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一章 启动内循环
“从今年四月份以来,芮岗已经有超过80家外资企业离开了,还有200多家本土的民营企业把业务重心迁到了南亚和东南亚的一些国家。另外,受到贸易战的影响,仍然留在芮岗的许多出口型企业的业务也有较大幅度的萎缩。
“虽然到目前为止,芮岗的经济增速还没有出现明显下降,但我们担心这个势头持续下去,我们后续的发展将会出现困难。”
芮岗市发改委的大会议室里,主任崔峻向一干来访者做着情况介绍。
来访的这拨,是由国家发改委挑头,国资委、商务部等部门派人参予组成的一个工作协调小组。协调小组的组长是发改委的一名司长,名叫邵瑶。
“芮岗的情况,和国内很多地方的情况都比较类似,尤其是一些传统的出口加工工业基地,受到贸易战的影响尤其明显。相比之下,芮岗的情况还算是比较好的,这说明崔主任和各位的工作做得很好啊。”邵瑶笑呵呵地说道。
“我们发改委做的工作是非常有限的,是招商局、开发区管委会等部门,做了大量的工作,劝阻了不少打算迁走的企业,否则,我们的情况肯定是会更糟糕一些的。”
崔峻说着,用手向自己旁边的几个人比划了一下,大致意思就是说成绩是由大家做出的,军功章里有他的一小半,也有大家的一大半。
见崔峻的手指向了自己,招商局副局长龙正勇微笑着接过话头,说道:“我们遵照市领导的要求,在发改委的统一部署下,和一些准备外迁的企业进行了沟通。市领导指示,我们一方面要想方设法留住这些企业,另一方面也绝对不要对他们卑躬屈膝,央求他们留下来。
“我们向那些想离开的企业重申了芮岗在招商引资方面的政策,提醒他们重视芮岗的优越环境,同时,也向他们表示绝对不会干预他们的经营决策,他们在芮岗是来去自由的。
“经过我们的工作,有些企业认识到此前的决策过于草率,从而放弃了外迁的初衷。也有一些企业执迷不悟,坚持要迁走,对此,我们也没有给任何的障碍。因为我们相信,他们是一定会回来的。”
“龙局长用的执迷不悟这个词,实在是很传神啊。”邵瑶笑着评论道,“无论是这些执意要迁出中国的企业,还是大洋彼岸那个铁了心要和我们打贸易战的大统领,都符合执迷不悟这个评价。领导说了,我们不用害怕他们,如果他们还想打一下,那就再打一下,总归他们是要被解决的。”
“哈哈,邵司长说得太好了!”崔峻笑道,“现在在我们芮岗,无论是政府还是民间,都有一种共识,那就是把企业迁走就是一种执迷不悟的行为。不过,执迷不悟这个词,可不是我们芮岗的干部发明的,而是唐总发明的,我们都是拾唐总的牙慧呢。”
听到崔峻点名,坐在邵瑶旁边的协调小组副组长唐子风笑着摆了摆手,说道:“崔主任言重了,执迷不悟可是一个成语,我哪敢说是我发明的?不过,对于目前一些企业外迁的事情,大家的确不用太过紧张。贸易战只是暂时的,大统领的那些极限施压手段,乍看上去挺可怕,但看多了也就知道了,翻来覆去不过就是那三板斧,玩不出什么花来。
“企业在什么地方布局,是要符合经济规律的,而经济规律不是大统领能够左右的。中国能够有今天的发展,包括咱们芮岗能够有今天的发展,不是靠谁施舍的,而是我们自己扎扎实实干出来的。
“兵法说,故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中国现在大势已成,大统领想遏制中国,其实是逆势而为,注定是要失败的。”
“唐总说得太好了!”龙正勇翘起一个大拇指赞道,“对于现在的形势,我们原本也是有些担心的,后来听唐总讲过,我们就把心放回去了。唐总说大统领注定要失败,那他就肯定要失败,这是没有一点悬念的。”
“龙局长这是把我当成道士了,我可没有铁口直断的本事。”唐子风笑着说。
“哈,唐总可比那些铁口直断的道士强多了,我们芮岗的那些民营老板,谁不知道唐总的威名?”崔峻说。见唐子风又打算谦虚,崔峻没有给他机会,而是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呢,眼下芮岗的困难,也是客观存在的。国家要求我们克服困难,保障增长,我们也做了大量的工作,并且取得了一些成效。现在有邵司长、唐总你们过来,我们对于摆脱贸易战的影响,恢复增长,就更有信心了。”
邵瑶笑道:“崔主任这是在将我们的军呢。地方上的困难,我们也都是知道的。发改委这次挑头,组织了十几个工作协调小组前往各地,也是为了帮助地方上解决一些客观存在的困难。具体到芮岗嘛,恐怕主要的戏还得请唐总来唱,我也就是给唐总敲敲边鼓、跑跑龙套就好了。”
“有邵司长敲鼓跑龙套,随便上哪抓一个哑巴来唱戏,也能把戏唱好了。”唐子风说,“贸易战这事,短期内可能还是要打一打的,不让董王碰个头破血流,他是不会善罢干休的。中央指示,我们要不为所动,做好自己的工作,搞好内外两个循环,这样就不用担心外界环境的变化了。
“中国是一个有14亿人口的国家,人口数超过了整个西方世界的总和。西方国家和我们搞贸易摩擦,我们就专心致志地搞内需,启动内循环,把自己的市场培育起来。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中国完全可以不在乎他们的市场,但他们做不到不在乎中国的产品。”
“启动内循环,这个提法好!”崔峻说,“最近一段时间外贸形势出现变化,我们芮岗的很多企业也在考虑转向国内市场的问题。不过,具体该怎么做,我们还缺乏经验,在这方面,唐总能给我们一些指导吗?”
“指导可不敢当。”唐子风说,“我也是做企业的,我们临机集团也面临着扩大内需的压力,在这方面,我们也还在探索。不过,眼下倒是有一件事情可以做,而且大有可为……”
“什么事?”崔峻着急地问道。他当然知道即便自己不问,唐子风也会说出来,不过,既然唐子风要卖关子,他总得捧捧场,这叫人之常情。
“扶贫。”唐子风郑重地说道。
“扶贫?”一干芮岗的官员却是微微皱起了眉头,唐子风的这个回答,超出了他们的预料,同时也让他们感觉到一些失望。
井南是个发达省份,即便是省内靠近西边的几个市经济发展水平不及沿海地区,也是早已实现了脱贫的。不过,按照国家的扶贫开发安排,井南与西部的峰西省结成了“扶贫对子”,每年除了调拨大量资金、物资支援峰西之外,还要派出大批干部去峰西挂职,实地参与当地的扶贫开发工作。
对于扶贫这件事,芮岗的官员们并不陌生,所以当唐子风说出扶贫二字的时候,大家便迅速脑补出了具体的做法,不外乎就是为西部贫困地区提供更多的物资呗,这勉强也能算是扩大内需,可是……
这是单纯的支援,不能产生经济效益啊!
没有收入,哪有经济发展?
唐子风看出了大家的心思,他微微一笑,说道:“各位,你们弄错意思了。我说的扶贫,可不是让大家去向西部捐献物资,虽然这样做也是非常必要的,但这与我们这个协调小组的工作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我说的扶贫,是要帮助西部地区的贫困市县形成造血能力,让那里的百姓拥有消费能力,这就相当于培育起了一个新的市场,能够吸纳咱们芮岗的产出。
“事实上,经过国家这么多年的扶贫开发,西部的许多地区已经实现了脱贫,他们缺乏的只是致富而已。所以,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帮助他们致富。这既是帮助他们,也同样是在帮助我们自己。
“大家想想看,西部地区也有几亿人口。如果这几亿人口的消费水平能够与东部省市差不多,这将产生出多大的一个需求?”
“咦,这倒是一个新颖的提法。”崔峻认真起来,“唐总,你说的这种模式,有什么具体的做法吗?”
唐子风说:“有啊,我们临机集团已经在西部搞了十几个试点,其中也有在峰西省的。我们的做法,就是为当地提供生产设备,尤其是机床,帮助当地形成自己的加工工业。
“俗话说,无农不稳,无工不富。当地有了工业,百姓的收入就大幅度地提高了,消费水平也水涨船高。
“咱们芮岗的轻工机械非常发达,是否可以考虑到西部去帮助他们建立各种轻工企业,像什么食品厂、纺织厂、服装厂、家具厂、工艺厂等等。
“当地的劳动力价格低廉,并且有许多特色农副产品,可谓遍地是宝。如果我们能够把这些宝藏挖掘出来,西部的富裕指日可待。一旦西部的消费水平得到提高,芮岗还需要在乎出口的损失吗?”
第五百四十二章 人拉肩扛
峰西省漕东市,连绵不绝的大山深处。
“真美啊!”
于晓惠站在一处山崖旁,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抬眼看着远处的满目青翠,发出了一声由衷的感慨。
“于总工,这条路太难走了,真是难为你们了。”
说话的,是漕东市政府的一位副秘书长,名叫胡学伟。他体重足有于晓惠的两倍,头上的汗比于晓惠的还多,不过喘气倒还挺均匀。据他自己说,已经习惯于走这样的山路了。这种路对于他来说,连减肥效果都达不到。
由国资委提出的“装备扶贫计划”被分解到了各家装备制造企业,临机集团也承担了其中的一部分任务,于晓惠此行正是带领临机集团的装备扶贫小组,亲临贫困山区,寻求在当地开展装备扶贫的路径,胡学伟则是漕东市派出的陪同人员。
国家的扶贫工作是分阶段进行的。最初是针对极端贫困户,通过提供生活补助帮助他们解决实际的生活困难。随后,便是技术扶贫阶段,通过为贫困地区的农户提供生产技术、作物良种、畜禽良种等,让他们依靠自己的劳动来改变贫困状况。
无农不稳,无工不富,这是国家在长期的经济建设中总结出来的经验。通过发展农牧业生产,能够帮助贫困地区实现脱贫,但要让这里的百姓富裕起来,最终还是要依靠工业。
中国的贫困地区主要集中于西部,尤其是偏远山区。这些地方并不具备发展工业的区位优势,属于被工业化进程遗忘的角落。国资委的“装备扶贫计划”,可谓是逆势而行,其目标就是让中国近七十年装备制造业发展的红利惠及这些贫困地区,让这些地区的百姓也能进入工业时代。
“于总,我觉得,国资委的这个计划不可行啊。”
临机集团研究院新入职的工程师陈泽森用手撑着山壁,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对于晓惠说道。
“怎么就不行了?”
于晓惠转回头,看着陈泽森,微笑着问道。
陈泽森指了指他们走过来的路,说道:“别的不说,就这样的山路,机器设备怎么运得进来?咱们普通的一台磨床,也得有吨把重,总不能靠着人拉肩扛运上山来吧?”
“人拉肩扛的事情,我们也是做过的。”胡学伟认真地说,他用手向前指了指,说道:“你们看,前面那个铁塔,用的钢结构,就是我们一根根扛上山来的。前些年,国家提出搞村村通,每个村子都要通电,我们全市的干部都动员起来了,帮着电力公司搬运材料。好家伙,那一年干下来,我足足胖了20斤。”
“噗!”
跟在于晓惠身边的女工程师吴绮琪忍不住就笑喷了。这几天大家一起搞调研,这位胡秘书长的体重一直都是大家的笑料。胡学伟或许是出于与大家搞好关系的目的,也喜欢拿自己的体重来卖萌,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不过,听说干一年的活还能胖20斤,吴绮琪还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没办法啊,这山里头,夏天热得流油,冬天冷得透骨,要把这一根一根的钢梁运上山,没点体力还真顶不住。体力从哪来,不就是靠吃出来吗?那阵子,我一顿能吃一整个蹄膀,一年吃下来,可不就胖了20斤吗?”胡学伟说得像真的一样。
“这倒是,我过去有个胖子叔叔,他也说过,越干活就越容易胖,反而是闲着就会瘦的。”于晓惠笑着说道。想起远在非洲的宁默,她不由涌起一阵温馨的感觉。当年和唐子风、宁默一起去夜市吃烤串,听他们俩无厘头地聊天,是于晓惠心里最温暖的记忆了。
“抬钢梁还是比较容易的,这东西细细长长的,多找几个人抬也就抬上来了。可是机床是一个铁疙瘩,就算有足够多的人手,也摆不开。还有,钢梁磕一下碰一下都无所谓,机床是精密设备,磕碰一下就坏了。”陈泽森给自己找着理由。他是名校毕业的硕士,头脑还是很灵的,能够看到不少问题。
胡学伟说:“陈工不用担心,我们这边山里的农民有经验,要运那种笨重的东西也是有办法的。至于说磕碰的问题……,呃,稍微小心一点应当也是可以做到的。”
于晓惠摆摆手,说道:“我们来实地调研,就是要发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再想办法去解决。小陈、小吴,刚才这个问题,就是我们要解决的课题之一,你们考虑一下,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设备运送的困难吗?”
听于晓惠给自己出了题,陈泽森、吴绮琪都认真起来。他们素知这位于总工平日里待人很温和,但在涉及到技术问题的时候,却是非常较真的。他俩都是于晓惠很看重的人,算是于晓惠亲自带的徒弟。现在师傅发话了,他们岂能等闲视之。
“刚才泽森说的问题,就是我们的机床太重了,搬运不便。我觉得,肖教授搞的机床模块化技术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把机床拆分成多个模块,每个模块的重量不超过……,呃,不超过200公斤,这样运输起来就比较方便了吧?”吴绮琪献计道。
“模块化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方案。咱们开发的扶贫机床,可以全部采用模块化的方式,这样做的好处还不仅仅在于运输方便,未来的维修也会比较方便。农村地区要找起重机也不方便,单个模块的重量轻一点,拆卸的难度也能大大降低。”陈泽森说。
“可是,机床底座怎么办?”吴绮琪问,“难道我们把底座也拆成几块?这样会不会降低了机床的结构强度?”
