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趁火打劫的唐子风
带着一份新协议以及38000元现金,黄丽婷两口子离开了茶馆。走出老远,蔡越回头望望,已经看不见茶馆的招牌了,这才凑近一步,低声地向黄丽婷问道:“丽婷,你觉得这个王教授和唐助理,到底是什么关系?”
黄丽婷说:“这不是很明白的吗?他们俩肯定是合作开公司的,甚至有可能这个公司就是唐子风开的,那个王梓杰只是给他打工的。你没看到今天从头到尾都是唐子风在说话,王梓杰只会哼哼哈哈的,啥也做不了主。”
“这个唐助理本事可真大,年纪轻轻就能够做这么大的生意。他说可以借30万给我们,那他自己得有多少钱啊?”蔡越感慨道。
黄丽婷说:“我早就看出来了,唐子风是个了不起的人。你看他到咱们临一机来这几个月,给厂子拉了多少业务。他如果用这个本事给自己赚钱,赚个几百万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吗?”
“那么,你说他干嘛不自己去赚钱,还要跑到咱们临一机来当这个厂长助理干什么?”
“干什么?人家有远大理想呗。像唐子风这样的人,想赚钱啥时候赚不到,你没看到吗,就算他到临一机来了,他不照样能赚到钱?我想,他当这个厂长助理,肯定是想在事业上有更大的发展。说不定,过几年他能当部长呢。”
“他这么年轻,当部长不太可能吧?不过,当个局长,我看差不多。”
“那也很了不起啊,你看郑国伟,多大年纪了才当上厂长,而且没当几年就被抓了。”
“……呃,这不是一回事吧?对了,丽婷,刚才唐子风让咱们跟他签协议,说要合作10年,你说,咱们会不会吃亏了?”
“吃亏?吃什么亏?”
“我刚才想了一下,如果开超市真的这么赚钱,咱们就算不和唐子风合作也可以啊。咱们慢慢攒几年钱,有了点本钱,就可以自己开超市,到时候赚的钱都是自己的,不用和别人分,这不是更好吗?”
闻听此言,黄丽婷停下了脚步,看着蔡越,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老蔡,我过去怎么没看出来,你竟然是个这样的人!”
“我……”蔡越的妻管严立马就犯了,说话开始大喘气:“丽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唐子风这样做,算不算是趁火打劫啊。”
黄丽婷说:“我能不知道他是趁火打劫吗?像唐子风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吃亏的事情?他和我合伙,还拿出30万来借给我作为启动资金,在超市里只占50%的股份,说到底就是看中了我能把事情做起来。现在他是吃亏了,但以后如果我们的超市真的能像他说的那样,做成全国连锁,他今天投进去的30万,就能够变成3000万,甚至3亿,他的算计精明着呢。”
“是啊是啊,我也是这个意思。”蔡越连声附和道。
黄丽婷说:“我明知这一点,但还是愿意接受他的条件。首先,就是咱们做人要凭良心,我能够把东区超市做起来,都是唐子风帮的忙,包括他入股的3万块钱。这个人情,咱们要认,咱们人穷不能志短,对不对?”
蔡越很是赞同:“你说得对,咱们是本份人,不能做那种忘恩负义的事情。”
“第二点,就是我相信唐子风的本事。跟唐子风一起合作,咱们就算吃点小亏,最后肯定还是会赚大便宜的。你看他刚才说把超市做到南梧去,还要做到京城、浦江去,这些事情咱们哪敢去想?到时候如果咱们真的要到外地去开超市,肯定还得请他来给咱们出主意,就怕他嫌咱们的生意太小,懒得关心。”黄丽婷说。
蔡越点点头,说:“丽婷,你说得对。唐子风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咱们的眼界不如他开阔,和他一起合作,对我们是有好处的。”
茶馆里,王梓杰不再端着教授的架子,而是把一只脚架到了旁边的凳子上,手里端着茶杯,看着唐子风说道:“老八,你真行啊,出来挂个职,就挖掘出这么一个人才。这个黄丽婷,文化程度没多高,但的的确确是个做生意的好手。你先前跟我说你们那个东区超市做得怎么红火,我还半信半疑。今天跟她一接触,我相信了,这是个能做成大买卖的人。”
宁默在旁边挠着头皮说:“王教授,我怎么没看出这个黄丽婷有什么特别的。开超市这件事情,可是唐帅给她出的主意,她也就是照着唐帅说的办法去做,没什么新鲜的啊。”
王梓杰说:“胖子,我跟你说,真正会做经营管理的人,讲究的是大象无形、大响无声,你觉得她做的事情都很平常,但就是这种平常之中,才真正地显功夫。你看你家唐帅哥,到处惹事生非,还拿着板砖去掀人家厂长的脑壳,这就叫匹夫之勇。”
“我就匹夫之勇了,怎么地!”唐子风笑着反驳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只要能做成事,你管我拿的是板砖还是管钳?”
宁默看着这两个人满嘴装叉,觉得又是钦佩又是心累,如果多读点书就意味着说话必须带上典故,那自己还是当个快乐的文盲好了。
给黄丽婷投资用于扩张超市,是唐子风与王梓杰通过电话商量好的事情。东区超市的成功,让唐子风对黄丽婷有了更多的信心,他相信,如果给黄丽婷一个机会,这个女人是能够创造出一些奇迹的。
过去几个月,双亥公司通过攒书、卖书又赚了20多万元,虽然京城已经出现了其他的模仿者,但据王梓杰估计,这种赚钱的模式至少还能再持续一两年。唐子风到临河来,对于双亥公司的经营有很大的影响。王梓杰是一个很不错的执行者,但要让他进行商业模式创新,就有些勉为其难了。
现在双亥公司的业务还是照着唐子风离开京城之前给王梓杰留下的“锦囊”在开展,一些新书的选题也是唐子风提供的,王梓杰只是把这些想法完美地落实下去而已。
既然公司在京城无法找到新的业务方向,唐子风便建议把手头的闲散资金投到临河来,确切地说,是投到超市这个方向上来了。黄丽婷有经营能力,但没有资本,要想通过原始积累的办法来扩张超市,起码要等上几年时间。而超市这样一种新兴业态在国内一经出现,就呈现出蓬勃发展的势头,不少资本都在跑马圈地,如果等上几年,可能就连一口汤都喝不上了。
在这种情况下,唐子风有足够的信心,能够与黄丽婷达成刚才的那个协议,也就是由双亥公司出钱,黄丽婷出力,成立一个合伙制公司,专门做超市业务。30万元的投入,能够让黄丽婷在临河市中心租到一个非常不错的店面。随后,这个店面就能够产生出比东区超市更大的利润,形成造血能力。
唐子风向黄丽婷描述的发展前景,并不完全是忽悠。他是知道后世那些大型超市连锁有何等规模的,现在进入这个市场,如果不犯什么致命的错误,丽佳超市完全有机会成为这些大型连锁中的一员。
投入30万,回报30亿甚至300亿,这样的生意为什么不做呢?
至于说到双方的股份,唐子风并不贪心,一家一半是一种比较好的选择。连蔡越都能够看出他是在趁火打劫,黄丽婷又岂会不知?如果这个时候唐子风吃相太难看,要求80%或者更多的股权,黄丽婷就算是捏着鼻子认了,未来也会产生别的想法。相比之下,各占50%的方式就显得比较温柔了,如果赌一赌黄丽婷夫妇的良知,这种合作模式是能够长久的。
过犹不及是一条古训,凡事给别人留一线,自己才能发展得更好。如果事事都想着占尽便宜,最后反而是吃大亏的那个。
唐子风和王梓杰都是懂这个道理的,这其实也是他们所接受的大学教育的一部分。
“胖子,这份是你的。”
唐子风抛开关于黄丽婷的话题,他拿起刚才黄丽婷留下的12000元,从中数出12张老人头,递到宁默的面前。
“我……我要这么干什么?”宁默难得地口吃了。这一方面是因为现场还有王梓杰这样一个外人,另一方面就是这笔钱的金额有点大,他真有些不好意思拿。
唐子风说:“咱们不是说好的吗?用你的名义,给你10%的分红。有钱大家一起赚。”唐子风说。
王梓杰也在旁边附和道:“胖子,你就拿着吧,别嫌少就好。我和你家帅哥做生意也要本钱,所以只能给你10%,以后咱们赚了大钱,再给你多分。”
“哈哈,不嫌少,不嫌少。我啥事都没干,就是去和香皂西施签了个合同,就赚到这么多钱,怎么还敢嫌少呢。”宁默哈哈笑着,把钱接了过去,揣进兜里。他原本就是一个爽快人,刚才的忸怩是做给王梓杰看的。既然王梓杰也发话了,他还何必矫情呢。
“唐帅,王教授,你们不方便出面,以后黄丽婷的超市这边,就由我去帮你们盯着了。你们放心,我会把超市盯得死死的,绝对不会让你们吃亏了。”
收了钱的宁默意气风发,拍着c杯级别的胸肌做着保证。
第九十二章 百年大计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大家只觉得宿酒未醒,已然是上班的时间了。众人互相说着拜年话,其乐融融地走进车间或者办公室,迎面而来的是单位领导递上的一份“征求意见表”。
“征求意见?什么意见?”
所有的人都莫名懵圈,但当他们看罢意见表开头的文字之后,便一个个情绪激昂起来。
在那意见表的说明上,第一句话便是“教育乃百年大计”,接下来便声称厂部接到许多职工的反映,批评厂子弟中学和子弟小学的教师队伍涣散,工作敷衍塞责,教学质量低下。一部分教师缺乏基本的教学能力,完全是凭关系进入子弟校任教。还有一部分教师非但业余时间当家教赚钱,甚至经常请假去社会上的其他学校走穴。
意见表称,子弟学校关系全厂职工下一代的前途,即便是那些子女已经中学毕业的老职工,也存在第三代受教育的问题。由于孩子的教育不容耽搁,厂务会决定立即启动对子弟中学和子弟小学的风气整顿,并就此问题征求全厂职工的意见。
“还征求什么意见,子弟小学的那些老师,有一个算一个,全开除了都不冤!”
“总算是有领导关注子弟学校的事情了,尼玛,厂领导都有本事把孩子弄到市里的学校去读书,我们这些穷工人的孩子全给耽搁了!”
“支持!如果厂里能够把子弟学校搞好,我给厂长送锦旗!”
“没说的,就冲着老周愿意关心子弟学校的问题,以后老周说啥,我绝无二话!”
临一机6800名在职职工,有一半以上有正在学龄期的子女,其中有能力把子女送到厂外的学校去就读的,连10%都不到,大多数人的孩子都是在厂里的子弟学校上学的。
90年代的基础教育体制比较混乱,各地都有自己的土政策。在临河市,义务教育阶段是采取划片包干的方式,像临一机这样的部属企业,如果要把职工子女送到市里的学校上学,就要给学校交“借读费”,每人每年高达2000元。临一机有自己的中小学,自然不会给职工交这笔钱,职工的孩子要么免费上厂里的子弟学校,要么就自己掏这2000元去上市里的学校。一年2000元的负担,有几个职工能承担得起呢?
到了高中阶段,就分为两种情况。市里有几所重点高中,是完全不收费的,前提是你能够考上。如果考不上重点,要上其他的高中,就同样需要收钱了。
正如于晓惠向唐子风说起过的,临一机的子弟中学由于教学质量差,已经有几年没有一个人考上临河市的重点高中,孩子们只能接着上厂里的高中,而厂高中的质量就更是不堪,这又直接影响到了厂里子弟的高考。
时下,教育的重要性已经日益被国人所接受,上大学就意味着能够出人头地,考不上大学就意味着只能去干体力活,拿一份低微的工资。厂里的职工们平时凑在一起,三句话里倒有两句是在谈教育,尤其是那些孩子面临中考的家长,其焦虑可以谓是感天动地。那些孩子还在上小学的,也已经受到了感染,一个个提前就在琢磨着是不是要咬咬牙,将来花一笔大钱让孩子去市里读初中。
就在这个时候,厂里突然提出要重视子弟学校,大家的情绪岂能不被煽动起来。一时间,再没人关心什么生产、奖金之类的问题了,每一个车间班组、每一个机关科室,议论的话题都是子弟学校该如何整顿。
再往下看,意见表上的内容就非常具体了。厂里的思路是,首先,用高薪从社会上聘请两名退休的资深中小学校长,分别到子弟中学和子弟小学当校长,再聘请若干名退休的优秀教师到子弟学校担任教研室主任和年级组长。
接着,便是对子弟学校的现有教职工进行考评,教学能力差、学生评价差、三天两头请假不上课的那类人,一律转为待岗,基础工资暂时只发一半,绩效工资全扣。能够躲过待岗命运的教职工,也要分成三六九等,等级与绩效工资挂钩。
此外,还有一些其他的政策,比如把奖金和升学率挂钩,学生在市里的各种竞赛得奖与指导老师的业绩挂钩,等等。
“太好了,早就该这样做了!这回我看赵静静那个贱人还能蹦得起来吗!”
铣工车间里,汪盈挥舞着手上的意见表,眉飞色舞地对同伴说道。
她的儿子现在正在子弟小学读五年级,据她自己评价,儿子天资聪明,未来考个清华北大啥的毫无问题。至于当下,当然是由于老师水平太差,儿子的聪明才智没能得到发挥,以至于上学期的期末考试语文和数学两科加起来总共才考了61分……
为了孩子学习成绩的问题,汪盈可是不止一次地到子弟小学去闹过,但那又有什么作用。她说的赵静静就是她儿子原先的班主任,是一位战斗力与她相仿的中年妇女。她们二人曾经站在子弟小学的门外大吵过一架,汪盈指责赵静静工作不负责任,赵静静则声称汪盈和她丈夫肯定是近亲,她儿子天生弱智。
汪盈与车间主任胡全民斗争的时候,擅长于一哭二闹三上吊,但这三板斧在赵静静面前毫无作用,因为对方甚至比汪盈还泼,而且体态也比汪盈肥硕几分,属于能够用实力碾压汪盈的那种。
吵架的结果,是汪盈不得不和丈夫一起,拎着烟酒去找小学校长,让孩子换了一个班。新班的班主任是一位和蔼可亲的中年男子,对学生百般呵护,五年级的孩子从他兜里掏烟抽,他都不生气,甚至还会借自己的烟蒂给对方点上……
这特喵都是什么事儿啊!
“小汪,关于子弟学校的整顿问题,厂里要开一个征求意见会,让各车间都派一些人去参加。你平时不是对子弟学校意见最大吗?要不你也算一个代表吧。”
胡全民笑嘻嘻地走过来,向汪盈说道。
汪盈拍着胸脯说:“没问题,胡主任,没有人比我更知道子弟小学那点事情了,我一定要向厂领导好好反映反映!”
由于对子弟学校的整顿要在开学前完成,所以在节后上班的当天下午,厂里的征求意见会就召开了。开会的地点是厂里的大会议室,能够容纳七八十人。汪盈雄纠纠、气昂昂地走进会议室,一眼就看见坐在会场上的有自己的老冤家赵静静。
“怎么学校的人也来了?”
汪盈对自己身边的徐文兰问道。她浑然没有发现,今天来参会的各车间、科室代表,十成中有七成以上都是各单位的“问题职工”。
“听说,厂里的意思是让老师和家长当面对质。这次厂里要整顿中小学,有些老师要转为待岗,他们不服,说是厂领导欺负他们。”徐文兰说,她这些消息也是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
“他们还敢不服?”汪盈恼了,“他们干的那些事情,别人不知道,老娘我还不知道?他们如果不服,用不着厂领导说什么,我就能把他们驳得哑口无言。”
“是啊是啊,我知道小汪你最厉害了。”徐文兰轻轻拍着掌鼓励道。
“同志们,请大家都坐下,不要讲话了。”
看看参会的人悉数到齐,副厂长张舒走上主席台,对着麦克风说道。
众人都安静下来,等着他说话。
张舒先说了一段开场白,无外乎重视教育之类的。接着便直入主题,说起了子弟学校存在的问题,以及厂里的整顿意见。说到问题的时候,学校的代表那边就已经开始有些躁动了,再等他讲到整顿意见时,躁动就变成了喧嚣。
“张厂长,你这样说我们就不能接受了!”
