的设备,龙湖机械厂肯定是设计不出来的,但如果能够弄到一台样机,依葫芦画瓢,仿造出几台来,那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打包机不算什么精密机械,零部件的加工要求不高,正合适如龙湖机械厂这样的乡镇企业制造。
于是,喻常发向临一机下了一台打包机的订单,准备买回来之后就请龙湖机械厂仿造。如果龙湖机械厂仿造出来的打包机能够达到原厂的水平,哪怕只达到原厂的80%,他也会一口气采购三台。当然,价格方面,赵家兄弟是要给一个极大的折扣的,毕竟样机是由喻常发提供的。
如今,打包机已经运到,而且是在现场装配的,赵兴旺装扮成一名芸塘公司的职工,旁观了临一机工人装配这台打包机的全过程。
第七十七章 山寨
“这种机器,我们完全能够仿出来。”
赵兴旺信心满满地说道。他在井南工学院就是学机械的,要让他凭空设计一台机械,他的水平还不够,但要看懂一台机械的结构,他自忖是没有问题的。临一机的这台打包机是拆成许多部件运过来,在芸塘公司的车间里现场组装的,大体的结构他看得一清二楚。至于液压杆、中控箱之类的集成部件,万变不离其宗,自然也没什么难度。
“我听临一机的那个厂长助理说,他们这台打包机的设计有独到之处,很难仿造。有一些仿造的产品,用上几天就出故障了。”喻常发提醒道。
赵兴旺笑道:“喻总,那是他们诈你呢。就这么一台设备,能有什么独到之处?都是大家看得到的东西,还能有什么秘密不成?”
“我看到一份报纸,上面是这样说的……”喻常发递上一张半个多月前的井南日报,在第二版上刊登的正是唐子风让包娜娜帮忙发的长篇通讯稿,上面有关山寨产品质量低劣的部分,被喻常发专门用红笔圈出来了。
赵兴旺接过报纸,念了一小段便笑喷了:“……制造工艺极其粗糙,部件之间的配合度极差,质量堪忧……,哈哈,喻总,这分明就是临一机的人在故弄玄虚嘛,吹自己的质量好,说人家的质量不好,这不是常有的事情吗?还什么部件之间的配合度,这又不是机床,配合度高一点低一点,能影响个啥?就你们现在压出来的这种包块,差个几毫米的,钢铁厂会在乎吗?”
“这个我就不懂了。”喻常发说,他其实也是当过工人的,多少有点常识,对于报纸上的这种说法也是将信将疑的。媒体上的这类公关稿,骗骗普通老百姓没问题,对于有市场经验的人来说,是不会轻信的。尽管知道这一点,他还是认真地说道:“小赵总,我看这篇文章上说的,如果加工精度不够,会导致轴承断裂,你觉得有道理没有?”
“一派胡言!”被称为小赵总的赵兴旺断然说,“哪有说加工精度不够就会导致轴承断裂的,分明就是胡说嘛。这篇文章里说这是临一机的工程师说的,我看就是记者编出来的。”
“这个名叫韩伟昌的工程师,我是见过的,他不像是个胡说八道的人。”喻常发辩解道。
赵兴根站在一旁,看到喻常发的脸上有一些不悦的神色,便上前打圆场说:“兴旺,你也别说得那么绝对,临一机是大厂子,他们有些技术诀窍,可能是我们不了解的。这样吧,咱们在仿造的时候,对照他们设备的加工精度来做就是了。大不了多做一道精密加工的事情,也费不了多少事。”
“这倒也是。”赵兴旺说,他虽然觉得报纸上的说法不靠谱,但喻常发是客户,他开了口,自己完全不在乎也不合适,这涉及到一个面子问题。大家私交归私交,这毕竟也是几十万的一台设备,人家有点担忧是正常的。
“赵总,还有小赵总,你们估计一下,仿造这样一台打包机,需要多少钱?”喻常发转入了一个更实际的问题。
赵兴旺说:“我估计过了,我们这边的成本大概要25万左右,喻总给我们加个利润,就算28万好了。”
“28万……倒是不贵。”喻常发说,“不过,你们要拖我这台设备过去做样子,起码要耽误我10天的生产,而且这设备还要拆卸,重新装起来,怕是质量上就要受影响了,你们得给我一个折扣价吧?”
所谓拖设备过去做样子,是指赵家兄弟要把临一机的这台打包机带回龙湖机械厂,然后大拆八块,以便测量每一个部件的尺寸,用于仿造。这种做法在机械厂里是很寻常的,早年临一机也干过类似的事情,把从国外买来的机床拆开,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测量出来,形成图纸,最终就可以仿造出类似的机床。
当然,这种仿造往往是有其形而无其神,许多国产设备的功能与国外原装设备一样,但精度、使用寿命等等就差出很多,这是因为材料、工艺等方面的短板不是靠模仿能够补齐的。
打包机是喻常发买的,拿给龙湖机械厂作为模仿的样机,还要进行拆卸,龙湖机械厂当然是要支付费用的,这费用可以一次性地支付,也可以折在山寨打包机的售价里。龙湖机械厂过去仿造过不少设备,都是这样做的。
“每台我给喻总再减2万,怎么样?”赵兴根说。
“这个……有点少吧。”喻常发不满地说。
“喻总能要几台?”
“先要一台看看,如果质量和临一机的这台差不多,那我可以要三台。”
“质量上肯定没问题的!”赵兴旺说。
喻常发笑而不语,这种事情,他岂能凭着对方一个承诺就松口?
赵兴根想了想,说:“喻总,这样好不好,如果你只要一台,那我只能给你减2万。我这边做仿测,也是要花成本的,如果量少了,我就亏了。等这台做出来,喻总试用一下,如果觉得质量好,愿意再订后两台,每台我给喻总减3万,你看如何?”
“后续的,每台减4万。”喻常发说。
“好吧,成交!”赵兴根说。他与赵兴旺是有默契的,赵兴旺报的价格里,本身就有很大的水份,按照24万一台销售,龙湖机械厂还有足够的利润。他们仿造这台打包机,当然并不仅仅是卖给芸塘公司一家,仅合岭市就有十几家废旧金属回收企业,井南全省的这类企业就更多了。他把价格压得低一点,就算是每台的利润比较少,只要销量上来了,总利润就非常可观了。
“还有一点……”喻常发说,“咱们亲兄弟明算账,丑话还是要说在前面。如果你们仿出来的打包机,真的像这报纸上说的一样,用几天就坏,那我可是要退货的。到时候,你们得赔我现在这台打包机的损失费,还有我的误工费,这个数目最好也提前说好吧?”
“喻总觉得多少合适呢?”赵兴根问。喻常发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如果龙湖机械厂无法仿造出这台打包机,平白无故把人家的设备拆了,还耽误了人家的时间,当然是要给补偿的。
“算个整数,10万吧。”喻常发说。
赵兴根说:“喻总,你这口子也开得太大了?如果我们的设备质量不行,我们会退给你全款,我们的损失也是20多万。你也就是出了一台机器,我们拆了一下,又给你装好了,你能有多大损失?”
“我的误工费不要算吗?”喻常发说。
赵兴根反驳道:“误工也就是10天的样子吧,一天能有1万?”
喻常发冷笑说:“赵总,账不是这样算的。如果你们现在是仿不出来,我就去向临一机订货了,半个月时间就能拿到后面的设备。可现在我相信你们能仿出来,同样是半个月时间。如果你们的设备能正常生产,我这里当然没问题。可如果你们的设备出了问题,我最后还是不得不去向临一机订货,这中间耽误的时间,该找谁算呢?”
“我们的设备不会有问题的。”赵兴旺再次声明。
“我也相信这一点。”喻常发说,“所以我们签一个这样的协议,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既然你们对自己的设备有信心,签个协议又有啥呢?”
赵兴旺傻眼了,自己刚才那句话,真是给自己刨坑啊。是啊,你既然这么自信,那就签个协议呗,反正对你也没影响。如果你不敢签协议,那岂不就意味着你对自己也没信心?
赵兴根想了想,说道:“兴旺说的是没错的,我们的质量肯定不会有问题。不过,什么事都有个万一是不是?万一出现什么情况,我们要承担退货的损失,还要承担10万的误工费,这个风险对我们来说太大了。喻总,咱们两家也是合作多年了,你的这个误工费,能不能给我们少算一点?”
“8万?”喻常发问。
“5万吧。”赵兴根咬咬牙,这个数字是在他的承受能力之内的。换成别的时候,他其实是可以接受一个更高的赔偿金额的,因为他相信弟弟的眼光和能力,以他自己的经验,也觉得仿造这样一台设备没什么风险,签这样一个协议没啥压力。可喻常发给他们看的报纸,多少还是影响到了他的判断,是啊,万一呢……
“5万就5万吧。”喻常发手一挥,“其实我对赵总你们的技术还是非常信任的,这样一台设备交给你们,那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吗?”
“没错,喻总放心吧!”赵兴根说道。
双方签了协议,规定好各种情况下的赔偿条款,随后,赵兴根便从厂里调来几名钳工,把刚刚装配好不久的这台长缨牌打包机重新拆解开,用大卡车运回了龙湖机械厂,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山寨运动。
第七十八章 不幸而言中
仿造一台设备,其实真没什么难度。各种机械的设计都是要遵循一定套路的,比如两个部件之间如何连接,不外乎是几种方式,别说赵兴旺这种科班出来的工程师,就算是一般的钳工,只要有一些经验,就能够看得明白。
机器里的许多零件都是标准件,比如螺丝、弹簧、轴承等等,都有若干种固定的规格。设计师在设计机械的时候,一般都会选用这些固定规格的零件,而不会自己另搞一套。
采用固定规格的零件,意味着许多零件可以交由专业厂来批量制造,能够大幅度地降低成本。此外,零件的规格统一了,就意味着通用性能够得到提高,不同位置上的同一规格零件可以换用,用户就不需要为每个零件都单独准备备件,能够降低备件库存的成本。
零件的规格化还能提高工具的通用性,比如说一般螺丝的螺帽都是六角形的,有几种不同尺寸,修理工只需要准备一套六角扳手就可以拆卸所有的螺丝。如果螺帽形状不统一,有三角形的,有五角形的,看起来是挺艺术的,但修理工就要抓狂了。
由于大多数零件是标准化的,所以山寨一台设备的时候,这些零件都可以从市场上采购到,山寨厂商无须自己去制造这些零件。合岭市有着发达的民营机械制造业,从而形成了一套非常完整的零件配套体系。在合岭市的大街小巷,密布着各种零配件商店,可以买到各种规格的零配件。这有点像后世的“华强北”,你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去设计一台性能超群的新手机,所有的配件都是现成的。
如龙湖机械厂这样的企业,敢于尝试山寨各种新设备,正是基于这样一个产业配套体系,经济学家把它叫作“产业公地”。
赵家兄弟把临一机的打包机运回厂里,马上组织工人和工程师开始进一步拆解,绘制出装配图纸。对于其中涉及到的标准件,会有人量出具体规格,然后到商店去购买。对于那些非标部件,则需要测量具体尺寸,画成图纸,自己进行制造。
“前端锁死机构轴承断裂……”
赵兴旺和两位工程师蹲在被称为前端锁死机构的那个部件前,仔细观察着部件的结构。
临一机设计的这台打包机,采用的是前端出块设计,也就是在把轻薄废钢压制成包块之后,会由一个专门装置把它从前端推出去。前端的这个门在机器压制包块的时候是关闭的,等到包块压制完毕后再打开,以便出块。这一开一闭,自然就需要有一个锁死装置,从整个压制过程来看,这个锁死装置是要承受一些压力的,如果压力过大,就可能会出现部件断裂的情况。
在井南日报的那篇报道里,言之凿凿地声称有一家企业仿造的打包机前端锁死机构发生了轴承断裂的情况,而那位名叫韩伟昌的临一机工程师则告诉记者,说这是因为加工精度不足导致的。赵兴旺虽然对报纸上的内容并不完全相信,但拆解到这个部件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小赵总,我觉得记者可能搞错了吧?”一位名叫潘有栋的工程师说,“从受力情况来看,轴承是不可能出现断裂的,倒是前面的支撑轴受力比较大,要断也是这根轴断。”
“记者懂个啥,肯定是人家说的时候,她听错了。”另一位名叫刘念的工程师说。
赵兴旺点点头,说:“你们说得对,我也觉得轴承没啥问题,如果要出问题,应当是这根支撑轴的问题。报纸上说,出现故障的原因是加工精度不够,你们认为有道理没有?”
“这个倒是没听说过。”潘有栋说,“加工精度和受力有啥关系?”
“还是有关系的。”刘念说,“如果精度低了,表面不够光滑,轴和轴瓦之间的接触面就小了,压强分布不均匀,是不是容易导致断裂?”
“倒也有点道理。”赵兴旺说。
刘念说:“小赵总,有栋,你们来看,这根支撑轴的加工精度的确是很高的,其他零件是精车车出来的,这根明显是磨过的。那个韩伟昌也是这样说的。”
潘有栋说:“管他呢,既然他说要磨过才行,那咱们就上磨床磨一下呗,也增加不了多少工时。”
赵兴旺说:“没错,咱们一切都照着他们的标准来。他们用车加工,咱们也用车加工。他们上磨床,咱们也上磨床。咱们和他们造得一模一样,我就不信会出毛病。”
说是一模一样,其实到最后还是有点差异的。山寨产品的卖点在于便宜,对于外观之类的要求自然就不必太在意了。受报纸上那篇文章所带来的心理暗示的影响,在涉及到受力结构的地方,赵兴旺提出了比较高的要求,包括把一些原本只需要用精车加工的地方,增加了一道磨床加工的工序。但其他的一些地方,龙湖机械厂是本着能省就省的原则,最终造出来的设备,光是噪音就比临一机的这台大出了许多。
“还是不如原厂的质量啊。”
赵兴旺带着一干工人把这台“龙机牌”打包机在芸塘公司的车间里安装妥当之后,喻常发上三路下三路地审视着这台设备,咂巴着嘴评论道。
“这只是外观,用起来是完全是一样的。”赵兴旺说。
“你们运过来之前,试过机没有?”喻常发问。
赵兴旺说:“试过了,打了50个包,除了声音稍大一点,其他的和临一机的机子没啥区别。”
“那么现在可以开机了吗?”喻常发又问。
“随时可以。”赵兴旺说。
喻常发喊来自己的工人,让他们开始装料,然后启动打包机开始工作。一堆锈迹斑斑的废钢被投入打包机,机器轰鸣着,把这些形状各异的废钢挤压成片状的薄块。随后,前端的出包口打开,一个包块被推出来,落在地上。随后,出包口重新关上,机体上盖打开,自动送料装置把下一批废料投入了机体,开始新一轮压缩打包。
“嗯,声音是大了一点。”喻常发挑剔道。在他心里,对于这台打包机倒是挺满意的,打包的效果与临一机的打包机没啥区别,声音大一点其实是无所谓的,车间里本来就是闹哄哄的,谁会在乎机器的声音大小呢。
“我说吧!”赵兴旺面有得意之色,“别听那些记者瞎扯,什么仿造产品质量不行,哄鬼呢?就这样一台机器,我闭着眼睛都能……”
他刚说到这,就听得“咔”的一声脆响,接着便是电动机呜呜的过载声。坐在控制台边上的那名操作工便是经验丰富,眼明手快地按下了停止键。电机嘎然而止,现场一片寂静。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赵兴旺失声喊道。
“小赵总,前端的支撑轴……”随同前来试机的潘有栋用手指着打包机,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只见在那打包机的前端,本应锁死的出包口被硬生生地挤开了,出包口下端的支撑轴已经脱离了轴座,表面是一个白生生的茬口。
支撑轴断了!