“理论上说,是会有一定影响的。”陈泽森皱着眉头说,“一般的机床,底座都是整体铸造的,这样受力比较均匀。如果拆成几块,各部分振动的情况不一样,会对加工精度产生影响的。”
“如果整体铸造,光一个底座就得一吨重,还是不方便运输啊。”吴绮琪苦恼地说。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底座呢?”于晓惠笑呵呵地问道。
“什么意思?”陈泽森一愣,“于总,什么叫为什么要底座?”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我们为什么非要一个底座呢?”于晓惠问,同时用眼睛看着两个学生,等着他们自己去领悟。
“不要底座,难道我们把机床装到石头上?……咦,我们还真的可以把机床装在石头上呢!”吴绮琪蹦了起来,脸上露出欣喜之色。
“把机床装在石头上?对呀,我怎么忘了这种操作了?”陈泽森也是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便明白了于晓惠的意思。
“最好的机床,就是用天然岩石作为底座的。岩石的刚性、热稳定性和抗振动性,都优于铸铁。这大山里,最不缺的就是岩石。我们可以筛选一下,找出几种适合作为机床底座的岩石,直接在山里开采,再加工成机床底座,这不就省去了运输的困难吗?”于晓惠说道。
“这个我内行。”陈泽森自信满满地说道,“我读研的时候,帮老师做过一个课题,就是关于岩石材料物化性能的,咱们这边的山里一定能够找到适用的石材。”
“哈,如果我们的机床用当地开采的石料作为底座,那可太酷了,一看就是扶贫专用机床。拍几张照片传到网上,肯定能亮瞎好多人的眼睛。”吴绮琪兴高采烈地说。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机床精度的问题。”于晓惠没有接吴绮琪的话头。这种上网炒作的事情,是年轻人的最爱,于晓惠已不再是20多年前那个跟在唐子风、肖文珺身后的小姑娘,而是临机集团的总工程师,自然不可能去追这种时髦,于是便向两个学生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我觉得,这种农村搞副业的机床,也不用太高的精度吧?”吴绮琪迟疑着说。
“我们分析过的,农村用的机床,不外乎是做竹木加工或者石料加工,对精度的要求肯定是比较低的。”陈泽森说,“不过,再低的要求,也是要求,还是需要考虑保持精度的问题。
“在这种大山里,如果机床出现一些小故障,要找人来维修,肯定也是非常麻烦的,所以,咱们在设计的时候,必须保证机床是免维护的,或者是易于维护的。
“如果机床在运输过程中有一些磕碰,导致精度发生变化,安装人员只需要做一些小调整,就能够调整过来。”
“咦,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一个问题,咱们的机床还应当是很安全的。农村人接触机械少,缺乏安全意识,我们的机床应当能够最大限度地保证操作者和旁观者的安全。”
“防潮的要求是不是也得考虑一下?我觉得这山里的湿度很大,机床的材料要充分考虑到防潮防锈蚀的问题。”
“还有价格,不能太贵了……”
“用电也得考虑吧,农村不一定有动力电,应当考虑用220伏的民用电……”
两个年轻工程师放开了思想的翅膀,一旁的胡学伟听着他们的讨论,虽然有些技术问题听不懂,但脸上也绽开了笑容。
第五百四十三章 云开月明
“开动了,开动了!”
一阵激动的呐喊声在龙墩口村的打谷场上响起来,紧接着,哔哔啪啪的爆竹声也响起来了,硝烟弥漫之间,大人孩子的脸上都绽放着兴奋的笑容,像是年节一般。
在打谷场的正中,搭着一个竹棚,竹棚里摆放着一台机器。一条精壮的汉子,正把一根毛竹塞进机器的一端,机器轻轻地响着,缓缓地把毛竹吸进去,再从另一端吐出一根根光洁细腻的竹篾。
“真薄啊!”
“一点也不扎手!”
“这么好的篾条,用来编竹篓真是太可惜了!”
“这当然不是用来编竹篓的,井南来的老板不是说了吗,东南亚那边特别流行竹编的家具和工艺品,咱们以后就要做出口生意了。”
“哈哈,根福爷,你不是总说你年轻的时候用篾条做过整套的家具吗,现在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
村民们传看着那些工艺品一般的竹篾,议论纷纷,言语间透着喜悦和希望。
“大家别忘了,这台破篾机,是水娣第一个学会操作的,以后恩平哥和月花嫂都要享水娣的福了!”
有人大声地提醒道,众人这才把目光从篾条上收回来,齐齐地看向了机器旁一位身材颀长的瘦弱姑娘。
十六岁的杨水娣正在紧张地控制着机器的手柄,盯着仪表盘的几个数据,随时准备进行调整。感觉到周边的异样,她抬起头来,正迎上了无数充满欣赏、羡慕和祝福的目光,她的脸蓦然地红了,旋即便觉出了眼眶里的湿意。
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天,当来自于东叶省的于阿姨对她说,她能够学会操作这种机床,她将因此而改变命运的时候,她是何等地震惊,又涌起了何等的希望。没想到,这一切真的实现了。
水娣是龙墩口少有的几个上过高中的孩子之一,在女孩子里更是唯一的一个。只可惜,她的高中生涯只持续了一年,就因为父亲杨恩平生病而不得不中断了。
龙墩口村是峰西省的一个贫困村,国家有相应的扶贫政策,但也仅限于帮助村民摆脱贫困。杨恩平的治疗费用是由政府支付的,但病后恢复所需要的营养费支出,就不在扶贫的范围之内了,只能由家里人去赚取。
水娣含着泪辍学回家,一边帮着母亲耕种家里的责任田,一边如村里的许多人一样,做一些传统的竹篾编织业务,赚取一些微薄的副业收入,补贴家用。她的学业显然是无法再维持下去的。
就在水娣放弃了求学希望的时候,村里来了一群陌生的客人,为首的是一位姓于的阿姨,旁人都称她为于总工。
这位于总工阿姨是带着一个团队来考察贫困山区的副业发展要求的,她看到龙墩口村的农民还在用篾刀加工毛竹的时候,便声称可以为他们提供一种专用的破篾机床,这样大家就能够从破篾条的繁琐劳动中解脱出来,专注于篾制品的编制,而这将使龙墩口村的篾制口生产效率提高十倍以上,篾制品的档次也将提升一个很大的台阶。
于总工阿姨带来的的破篾机床,是专门为山区农民开发的,操作和维护都尽可能地进行了简化。而饶是如此,许多村民还是弄不懂其中的道道,操作起来手忙脚乱,出了各种各样的错误。再至于说机器如果出现了故障,就更没人知道如何排除,这成为这种机床推广的一大障碍。
也不知道是谁向于总工阿姨提起来,说水娣是上过高中的,有文化,而且心灵手巧,没准能够学会机床的操作。于总工阿姨于是来到了水娣家里,看到了躺在床上养病的水娣父亲,以及水娣房间里摆得整整齐齐的高中课本。
那一天,于总工阿姨把水娣叫到村外,先说了她自己小时候的经历。她说,她也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她的父亲也常年卧病在家,她很小时候就在厂子里的劳动服务公司做小工,赚点小钱补贴家用。
后来,她遇到了一位唐叔叔,还有一位肖姐姐,还有胖子叔叔,这些好心人帮助她勤工俭学,鼓励她立志,辅导她学习,然后她考上了清华大学,读了博士,成了一名工程师,再后来就成了一家大型机床集团公司的总工程师。
于总工阿姨告诉水娣,贫困不仅仅是一种磨难,也是一笔财富。只要她心中有志向,总有云开月明的那天。
随后的一些日子里,于总工阿姨亲自教水娣如何操作破篾机,教她如何做机器的维护。龙墩口村所在的镇子里有几十个自然村,都用上了类似的机床,但镇子里却没有能够做机床维护的人员。
水娣是学过物理的,能够理解一些机械原理。于总工阿姨讲课很清晰,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她,这让她很快就掌握了几种不同类型机床的基本维护。
镇扶贫办的工作人员告诉她,她将被聘为扶贫办的专职机床技术员,可以拿到一份成年人的工资。这笔工资比她全家目前的总收入还高出两倍,有了这笔收入,她的家庭经济状况将大为好转,她甚至可以存下一些钱,等到父亲病愈,她还可以继续自己的学业。
知识能够改变命运,这是于总工阿姨临走的时候对她说的话。这句话,其实她早在几年前就从学校的老师那里听到过,但此时,她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这句话的份量。
“真看不出来,水娣一个女孩子,居然能够有这样的出息。”
“她读过高中,当然懂得比我们多。”
“唉,还是恩平两口子有远见,舍得花钱让水娣去读书,我怎么就没这个见识。”
“你就拉倒吧,你家那两个小子,是读书的材料吗?”
“不行,回去把他们打一顿,也得让他们好好学习,读了书就是不一样……”
村民们的议论渐渐转了方向,他们从机器以及水娣身上看到了一种不同的东西,那是知识的力量,是工业的力量。
另一头,一位来自于井南的张姓老板正在和镇扶贫办的干部以及龙墩口村的篾匠谈着出口订单的事情。
“这是我们从东南亚的一些国家找来的图样,和这一样的竹编工艺品,你们能不能做得出来?”张姓老板问道。
井南是全国民营经济发展最好的省份,与峰西省的对口扶贫也引入了民间力量。张姓老板自己就是做工艺品出口贸易的,早些年向东南亚一带出口木雕、竹编等工艺品,赚了不少钱。这些年,井南的劳动力成本不断上升,而工艺品恰是劳动力密集的产品,工资水平的上升让他的出口贸易利润大幅度下降。
这一次,他响应政府扶贫部门的号召,来到峰西省,准备在峰西开办工艺品加工厂,既帮助当地农民脱贫,又为自己找到一个新的供货来源。
他考察了龙墩口等一些村落,发现当地农民都有传统的编篾手艺,能够做出各种美仑美奂的篾编器具和工艺品。他让人带了一些样品到东南亚一带去试水销售,结果受到了广泛的欢迎。他于是决定专门做当地篾制品在海外的代理销售,而他面临的唯一障碍,就是当地编制篾制品的效率太低,难以为他提供足够的产出。
国资委组织的装备扶贫计划,为张姓老板带来了机会。临机集团开发的这种简易破篾机床,能够大幅度提高篾片加工的效率,而且加工出来的篾片品质上乘。当地的匠人只需使用现成的篾片进行制作,篾制品的产量能够有明显的提高。
“这样的一只篾编老虎,在印尼可以卖到5美元,合30元人民币。我只收10元钱,这里面包括了运费、包装费,销售费,余下20元全部留给你们,作为加工费。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张姓老板豪爽地对当地的扶贫干部说道。
“有这么高的加工费!”一旁的篾编匠人发出了惊呼。
这种篾编老虎,对于龙墩口的篾匠来说,没有任何难度。但这东西一不能吃、二不能用,平日里大家也就是偶尔编一个哄哄孩子用,没想到居然能够卖出这么高的价格。编制这种东西本身费时不多,但因为是给孩子的玩具,所以篾片的加工需要非常精细,要打磨得没有一点毛刺,这是最费工的环节。
现在有了破篾机床,加工篾片的工作就被完全替代了,用现成的篾片来编一只老虎,一天编不出10只,你好意思说自己是龙墩口村的人吗?
一只20元的加工费,一天10只,那就是足足200元。支付掉篾片的成本之后,一天赚到150元应当是没问题的。乡下人也不讲究什么双休日啥的,一个月干足30天,就是4500元的收入,这个水平,差不多是过去一个劳动力一年的收入了。
“太好了,我们马上就可以签合同!张总,您放心,我们出的产品,质量绝对是不会出问题的!”
扶贫干部的眼睛里闪着光芒。
果然是无工不富,仅仅是做点这样的工艺品,收入都比搞种植业要高出许多倍,当地农民致富可以说是指日可待了。
第五百四十四章 我是四期的
“要致富,用长缨机床!”
“中国机床就是棒!”
“长缨机床,你不会选错的!”
几万公里外的非洲卢桑亚国首都布加利街头,在一条极具中国特色的红色条幅下,几名黑人青年敲锣打鼓,嘴里喊着各种不着调的口号,卖力地做着宣传。在他们的身后,立着几块大展板,上面画着各式各样的机床和应用场景,最醒目的地方,则是一个长缨飘舞的图案,那是长缨机床的商标。
卢桑亚是一个在战乱中涅槃重生的国家,这些年社会趋向稳定,经济开始恢复,百姓的生活得到改善,对工业品的需求与日俱增。
与非洲大多数国家一样,卢桑亚市场上的工业品以往主要来自于西方国家,包括欧美和日本。这些工业品的价格非常昂贵,是大多数本地居民消费不起的奢侈品。
卢桑亚本地也有一些工业企业,但这些企业生产的产品价格也并不便宜,这是因为它们使用的生产设备同样主要来自于西方,价格高得离谱,而且对使用环境的要求也非常严苛,这些生产成本都是要分摊到产品中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卢桑亚本地生产工业品,甚至不如进口工业品更有价格优势。
前些年,一个名叫“中国制造”的幽灵开始在蓝星上游荡,给蓝星上的人民带去了物美价廉的工业制成品。卢桑亚人民也第一次发现,自己并不需要花很多钱,就能够享受到现代工业的产出,从t恤衫到旅游鞋,从无所不能加热的微波炉到四卡四待超长续航的手机,无不是来自于那个神秘的东方大国。
工业品的消费,是能够让人上瘾的,市面上那些精美的中国商品,虽然每一件的价格都不算贵,但要想把各种东西都收入囊中,把自己的生活完全用中国商品装备起来,需要的钱还是非常可观的。
光靠以刀耕火种方式收获的那些农产品,卢桑亚的年轻人无法赚到足够多的钱来满足他们“买买买”的**,于是,他们开始走进城市,走进工厂,到生产线上去劳作,为自己创造富庶的生活。卢桑亚政府也是一个有着雄心壮志的政府,他们付出了许多努力去推进本国的工业化,力图使国家尽快地富强起来。
越来越多工厂建立起来了,有一些也许只能称得上是手工作坊,但它们的确是非洲大地上的工业之光。工业的发展,带来了对装备的需求,全球各地的装备制造商都涌向了这片热土。而这其中,中国装备又成为最抢眼的一类,包括长缨在内的一干中国品牌,极受卢桑亚企业们的青睐。
“有长缨的普通外圆磨床吗?”