第一个蹦起来的,便是赵静静,她脸上的肥肉块块颤动着,一副愤怒至极的样子:
“子弟小学教学质量不好,我们也承认。可这能怪我们吗?厂里这么多年,给子弟小学有多少投入?人家市里的小学,老师个个月都有奖金,寒暑假还可以安排旅游,我们有个屁啊!”
“你怎么不说你们自己就是个屁呢!”
职工这边,汪盈腾地一下站起来了,用手指着赵静静,大声说道:“我还不了解你吗,你自己连高中毕业证都是撒泼才拿到的,你一个教语文的,一张嘴就说‘观庐山暴布’,暴你喵的头啊,我一个当工人的都知道是念瀑布。有学生给你指出来,你还骂学生,你说有没有这个事情!”
赵静静立马就调转了枪口,直指汪盈:“我的高中毕业证是怎么拿来的,关你屁事!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工人,谁不知道你是铣工车间的专职计划生育干部,你那是铣工吗?你是给人家洗屁股的洗工好不好!”
“我没有误人子弟!”
“你那个蠢儿子还有人误吗,他父母是近亲结婚的!”
“你和你老公才是近亲!”
“我儿子没你儿子那么蠢!”
“……”
第九十三章 优胜劣汰
“安静,安静!请大家保持秩序!”
张舒不得不出面维持秩序了。把老师和职工代表都请来开会,让他们互相掐,这是厂务会定下的策略,确切地说,是那个坏得头顶冒烟的唐子风提出的创意。最聪明的领导,从来都不是自己去面对矛盾的,他们会把矛盾转移到群众中去。魏征说过,水可载舟,亦可赛艇,完全取决于领导如何因势利导。
不过,会议一开始就打成这样,却是张舒事先没有想到的。汪盈和赵静静都不是省油的灯,在这样一个关系各人切身利益的问题上,岂有退让的道理。两个人也都不是会讲逻辑的人,几句话就开始奔着人身攻击去了,这分明就是跑题了。眼看着双方就要擦出燎原之火,张舒赶紧把二人都按下去了。
“赵老师,汪师傅,你们都先冷静一下,让其他同志发言。如果你们觉得还有意见没有说完的话,一会我会再给你们机会,你们看好不好?”张舒用商量的口吻说道。
“我……”汪盈本想再说句什么,旁边有工会的干部上来拦住了她,好说歹说让她又坐下了。那头赵静静同样有人安抚,也是气呼呼地坐了下去。
“张厂长,厂里希望搞好教学工作,这一点我们是举双手赞成的。我也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教书育人是我们的本份,大家说是不是啊?”另一位名叫贾锐的男教师站起来,对众说道。他说话慢条斯理的,一看就比赵静静有文化的样子。
旁边的教师们纷纷点头,说着诸如“传道授业”、“师者父母心”之类的套话,大致都是对贾锐的叙述予以支持。
贾锐等同事们说了几句之后,才重新拾起话头,说道:“不过嘛,教育工作还是有它的特殊规律的,不能搞拔苗助长。老师的教学水平如何,也很难进行客观评价,比如刚才汪师傅说小赵念暴布念错了,这个问题其实也是有争议的,王维国曾经说过的……”
“是王国维……”旁边有人小声提醒道。
“哦哦,对对,是王国维曾经说过的,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学无止境,要不断探索。就比如说,古文里有很多通假字,瀑布是不是可以通假为暴布呢?我看还是允许的嘛……”
“贾老师,太专业的问题,咱们就不在这里讨论了。”刚才提醒他的那位再次出声了,不出声也不行,尼玛,大家的脸还要留着用呢。
贾锐倒也是个听劝的人,他马上改口说:“这个问题太专业,所以我也就不展开了。我想说的是,老师的水平是不太好评价的,如果强行要把老师进行分级,可能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混乱。厂里搞的那个分级制度,我觉得应当实行、应当缓行、应当慎行,不可鲁莽……”
“贾老师,你这话我可不同意,老师的水平怎么就不好评价了?”职工这边又有人呛声了,“你说我们没文化,不懂你们那些专业的东西,难道你们老师自己也不懂吗?你们自己评一评,小学和中学里有多少老师是合格的,如果你们都合格,子弟中学这几年一个重点高中都考不上,又是什么原因?”
“我看就是全伙都不合格,干脆全部待岗算了!”另一名职工代表说。
“厂里不是说要高薪聘几位校长和年级组长来吗?找几个市里有名的退休老师,拿他们当样子比一比,还不知道咱们哪些老师不合格吗?”
“不用比,小孩子都知道哪些老师不行,我家小孩上学回来就给我讲他们老师的笑话,真是笑死我了。”
“水平怎么样,我们也就认了,可这老师三天两头请假不上课,动不动就让孩子自习,又算个啥?”
“对对对,请假不上课这事,真不关水平的事,就是一个态度问题。”
“依我说,全开除了算了……”
“开除都是轻的!我家老大考临河一中就差了一分,我每次想起来都想打人,子弟中学那帮老师太混蛋了,生生把我家老大的前程给耽误了!”
“……”
这就叫犯了众怒啊。
其实子弟学校的老师也是临一机的正式编制职工,和车间、科室里的职工是同事,平日里也是经常往来的,结成儿女亲家的也不少。但当他们被贴上标签,放到其他职工的对立面上时,大家的看法就完全变了。职工们都觉得,他们并不是针对某一位老师,而是针对整个子弟学校,至于说子弟学校里是不是有几个兢兢业业的好老师,大家顾得上去琢磨吗?
“这么说,职工代表们是赞成在子弟学校搞工资分级制度的?”张舒对着职工这边问道。
“赞成!”众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老师们呢?”张舒又把头转向老师们。
“坚决不同意!”
“我觉得还是慎重点好,不用这么急。”
“这种方式还是有必要的,但具体如何做,可以再探讨一下……”
“这个……我保留意见吧。”
老师这边的回答明显有些参差不齐,气势上便弱了几分。
关于老师工资分级的政策,早在一天前就已经传达到老师们这里了。对于这个政策,老师们可真不是一条心。对于像赵静静这种不学无术的老师来说,这个政策当然是极其糟糕的,她会举双手表示反对。但学校里也有不少想好好教书的老师,这些人有能力,也有热情,只是因为此前学校的风气不好,他们或自觉、或不自觉地随波逐流,才导致了学校这种面貌。
对于后一类老师来说,如果厂里有决心整顿学校的风气,他们是乐意接受的。其实大多数人都想好好干活,不想混日子。身为老师,成天看家长的白眼,他们也觉得丢人。再说,工资分级的核心是奖勤罚懒、奖优罚劣,他们这些愿意做事的人,在新政策下会是得利者,凭什么去反对这样的政策呢?
当然,这些人也不会明确地站出来支持厂里的政策,因为这就意味着要得罪赵静静们。知识分子是最擅长于明哲保身的,他们才不愿意得罪人呢。这些人就是传播学里所说的“沉默的大多数”,能够在这个场合里声称自己保留意见,就已经是非常难得的坦率了。
听大家都说得差不多了,张舒敲敲麦克风,对众人说道:
“那好吧,大家的意见,我们都已经听到了。提高子弟学校的教学质量,是厂领导今年要抓的重点工作之一。也正因为它重要,所以我们要充分听取民意。这样吧,今天的会议之后,大家还可以就这个问题进行深入的讨论,有什么好的意见、建议,欢迎反映到厂部来。那么,现在就先散会吧。”
一说散会,赵静静第一个就站起了身,她用怨毒的目光把全场的人都“突突”了一遍,然后便大踏步地离开了。她有一肚子的mmp想要说,但她知道这不是她的主场。她如果敢把这话说出来,立马就会被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
汪盈却是有了一种如鱼得水的畅快感,她站起来,冲着赵静静离开的方向,大声说道:“这个政策实在是太好了,有了这样的政策,再也不怕那些误人子弟的家伙了!”
一个小姑娘拿着笔记本,挤到汪盈面前,可怜巴巴地说道:“汪师傅,我是厂报的李佳。刚才听了你的发言,我觉得讲得非常好。厂领导指示我们厂报要对这个问题进行深入的报道,我能不能采访你一下?”
“采访我,采访我什么?”汪盈有些不解。
李佳说:“就是你对这次厂里整顿子弟学校的政策有什么看法,现在国家在搞市场经济,市场经济的核心就是竞争,是优胜劣汰,你认为子弟学校的整顿是否需要贯彻这样的精神?”
汪盈说:“那是当然的!优胜劣汰嘛,不管做哪方面的工作,都是应当如此的。我跟你说,子弟小学有些老师,工作真的很不负责任,就比如刚才在会上撒泼的那个赵静静……”
“汪师傅,我们对事不对人……”李佳打断了汪盈的发挥,继续说道:“对于厂里采用经济手段来进行治理,你是怎么看的?”
“我觉得非常必要!”
“这种方式不可避免地会触犯一些人的利益,并且引发他们的反弹,你觉得厂里是否应当对他们妥协。”
“这怎么能妥协呢!这是不正之风,厂里应当坚决予以打击。”
“可是,像赵老师这样的人,也是厂里的正式职工,厂里不合适打击吧?”
“怎么就不合适了?正式职工又怎么样?现在不讲铁饭碗了。不好好工作的人,就应该下岗、开除。”
“我听说赵老师很能闹的……”
“闹?怕什么,咱们国家是**律的,敢闹就直接抓起来拘留好了!”
“对对,你说得太对了。”
小记者抱着采访本,找其他职工采访去了。汪盈觉得神情气爽,得意洋洋地向会场外走。等走出了会场,来到太阳底下,她才觉得似乎哪里有点不对。
咦,到底是哪不对呢?
第九十四章 没人帮你说话了
汪盈等人的谈话当天就在厂报上刊登出来了,旁边还配了编者按,对汪盈等人的观点大加赞赏,声称市场经济就是要讲优胜劣汰、奖勤罚懒,国企也不是铁饭碗,对于尸位素餐的人,应当下岗、开除……
工人和干部们都是识字的,厂报送到各车间、科室,马上就引起了热烈的讨论。因为涉及到的是子弟学校的事情,与大多数职工都有关系,所以大家都对此事给予了特别的关注。许多人都认为汪盈等人的意见非常中肯,但也有一些敏感的人,从中发现了蹊跷。
“咦,这种话怎么会出在汪盈嘴里呢?”明眼人诧异道。
“出在她嘴里不是正常的吗?她多能闹啊,你不知道她在子弟小学闹过多少次吗?”有知情人不以为然地说。
“我正是因为知道她能闹,所以才奇怪呢。你想想看,她说人家尸位素餐,她自己又好到哪去了?这一次是整顿子弟学校,如果下一次厂里要整顿车间,你猜第一个中枪的会是谁?”
“……我艹,厂里这一手太阴了!”
“这是把她拉出来的屎再塞回她嘴里去啊,不带这样恶心人的好不好?”
“不过,我觉得厂里也不一定能够得逞,这个娘们我是了解的,就算她亲口说过这样的话,等厂里整到她头上的时候,她肯定还是会闹的。”
“闹就闹呗,厂里整顿子弟学校的时候她不吭声,下回整顿别的单位,她还是不吭声,等整到她头上的时候,还有人为她吭声吗?”
“哈哈,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好了。”
这样的议论,一时半会还没有传到汪盈的耳朵里去。有些平日里看起来与汪盈关系不错的人,也不会去提醒她这一点。大多数职工都是讲道理的,对于汪盈这种无理闹三分的人,大家并不认同。每一次大家辛辛苦苦做了工作,反而没有她这个只会卖嘴皮子的人拿的奖金多,谁不烦她?谁又不盼着她被人打脸呢?
子弟学校那边,已经雷厉风行地开始整顿了。厂里请来了两位临河市属中小学的退休校长,又聘了一批退休的教研室主任、年级组长等。这些人拿着周衡给的尚方宝剑,进驻子弟中学和子弟小学,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对所有教职工进行评估,内容涉及到教学能力和工作态度等方面。
一名教师的水平如何,其他人很难判断,但同行却是能够看得出来的。大家都是教同一门课的,教学里的那点事情,谁会不了解呢?那些从校外聘来的教研室主任,个个都是资深教师,随便搞一个考核方法出来,就能够让那些混日子的南郭先生们原形毕露。
“我不参加考核!我在子弟小学都教了20年语文了,凭什么还要再考核一遍!”
赵静静最先爆发了。在厂里的会议上,她不敢犯众怒,但回到学校,她可就张狂起来了。她把发给她的考核试卷撕了个粉碎,梗着脖子向教研室主任伍淑韵质问道。她非常清楚自己的能耐,知道如果照着这份卷子去考核,她肯定是要在全校垫底的,届时再想翻盘就困难了,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拒绝这种测试。
伍淑韵是原临河三小的退休教师,在职的时候长期担任三小的语文教研室主任,教学经验丰富,社会经验也不少。面对赵静静的挑衅,她冷冷地说道:“赵老师,考核是厂里提出的要求,子弟小学的语文教学存在着很大的问题,但这些问题是哪些老师造成的,我们目前并不清楚。进行这次考核,就是为了发现教师队伍中存在的问题,你如果不参加考核,怎么能够证明你没有问题呢?”
“我就是没有问题!”赵静静大声说,“我就是不填这张表,你能拿我怎么样?”
伍淑韵摇摇头说:“赵老师,你弄错了,不是我要拿你怎么样,而是厂里要拿你怎么样。周厂长说了,如果不参加考核,那就直接按照考核的最低档计算,转为待岗处理,每个月只能领基础工资,不能领绩效工资。”
赵静静叉着腰说:“我看谁敢!”
“呵呵。”伍淑韵淡淡一笑,转身便走,并不再与赵静静纠缠。
赵静静却是慌了,这一拳头打出去,像是打在棉花上一样,搁在谁身上不慌呢。
“伍老师,伍老师!”赵静静追在身后喊着。
“赵老师,有什么事吗?”伍淑韵问。
“我不参加这个考核,是有道理的,你就不想听听吗?”赵静静问道。
伍淑韵很干脆地摇头说:“我不想听。厂长说了,如果老师有什么想法,可以去找厂领导谈。我只是一个外聘的老师,有什么资格听你的意见呢?”
“可是……”
没等赵静静们“可是”完,子弟学校的定岗结果就公布出来了。教职工们被分出了几个档次,排在前面的,是公认有能力也有一定责任心的老师,排在后面的,就是平日里也颇为众人所不耻的那些。赵静静等十几名拒绝参加考核的教师,全部都被停止了教学工作,列入待岗职工的范围。
赵静静当然在第一时间就开始闹了。她先去找了校长,校长一推六二五,声称自己只是执行厂里的决定,工资是由厂里发的,如果厂里不点头,谁也没办法给赵静静多发一分钱。
赵静静于是便来到了厂部,冲进分管后勤的副厂长张舒的办公室,大吵大闹。张舒也不着急,点着一支烟看着她表演,时不时还呷口茶,给人一种以秀色佐餐的错觉。
赵静静闹了一通,见张舒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不禁气急败坏,正所谓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她顺手从张舒办公桌上抄起个茶杯,便砸到了张舒的身上。这一来,张舒可逮着理了,立马打电话给保卫处,叫来几名保卫人员,把赵静静给带走了。
像临一机这种部属企业的保卫处,是有一些执法权的。赵静静扰乱厂部办公秩序,还殴打厂长,凭这两条,保卫处就能够把她关到小黑屋里去了。这种处分类似于拘留,但又比拘留要轻一点,至少不会被记入档案。
赵静静的丈夫也是厂里的职工,闻听此事,赶紧到保卫处去捞人。在此前,关于子弟学校整顿的事情,已经在全厂闹得沸沸扬扬,舆论几乎是一边倒地支持厂里的政策,所以赵静静的行为,便很难得到群众的同情。
赵静静的丈夫在没有民意支持的情况下,自然无力与保卫处抗衡,只能陪着笑脸,再三保证会管好自己的老婆,不让她再出来挑事。保卫处让两口子见了面,赵静静在丈夫的劝说下,哭哭啼啼地签了一个保证书,这才免去了牢狱之灾。随丈夫回到家里之后,赵静静哭得死去活来,但却也不敢再去张舒那里闹了。
有了赵静静这一个榜样,子弟学校里其他被待岗的教职工也就消停了,充其量就是到校长那里去哭一鼻子,想靠打悲情牌来让校长网开一面。但校长其实也没权力改变结果,因为政策是厂里定的,而周衡其人的脾气,大家慢慢也认识到了,知道他是一个不肯通融的人。这些人折腾了一圈之后,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等着峰回路转的那天。
看到昔日飞扬跋扈的同事落到这种境地,那些通过了考核关的教师也不敢懈怠。大家纷纷捡起荒废多年的能耐,开始认真备课,给学生设计作业,有些当班主任的,还破天荒第一次地到学生家里去家访,与家长们进行亲切友好的沟通,子弟学校的面貌顿时就焕然一新了。
“汪师傅,对于子弟学校的变化,你是怎么看?”