赵兴旺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眼前啥也看不见了,只剩下那个灰白色的茬口。
这怎么可能呢?自己分明是严格按照临一机的设备尺寸仿造的,临一机说这根支撑轴要打磨,自己就让工人按着标准打磨了,表面精度、同圆度啥的,都和临一机设备上的那根轴毫无二致,有什么理由它就断了呢?
在把设备送到芸塘公司来之前,他在厂里已经试过车了。虽然没有像他向喻常发说的那样打了50个包,但十几个包是有的,设备运行没有任何问题。现在刚刚打了几个包,轴就断了,这让他如何解释才好呢?
“小赵总,我看过了,刚才那批废钢里,有很多短钢筋,可能打包的时候压力大了一点……”潘有栋上前看过之后,回来低声向赵兴旺报告道。
打包机在龙湖机械厂试车的时候,用的原料是厂里自己生产时产生的铁刨花,相对比较松软,打包压力也不大。芸塘公司的废钢,种类就非常多了,有些短钢筋的强度是很大的,要把它们挤压成块,需要施加更大的压力,很显然,前端机构的支撑轴就是因为无法承受这样的压力而断裂的。
原因找到了,但赵兴旺根本没法向喻常发说。打包机就是用来压缩各种钢材的,再生物资公司收购回来的轻薄废钢,既有铁刨花、铁皮等松软材料,也有钢筋、螺丝等高强度的材料,打包机必须能够同时应付各种材料才行,哪有压几根钢筋就损坏的道理。
“小赵总,这是怎么回事?”
喻常发也走过来了,脸黑得吓人。如果说,他此前对于报纸上的内容只相信了三分,现在已经信到九分了。看来,临一机的确是有独特的技术诀窍啊,他们说山寨产品质量不行,并非是故意在黑竞争对手。
第七十九章 问题出在哪
“喻总,这只是一个意外!”
赵兴旺汗流浃背地说。
他是真的慌了,这种慌张来自于对未知的恐惧。
如果龙机真的是偷工减料,导致设备出现故障,赵兴旺充其量是有些尴尬,不至于恐慌。做机械产品,在不起眼的地方搞点名堂,以节省成本,这是难免的事情。有时候不小心穿帮了,被客户质疑,也是有办法解决的,比如及时上门维修,再免费送点配件之类的,人家也就不计较了。买山寨产品的厂商,本身对于质量问题也是有足够容忍度的,一分钱一分货,这是普遍真理,谁花5000块钱买辆汽车还会挑剔座位不是真皮的?
可眼前的事情完全不是这回事,赵兴旺敢指着诸天神祗发誓,龙机在这个前端机构上没有任何偷工减料。就那根支撑轴来说,没有任何理由说一定要用磨床磨,但赵兴旺还是让工人磨了一遍,做到与临一机的那根轴一模一样。
可偏偏就是这根一模一样的轴,才压了十几个包就断裂了,这完全颠覆了赵兴旺的认知。你要说是轴的设计不对,人家临一机的轴为什么没断呢?同样的设计,同样的加工工艺,你的轴断了,人家的轴没断,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最恶心的是,临一机居然在一个月前就预言了这件事。没错,赵兴旺坚信报纸上的内容只是一个预言而已,因为他在这些天也去了解过,井南省在此前并没有哪家企业买过临一机的打包机,更没有哪家企业仿造过这种打包机,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报纸上这篇文章的内容只是编出来的,目的只是为了诋毁他们这些山寨企业。
可你说是诋毁,人家恰恰说对了。人家说山寨产品的前端锁死机构会出问题,你就真的出了问题,那么你还能说啥呢?到了这一步,你要向客户说临一机的宣传是胡说八道的,客户能相信你吗?
“是什么意外?”
喻常发可不是会被随便糊弄过去的。他现在心里充满了愤怒和懊悔。他的愤怒之处,在于赵家兄弟居然敢在他面前吹牛,明明没有这个金刚钻,却非要揽这桩瓷器活。他的懊悔之处,则在于唐子风早就向他警告过这种情况,他却出于省钱的考虑,只订购了一台打包机,把满心希望都寄托在了赵家兄弟身上。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不打这个主意,而是老老实实地从临一机手里买四台打包机,这会火力全开,能消化多少废钢啊。这种片状的废钢包块,受到了各家钢铁厂的好评,有多少就能卖出多少,几乎就是躺着赚钱的事情,自己却是错过了。如果其他同行买了更多的长缨牌打包机,他们的消化能力就能大幅度提高,市场就被他们抢走了,这是多么令人心疼的事情啊!
“喻总,你应当相信我们的实力。”赵兴旺说,“这个支撑轴断裂的事情,绝对是偶然的。具体原因,我现在也分析不出来,有可能是我们加工的精度的确不够,也有可能我们在测量的时候出了点差错,这要等我们回去查过图纸才知道。”
“那你们什么时候能够查清楚?”喻常发问。
“五……呃,三天,三天行吗?”赵兴旺问。他心里真的没数,按他自己的估计,五天时间根本就不够,但他也知道,喻常发根本不可能给他更多的时间。
“你知道我们三天时间要加工多少废钢吗?”
“那……两天?”
“两天你能保证解决问题?”
“我们尽力而为……”
“小赵总,咱们是老朋友了,你跟我说实话,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握?你们如果没有把握,我就是赶紧向临一机订货了。上次他们来安装的时候跟我讲过了,他们现在订单多得很,订了货还要排队,晚一天订货,可能就要晚一个星期才能拿到货。我真的没有时间等你们。”喻常发幽幽地说道。
“这……”赵兴旺哑了。上一回他敢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的产品质量没问题,那是因为他觉得这样一台设备根本没什么难度。但现在他不敢说了,事实就在面前,最关键的是,他连为什么断轴的原因都没搞清楚,哪敢再拍着胸脯说自己有把握呢?
这时候,赵兴根已经闻讯赶到了,看到那根断掉的支撑轴,他的脸色也异常难看。他先去和赵兴旺低声交流了几句,然后走到喻常发面前,说道:“喻总,这件事我非常抱歉。我的人品,喻总应当是知道的,我和兴旺绝对没有一点要哄骗喻总的意思,这一点请喻总相信。”
“兴根啊,你和兴旺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们的人品怎么样,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可现在这个情况……”喻常发拖着长腔,等着赵兴根说话。
赵兴根说:“这样吧,你再宽限我们两天,我们认真查一下原因。如果我们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每台设备我再给你减1万元。如果我们解决不了,那就麻烦喻总再去订临一机的打包机,上次说好的赔偿金,我再加1万,喻总觉得怎么样?”
赵兴根也是没办法了。钱是身外之物,企业信誉才是最重要的。自己先前的话说得太满,现在被当面打脸,他如果不主动提出增加赔偿数目,以后也没法再和喻常发做生意了。
喻常发点点头,说:“那就这样吧。兴根啊,你也别觉得我是在趁火打劫,其实我是非常希望你们能够仿造成功的,我多省一点钱,你们也多一些业务,这不是对大家都好的事情吗?可现在这种情况,我这边耽误一天时间,少赚到的钱就是几千上万,我不敢等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多谢喻总了。”赵兴根连声说道。
“你们要查故障原因,是在我这里查,还是你们把机子带回去查?”喻常发指着那台损坏的打包机问。
赵兴根说:“当然是带回去。放到这里,也影响喻总这边的生产是不是?”
“嗯,好吧。”喻常发说,“不过,你们如果把机子带回去,修好以后,最好多测试几遍,不要忙着送过来。这一来一去,运输费也不得了。”
“好的好的。”赵兴根应道。
一行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那台龙湖牌打包机又被重新拆解开,装上卡车运回了龙湖机械厂。回到厂里,赵兴根把赵兴旺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问道:“兴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弄明白没有?”
赵兴旺哭丧着脸:“哥,不应该啊。”
“什么不应该?”
“我们完全是照着临一机那台机子的样子做的,一点差错都没有。他们的机子用得好好的,怎么咱们的机子就坏了呢?”
“报纸上说,机子损坏的原因是加工精度不够……”
“这不可能啊!我们也是拿磨床磨的。就这么一个支撑轴,又不是什么精密部件,哪有用磨床磨的,正常情况下,做个精车就足够了。”
“也许他们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兴旺,要不你还是让人再去磨一根轴出来,换上试试。”
“也只能这样了。”赵兴旺灰溜溜地说。
要重新做一根轴,工序是很多的,先要粗车,再精车,再上磨床,中间还有各种热处理环节,什么正火退火之类的。赵兴旺无法知道临一机的加工工艺是怎么样的,但机械设计里这类轴的加工工艺无外乎就是如此,再变也变不出啥花儿来。
借着工人加工支撑轴的工夫,赵兴旺带着一干技术人员,开始研究图纸,试图找出哪个地方与临一机的原始设计存在误差。芸塘公司那台长缨牌打包机已经送回去并且重新装配好了,他们不可能把设备再借过来拆卸一次,只能照着上次仿测的图纸进行分析。
临一机的打包机是没有问题的,这一点大家都不否认。自己照着做的打包机出了问题,那就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抄错了,二是字体不如人家工整,被老师扣了卷面分。报纸上的那篇文章,被大家找出来反复研讨,试图从“韩伟昌”的陈述中找出什么启发。
“图纸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我们是严格按照临一机的打包机测绘出来的。”刘念把每一张图纸都看过几遍之后,肯定地说道。
“如果尺寸出了问题,我们的机器肯定装配不起来。”潘有栋也说道。
“这么说,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生产过程出了问题?”赵兴旺问。
刘念说:“我觉得问题肯定是出在生产过程上。比如说,粗车以后的调质,有没有做到位。还有精车以后的淬火和回火,车间里有时候会马马虎虎的。”
“会不会是咱们的量具出问题了?测量出来的结果错了。”有人脑洞大开。
“是啊,这报纸上不是说了吗,加工精度不够就会导致故障,万一咱们哪个部件差了那么一点点呢?”
“要不,咱们把机器拆了,全部再测一遍?”
“拆吧,如果找不出原因,咱们厂可就糟糕了。”
“唉,又得加班了……”
第八十章 会不会是在故意诱导我们
一干人拿着卡尺、千分尺、角度尺、塞规之类的量具开始复查零件的尺寸,结果还真查出了一堆毛病,这里长度少了零点几毫米,那里角度差了几度之类的,林林总总有几十项之多。搁在以往,这样的毛病根本就没人在乎,龙机的产品向来是以低价取胜的,萝卜快了不洗泥,说的就是龙机的情况。如果每个零件都严格要求,生产效率怎么提得起来?成本又如何降得下去?
事实上,机器设备也没那么娇贵,有些地方差个零点几毫米,拿锉刀锉一锉,或者垫点什么东西,也就糊弄过去了,不影响使用就行。有些零件之间的配合不好,运动起来显得生涩,过一段时间也就磨合了,能有多大的问题?
可这一回,大家不敢再这样想了,设备出了故障,完全找不到原因,大家哪敢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于是,一批零件被要求重新返工,更有工程师到生产现场去盯着每一个环节,不容许工人做出任何偏离工艺要求的操作。龙机也算是一夜之间就达到iso9000认证的水平。
“好了,完全没问题了。”
赵兴旺揉着酸疼的腰,大声地宣布道。
经过一个通宵的检查,所有可能存在的毛病都已经被纠正,一根新的前端机构支撑轴已经被加工出来,轴的表面磨得锃亮,几乎可以当镜子用了。
“现在开始装配,所有的人都注意了,装配过程中不能有磕碰,任何一点磕碰都可能会影响设备的质量!”赵兴旺叮嘱道。
这是一次堪比艺术创作的装配过程,所有的人都遵循着小心轻放的原则,一枚螺丝拧几圈都是严格照着规范做的,没人敢像过去那样大大咧咧地随便拧几下就好。在大家看来,自己正在安装的不是一台傻大黑粗的打包机,而是一块精密的钟表。
“应该可以了吧?”
潘有栋站在一旁,看着钳工们在机器上忙碌,低声地向身边的刘念问道。
“我觉得应该没问题了。”刘念说。
“可是,你相信问题是出在安装上吗?”潘有栋又问。
刘念苦笑着摇摇头:“这怎么可能呢?打包机这样的设备,如果仅仅是因为安装不够精密就出这么大的问题,那也就别用了。你想想它的工作场景是什么样的,上百吨的压力,机器得非常皮实才行啊。”
“可是,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又会是什么呢?”
“谁知道,但愿这次能行吧……”
“我去买香……”
在心里犯嘀咕的,肯定不只是潘有栋和刘念,事实上,赵兴旺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只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先试试再说。
打包机被重新装配起来了,有工人往机体里扔了一堆铁刨花,然后按动电钮。设备的运行非常顺畅,甚至噪音都比从前低了几个分贝,这应当是得益于加工精度的提高。前端机构顺利打开,一块压缩好的包块被推出来,然后机构复位,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换材料,投废钢筋!”赵兴旺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颤音。
一堆废钢筋被投进去了,上盖关上,同时主液压杆和侧推液压杆同时发力。大家无法看到机体内钢筋的变形,但从液压杆的推动过程也能看出打包过程进展顺利。不过,大家更关注的,是前端机构的情况,所有的人都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千万别出问题啊!
“当!”
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锁死机构打开,一块压好的包块被推出来,落到了地上。
“好!”
众人齐声喝彩,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也如金属包块一样落到了地上。总算是没白费力气,新装配起来的打包机经受住了打包钢筋的压力考验。莫非问题真的出在加工精度上,重新换一根支撑轴,问题就解决了?
可是,这不科学啊!
“兴旺,你看,问题是不是已经解决了?”赵兴根向弟弟问道。
赵兴旺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从道理上说,问题应当不在这方面,可现在的情况却又正好相反。我觉得,还是再多压几个包吧,看看质量能不能稳定。”
“这是肯定的。”赵兴根说,“如果再像上次那样,在厂里压得好好的,到了喻常发那边就出问题,咱们可真的丢脸了。”
“唉……”赵兴旺叹了一声,然后向工人吩咐道:“再投一次料!”
又一批短钢筋投进去,压缩,出包,情况良好。
“再来一次!”
“咔!”
刚刚压到第三次,所有人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还是同样金属断裂声,还是一个地方,新造出来的支撑轴比它的前任只多坚持了两个回合而已。
“我艹!”赵兴旺怒吼了一声,嘴角鲜血横流。
“这是什么原因?”赵兴根的脸黑得像要下雨一般。
“或许是……”赵兴旺说不下去了,他脑子里一片茫然,能做的都做了,结果还是一样,问题到底出在哪呢?