“有现货吗?提货需要等多长时间?”
“你们的机床是原厂原装的,还是协作厂组装的?”
“对不起,我想了解一下价格!”
很快地,便有人围上来了,开始迫不及待地向宣传者们询问。他们的问题,无不得到了满意的回答:
各种型号的机床都能提供!
货已经到了非洲几大港口,只要签合同,一两周之内就能送到!
机床是原厂原装的,磨床和镗床来自于临一机,车床和铣床来自于藤机,有原厂铅封为证!
至于价格……呵呵呵呵,只相当于欧洲同类机床价格的一半,而性能和品质丝毫不逊色于那些欧洲同类机床。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买中国机床呢?中国机床的品质,怎么可能和欧洲机床一样呢?”
人群中终于出现了一位质疑者,此人身上的西装穿得一丝不苟,一看就知道是在西方接受过教育的卢桑亚海归。
“买中国机床,……还需要理由吗?”
有人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情,看向那海归的眼神也像是在围观一只海龟。没错,作为一个内陆国家,卢桑亚人民对于海龟是觉得很稀罕的。
“对啊,中国机床又好用又便宜,而且结实耐用,不像欧洲货那样娇气,不用中国机床用什么?”
“其实我最看重的,是中国机床的售后服务,实在是太及时太贴心了!”
“就是就是,过去我用的是法国机床,换一根皮带都要半年时间,我真是受够了!”
“那算什么,我过去用过一台德国机床,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众人纷纷吐槽,倒是把那海归给听愣了。
不会吧,法国机床不在他们眼里,德国机床也不在他们眼里,自己的这些土鳖同胞得有多挑剔啊?自己好歹是在欧洲喝过恒河……,啊不,喝过莱茵河水的,怎么没觉得欧洲机床有那么不堪呢?
其实,还真不怪这位海归仁兄懵圈。在以往,非洲的企业主们对于欧洲机床也是顶礼膜拜的。至于说什么价格高、不够皮实、售后服务差之类,在大家想来,这难道不是工业的特征吗?作为大厂派出的维修人员,不拽得像二五八万似的,怎么能够显出独特的地位呢?
可是,自从接触了中国机床,大家的世界观就开始发生变化了,他们发现:
原来,花一半的钱就能买到同等品质的机床;
原来,机床也没那么娇贵,环境潮湿一点,电压不太稳定,也是能够使用的;
原来,售后服务是可以做到24小时及时响应的,而且售后服务人员也是会笑的。那些笑得很灿烂的中国工人,手上的技术丝毫不比高鼻子的德国技工差,自己有什么理由要去看高鼻子们那肮脏的鼻孔呢?
最让他们觉得震撼的是,有好几种欧洲品牌的机床,自从被中国收购之后,同样的产品价格直接就降了一半,这意味着他们过去买这种机床的时候,至少多付了一倍的钱。
然后,他们就开始飘了,开始有了甲方大爷的意识。
不错,买中国机床,你就是甲方大爷。
买欧美日韩的机床,你就是花钱买气受的冤大头。
如何选择,还需要考虑吗?
“可是,你们都没有说到最重要的一点啊!”
有人大声地提醒道。
“最重要的?你是说,莫非是宁校长?”
有人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便猜出了正确答案。
“没错,我选中国机床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这是宁校长推荐的!”
有人声明道,脸上充满了自豪。似乎能够把那位姓宁的胖子称为校长,是自己的莫大荣幸,正如若干年前有些人以称呼常校长为荣一样。
“可是,你们说的宁校长是谁呀?”
海归仁兄看着周围众人眼睛里的狂热,更加凌乱了。怎么自己去欧洲读了几年书回来,这个世界就变得陌生了呢?大家都在谈论一位什么宁校长,这难道是一位很有名的人吗?
“不会吧,你连宁校长都不认识?”
一位脖子上挂着大金链子的壮汉鼓着眼睛问道,看到海归仁兄脸上的迷茫之色,金链子壮汉带着几分愤怒和几分自豪大声地宣布道:
“宁校长是全世界最杰出的机床专家!任何人如果不知道宁校长,就不配说自己会开机床。我是宁校长的学生,是卢机四期的学生!”
“对对,谁不知道,为人不识宁校长,开遍机床也枉然!”
“我了个去,居然还有人不认识宁校长,你千万别说你是卢桑亚人!”
“也许是个乡下人吧!”
“村通电……”
海归仁兄立马就收获了无数的鄙视,而那位自称是卢机四期的金链子壮汉,得到的却是诸多艳羡的恭维:
“大哥,你居然是四期的,太了不起了!听说你们四期的时候,宁校长是从头到尾都亲自上课的。”
“那是当然!”金链子昂着头说,随后又用怜悯苍生的口吻反问道:“你呢,是几期的?”
“我是八期的。”
“八期?八期的时候,宁校长已经不亲自上课了,你们估计都没见过宁校长几回吧?”
“你口胡!宁校长给我们上过五次指导课!他还和我说过话呢!”
“和你说过话有什么了不起的,宁校长还拍过我的肩膀呢,我当时穿的那件t恤,现在还挂在我家墙上,我都没舍得洗。”
“那是肯定不能洗的……”
众人纷纷议论着,讲述着自己与宁校长的那些不得不说的故事。至于那些没有得到过宁校长亲自指导的人,在与别人说话的时候,脸上都带着讪讪的笑容,似乎有些低人一头的感觉。
当然,相比那位站在原地满脸郁闷的海归仁兄,但凡是毕业于卢中机床技工学校的学员们又都觉得自己是有资格吹牛的。毕竟,自己虽然没有得到宁校长的亲传,但好歹也是亲传的亲传,用医学术语来说就叫“次亲传”,在当地也是颇有身份的。
“要购买长缨机床的,过来排队登机。凭卢机的毕业证书,购买长缨机床可以享受95折!”
现场的宣传人员适时地喊出了新的优惠条件,顿时又激起了满场喧嚣。许多人都从怀里掏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高高地扬起来,喊着:
“我有毕业证!我是正宗的!”
都疯了!
莫非,我也得去卢中机床技工学校回回炉?
海归仁兄第一次对自己花钱买来的法国文凭产生了怀疑。
第五百四十五章 这有什么问题吗
热闹的销售现场旁边,一位长着标志性罗圈腿的小个子亚洲人小跑着来到一辆停在树荫下的丰田车旁,拉开副驾的车门钻了进去。车辆启动了,小个子转回头,向后排的一位男子报告道:
“冈田总裁,我已经打听过了,是中国临机集团在做宣传,推销他们的长缨牌机床。”
日本染野机床公司非洲事业部总裁冈田清三沉着脸,向那小个子问道:“有人感兴趣吗?”
“呃……”小个子助理永井宏支吾起来。
“怎么?”冈田清三的语气里带上了不满。
永井宏不敢打马虎眼了,他低着头说:“是的,当地人很感兴趣?”
“很感兴趣是什么意思?”
“他们……在抢购。”
“抢购?他们竟然在抢购中国机床,为什么?”
冈田清三的声音大了几分,这是愤怒的表现。
“是的……”永井宏像是自己犯了错误一样,低声说道,“他们好像对中国机床非常喜欢,而且据他们说,这都是由于一位来自于中国的宁校长。”
“宁校长又是怎么回事?”冈田清三诧异地问道。
永井宏估计也是特高课退役的,颇有一些情报天分,也就是刚才那一会的工夫,他已经把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他回答道:
“这位宁校长,是卢中机床技工学校的校长。卢中机床技工学校是由卢桑亚政府和中国政府联合兴办的一所机床技工学校,资金和师资都是由中国提供的。类似这样的学校,在非洲的许多国家都有。
“到目前为止,这些学校已经为非洲培养了不少于5000名熟练的机床技工。这些技工现在有些是各家企业里的骨干,有些自己开了工厂。
“因为他们接受的是中国人的教育,所以对中国机床很熟悉,也很信赖。这位宁校长的中国名字叫宁默,原来就是临机集团的员工,所以由他培养出来的学生,对于临机集团的长缨牌机床又尤其信任。”
“我早就说过,中国人在下一盘很大很大的棋,现在,他们的棋势已经做成了,我们失去了先手。”冈田清三喃喃地说。
永井宏没有吭声,他知道,冈田清三的这番话,本来也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对染野公司高层甚至是日本政府高层的抱怨。
类似的抱怨,永井宏已经听冈田清三发过很多次了。冈田清三每次这样发牢骚,都是因为他的业绩出了问题。冈田清三坚定地认为,自己的业绩不好,不是因为自己无能,而是因为染野公司和日本政府的错误。
冈田清三早先是在染野公司的中国区担任负责人的。随着中国国内机床产业的发展,染野在中国机床市场上的份额不断缩减,最后到了收益不及成本的程度。染野公司不得不将中国区公司降格为办事处,而冈田清三也被派到鸟不拉屎的非洲来任非洲事业部总裁。
染野机床在非洲市场上一向有不小的市场占有率,但由于非洲市场总体规模不大,所以染野公司对非洲市场并不特别关注。这几年,染野机床除了在中国市场上份额出现锐减之外,在亚洲其他国家以及欧美市场上的份额也受到了挑战,挑战它的,正是日益崛起的中国机床。
而与此同时,中国的一带一路战略在非洲取得了很大的进展,非洲许多国家开启了工业化进程,带动了对机床的需求,非洲机床市场开始成为全球机床厂商关注的新焦点,染野公司也逐渐加大了对非洲市场的重视。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冈田清三却感觉到了染野机床在非洲机床市场上份额的下滑。没错,仅仅是下滑,还不到崩盘的程度。不过冈田清三清楚地记得,他执掌的中国区公司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一开始只是个别型号的销售受挫,然后就是更多的型号,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老用户们像扔一只破鞋一样把染野机床给抛弃了。
难道,自己在非洲市场上要重蹈当年在中国市场上的覆辙吗?
冈田清三越是这样想,就越发现的确出现了这样的迹象,这让他陷入了惶恐。
这并不是我无能,而是对手太狡猾了。
这是冈田清三对形势的判断。
他已经了解过,染野机床在非洲所丢失的份额,绝大多数都进入了中国机床企业的囊中。被中国人抢走了业务的也不仅仅是日本企业,还包括欧美企业。
美国早就躺平了,根本没打算参与全球机床市场的竞争。欧洲列国倒是传统上的机床强国,但这些年受欧债危机影响,许多企业都半死不活,也失去了参与市场竞争的兴趣,不少欧洲企业甚至直接向中国人举了白旗,让中国企业兼并了自己,然后就在新东家的带领下过起了无忧无虑的生活。
日本企业其实躺平的也很多,它们还有一些技术老本可以吃,如果不折腾,十年八年之内还是可以过得很滋润的。染野算是日本国内少有的仍然想搏一搏的企业,所以面对着来自于中国的竞争,便会感觉压力山大了。
人生的困扰,其实都来自于理想。
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想当一条咸鱼,又会有什么烦恼呢?
冈田清三其实也是想当一条咸鱼的,但无奈他的老板不容许他这样做。他几乎每天都要收到来自于总部的训斥,要求他立即采取行动,以扭转在非洲市场上的颓势,这就让他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思考对策了。
“去卢桑亚贸易和工业部。”冈田清三向司机吩咐道。
跨国企业在非洲的许多国家都是拥有特权的,因为这些企业的年产值甚至比许多非洲国家的gdp还高。国家穷了,就谈不上有什么尊严,政府的部长们见了跨国公司的总裁,也得客客气气,不敢得罪这些金主。
冈田清三以往也曾多次造访卢桑亚的各个政府部门,他去这些部门是不需要提前预约的,只要一时兴起就可以上门去,对方绝对不会指责他的行为有什么唐突。
听说冈田清三来访,卢桑亚贸易和工业部的部长卡瓦加亲自带着助理到办公楼外迎接,把他和永井宏一行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在简单地寒暄过几句之后,冈田清三向卡瓦加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卡瓦加部长,我非常荣幸地通知你,染野公司刚刚联合了25家日本企业,准备向卢桑亚提供一笔2000万美元的发展贷款,用于帮助卢桑亚对现有企业进行设备改造。我们的愿景是,让卢桑亚一半以上的工业企业的技术装备达到不低于西方2010年的水平。”
“竟然有这样的好事!”卡瓦加脸上露出了一些喜色,其中有七分夸张,倒也有三分真诚。
2000万美元,对于今天的卢桑亚来说,并不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但苍蝇再小也是肉,卢桑亚总体来说还是一个穷国,能够凭空得到2000万美元的贷款,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染野公司一向把帮助非洲发展经济当成自己的社会责任,在过去的40年中,我们为非洲国家的企业提供了不少于1万台机床,这些机床在非洲的工业化进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现在,全球工业开始进入信息化、智能化的时代,而非洲的大多数企业还没有启动这样的进程,这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我们筹措这样一笔资金,就是希望帮助卢桑亚的机械企业升级设备。
“染野公司是全球新一代机床技术的引领者,能够为机械企业提供包括车、铣、磨、镗等在内的各种智能化机床。我相信,卢桑亚的企业在获得这些机床之后,将能够使自己的生产技术水平提升一个台阶,从而在国际市场上拥有更强的竞争力。”
冈田清三侃侃而谈,一旁的卢桑亚翻译磕磕巴巴地把他的话译成当地语言,讲给卡瓦加听,中间难免会遗漏了一些煽情的词句,这倒反而让卡瓦加能够更准确地抓住冈田清三话里的玄机。
“冈田总裁,你的意思是说,你们提供的这2000万美元贷款,将主要用于采购染野公司的机床吗?”卡瓦加试探着问道。
“当然是,这有什么问题吗?”冈田清三反问道。
“没有什么问题,这是理所当然的。”卡瓦加讪笑道。
天上果然不会无端地往下掉馅饼,一家企业也果然不会无端地给自己送贷款。这就像那些什么“贷款中心”的业务电话,动辄就说可以给你一个几十万的贷款额度,你千万别以为你有个亲爹在那任职,人家是来给你送福利的,任何无缘无故的贷款,都必然是一个天坑,足够建一个fast的那种……
那么,冈田清三亲自上门给自己拜年,又是打算挖一个多大的坑呢?