在子弟学校的整顿告一段落之后,厂报小记者李佳又找到了汪盈,对她进行追踪采访。
“非常喜人!”汪盈眉飞色舞地说,“昨天我孩子的班主任到我家去了,给孩子提了很多新要求,还说我们家孩子天资聪慧,就是抽象思维和形象思维差一点,如果好好努力,未来会是前途无量的。”
“那可太好了。我们听说,子弟学校一些老师对于厂里的举措非常不满,认为这对他们不公平,汪师傅,你的看法呢?”
“我认为这非常公平!”
“汪师傅,你认为咱们厂里还有哪些部门需要进行这样的整顿?比如说,职工医院?”
“太应该了!我告诉你,职工医院的情况,和子弟学校是一样一样的。那些医生护士,一个个鼻子翘到天上去了,我上次带小孩去打针……”
“那么食堂呢?”
“食堂就更应该了!那几个炒大锅菜的厨师,放盐像不要钱一样。还有窗口打菜的,我看到她们的脸就没胃口了……”
“还有呢?”
“还有?财务处是不是也要转变一下作风了?我听车间的会计说,到财务处去报账可麻烦了,那些人挑三拣四的……”
“太好了,我可以把你说的这些都发到厂报上吗?”
“当然可以,我汪盈怕啥呀!”
“对对,汪师傅最有正义感了……”
第九十五章 大家来评评理
“这个汪盈疯了吧?刚咬完子弟学校,怎么又咬到我们职工医院来了?”
“食堂招她惹她了,凭什么说我们不好?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自己是个啥德行!”
“什么,说我们财务处需要整顿?凭什么呀!”
“我看,最应该整顿的是车间,就说这个汪盈吧,技术上狗屁不通,当着车间里的什么计划生育干部,我就呵呵了,计划生育关车间啥事了?”
“对对,就许她到处咬人,咱们也不是吃素的。要整顿,那就一起整顿好了!”
“没错,老子豁出去待岗,也要拉着汪盈这种人陪绑……”
连汪盈自己都没明白过来,这件事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厂报采访了她之后,厂广播站也慕名前来对她进行了采访。汪盈是个有追求的人,她不能容许自己每次都讲同样的话,而是要不断推陈出新,说一些新的观点,以证明自己是个有思想的人。
厂里各单位存在的问题是众所周知的,汪盈平日里与同事聊天,也会发点牢骚,说这些部门如何如何的。现在有了记者的引导,她更是晕晕乎乎,嘴上没个把门的,不由自主地便说了许多,而且思想一次比一次更深刻,立场也越来越正义,这就难免要把各单位都给得罪了。
职工医院、食堂、财务处等各个被汪盈点了名的单位,都把这笔账记到了她的头上。大家不愤于她的指责,难免就要反唇相讥。汪盈说别人的时候理直气壮,可恰恰忘了自己其实是更为不堪的。
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人,别人可记得清清楚楚的。不少被汪盈点了名的单位里的职工,见到她便要怼上几句,话里话外还透出“始作俑者”这样的意思。汪盈一开始还和对方争论,争了几句才回过味来,自己似乎是被套路了……
“小汪,你在厂报上讲的那些话,非常好啊。优胜劣汰,奖勤罚懒,这才是搞企业的样子,你说是不是?”
铣工车间里,主任胡全民拿着新出的一期厂报,来到汪盈面前,笑嘻嘻地对她说道。
“呃呃,的确是应该这样吧……”汪盈尴尬地笑着应道,她本能地感到胡全民是不怀好意,但报纸上的话的确是她说过的,她也没法否认。
“小汪,现在有这样一件事,年前咱们车间不是加班生产打包机部件吗?现在厂里给发了一笔奖金。关于奖金的分配方案,很多师傅的意见是,要按照小汪你提出来的原则,奖勤罚懒,奖金和工作量直接挂钩,你看这样合适不合适?”
“这个……”
“照这个原则来算,小汪,因为前一段时间你没有参加打包机的生产,所以这一次的奖金就暂时不考虑你了,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胡主任,我也是做了工作的,我宣传计划生育政策了……”
“这个好像不能算吧?要不,我们放到厂报上去让大家讨论一下?”
“……”
汪盈哑了,她现在是深深地懊悔自己的多嘴多舌了。
搁在从前,胡全民敢说不给她奖金,她是会直接冲到胡全民办公室去骂街的。多少回,她就是用这样的办法,为自己争到了属于她或者不属于她的利益。在她与车间主任大吵大闹的时候,车间里的工友们即便看不惯她的举动,也不会出来说什么,因为这些事与他们无关,大家还是信奉明哲保身的原则的。
可这一回不同了,她在厂报上说了太多的话,把自己的退路给堵上了。她坚信,如果她像从前那样在车间里大闹,不说别人,赵静静就不会放过她。赵静静现在已经是待岗之人,在翻身无望的情况下,她最大的理想就是拉着汪盈一块沉下去。如果有人告诉她说汪盈在车间里闹,她铁定会过来起哄架秧子,到时候让汪盈如何说呢?
中国人在传统上是很讲究“理”字的。即使是泼妇骂街的时候,往往也会带出一句“大家来评评理”。现实生活中,有些人为了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往往要进行碰瓷,比如去向领导挑衅。万一领导情急之下,说了点不合适的话,甚至是推搡了一把,他们可就逮着理了,非得说自己的小心灵受到伤害了,领导打人了,等等。说到底,这就是一种给自己的行为寻找合理性的举动。
汪盈以往闹事,至少在口头上是占着理的。毕竟,歪理也是理,是可以拿出来掰扯掰扯的。可这一回,她发现自己彻底没理了,全厂有无数的目光正在盯着她,由不得她强词夺理。她的战斗力是源于她自称的正义性,一旦她要做的事情没有了“理”的基础,她也就闹不起来了。
“打包机奖金这个事情……,我也没说我要啊,是不是?胡主任,我又不是不懂道理的人。这次打包机生产,我没参加,那么好,我就一分钱奖金都不要。我要让那些人看看,我汪盈行得端、走得正,和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汪盈强撑着面子,对胡全民说道。没有人知道,她的内心正在哗哗地流着血。人均好几十块钱的奖金啊,她居然就这样放弃了。可不放弃又能如何呢?
胡全民满脸笑容,说:“真不愧是小汪,咱们车间里最明事理的人,就是你了。我听说很多车间里为了分配奖金的事情,都闹得不亦乐乎。咱们车间有像小汪你这样的人,就不会搞出矛盾来了。这样吧,我让人写篇稿子,表扬一下你的高风亮节,登到厂报上去,让大家一起学习,你看好不好?”
“这个就不必了吧……”
听到“厂报”二字,汪盈不禁打了个哆嗦。自己一辈子也不想再和厂报打交道了,这份报纸的套路太深了。
胡全民得寸进尺,继续说道:“对了,小汪,还有一件事。子弟学校通过对教职工进行考评,建立了分级工资制度,效果很好,老师们工作比过去更负责任了,这一点好像你也是肯定过的吧。”
“呃……,的确是这样。”
“现在厂里正在酝酿推广子弟学校的经验,在各个车间也开展技术考评工作,考评的结果作为确定绩效工资的依据。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我们车间应当怎么搞?”
“胡主任,我觉得我们车间是不是应当慎重一点啊……”
汪盈连哭的心都有了。怎么闹了半天,最后闹到自己头上来了?奖金拿不到也就罢了,绩效工资这个事情,可比奖金严重多了,这是每个月都要拿的钱,如果被扣掉了,自己的日常收入就减少一多半了。
自己的技术,自己心里是清楚的,那就是根本经不起考评。一旦进行考评,自己肯定是最低的那档。自己的身份依然是个铣工,但日常的主要工作,是在做一些毫无意义的计划生育宣传。这种工作,能够进行考评吗?
车间里倒也有十几二十个和自己情况相仿的人,如果能够把他们联合起来,共同抵制厂里的政策,或许是能够起点作用的。可此前自己说了那么多支持子弟学校搞考评的话,现在临到自己头上时,自己全部改口了,舆论能够放过自己吗?
没有了舆论的支持,自己就和赵静静没啥区别了。赵静静可是到保卫处的小黑屋去呆过几个小时的,难道自己也要去蹲小黑屋?
“这件事……如果大家都没意见,我能有啥意见呢?对了,我觉得刘师傅、小孙他们几个,恐怕会有一些不同意见吧?车间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他们的意见呢?”汪盈搜肠刮肚地找着反对的理由。
胡全民说:“这些同志的工作,我们会分头去做的。小汪,你是个明事理的人,在这件事情上,是不是可以起个带头作用?如果你能够出来表示支持厂里的决定,我们再做其他同志的工作,就会比较容易了。”
“这……”
“小汪你如果没啥意见的话,下个礼拜咱们车间就开始做考评吧。考评不合格的同志,暂时要做待岗处理……,当然,小汪你是不用担心的,你过去还是学过一些铣工技术的嘛。”
“……”
不提汪盈如何纠结,又如果蹲在墙角画小圈圈,诅咒厂报的记者们。这一轮阴谋诡计的真正的始作俑者唐子风,此时已经离开了临河,来到地处西部的西野省。
西野省的重点企业西野重型机械厂在此前曾与临一机联系,希望采购一台“长缨牌”重型镗铣床。由于当时的临一机管理涣散,无力承接这样的订单,事情便被搁置下来了。这一回,唐子风是主动请缨来到西重,希望能够重新拿回这个订单,帮助临一机在机床业务上实现新的突破。
“郑厂长,我是临河第一机床厂的厂长助理唐子风,您叫我一句小唐就好了。我是受我们周厂长的派遣,前来洽谈有关重型镗铣床的业务的。”
在西重的副厂长办公室,唐子风恭恭敬敬地向副厂长郑明元做着自我介绍。在他的身边,是他的铁杆跟班韩伟昌。
第九十六章 这个可以有
“你们坐吧。”
郑明元坐在自己的大办公桌后面,抬眼看了看由秘书带进来的唐子风和韩伟昌二人,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坐下。
唐子风道了声谢,和韩伟昌一道在沙发上坐下。秘书向郑明元投去一个征询的目光,在得到郑明元的首肯后,抄起热水瓶,分别给唐子风和韩伟昌各倒了一杯开水,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接着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二人的对面。
郑明元待众人都坐下后,才向唐子风说道:“你们周厂长给我打电话讲过这件事情。我在电话里已经跟他说了,我们目前不考虑从国内采购这台机床,部里也已经同意我们从国外进口机床的申请了。”
“是的,我们知道这个情况。”唐子风说。
“那么,你们到我这里来,又是想谈什么呢?”郑明元问。
唐子风说:“郑厂长,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部里虽然已经同意西重从国外进口一台重型镗铣床,但西重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与国外厂家签约,所以周厂长觉得我们临一机可能还有机会。事实上,西重最早就是打算从我们临一机采购这台重镗的,只是因为那时候临一机内部管理出了一些问题,无力承接这样的设备,西重才不得不考虑从国外进口的,是这个情况吗?”
郑明元说:“并不完全是这样。的确,我们最早是和临一机联系过,毕竟临一机在重镗方面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我们过去也曾经买过一台临一机的长缨牌落地镗床,总的来说还是挺不错的。不过,相比rb、德国、意大利的产品,咱们国产的重镗性能和质量还是差出一大截的。我们西重承担的都是国家重点工程的设备,对于加工精度的要求很高,所以在可能的情况下,我们还是更愿意从国外引进这台设备。”
“您刚才说‘在可能的情况下’,那么,是不是存在着一些不可能的因素呢?”唐子风敏锐地问道。
郑明元微微一愕,随即淡淡地一笑,说:“小唐助理,你想多了。前一段时间,我们的确是遇到了一些困难。当时,西方国家还在对我们进行制裁,我们引进重镗的谈判进展不太顺利。但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西方对我们的封锁解除了,好几家国外厂商都答应向我们提供重镗,我们现在只是在对他们进行比价,估计很快就要签约了,所以并不存在什么不可能的因素。”
“可是,郑厂长,我们的重镗比国外的重镗要便宜得多,加工精度方面也没有太明显的差距,从性价比上来说,西重买我们的重镗应当是更合算的。”唐子风说。
郑明元说:“我承认你们的产品在价格上有一些优势,不过这不是我们考虑的重点。为了保证产品质量,我们在设备上多花一点钱还是可以承受的。”
唐子风说:“这可不是多花‘一点’钱的问题。一台进口重镗起码是1500万,而且用的是外汇。而我们提供的重镗价格可以在1200万以下,全部是人民币支付。至少300万的差价,西重也不考虑吗?”
郑明元断然地摇摇头,说:“我们目前不可能考虑从临一机采购。300多万的差价的确是比较有吸引力,但我们还是要考虑未来的生产需要。如果现在贪图便宜,未来生产中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们就得不偿失了。”
“郑厂长,我们……”
唐子风还想做一些努力,但秘书已经从郑明元那里得到了暗示。他站起来,走到唐子风面前,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唐助理,不好意思,郑厂长这边还有比较重要的工作,你看咱们今天是不是就到这里了?”
唐子风向郑明元看去,发现郑明元已经低下头看桌上的文件去了,似乎唐子风和韩伟昌二人是不存在的透明物体。面对郑明元的这种渺视,唐子风可一点办法也没有。西重的级别比临一机还要高半级,就算是周衡亲自上门来,郑明元也可以不给面子,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唐子风呢。
“唐助理,你看咱们怎么办?”
从郑明元的办公室出来,韩伟昌向唐子风问道。问罢,他又自作聪明地献计道:“要不,咱们就像上次对付金车那样,找找他们的把柄,逼着这个姓郑的低头。我听说,很多企业买国外的设备,都是为了从国外厂家那里拿好处。有些国外厂家会给咱们这边的人提供出国旅游的机会,你说这个郑明元是不是也拿了人家的好处?”
“老韩,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是不是?”唐子风没好气地斥道,“上次是金车欠了咱们的钱,他们理亏在先,我们做得过分一点,说出去也还占着理。现在人家西重想从国外买一台设备,不想用咱们临一机的产品,这有什么错?咱们为了拉业务,还像上次那样去搜集人家的把柄,真以为人家的保卫处是吃素的?”
“这有区别吗?”韩伟昌低声嘟哝道,不过内心倒是接受了唐子风的这个说法。凡事都要讲个师出有名,金车赖账不还,临一机怎么反击都是有理的,所以上次唐子风敢于用照片去威胁宋福来和葛中乐。但这一次,郑明元可没得罪临一机,自己为了一单业务就去威胁别人,让人家揍一顿都是活该。
其实,韩伟昌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有些财迷心窍了,才会出这样的馊主意。一台重镗的价格是在1000万元以上的,他就算是拿5‰的提成,也有5万元,这就是他头脑发昏的原因所在。
唐子风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皱着眉头对韩伟昌问道:“老韩,你在西重有没有认识的人?”