“赵总,小赵总,我有一个猜测……”潘有栋怯怯地凑上前来说道。
“什么猜测?”赵兴旺懒懒地问道。
潘有栋说:“这张报纸上写的内容,会不会是在故意诱导我们?”
“诱导?你是说什么诱导?”赵兴旺问。
“小赵总,你看,他们特别强调说是因为我们的加工精度不够,所以才导致了故障。会不会情况恰好是相反的,正是因为我们的加工精度过高,才导致出现了这样的故障。我刚才琢磨着,各个部件的加工精度高了,摩擦力就小了,这样液压杆的压力就会全部传递到前端机构上,支撑杆承受的压力过大,所以就断了。如果我们把加工精度降低一些,或许就没事了……”潘有栋说得头头是道,听起来似乎还有那么一点道理。
赵兴根说:“可是,你们不是说临一机的打包机加工精度就是很高的吗?”
潘有栋说:“我刚才回忆了一下,我们仿测芸塘公司那台打包机的时候,注意力都放到支撑轴上了,其他地方的加工精度是怎么样的,我们好像没有特别注意。”
赵兴旺说:“我记得跟你们说过,让你们要检测表面粗糙度的。”
潘有栋说:“我们的确是检测了,但现在回忆起来,好像检测得不是特别认真。我们有点先入为主了,总觉得临一机的加工精度肯定是非常高的,或许他们恰恰是反过来的。”
“会这样吗?”
“不好说……”
“……”
大家都懵圈了,赵兴旺认真地想了想,似乎前些天仿测临一机打包机的时候,自己的确有些疏忽的地方,没有特别去检查每个部件的加工精度有什么问题。受到报纸的误导,自己和其他工程师可能会下意识地觉得对方的精度要求非常高,万一不是这样呢?
再往下想,问题就更多了。每个部件的形状,大家也有先入为主的地方。比如说,大家潜意识里都会认为一根轴的直径是处处相等的,测量的时候不会每一个点都测一遍。但如果临一机做了手脚,让这根轴的某些地方粗一点点,某些地方细一点点,轴的受力分布就完全不同了。想想看,一个力量作用在杠杆头上和作用在杠杆中间,效果会是相同的吗?
“那现在怎么办?”赵兴根问。
“试!”赵兴旺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就不信临一机能玩出什么花招来。”
“好吧,我们还有36个小时的时间……”赵兴根说。
实践表明,36个小时对于研制一台机械来说,实在是只能算作白马过隙。赵兴旺带着一干技术人员又拼了两天一夜,到第三天下午,他终于颓唐地坐下了。无论是改变部件的加工精度,还是调整部件的形状,最终都无法解决断轴的问题。
有几次,新装配起来的打包机已经能够连续打出十几个废钢筋的包块,让人觉得胜利就在眼前,可随即支撑轴又扛不住了,咔嚓一声断成两截。最让人郁闷的是,当他们照着上一次的样子重新做出一根轴来换上去之后,前面的已经取得的成果也不复出现了,让人觉得刚才的进展其实只是一场浮云。
到了这个地步,赵兴根也不敢再有什么幻想了。就算是他们能够拼凑出一台勉强能用的打包机,他也不敢卖给喻常发,因为在他们自己都没弄明白原理的情况下,谁也无法保证这样的打包机不会出故障,届时他就没法交代了。
他给喻常发打了一个电话,非常沮丧地承认龙机无法仿造出合格的打包机,请喻常发另请高明。至于此前商定的赔偿金,他会一分不少地支付给芸塘公司,绝不赖账。
挂断赵兴根的电话,喻常发随即就拨通了一个远在临河的号码:
“喂,是韩工吗?我是井南的老喻啊。你们那个打包机我们试用过之后,觉得效果还是蛮理想的。我们想再订三台,预付款啥的都没问题,就是希望能够快一点发货,……嗯嗯,什么,要排队啊,最快也要一个月?韩工,咱们可是老朋友了,能不能帮哥哥我走个后门,加快一点啊,哪怕价钱上再高一点都可以的……”
第八十一章 来了个外援
“兴旺,还没琢磨出来吗?”
龙湖机械厂,厂长赵兴根带着几个人走进车间,来到正蹲在那台打包机前发呆的弟弟赵兴旺身边,轻声地问道。
从仿造打包机失败至今,已经过去了一星期时间,赵兴旺仍然在琢磨着这台打包机的问题出在哪里。凭借与喻常发以往的交情,他到芸塘再生物资公司的打包车间去了十几趟,把那台长缨牌打包机的尺寸反复测量了若干遍。当然,喻常发不会允许他再次把打包机拆开,所以有些藏在内部的部件,他就只能从外表去猜测了。
支撑轴的加工精度和形状是赵兴旺关注的重点,他让工人们制作了十几根不同的支撑轴,有光滑的,有粗糙的,有笔直的、有纺锤状的、有哑铃状的,每一根轴都被装配到打包机上去进行实验,以确定是否符合原厂的设计。
除了支撑轴之外,其他与之相关的部件,赵兴旺也让人重新制造了,这短短一星期时间,光是制造各种部件的花费就快要上万了。
赵兴旺这样执着地要找出问题,除了自己勤奋好学的原因之外,还有两个目的。第一当然是为了止损,如果他能够找出打包机断轴的原因,非但现在这台打包机可以修复之后销售出去,龙机还可以开拓新的业务,然后能够以新业务的利润来弥补此前向芸塘公司赔偿造成的损失。第二点,就是他必须要弄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这不仅仅关系到能否仿造出一台合格的打包机,还涉及到未来对其他设备的仿造。
一台打包机仿造失败了,前前后后的损失有30多万,这仍在赵家兄弟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如果后续的其他设备也出现同样的问题,一而再、再而三地仿造失败,兄弟俩可就要饿肚子了。
“哥,还是找不到原因。”赵兴旺抬起头向哥哥说道。他现在的模样让人看着实在是心疼,头发凌乱,满脸胡子茬,面容瘦削,两眼通红。没办法,这种实验实在是费时费力,每一次都要把相关部件拆卸下来再组装回去,然后开机试压,折腾一趟就是一两个小时。噪音之类的折腾倒还在其次,最关键是心累……
“兴旺,你看谁来了。”赵兴根用手一指自己身旁,笑着对赵兴旺说道。
赵兴旺抬眼一看,赶紧站起身来,面带喜色地招呼道:“温哥,你回来了!”
被称为温哥的这位,与赵兴根年龄相仿,穿着西服,鼻梁上架着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此人是赵兴根的初中同学,名叫温伟明。当年,赵兴根读完初中就辍学了,温伟明则上了高中,然后作为恢复高考之后的第一届大学生,进入清华大学机械系就读,随后硕士、博士一路没有间断,毕业后留校任教,目前是清华机械系的副教授。
龙湖机械厂的总工程师是赵兴旺,但赵兴旺的那两把刷子,遇到普通的技术问题还能对付,稍微麻烦一点的问题,就只能求助于外援了,而温伟明就是龙机的铁杆外援。
这一回龙机仿造打包机失败,赵兴根便考虑过要请温伟明回来指导一下。但喻常发给他的时间只有两天,他根本就来不及找温伟明。在向喻常发支付完赔款之后,赵兴根给温伟明打了个电话,说了这件事情,但电话里很多情况也说不清楚。温伟明告诉赵兴根,他过几天要带一个组的学生去井南做寒假实习,届时会到龙机去看看。
此时,温伟明就是带着自己的学生来的,跟在温伟明身边的,有三男一女,全都是机械系91级的学生。
“兴旺,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温伟明没有嫌弃赵兴旺满手的油污,与他握了握手,然后指着他的脸关切地问道。赵兴旺比赵兴根小两岁,小时候就是跟在赵兴根、温伟明等人背后当跟屁虫的,温伟明与他很是熟悉了。
赵兴旺沮丧地说:“温哥,我这里又遇到麻烦了。就这台打包机,我觉得设计上也没什么问题,可前端的这个锁死机构就是锁不住,反复地断轴。所有的原因我都检查过了,什么也查不出来。”
“断轴?那应当是设计上有问题啊,是不是压力超过轴的承受极限了?”温伟明问。
赵兴旺说:“不会啊,我们是照着临一机的打包机造的,除了外壳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改。可他们的机器在芸塘公司用了快一个月了,一点事都没有,我们这台机器最多打十几个包,轴就断了。”
“有这样的事情?”温伟明皱了皱眉头,他当然知道龙机是靠山寨起家的,这在井南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了。龙机的制造水平,温伟明还是比较认可的,知道不可能连一台这样的机器都仿不出来。
“你们分析是哪方面的问题呢?”温伟明问。
赵兴旺说:“我们最初的分析就是仿测的时候是不是测错了,哪个地方和原厂的不一样。后来检查了很多遍,基本上排除了这种可能性。余下的可能性,就是加工精度的问题了,温哥,你看,这里有份报纸,上面登了一篇文章,据说是记者采访了临一机的工程师,他们的工程师说,如果加工精度不足,就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断轴故障……”
温伟明接过赵兴旺递过来的报纸,看了几眼,然后递给自己的学生,说道:“你们也都看看吧,说说你们的看法。”
“加工精度不足会导致轴承断裂?没这个说法吧?”
“轴承怎么可能断裂,最多就是滚珠变形吧?如果是轴的话……可这跟加工精度有啥关系?”
“这样的轴,没必要用磨床加工吧……”
三个男生看过报纸,都觉得匪夷所思。不过,在老师面前,他们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万一真有什么自己没考虑周全的地方呢?
“文,你也看看吧。”温伟明对唯一的那名女生喊道。
刚才这会,几个男生都在听温伟明与赵家兄弟聊天,那名女生却不知什么时候把打包机的图纸捡起来了,搁在一辆放工件的小推车上看着,还拿了一支绘图铅笔在图纸上写写画画,颇为专注的样子。听到老师喊自己,她回过头,伸手从一名男生手上接过那张报纸,扫了一眼报纸上的内容,接着目光无意间扫过标题下面的一个署名,不由噗哧一声就笑出来了。
因为是出来实习,这姑娘穿了一件半旧工作服,头发卷在头顶上做成了一个丸子,与车间里寻常的女工没啥区别,并不特别惹眼。但当她展颜一笑之时,眼眸间灵光流动,脸上笑靥如花,顿时就让所有的人都看得有些痴了。几个男生更是把嘴咧到了后脑勺上,笑得呆头呆脑,如蟠桃宴上的天篷哥一般。
“她叫肖文,我们机械系一字班成绩最好的学生。”温伟明向赵家兄弟介绍道,说罢,又笑着对肖文问道:“文,怎么,这篇文章很可笑吗?”
“不是不是。”肖文抬起一只手,用手背微微挡着嘴,努力地忍住笑,说道:“温老师,对不起,我只是看到这个记者的名字,所以觉得好笑。”
“记者的名字?”赵兴旺一愣,“我记得这篇文章的署名是本报通讯员包娜娜,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肖文说:“这个人我认识,从小学到高一,我们俩都是同班,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过,她这个人……,呃,反正她写的东西,大家千万别信就是了。”
说到这,她又忍不住去捂嘴偷笑了,也不知道这姑娘的笑点为什么会这么低。
“千万别信……”赵兴旺咧咧嘴,这个包娜娜得有多奇葩,才能让人对她做出这样的评价啊。一个记者,写出来的东西大家不能相信,这还是记者吗?