“可是,冈田总裁,据我的印象,染野公司的机床价格是……比较昂贵的,一台普通的精密龙门铣床的价格就要50万美元以上,按这样的价格计算,贵司提供的这2000万美元贷款,好像也买不了多少台机床吧?”
卡瓦加的助理克鲁塔问道。他是如假包换的卢中机床学校的毕业生,对于机床颇有一些了解,他一下子就发现了其中的破绽。
第五百四十六章 还可以做一些努力
“不,我们的贷款政策不是这样规定的。”冈田清三纠正了克鲁塔的话,“我们向贵国提供的贷款,并非用来全额购买我们的机床,而是用于在贵国企业购买染野机床的时候提供补贴,补贴的比例嘛,……呃,就暂定为20%好了。”
“原来是这样。”卡瓦加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看起来,这个坑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对方提供这2000万美元的贷款,是要卢桑亚的企业先拿出钱去买染野的机床,然后再由染野补贴20%的货款。这20%的补贴并不是白给的,未来还是要归还的,甚至可能还要付一些利息。
时下全球贸易形势都不好,很多厂家都在进行打折销售,20%的折扣率是很寻常的事情,甚至折30%、40%也不在话下。冈田清三憋了半天,才给了一个20%的贷款补贴,这对于卢桑亚来说,没有任何一点用处啊。
“可是,我们的很多企业,需要的可能并不是染野的机床,染野的机床相对于他们来说,有些过于昂贵了,他们更愿意购买价格比较有亲和力的中国机床。”克鲁塔说道。
他这话就有些抬杠的意思了。他原本就是宁校长的脑残粉,此时又气不过冈田清三的虚伪,说话自然就有些不好听了。
“不,克鲁塔先生,我并不认同你的看法。事实上,染野的机床是非常物美价廉的。”冈田清三争辩道,“你们不能用那些性能低劣的机床来和染野的机床做对比,染野的机床代表着全球最先进的技术,卢桑亚要实现工业的现代化,必须要使用染野所提供的先进机床,而不是你说的那种价格有亲和力的机床。”
“冈田总裁是说中国机床性能低劣吗?”克鲁塔不满地问道。
“不,我丝毫没有贬低友商的意思,我说的是一些技术相对落后的机床……”冈田清三才不会让自己落下一个话柄呢,他巧妙地打了一个太极。
“可是,你刚才并不是这样说的……”克鲁塔明显是有些急眼了。
卡瓦加只能出来打圆场了,他打断克鲁塔的话,对冈田清三说道:“冈田总裁,你的好意我们都很清楚。不过,我想,以卢桑亚的国情,暂时可能还无法在全国范围内普及染野的机床,因此,这件事情我们还是稍微缓一缓吧。”
“不,我认为这件事情不能缓。我认为,卢桑亚贸易和工业部应当大力推进全国工业企业的技术现代化。”冈田清三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希望能够和卢桑亚贸易和工业部联合开展一些宣传推广工作,相关的费用可以由我们来支付。
“我们愿意向卢桑亚的企业介绍现代制造技术,帮助他们识别什么样的机床才是能够适应新时代的。在这个宣传过程中,我们希望能够得到卢桑亚贸易和工业部的配合。”
“这也是我们接受2000万美元贷款的条件吗?”卡瓦加问。
“不,这不能算是什么条件,这是我们附送的优惠。”冈田清三说。
“是的是的,这的确是贵公司的一片好意。”卡瓦加懒得去和冈田清三争论,他敷衍着说道:“这样吧,我先代表卢桑亚的工业企业,感谢染野公司的好意。我们会尽快把你们的贷款政策通知所有的企业,让他们在需要的时候向贵公司申请这笔优惠的贷款。”
卡瓦加的话说得很委婉,但那口气却分明就是不屑了。即便冈田清三无法直接听懂卡瓦加说的当地语言,从他的脸上也能读出那种拒绝的味道。
冈田清三心里涌起了一丝愤怒,还有一丝悲哀。搁在过去,非洲的这些部长们是不敢这样对冈田清三说话的,因为他们都希望从冈田清三那里获得一些好处。比如像他这回表示要向卢桑亚提供2000万美元的贷款,搁在过去,卡瓦加绝对是会感激涕零的,无论他提出什么样的条件,卡瓦加都只能答应。
但时过境迁,卡瓦加居然也会对他说“不”了。究其原因,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卢桑亚已经变得比过去更富裕一些了,但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来自于中国的一带一路政策,这些政策把许多非洲国家官员的胃口给养刁了。
中国人向非洲国家提供贷款,虽说也有一些互惠互利的要求,但绝对不会像西方国家那样苛刻。有中国的珠玉在前,冈田清三带来的这点残羹冷炙又哪里能入卡瓦加等人的法眼?
当然,出于礼貌,也可能是出于习惯,卡瓦加没有对冈田清三说什么刻薄的话,但很显然,这个以2000万美元贷款换取卢桑亚贸易与工业部帮助推广染野机床的设想,是完全破产了。
“他们迟早会后悔的!他们将永远地失去日本对他们的帮助!”
从贸易与工业部出来,钻进自己的丰田车时,冈田清三愤愤地说道。
“冈田总裁,我认为,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这一点,因为他们来自于中国的帮助。”永井宏提醒道。他这个提醒,可没多少善意,更像是在往冈田清三的伤口上洒盐。
“难道,他们觉得有了中国的支持,就可以不在乎日本的支持了吗?在过去,他们可没少从日本获得贷款支持。”冈田清三说。
永井宏点点头:“的确如此,但那毕竟是过去了。现在,在非洲大陆上最有影响力的国家是中国,而不是日本。自从2010年中国的gdp超过日本以来,仅仅6年时间,中国的gdp已经相当于日本的两倍了,也就是说,中国只用了6年时间,就建设起了另一个日本。
“现在中国每年都要投入数千亿美元在他们的一带一路建设上,而其中非洲又是他们重点投资的方向。相比之下,我们承诺给卢桑亚的2000万美元贷款,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如果我们能够拿出20亿美元,或许卡瓦加会动心吧。”
“我们怎么可能拿得出20亿美元?”冈田清三怒道,“即便是这2000万美元的资金,我们也要联合好几家株式会社共同凑出来。我真不明白,日本的钱都到哪去了?”
永井宏说:“我听说过一句话,说任何一个国家都不要试图和中国人比投资,不但日本是如此,美国也同样如此。中国的gdp虽然只相当于美国的60%,但美国人活得太奢侈了,而中国人是习惯于省吃俭用的,就像昭和年代的日本一样。
“中国人可以拿出几万亿美元在他们所说的‘一带一路’地区修路,而美国人连自己国内的道路都拿不出钱来整修。
“日本的情况也是一样。中国人有远大的理想,会愿意为了明天而进行投资。而我们日本人,已经是在透支未来了。”
“照你的说法,我们就只有认输这一条路了?”冈田清三问道。
“从长远来看,的确如此。”永井宏说。
冈田清三一向知道自己的这位属下惯长于搞阴谋,平日里说话也是阴阳怪气,说一半留一半。他皱起眉头,说道:“也就是说,你认为在短期内,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我认为我们还可以做一些努力。”永井宏说。
“怎么努力?”冈田清三问。
永井宏说:“冈田总裁,如果你允许我动用一些资金,我或许能够给中国人增加一点麻烦。一旦当地的企业主,我是说,一部分企业主,对中国的机床产生了怀疑,那么染野作为一个在非洲市场上有着长期口碑的品牌,应当会有一些机会的。”
“这倒是一个办法。”
冈田清三听明白了。既然自己无法做得更好,那么如果能够把对手拉下来,自己也就有机会了。中国机床的短板,在于进入非洲市场的时间还很短,尽管由于那个什么“宁校长”的作用,让许多非洲企业主对中国机床产生出好感,但这种好感还是比较脆弱的。
如果在这个时候,自己能够给中国机床制造一些麻烦,或许就能够冲抵掉“宁校长”产生的正面影响,届时再加上那2000万元贷款的作用,或许染野机床在卢桑亚的销售还能有些起色。
但阴谋这种东西,效果总是有限的。中国机床的品质如何,冈田清三自己是很清楚,考虑到价格和售后等因素,他相信染野机床并没有什么竞争力。
不过,即便是短期的效果,对于冈田清三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他至少可以对总部有个交代了。至于说长远,日本会不会陆沉都未可知,自己需要想这些吗?
“你打算怎么做?”冈田清三问道。
永井宏摇摇头:“我目前还不知道,但我想我是能够找到一些办法的。有些事情,事先的计划不如灵机一动,所以,我希望冈田总裁给我充分的授权,让我能够随机处置。”
“我明白了。”
冈田清三点了点头。他才不相信什么灵机一动的说法,他知道,这只是永井宏不想让他抢走自己的功劳而已。
永井宏觊觎冈田清三的位置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冈田清三对此非常清楚。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让永井宏去折腾折腾也好。
“你去做吧。不过,你必须对所有的后果负责。”冈田清三说。
第五百四十七章 这的确是有些奇怪
“长缨机床性能低劣,在卢桑亚酿成不少于10起恶**故!”
临机集团小会议室里,唐子风向一干高管通报了由卢桑亚大使馆通过电子邮件发来的消息,一时间把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电机着火,主轴断裂,齿轮箱爆裂……,这完全不可能啊。”
集团总工程师于晓惠拿过电子邮件的打印件,读了一小段,眉毛就皱起来了。
邮件的抬头写得很清楚,这是卢桑亚当地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上的一篇文章,核心内容就是宣传中国机床品质不可靠。文章中列举了中国机床在卢桑亚出现的问题,其中又尤其点了长缨机床的名字,并罗列了一大批长缨机床发生的质量事故,有些事故甚至还造成了操作人员受伤以及财产损失。
“机床出故障不奇怪,但要说发生这么恶劣的事故,而且多达10起以上,这就有些离奇了。”于晓惠说,“长缨机床在卢桑亚卖得很好,这和胖子叔叔的宣传有很大关系。可是,到目前为止,整个卢桑亚拥有的长缨机床也超不过1000台,怎么可能会发生这么多起恶劣事故?”
“我觉得,这应当是有人在造谣吧。”常务副总经理张建阳猜测道,“花点钱买通一个记者,编几个故事出来毁坏我们的声誉,这种事应当是有人能够做得出来的。”
“的确啊,在市场竞争中,这种事情并不罕见。”新上任的销售公司总经理郑康也附和道。
“这种可能性当然是有的。”唐子风说,“大使馆那边传过来的消息说,他们在第一时间就和报社联系过了,希望报社不要捕风捉影,要对所报道的内容负责。报社方面坚称,他们的报道是有根据的,可以提供所有的原始资料。
“从报社的这个表态来看,这篇报道恐怕不完全是造谣,而是有一定依据的。”
“这就奇怪了。”分管海外事务的副总陈波说,“如果咱们的机床出了问题,客户那边是肯定要向我们的售后服务中心反映的,报修,或者投诉,都是必然的做法。按照这篇报道上的说法,这十余起质量事故,是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发生的,而我们却没有收到任何反馈,这不是咄咄怪事吗?”
“会不会是非洲售后服务中心那边隐瞒了消息?”总会计师舒欣问道。
陈波断然地摇了一下头,说:“这不可能。首先,非洲售后服务中心那边的人员是非常可靠的,绝对不可能做出隐瞒消息的事情。其次,如果真的出现这样的质量事故,责任也不在售后服务中心这边,他们没有必要隐瞒消息。”
“这的确是有些奇怪。”唐子风说,“这样吧,老陈,你安排非洲售后服务中心那边了解一下情况,小郑也让销售公司去了解一下情况。我一会联系一下宁默,让他通过机床学校的渠道去了解一下。这样几方面的情况汇总起来,我们就能知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了。”
隔着上万公里,大家着急也没办法,只能照着唐子风的安排,各自派人去了解情况。集团这边也没闲着,张建阳让相关部门核查过去一段时间出口非洲的设备清单,再检查相应的生产台账,确定是否存在质量上的隐患。事实上,这样做的必要性并不大,这些年中国的工业企业生产越来越规范,质量管理体系已经非常成熟,出现大规模质量缺陷的可能性几乎是不存在的。
临机集团的非洲售后服务中心不在卢桑亚,要安排人去卢桑亚调查机床事故情况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倒是宁默这边效率极高,在接到唐子风的微信消息之后,宁默先是暴跳如雷,发语音大骂了那家报纸十几分钟,然后便信誓旦旦地表示这件事包在他的身上,保证以最快的速度予以摆平。
宁默此时其实也并不在卢桑亚,他是卢中机床学校的校长,同时也是另外十几家中非合办的机床学校的校长,需要不断地在许多个国家穿梭。不过,他在卢桑亚有一大批亲传弟子,随便找几个人去了解长缨机床事故的事情,是很容易的。
仅仅不到一天时间,宁默那边的消息便传回来了,还贴了几十张高清照片。众高管们一看照片,便全明白了,几乎都有一种荒诞的感觉。
恶劣的机床事故是真实存在的,那家报纸并没有造谣。但发生事故的机床,却不是长缨品牌,而是包括“常缨”、“长赢”、“苍鹰”等稀奇古怪的品牌。宁默让人拍回来的照片,正是这些机床上的商标,中文的部分与“长缨”不是一回事,但拼音却是完全相同的。
长缨机床在卢桑亚有很高的知名度,但大多数人记住的都是它的拼音,遇到那些拼音相同的山寨品牌,大家就有些搞不清楚了。
“也就是说,是记者摆了乌龙?”舒欣问道。
唐子风冷笑道:“这倒不见得。”
“怎么呢?”舒欣诧异道。
唐子风说:“宁默专门让人去了解过,采写这篇报道的记者,中文功底是很不错的。如果是一个寻常人,即便懂一点中文,一时分不清几个中文字之间的区别,倒也有可能。但这位记者明显是冲着长缨品牌去的,你要说他没注意到几个品牌之间的差异,你会相信吗?”