“没有。”韩伟昌摇头说。
“这个可以有。”唐子风启发道。
“是真的没有……”
“你就不能想办法认识一个?”
“咦,你这样一说,我倒是觉得真的可以有一个……”韩伟昌眼睛一亮,说道。
韩伟昌说的“可以有”,并不是他真的认识西重的什么人,而是他想起自己在西重所在的建河市有个拐了几道弯的亲戚。他还是七八年前与这位亲戚在临河见过一面,此后就再没什么联系了。唐子风要求他想办法认识一个西重的人,他觉得可以从这个亲戚身上入手。
唐子风听罢韩伟昌的解释,二话不说就把他带到了建河市电信大楼,让他开始打电话联系。韩伟昌并没有在建河的这位亲戚的联系方法,他需要先打电话回临河,找其他亲戚讨要这位亲戚的电话号码,然后再与这位亲戚联系,接着再通过这位亲戚介绍西重的关系。
一通电话打了足足有两个小时,光电话费就花掉了200多块钱。这笔钱,唐子风毫不犹豫地让韩伟昌自掏腰包出了,韩伟昌心疼得滴血,但也不得不答应。年前唐子风带韩伟昌去井南推销打包机,韩伟昌应当拿到的提成款有四五万,现在花了200块钱打长途电话又算得了什么。
当天晚上,唐子风和韩伟昌在建河市一家档次挺高的饭馆开了个包间,坐下等了半个来小时后,一位40出头,戴着眼镜的男子在服务员的引导下走了进来,一进门便满脸懵圈地问道:“请问,哪位是临河来的韩科长?”
“我是。”韩伟昌站起身,笑着迎上前问道:“请问,你是西野生产处的潘科长吗?”
那男子与韩伟昌握了握手,说道:“是的,我是潘士凯。老何说你是他的亲戚,想找一个西重的人了解一些情况。我可得事先声明,如果涉及到我们厂里的秘密,我是不便于透露的,这可不是不给韩科长你面子的事情,你应当能够理解吧?”
“理解,理解。”韩伟昌说,“我也是企业里的,这些规矩还是懂的。来来来,潘科长,先请入席吧。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临一机的厂长助理唐子风,是我的领导。”
“哦,唐助理,失敬了。”已经入席的潘士凯欠了欠身子,算是向唐子风致意的意思。临一机也是国内知名的企业,以潘士凯的岁数不可能不知道临一机的级别。唐子风作为临一机的厂长助理,级别肯定是在潘士凯之上的,所以他需要做出一个恭敬的表示。
当然,他也只是需要做一个表示而已。唐子风级别再高,也管不着西重的事情,所以潘士凯是不用怕唐子风的。
唐子风笑道:“潘科长不用客气,咱们是两家企业的人,要不就别互相称什么职务了。我称你一句老潘,你称我一句小唐,你看如何?”
“也好。”潘士凯应道。他到现在也没搞清楚这俩临河来的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是受人之托来的,对方对他也没啥约束力。对方既然想显得亲密一点,他就由着对方好了。反正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心里是有数的,也不怕对方扔出什么糖衣炮弹。
第九十七章 老韩是个老工艺
潘士凯来之前,唐子风已经点好了菜,并吩咐服务员等客人一到就开始上菜。潘士凯坐下,刚刚与韩伟昌聊了几句闲天,各色菜肴就流水般地送上来了。唐子风点的都是这家店的招牌菜,潘士凯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一看菜品就知道对方下的本钱不小,这一桌子菜的价钱够他家两个月的生活费了。
“唐助理,这……这太奢侈了吧,我实在是无功不敢受禄啊。”潘士凯不安地说。他是一个普通的工薪族,除了有限的几回陪重要客户吃饭时品尝过这类菜肴之外,平时哪有这样的口福。看到满桌的龙虾、鲍鱼,他只觉得嘴里的唾液在汩汩流淌,但他也非常清楚,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这桌菜吃起来可口,届时想再吐出来就难了。
唐子风笑道:“老潘,这算什么禄?咱们之间素昧平生,我们这样把你请过来,实在是很唐突了。这一桌菜,就当是我们给你赔礼,你可别嫌弃。”
潘士凯说:“哪里哪里,我和老何是多年的朋友了,老何说他和韩……呃,和老韩是亲戚。我想,朋友之间,互相介绍个人认识一下,也没什么。俗话说,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所以我就来了,倒想不到唐助理和老韩你们会这样客气。”
“这算什么客气。”韩伟昌接过他的话头,“老潘,你说得对,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老何跟我说过,你和他是最好的朋友。本来今天晚上我是让老何也一起来坐坐的,可他正好要上晚班,没有办法。改天咱们再聚一次,大家好好聊聊。”
“是是,要不到时候我做东。”潘士凯许着虚伪的诺言。其实,他和韩伟昌的那位亲戚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最好的朋友”,也就是走动过几回而已。他相信老何并不是因为要上什么夜班而不能来赴宴,更大的可能性是唐子风他们要跟他谈一些私密的话题,老何来了反而就是打岔了。
“来吧,先趁热吃吧。”唐子风拿起筷子,向二人招呼道。
大家象征性地谦让了几句,便开始动筷子了。服务员把酒也送了进来,并且给几个人分别倒上。有了酒,沟通就变得容易了,大家分别为友谊、财富、事业、理想、世界和平等主题碰杯,一来二去,一瓶五粮液就见底了。唐子风让服务员又开了一瓶酒,不过大家喝酒的速度倒是放慢了。
“唐助理,你们找我,是想了解什么情况?”
带着几分醉意,潘士凯向唐子风问道。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他再端着架子就没意思了。人家顾着面子,没主动提起这个问题,他可不能装傻。
唐子风说:“老潘,不瞒你说,我和老韩这次到建河来,是想向西重推销我们厂的重型镗铣床。”
“重镗?”潘士凯琢磨了一下,说:“我们的确是要进一台重镗,不过领导那边已经定下了,说是准备从国外引进,临一机应当是没机会的。”
“国外,包括哪几家呢?”唐子风问。
这个问题并不算是什么秘密,事实上,唐子风如果想了解这个情况,从机械部那边问也是可以的,因为西重要与国外厂商谈判,总是要向部里备案的。
潘士凯也知道这一点,他说:“厂里目前联系的有四家,德国的道斯、海姆萨特,意大利的麦克朗,rb的佐久间。”
唐子风点点头,这几家都是国际上生产重型镗铣床的知名企业,西重与它们联系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他问:“那么,目前谈判的进展如何呢?”
潘士凯迟疑了一下,说:“这件事,你们别说是我透露的。厂里原来倾向的是道斯或者海姆萨特,但现在恰恰是和这两家的谈判有点僵,反而是麦克朗和佐久间的态度还算好,但厂里又不甘心从它们两家引进。”
“为什么会僵呢?”唐子风追问道。
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潘士凯也没法再隐瞒了。其实工厂里也没那么多秘密,就像采购重镗这件事,很多参与谈判的领导和技术人员回来之后也是随便乱说的,有心人如果想打听,肯定都能打听到。
潘士凯是受人之托前来与唐子风他们见面的,他能走进这家饭馆,自然就没打算对唐子风他们隐瞒太多。这当然不是因为唐子风点了一桌好菜,而是潘士凯要照顾到自己与“老何”之间的关系。人家托到你门上,你张嘴就来一句“无可奉告”,以后还想有朋友吗?
“其实,我们和两家德国企业之间的分歧,主要是在售后服务方面。”潘士凯说,“我们要求签合同的时候,必须规定在设备出现故障之后,对方应当在一星期之内派出维修人员抵达西野,并且最多不超过一星期时间完成维修。但对方只承诺对属于厂家责任的故障予以保修,但修理的时间不予保证。”
“也就是说,他们哪怕是一年以后再来修,也不算违约。”唐子风问。
潘士凯苦笑道:“唐助理要这样说也可以吧。”
韩伟昌说:“一年以后倒也不至于。我想,德国人可能是觉得路程太远,他们要派人过来,一星期时间怕是不够,所以不愿意答应这样的要求。”
潘士凯摇摇头:“也不是……,怎么说呢,嗯,我就这么说吧,我们厂里原来就有一台道斯公司生产的外圆磨床,坏了已经有一年多了,我们给道斯公司发传真,希望他们派人来维修,结果他们真的拖了一年时间都没派人过来。”
“有这样的事情?”这回轮到唐子风惊愕了。他先前说一年时间,纯粹是调侃。从德国到中国,万里迢迢,厂商方面要派维修人员过来,稍微耽搁一点时间,唐子风是能够理解的。但要说拖了一年多都没派人过来,可就有点过分了。
在后世,已经很少有外国企业敢这样嚣张了。许多国外厂商都在中国建了售后服务中心,以便及时响应中国用户的服务申请。即便是那些尚未在华建立售后服务中心的外国企业,反应速度也是非常快的,他们会及时从国内或者设于东南亚一带的售后服务中心派人过来解决问题。
究其原因,在于中国已经成为全球最大的装备市场,谁也不敢轻易得罪中国用户。此外,国产装备对进口装备的替代,也是国外厂商“改性”的重要原因,用户的选择多了,你再想维持官商作风,人家就要用脚投票了。
但在1995年,中国对国外的依赖还是非常强的,而中国市场的规模又不大,对于许多西方跨国公司而言,不过是一块食之无肉、弃之有味的鸡肋而已。一台设备拖上一年不给你维修,也算不上什么恶劣的事情,有能耐,你自己造呀……
“你们都吃过这样的亏了,为什么还要买德国人的东西。”韩伟昌不满地问道。
潘士凯说:“没办法,德国人的东西好用啊。另外,我们也要对我们的客户负责,人家一听你是用德国设备加工的,心里就踏实了一半。如果我们说我们是用国产设备加工的,就算你生产的东西一点瑕疵都没有,人家也要多检查几回。”
“你们那台道斯的外圆磨床,现在还趴着吗?”唐子风问。
潘士凯说:“可不是还趴着吗?这是我们厂唯一的一台加工直径800毫米的外圆磨床,这一趴窝,很多生产都耽误了。好几回我们都不得不把零件拿到其他厂子去帮着加工。”
唐子风扭头去看韩伟昌,问道:“老韩,你会不会修磨床?”
“我?”韩伟昌一怔,旋即连连摆手,“唐助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这是人家西重的设备,而且还是进口货,我怎么敢碰。”
唐子风说:“我没问你敢不敢碰,我只是问你会不会修。”
“这……”韩伟昌呲牙咧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了。
潘士凯诧异地说:“唐助理,你不会是说想替我们厂修那台磨床吧?”
唐子风说:“我们临一机也生产外圆磨床,既然会生产,想必维修也不是什么问题。老韩是个老工艺了,技术是非常过硬的。我琢磨着,你们其实根本没必要等道斯派人来,自己找人把磨床修了就行了。你想想看,就算道斯同意派人过来,人工费是多少?材料费又是多少,弄不好,你们花的钱比买一台新磨床还贵呢。”
“这个……我可做不了主。”潘士凯为难地说。
唐子风说:“这事当然不能让你做主,我会去和郑厂长谈。不过,首先我要确认我们能不能把这台磨床修好。老潘,你能不能带我们去看看这台磨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看看……,倒是没什么问题。”潘士凯说,“我们厂里也有你们临一机生产的磨床,外圆磨、平面磨、成形磨都有,质量还是不错的。我请你们的专家去看看那台出故障的道斯磨床,也是合理的事情。只是,老韩真的会修磨床吗?”
“这个……”韩伟昌看看潘士凯,又看看唐子风,最终牙一咬,说道:“可以会!”
第九十八章 术业有专攻
唐子风和韩伟昌在建河等了两天,终于等来了潘士凯的回音。潘士凯向西重生产处处长祝启林汇报之后,祝启林表示,可以让临一机的专家过来看看,至少可以诊断一下磨床的问题出在哪里。再如果临一机的专家有把握把磨床修好,费用也合理,那么请他们来维修也是可以的。
维修一台磨床的事情,倒也用不着再请示厂领导。祝启林点头之后,潘士凯便带着唐子风和韩伟昌来到了他们的精密加工车间,察看那台出故障的道斯磨床。
在这两天时间里,韩伟昌已经向唐子风做过一个简单的科普,说其实临一机对道斯的磨床是有过研究的,他并不是瞎吹牛。临一机过去为了开发新型磨床,采取了博采众长的方法,通过一些渠道采购了几款国外磨床进行拆解、仿测,有些昂贵的磨床临一机买不起,但也到拥有这种磨床的企业去参观过,掌握了这些磨床的基本情况。
当年中国的工业水平与西方国家有着很大的差距,有些进口机床的部件所采用的材料和加工工艺都超出了中国企业的能力范围。临一机要仿造这样的机床,必须独辟蹊径,而这就需要工艺工程师们创造性地提出解决方案。韩伟昌作为临一机的工艺科副科长,在这些方面颇下过一些工夫,现在拿出来唬唬西重的人还是足够的。
西重的这台800毫米高精密外圆磨床,恰好就是韩伟昌研究过的进口磨床之一。他让操作工加工了几个工件,看了看机床的工作状况,又察看了工件的加工误差,心里已经有数了。
“这应当是主轴轴承磨损了,导致主轴旋转精度超差,径向间隙过大,加工出来的圆度误差超过了额度值。”韩伟昌笃定地说。
潘士凯点点头,说:“我们也是这样判断的,只是不如你们专业,不敢下结论。”
韩伟昌谦虚道:“术业有专攻,我们就是干这行的,见得多了,有些判断也就**不离十了。”
“那么,你们能修吗?”
“修倒是可以……”
这一回,韩伟昌的话没那么爽快了,他把目光投向了唐子风。
唐子风不明白韩伟昌的意思,他问道:“老韩,什么情况?”
韩伟昌说:“唐助理,这台磨床的问题,是主轴轴承磨损。这款磨床的主轴是由两套双列圆柱滚子轴承和一套60度角接触双列推力球轴承支承的,三套轴承都是瑞典skf的。咱们厂生产的外圆磨床也有用这几种型号轴承的,所以咱们厂的仓库里就有这三种轴承……”
“是skf原装的吗?”潘士凯问。
韩伟昌说:“当然是原装的。这三种轴承,国内也有仿造的,但我们测试过,国产货刚性和高速性都不如skf原装的。所以我们厂生产精度磨床的时候,用的都是skf的原装轴承。”
“那么,如果我们向你们买这三套轴承,大概要多少钱?”潘士凯又问。
韩伟昌说:“具体价格我不太清楚,总共应当超不过2000块钱吧。”
“这么贵!”
“才2000!”
唐子风和潘士凯两个人同时惊呼了一句,说完才发现两个人的话味道完全不同。唐子风对轴承价格没啥概念,觉得不过就是一辆板车上都有的配件,再贵能贵到哪去,怎么会值2000元钱。而潘士凯却恰恰相反,他知道国产轴承很便宜,但进口轴承都是死贵死贵的。
西重的进口设备不少,过去国外厂家来做维修的时候,换一个轴承收一两千美元也是正常的事情。现在要换三套轴承,即使韩伟昌报出2000美元的价格,他也不会嫌贵,结果韩伟昌说的却是2000元人民币。
其实这也并不奇怪。临一机作为机床生产厂家,轴承是向skf直接采购的,而且批量比较大,价格方面自然就比较便宜了。西重请国外厂家来做维修,厂家那边当然会把配件的价格报到天上去,维修的利润不就是这样来的吗?
“如果总共是2000元嘛……”潘士凯稍稍定了定神,说道:“我向领导请示一下,看看是不是可以请你们的人带几套轴承过来,给我们换上。不过,咱们丑话也得说在前面,如果是你们来帮忙换轴承,换完以后磨床的加工精度和使用寿命,你们能不能保证?”
“这是肯定能够保证的。”韩伟昌说,“我们厂里自己使用的进口机床,我们也是维修过的,修完没有任何问题。你们这种磨床,我们虽然没修过,但类似的型号我们是卸解过的,装上去之后精度和使用寿命也没问题。”
“这个……”潘士凯还在犹豫。一台进口磨床价值200多万,这不是韩伟昌随口说说,他就能够相信的。
唐子风看看韩伟昌,问道:“老韩,你刚才说的,是实情吗?”