“文,这么说,你认为打包机断轴的原因不是加工方面的问题?”温伟明问道。
“当然不是,和加工精度没有任何关系。”肖文肯定地说。谈到技术问题的时候,她的眼神变得十分清澈,那是一种智慧的神采。
“那么,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呢?”温伟明又问。
“钢材的问题。”肖文说,她举起自己刚才正在看的图纸,指着上面的几幅示意图和一串公式说道,“我刚才已经做过计算了,按照这台设备的设计,在极端条件下,前端机构支撑轴受到的拉应力会超过1000兆帕,最高甚至有可能达到1200兆帕。
“赵厂长他们现在使用的是45号碳素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种钢材的标准抗拉强度是600兆帕,正负波动在100兆帕左右,也就是说最高只能达到700兆帕。这样一来,压制一些低强度废钢的时候是无所谓的,但如果压制的是高强度钢材,支撑轴的拉应力远远超过材料的最高抗拉强度,肯定是要发生断裂的,这和加工精度没有任何关系。”
“1000兆帕,我娘他个西皮的……”
赵兴旺好悬没把一口老血喷出来。
尼玛啊,不带这么坑人的好不好?合着这款长缨牌打包机从设计到营销是坑连着坑,纯粹就是一个坑货啊。
第八十二章 倚马可待
打包机是一种压力机械,要把诸如废钢筋这样的材料压成片状,需要有很大的压力。这些压力会传递到机体上,前端机构受到的压力自然也不会小。
作为锁死装置的一部分,支撑轴要承受的压力是可以计算出来的。在一般情况下,如果支撑轴承受的压力过大,设计者应当考虑把支撑轴的直径加大,也就是做得粗一点,用以分散压力。当然,另一种做法就是选择抗拉强度更高的钢材来替代普通钢材,这样即使支撑轴细一点,也能够抵抗得了这样的压力。
机械设计中,轴类零件通常会选择使用45号碳素钢,这种钢材的抗拉强度是600兆帕,足够应付大多数的应用情境。遇到压力超过600兆帕的情况,常规的处理就是把轴加粗,而不是更换高强度钢材。
这样做的原因,一方面是45号碳素钢的价格比高强度钢材,例如铬钼、铬镍合金钢等要便宜得多,能够节约成本,另一方面是高强度钢材的加工难度也更大,一般的车刀、磨具等很难对高强度钢材进行加工,必须使用硬度更高的刀具,这类刀具的价格往往也是非常高的,寻常的一些机械厂甚至找不到这类刀具。
就这种废旧金属打包机来说,使用加粗的普通钢材支撑轴,远比使用高强度的细轴更合算,但设计者却偏偏选择了这种不合理的设计,这就是在给仿造者挖坑了。且不说仿造者是不是能够想到临一机的支撑轴使用了高强度钢材,就算他们想到了,他们也很难加工出这样的轴。这个问题,对于临一机来说就根本不成其为问题了,临一机制造机床的时候,什么高强度钢材没用过。
另外一个坑,就是唐子风让人发的这些新闻稿。其中言之凿凿地声称仿造产品出故障的原因是加工精度不够,这就给各家山寨厂提供了一个心理暗示,一旦他们造的打包机出了故障,他们会下意识地往图纸和加工精度上去琢磨,而忽略了材料的问题。
此外,这些新闻稿还让客户对山寨产品产生了更多的不信任,只要山寨产品出了一点问题,客户的信心就会崩溃,从而转回去向临一机进行采购。
至于说这些山寨厂子最终会不会识破临一机的阴谋,从而破解掉这个问题,唐子风并不在意。韩伟昌向他说过,这种小伎俩只能蒙人一时,不可能蒙人一世,乡镇企业里的工程师理论水平不怎么样,但实践经验还是有的,他们碰了钉子之后,自然就能猜出其中的奥妙。唐子风需要的,仅仅是让他们先栽一个跟头,再延缓他们造出合格打包机的时间,从而为临一机赢得几个月的销售期。
赵兴旺好歹也是科班出身,先前是被唐子风给带到沟里去了,好半天爬不出来。现在听肖文挑破了窗户纸,他岂能想不到其中的缘由,连带着把那篇新闻稿的用意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想到自己居然被这么拙劣的一个手法骗得生不如死,他真有一头撞到打包机上去寻个痛快的冲动。
“肖同学,佩服,佩服。”赵兴旺在渡过了最初的愤怒之后,心绪稍平。他向肖文拱拱手,说道:“肖同学真是了不起,年纪轻轻……,唉,我这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赵总工太客气了。”肖文彬彬有礼地回答道。
“兴旺,不能这样说,你也算是……当局者迷吧。”温伟明也劝慰道。
“兴旺,你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赵兴根在旁边听了大概。关于什么抗拉强度之类的东西,他大略了解一些,但细节就说不上来了。他以往主要是负责做业务以及维护政府关系等,技术上全都是倚仗赵兴旺。见肖文寥寥数语,就让赵兴旺茅塞顿开,他也觉得很是惊奇。
赵兴旺说:“哥,我被报纸上的那篇文章骗了,其实问题根本不是出在加工精度上,而是临一机的打包机前门支撑轴用了高强度合金钢,而我们用的是普通碳素钢,所以他们的机器怎么用都没问题,我们一开就断轴。”
“原来是这样。”赵兴根很是无语。这个问题居然是如此简单,他其实也应当能够想到的,怎么就被人家带到坑里去了呢?此时也不是反思的时候,他问道:“那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赵兴旺说:“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办法倒是挺简单的。一个办法就是我们也用合金钢,我估计用40号铬镍钢就足够了。不过,这种钢不太好找,而且要做车加工和磨削加工也比较麻烦。另一个办法,就是把轴做得粗一点,可是这样一来……”
他没有说下去。临一机的打包机设计是一个整体,如果要把支撑轴做得粗一点,就意味着整个前端锁死机构都要重新设计,要计算受力,还要考虑到开门与关门是否便利,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赵兴旺这些年干的都是仿测别家的机械,偶尔做点设计也是极其简单的装置,让他设计这样一个锁死机构,可真有点难度。
温伟明看到这个情景,笑了笑,转头向肖文问道:“文,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觉得需要重新设计一个前端装置。”肖文轻描淡写地说。
“要不,你帮帮赵总工?”温伟明用商量的口吻说。
肖文看看赵兴旺,随手把刚才那张图纸翻了个面,然后拿起铅笔便在图纸背面的空白处画了起来。赵兴旺一开始没明白肖文的意思,还以为她是在算什么公式,待发现肖文手上的铅笔大开大阖,分明是在画图的样子,这才凑上前去,定睛一看,不由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肖文正在画的,正是打包机前端锁死装置的总体设计图,是按照把支撑轴加粗的思路设计的。她并没有照抄临一机打包机上原来的结构,而是设计了另外一种结构,看上去比原来的设计更为简单,功能上却毫无二致。
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她在图纸上标注的尺度,与原来的尺度完全匹配,而在这个过程中,她根本就没有翻过图纸来对照原来的尺度,而是完全凭借着刚才看图纸时留下的记忆,这是何等的一种博闻强记的能力啊。
“就这样吧,依然用45号碳素钢,我保证这个装置不会有问题。”
肖文完成最后一笔,把铅笔信手扔在小推车上,然后把图纸半卷着,递到了赵兴旺的面前,说道。
“这就好了?”赵兴旺简直是不敢相信了。这才几分钟时间,这小姑娘居然就把一个前端装置设计完了。对了,从温伟明带着他们这几个学生走进这个车间,到现在也就是不到半小时的时间吧,肖文从最早接触打包机到完成一个重要装置的设计,仅仅用了这么多时间,现在的大学生都这么厉害了吗?
肖文画的这张图纸,当然不是最终交给工人去生产用的图纸。她只是把装置的总体设计做出来了,下一步还需要找其他工程师把其中的部件一个个画成三视图,还要编写工艺文件,这才能够送到车间去进行生产。但这最初的一步却是最难的,因为它要考虑到受力关系、各部件之间的配合等等,谁能这样随便抄一支铅笔就把它给设计出来了。
温伟明是了解自己这位学生的能耐的,他刚才向肖文打招呼,也正是希望她帮赵兴旺把图纸设计出来,只不过,连他也想不到肖文的手这么快,几乎可以用倚马可待来形容了。他从赵兴旺手里接过图纸,粗略地看了看,然后把图纸递回去,说道:“这张图纸完全没问题。兴旺,你就赶紧让人画图去吧。我告诉你,文可是我们机械系出了名的才女,别说这么一个简单的前端机构,就算是一整台打包机,交给她设计,也就是一两天的事情。”
“哎哎,这真是太好了!”赵兴旺欣喜若狂,看着肖文的目光中带上了无数崇拜的小星星。当然,这些小星星都是纯洁的,毕竟他也是30出头的大叔了,肖文不过是一个大四的学生而已。
赵兴根目睹了这个过程,也是满心感慨,他转头对温伟明说:“伟明,你们的学生真了不起。这样吧,我现在就让人去安排,在合岭市区的福仙楼摆一桌,既是给你们接风,也是感谢肖同学给我们帮的大忙,你看怎么样?”
温伟明哈哈一笑,说:“那还用问吗?我带这几个学生过来,就是来吃赵老板你的大餐的。不瞒你说,我们学校里清贫得很,尤其是这些学生,一年到头难得吃几顿好的,到了你这里,可得好好地吃上一顿。”
“没问题!”赵兴根装出豪爽的样子,说:“能请到你温教授,还有这几位天之骄子,那是我赵兴根的光彩。没说的,鲍鱼、龙虾、鱼翅,一样也不能少。”
第八十三章 你跟我说实话
赵兴根说到做到,这顿饭的确是极尽奢华,各种海鲜摆了满满一桌子,连温伟明这种颇见过一些世面的人,都啧啧连声,肖文等几个学生就更是看得眼花缭乱,估计回学校以后能够跟同学吹上半个学期了。
酒桌上觥筹交错,赵家兄弟敬酒的时候倒有一半时间是冲着肖文去的。肖文自称不会喝酒,只能以果汁代替,赵家兄弟也并不介意,话里话外全都是对肖文的赞赏之意。
肖文一席话、一张图,破解掉了临一机给龙湖机械厂设下的圈套,龙湖机械厂仿造的打包机成功在望,前期的投入都有了回报,这怎能不让赵家兄弟欣喜若狂。相比赔偿给喻常发的6万元误工费,这一顿饭的支出算得了什么呢?
酒喝到酣畅之时,赵家兄弟开始破口大骂临一机,说这么大一个厂子,心眼居然这么小,造台设备出来还要搞这么多名堂,尤其是在报纸上发虚假信息,简直就是无耻到了极点。依他们的脾气,本来想把那位“本报通讯员包娜娜”也拎出来批判一番的,但想到肖文说过包娜娜是她最好的朋友,赵家兄弟也就不便造次了,不过心里都有一个同样的想法:
作为闺蜜,这人和人的差距,乍就这么大捏?
吃过饭,大家一边散步消食,一边向宾馆走去的时候,赵兴根拉着温伟明和肖文二人,落到了众人的后面,看看赵兴旺在前面缠住了那三名男生,赵兴根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到了肖文的面前,低声说道:
“肖同学,今天的事情多亏你了。你画的那张图,可救了我们全厂的命,这区区5000块钱,不成敬意。”
“这怎么行呢?我不能拿。”肖文张着两只手,不肯接过信封,同样用很低的声音说道,“赵总,我没做什么,画那个图纸就是一个实习作业罢了,不信你问温老师。”
温伟明却是呵呵笑道:“文,这是赵总给你的设计费,你就收着吧。现在讲究市场经济嘛,老师也不能平白占用你们的劳动成果。”
“是这样啊?”肖文像是为难的样子,迟疑了一小会,才伸手接过信封,甜甜地说了一句:“谢谢赵总!”
“瞧你说的,是我谢你才对。”赵兴根佯装嗔怪地说,接着又吩咐道:“小肖,把钱先收起来,别让同学看到了,不太好……”
“哎,好的。”肖文从善如流,迅速地把钱装进了自己的小包。在昏黄的路灯下,没人能够注意到她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赵家兄弟把师生们送到宾馆门前便离开了,温伟明在宾馆大堂里对几名学生就今天的事情做了几句点评,又安排了第二天的实习任务,然后便让大家各自回房间休息去了。他们这支实习队里只有肖文一个女生,所以她享受了住单间的待遇。回到房间,肖文先洗了脸,换了件宽松的衣服,然后走到床前,拿起宾馆的电话,拨通了一个远在京城的传呼台号码。
少顷,一个电话打进了肖文的房间。肖文接起电话,里面是一个乍乍呼呼的声音:
“亲爱的,你怎么跑到井南去了?你可别告诉我说你找了个井南的男朋友!”
“亲爱的,咱们不是约好了吗,在你没找到男朋友之前,我是绝对不找男朋友的。我可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哟。”肖文盘腿坐在床上,笑嘻嘻地对着电话那头的女伴说道。
“骗人!你肯定抛弃我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骗人,包娜娜,我还要问你呢,半个多月前的井南日报上登了一篇文章,标题是《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署名是本报通讯员包娜娜,是不是你写的?”
“天啊,我不活了!这篇文章怎么落到你手上去了?太丢人了!”包娜娜大呼小叫地说。
肖文装出严厉的声音,质问道:“包娜娜,你跟我说实话,人家给了你多少钱,你才会出卖你的新闻道德和身上那点可怜的良知,在报纸上胡说八道。”
“没多少啦……”包娜娜委屈地说,“总共也不到2000块钱,你不知道我那个师兄有多抠门,连像我这样美貌的一个小师妹都舍得欺负。”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这篇文章,弄得一家乡镇企业差点破产了。你们在文章里给人家传递了错误信息,明明是钢材的问题,你们非让人家去检查加工精度,结果把人家厂里的总工程师都差点逼疯了。”肖文说。
“真的!太好了!”包娜娜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催问道:“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我给他画了张图纸,帮他解决了。”肖文得意地说。
“你帮他解决了?”包娜娜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亲爱的,我告诉你,你惹上麻烦了,我师兄设了这么大一个局,居然让你给破了。我师兄可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哦,他一定会和你不死不休的。”
“你师兄,就是你说过的那个找人攒书的师兄?”肖文问。
“对啊。我告诉你,我师兄可能干了,又会赚钱,长得又帅气,满肚子都是阴谋诡计,我可是亲眼看到他怎么坑人的,那可真是管杀管埋,免费三包……”
“我觉得他那点诡计也是稀松平常,也就是这些乡镇企业里的人没见过世面,让他给骗了。我今天一看他们拿出来的报纸,噗……”
“你笑啥?有什么好笑的,赶紧说给我听。”包娜娜在电话那头急了。
听包娜娜追问,肖文笑得更厉害了。她原本是盘腿坐着,这会索性就笑得躺下去了,好一会,她才说道:“我一看文章的署名,就知道里面连一句实话都没有……”
“呸呸呸呸呸!你还是不是我闺蜜,亏我还惦记着把我师兄介绍给你当男朋友呢!”包娜娜不满地抗议道。
“算了吧,我可不喜欢这种满肚子坏水的人,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别呀,亲爱的,要不咱们俩一块……”
“呸,包娜娜,以后别说你认识我!”
“嘻嘻,可以试试的嘛……”
“滚……”
不提肖文和包娜娜这对闺蜜在密谋着如何瓜分唐子风,这一刻,在千里之外的临河市,临一机东区夜市上,唐子风正带着两个姑娘在愉快地吃着烤串。
“晓惠,你别客气,多吃点。子妍,你别光顾着自己吃,你都这么胖了,还吃呢,也不知道照顾一下妹妹……”唐子风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唠唠叨叨地说。
“噫!”
坐在唐子风对面的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向唐子风呲了呲牙,还挥了一下手上的羊肉串,试图扮出一个凶恶的样子。不过,她眼角眉梢洋溢着的欢快表情破坏了她的表演效果,让人觉得她不过是在卖萌而已。
“子妍姐,你别听唐叔叔的,你一点都不胖呢。”另一个岁数小一点的姑娘安慰着女伴,同时也向唐子风递去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位年龄小一点的姑娘,正是唐子风雇的小保姆于晓惠。而那位大姑娘,则是唐子风的妹妹唐子妍。她目前正在老家屯岭上高三,刚刚放了寒假,是应唐子风的邀请到临河来玩的。
唐子风与妹妹的关系很好,但如何陪一个17岁的大姑娘玩耍,他却是不懂的。无奈何,他只能请于晓惠给唐子妍当向导,陪唐子妍在临河逛街游览。于晓惠比唐子妍小3岁,不过俩人性格倒是有些互补之处,刚相处了两天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今晚唐子风请妹妹吃烧烤,便捎带把于晓惠也请来了,在此前,唐子风可不便请于晓惠出来吃饭。
“哥,你也太懒了,你怎么好意思让晓惠帮你做家务?”唐子妍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羊肉,对唐子风说道。
唐子风笑道:“不是我要晓惠帮我做家务,而是厂里给她安排的。晓惠可比你懂事多了,她家里经济不太宽裕,她是主动要求出来工作,帮家里减轻负担的。”
“你们厂也真是,晓惠家里有困难,厂里应当帮助她家呀,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出来工作,多影响学习啊。”唐子妍说。
“不会的。”于晓惠赶紧辩解,“子妍姐,其实我挺愿意帮唐叔叔干家务的。唐叔叔对我特别好,还专门让他的同学从京城寄了很多书过来给我看呢。”
她管唐子妍叫姐,却管唐子风叫叔叔,这也是一个奇怪的辈分关系。唐子妍刚来的时候,还真无法接受自己的哥哥被人称为叔叔,现在算是勉强认可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晓惠愿意自食其力,这种精神就很难得。子妍,你得向晓惠好好学习。”唐子风正儿八经地说。
“哥!”唐子妍不满地喊了一声,抱怨道:“你现在怎么变得越来越像个领导了,一张嘴就是训人。唐子风同志,请你搞清楚,我是你妹妹,不是你的职工。”
于晓惠笑道:“嘻嘻,子妍姐,其实唐叔叔真的是厂里的领导呢,连劳动服务公司的张经理都怕他呢。”
第八十四章 发三个月的工资
提到领导的问题,唐子妍倒是想起了一事,她对唐子风说:“哥,你现在当领导了,晓惠她们学校的事情,你是不是也该管一管了?”
“晓惠学校有什么事?”唐子风诧异道。
唐子妍说:“我听晓惠说,她们学校的管理可乱了,老师想上课就上课,不想上课就随便放假,或者改成自习课。学校里男生抽烟、打架,都没人管。这可是你们厂子的子弟学校,你们也不管管?”