郑康附和道:“这就有点像奥利奥和粤利粤的区别,普通消费者一时不察,被山寨品牌骗了,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但如果是一位专门去调查奥利奥的记者,注意不到这两个品牌之间的区别,就有些离奇了。他写的报道中,牵强附会地对长缨机床泼了很多脏水,这其中没有猫腻就奇怪了。”
“很明显,首先是有人山寨了我们的长缨品牌,利用谐音蒙混过关,欺骗非洲的用户。这些山寨品牌的设备质量低下,造成了多起事故。由于这些机床并不是从我们的销售点购买的,所以这些用户无法要求我们的售后服务中心提供维修服务,这就是售后服务中心没有反馈相关信息的原因。”陈波分析道。
“我猜测,应当是有用户向售后服务中心提出过服务要求的,但因为这些出故障的机床并不是真正的长缨机床,所以售后服务中心拒绝了他们的要求,也没有把这些情况记录在案。”张建阳说。
“这是一个很大的失误。”陈波说,“按道理来说,出现这种山寨品牌,用户误以为是咱们的机床,向售后服务中心报告,售后服务中心这边是应当有所警醒的。如果他们能够早一些向我们报告这件事,也不至于会被人抓住把柄,利用此事向我们泼了脏水。”
唐子风摆摆手,说:“这件事也不必怪他们吧。非洲那边的机床销售增长太快,售后服务中心的工作压力太大,一时缺乏这样的敏感,也是可以理解的。至于说让人抓住把柄,其实这也是欲加之罪的事情。
“我有十足的把握,相信那位报道此事的记者是拿了别人好处的,如果不出意外,他拿的应当是欧元吧。”
“没准是日元。”张建阳笑着说,“日本机床在非洲市场上也被我们挤压得很厉害,染野机床非洲区的负责人冈田清三可是咱们的老朋友了。搞这样的名堂,好像是日本人更擅长呢。”
“对对,我把日本人给忘了。”唐子风点着头说。
“这些人也太可恶了。”于晓惠皱着鼻子,恨恨地说。
“你说谁可恶?”唐子风问。
于晓惠说:“山寨我们品牌的那些厂家,在背后搞名堂的日本人,还有收了钱故意给我们抹黑的记者,这些人都可恶。”
“嗯嗯,的确如此。”唐子风说,“不过,晓惠,跟你说个开心的消息,那位给我们抹黑的记者,已经被你胖子叔叔安排人收拾了一顿。他收的那些黑钱,不管是欧元还是日元,肯定都无法补偿他的医药费的。”
“真的?”于晓惠瞪大了眼睛,“胖子叔叔真的让人这样做了?这样做……是不是违法了?”
这俩人一口一个“胖子叔叔”,众人倒也习惯了。最早于晓惠在集团会上还不好意思这样称呼宁默,但她换了好几个称呼,都觉得别扭,最后由唐子风出面,主动使用了“胖子叔叔”这个称呼,算是解决了问题。胖子这种生物的好处,就是很容易让人产生亲和感,现在在集团办公会上,大家聊起宁默,也都是以胖子相称的。
唐子风说:“胖子这个人我了解,一向是嫉恶如仇,人家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他不收拾人家才怪呢。至于说违法,卢桑亚那个地方,是允许私刑报复的。
“胖子自己并不在卢桑亚,而且也没有直接让人去收拾那个记者,只是表示了一些不满而已。然后他的那些徒子徒孙就找到那个记者,把他给收拾了。对了,胖子还给我发了一些很血腥的照片,你要不要看。”
“不要!”于晓惠赶紧拒绝,随即又笑了出来,说道:“活该,谁让他招惹了胖子叔叔的。”
众人也都笑了起来。笑罢,舒欣说道:“光收拾一个记者,意思不大,也就是解解气而已。在这件事情里,我倒是觉得,最值得我们重视的,应当是那些山寨了长缨品牌的厂家。”
第五百四十八章 他真的不是我的学生
宝南省邓港市,枫铺镇。
镇长王柄森得到通报,说镇子上来了一群客人,据说是从京城来的,开了好几辆挂着京牌的豪华越野车,一看就是特别有钱烧包的那种。王柄森不明就里,赶紧带着一干下属出门迎接,远远地便看见那几辆越野车向镇政府这边开过来了。
“欢迎欢迎,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枫铺镇的镇长王柄森,请问各位是……”
看到从越野车上下来的众人,王柄森快步走上前去,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才开始询问对方的身份。
“人民大学王梓杰。”
领头的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子淡淡地报出了家门。
“王……,原来您就是王教授!”
王柄森稍一错愕,便想起王梓杰是何许人也了,他以一种粉丝追偶像的姿势伸出两只手去,握住了王梓杰的手,同时用激动的语气说道:
“王教授,我是读您的书长大的!”
“……”
饶是王梓杰在各种场合里听惯了花样百出的奉承,此时还是被王柄森的这句话给雷住了。他愣了好几秒钟,才试探着问道:“王镇长,你是说,你三岁就读经济学专著了?”
“这倒没有……”
王柄森咧了咧嘴,尼玛,当个脑残粉就这么难吗,我刚才那话是夸张好不好?
“我是说,我上大学的时候就读过您的书。您的很多书,我都是反复读的。您提出的那些经济发展理论,直到今天还是我工作的指针,也是我们枫铺镇的工作指南。不信您问他们,我在他们面前讲过您的很多思想了。”
说着,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跟在他身后的那些副镇长、某主任、某科长之类的干部都纷纷点头,示意镇长说的都是实情。
王梓杰这个名字,他们还真的听说过。王梓杰写过什么书,他们不太清楚,但电视上三天两头
第五百四十九章 枫铺镇的创新产业
宝南是一个耕地资源比较贫乏的省份,历史上就有搞工业和经商的传统。改革开放以来,宝南省的地方经济发展很快,许多地方都建立了工业园区,靠着机械、家电、轻纺等产业实现了富裕。
枫铺镇是宝南中部的一个山区镇,工业区位比不上东部沿海地区,在发展工业方面有些吃亏。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枫铺人便点开了另外一棵科技树,开始寻找各种左道旁门的方法来实现发财梦,而且也的确取得了不少成效。
枫铺镇最早的产业,就是山寨国内外知名品牌的工业品,比如服装、鞋帽、小家电等。市面上卖100元一双的名牌旅游鞋,在枫铺镇的批发价还不到10元,而且外观、包装等都与正宗品牌如出一辙。不过,这种鞋子只能穿一回,而且必须是在晴天穿,因为稍微淋点雨就会变成一堆纸浆。
靠着这一手,枫铺镇成了当地赫赫有名的富裕镇,镇子上建起了不少四层小洋楼,停在街边的小汽车也都是名牌。当地人有崇尚黄金的传统,有了钱,人人都开始添置黄金饰品,出太阳的时候,不戴墨镜是不能上街的,因为满街的金项链、金耳环、金镯子啥的,会把人晃出金盲症来。
后来,国家加大了对伪劣产品的打击力度,中央几次派出督查组赴宝南,敦促宝南省下力气打击枫铺这个制假窝点。在国家的重拳打击之下,枫铺的制假企业垮台了一大半,许多小老板都逃之夭夭,好几年不敢回家,而枫铺的经济也急转直下,出现了好几年的萧条。
王柄森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派到枫铺镇来当镇长的。上任伊始,他就提出要重振枫铺的制造业,让人给那些跑路的小老板捎话,让他们回枫铺来投资,并承诺既往不咎。
由于风头已经过去,只有六秒钟记忆的社会公众早就忘了过去的事情,宝南省也已经把工作重心转向了其他地方,没人再关注当年的造假风波,所以那些小老板们也就一个一个很低调地回来了。
人回来了,但要想重操旧业,却不太容易。国内已经走过了短缺时代,即便是农村居民,也学会了在网上购买各种便宜且品质不错的消费品,质量过于低劣的产品没有了生存的余地。
此外,国家法制建设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山寨大品牌的产品将会受到被山寨厂家的严厉追究。王柄森毕竟是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官员,而且自觉前程远大,自然不会为了政绩而纵容山寨品牌。
不搞这种歪门邪道,仅凭正当竞争,枫铺镇实在没有太多的优势。王柄森找那些回乡的小老板们座谈问计,大家都表示,如果不搞一些“创新”,单单是纯粹地生产产品,在枫铺镇办厂子肯定是赚不到钱的。枫铺镇最大的优势,就是天高皇帝远,搞点“创新”也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
当然了,大家都明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底下还真没什么不会被人发现的事情。小老板们的想法是,被人发现了,大不了再次跑路,过几年回来,还是一条富翁。枫铺镇是个很隐密的地方,搞“创新”被人发现的概率远低于山外,这是大家愿意回来的根本原因。
王柄森知道大家所说的“创新”是指什么。他不能接受过去的“创新”方法,但又知道不搞“创新”是无法取得政绩的。经过了若干个不眠之夜,王柄森终于发现了一种巧妙的“创新”方法,那就是玩谐音梗,“借鉴”一些知名品牌,却又不触犯法律。毕竟,国家的法律在这方面是有一些空白的,而这个空白期,足够王柄森在枫铺镇创造出一个经济奇迹了。
顺便说一下,在那些不眠之夜里,王柄森都在苦读王梓杰的著作,他的许多灵感,都是从王梓杰的著作中获得的。
可惜,王梓杰不肯承认。
枫铺镇谈不上有什么传统工业项目,枫铺的小老板们都是本着什么赚钱就做什么的原则,今天开的是鞋厂,明天就能转产微波炉,到山外去买一条人家淘汰的生产线,再聘几个被大厂子开除的工程师和技工,就能把产品生产出来。
什么,你说技术诀窍和质量控制?
枫铺镇出版的词典里有这样的词汇吗?
生产机床是一件偶然的事情。枫铺的一位小老板在山外happy的时候,邂逅了一位从非洲回来的掮客,听对方说起现在中国机床在非洲热销,尤其是临机集团生产的长缨机床,在非洲几乎是一机难求。
“你能弄到长缨机床吗?有多少我要多少,卖到非洲去,起码是翻倍的利润。”那掮客说。
客户有需求,自己就要想方设法地去满足,这是枫铺人的信仰。
客户需要的是长缨机床,自己生产不出来,但提供一台常缨机床总是可以的吧?你的缨上有三个穗,我比你多两个穗,算是添头。还有,你的穗是顺时针卷的,我是逆时针卷的,非洲兄弟应当不会计较这个吧?
感谢清华肖文珺教授提出的机床模块化设计概念,现在制造一台机床的难度比过去降低了许多。机床上的核心部件是可以在市场上买到的,自己再做个床身啥的,组装在一起就成了机床。
枫铺小老板与那掮客定了个口头协议,不到一个月时间,就真的向对方提供了10台如真包换的仿长缨机床,非但中文品牌完全不同,英文品牌也完全不同。
至于说机身上那硕大的字母“g”,那只是中文品牌的拼音翻译,不是英文品牌,不涉及到品牌侵权。厂家就有这样的爱好,你管得着吗?
王柄森是知道这件事的,他再三向小老板求证,确定这批机床并不会被投放到国内市场,于是就释然了。
在王柄森看来,机床是卖到非洲去的,就算是在品牌上有点“瑕疵”,损害的也不是中国人,有什么关系呢?想想看,过去西方国家的冒险家们用几粒玻璃珠子就能在非洲换到大片的土地,枫铺的企业向人家销售的可是实打实的机床,价格也不坑,有什么错呢?
这件事对于临机集团,似乎也没啥损害。人家掮客说了,长缨机床在非洲卖断货了,很多非洲企业是拿着钱等机床,自己只不过是吃了临机吃不下的那些需求,对临机没啥影响呀。
这就像路边的瓜,瓜农没空摘,眼看着就要烂了。一个濒临渴死的路人把瓜吃了,解了渴,也没对瓜农造成损失,顺便还帮那个瓜实现了“个瓜”价值,这难道不算是一个多赢的选择吗?
对了,王教授的某本书里,就讲过“多赢”的概念,回头要找出来重温一下。
头一批机床卖出去,紧接着第二批机床的订单也来了。其他的小老板看到这个商机,岂有不迅速跟进的道理。短短半年时间,枫铺镇就出现了三十多家机床企业,成为小有名气的“机床一条沟”。
枫铺镇的机床都是出口的,出口的机床至今没有收到客户的投诉。机床出口的目的地,是国家倡导的一带一路地区,按照枫铺镇向上级汇报的材料里的说法,是为一带一路建设做贡献的,王柄森因此还获得了邓港市几个相关部门的表扬。
倒也不是没人质疑过枫铺机床的那些奇葩品牌,毕竟长缨机床的名气足够响,许多人都是知道的,所以枫铺镇的那些机床品牌在玩什么梗,大家都能看得出来。可是,这种事情,人家厂家都不追究,本地官员何必多事呢?