韩伟昌苦着脸:“唐助理,我是那种爱吹牛的人吗?”
“呵呵。”唐子风给了韩伟昌一个意味深长的呵呵。他当然知道,韩伟昌不但爱吹牛,还擅长于在客户面前说瞎话,甚至在报纸上还说过瞎话……,这其中难免也有受到唐助理耳濡目染影响的缘故。他刚才对韩伟昌问那句话,就是要确定韩伟昌到底打了多少埋伏,听到韩伟昌的回答,他便明白这一回韩伟昌说的的确是实话。
明白了这一点,唐子风便有信心了,他对潘士凯说道:“潘科长,这样吧,咱们可以签个维修协议。我们给你们换上新轴承之后,磨床的精度如果达不到原来的水平,我们分文不收,三套轴承白送。一年之内,这台磨床如果因为轴承的原因再次发生故障,或者精度下降,我们全额退款。你看如何?”
“这样啊?那好,我向领导汇报一下吧。”
潘士凯动心了,唐子风开出这样的条件,的确是很有诚意了。从西重方面来说,请临一机来修这台磨床,当然也有风险,万一修不好,回头再请道斯的售后来修,难免要付出更大的成本。但是,他不可能让临一机去赔偿这部分费用,人家好心好意来帮你,还提供了价值2000元的三套轴承,你再提出更多的要求,就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请临一机来帮忙维修,对于西重来说也是一种无奈之举。他们一开始的确是把修理磨床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原厂商道斯公司身上的,可道斯公司或许是因为业务繁忙,或许是因为看不上这个维修订单,给西重的答复倒是客客气气,但具体到啥时候派人过来,就推三推四,始终不肯给个准话。
为此事,祝启林在生产处也曾发过脾气,并放言实在不行就到国内找个厂家来修,修到能够凑和用一段就行。西重现在有几项生产任务都要用到这台800毫米外圆磨床,它趴窝实在是趴得不是时候。
潘士凯知道祝启林的想法,现在听韩伟昌说临一机有skf的原装轴承,又懂得维修方法,自然就动心了。临一机的信誉在业内还是不错的,毕竟是十八罗汉厂出身,机械行业里的老一代人谁不知道十八罗汉厂的赫赫大名呢。
接到潘士凯从车间打去的电话,祝启林骑着自行车风驰电掣般地过来了。一进车间,他顾不上与唐子风他们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们真的能修这台外圆磨床?”
“祝处长,你应当相信我们临一机的技术水平。”唐子风骄傲地说。
“临一机……,嗯嗯,过去还是不错的,这几年嘛……”祝启林说了一半,后面的话还是咽回去了。不管怎么说,人家是上门来帮自己检修磨床的,自己再说那些煞风景的话,就显得太不通人情世故了。
“修好这台磨床,你们要收多少费用?”祝启林问。
唐子风看看韩伟昌,韩伟昌吭哧吭哧地说:“这个真不太好算。三套轴承按我们的采购价,加一个手续费,该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我估计超不过2000吧。不过,维修费用这边……,我们要派人过来,还得带着工具过来,这个费用……”
“我们只收材料费,工时费全免。”唐子风打断了韩伟昌的话,对祝启林说道。
“工时费全免?”祝启林一怔,“这是为什么?……你们派人过来,交通费也不少呢。”
唐子风说:“交通费我们自己承担了,工时方面,反正都是我们厂里的人,干不干活都是要发工资的,所以也不必收了。我们只有一个要求,如果我们能够帮西重把这台磨床修好,祝处长能不能替我们向西重的厂领导递个话,请他们考虑一下采购临一机的重型镗铣订。”
“你们是为了重镗来的?”祝启林有些后知后觉。潘士凯是知道这件事的,但他没向祝启林汇报此事,只说临一机有人到建河出差,听说西重的磨床坏了,愿意过来看看。祝启林当时还觉得有些纳闷,不知道临一机的人为什么这么热心,现在一听,才知道人家是别有用心的。
“重镗这件事,厂里已经定下了,要想改变,恐怕很困难。”祝启林迟疑着说,“其实,唐助理,如果你们能够帮我们修好这台磨床,维修人员的交通费、工时费,我们都是可以付的,而且可以照着国内最高的标准来付,你们尽管开价就是,我们绝对不会还价的。”
第九十九章 极限速度
“祝处长,你误会了。”唐子风说,“我并没有要求你去改变厂领导的决心,只是想请你给厂领导递个话而已。至于他们会如何考虑,就不麻烦祝处长操心了。维修费用方面,我刚才说了全免,那就是全免。就算是重镗的业务做不成,能够花这么一点钱和西重结一个善缘,我们也是非常乐意的。”
“呃……”祝启林无语了,对方的姿态实在是放得太低了,提出的要求也几乎等于没有,他还能说啥呢?
所谓向厂领导递个话,这个尺度是非常宽泛的。他可以是正式地向厂领导递一个报告,汇报临一机的事情,也可以是以陪厂领导如厕的时候,随口提这么一句。唐子风说自己所图只是与西重结一个善缘,他还能说啥呢?
“唐助理,……真是年轻有为啊。”祝启林最终只能是轻叹一声,感慨于后生可畏了。
从临河到建河的火车票,还真值不了几个钱。至于说派出工人来维修的工时费,就更不值钱了。时下待遇好一点的企业,工人的工资也就是300元的样子,一天合十几元钱。派两个维修工过来,加上差旅补助啥的,能有100元吗?
当然,厂家派人出去做维修,收费不是照着工人工资算的,而是要算上企业的利润。但再怎么算,也就是几百元的样子,对于像临一机这样的大型企业来说,这点钱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唐子风给西重免了工时费,就相当于送了西重一个人情,也就是他向祝启林说的结个善缘。祝启林明知这个人情值不了多少钱,也得念唐子风的好。西重是大型装备制造企业,每年都要采购大量的机床。就算是重镗的业务做不成,未来向临一机订几台别的机床,临一机拿到的利润也不止这点。
唐子风此举可谓是惠而不费,这就是会做生意的人了。如果唐子风是个老推销员,有这样的眼光也不奇怪,可他偏偏才20出头的样子,居然也会如此上道。
除了商业眼光之外,祝启林更佩服的,是唐子风的担当。换成一个其他人,就算明白给潜在客户让利的道理,也不敢擅自做主,而是要先向领导请示一下。毕竟这是涉及到好几百元钱的优惠,在一家国企里就算是大事了。就算你是厂长助理,这种没有明文规定的事情,你不上会讨论一下就自作主张,万一日后同僚拿这件事来指责你,你又怎么办呢?
祝启林自己就是国企里的中层干部,知道国企里办事的难度,所以才会如此感慨。
当然,所有这些感慨,在祝启林心里也就是转瞬而过。对方坚决不收维修费,自己如果再矫情,也显得太小家子气了。他想好了,如果临一机真有这个能耐,能够把这台磨床修好,那他就认真地向郑明元汇报一下这件事,算是还唐子风一个人情。此外,未来厂里采购新机床,在同等条件下,他也会帮临一机说几句好话,总不能白占人家的便宜吧。
“那么,祝处长,你看咱们是不是可以和唐助理他们签个协议了?”潘士凯在旁边请示道。
“可以。”祝启林说,“条件就照唐助理说的。另外,既然唐助理说了是免费给我们维修,那么未来即使修好之后还有一点小瑕疵,咱们也不能斤斤计较,该给临一机的材料费,咱们是一分钱都不能少的。”
唐子风笑道:“哈哈,那就照祝处长的意思签吧。说实在的,如果我们修过的磨床真的有瑕疵,我们是绝对不敢收材料费的,我们自己学艺不精,哪能让祝处长帮我们买单。”
这些话就是面子上的客套话了。什么叫瑕疵,这个定义是非常宽泛的。大家都是玩机械的人,维修的效果如何,双方都能看得明白。如果临一机的水平真的不行,用不着祝启林说话,唐子风也会掩面而走,不好意思收钱。而如果真的只是瑕疵而已,祝启林肯定也不会吹毛求疵去赖这2000元的材料款,他这张老脸也不止2000块钱吧?
双方共同拟了一个维修合同,技术细节是由韩伟昌与西重方面的工程师共同商定的,唐子风负责的只是审核与价格、售后服务等相关的条款。西重在合同上盖了章之后,通过传真发给临一机,临一机在传真件上盖章,再通过传真发回来,这个合同就算是生效了。未来,唐子风会把合同原件带回临一机,临一机盖章后再用挂号信寄回来,这就不必细说了。
双方成了合作伙伴,祝启林自然不会让唐子风他们再住在厂外,直接开了个条子,在厂招待所给唐子风他们开了房间,又给安排了一日三餐。这些费用是算在西重的招待费里的,这一进一出,西重还真没赚到唐子风多少好处。
临河市没有直达建河的火车,临一机的维修人员要先坐车到省城南梧,再换乘火车过来。从南梧到建河的直快列车要走两天一夜,这还没算上买票的时间。要知道,时下国内火车票十分紧张,不管去什么地方,想当天就能买到票,只能是拼人品。当然,如果临一机的维修人员愿意买张站票,两天一夜地站着过来,又另当别论。
鉴于此,祝启林觉得维修人员能在三天内赶到,就已经是很不错了。可让他大跌眼镜的是,就在西重把合同的传真件发给临一机的第二天,两名穿着临一机工作服的工人就拎着沉甸甸的工具箱出现在祝启林面前了。
“这是芮金华师傅,是我们临一机最好的装配钳工,没有之一。这位是宁默师傅,是负责给芮师傅拎工具箱的。”唐子风把两名维修工人介绍给祝启林。
祝启林瞪着滚圆的眼睛,上前握住芮金华的手,语气中略带激动地说:“芮师傅,我听说过你的。1982年机械部组织全国大型企业钳工大比武,你拿了一等奖,对不对?别的人我都没记住,就是你的姓比较特别,我就记住了。”
“哈哈,那是过去的事情了。我记得当时西重有位师傅也是一等奖,分数比我高的。”芮金华说。
“是我们总装车间的王孝全师傅,他已经退休了。”祝启林说,“不过,就算他没退休,修理机床这种事,他也干不了,他不是装机床的。”
“是啊是啊,各有专长嘛。”芮金华说。
寒暄之后,祝启林忍不住就把心里的疑惑提出来了:“芮师傅,你和小宁师傅是正好在西野这边出差吗?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芮金华一指唐子风,说:“是我们唐助理说西重这边非常着急,很多业务都因为这台磨床耽误了,所以让我们坐飞机过来的。”
“飞机……”祝启林把嘴张得老大。他转头去看唐子风,目光里已经有了一些复杂的神色。
90年代中期,国人坐飞机已经不算是很稀罕的事情了,祝启林外出开会的时候,偶尔也会坐坐飞机。但即便以他的职务,出差坐飞机也是要厂领导签字批准的,如果没个特殊理由,厂里肯定不会允许中层干部坐飞机出行。至于说普通工人,要坐飞机那就完全是天方夜谭了,一个工人能有啥急事,犯得着花上千块钱去坐飞机吗?
祝启林不了解临一机的经济状况,但他坚信,临一机也绝对不是随便会让职工坐飞机出行的。大家都是国企,财务制度上能有多大差异?
西重的确是急着要修复这台磨床,但这种急只是精神上的,现实中,这台磨床已经坏了一年多了,不也没修好吗?一年多都能够忍受,西重哪里忍不了几天时间?临一机完全没必要兴师动众让工人坐飞机过来维修的。
此前唐子风已经与祝启林说好,所有的交通费用都由临一机承担,这就意味着临一机是花了大价钱来帮西重修机器,这个人情可就很重了。这是打算让祝启林背上道德枷锁的节奏吗?
如果唐子风真是这样打算的,那就未免有点心机过重了。过犹不及的道理,这个年轻人不懂吗?这样非逼着别人欠人情的做法,效果其实是适得其反的。祝启林非但不会因此而感谢唐子风,甚至可能连此前的感动都会大打折扣。
唐子风看出了祝启林的心思,他笑着说:“祝处长,你别误会了。我让芮师傅他们坐飞机过来,这件事与西重无关。我们只是想测试一下临一机做售后服务的极限速度。未来我们准备对临一机生产的机床推出省内24小时、省外48小时的快速响应政策。
“具体来说,就是如果客户是在东叶省省内,向我们报修之后,我们承诺24小时之内维修人员到达现场。如果客户是在东叶省之外,我们承诺48小时到现场。这一次,我们就是拿西重当个实验品,做一次测试,还请祝处长别怪我哟。”
“省外48小时快速响应?你们真的打算推出这样的政策?”
祝启林看着唐子风,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第一百章 售后服务政策
“全国范围内48小时响应?他们真是这样说的?”
副厂长办公室里,郑明元听着祝启林的汇报,不禁也有些动容。
没在一线工作过,是难以体会当设备出现故障而厂家维修人员迟迟不到所带来的那种令人崩溃的焦急感觉。西重这么大的企业,各式机床有上千台,其中难以替代的机床则有近百台之多。这些机床一旦出现故障,整个生产就卡住了。前序的加工未完成,后序工序就只能等着。有时候全厂都在赶进度,偏偏一台关键机床出故障了,一趴就是十天半月,厂长们连哭的心都有了。
西重有自己的机修车间,技术水平还颇为不错,对于一些常见的故障,机修车间自己就能够修复,不至于影响生产。但有些故障是机修车间拿不下来的,这就需要请原厂家派维修人员前来修复,原厂家的响应速度一直都是饱受垢病的。
西重地处西部,交通不便。而国内大多数的机床企业都位于东部,主要集中在东北、长三角、珠三角等地,从这些地方前往西重,火车的车程都在两天以上,再加上一些中转的麻烦,修理工能够在一星期之内赶到,都已经算是高效率了。
再至于说国外厂家,那就更没指望了。这几年中国工业发展比较快,进口设备数量不断增加,有些国外厂家开始在国内建立售后服务处,服务响应速度倒是有所提升。不过,即便是这些在国内建立了售后服务处的,服务人员数量也非常有限,而且主要是服务于后世的“包邮区”,要让他们派人千里迢迢赶到西野来修台机器,那就得看对方的心情了。
西重的那台800毫米精密磨床出故障之后,生产处在第一时间就联系了制造厂家德国道斯公司,请他们派人来维修。道斯公司在中国没有售后服务处,有一个亚太服务中心,是设在新加坡的,而且人手也不足,据说如果要等亚太中心派人过来,排队要排到1996年。
西重询问道斯公司是否能够从德国本土派个修理工过来,人家倒是答应得非常爽快,不过旋即就开出了一张账单,说材料费若干,工时费若干,交通费若干,特殊津贴若干,林林总总加起来,奔着三四万美元去了。这一台磨床也就不到40万美元,修几个轴承就要花掉1/10的价格,谁受得了?
西重当然要拿出合同条款,跟对方掰扯一下售后服务政策的问题。人家说了,免费也可以啊,但你得等是不是?实在等不及,要不你们再买一台,一洗一换的,不就没风险了吗?
这次西重准备从国外进行重镗,也有人提出质疑,说万一新买的重镗出了故障,对方又这样推诿,该怎么办?进口一台重镗要花1500万左右,而且还是外汇,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如果花了大钱,设备却趴窝了,而且一趴就是大半年,这个损失算谁的?