唐子妍这样说的时候,于晓惠便在偷偷地观察着唐子风,想看看唐子风的反应。唐子妍这番话,其实是于晓惠在私底下对她说的,多少也带着一点想让她向唐子风吹吹风的意思。其实类似的话,于晓惠也曾向唐子风说起过,但唐子风并没有往心里去。
听妹妹提起此事,唐子风笑着摇摇头,说道:“子妍,晓惠,你们真觉得我是龙傲天啊,啥都管得了?我来临一机满打满算才两个月,子妍你问问晓惠,我在厂里总共才呆了多少天。现在临一机最主要的问题不是整顿子弟学校,而是让整个厂子能够活下去。饭都吃不饱了,你们还嫌羊肉串烤得不够香,这也太不接地气了吧。”
“可是,唐叔叔,我听人家说,咱们厂不是接了很多业务,赚了很多钱吗?”于晓惠怯怯地问。
唐子风说:“什么很多业务,我们打了个时间差,抢到一单业务,总共也就是4000多万而已,利润也就是1000多万,这点钱够干什么用?前两天周厂长还跟我打了招呼,让我过完年再出去跑业务。咱们这么大一个厂子,一年没2个亿的业务,根本就没法活。”
“2个亿啊……”两个女孩子都开始咂舌了,这实在是一个超出她们想象范围的天文数字。
“那么,唐叔叔,我们子弟学校的事情,就只能这样了吗?”于晓惠有些悻悻然地问道,她也明白,与2个亿的业务相比,子弟学校的事情还真无法放到台面上来。
唐子风想了想,说:“倒也不是,过完年,厂里就要开始全面整顿了,届时子弟学校的事情也会被纳入整顿的范围。不过,积重难返,咱们厂子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要想把这些问题都解决掉,起码也得三两年的时间吧。”
“那晓惠岂不是来不及了?”唐子妍脱口而出。
“什么来不及?”唐子风有点跟不上她们的思维。
唐子妍说:“中考啊!晓惠这么爱学习,如果学校的老师好一点,她肯定能考上市重点的。你知不知道,你们子弟学校这几年中考就没有一个考上市重点的。”
“有这事?”唐子风一愣。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临一机有6800名在职职工,粗略算一下,一年光是参加中考的子弟应当就有二三百人了,没有一个能考上市重点,这可不仅仅是丢人的事情。
欠职工的工资,未来还可以补发,职工子弟考不上重点高中,这是没法在未来弥补的。唐子风与于晓惠相处了两个月,对于这个女孩子的看法是非常好的,知道她好学上进,完全符合寒门出才女的要求,但摊上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子弟学校,影响了升学,这可就是一辈子的遗憾了。
想到此,唐子风换上了严肃的表情,对于晓惠说:“这件事我记下了,回头会向周厂长汇报。春节前应当是来不及了,春节后我就催促厂里来办这件事。孩子教育的确是件刻不容缓的事情,不能拖。”
“真的?”于晓惠两眼直冒小星星,明显是一副欣喜的样子。
“哥,你这个领导当得不错,来,奖励一下!”唐子妍递过来一串羊肉,笑呵呵地说道。
距离春节还有五天的时候,第一批打包机的订单全部完成了。前期发运到位的打包机受到了用户的一致好评,又由于山寨企业在仿造过程中或多或少都出了一些问题,使得相当一部分原打算购买山寨产品的用户转回来继续向临一机订货。前后加起来,临一机获得的打包机订单总数达到了120余台,总销售额达到近6000万。当然,后续获得的订单,就无法在春节前完成了,那些废旧金属回收机构也是要放假的,倒也不急于要拿到这些设备。
管之明前半个月天天泡在车间里,带着工人和技术员改进生产工艺,及时处理生产组织过程中出现的各种问题。到了后半个月,生产逐步走上了正轨,他也就清闲下来了,一天倒有大半天时间是呆在小招待所里,和厂里的几位老朋友聊天下棋,三顿饭都由小食堂提供,享受小灶待遇,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周衡与南梧监狱商定借用管之明的时间是一个月,不过看到春节临近,他也不便在春节的时候把管之明再送回监狱,于是找监狱方面又联系一下,对方答应让管之明在厂里过完年再回去服刑。当然,在此期间,管之明的行动还是要受到一些约束的,不能到处去探亲访友。尽管有这样的限制,管之明还是对周衡颇为感激,这也不必细说了。
运走第一批订单中的最后一台打包机,所有的厂领导都松了一口气。总经济师宁素云向周衡汇报,说目前厂里的银行账户上有1100多万的流动资金,其中500万是后续订单的预付款,属于不能动用的。扣除这部分之外,余下的600多万就是这两个月结余下来的毛利。
这两个月厂里收到的钱当然不止600万。第一批打包机的毛利就有500多万,同期厂里还有几桩其他的业务,也贡献了200多万的毛利。此外,就是唐子风从金车讨回来的200万欠款,还有劳动服务公司破天荒第一次向厂里交纳的30多万元利润。这些钱,发了3个月的工资以及支付了厂里的其他一些开销之后,剩下来的就是这600多万了。
此前唐子风带人围堵工商银行的效果已经呈现出来了,尽管临一机的账户上有上千万的余额,工商行方面愣是没人敢提偿还贷款的事情。
“2月份的工资提前到1月30日发,另外,再给全厂职工,包括退休工人在内,补发2个月的工资,也在1月30日发出去,让大家过一个舒舒服服的年。”
厂领导办公会上,周衡意气风发地吩咐道。1995年的春节是1月31日,30日就是旧年的除夕,在这一天给职工同时发3个月的工资,可以想见临一机的这个春节会是多么红火。
“全厂职工发3个月的工资,需要350万,这相当于咱们手头的钱一下子就用掉了一多半了。”宁素云提醒道。
周衡说:“这个倒不必担心,过完年还有70多台打包机的业务,有将近800万的毛利,足够用了。”
宁素云说:“800万也用不了几天啊。咱们一个月的工资就要将近120万,加上日常支出,一个月起码也要花200万,800万也就是4个月的支出而已。你们能够保证打包机的业务持久地做下去吗?”
周衡转头去看唐子风,唐子风笑道:“宁姐,打包机的这桩业务,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持久做下去,只是一锤子买卖而已,因为它的仿造实在是太容易了。幸好秦总工他们比较黑心,在设计的时候加了防盗版机制,听说还真的坑了井南的好几家乡镇企业,否则我们连后续这70多台订单都拿不到呢。”
“我们怎么就黑心了?”秦仲年的脸先黑了,“小唐,打包机里那些防盗版设计,不都是照你的要求加上去的吗?好家伙,我做了几十年机械设计,还没听说过要搞什么防盗版设计的。前两天还有个老朋友打电话来问我这事,我都不好意思跟人家解释。”
“有什么不好意思解释的?”唐子风说,“谁问你这个问题,你就直接隔着电话线唾他一脸。如果不是想仿咱们的机器,他怎么会知道咱们做了防盗版设计的?他们搞盗版还有理了,居然还敢质问我们这些正版厂家。”
秦仲年叹着气:“唉,这事也不能怪别人。其实咱们这个打包机的设计,也是参考了原来机械设计院70年代搞的打包机。而机械设计院设计的那个打包机,又是仿联邦德国的,只是人家没追究咱们的知识产权罢了。”
吴伟钦笑道:“这不奇怪啊,我原来在鸿北重机的时候,我们厂的很多产品都是仿国外的。前些年我们从国外引进技术,外方专家来我们厂考察,看到我们仿的那些产品了。人家倒是没说什么,可把我们给臊得够呛。”
宁素云也是懂行的人,她没有纠缠于这个话题,而是对唐子风问道:“小唐,听你这意思,咱们的防盗版设计现在已经失效了?”
唐子风点点头:“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井南那边至少有两家乡镇企业已经把我们的打包机仿造出来了,价格比我们低1/3以上。不过,因为他们前期仿造的时候摆了点乌龙,客户方面对他们不太相信,所以他们的销售还有一些问题。
“我估计,咱们厂除了现在手头这70多台的订单之后,未来还可能会拿到几十台,这个市场也就差不多饱和了。临一机要想活下去,必须开发新的业务。”
第八十五章 准备以什么名义赖账
“的确啊,咱们这么大一个厂子,光靠这样的小产品可养不活。”分管生活后勤的副厂长张舒感叹道。
周衡说:“上次和管之明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提到西野重型机械厂曾经联系过我们,想要一台13米的重型镗铣床。因为当时厂里管理混乱,技术处不敢接,这事就搁置下去了。我前几天给西重的郑明元打了个电话,他说他们已经决定要从国外引进这台设备,目前正在和国外的几家重型机床企业联系,还没确定下来。”
“有没有可能重新考虑我们呢?”秦仲年问。
周衡说:“听郑明元的意思,应当是不会考虑我们的。他说他们最初就是打算从国外进口的,但去年年初的时候,国外对中国的重型装备出口还有一些限制,所以他们才找到临一机。后来,国外的限制放松了一些,有几家国外企业愿意和他们谈了,这样他们也就不再考虑咱们了。”
吴伟钦叹道:“现在很多企业都是这种心态,能从国外引进的,就绝对不买国内的。这一方面是因为社会上流行崇洋媚外的心理,另一方面也是国内企业不争气。就像咱们临一机,明明是国内重型镗铣床的主要生产企业,可偏偏人家找到门上来的时候,咱们就接不下来,也就难怪人家要去买国外的了。”
秦仲年略有一些不满地说:“老吴,你说的是过去的事情了。”
吴伟钦这才发现自己开了地图炮,把秦仲年也给包括进去了,连忙陪着笑纠正道:“对对,我说的是过去的事情,不是指现在的临一机。”
唐子风问:“秦总工,你的意思是说,如果西野现在找到咱们门上来,你们能把这种重型镗铣床给设计出来?”
“这个……应该是可以的吧。”秦仲年说,他的话里分明带着一些迟疑。
唐子风笑道:“秦总工,这可不是你说话的风格哟。到底是行,还是不行,你给个痛快话。你如果敢拍着胸脯说行,大不了过完年我去一趟西野,拿板砖抵着那个什么郑明元的脑袋,让他把业务给咱们。”
众人都笑了起来,早在唐子风从金车讨回200万欠款的时候,厂里就在传说他是拿着板砖威胁宋福来才弄回这些钱的,于是唐子风和板砖就成了临一机的一个梗,现在听他自己也说起这样的梗,大家都觉得好笑。
笑了一会,周衡对唐子风问道:“小唐,你真有这个把握,能把西野的这个业务拿过来?”
唐子风一指秦仲年,说:“前提是秦总工他们不能掉链子,否则我把业务拿过来了,咱们却吃不下去,那可就丢人现眼了。”
秦仲年说:“这事我没法打包票,重型镗铣床也有不同的规格,涉及到加工深度、精度、数控化程度等等,我需要看到具体需求,才能确定咱们有没有能力拿下来。有些要求就算我们技术系统能够设计出来,生产那边也不见得能够生产出来,老吴,你说是不是这样?”
吴伟钦点点头,说:“这倒是,咱们的生产水平也是有限的,如果对方的要求太高,咱们真的不见得能够生产出来。”
唐子风说:“那可就难了。我这段时间跟着管之明恶补了一通技术,也就勉强知道啥是车床、啥是铣床的,具体到生产技术要求有多高,我怎么弄得明白?”
朱亚超笑道:“小唐,你不是有个金牌跟班吗?带上他,你就啥都明白了。”
“朱厂长是说韩伟昌?”唐子风问。
“除了他还能是谁?”朱亚超说,“现在厂里谁不知道韩伟昌跟着你出去赚了大便宜,光是第一批打包机,他能拿到的提成就有4、5万,全厂的人都红了眼了。”
唐子风不屑地说:“红了眼,那就去跑业务呗。这次的打包机能够卖得这么火,全亏韩伟昌在金尧的时候灵机一动,想出一个薄型打包机的设计。如果老韩拿这个设计去申请专利,光是专利费就不止赚这4、5万块钱了,这些人有什么资格眼红老韩的收入?”
“说到收入,这才是咱们今天厂长办公会的重点。”周衡插话说,“关于西野那边的事情,会下小唐和老秦你们再沟通一下,如果具有可行性,过完年小唐就去跑一趟,看看有没有机会拿下来。现在咱们还是回到正题上,说说收入的事情。”
张舒笑着附和道:“呵呵,对对,天大地大,不如吃饭事大。收入的问题,的确是最重要的,大家都回归正题吧。”
众人都不再鼓噪,静下来听周衡说话。周衡说:“刚才我已经说了第一点,30日发2月份的工资,另外再补发2个月的工资,一共发出去350万,大家没意见吧?”
“没意见!”
“也应该补发一下工资了,让职工过个好年嘛。”
“的确啊,职工苦的时间太长了。”
“哈哈,听大家这样一说,我有意见也不敢提啊……”
众人嘻嘻哈哈地表示了赞同,这其实也是厂领导们早就形成的共识。过去两年,由于财务状况恶劣,临一机的职工被拖欠了十几个月的工资,若非大家还有一些办法,通过在外面打零工补贴家用,全厂这2万多职工、家属恐怕早就饿死了。现在厂里赚了一些钱,给大家补发一笔工资,也是理所应当的。
“第二点,就涉及到刚才老朱说的事情了。前些时候,咱们规定了销售人员可以从业绩中提取销售提成,后来又答应给一线生产工人发奖金。销售提成这边,额度最大的就是韩伟昌,财会处算出来的金额是5万2千多元,这还是第一批打包机的提成,后来井南、明溪有些客户要求追加的打包机,也是和韩伟昌联系的,按规定也要给他提取提成。可这样一来,韩伟昌一个人就能拿到5万多元的提成,大家会不会担心引起群众议论?”周衡问。
朱亚超说:“这不是担心不担心的事情,而是群众已经在议论了。我听到的意见大致有两种,一种意见是说这个制度不合理,韩伟昌也没出什么力,凭什么拿这么多钱。第二种意见就更有意思了,大家认为厂里不可能给韩伟昌发这么多钱,但这样一来,就相当于厂里说话不算数了,大家想看看厂里准备以什么名义赖账。”
“居然有这样的议论,我怎么没听到?”吴伟钦惊讶地说。
唐子风说:“那是因为吴厂长高高在上,脱离群众。像我这样的草根,就能听到这些议论,大致和朱厂长总结的差不多。”
“你个小唐!胡说八道什么!”吴伟钦有些窘,对唐子风斥道,“我怎么就高高在上了?我只是这段时间忙着抓生产的事情,成天脚不沾地,哪有时间去听这些风言风语。”
周衡说:“我也听到了一些议论,不过,老朱说的后一种,我的确没听到,倒是小唐向我反映过两回。看来,职工对于咱们这届新班子还是心存疑虑的,不相信咱们能够兑现承诺。”
朱亚超问:“周厂长,你觉得我们应当兑现承诺吗?”