王柄森不是没脑子的人,他非常清楚枫铺镇干的这些事情是什么性质,所以当王梓杰告诉他,同行者中有临机集团的总经理唐子风时,他就知道对方是来兴师问罪的。王梓杰和张宇二人的出现,说明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临机集团一家的事情,而是惊动了国家机器。
“唐总,这件事情,我承认我们是存着一些狭隘的地方保护主义观念。最早有企业仿冒贵公司的长缨品牌时,我们没有予以重视。后来,这些机床在非洲取得了不错的销售业绩,成为我们镇的支柱产业,我们就有些投鼠忌器了。
“对这件事,临机集团有什么要求,请您尽管提出来,我们会在我们的职权范围内,最大限度地采取措施,维护临机集团的利益。
“不过,现在我们政府也都要求依法行政,我们如果要让那些企业放弃与长缨相似的品牌,也需要有法律依据,否则就只能是协调,而不能强迫命令,这一点,还请唐总,还有王教授、张处长理解。”
王柄森满脸都写着诚恳二字,说话的语气也很谦恭,做足了一个基层官员面对上级领导时候的姿态。
不过,他的话里却另有机锋,那就是暗示几位来宾,枫铺镇干的这些事情,是在法律边缘的,所以镇政府无权干预。这样一来,他自己的责任就能够撇清了,充其量就是一个敏感性不足的问题,这实在不算是很大的错误。
至于说国家会不会对那些不法企业采取行动,王柄森也不担心。那些小老板早就说了,实在不行就再跑路呗……
第五百五十章 和谐共赢
“王镇长,你们枫铺镇外销的机床,质量低劣,严重损害了国外用户的利益。这些用户投诉无门,迁怒到了所有的国产机床上,导致中国机床乃至所有的中国产品在国外的声誉都受到了严重影响。这件事,你知道吗?”
王梓杰沉声问道。
王柄森下意识地摇摇头,想了一下,又点点头,说道:“关于这一点,我略有耳闻。王教授,你是知道的,我是学经济出身的,对机床不太了解。
“我听说,枫铺产的这些机床,虽然质量不如唐总他们那样的正规大公司,但在非洲那些落后地区用一用,还是可以的。毕竟,非洲的企业资金也不太充裕,正规大品牌的机床,他们也不一定能买得起。”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你们的技术水平比非洲当地高那么一点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赚他们的钱,而不必提出更高的要求?”王梓杰问道。
王柄森不吭声了。王梓杰这话,明显就是在斥责他了,但王柄森却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技术比别人好,就是可以为所欲为。西方人在非洲就是这样做的。当年中国自己的技术水平低,西方人把产品卖到中国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做的。
很多书上都记载过这样的事情,中国从西方引进的设备,只是换一个零件,人家就敢收上万美元。而当我们自己掌握了这项技术之后,人家立马降价,降到免费都有可能。
说到底,发展技术不就是为了薅别人的羊毛吗?这可以算是国际惯例了。
西方人薅得,我们为什么薅不得?我们一直说和国际接轨,接的不就是这个轨吗?
王梓杰看出了王柄森的想法,他叹了口气,说道:“王镇长,这就是我一开始说的,你非但法律意识不强,政治意识也不强。你是一级政府官员,对于国家政策应当有更深刻的理解。你说说看,咱们国家搞一带一路倡议,是为了什么?”
“为了和西方国家争夺市场啊。”王梓杰脱口而出。他也不愧是经济学硕士,平日里还是喜欢琢磨点国家大事的。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看法,就是如此,所以听王梓杰问起来,便连脑子也没过就回答出来了。
“错!”
王梓杰厉声道。他扫了一眼在场的枫铺镇的干部们,说道:
“各位,你们记住,中国搞一带一路倡议,终极目标是重塑全球治理体系,把世界从西方主导的丛林法则中解脱出来,走向共同繁荣的天下大同目标。我们不搞殖民,也不搞掠夺,我们要做的,是帮助欠发达地区摆脱贫困。
“地球村这样的概念,是西方人最早提出来的,但他们并没有真正地实践地球村的理想。而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知道,只有各国共同繁荣,世界才能和谐。如果地球上还有70%的人口处于贫困之中,这个世界是不可能和谐的。”
“这……”王柄森一下子有点懵,他用狐疑的目光看着王梓杰,不知道对方说的是真是假。
王梓杰说的这些道理,王柄森当然也是听过的。报纸上、电视里,说的都是这些。但王柄森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能够机智地看出这些道理不过是说给别人听的,并不是国家的真实想法。
他的本科和硕士阶段接受的都是经典的西方经济学理论教育,西方经济学的鼻祖斯密就认为,人都是自私的,人人为自己,上帝为大家。国家间的关系也是如此,西方国家对发展中国家的殖民是理所应当的,是符合经济学原则的。那么,现在中国强大了,难道不应当学着西方的样子去做吗?
正因为有这样的认识,所以当他知道枫铺镇生产的那些劣质机床都是销往海外的时候,他是丝毫没有一点罪恶感的。我们又没有坑中国人,坑的都是那些落后国家的用户,有什么不行吗?
“王镇长,你是不是觉得王教授的话是在唱高调?”唐子风笑呵呵地开口了,一语道破了王柄森的内心所想。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这样想呢……”王柄森掩饰着否定道,但言不由衷,他说话的底气自然是有些弱的。
唐子风说:“这不奇怪啊,因为你是被西方强权理论洗过脑的,觉得弱肉强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凌强扶弱反而是虚伪,是这样吧?”
王梓杰不说话,显然是默认了。他对于唐子风说他是被洗过脑这一点有些不服,他觉得人家西方人的理论就是对的,自己是被启蒙了,而不是被洗脑了。但他不敢与唐子风争论,因为他知道唐子风地位比他高,他不服也不能说出来,于是就只能沉默了。
唐子风笑道:“我说你被西方人洗了脑,想必你是不服气的。我告诉你,西方人懂个屁啊?中国人谈论天下的时候,西方人还在树上叨毛呢。他们不懂得和谐共存才是最高的境界,总觉得能抢到一点、偷到一点,就是赚大便宜了。
“这也难怪,西方人没有历史,他们从来没有思考过超过10年的事情,他们信奉的是死后不管洪水滔天。
“从大航海开始,他们就在掠夺非洲和亚洲,靠着掠夺积累起了财富,过上了骄奢淫逸的生活。可当非洲和亚洲的财富都被掠夺完了,无力再供给他们,他们的好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你看看今天的世界,有这么高的科技水平,原本可以让所有的人都过得很好。而实际情况,却是有几十亿人生活在贫困之中。这些贫困人口集聚的地方,往往成为世界混乱的策源地,欧洲也罢,美国也罢,都受到了威胁。
“这十几年来,美国深陷反恐漩涡,欧洲深陷难民危机,都是因为他们把事情搞砸了。欧美有这么强的技术,这么雄厚的经济实力,还有无数政治经济精英,却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你不觉得这是一种失败吗?”
“可是……”
王柄森想说点啥,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唐子风的这番话,可谓是颠覆了王柄森的三观,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唐子风说的这些是有道理的,他没法反驳。
王柄森只是一个镇长,但架不住他也有一颗想当球长的心。他也的确很认真地思考过这颗蓝球上的事情,很多时候也觉得困惑。
欧洲也罢,美国也罢,无论是政府还是民间,都是非常关心贫困国家的。君不见欧美的艺术家成天搞点啥行为艺术,都是关怀贫困国家的儿童啊、枪击啊、女性地位啊,那x格别提多高了。还有什么盖茨、马斯克啥的大富翁,动辄为非洲捐款多少多少亿美元,建立了无数的基金会,还捐出太太去当基金会负责人,那爱心秀得不要不要的。
西方的孩子们也是如此,什么能够过滤脏水的净水书,什么能够发电的足球,都是那些西方孩子发明出来的,那叫一个真爱啊。
可是……没鸟用啊!
非洲还是越来越贫困,南亚还是有百分之好几十的儿童营养不良,拉美还是遍地贫民窟。明星们拉着几个穿上新衣的非洲小姑娘拍照的时候,数以十万、百万计的非洲孩子正在遭受着饥饿。
作为一名中国的基层官员,王柄森知道很多中国的扶贫故事。这些故事里没有爱心净水书、没有爱心发电足球,却有着实实在在的成效。
西方国家比中国更有钱,扶贫的调门比中国政府高出百倍都不止,却为什么连1%的成效都没有取得,这难道不是一件怪事吗?
难道,真的是西方人错了?
王柄森突然想到了一个很可怕的结论。
西方人错了,西方的理论错了,这怎么可能呢?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唐子风说。
他从王柄森的脸上看到了对方的动摇,他也知道王柄森在想什么。西方的政治学、经济学理论,并非没有可取之处,甚至可以说,这些理论还是非常卓越的,都是出自于一些大思想家的脑子。
唐子风自己也曾系统地学习过这些理论,如果没有一个穿越者的高度,他没准也会成为这些理论的忠实信徒。
中国其实是有自己的一套思想体系的。但近代以来,中国的科技落后了,被西方的坚船利炮打开了国门,陷入了贫困与战乱之中。一代代有识之士为了寻求救国之道,引进了各种各样的西方理论,丰富了中国的思想,但也难免会出现一些食洋不化的情况。
随着中国国力的增强,中国人开始变得越来越有自信,对待西方理论也就逐渐由仰视变成了平视,甚至还有转向俯视的迹象。中国人开始意识到,西方理论中间是有许多本质缺陷的,这与西方的历史太短有关。与中国5000年文明积累下来的智慧相比,那些西方的思想实在是太过于狭隘了。
“西方人主导世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未来的时代是属于中国的。中国能够贡献给世界的,是更先进的全球治理思想,我们的目标是实现世界的和谐共赢。”
唐子风向众人郑重地说道。
第五百五十一章 我们可算是开了眼界了
见王柄森被唐子风说得哑口无言,胡秋很自觉地出来救场了。他向唐子风问道:“唐总,你说的这个道理,嗯嗯,肯定是对的。可是这样一来,咱们中国人不就成了冤大头了?咱们也是发展中国家啊,凭什么这个什么全球治理的事情,要咱们出钱出力的?”
唐子风没有直接回答胡秋的问题,而是转向王柄森问道:“王镇长,你也是这个想法吗?”
“这个……”王柄森又语塞了。他的确是有这个想法,但不能说出来,胡秋实际上是替他把话说出来了。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刚才唐子风的话对他触动也很大,他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可能也是有问题的,只是一时还想不出自己错在哪里。
唐子风说:“这就是领导要派王教授带队到枫铺镇来的原因所在了。如果咱们的基层干部都不能理解国家的政策,类似于枫铺镇这样的事情,未来还会层出不穷。
“全球治理,追求的是多赢的结果,而不是让中国吃亏。你们光看到中国在一带一路建设中出钱出力,却看不到中国也是一带一路倡议的受益者,这就是你们的局限性。”
“唐总,关于这一点,还得请您给我们解惑。”王柄森说。
“我举个例子说吧。”唐子风说,“宝南是全球闻名的小家电生产基地,咱们的一些小家电,产量已经达到了全球产量的90%以上,这一点你们大家都知道吧?”
“知道知道!”一众镇干部点头不迭。
“但是,近几年来,宝南的小家电生产陷入了停滞,发展速度远不如前几年,这一点你们也知道吧?”
“这个……主要是因为市场饱和了,和我们宝南的企业是不是努力,关系倒不大。”副镇长李世伟辩解道。
过去也有经济学家跑到宝南来指手画脚,说宝南这几年经济发展速度慢,是观念问题啥的,宝南本地人对此是很不服的。
过去宝南的发展速度快,是因为宝南的企业在抢国外企业的市场份额,抢到一点就是一点利润。现在宝南生产的小家电,已经占领了全球90%的市场,余下的10%中间,还有一些是国内其他省市的企业占着的。宝南的企业就算再努力,把这10%也抢过来,增长潜力也就那么一点点了。
市场就这么大,能怪我们吗?
李世伟刚才所说,就是想反驳那些经济学家的指责,在他看来,唐子风肯定也是要说这套陈词滥调了。
谁曾想,唐子风说的却并不是这个,他对李世伟翘了个大拇指,说道:“李镇长说得很好啊,市场饱和了,企业再努力,也不可能做出更大的业绩。可是,如果我们能够把市场扩大,从20亿人口的市场,扩大到40亿、60亿,那么我们的企业是不是就有更大的利润空间了?”
“把市场扩大?怎么扩?”李世伟有些懵。
王柄森却是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他说道:“唐总的意思是说,我们帮助一带一路国家发展,就是让那里的百姓也能够有消费能力,这样他们也能够买得起我们宝南的小家电,市场就扩大了?”
“正是如此。”唐子风说,“你们想想看,宝南的小家电,传统上就是出口到欧美。欧洲加上美国,最多再加上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亚啥的,总共也就是10亿人吧?他们一年能消费多少小家电?
“而如果我们能够把东南亚、南亚、中亚、西亚、非洲这些地方都开发出来,这就是足足30亿人口的市场。哪怕只有1/3的人口能够消费得起我们的产品,也就相当于开发出了一个新的欧美市场,这个市场还不够我们去做吗?”
“可是,这些地方如果发展起来了,他们也会造小家电,岂不是反过来抢了我们的市场?”李世伟呛声道。
“这个问题很好啊。”唐子风又夸了李世伟一句,“没错,东南亚、南亚、非洲这些地方,都是劳动力资源丰富的地区。他们一旦发展起来,肯定会抢我们在劳动力密集型产品上的市场。
“但是,咱们中国难道要永远做劳动密集型产品吗?咱们的工人难道就不该干些技术含量更高的工作吗?咱们难道就不该像西方国家那样,靠高技术去赚钱吗?”
“这个恐怕很难吧。”胡秋说,“人家西方人有技术,早就占着那些赚钱的产品了,他们怎么肯让出来?”