不过,这时候就有人提出反面意见了。这些人认为,磨床的事情只是一个特例,新买的重镗不见得会马上出故障,出了故障也不见得自己就修不了,就算自己修不了,大不了多花点钱请道斯从德国派人过来修也可以,毕竟是小概率事件嘛。
让西重领导层最后下定决心要从国外引进的,除了对进口设备的青睐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国内机床企业的服务也谈不上比国外好多少。修一台设备耽搁个把月时间就很常见的事情,而且有些企业派出的修理工水平不怎么样,态度还颇为傲骄,吃住接待啥的如果不够满意,就会在维修的时候故意找茬,动不动就说某某配件忘了带过来,需要发函回去让厂里寄过来。
90年代中期,国内的邮政速度可远比不上后世,一个邮政包裹在路上走半个月也算不了什么。这里里外外耽误的时间,也够从德国请个人过来修了。
正因为如此,当祝启林向郑明元说起唐子风的承诺时,郑明元才觉得情况不同了。
“你是说,临一机的风气可能跟过去不一样了?”郑明元对祝启林问道。
祝启林点点头:“完全不一样。这个唐子风,我和他接触了一下,感觉和原来临一机的干部气质完全不同。他姿态非常低,完全是一种把客户当成上帝的感觉。其实过去临一机也提过这样的口号,但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临一机原来那个销售副厂长马大壮,郑厂长你也是接触过的吧,喝起酒来非常痛快,但临到做事的时候,满肚子都惦记着自己能得多少好处。”
“当时临一机的整个班子都烂掉了,也不光是马大壮一个。他们的正厂长郑国伟我也接触过,原先还好,后来就完全没一点厂长的样子。”郑明元评论说。
都是机械部下属的企业,相互之间那点事情,谁能不熟悉呢?像马大壮、郑国伟这些人,与郑明元在一起喝酒也不下十次了,谁的人品如何,大家心里都是明镜一般的。西重不敢用临一机的设备,与此也不无关系。
祝启林说:“郑国伟他们落马,部里派了周衡去当厂长,应当是有些新气象吧。最起码,他们这个厂长助理唐子风,就显得很有能力。”
郑明元说:“唐子风是周衡点名带到临一机去的。老周这个人,咱们都是很清楚的,有能力,有担当。我原来还担心他一直坐机关,到临一机去不见得能够打开局面,现在看来,他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我虽然没有看到临一机现在的面貌,但前几天唐子风带着一个工程师到我这里走了一下,也是来谈重镗的事情。我当时也觉得他的气质和临一机原来的干部大不相同。”
“唐子风这么殷勤,主动提出帮咱们修磨床,而且连工时、交通费都免了。目的就是想让咱们重新考虑要不要向他们订购重镗。郑厂长,你看这事……”
祝启林意味深长地拖了个长腔,后面的话自不必说了。唐子风向他提出的要求,仅仅是让他向西重的厂领导提一下重镗的事情,并没有让他去劝说厂领导。但唐子风的低调,让祝启林有些过意不去,此时也就难免要帮他说句好话了。
郑明元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安排一下,今天晚上请临一机的几个人吃顿便饭,我到时候也去。饭桌上咱们和临一机的几个人都聊聊,旁敲侧击地了解一下临一机的现状。光听唐子风一个人说是不行的,这个年轻人有点滑头,他说的话,也不可全信。倒是那两个维修工人,我觉得会真实一些。”
“郑厂长考虑得周全,我这就去安排。”祝启林应道。
到了晚餐时间,郑明元在祝启林的陪同下来到小食堂的一个雅间。临一机的人已经到了,作陪的是潘士凯。郑明元打眼一看,眉毛不由皱了起来:
“小潘,怎么你就请了唐助理和韩科长,芮师傅和宁师傅呢?”
“他们不肯来……”潘士凯苦着脸说。祝启林给他安排任务的时候,可是让他要把临一机的四个人都请来的,结果唐子风和韩伟昌满口答应了,芮金华和宁默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厂里有规定,他们只能吃大食堂,不能接受宴请。潘士凯让唐子风帮忙劝说,孰料唐子风反而站在芮金华他们一边,说厂里的确有规定,不能破例。
“唐助理,这是什么意思?”郑明元不满地问道。
唐子风笑道:“郑厂长,您别介意。我们的确是有这样的规定,售后服务人员到客户那里去,不得接受宴请,不得收受礼物或财物,不得接受客户安排的旅游等特殊待遇。我和韩科长是来谈业务的,不受这个规定约束,但芮师傅和宁师傅是我们派出的售后服务人员,他们如果接受了西重的宴请,就属于违反规定了。”
“这是我们的心意,又不是他们主动要求的。芮师傅是咱们系统内数得上号的人物,能够专程过来帮我们修理磨床,我们就感谢不尽了。一顿便饭,大家只是在一起坐坐,又算得了什么呢?”祝启林说。
唐子风说:“祝处长的美意,我替芮师傅领了。但这个头不能开。这一次祝处长是好意,请芮师傅他们吃饭。下一次他们去其他企业,如果人家没有这样的好意,他们会怎么想呢?我们这样严格规定,也是为了防微杜渐,如果因为客户主动宴请就可以破例,这个规定最终肯定是名存实亡的。”
“你们真的能够做到这一点?”郑明元盯着唐子风问道。
唐子风说:“郑厂长可以监督。我们的售后服务政策也是刚刚开始建立,包括不得接受宴请的规定,以及国内48小时响应的规定,我们都会坚持执行下去。我不怀疑初期会有一些不尽人意的意外情况出现,但我们坚持这个规定的决心是不会变的。我相信,只要我们坚持下去,最终这个制度就能够建立起来。”
第一百零一章 没有退路
以郑明元的阅历,当然知道唐子风是在他面前作秀。但临一机能够想到用这样的方法作秀,就比国内许多企业要强得多了,这反映出临一机领导层的一种意识。
关于售后服务人员不得接受吃请之类的规定,很多企业都有,西重也有。不过,大家都没把这条规定当成太重要的事情,服务守则上的确是这样写了,但你真的接受了对方的吃请,厂里也不会给你什么惩罚。除非是吃相太难看,比如公然索要财物之类,客户那边跑过来投诉了,厂里才会给予相关人员一些处分。
中国是个人情社会,大多数客户请厂家的售后人员过来维修设备,吃顿饭、送点礼品啥的,都是很寻常的操作。毕竟这么大的厂子,也不缺这一顿饭的钱,是不是?人家大老远来了,累得汗流浃背的,你不意思意思,好意思吗?
但这种“意思”一旦成为惯例,售后人员就被养刁了。你如果不“意思”,或者“意思”不到位,售后人员就会给你撂脸子,让你难受。客户都是着急要等着设备修好的,犯得着为一顿饭的事情去得罪售后人员吗?
这一次郑明元让祝启林请临一机的维修人员吃饭,压根就没多想什么。在他看来,吃顿饭是很平常的事情,对方口头上客气两句是难免的,但最终肯定会“盛情难却”,半推半就地过来赴宴。潘士凯去请唐子风一行的时候,是明确说了郑明元要出场陪同的,芮金华他们不来,可真有点驳郑明元面子的意思,这在场面上也是比较忌讳的。
可唐子风就能够这样坚决地驳郑明元的这个面子,目的就是向郑明元展示临一机的态度。他说到这个程度,郑明元当然不可能生气,而只会被唐子风说服,进而对临一机另眼相看。
郑明元不吭声,祝启林也就看出了他的想法,连忙出来打圆场,说:“临一机作风严谨,真的值得我们学习。既然芮师傅和宁师傅不方便来赴宴,那就实在是很遗憾了,唐助理和韩科长,先请入席吧。”
“小潘,你跟食堂那边打个招呼,让他们给芮师傅和宁师傅打菜的时候,要多打几个好菜,咱们不能怠慢了他们,知道吗?”郑明元向潘士凯吩咐道。
“好的,我会跟食堂说的。”潘士凯答应道。
唐子风笑道:“那我就替芮师傅和小宁谢谢郑厂长的关心了。”
“应该的。你们有严格的规定,我们也不好替你们破例,但到食堂多打几个好菜,这不违反规定吧?”郑明元说。
大家各自说着客套话,分宾主落座。郑明元自然是坐了主位,唐子风坐在主宾的位子上。郑明元的另一侧是桌上排名第三的位置,祝启林让韩伟昌坐,韩伟昌坚决不答应,拉着潘士凯坐在下首。祝启林客气了几句,也就自己坐到那个位置上去了。
有厂长亲自作陪的宴席,档次自然是不会低的。各色好菜流水般地端上来,摆了满满一桌子。潘士凯打开一瓶泸州大曲,给众人倒上。郑明元先端起酒杯,敬了第一圈酒,接着是唐子风借花献佛,敬了第二圈酒,再往后就是祝启林起身敬酒,这些细节也不自说了。
酒过三巡,郑明元放下杯子,对唐子风问道:“小唐,你跟我说说看,临一机现在是什么情况?”
“情况非常严峻,如果我们不能恢复重型机床市场,未来临一机就会不复存在了。”唐子风说。
“你们有把握恢复重型机床市场吗?”郑明元又问。
唐子风说:“周厂长和我都没有退路了,有没有把握都必须做成。”
“……”
郑明元无语了。这个小年轻说话也是够直接的,照常理,他怎么也得讲点大道理,比如事关企业荣辱、国家兴衰之类的,结果他却把这事解释成事关周衡和他自己的前途。这种话如果传到上级领导那里去,怎么也算是思想观念有问题吧?
但恰恰是这样的一个回答,让郑明元对临一机增加了好几分的信心。企业是国家的,企业搞得好不好,与厂领导当然有些关系,但也仅仅是有些关系而已。这些年国企大面积亏损,很多企业甚至直接破产了,但厂领导换个地方还能当领导,级别不变,所以大家对企业里的事情并不会太上心。正常的管理当然是要做的,但如果太麻烦,或者会得罪人,企业领导可能就懈怠了,人生苦短,何必让自己这么累呢?
郑明元自忖是个有事业心的厂领导,对于西重的兴衰还是比较在乎的。但涉及到一些重大决策的时候,他难免还是要看看其他厂领导的态度,轻易不会为了厂里的利益而去得罪同僚。比如说采购重镗这件事,大多数人倾向于买外国的,少数人觉得买国产的也不错,但后者就不会强烈反对前者的意见,说到底,还是事不关己。
唐子风说周衡和他自己都没有退路了,这话就说得很直白了。关于二局派周衡去临一机的前后经过,郑明元也是有所耳闻的。周衡当了十多年的处长,兢兢业业,在部领导那里颇有一些好印象。这一次去临一机当厂长,如果干得出色,那自然是好上加好,级别问题就解决了。但如果干砸了,临一机没有起色,他原来的好名声就会受到连累,没准到退休连个副局待遇都混不上。
换成其他人,应当是不会接临一机这个烂摊子的。现在全国机床市场普遍低迷,亏损面达到八成以上,临一机又是在领导层集体落马的情况下换将的,重振雄风的难度非常大。周衡本可以留在部里熬资历,等着退休,接这样一件事,纯粹就是得不偿失的。
但周衡却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这个任命,这本身就反映出他的一种决心。既然他已经到了没有退路的境地,那么采取一些大刀阔斧的举动,就是在所难免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临一机会推出这样一套惊世骇俗的售后服务政策。
接下来,唐子风把周衡到任之后的所作所为,向郑明元等人做了一个介绍。听说周衡上任伊始就卖掉了奔驰车,用卖车所得报销了退休职工的医药费,郑明元不禁摇头感叹,说周衡的确是宝刀不老,凭着这样一股精神,临一机翻身有望。
“郑厂长,既然西重原来曾经打算从临一机订购这台重镗,就说明西重对临一机的技术还是有信心的。我们的重镗比进口重镗便宜1/3以上,而且承诺良好的售后服务政策,西重是不是可以重新考虑一下我们呢?”唐子风介绍完临一机的情况,向郑明元问道。
郑明元摇摇头,说:“小唐,我和你们的周厂长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周厂长现在有难处,我伸手拉一把,也是份内的事情。但采购一台重镗毕竟是一件大事,光凭价格和售后服务这两条,我恐怕很难说服其他的厂领导。”
“我们还需要做什么呢?还请郑厂长指点。”唐子风说。
郑明元说:“我们所以想采购国外的机床,不外乎两点。第一,是国外的机床性能更好;第二,是国外的机床质量有保障。你们如果能够在这两点上说服我,我就有话去向厂务会交代了。”
唐子风沉吟片刻,缓缓地说道:“质量方面,我现在打什么包票也都不算数,只能是让事实说话。不过,我们可以和西重签一个质量保障协议,类似于卖家电的企业那种‘一年包换、三年保修’之类,如果出现质量故障,我们不仅承诺快速修复,还可以向西重做出一些赔偿,郑厂长觉得如何?”
郑明元点点头:“如果是这样,我们倒也可以接受。说真的,我们买的一些国产设备,出了故障对方连句道歉都没有,这也是我们不愿意用国产设备的原因之一。”
“至于说到性能方面……”唐子风接着刚才的话说,说到这,他转头去看韩伟昌,说:“老韩,你觉得我们可以怎么做?”
韩伟昌想了想,说:“这个也好办。西重准备从国外进口的重镗,有哪些性能指标,请祝处长这边列个单子给我们,我们就照着这些指标进行设计。等设计图纸出来,请西重的同志审核一下,如果觉得我们的设计能够满足西重的要求,我们再正式签约。如果有哪些地方不满意,我们可以在这个基础上进行修改,直到西重满意为止。唐助理,你看这样可以不可以?”
唐子风接过话头,对郑明元说:“郑厂长,刚才韩工说的,就是我们的承诺。西重有什么要求,可以向我们提出来,我们照着西重的要求进行设计。如果我们无法实现西重的这些要求,当然就不敢染指这台重镗了。”
“你们设计一台重镗,需要多少时间?”郑明元问。
这个问题依然是唐子风回答不了的,韩伟昌咬了咬牙,说道:“3个月吧,……嗯,这只是我的估计,具体的时间,还得请示我们秦总工。”
第一百零二章 你师傅还是你师傅
“总算是不辱使命!”
建河开往南梧的火车上,唐子风如释重负地对一干同僚说道。
在建河的后几天时间里,郑明元没有再和唐子风见面,祝启林倒是天天都到磨床维修现场去,但也闭口不与临一机的人谈重镗的事情。
维修磨床的事情,是由韩伟昌、芮金华以及宁默三个人做的。其中宁默也并非只能帮芮金华拎工具箱,他在技校还是多少学了一些东西,加上他年龄最小,有些出力气的活,主要是由他来承担。胖子人长得胖,也就是嘴馋而已,手上还是挺勤快的,智商也勉强能够及格,所以受到了芮金华和韩伟昌的一致表扬。
祝启林、潘士凯以及西重机修车间的几名钳工都到了现场进行观摩,对于临一机工人在维修时所表现出的专业性赞不绝口。比如说,skf的轴承是过盈安装的,西重的维修工以往遇到这种情况,都是采用拉拔设备把轴承硬拉出来,结果就是破坏了轴承的过盈量,影响维修后的固定效果。临一机的维修人员则带了一套skf原厂的油压拆卸工具,能够在油压作用下把轴套、卡箍等撑开,从而做到无损拆卸。
这也应了一句话,叫做专业的事情由专业的人去做。西重毕竟不是搞机床的,哪有这样的经验,又怎么会专门去准备这样的工具。
在这几天时间里,唐子风也时不时到维修现场来冒个泡,但更多的时候就是在建河市到处遛。祝启林倒是问过他,是否需要给他安排个车,送他去几个著名的景区游览一番。唐子风婉拒了祝启林的好意,说自己对景点不感兴趣,更愿意看看建河的风土人情。
唐子风这样说,祝启林也就懒得去较真了。他对唐子风欣赏归欣赏,却并不喜欢。他觉得唐子风此人心眼太多了,不是自己的菜。
如韩伟昌判断的那样,西重这台磨床的故障,正是由于轴承磨损。在换上芮金华他们从临一机带来的全新skf原装轴承后,加工精度就恢复到了原来的水平,而且运行颇为稳定,估计一年半载是不会再出问题了。
完成了修复之后,芮金华和宁默就要返回临河了,唐子风和韩伟昌也没有了再留下来的借口,只得一同向祝启林告辞。祝启林让厂办帮忙,给四个人买了卧铺票,并坚决不接受唐子风递上前的票款。唐子风客气了几回,见祝启林态度毫不松动,也只能作罢。
在送唐子风一行前往火车站的路上,祝启林终于放了一句话,说厂里同意给临一机一个机会,不过时间只有三个月。三个月之内,临一机需要完成重镗的设计,并获得西重方面的认可。如果临一机的设计可行,价格上又有优势,而且还有服务方面的承诺,西重将会考虑从临一机采购这台重镗。
西重最终答应给临一机机会,一方面与唐子风做的这一系列工作有关,另一方面则是机械部方面也向西重打了招呼,据说还是二局的老局长许昭坚发了话。当然,如果没有芮金华修磨床的事情,再如果没有唐子风向郑明元承诺的售后服务政策,仅仅凭着一位退休老局长的几句话,西重是不可能改变初衷的。许昭坚在系统内有威望不假,但西重也是有背景的企业,明面上不能不给许昭坚面子,但阳奉阴违地变相拒绝,还是能够做到的。
“唐助理,西重只是对我们开了一个口子,他们提出的要求可真不少呢。三个月时间,咱们要想设计出一台让西重满意的重镗,还是有些难度的。”韩伟昌提醒道。
唐子风说:“这我可不管。我把业务机会找来了,如果老秦以及你们技术处拿不下来,板子是要打在你们屁股上的,与我无关。”
“唉,说得也是,这是技术上的事情,与唐助理你的确是无关的。”韩伟昌说。
“芮师傅,这次的事情,也多亏你了。我听祝启林的意思,好像是觉得咱们临一机技术过硬,尤其是有像芮师傅你这样的能手,所以才答应考虑我们的重镗。如果重镗的业务能够做成,我会让厂里给你发一笔大大的奖金。”唐子风许诺道。
一台重镗的价格是1000多万,如果真能拿下来,给芮金华发笔奖金,真不算个事,唐子风有这个把握。
芮金华憨厚地笑着,说:“唐助理太客气了。其实修个磨床也不算啥,还有,这次贡献最大的其实是韩科长,没有他在现场设计工艺,光凭我和小宁,也不敢拆这台磨床的。”
唐子风说:“老韩的贡献也不小,回去以后自然也要给他发奖金。不过,芮师傅,这回有点委屈你了,让你天天吃食堂。”
“我说老唐……,呃,唐助理,你也太认真了吧?人家西重说请芮师傅和我吃饭,纯粹是因为芮师傅的名气,又不是我们自己要求的,你干嘛不让我们去吃?”