“当然。”周衡不假思索地说,“群众本身就对我们不信任,如果我们再食言而肥,新班子在群众中的形象就彻底毁掉了,以后不管我们说什么,群众都不会相信。业务提成的事情,是咱们原来就商量好的,既然定下来了,该发多少就发多少,绝对不能因为一个人拿的钱太多,咱们就赖账。”
“可是这样一来,恐怕大多数职工都会有意见的。”吴伟钦担心地说,“别说韩伟昌一下子拿5万多块钱提成,就是这一次车间里论功行赏,各车间负责人都有些不踏实呢。大家吃大锅饭的时间太长了,这一次厂里说按完成的工作量来算奖金,有些工人能拿几百,有些工人一分钱都拿不到。如果把这个结果宣布出来,估计车间里就该闹成一锅粥了。”
“乱起来才好。”周衡冷静地说,“只有让大家真切地感觉到干多干少不一样,动不动脑筋也不一样,厂子才会有活力。”
吴伟钦苦着脸说:“道理我都明白,可这毕竟涉及到一半的工人啊。今天上午饶书田和程伟两个人还问我呢,问我奖金什么时候发。他们担心奖金一旦发下去,这个年就过不成了,那些没拿到奖金的工人,会把他们家的门都给拆了。”
周衡说:“你告诉他们,不用担心。春节前,咱们发了三个月的工资,也够大家过好年了。所以我的想法是,销售提成和奖金,都等到过完年回来再发。到时候厂里要乱就让它乱吧,大乱之后才能出大治。”
“这样也好。”吴伟钦点头道,说罢,他又向众人笑着说,“不瞒大家,我都打算过年不回家了,就准备呆在厂里应付这些麻烦事呢。现在周厂长说奖金等过完年再发,可算是把我给救了。”
周衡笑道:“这三个月,大家都辛苦了,过年就都踏踏实实地回去和家人团聚吧。厂子这边……”
“我值班!”朱亚超自告奋勇地说道。
第八十六章 过年
1995年的春节,临一机一扫前几年的灰暗衰败场面,全厂上下张灯结彩,人人喜气洋洋。除夕夜,炖肉炖鸡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厂区,零点的鞭炮声更是响彻云天。大年初一的一早,满身新衣的人们便开始逐家逐户地拜年,孩子们兜里揣着压岁钱和鞭炮,在厂区里撒着欢地奔跑,嘻笑声此起彼伏,让大人们也受到了感染,个个脸上都溢出了笑容。
“师傅,徒弟给你拜年了!”
“亲家,恭喜发财啊!”
“老张,怎么样,今年该抱孙子了吧?恭喜恭喜啊!”
“刘姐,你换这一身,看上去像是20多岁啊……”
“……”
一个工厂就是一个社会。2万多职工和家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些人是父子两辈都在厂里工作,有些是儿女亲家,有在子弟学校读书时候的同学,也有老同事、老领导、老部下、老乡等等。
平日里,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尤其是在厂子经济不景气的那些时候,许多人都在厂外打工,见面的机会很少,见了面也只是长吁短叹,哪有兴致谈天说地。如今,厂子有了点起色,尤其是除夕这天,厂里一气给大家发了3个月的工资,有些双职工家里差不多就拿到了上千元,腰包一下子就鼓了起来。
俗话说,钱是穷人的胆。大家兜里有了钱,说话的音调都高了几度。儿子要买鞭炮,父亲大手一挥:买!女儿看中了一件滑雪衫,母亲二话不说,拍出一百块钱。那些好久不聚的朋友,也敢约着一起吃饭了,些许酒肉算个啥,不就是钱吗?
众人们凑在一起,天南地北地神聊,聊着聊着,不由便转到了厂子的现在与未来这个话题上。
“小程,过完年,咱们还有业务没有?”
这是车工车间主任程伟的家里,一个小型家庭便宴正在进行着。前来赴宴的都是平日里与程伟关系不错的职工,此时向程伟发问的,是程伟从前的师傅,七级车工李泽庆。
“师傅,你放心吧,上个月咱们做的那种打包机,现在厂里又接了70多台的订单。周厂长说了,这回不需要太着急,用3个月时间完成就可以了,所以咱们车间的业务起码要做到5月份呢。”程伟答道。
程伟的师弟庞林问道:“师哥,原先厂里不是说做完那批打包机,要给大家发一笔奖金吗?怎么不提了?”
“是啊,我算了一下,我最起码也能拿到100块钱吧,本来打算拿到钱,过年的时候好好吃几顿的,结果怎么没信了?”另一位名叫刘永兴的工人也附和道,他和程伟是棋友,平日里总要抽空杀上几盘的。
程伟说:“厂里答应的事情,肯定不会赖账的,这一点大家可以放心。周厂长说,这次年底给大家发了三个月的工资,数目已经不小了,所以奖金就等过了年再发。老刘你两口子的工资加起来有1000出头了吧,还用指望着这100块钱奖金吃饭?”
刘永兴笑道:“工资是工资,奖金是额外的。工资该怎么用,老婆都已经计划好了,多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如果能够拿到这笔奖金,不就多个喝酒的理由了吗?”
庞林问:“师哥,厂里在年前不发奖金,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想法啊?”
“什么想法?”程伟反问道。
庞林说:“我听人说,厂里是怕奖金分配不均,惹出事情来,所以才拖到过年以后,省得大家连年都过不好。”
要不怎么说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厂务会上众领导的那些算计,或许能够瞒住一部分职工,但要想让所有的职工都猜不出来,是万万做不到的。这其中,又或许有周衡故意让人放风的因素,这种事情,先放个风,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总比采取突然袭击的方法要好。
听到庞林的话,李泽庆的态度也变得严肃起来,对程伟问道:“小程,我听说,厂里的政策是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这次任务,咱们车间里没参与生产的人可不少,你真的一分钱奖金都不给他们发?”
程伟苦笑说:“师傅,这是我能决定的事情吗?厂务会上定了调子,我也只能照着执行。周厂长这个人,平时看起来挺和蔼可亲的,可板起脸来真的是六亲不认呢,我哪有这个胆子去公然违反厂务会的要求。”
“厂务会是说没参与生产的人就不发奖金吗?”刘永兴问。
程伟用几乎难以察觉的程度点了一下头,又说道:“这件事,厂领导还不允许公开,大家就别出去说了。”
庞林说:“我们肯定不会出去说的。不过,厂里的议论可真不少。铣工车间的那个汪盈,你们都认识吧?”
“当然认识,计划生育脱产干部嘛。”刘永兴带着几分嘲讽的语气说道。
他们说的这位汪盈,是位30来岁的女工,1980年顶替父亲的指标进厂工作,被分到铣工车间学徒。学徒之初,汪盈的表现还算是过得去的,虽然学技术的速度比别人慢了一半都不止,但好歹还算遵守纪律。再往后,她结了婚,又迅速地生了孩子,接着就向着中年大妈的方向狂奔而去了。
在坐完月子回车间之后,她声称自己落下了月子病,不能久站,不能听噪音,不能看飞速旋转的东西,否则会头晕。可作为一名铣工,怎么可能达到这些要求?于是,她就三天两头泡病号,每星期都要跑几趟职工医院。车间里但凡交个什么活给她,她必然是无法完成的,届时就递几张病假条用以冲抵。
车间里没办法,只好把她调离铣工位置,先是让她当检验员,结果她说自己学不来那些检测设备,又让她当统计员,她又说自己见了数字就头疼。几经折腾,最后铣工车间创造性地设置了一个计划生育岗,让她分管这项工作,平时出个宣传版报,帮大家领点计生用品之类的,纯粹就是一个混吃等死的位置。
这一次打印机的生产任务,当然与计生没啥关系,所以汪盈自始至终也没参与这项业务,自然也就属于拿不到项目奖金的那一拨了。
“就是她。”庞林说,“她昨天到我家里来,问我老婆怎么做蛋饺。后来她们俩在厨房聊天,我听到一耳朵。汪盈说,这一回发奖金,如果不给她发,她就要和领导没完。”
“切,她凭什么拿!”刘永兴斥道,“咱们都不用说这次生产,从她进厂到现在,有十几年了吧,她干过一点事情没有?”
庞林说:“她的确没干过什么事情,可铣工车间发福利,她可一次都没少拿过。我听我老婆说,过去咱们厂还有晚班费的时候,她每个月拿的晚班费都是铣工车间里最高的。”
“我艹,这算个什么事儿啊!”刘永兴跳了起来,“她不是管计划生育吗,怎么还有晚班啊!”
庞林说:“你这就不知道了吧?她说她天天晚上到职工家里去做计划生育宣传,而且哪天去了哪家,都是有据可查的。”
“她那是到人家家里打牌去了吧?”程伟没好气地说。
“她就有这样的本事,幸好不在咱们车工车间,要不师哥你也得头疼。”庞林笑着说,
程伟冷笑说:“咱们车间哪里没有这种人?周益进、徐文兰,不都是这种吗?干活的时候嫌累,发奖金的时候嫌少。这次车间里的任务是老管分配的,给这俩人派的任务,他们做不下来,最后是其他人接走了。按照工作量来算,这两个人也拿不到一分钱奖金,我还正在头疼怎么对付他们呢。”
“这都是郑国伟、马大壮他们把风气搞坏了。过去冯厂长在的时候,这些人敢这样偷奸耍滑吗?”李泽庆愤愤地说道。他说的郑国伟,是周衡的前任,也就是那位落马的临一机前厂长。至于冯厂长,则是更早的一位老厂长,名叫冯连松。在李泽庆的记忆中,冯连松在任期间,厂里的风气还是不错的。
刘永兴说:“冯厂长在的时候,只能说这些人稍微老实一点,但偷奸耍滑的事情还是有的。这些年的事情,也不光是郑国伟他们那帮人搞出来的,整个社会的风气都不行,也不单是咱们临一机一个厂吧。”
庞林说:“老刘说的也有一些道理,这些年的风气的确是不如过去了。新来的这个周厂长,倒是和老冯厂长的脾气有点像,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像老冯厂长那样抓生产纪律。刚才师哥说的周益进、徐文兰他们,不知道厂里是怎么考虑的。”
程伟说:“厂领导的意思是要严格管理的,没做事的人,就是不能拿奖金。不过,像汪盈、周益进这些人,可都是能折腾的,就看周厂长他们能不能顶得住压力了。”
“就怕到时候压力全压到师哥你身上了。”庞林说。
程伟说:“我才不会去背这个黑锅呢。厂里说怎么发奖金,我就怎么发。如果厂里说一分钱也不发给周益进他们,我就拿着厂里的文件给他们看。想要奖金,对不起,你去找厂领导好了,我一个小小的车间主任,哪有这个权力。”
第八十七章 跟他们没完
“不给我们发奖金,放他喵的紫花屁!”
在另外一户职工的家里,汪盈往牌桌上甩出一张梅花k,牛烘烘地放出了狂言。她是一位30来岁的少妇,长得倒还对得起观众,只是脸上永远带着几分刻薄的表情,让人很难对她产生出什么好感。
聚在一起玩牌的是四个女人,除了汪盈之外,其他三人有两人是车间里的正式工,另一人是在劳动服务公司上班的家属工。刚才这会,大家也正谈到了奖金的问题,有人便故意地向汪盈询问,如果这一次车间里不给她发奖金,她会如何做。
“老娘哪里没干活了?老娘也是正牌的铣工好不好,他们不给我安排,我有什么办法?过去厂里没事情做,所有的人都歇着,我不还是天天兢兢业业在上班吗?现在可好,来了一桩业务,不安排老娘做也就算了,发奖金凭什么不给我?”汪盈愤愤然地说道。
“小汪,我听车间里的人说,这次是周厂长定下的政策,说干了活的人就有奖金,没干活的人就没奖金。你跟我一样,都是在车间里不受重视的,估计这回连一分钱都拿不到了。”
说话的正是程伟提起过的车工车间女工徐文兰,她的岁数比汪盈大一点,也属于那种干活嫌累、拿钱嫌少的人。不过,她的战斗力不如汪盈那样强,平日里折腾点事都是跟在别人背后,当个背景幕墙啥的,不敢冲锋在前。
今天她专门跑来和汪盈打牌,就是想撺掇汪盈当这只出头鸟。如果汪盈能在铣工车间把奖金闹下来,她就有理由去找自己的车间主任程伟,让程伟给她发奖金。如果汪盈被一枪打下来了,她也就死了心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没学技术,全车间加班的时候,她却无所事事,最终拿不到奖金,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
汪盈自然也知道徐文兰的心思,她并不介意当这只出头鸟。在她想来,只要自己祭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宝,车间主任是肯定要屈服的,至于说她闹下来的好处会让徐文兰这样的人搭了便车,她也无所谓,反正这是厂里的钱,发给谁不发给谁,与她何干?徐文兰为了求她出头,在这低声下气地陪她打牌,这也是她汪盈的成就啊。
“徐姐,你放心吧,这个姓周的一来就把张建阳给撤了职,还把郑国伟留下来的小车子给卖了,说是卖了钱给退休职工报销医药费。我是看透了,他就是想收买人心。我听人说了,他是快退休的人了,机械部派他下来,就是来镀金的,回去好提拔一级。你想想看,这样的人,会跟我们这种人过不去吗?”
汪盈分析道。这个娘们倒也不是光长胸不长脑的,平日里也喜欢琢磨一下领导。铣工车间主任胡全民就是这样被她算计得死死的,不得不满足她的各种无理要求。
坐在汪盈下首的,是家属工焦雪芬。她原是东区商店的采购员,最擅长的就是收受供应商的礼品,然后把各种滞销商品采购回来。黄丽婷承包东区商店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从采购部门调到了柜台上,她现在是一名苦逼的收银员。
对于汪盈的分析,焦雪芬是有不同看法的,她提醒道:“汪汪,你可别太小瞧周厂长了。我没和周厂长打过交道,但他带来的那个唐助理,我是见过的,那就是一个笑面虎,脸上笑笑的,做事狠着呢。”
“对啊,我也听说了。霞海那家名叫金车的厂子,是和咱们厂一样级别的,听说唐助理带着技术处的老韩,拿着枪顶着人家厂长的脑袋,逼着人家开支票还咱们钱呢。”另外一位名叫尚爱玉的女工说。
她是仓库的一名搬运工,没啥文化,只有一把子力气,喜欢传点自己也不懂的八卦。这一次,汪盈和徐文兰都存在拿不到奖金的隐忧,她却是不用担心的。在打包机会战期间,她出力不少,私下里算算,估计能拿到七八十块钱的奖金。不过,在汪、徐二人面前,她不敢得瑟,生怕引来这二位的打击。
“拿着枪什么的,估计也是别人瞎传吧,我倒听说他拿的是管钳……”焦雪芬纠正道,接着又说:“不管他是拿什么,反正就是一个狠角色。我看张建阳在他面前都是服服帖帖的,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办法。”
汪盈瞥着嘴说:“那又怎么样?有本事,让他也拿着管钳来吓唬我啊,老娘皱皱眉,就跟他姓!”