“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了。”唐子风说,“咱们不能永远守着产业链的底端,我们要逐步地把那些辛苦的、有污染的、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转移到欠发达国家去。而我们自己,则要成为装备制造商、高端材料供应商、品牌拥有商、技术标准制订商。
“西方人过去怎么从咱们这些赚钱,未来咱们也要怎么从其他国家赚钱。首先,我们可以到那些发展中国家建厂,把原来自己生产的小家电放到那些国家去制造,让当地的工人赚到工资,而我们赚到利润。
“其次,小家电的核心部件还是在中国制造的,而这些核心部件是利润最高的。相当于我们吃肉,别人跟着喝汤,这就是共赢的含义。
“再往上,生产小家电用的设备,比如各种机床,是由我们提供的。机床的技术含量比小家电高得多,利润也更高,我们赚的是这种高技术的钱。”
“那么日本人和德国人呢,人家不会买他们的机床吗?”李世伟脱口而出。
唐子风说:“到目前为止,日本人和德国人在机床市场上的份额还是最大的,但我们的目标就是要挤占他们的市场份额。事实上,我们已经做得很好,在卢桑亚,长缨机床的声誉已经超过了日本、德国的那些知名品牌,假以时日,我们把日本、德国的机床完全挤出卢桑亚也并非不可能。”
“那可太美了!”胡秋感慨道,“过去我看过人家转的文章,说咱们国家的企业辛辛苦苦制造袜子手套啥的,卖一集装箱的货也没有人家一台机床赚得多。现在咱们的机床也卖到国外去了,赚的钱可比过去多得多了。”
“这个,恐怕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吧?”王柄森犹豫着说。
“其实也很快。”唐子风说,“王镇长,你想想看,咱们从建国到现在才多少年?建国的时候,咱们几乎没有造机床的能力,连钉子都要进口。现在我们已经能够在国际市场上和机床强国掰腕子了。
“十年,或者二十年,对于一个人来说,可能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但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不过是短短一瞬。只要我们的道路走对了,不懈怠,在技术上打败欧美列强有什么难的?”
“我明白了。”王柄森点着头说,“我们实在是太狭隘了,眼睛只看到枫铺这一条山沟,想不到国家的大局。听王教授和唐总这番教导,我们可算是开了眼界了。”
“光开眼界可不够。”王梓杰发话了,“小王,你现在告诉我,你知道你们犯的错误是什么吗?”
“我们生产质量低劣的机床,还仿冒了长缨品牌,坑害了非洲的用户。我们这样做,不仅破坏了国家的一带一路战略,还败坏了国家的声誉,影响了唐总他们和西方国家的竞争。我们这种行为,当真是……,呃……”
王柄森说不下去了。顺着他的话头,他怎么也得说自己是猪狗不如,或者罪恶滔天啥的。可转念一想,自己也不能给自己扣这么大的帽子,万一对面这几个憨憨拿着他的话来说事,他岂不是作茧自缚?
“算了,大帽子就别扣了。王镇长,现在道理你也懂了,我们的来意,你也明白了。说说看吧,你们枫铺镇准备如何处理这件事情?”唐子风说道。
“我们立即取缔所有涉事的企业,让它们关门!”李世伟抢答道。
“还要罚款,重重地罚!一家起码要罚……10万!”胡秋也跟着支招,只是在说到罚款金额的时候,嘴巴难免要突鲁一下。乡里乡亲的,下手不好太狠吧。
“这样做,其实没啥效果。”王柄森皱着眉头说道。
“什么意思?”李世伟和胡秋都是一愣。
王柄森说:“老李,老胡,你们也都是枫铺镇的老人了,你们觉得,光是取缔这些企业,再加上10万元的罚款,就能够震慑住这些人吗?”
“这个……”两个人都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枫铺镇就是靠着造假起家的,这些年也没少接受过各种各样的检查、处罚啥的,关停企业的事情是家常便饭。但每一次风头过去,这些不法奸商又会死灰复燃,此前的处罚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毛毛雨,伤不着皮毛。
王梓杰一来就给王柄森等人扣了一顶帽子,说他的政治意识差。这就说明这一次的事情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不法经营的问题,而是一个影响国家政治大局的问题。在这样的问题面前,仅仅采取一些象征性的处罚手段,能过得了关吗?
别忘了,随同王梓杰、唐子风过来的,还有神秘部门的张宇处长。如果枫铺镇拿不出一个让国家满意的处理方法,国家就会自己出手了。届时,一个小小的枫铺镇,能承受得起这雷霆之怒吗?
第五百五十二章 要动真格的
一项政策,一旦上升到政治高度,就不是可以随便糊弄的了,王柄森对这一点是非常清楚的。
枫铺镇机床造假,在非洲闹出了事情,如果仅仅是当成一个市场行为去看待,临机集团自己找宝南当地的工商部门来解决就可以了。就算担心宝南省搞地方保护,不愿意处理那些涉事企业,以临机集团的地位,在高层找人说句话,打个招呼,也不愁收拾不了几家镇上的小企业。
但现在,来的却是大腕教授王梓杰,而且声称是领导派他来的,这就意味着国家是要拿枫铺镇做一个典型,狠狠地煞一下这种坑害国外用户的风气。国家搞的一带一路倡议,是百年大计,绝不容许有人为了短期利益而损害这个长远战略。
悟出这一点,王柄森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这是他将功折罪的机会。
“胡主任,通知所有的班子成员到镇政府来开会,人到了之后,所有手机都要上交,镇政府的人员不得外出。”
王柄森当机立断地向胡秋下达了命令。在他说完这些之后,他偷眼看了一下那位张宇处长,发现对方脸上有一缕微不可察的笑意,这笑意让王柄森不禁有些后怕。
幸好自己反应得快……
镇里的一干干部迅速地到齐了。胡秋挨个地收缴着大家的手机,大家略微有些意外,但也没提出什么质疑。镇上过去也搞过几次这样的行动,也是同样的程序。大家更多的只是好奇这一回要做什么而已。
“咱们枫铺镇,从干部到普通群众,长期以来一直存在政治意识、法律意识不强的问题,发生过好几次影响极其恶劣的事件。虽然每一次我们都对这样的事件进行了打击,但打击力度不够,对违法分子缺乏震慑力,造成违法现象愈演愈烈,现在已经危及到了国家的整体战略,到了不得不出重手打击的时候了。”
王柄森一张嘴,便是上纲上线,让参会的所有镇干部都觉得心中一凛。有人开始注意到,在王柄森身边,还坐着几位气度不凡的陌生人,一看就是从“上头”下来的大员。看起来,这件事还真的很严重了。
接下来,王柄森便把枫铺机床在非洲惹出的麻烦向众人介绍了一遍,具体的细节他倒反而是不用说得太清楚的,因为干部们大多也都知道一些。他重点讲的,是这件事造成的恶劣影响,把刚才唐子风、王梓杰说的那些大道理又加了一些作料,重油重盐地复述了一遍。
“镇长,这件事……,我觉得也没那么严重吧?就咱们那几家私人小企业,怎么就会影响到国家的战略了?”
有人提出质疑了。众人都知道,此人的大舅子就是一家造假机床企业的老板,至于他自己有没有在企业里参股,那就是呵呵的事情了。
王柄森冷冷一笑,对那人说道:“老刘,这件事情,国家已经定性了,严重不严重,不是你一个经管服务中心主任说了算的,也不是我这个镇长说了算的。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人民大学的王梓杰教授,他是给中央领导讲过课的,这一次也是受中央领导的指派专门到枫铺镇来督办此事的。
“我告诉大家,这件事情,性质非常恶劣,影响非常坏,涉事人员必须依法得到严厉的处罚。在座的各位,如果敢向涉事人员通风报信,敢为他们充当保护伞,也必将受到党纪政纪和国法的严惩,我希望大家不要自误。”
一席话说出来,眼见着现场有那么几位的脸就变成青色了,再没人敢提出什么质疑。
“我们现在就采取行动。全镇的涉事企业一共有34家,在座的干部划片包干,一家也不能放过。首先,要控制住企业经营者,包括他们的家人。其次,要控制住他们的厂子和家,避免他们转移财产。
“临机集团的唐总为我们带来了这些企业在非洲销售劣质假冒机床造成损失的详细资料,还有用户索赔的文件。因为这些机床冒用国内知名企业的品牌,对这些企业的声誉造成了影响,这些企业也提出了赔偿要求。
“这一次,我们要让这些涉事企业彻底赔偿他们造成的损失,哪怕让他们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如果不能让这些造假者受到真正的惩罚,他们未来还会继续违法,而且也不足以威慑其他潜在的造假者。
“总之,一句话,这一次我们要动真格的。”
镇政府办事,还真有些雷厉风行的作风。王柄森一声令下,由机关干部、派出所民警和民兵组成的执法队伍便分头奔向了各家涉事企业以及经营者的家。没等这些小老板们反应过来,他们以及家人已经被严格监控起来,工厂和汽车都被贴上了封条,家里的财产也被盯着,让他们来不及转移。
镇干部中间,倒还真的出了两个要钱不要命的,趁着别人不注意的工夫,偷着给自己的涉事亲戚发了消息,让他们立即卷款出逃。谁曾想,这些出逃的小老板刚到镇口,就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警察给截住了,据目击者称,这些警察的普通话很标准,一听就知道不是宝南本地的。
果然……
王柄森在得到消息之后,背心又出了一层透汗。
合着人家到枫铺镇来的时候,就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了,只看枫铺镇是不是识时务。如果他这个镇长哼哼哈哈不予配合,甚至暗中鼓动村民反抗,那么现在被按住的就不是那两个给涉事老板通风报信的倒霉蛋,而是他这个镇长了。
镇上的其他干部,反应比王柄森稍慢一拍,但经人点醒后,也都吓出了个好歹。到了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心存侥幸了,只想着如何配合国家意志,把自己这个反面典型做好。
取缔制假企业!
没收全部非法所得!
赔偿用户损失和国内大品牌的声誉损失!
承担所有相关费用!
罚款!
一条条处罚决定迅速地做出了。
在王梓杰的提醒下,王柄森没有忘记为每一项决定找到相应的法律依据。王梓杰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把枫铺镇的事情做成一个典型案例,这其中当然不能留下违法的破绽。
唐子风事先便安排人在非洲做了详尽的调查,搜集到了枫铺镇这些造假企业造假售假的铁证,并让受到损害的用户提出了索赔要求。临机集团有很强的法律团队,足以把所有的法律材料做实,王柄森不过是充当了一个工具人的角色而已。
“镇长,罗祖根闹得很厉害,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说宁可去坐牢,也不会拿出一分钱来赔给那些非洲人。”
镇政府里,胡秋向王柄森汇报道,同时用眼睛偷偷瞟着仍守在办公室里等着看结果的王梓杰、唐子风等人。
“他的那些非法收入呢?”唐子风问道。
“都拿去盖房子了。”胡秋说,“他家建了一幢超豪华的房子,听说光装修就花了100多万。他现在在跟我们叫板,说我们有本事就把他的房子拆了。”
“那就拆呗。”唐子风笑道,“真以为耍赖就可以过关了?”
“这……”胡秋苦着脸,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在他想来,唐子风这话就是在抬杠了,那么好的房子,哪有说拆就拆的?
“拆!”王柄森断然地说,“老胡,你去告诉罗祖根,要么马上筹钱交纳所有的赔偿款,要么就马上从他新建的房子里搬出来。如果他交不上钱,房子就要没收,按枫铺镇平均房价的一半抵扣他的赔偿款。房子没收之后,马上就地拆除。”
“这……这是不是太可惜了?”胡秋心疼地争辩道。
当地人对于房子是有执念的,许多人节衣缩食也要盖一幢好房子,那些靠走偏门赚了点钱的小老板就更是热衷于盖豪华小楼,以此来炫耀自己的财富。
他说的那位罗祖根,就是一位靠制售伪劣机床发了财的小老板,赚到钱之后,立马就把原来的房子拆了,盖了现在这幢洋楼。这幢楼之豪华,在枫铺镇都是出了名的,具有地标性质。
罗祖根敢和镇政府叫板,是他坚信镇政府拿他的房子没办法。镇政府当然可以没收他的房子,但没收之后的处置是一件头疼的事。镇政府不可能把房子留在自己手上,只能按照规定进行拍卖。
在枫铺镇,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那就是大家都不会去购买政府拍卖的房产,因为大家会认为你是落井下石,这是很败坏人品的事情。
别人不出手购买,最后就只有原来的房主去买,由于没有竞拍者,原来的房主就可以把价钱压得很低。
想想看,政府没收一幢房子,用于冲抵10万元的罚款。最终这幢子却被原来的房主以1万元的价格买回去,这不就成了一个笑话吗?
至于说政府把房子没收之后直接拆除,这样的选项是不可能存在的,这个损失谁来付?
“国家来承担。”
这是王梓杰给王柄森吃的定心丸。
几十万的罚款并不是目的,目的是要让制假售假者看到国家的决心。
那么,还有什么比直接拆了制假售假者的豪宅更震撼人心的呢?
第五百五十三章 零容忍态度
“轰!”
一辆挖掘机的铲斗重重地砸下,一幢豪华小洋楼的半边墙壁立马就坍塌下去了。外墙上价格不菲的瓷砖变成一堆碎片,扑楞楞地落了一地。
“我的天啊!我不活了!”
现场外,一名妇人以头抢地,号啕大哭。她身边的两名女性亲友用力地拉着她,不让她冲上前去,但这二人的眼睛里也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是真实的。
在拆房现场的周围,还有乌泱泱的围观群众,众人看到这一幕,也都是一个个把嘴张得老大,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表达自己的震惊。
“罗祖根家的房子,就真的这样被拆了?”