听唐子风说到吃饭的事情,一直没吭声的宁默终于憋不住了,略带着几分埋怨地说道。
宁默是个车间里的小工人,平时就没有吃宴请的机会,但总听其他人说起工厂里接待客人的宴席是如何丰盛。这回到西重来,他原本也没存着能够让别人宴请他的心思,但听到潘士凯说郑明元要请他们吃饭,胖子的口水立马就泛滥成灾了,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山珍海味的样子,当然,只是想象中的样子,因为胖子实际见过的山珍海味实在是太有限了。
谁曾想,潘士凯话音未落,芮金华就拒绝了这个邀请。事后宁默才知道,这是唐子风交代过的,让他们俩要拒腐蚀而不沾。
你让我们拒绝腐蚀,你自己怎么就硬生生地往硫酸池里跳呢?还带着那个形象猥琐的韩伟昌。我不就是胖了点吗,难道去吃顿饭,也会败坏了临一机的形象?
宁默在心里好生不开心,这会算是找着一个与唐子风理论一番的机会了。
唐子风正欲解释一二,芮金华却抢先开口了,他对宁默说:“胖子,这件事,你别怪唐助理。唐助理这样做是对的。其实,咱们出来做维修,本来就是份内的事情,让人家请酒,就是一种不正之风。前些年,咱们厂会败成那个样子,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好多工人出去给人家做安装或者做维修,也要让人家请吃饭,搞坏了风气。唐助理让咱们俩不要去吃西重的酒席,我是赞成的。”
“芮师傅说得太好了!”唐子风由衷地赞道。说真的,他还真没想到芮金华会有这样一番认识,在此前他吩咐芮金华不要接受西重宴请的时候,还有些担心芮金华会不高兴。谁曾想,老先生觉悟这么高,从一顿饭居然就能想到风气的问题。
要不怎么说,你师傅还是你师傅,上一代人的觉悟可真是没说的。
“唐助理,什么企业管理之类的事情,我也不懂。不过,厂子里前些年的风气,我是真的看不惯的。我是个工人,只知道卖力气做事,拿了工资就要好好干活。可你也看到的,厂里是干活的人得不到好处,不干活的人反而混得很好,这样下去,厂子哪有不垮的?”芮金华意犹未尽地评论道。
唐子风问:“那么,芮师傅,你觉得周厂长来了之后,风气有没有改变一些呢?”
“改了不少。”芮金华说,“就冲着周厂长一上任就把张建阳那个只会拍马屁的家伙打发到劳动服务公司去,大家就觉得这个新厂长不错。你唐助理虽然年轻,但做的几件事也是让大家蛮服气的。厂里的人都说,有周厂长和你这样的厂领导,临一机没准还有希望呢。”
“没准……”唐子风咧了咧嘴,老先生你吹了半天,最后才得出一个“没准有希望”的结论,这算是夸人吗?
芮金华看出了唐子风的心思,他说:“唐助理,不是我泼凉水,厂里的风气可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够转变过来的。人家不是说吗,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咱们厂要改变风气,还真得下一番工夫才行。就说你提出的外出维修不能吃请这件事,我看要让大家都做到,就很难。”
“再难也得做。”唐子风露出一个狞笑,说道:“事关临一机生死的事情,由不得婆婆妈妈的。芮师傅,我也麻烦你帮我一个忙,等到厂里把有关规定正式发布之后,你帮我联系一些老师傅,让他们当监督员。如果有人敢顶风作案,你们就及时向厂里举报,我保证发现一个处理一个,敢跟我唐子风呲牙,信不信我拿管钳招呼他。”
“唐助理,用不着你动手,我替你收拾那帮兔崽子!”
宁默听说有打架的机会,兴趣顿起,也忘了刚才自己的抱怨了,主动请缨,结果换来了韩伟昌一个鄙夷的眼神。
唐助理是我的,你个死胖子,给我滚一边去!
韩伟昌在心里默默地说。
第一百零三章 强强联手
在得到唐子风回临河后请自己吃五顿烧烤的承诺之后,宁默终于忘了西重的那顿宴席,又开始眉飞色舞起来。据他说,这一次出差可算是开了洋荤了,居然坐了飞机。要说起来,这飞机可真是一个好东西,飞得快不说,路上还管饭,而且不够还可以找服务员再要。大块的红烧肉,一咬一口油,他生生管人家服务员要了三回,最后是人家说飞机太小,带的盒饭不够,他才作罢。
“飞机上的服务员叫空姐,真是没见过世面……”
韩伟昌低声嘟哝道,不过也不敢让宁默听见。宁默再没见过世面,人家好歹坐过飞机了。他老韩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和宋福来、郑明元这种大国企领导都能谈笑风生,可他的的确确没坐过飞机啊。传说中美若天仙的空姐,他只是神交,从未近距离接触过,甚至还不如这个死胖子。
死胖子!祝你以后吃的红烧肉都是生的!
韩伟昌在卧铺上翻了个身,面对着卧铺隔板,偷偷地在隔板上画了个圈。
车到南梧,临一机派来接站的司机已经等在月台上了。见到一行人下车,那位名叫吴定勇的年轻司机紧走两步上前,先帮唐子风接过行李,然后才向众人打招呼,领着众人往外走。唐子风空着两只手走了几步,觉得不自在,于是回过身顺手帮芮金华拿了一件行李,倒惹来芮金华一番感谢,说什么唐助理平易近人之类的。
没办法,工厂也是一个社会,没人能够免俗。芮金华资格虽老,毕竟也只是一个工人,在他心目中,唐助理是厂领导,能够帮自己拿行李,就属于礼贤下士了。
一路无话,小轿车带着四个人回到了临一机。还未开到厂部门前,几个人都发现了厂里有些异样。等车子在厂部办公楼旁边停下时,唐子风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只见在办公楼前,站着一群吃瓜群众,大家脸上带着愉快的表情,三三两两聊着什么,眼睛则盯着楼前的空场,显然是在围观什么好戏。
“这是怎么回事?”
唐子风诧异地向吴定勇问道。
“这是第三天了……”吴定勇说,“铣工车间的汪盈,子弟小学的赵静静,两个人因为厂里职工转岗分流的事情,在厂部门口绝食呢。”
“绝食……”唐子风寒了一个,“你确信她们是在绝食,不是在减肥?”
“不是。”吴定勇说,“她们立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绝食’两个字,我不会看错的。”
“你刚才说,她们已经绝食三天了?”
“也不是,她们每天早上上班的时候来绝食,中午下班的时候就回家做饭,下午上班再来,然后下班再回去……”
“最后一个问题,汪盈和赵静静不是死对头吗?她们俩是分头来绝食,还是约了一起来的?”
“是约了一起来的,听说两个人还拜了干姐妹……”
“……”
唐子风服了,真不敢小觑天下英雄啊。此前自己费尽心机,煽阴风点鬼火引得这俩全厂闻名的刺头互相掐起来,谁知道人家一发现情形不对,立马就能捐弃前嫌,强强联手,结成战术同盟,共同对厂里施压。这绝代双雌能够在临一机闯下如此名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唐助理,你还是从办公楼后门绕进去吧。这几天,哪个厂领导进办公楼,汪盈和赵静静她们俩都要拉着领导讲理,现在除了周厂长,其他领导进办公楼都是走后门的。”吴定勇好心好意地建议道。
“周厂长为什么不用走后门?”唐子风问。
吴定勇道:“大家都传,说周厂长身上有煞气。一开始汪盈她们也想拦着周厂长告状,结果周厂长把眼一瞪,她们俩就不知道说啥了。再往后,周厂长进办公楼,她们俩就不敢上前了。”
“这说明她们还有一点起码的理智嘛。”唐子风乐呵呵地说。人有理智就好办了,猪一样智商的人,无论是做队友还是做对手,都是挺可怕的。
众人分别下了车。韩伟昌和芮金华都是老成持重的人,凡事能不凑热闹就尽量不凑热闹,所以在向唐子风道了别之后,就各自回家去了。宁默与他们俩恰好相反,属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他原本想拉着唐子风一块去看看啥叫绝食,被唐子风断然拒绝之后,便一个人去了。不过,他一到跟前就发现了几位熟悉的工友,于是立马和别人高谈阔论起来,三句话里倒有两句是在谈坐飞机的感受,全然忘了自己其实是来看汪盈她们绝食的。
以唐子风的身份,当然不合适扎在普通职工堆里去围观。鉴于自己刚刚回厂,各方面情况都不太了解,不便立马与汪盈等人捉对厮杀,所以便照着吴定勇的指点,从后门进了办公楼。他回自己办公室放下行李,接着就来到了周衡的办公室。
“回来了?路上还顺利吧?”
周衡看到唐子风,倒不觉得意外,只是随口问了句废话,算是打招呼的意思。唐子风回来之前就已经给厂里打过电话,通报了归期,否则厂里也不会派车去南梧接他们。
“路上还好,西重那边帮忙买了卧铺票,还没要我们的钱。”唐子风说。
“这也是应该的。”周衡说。兄弟单位之间接来送往,不算什么稀罕事。换成郑明元到临一机来办事,临一机也可能会帮他买返程车票的。
“西重那边的事情,最后是什么情况?”
扯完几句没油盐的闲话之后,周衡问道。
“他们最后答应可以考虑从我们这里订购重镗,不过需要我们先出图纸,征得他们的认可。他们还说,只给咱们三个月时间,如果咱们三个月之内拿不出让他们满意的图纸,他们就只能考虑进口了。”唐子风说。
“三个月,还是挺紧张的。”周衡说,“今天你先休息一下,明天咱们开个厂务会议一议这件事。关键还是老秦他们那边,不知道能不能拿得下来。”
唐子风说:“拿不下也得拿。我下了这么大的本钱,好不容易让郑明元松了口,如果秦总工这边掉链子,让到嘴的鸭子飞了,我可放不过他。”
“你还想怎么样?”周衡瞪着眼问道。
唐子风语气一滞:“最起码……,最起码抱怨几句总是可以的吧?”
周衡满意地点点头:“抱怨几句当然可以,而且老秦这个人脸皮比较薄,你一个小年轻在他面前抱怨,他会觉得不好意思,说不定就玩命了。”
“……”
唐子风愕然地看着周衡,好半晌说不出话。过去真没看出来,老周居然也是如此腹黑的一个人,亏自己还觉得他是个君子呢。
周衡却不知道唐子风正在怀疑他的人品,他换了个话题,用手指了指窗外,问道:“小唐,你刚才上楼,见到前面的场景没有?”
唐子风摇摇头,又点点头,说:“我是从后门上楼的,没看到楼前的场景。不过小吴跟我说了一下,说是汪盈和赵静静两个人在楼下联手绝食。”
“绝个屁的食!”周衡曝了句粗口。领导也是人,是人就会说脏话,这没啥奇怪的。
“纯粹就是在演戏罢了。”周衡说,“你到窗口看看就知道了。”
唐子风这才想起周衡的办公室窗户正是对着办公楼前面的,他走到窗前,往下一看,正看到汪盈和赵静静二人。只见在二人的身后,竖了一块用硬纸板写的牌子,上面果然有“绝食”二字。那牌子是用一根竹竿挑着的,看起来颇为醒目。
唐子风一见这个场景,就勃然大怒了,这分明是自己在金车讨债的时候发明的办法,这俩女人悍然抄袭自己的创意,还有天理没有了?
两个理论上已经绝食三天的女人,此时却是活蹦乱跳的。唐子风隔着两层楼的距离都能看到她们红光满面,分明就是营养过剩,哪有一点绝食的模样。也许是看到旁边有许多人围观,两个人表现欲高涨,一唱一和地向大家诉说着自己的冤屈,那声音十分尖利,极具穿透力,唐子风不用开窗户都能听出一二。
“上次用你的办法,咱们搞了个各个击破,在子弟学校进行了教职工的考评定岗,在车间里搞了个按劳分配发奖金,结果都还算顺利。汪盈原本是说谁敢不给她奖金,她就跟谁没完,但你让厂报去采访她,用她自己的话,堵住了她的嘴,所以铣工车间发奖金的时候,她也没闹事。”
周衡走到窗户,与唐子风并肩看着楼下的情景,向他介绍过情况。
“可现在怎么成这样了?”唐子风问。
周衡说:“这事也怪我性急了。我想趁热打铁,干脆把车间的考核定岗也搞起来,尽快裁撤冗员,调动那些有技术、肯出力的工人的积极性。结果消息一传出来,这个汪盈就和赵静静联合起来了,说厂里搞阴谋,要抛弃她们这些为厂子做了多年贡献的人。
“两个人先是找张舒闹了一回,又找吴伟钦也闹了一回。在他们那里没有得逞,又来找我闹。我没有搭理她们,她们就来了这样一手……”
第一百零四章 一加一大于二(求首订,求月票)
对职工进行定岗分流这件事,最早可以追溯到周衡和唐子风还没到临一机之前。周衡是行业里的资深人士,唐子风有两世的知识,两人都清楚临一机存在着严重的人员过剩。临一机目前有6800名在职职工,而以临一机的生产能力而言,有一半人就足够了,另外的一半纯粹就是多余的。
如果多出来的这些人,手上有相应的技术,倒也不能称是冗员,因为临一机完全可以扩大生产规模,届时就能够吸纳掉这部分劳动力了。但实际上这部分人根本就没有技术,他们或者是像汪盈那样挂着一个铣工的名头却不会开铣床的,或者是像赵静静那样从来没进过车间,而是呆在临一机臃肿的行政后勤体系中混日子的。
这些人的存在,不仅仅是加重了临一机的工资负担,还影响了全厂的风气。这些人干活不行,争福利、争待遇可个个都是能手。结果就使得临一机出现“干活的不如不干活的”这样的风气,让诸如芮金华那样的老工人觉得灰心。
照周衡和唐子风商定的策略,在厂子生存问题临时得到缓解之后,就要开始启动对富余人员的裁撤。裁撤的方法是先考核,把职工按能力分成若干等级,高等级的拿高薪,低等级的拿菲薄的基本工资。等到这一制度得到全面推行,厂里再对那些低等级职工进行转岗,转岗的一个方向,就是劳动服务公司。
去年,唐子风指导张建阳整顿劳动服务公司,全公司的经济效益大幅度提升,已经具备了一些吸纳富余职工的能力。按厂里的意思,被转往劳动服务公司工作的职工,工资水平要高于在原岗位上拿基础工资,但要低于有绩效工资的高等级职工。
前一条是为了让那些被各部门淘汰的职工愿意到劳动服务公司来工作,后一条则是要避免做主业的不如做副业的,回头一干七级工、八级工或者工程师、会计师之类的都跑到劳动服务公司卖菜去了,那可就是笑话了。
在唐子风和韩伟昌去西重出差之际,周衡开始在车间范围内推行考核定岗。对于这一举措,工人们的态度分为三类,基本上与各人的技术水平高度相关的。
第一类是手上确有技术的一帮人,考核定岗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好事。厂里说了,技术好的工人,绩效工资会比过去提高一大截,届时你只要愿意出力气干活,赚的钱就能比过去多得多,这样的好事,他们怎么会不支持呢?