“我看你是巴不得跟她姓吧?像旧社会那样,改叫唐汪氏。”徐文兰调侃道。
“好啊,他如果要我,我就跟他姓去。”汪盈满不在乎地说。女人凑在一起,腐起来可真是不让须眉的。唐子风年轻有为,又长得一表人才,在厂里颇受老中青三代女工和家属的青睐。半老徐娘们背地里拿他当道具开个带点颜色的玩笑啥的,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焦雪芬说:“汪汪,你就别做梦了。黄丽婷那个贱人早就粘上他了,要不是他在背后撑腰,黄丽婷能把超市办起来?”
听焦雪芬说到超市,几个女人都来了兴趣。汪盈问道:“焦姐,我都没机会问你呢,你不就在超市上班吗?你们那个超市,肯定非常赚钱吧?”
“对啊,你还别说,这个黄丽婷还真点本事。原来东区商店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让她整成一个什么超市,现在多火啊。我猜一个月起码能赚一两万利润吧?”徐文兰说。
焦雪芬不屑地说:“一两万?文兰,你也太小瞧我们超市了。黄丽婷不让我管采购,让我去收银。这些天我估算过,超市一天的销售额起码有1万,一个月就是30万。超市的毛利是25%,你们算算,一个月的毛利有多少。”
“30万,乘25%,这不是有7万5吗?”汪盈率先算出来了。她虽没什么数学天赋,但凭着每天买菜,也练出了不俗的口算能力。
“可不就是7万5吗?”焦雪芬说,“超市开业到现在是一个多月,利润起码有10多万。你们知道不知道,黄丽婷承包的时候,跟劳动服务公司签的合同,是利润平分的。”
“利润平分,那她不是能拿到5、6万了!”
众人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黄丽婷承包东区商店的事情,在厂里也并不是什么秘密。最初的时候还有不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觉得她一次性地投入5万元,绝对是想发财想疯了,就这么一个东区商店,凭什么能赚到这么多钱。
东区商店改成超市之后,生意红火,大家也仅限于觉得黄丽婷这一注是投对了,却没人细想她到底能赚到多少钱。现在听焦雪芬一分析,大家粗略一算,眼睛立马就变得血红血红了。
“这些钱,不会是真的要分给她吧?”徐文兰怯怯地问道。
焦雪芬冷笑说:“凭什么不分给她?承包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的,你觉得黄丽婷是那种见了钱不拿的人吗?”
“她凭什么分这么多钱?东区商店是临一机的,焦姐你也有份的,怎么赚了钱就归她一个人了?你们也应该有份的啊!”徐文兰装出一副替焦雪芬打抱不平的样子。事实上,如果焦雪芬真的能够从超市的盈利中分到一杯羹,徐文兰估计会比现在更加眼红与愤怒。
焦雪芬说:“我不如她年轻啊,不如她会抛媚眼啊。那个唐子风来我们东区商店的时候,黄丽婷一双眼睛都扎到唐子风身上去了,要不唐子风能这么卖力气帮她?我听说,开超市这个主意,就是唐子风出的,人家是京城来的大学生,见多识广,黄丽婷这个乡巴佬,哪懂什么超市啊。”
“对了,焦姐,你说,黄丽婷拿这些钱,会不会分给唐子风一份啊?”徐文兰压低声音问道。
汪盈在一旁插话说:“那还用说。我怀疑黄丽婷就是个傀儡,真正出钱拿钱的,肯定是这个唐子风。对了,说不定连周衡都有份。你们记得吧,厂里出了个规定,说厂领导拉来的业务,不拿提成,你们相信有不贪钱的领导吗?我估计,他们表面上不拿钱,暗地里拿得比谁都厉害。这个东区超市,就是帮他们弄钱的,甚至黄丽婷拿出来承包的那5万块钱,说不定都是厂里财务上出的,要不,凭黄丽婷两公婆,哪有那么多钱?”
“就是,这些人黑着呢!”徐文兰附和道。
尚爱玉迟疑道:“不会吧,我听人说,黄丽婷的钱是回老家借来的。她那几天跑回老家去,回来人都瘦了一圈呢。”
“那是做给别人看的。”汪盈毫不客气地否定了尚爱玉的观点,接着说道:“人家是当官的,能弄到钱,那是他们的本事。可他们弄到了钱,也不能不管我们工人死活啊。我想好了,过完年,厂里发奖金的时候,如果敢扣我一分钱,我就跟他们没完!”
“对,咱们赚不到大钱,咱们也不眼红。但谁敢扣我们的奖金,我们就跟谁没完!”徐文兰也大声地说道。
第八十八章 超市分红
黄丽婷并不知道汪盈等人在议论她,事实上,她已经不在乎别人如何议论她了,因为自从超市开业之后,各种非议就与她如影随形。有说她钻制度空子的,有说她挖临一机墙角的,当然更多的就是猜测她与哪位或者哪几位厂领导有染,否则怎么能够捡到这么大的一个便宜。
所有诋毁黄丽婷的人都选择性地遗忘了当初劳动服务公司是允许任何人承包东区商店的,除了黄丽婷之外,并没有其他人愿意出手,更没有人敢于拿出5万元来作为承包款。每个人都擅长于在别人成功之后,愤愤不平地说一声“我也可以”。对于这种人,唐子风给黄丽婷想出来的一句回答是:你早干嘛去了?
黄丽婷并不是一个害怕非议的人,早在读中学的时候,她就因自己的美貌而惹来过无数的议论,到了临一机之后,这种议论也从未中断,这使她练就出了一张坚韧的脸皮。这一次,她不再是因自己的容颜而遭人非议,议论她的人话里话外都会带着几分嫉妒、几分羡慕,还有几分敬畏。这种敬畏的感觉源于黄丽婷获得的财富,在穷人的心目中,财富往往是代表着某种力量的。
春节前,黄丽婷与劳动服务公司做了一个年终结算。从12月12日开业至今,东区超市实现的营业额不是焦雪芬估计的50万左右,而是达到了近70万。这多出来的部分,是黄丽婷在元旦其间搞的促销以及春节前的一拨采购潮。由于采购环节卡得比较严,超市的毛利率达到了30%,毛利总额达到了20万。
超市赚了钱,黄丽婷丝毫没有斤斤计较的意思,她大方地给所有家属工提高了工资,由原来的每月70元,涨到每月150元,这个数字甚至超过了临一机正式工的平均工资水平。她深知自己拿到的分红会引发全体职工的红眼病,如果不能让大家同样得到实惠,未来大家就会消极怠工,这对于超市的长远发展是不利的。
除了涨工资之外,黄丽婷还预备了1万元准备用来给大家发年终奖,这笔钱摊到每个人头上,也有100多元,相当于又多发了一个月工资。后来,张建阳向她传达了厂务会的决议,要求她不要在年前给职工发资金,以免破坏全厂的整体安排,这事也就搁下了。
扣除职工工资、奖金以及超市的日常开销,黄丽婷向劳动服务公司最终上报的利润总额为15万元。经过协商,双方同意留下5万元作为超市扩大再生产的投入,余下10万元按照原先约定的分配比例,各得5万元分红。
张建阳拿到5万元的分红款,笑得合不拢嘴。超市开业至今只有一个半月,就已经向公司上缴了5万元分红,一年12个月,岂不是能够上缴40万?临一机有十几个车间,有哪个车间能够一年创造出40万的利润?东区超市是在他张建阳的领导下破茧化蝶,羽化升天的,这不就是他张建阳的巨大成就吗?
比张建阳更激动的,是黄丽婷。张建阳只是一个过路财神,超市上缴的利润再多,也没有一分钱能够落到张建阳的腰包里,他纯粹就是替别人开心。黄丽婷则不同,这5万元中间,有3万元要分给那位神秘的“重量级投资者”,另外2万就是属于她黄丽婷自己的。
要知道,当初她投入超市的钱,也不过就是2万元,也就是说,仅仅一个半月的时间,她就收回了全部投资,未来还会有更多的分红,那都是她赚到的纯利。
发财了,发财了!我黄丽婷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啊!
拿到分红款的那天,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黄丽婷的脑子里只有这样一句话,她亢奋得甚至连饭都没吃一口。
这时候,她的名义合伙人宁默给她带了一句话,说有人约她晚上出去谈谈,地点是在市里一家新开的茶馆。黄丽婷猜出了约自己谈话的人是谁,也明白他为什么要选择在厂外谈话,而且是在茶馆这样一种寻常人绝对不会光顾的冷僻场所。
到了约定的时间,黄丽婷让丈夫蔡越陪着自己,来到了那家茶馆。她带上蔡越的原因,可绝对不是为了避嫌,而仅仅是让蔡越充当一个保镖的角色,因为在她的小坤包里,装着刚刚拿到手的那五叠“老人头”。
“黄总来了?哦,蔡工也来了,一块进去吧。”
宁默在茶馆门口迎上了他们,客气地招呼道。他好歹也是上过技校的人,平日里与小伙伴们打打闹闹没个正形,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能够装出几分斯文的。唐子风不止一次地说过,宁默和他是合伙人的关系,看看,能够和唐子风这样的牛人当合伙人,自己能是普通人吗?
“不用了吧,让他在门口等着就好了,他进去干什么?”黄丽婷说。
蔡越赶紧妻唱夫随地附和道:“是啊是啊,你们谈生意上的事情,我就不去添乱了。”
宁默吃不准唐子风是什么想法,也便不再苦劝,只向蔡越客气了两句,便带着黄丽婷进了茶馆。推开一个包间门,黄丽婷一眼就看到了大大喇喇坐在茶桌旁的唐子风,随即又看到唐子风身边坐着的另一个年轻人。此人看起来与唐子风年龄相仿,戴着眼镜,贼眉鼠眼的,一看就是个文化人的样子……
“黄姐来了,快请坐吧,怎么,蔡工没陪你一起来吗?”唐子风起身招呼着。
黄丽婷脸上陪着笑,一边入席,一边说道:“他倒是陪我来了,我让他在外面等着呢。我想唐助理肯定是要跟我谈工作的,他又不懂。”
唐子风摇摇头,说:“黄姐这就搞错了,我约你过来,可还真不是为了谈工作。我想跟你商量的事情,是和你们家的财务决策有关的,蔡工是黄姐家的一家之主,怎么能不参加呢?”
“他算个啥一家之主,他就是个书呆子……”黄丽婷嘟哝着,脸上的表情却很是欢喜。再强势的女人,也不希望别人小觑自己的丈夫。蔡越在厂里颇有一些“妻管严”的恶名,加上为人比较胆小,很多时候还得黄丽婷替他出头,因此在厂里一些职工眼里很没有地位。唐子风一张嘴就说蔡越是黄丽婷家里的一家之主,重大事情需要他来参与决策,黄丽婷觉得自己很有面子。
宁默得了唐子风的授意,出去把正蹲在门外抽烟的蔡越请进来了。黄丽婷为了给丈夫撑面子,非常殷勤地起身给丈夫让座,还多此一举地帮他了衣服,做足了一个贤妻的姿态。
众人坐定之后,唐子风指着自己身边的那位年轻人,向大家说道:“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大学同学,著名经济学家,中国人民大学国民经济管理系讲师,王梓杰老师。他是回家过年路过咱们临河,专程停留一天来和各位见面的。大家可能不知道,上次入股东区超市的那3万元钱,就是由梓杰旗下的双榆飞亥公司提供的,只是借用了胖子的名义而已。”
“原来是你!”黄丽婷看着王梓杰,好生惊愕。这家伙长得这么猥琐,想不到却这么有钱,3元块钱眼也不眨就投进去了,丝毫不担心打了水漂,他的身家得有多深厚啊。
还有,唐子风说这个人是他的大学同学,两个人的关系目测是非常亲密的,所以这个什么双鱼非害公司,是不是也有唐子风一份呢?哎呀呀,京城人的套路实在是太深了,我这个乡下姑娘看不懂啊。
王梓杰没有黄丽婷那么多戏,他向黄丽婷点了点头,说道:“这位就是黄总吧,久仰久仰。子风一直跟我说,黄总是了不起的一位商业天才,我也一直想过来拜会一下黄总,可惜平常工作很忙,所以直到学校放了寒假,才有机会,幸会,幸会。”
“王教授太客气了,我哪是什么商业天才,真正的天才是子风呢。”黄丽婷笑着谦虚道。唐子风此前介绍说王梓杰是个讲师,但黄丽婷哪懂大学里的这些职称关系,她觉得把大学老师称为“教授”肯定就是没错的,就像商场上称人为“某总”绝对不会有错一样。
“大家就别互相恭维了。”唐子风打断了二人的客套,把话扯回正题,说道:“黄姐,蔡工,今天请你们二位过来,是想跟你们讨论一下超市分红的事情。我听张建阳说,今天黄姐已经和张建阳把利润结算过了,除了留下5万元作为超市的发展基金之外,余下10万元一家一半,咱们这边拿到了5万元,是不是这样?”
“是的是的,我一分钱都没留,全部带过来了,就想听听子风……呃,还有王教授的意思……,这钱该怎么分。”黄丽婷的目光在唐子风和王梓杰之间扫动了一下,有点吃不准这事该由谁决定才好。
唐子风也懒得演戏,他没有看王梓杰,直接向黄丽婷问道:“黄姐,蔡工,你们是什么想法呢?”
第八十九章 甘于窝在家属院里吗
唐子风提问的时候,总是把黄丽婷和蔡越放在一起询问,但蔡越哪懂这件事情里的弯弯绕绕,只能坐在那里憨笑,外人看上去,觉得他好像是大智若愚的样子,只有知情人才清楚他是真的愚,而不是什么若愚。
黄丽婷当然也不会想着要征求丈夫的意见,她迟疑着说:“子风,最早的时候,我说过我家占三成就好了,王教授这边占七成。这一次分红是5万元,要不我就拿1万5,王教授拿3万5,怎么样?”
“这倒不必。”唐子风说,“胖子和你签的合同是4比6,咱们就按这个比例分配好了,你拿2万,我们这边拿3万。”
“那多不好意思啊……”黄丽婷假惺惺地说。
唐子风笑道:“黄姐,其实是我们占了你的便宜呢。我们只出了钱,你不但出钱,还出了力。超市能有这样的盈利,全是黄姐你的功劳呢。”
“哪里哪里,这都是子风你指导得当。比如把仓库改成店面的想法,就是……”
“这些就不多说了。”唐子风打断了黄丽婷的话,继续说道:“我今天请梓杰过来,就是想问问黄姐和蔡工,这笔分红款,你们是打算拿出来用,还是愿意继续投资?”
“继续投资,什么意思?”黄丽婷一怔,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她这才明白,唐子风如此郑重其事地把她约出来,还声称让蔡越也一起参与会面,并不仅仅是为了分配这5万元的分红款。
唐子风说:“黄姐,经过这一个多月的经营,我想你对自己的经营能力以及超市的盈利前景,都不会再怀疑了吧?东区超市的成功,已经吸引了临河市的很多商店学样,春节前这几天,临河已经新出现了四五家超市了。我敢保证,未来几年,超市将会在国内迅速发展,创造出数以万亿计的利润。黄姐有这样强的商业能力,就甘于窝在临一机家属院这么一方小天地里吗?”