第二类是技术还过得去,但平时工作不太积极的一帮人。他们一方面担心新的制度会让他们失去原来那种悠闲的生活,另一方面又觉得有点压力也好,自己成天游游荡荡,未免有些浪费青春。对于这些人来说,厂里要搞考核定岗,他们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完全是一种中立态度。
当然,说是中立,其实更是骑墙。这些人吃不准新政策对他们是有利还是有害,所以并不会急于表态,而是会持观望态度,甚至在某些时候还会起起哄,以便为自己争到更多的便利。
最后一类,就是技术不行,也没有上进心的那帮人。他们深知,考核定岗这个政策就是冲着他们来的,厂里非常清楚他们这些人是废物,于是就推出了一个垃圾分类政策,目的就是要把他们筛选出来,予以淘汰。
明白了这一点,这些人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于是纷纷开始寻求自救。
如果搁在从前,这些人只要联合起来,就能够形成足够大的压力,迫使厂领导放弃初衷,向他们妥协。究其原因,在于原来的厂领导自己不干净,厂里风气不正,大多数职工因为明哲保身,或者因为对厂子灰心,对于这种无理取闹的行为非但不会出声反对,甚至还可能会帮着起起哄,以便出口恶气。如果能够逼得厂领导吐出一些好处来对大家进行安抚,那就更好了。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新的领导班子很清廉,一来就做了不少好事,赢得了广大职工的好感。再加上从金车讨回了欠款,又开拓了打包机的新业务,厂里连续发了几个月的工资,让大家都看到了希望。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些平日里吊儿郎当的职工出头闹事,提出的又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诉求,大多数职工是会站在厂领导一边的。
年初厂里对子弟学校的整顿以及随之而来的一波宣传造势,也起了不少积极作用。厂里的舆论明显是向着奖勤罚懒这个方向转的,那些不好好学技术而且习惯于偷奸耍滑的职工,很难获得大家的同情。
鉴于此,在定岗过程中遭到淘汰的那些人,就无法闹起来了。他们能够做的,不过是找车间主任或者部门负责人哭诉,要不就是跑到厂领导那里去卖惨,还有一些人甚至就放弃努力了,声称厂里想怎么处置他们,他们都认了,谁让自己没文化呢?谁让自己没学技术呢?
不屈服的人当然还是有的,汪盈就是其中的一个。在她的身后,其实还有不少人,诸如车工车间的徐文兰等。这些人自己不敢出头,于是便鼓动汪盈来当这个带头人,去向厂里示威。汪盈原本因为自己曾在厂报上说过一些慷慨激昂的话,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打脸,但见大家仍然把她奉为精神领袖,她的斗志又被激发出来了。
汪盈以往在车间里混得风生水起,可不仅仅是用撒泼二字就能够概括的。她其实也是一个有脑子的人,当然,大家对于“有脑子”这个词可以有不同的理解。早在她被迫“自愿”放弃奖金的时候,她就明白自己是被人设套坑了,而设这个套的,就是周衡等厂领导。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她采取了一个大胆的举动。她找到赵静静的丈夫,也就是机修车间工人李天同,让他带话给赵静静,说自己要与赵静静化干戈为玉帛。李天同是个老实本份的工人,他一向知道自己的老婆与汪盈关系很僵,属于不死不休的那种。现在听说汪盈主动要与赵静静讲和,他颇为高兴,回到家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赵静静。
依着赵静静的脾气,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和汪盈结什么玉帛的。李天同劝了半天,又说汪盈托他带话的时候态度很是诚恳,大家毕竟都是同一个厂里的同事,见见面,把话说开,没准还真能化解掉矛盾。人家不是说了吗,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冤家多一堵墙。
赵静静被老公劝了半天,有些气恼,于是放出话来,说汪盈想见自己,那自己就去见见,难不成还怕了这个贱人不成?大不了见面再吵一架,就算是厮打一顿又能如何,老娘能打不过那个小妖精吗?
就这样,在李天同的撮合下,汪盈和赵静静在东区菜场旁边的一个小饭馆碰了面。在赵静静暴走之前,汪盈很冷静地向她分析了局势,又说明自己和赵静静都是被厂领导耍了,现在双双沦落到转岗的边缘,而且还互相仇视,实为不智。现在要自救,就必须联合,团结就是力量嘛。
就这样,这对一度势不两立的仇人摇身一变,就成了最最亲密的姐妹,相约共同去找厂领导讨说法,务必要为自己讨回权益。
撒泼耍赖这种事情,永远都是1+1大于2的。一个人去找厂领导闹,厂领导可以装聋作哑,由着你叫嚷,慢慢地你就会觉得无趣,斗志就会消退。而如果有人陪着你一起去闹,大家一唱一和,不仅声音能够大出一倍,撒泼的过程也会变得妙趣横生。毕竟演戏是需要有人喝彩的,你的同伴就是你最忠实的观众。
定下攻守同盟之下,汪盈与赵静静二人联手先去找张舒闹了一场,又找吴伟钦闹了一场。这二位一个是分管后勤的,一个是分管生产的,分别是汪盈和赵静静的主管领导。张舒和吴伟钦都被这两个女人闹得头疼难耐,但仍然咬着牙不肯松口。职工转岗分流的事情,是厂务会订下的原则,别说他们俩不敢松口,就算他们迫于两个女人的淫威答应了什么,没有周衡点头,也是不算数的。
于是,两个女人又跑到周衡那里去闹。周衡可没有张舒和吴伟钦那么好说话,两个女人的声音大,他的声音比两个女人还大,一下子就把二人给镇住了。煞气之说,还是有点道理的,站在周衡面前,汪盈和赵静静都觉得有些腿软。
找厂长闹没有效果,二人便转变了策略,开始在厂部办公楼外演出绝食的闹剧。她们立了一个绝食的牌子,用以吸引眼球,然后便坐在那牌子底下聊天、打毛衣,遇到厂领导出入办公楼的时候,她们就上前去骚扰,不求领导能够答应她们什么条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给领导们添恶心。
不得不说,她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几天,除了周衡之外,其他厂领导以及厂部的其他工作人员都不敢从正门进办公楼,而是要绕到办公楼的背面去,从后门进楼。这的确是一件很让人恶心的事情。
第一百零五章 让她们再闹一天
“我听说,她们已经闹了三天了,厂里就一点措施也没采取?”唐子风问。
周衡说:“当然不是。她们刚开始闹的时候,我就安排工会的干部去和她们沟通了,后来施书记和朱厂长也都去和她们谈过,给她们解释厂里的政策,还建议她们通过正当渠道反映自己的要求,不要采取这种过激的手段……”
“你觉得这样做有用吗?”唐子风用一种很不恭敬的目光看着周衡,问道。
周衡难得地显出几分尴尬,说道:“我也知道这样做没用。她们如果愿意讲理,就不会这样闹了。其实这些天,我们安排了不少干部到职工里去做解释工作,同时了解职工的反映。大多数的职工对于汪盈和赵静静的举动是不赞成的。”
“既然是这样,那厂里完全可以采取一些强硬措施,比如直接把她们给拘了,关上一年半载的,看她们还敢闹吗?”唐子风说。
周衡说:“拘人哪有那么容易?这一次的事情,背后还是有一些人在煽风点火的,汪盈和赵静静只是他们推出来的代言人。上次赵静静也闹过一回,做了一些过激的举动,所以保卫处把她给拘了,最后是她爱人李天同出来做保,才把她放了。这一次,她们俩变聪明了,只是在厂部门口静坐,不打人、不砸东西,要想把她们拘起来,还真找不到名目。”
唐子风不吭声了。不得不说,汪盈她们这一手,与他当初对付宋福来的方法还是挺像的。他让韩伟昌举着牌子在金车门外示威,不打不闹,离着金车厂门50米开外,金车还真拿他没辙。当然,如果没有那叠神奇的照片,宋福来也许会和他们耗下去,比比谁更有耐心,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当时的确是把金车给恶心坏了。
真是报应不爽啊,自己过去如何对待别人,就有其他的人如何对待自己。汪盈和赵静静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掌握了正确的斗争方法,厂里要解决这个问题,还真是挺麻烦的。
“这么说,就只能让她们这样胡闹下去了?”唐子风问。
周衡说:“昨天我们开了一个会,主要是讨论业务上的事情,最后捎带着讨论了一下汪盈她们俩的事。大家的意见是,先让她们再闹一天……”
“什么意思?”唐子风有些不明白。
周衡一语道破天机:“你不是今天回来吗?”
“……”
唐子风真是想去找条汪来亲热一下。
不带这样欺负人的好不好?这帮厂领导,有一个算一个,岁数都相当于自己的两倍,甚至是两倍出头。面对着全厂最凶悍的两个泼妇,大家想出来的办法居然是等他回来……
这是说他唐子风太能干了,还是说他太好欺负了呢?
“大家对于你的能力还是非常信任的。施书记说了,恶人还须恶人磨,她说整个领导班子里,她对你是最服气的,相信你肯定能够完美地解决这件事。”周衡安慰唐子风说。
唐子风咬牙切齿地说:“老周,以后再有这种事,你就替我跟她说,我对她全家都服气。”
周衡笑道:“小唐,大家对你信任,这是好事。你毕竟年轻,思维没有局限性。我们这些老同志,思想僵化,碰到这种事情,还真有点手足无措的意思呢。”
“这事我不管!”唐子风说,“我辛辛苦苦跑到西野去,给厂里拉业务。你们居然还在算计我。汪盈和赵静静那是好惹的人吗?你们都不敢惹,凭什么让我去惹?我在大学是学计划经济的,又不是学社会学的,我可对付不了这种人。”
“你是说你真的对付不了?”周衡认真地问道。
“……反正不好对付。”唐子风下意识地改了口。
“你说你不管这事?”
“……呃,要不我去试试吧。”
带着满腔郁闷,唐子风离开了周衡的办公室,临走前往周衡的办公桌上扔了两盒西野特产,这是他在建河考察民情的时候顺手买的。
回自己办公室拿了出差的行李,唐子风下了楼,径向大门走去。传达室的老头在门厅里拦住了他,好心好意地劝他还是从后门出去,别招惹了正门外的那两只母大虫。唐子风婉谢了老头的好意。他既然答应了周衡去解决汪盈她们的问题,就不能不和她们正面接触一下。
“唐助理,你可回来了!”
看到唐子风从办公楼走出来,正与几名围观群众聊得火热的汪盈冲了过来,伸手拽住唐子风的衣袖,显出一副见着救星的样子:
“唐助理,你给评评理,厂里凭什么这样对待我们。我承认我技术上略微差了一点,可这能怪我吗?我上学的时候,哪有现在这样好的条件,我们那时候一星期要劳动三天,还要学军、学工、学农啥的……”
“汪师傅,请你放开我的袖子。”
唐子风盯着汪盈那只拽住自己袖子的手,冷冷地打断了汪盈的叙述。
“这……”
汪盈下意识地松开手,唐子风抬腿便走,汪盈一个箭步冲上去,再一次把他的袖子给住了:
“唐助理,你不能走。我知道你最有文化了,大家都说你特别讲道理,我跟你说……”
“汪师傅,请你放开我的袖子!”
唐子风依然是刚才那句话,同时脸上布满了冰霜。
这一回,汪盈非但没有撒开手,反而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用两只手拽住了唐子风的一只胳膊。这可是她的看家本事,但凡是个男性领导,被一个女工拽住了胳膊,都难免会陷入尴尬之中,说话的底气也会弱上几分。如果这一手不奏效,汪盈甚至还会直接抱住对手的胳膊,这可是一个足以让对方脸红耳热的动作。
周围的吃瓜群众们都瞪大的眼睛,想看看这个年轻而帅气的厂长助理会如何应对这种场面。有些和汪盈年龄相仿的女职工更是看得心旌摇荡,内心涌上无数不可描述的情绪。
“啪!”
只听得一声脆响,所有围观者手里的瓜都掉了一地。唐子风并没有如大家想象的那样手足无措,而是毫不犹豫地扬起另一只手,在汪盈那风韵犹存的俏脸上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
“啊!”
汪盈尖叫一声,松开拽着唐子风的手,倒退两步,一手捂脸,用惊愕的目光看着唐子风,一时竟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横行临一机十几年,别说拽一下领导的衣袖,就是撕扯对方的衣服都不止十回八回了,哪有人敢对她动粗?
“汪师傅,请你自重!”
没等汪盈回过神来,唐子风抢先开口了。他用手指着汪盈,正气凛然地大声说:
“你别以为自己长得有几分姿色,就可以来勾引我。你跟别人怎么乱搞,我管不着,但我唐子风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你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你脸上有多少皱纹,心里没点数吗?我告诉你,我唐子风还是个黄花小伙,在京城的时候,追我的年轻姑娘能排满整条长安街,你这种半老徐娘也想占我的便宜!”
“……”
满场的人都傻眼了,一个个嘴张得老大,想说点啥,却发现实在是没啥可说了。这场戏,也太劲爆了,一个奔四的中年妇女,在大庭广众之下调戏人家黄花小伙,未遂,还被抽了一耳光,这故事够让人说上半年啊。
“我……,我不活了!”
汪盈大叫一声,随即便做出一个准备以头的姿势,这是她在这种情景下唯一能够做出的反应了。
搁在以往,她拽男性干部的袖子,甚至往人家身上蹭,人家都是要躲开的。古语说男女授受不亲,两个异性身体发生接触,大家都会认为是男性占了女性的便宜,男性天然就是理亏的一方。正因为有这样的游戏规则,所以汪盈每次骚扰男性领导,都能够大获全胜。
可这一回,她却碰上硬茬子了。没等她往唐子风身上泼脏水,唐子风却先宣布她占了自己的便宜,自己才是吃亏的一方。
要细论起来,唐子风这番说辞还真能赢得吃瓜群众的同情。可不是吗,唐子风这么年轻,这么帅气,她一个30来岁的老女人往人家身上贴,难道不是想占人家小伙子的便宜吗?
天地良心,汪盈即便曾经在私下里幻想过这种事情,刚才这一刻,她可绝对不是想占唐子风的便宜啊,她只是把唐子风当成了一个厂领导,然后习惯性地祭出自己的撒泼**而已。
可事实如何已经不重要了,经唐子风这样一说,大家都信了,那就是她汪盈犯了急性花痴,当众做出了违背公序良俗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唐子风给她一耳光,她想叫屈都找不着地方。想想看,如果是一个油腻中年男在大街上拽一个年轻姑娘的衣袖,人家姑娘能不他的耳光吗?那么反过来也就成立了,她一个油腻大妈拽人家小伙子的衣袖,人家也是可以她耳光的。
“我可没脸活了!”
汪盈大声地号啕着,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
怎么还没人来劝我呀,你们赶紧过来拉着我吧,我这不是很明显地做出要自戕的样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