王梓杰坐在旁边,不由自主地咧了咧嘴。自己这个合伙人又在忽悠人了,当初在学校忽悠那些可怜的孩子给他当推销员的时候,唐子风就是这样一副嘴脸啊。
“子风,你的意思是……”黄丽婷觉得脑子有点晕,那是一种幸福的眩晕感。她听出来了,唐子风在鼓励她走出临一机家属院,把自己的事业做到厂外去,这将是一片多么广阔的天地啊。
“唐助理,丽婷她哪有这样的能力啊,东区超市能做成这样,都是唐助理你指导的结果,光靠丽婷……”蔡越结结巴巴地开口了,他感觉到唐子风已经刨了一个巨大的坑,就等着黄丽婷往下跳呢。
此前黄丽婷承包东区商店,蔡越就是满心担忧的,但好歹那还是在厂里,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厂子不可能坐视不管。现在唐子风鼓励黄丽婷到厂子外面折腾,这可是蔡越完全无法理解的一个世界,他能不担心吗?
“你别说话!”黄丽婷瞪了蔡越一眼,蔡越果然闭上了嘴,只留下一束哀怨的目光看着黄丽婷。黄丽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对唐子风说:“子风,不瞒你说,前些天我还真的考虑过把超市做到厂外去的事情。现在有很多来我们超市买东西的顾客,是从东城那边过来的。我专门到东城去转了一下,看中几个门面,还想找时间请子风你去参谋参谋,看看能不能办一个新的超市。”
“原来黄姐早有这个打算啊。”唐子风有些惊讶,旋即又释然了,以黄丽婷的心气,看到东区超市红火之后,不动其他念头,倒反而是怪事。黄丽婷说的这一点,倒是更坚定了唐子风与她合作的信心,这的确是一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潜在企业家。
“黄姐,你看的那几个门面,有多大面积?”唐子风问。
黄丽婷说:“我基本上都是照着东区超市的面积来看的,不过他们的合作条件都不如咱们劳动服务公司好。有些要求交10万元押金,最后分红的时候只能拿30%,还要接受他们管理什么的。”
唐子风摇摇头说:“黄姐,东区超市这种模式,不适合于推广出去。东区超市我们采取的是和劳动服务公司合股的方式,劳动服务公司方面是我们知根知底的,不会赖账,也不会乱插手。外面的单位,你不知道他们的根底,咱们无权无势的,到时候人家说要修改承包条件,我们怎么办?”
“是啊,我也担心这个。”黄丽婷说。
唐子风说:“黄姐,我考虑,我们要走出临一机,就要保证经营上的完全独立。咱们不要采取承包商店的方式,而是采取租赁店面的方式,一租五年或者十年,经营权完全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上。”
“租赁店面,这样投入会很大吧?”黄丽婷说,“我也找人打听过,像咱们东区商店那么大的面积,一年租金就有50多万。现在厂里是没算这个租金,要不我们根本就没这么多利润的。”
这就是明白人了。张建阳觉得一年能够从东区超市拿到40万的利润分红是一桩值得吹嘘的政绩,但在唐子风看来,这简直就是吃了一个天大的亏。时下临河市的店面租金是每天每平米1元左右,东区商店有1000多平米的营业面积,后来黄丽婷又把仓库也改成了店面,差不多就是2000多平米了。如果按每平米每天1元计算,光是店面的租金,临一机就应该收到70万以上。
以临一机所在的位置,东区商店的店面租金标准肯定达不到每平米每天1元,黄丽婷说一年的租金应当是50多万,这个数字是比较合理的。张建阳拿了一片每年能够收入50多万的店面入股,最终一年收回40万的利润,这还不叫吃亏吗?
当然,如果黄丽婷不承包这个商店,张建阳也没这个能耐把这片营业面积租出去,所以所谓一年50多万的收入,只是一种可能性。黄丽婷把50多万的可能性变成了40万实实在在的利润,还是有功劳的。
这种情况,只能出现在临一机这样的大型国企里。国企里的资源来得容易,所以也没人珍惜。就比如说单位上的大客车,一年倒有半年时间是闲置着的,如果租赁给客运公司去跑运输,一年也能赚回几万,谁会在乎这样的钱呢?80年代的时候,国内计算机资源极度匮乏,计算中心里中型机的机时费都可以达到每小时10元的水平,但很多国企里的大型机也经常闲置着没人用,谁又能说啥呢?
现在唐子风建议黄丽婷到厂外去租赁店面开超市,就没这么好的事情了。人家要出租店面,自然是知道价钱的,一个2000平米的店面,一年就要70万的租金,这岂是黄丽婷敢想的事情。
“黄姐,像咱们东区商店这样的面积,如果放在临河市中心,你估计一天能做到多少营业额?”唐子风问。
“不少于2万!”黄丽婷信心满满地说。东区超市是在临一机厂内,虽然也有不少临河市区的顾客前来购物,但毕竟还是有些不便,客流是受到很大限制的。在这种情况下,东区超市能够做到一天1万出头的营业额,如果是在市中心,2万营业额还不是稳稳的?
“一天2万,一年就是700万。按30%的毛利,就有200万。工资、水电之类的,一年算50万够不够?”唐子风继续问。
“足够了,还有富裕呢。”
“再扣掉70万的店租,一年纯利就是80万,是不是这样?”
“有这么多?”
黄丽婷傻眼了。唐子风的计算,并没有什么毛病,他能算出来的数字,黄丽婷岂能算不出。她先前只是觉得一年70万的店租是一个天文数字,却没想到交完这个天文数字之后,她自己还能留下另一个天文数字。
“能赚这么多钱啊,那还不干!”宁默先沉不住气了。此前大家聊的东西太高端,他也插不上嘴,现在听说在外面租个店面,一年就能赚到80万,他就先激动起来了。他也不知道这80万的利润有没有他的一份,但即便是唐子风能够赚到这些钱,他也高兴,他和唐子风之间……,呃,反正是很要好就是了。
“唐助理,你这是最乐观的估计吧?万一没赚到这么多钱呢?”蔡越怯怯地问。
唐子风用手一指黄丽婷,说:“蔡工,我信黄姐,你问问黄姐有没有这个信心。”
黄丽婷瞪着蔡越,说:“你就是胆子小,这个也怕,那个也怕。当初我说承包商店的时候,你也不同意,现在知道自己目光短浅了吧?我跟你说,子风看好的事情,就是绝对没问题的。你看人家子风从霞海讨回来200万,然后找个打包机的业务,又是几千万,他的本事,你一辈子都学不到。”
“……”
蔡越只能再次闭嘴了,这还让不让人说话了?你不让我说话也可以,我到门口蹲着抽烟去行不行,你们非让我进来干啥?
第九十章 十年的缘分
训完蔡越,黄丽婷的脸迅速从悍妻模式切换回乖乖女模式,她笑着对唐子风说:“子风,让你见笑了,老蔡这个人,就是……”
“蔡工做事一向谨慎,这一点是得到了秦总工的好评的。”唐子风打了个圆场。
“对对,他就是搞技术的时候习惯了,做什么事都特别谨慎。”黄丽婷顺着唐子风的话,替丈夫遮了遮脸,接着说:“子风,你说的这种方式,的确不错。可如果要租店面,最起码也要押一付三,就是一次交4个月租金,按一平米一天1元钱算,2000平米4个月就是24万,还要铺货,还要内部装修啥的,最起码要有30万呢,咱们哪有这么多钱?”
“所以,我就把王老板请来了嘛。”唐子风笑吟吟地用手一指王梓杰,说道。
黄丽婷的脸色有点僵,她看看王梓杰,又转头看着唐子风,问道:“子风,你的意思是说,请王教授继续投资?这样一来,王教授要出的钱就比较多了,……会不会让王教授的负担太重了?”
她其实想说的是,如果让王梓杰拿出这30万来,她自己的股份就被稀释得肉眼看不见了。超市一年就算能赚80万,如果自己的股权只占5%,一年的分红也就是区区4万,而自己付出的劳动却丝毫不比经营东区超市少,这样的事情,有什么意思呢?
唐子风当然不是那么黑心的人,或者说,他即便是黑了心,智商还是够用的。请个合伙人进来,只给人家5%的股权,人家凭什么给你兢兢业业地工作?超市这东西,创意也就是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大家都能明白,真正困难的,是一个杰出的经营者。
同样是2000平米面积,如果交给宁默这种人去经营,估计能亏得卖裤子。但交到黄丽婷的手上,就能够成为一只下金蛋的老母鸡,这样一个职业经理人,不给足好处,能换来人家的忠诚吗?
“黄姐,我想咱们合作可以换种方式。”唐子风说,“咱们前期签了个合同,规定东区超市的收益分成比例是40比60,我们可以把这个合同改一下,改成50比50,黄姐你依然拥有超市的全部决策权。下一步,咱们继续按这个合同,在临河市区开办第二家超市,原始投入就用这一次的分红款,然后由梓杰的公司借给我们30万,期限是一年,利息按20%计算。也就是说,梓杰拿出的这30万,只出钱,不占股,我们到明年春节的时候如数归还,你看如何?”
“那当然好!”黄丽婷失声道。有东区超市的经验,她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把新超市做出一年200万的毛利,净利润不少于80万。届时归还30万的借款又算得了个啥?这30万其实是事先垫付的成本,是无须在利润中扣除的。利润里需要扣出的,只是30万元借款的利息,也就是区区6万元而已。
天地良心,唐子风要求20%的利息,可真没坑黄丽婷。1994年,国内市场消费物价指数是124%,货币严重贬值。国内一些银行为了吸纳存款,开出了年息15%的保值储蓄。唐子风向黄丽婷发放一笔贷款,才收20%的利息,算得上是良心价了。
黄丽婷也是明白这一点的,而且她还相信,如果唐子风不找她合伙,而是拿着这30万另外雇一个人来开超市,就算经营不如东区超市那样理想,一年赚到的纯利也不止是20%。唐子风这样安排,实在是给了她一个天大的好处。
“可是,这样王教授是不是太吃亏了?”黄丽婷转头看着王梓杰说。
王梓杰把手一挥:“这算什么,子风说了,投资黄姐是绝对不会亏的,我现在借出去30万,以后能从黄姐身上百倍、千倍地赚回来呢。”
“那是肯定的!”黄丽婷赌咒发誓说。
唐子风说:“黄姐,王老板愿意借出这30万,也不是没有条件的,你先听听这个条件你能不能接受,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借王老板的钱。”
“你说吧,我听着。”黄丽婷正色说。她也想得到,天上不会平白无故掉馅饼,唐子风愿意放弃增加股权的机会,甚至把此前约定的4比6都改成了5比5,后面肯定是有其他条件的,唐子风可绝对不是那种有便宜不占的人哦。
唐子风说:“王老板跟我说的条件非常简单,那就是希望黄姐发迹之后,不要翻脸不认人。万一以后黄姐的超市做大了,资产过亿,别一脚把我们踢出去。”
“这怎么可能呢!”黄丽婷急赤白脸地争辩道,“子风,王教授,你们放心,我黄丽婷绝对不是那种人。如果我是那种人,我我我……你们就让老蔡跟我离婚!”
她“我我我”了半天,终于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毒誓,于是把蔡越拉了进来,却也不想想这样一个条件算不算是惩罚。以蔡越的条件,黄丽婷如果身家过亿,不把蔡越踹了就算是守妇道了,她岂会怕蔡越踹她。
当然,从黄丽婷这方来说,蔡越和她离婚,就是她能想出的最可怕的结果。别看她成天对蔡越吆三喝四,动不动就在人前说蔡越太窝囊,但实际上她对蔡越是十分忠诚的,她是一个极其护家的人,丈夫和孩子就是她的一切。
唐子风和王梓杰交换了一个眼色,唐子风说:“黄姐,你也别发誓,现在是市场经济,大家还是比较讲究协议的。你看咱们之间能不能签一个协议,规定你十年之内不会单独或者与其他合伙人经营其他的超市,这十年时间里,你不管新开多少家超市,都要维持和王老板这边五五分的股权比例。”
“这个绝对没问题,别说十年,签一百年都可以。”黄丽婷说。
唐子风笑笑,说:“黄姐,一百年就免了,咱们的时代变化太快了,十年时间足以改变一切,能够在一起合作十年,就是大家的缘分了。”
听唐子风这样说,黄丽婷突然有了一些怅然的感觉。十年的缘分啊,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呢,人生又能有多少缘分呢?十年以后,难道自己真的要和唐子风分道扬镳、天各一方了吗?
“十年就十年吧,我听子风你的。”黄丽婷把一些复杂的情绪赶出脑海,勉强地笑着对唐子风说。
黄丽婷答应了,蔡越自然也不便说什么。王梓杰愿意借出30万元帮助黄丽婷开第二家超市,而且约定如果超市因为不可抗力而无法经营下去,这30万无须黄丽婷个人归还,而是作为企业的负债,在企业破产的时候以残值冲抵即可。按这个条件,黄丽婷面临的风险是非常小的,蔡越还能说啥呢。
唐子风代表王梓杰与黄丽婷就一些细节问题进行了探讨,最后确定了协议的内容,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双方合资创办一家商贸公司,即将开办的第二家超市以及临一机东区超市的股份都纳入这家商贸公司的范围。双方在公司中各拥有一半的股权,股权与决策权挂钩,凡重大事项必须双方一致同意方可决定,日常经营事务则授权给黄丽婷去执行。
除此之外,王梓杰向超市借款30万元以及黄丽婷承诺与王梓杰合作10年的条款,也都写在其中。不过,考虑到飞亥公司中有唐子风的股份,为了避免日后的麻烦,协议中的另一方仍然是以宁默为代表的,唐子风和王梓杰的名字在协议中都没有出现。
黄丽婷带来的5万元分红款,最终决定留下3万元用于第二家超市的建设,另外2万则作为本次的分红。黄丽婷此前用于投资的2万元都是借来的,有一些需要尽快归还,另外一些可以拖一段时间,但过年期间,黄丽婷也得上门去送个红包,权当是借款的利息,这些钱就需要从黄丽婷的分红中支出了。
有关新超市的操办事宜,完全交给了黄丽婷去执行,唐子风只负责出一些主意,至于王梓杰,那根本就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大家都没指望他能够对超市做出什么贡献。大家还兴致勃勃地讨论了新超市的名称问题,最后由唐子风拍板,决定将新超市定名为“丽佳超市”,临一机的东区超市也将随之更名为“丽佳超市临一机东区店”,这件事还要征得张建阳的同意,不过,有唐子风出面,张建阳是肯定不会反对的。
按照唐子风的设想,丽佳超市将走连锁化的道路,第一步是覆盖临河市,第二步则是进军省城南梧,再往后,就要推广到全省、周边几省,及至京城、浦江等大城市,最终形成一个全国性的大型连锁超市。
“黄姐,你还记得电视剧《阿信》吗?等咱们的连锁超市办起来,你就是中国的阿信了!”唐子风这样结束了自己的夸夸其谈。他分明看到,黄丽婷两口子的眼神都已经直了,其中黄丽婷肯定是被他描述的宏伟蓝图震惊了,至于蔡越,估计就是听得懵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