“可不是!他跟镇上叫板,说绝对不赔钱,让镇上拆他的房子。”有知情人低声地说道。
“这不就是说句气话吗?哪有真的让镇上拆自己房子的。”有人辩解道。
“嗤!这话也就是骗骗小孩子,明明就是在赌镇上没这个魄力。”
“人家住得好好的房子,花了100多万装修的,说拆就拆了?哪怕是没收了拍卖也好啊。”
“没收有用吗?别告诉我说你是昨天才到枫铺来的。”
“倒也是……”
“真狠啊,看起来,镇上这一次是真的要下重手了。”
“这可不是镇上要做的,就王柄森那个怂货,能有这样的魄力,这事啊,听说是通天了,来来来,我告诉你……”
如果说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枫铺镇群众的智慧就是无穷的平方。在以往,这些人把他们过剩的智慧用来发明各种各样的造假手法,同时也会匀出一点点用于揣摸政府的意图,因为他们要根据政府的意图来决定自己做事的底线。
枫铺镇以往也搞过好几次“严厉打击”的举动,甚至还有宝南省直接派人下来督办的。但每一次打击,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而枫铺镇的造假小老板们也学会了逃避打击的方法,遇到风头就跑出去躲一段,家里留下妻儿,就赌你政府拿他们没办法。
这一次,王梓杰、唐子风亲自到枫铺镇来抓典型,照着李世伟、胡秋他们的想法,自己只要做个姿态,比如把那些造假企业贴个封条,也就能够把中央来的人糊弄过去了。但王柄森悟出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主动提出要变更打击方法,一定要让造假者感觉到恐惧。
王梓杰、唐子风这些人,没有太多的农村基层工作经验,对于如何让一群乡下小老板感觉恐惧,缺乏直观的认识。王柄森于是告诉他们,至少对于枫铺镇的小老板们来说,房子就是他们的软肋。如果不仅仅是没收,而是当众把他们盖得美仑美奂的房子拆掉,经济上的损失是多少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会对他们的内心造成强烈的打击。
王柄森唯一觉得困难的是,房子是有价值的,镇政府没收违法者的房子,是用来冲抵他们的赔款和罚款。如果把这些没收来的房子拆除,就会造成资金的损失,在财务手续上通不过。
这个问题,由唐子风给解决了。他表示,为了给违法者造成震慑,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临机集团可以出资买下这些房子,然后直接拆除。
被选中作为吓猴鸡的那位罗祖根,听说镇政府要没收他的房子并当众拆除,直接的反应就是哈哈大笑,因为他丝毫也不认为这种威胁会是真的。
光装修就花了100多万的一幢小洋楼,谁敢下手去拆?肯定是那个从上头派下来的书生镇长想对自己搞什么恐吓手段,逼自己认错退赔。自己好歹也是干了几十年违法勾当的人,还会怕这样的恐吓?
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镇政府居然真的就这样做了。在经过几轮警告之后,镇政府从外镇请来了几辆工程机械,当着全镇百姓以及无数的直播镜头,把罗祖根的这幢豪宅给拆成了二维状态。
罗祖根在看到自家豪宅墙壁被洞穿的那一刹那,就瘫倒在地了,嘴歪眼斜,万念俱灰。他的老婆便是先前那位喊天的妇人,但也只剩下这样的能力了。
被“邀请”前来观看拆房的,还有镇上的其他造假企业主,另外就是几位油头粉面的外地人,手上戴着手铐,身后跟着武警,知情人称,这几位正是向非洲倒卖伪劣机床的掮客,这一回也一并落网了。
看到罗祖根的房子被拆除,造假企业主们的心理防线都崩溃了,一个个拉着镇里的干部,声称自己认错了,愿意退赔,愿意接受一切处罚……,只要别动我的房子就行。
《枫铺镇采取雷霆手段打击造假售假行为,捍卫市场清明》
《一带一路不是造假者的乐园,宝南枫铺镇下重手端掉一个特大造假窝点》
《枫铺镇镇长王柄森称,对造假者将采取零容忍态度》
……
电视、报纸和网络迅速就被引爆了,各种煽情的标题配着拆房现场的图片和视频,一时间便占尽了吃瓜群众们的眼球。
中国百姓大多吃过假冒伪劣商品的亏,即便是这些年假冒伪劣商品少了,但对于假冒伪劣商品的集体记忆并没有消失。看到造假者被严惩,尤其是他们用不法收入盖起来的房子直接被夷为平地,大多数人选择的都是点赞,同时用圈圈提醒本地政府,让他们有样学样,狠狠地收拾一下街上那些坑蒙拐骗的商家。
地方官员没那么情绪化,他们注意到了新闻稿中出现的王梓杰、唐子风等名字,并看到了王梓杰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的相关谈话。官员们意识到,这件事情里最关键的因素是一带一路,这是一个政治问题,是不能开玩笑的。
明白了这一点,各地便开始排查各类涉外项目,给前往一带一路地区经商的商人及其家属发“温馨提示”,要求他们在当地诚信经营,切不可做出损害国家战略的事情。
在这些温馨提示中,官员们还似乎不经意地提到了枫铺镇的事情,暗搓搓地警告有些心术不正的商人:别以为到外面去经商就可以为所欲为,你的家还在本地呢。
在这场舆情中,各种“良知”人士自然也是不会缺席的,他们纷纷从法律、人性、人情等角度谴责枫铺镇的做法,祭出什么“今夜我们都是罗祖根”这样的陈年调调。但网民中的摸金党很快就从这些“良知”人士几年前的微博中找出他们抨击造假售假的言论,在那个时候,他们质疑地方政府是造假售假者的保护伞,质疑地方政府为什么不能把造假者的房子拆掉,以儆效尤……
咦,这不正是你们自己的诉求吗?我们照你们的要求做了,你们又说我们做错了。
我们真的很难耶。
王柄森没有被卷进这些舆论,他在亲自带人拆掉罗祖根家的房子之后,便向上级部门提交了引咎辞职的报告,并主动申请到非洲去处理善后事务。他也不得不辞职了,继续留在镇上,只怕是会被人打了闷麻的。
也许是因为看到王柄森确有一些才华,也可能是因为上级部门想给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王柄森很快就被任命为宝南省商务厅和技术监督局联合派驻非洲专门负责消费者权益保障的专员。
王柄森到非洲后,以枫铺机床事件为切入点,大张旗鼓地开展消费者权益保障工作,把国内行之有效的一些做法都推广到了非洲,并找了不少媒体帮忙炒作,闹得家喻户晓。
非洲的工业品市场以往一向都是被西方国家垄断的,店大欺客,当地的消费者哪有什么权益可言。可现在,中国人不但带来了物美价廉的商品,而且还带来了如春天般温暖的服务,让非洲消费者真正尝到了当上帝的感觉。
作为第一个在海外建立消费者权益保障中心的省份,宝南省受到了中央的表扬,其做法迅速得到推广。多个外向型经济比较发达的省市都仿照宝南省建立了本省的海外消费者权益中心,随后,国家层次的消费者权益中心也建立了起来。
这些中心不但监督中国出口一带一路地区的产品,也监督中资企业在这些地区的经营行为。一些原本打算在海外浑水摸鱼的企业,受到了警告和打击,中资企业海外拓展中鱼龙混杂的局面得到了极大的扭转。
“在海外保护消费者权益的做法,说明我们和某些发达国家的做法是完全不同的。我们没有把一带一路地区看成产品倾销地,而是谋求与这些地区的人民共享人类工业发展的成就,帮助他们尽快摆脱贫困,实现小康生活。”
王梓杰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这样慷慨陈词。由于海外消费者权益保护一事是枫铺镇事件的后续,王梓杰在国内被当成最早倡导这一举措的学者,这些天已经接受过无数拨采访了。
“王教授,我们听说,宝南省派驻非洲的消费者权益保护专员王柄森曾是您的学生,您能证实这一点吗?”记者在采访结束之后,问了一个花絮性的问题。
“是的,他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之一。”
王梓杰回答道,同时脸上露出恩师般的欣慰笑容。
第五百五十四章 这就是本质的区别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吗?”
冈田清三把一摞报纸扔在永井宏的面前,怒气冲冲地质问道:
“你说你能够把中国产品的信誉打败。可现在的情况,却是中国人利用你创造的机会,搞出了更大的宣传。现在媒体上都在对比中国产品和日本产品的售后服务,我们染野公司20年前的一些旧事都被翻出来了。
“有些媒体甚至还说,那些假冒的长缨机床,其实都是日本生产的,因为上面写的都是日文。
“我刚刚收到的统计数字,我们这个季度的销售量又下降了,中国机床的销售量却是大幅度上升了。”
原来,临机此前遭遇的危机,正是出自于永井宏之手。枫铺机床假冒长缨机床的事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且有些用户也并非不知道自己买到的并不是正宗的长缨机床,只是他们的生产中对机床品质的要求并不高,买几台山寨版的“长缨”机床也能应付。
永井宏是偶然听说此事的,他觉得其中有机可趁,便出钱收买了几位当地记者,安排他们去对那些使用假冒品牌机床的用户进行调查,搜集了一些黑材料,巧妙组织之后,便把脏水泼到了临机的头上。
永井宏当然知道这种伎俩只能起到短期的作用,假的就是假的,临机集团要想澄清事实并不困难。更何况,在当地还有一位极具人气的“宁校长”,只要他站出来替长缨机床正名,大多数的企业主是会选择相信的。
永井宏想要的,只是暂时打临机一个措手不及。在他想来,临机集团知晓此事,再派人调查,还有各种善后,怎么也得拖出去一年半载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染野如果采取一些积极的行动,比如做一些促销,很有可能从临机手里夺回一些市场份额,这就足以让永井宏向总部吹嘘自己的能力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中方的反应会是如此迅速。前后也就是几周时间,中方非但调查清楚了事情的原委,还派出了人员前往卢桑亚对受损失的业主进行赔偿。
几台机床其实值不了多少钱,临机集团直接回收了那些假冒品牌的机床,向受损失业主赠送了崭新的正牌长缨机床。借这个机会,临机集团展开了一轮强大的宣传,推出了“先行赔付”之类的新的售后服务条款。
更有被临机买通的记者,口口声声自称是独立记者,不代表任何一方利益,写出来的稿子却是红果果地吹嘘中国机床,贬损日本机床,并找出了许多陈年事例来说明日本机床企业曾经如何傲慢地对待非洲用户。
“天下苦倭久矣”,这是记者在一篇文章的最后发出的感慨,当然,译成当地语言之后,多少还是损失了一些韵味。
而此时,由冈田清三提出的降价促销方案,还在日本总部进行马拉松式的讨论,没有三两个月估计是不可能讨论出个结果的。
一方是雷厉风行,化被动为主动;另一方是犹豫不决,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主动变成了被动。到了这个地步,永井宏也回天无力了。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些技巧都是徒劳的。”永井宏叹息道,“中国人是在真正地经略非洲,而我们只是想从非洲赚钱,这就是本质的区别。”
“不,日本曾经也是充满雄心的,我们曾经赞助过无数的国际发展项目,包括对非洲的各种援助。不过,那都是昭和年间的事情了。进入平成时代以来,日本人的雄心便衰退了,只是执着于眼前的繁荣。而中国人,却在这个时候开启了他们的征途。”
冈田清三带着几分回忆感慨道,说到这,他拍拍永井宏的肩膀,说道:
“永井君,我已经老了,马上就要回去享受我的退休生活了。你还年轻,日本的未来就交给你们这一代了,努力吧。”
“放心吧,冈田总裁,我会努力的。”永井宏恭敬地应道。
一个月后,冈田清三被染野总部调回日本,随后很快就办理了退休手续。根据冈田清三的推荐,永井宏被任命为降格之后的染野公司非洲办事处负责人。
不过,永井宏很快就有了一个新的职务,那就是中国临河机床集团公司非洲销售中心的高级专员,他的主要职责就是撬各家日本机床企业的墙角,把它们的老客户介绍给中国公司。这就是后话了。
就在永井宏兢兢业业地为中国东家奔忙的时候,越南侯板工业园区里,美国特威格公司侯板工厂的总经理汉斯利正在向工业园区管委会主任阮德大发雷霆:
“阮德先生,你们承诺的配套体系什么时候才能建立起来,我现在连一个维修机床用的螺丝都要从中国买过来,如果是这样,我们当初为什么要从中国迁过来?”
“汉斯利先生,非常抱歉,我们一直在努力。不过,正如你们西方人喜欢说的,罗马并不是一天可以建成的。我们上个月刚刚引进了一家模具工厂,这也是为了和你们这些园区企业配套而专门引进的,我们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阮德用疲惫的声音回答道。说句良心话,阮德是真的想对汉斯利等外企高管更客气一些,但他现在也已是心力交瘁,想打起精神来与对方交流也难以办到。
听阮德说起模具厂,汉斯利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说道:
“你说的是那家自称从中国井南搬过来的模具工厂吗?那是一家完全不入流的企业。他们生产的模具完全达不到我们所需要的精度,而且稍微复杂一点的模具他们就造不出来,还说要从中国总部去调货。
“虚特!他们哪里是从他们的总部调货,他们分明就是回中国找了其他的模具厂订货,然后再加价卖给我们。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模具厂,只是一家中国模具代理商罢了!”
“我想,这仅仅是开始吧,它的厂长向我承诺过,明年他们会购置一批新的机床,提高生产能力……”阮德硬着头皮说道。
不干不知道。阮德最早被任命为工业园区管委会主任的时候,的确是踌躇满志的。他亲自带队去考察过中国的多个工业园区,并自以为了解了中国成功的秘诀。他全盘照抄了中国那些工业园区的管理规章,然后便开始大规模招商引资,或者说得更直接一点,就是撬中国那些工业园区的墙角,用更优惠的条件把原来在中国的外资企业撬到越南来。
阮德赶上了一个绝好的天时,那就是美国大统领在此时发起了对中国的贸易战。为了避免受到贸易战的影响,一些跨国公司开始计划把生产基地迁出中国,而越南便成为他们选择的目标。
在阮德看来,只要把这些外资企业吸引过来,工业园区就能红红火火地运转起来,就有了就业和税收,侯板工业园就会变得如他去考察过的那些中国工业园区一样繁荣。
想象总是美好的,但现实却很骨感。包括特威格等一干外资企业入驻之后,各种各样的问题便暴露出来了。园区管理上的事情,比如工作人员办事拖沓以及向园区企业索要好处等等,都还在阮德能够理解与控制的范围之内,生产过程中的种种瓶颈,则是阮德完全陌生并且感到束手无策的。
首先的一个问题,就是各家企业抱怨在当地招收不到合格的工人。侯板工业园在一开始就把自己定位为高端工业制造园区,拒绝接收没有技术含量的纯劳动密集型企业。可是,高端制造需要的是具有一定技能的工人,而这种工人在越南恰恰是极其缺乏的。
中国工业化的过程比越南更早,改革开放前的国有企业、集体所有制企业以及改革开放后涌现出来的大批乡镇企业,培养出了数以千万计的熟练工人。外资企业进入中国,能够很快地招收到足够多的熟练技工,稍加培训即可适应生产要求。
越南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过程,要培养出足够多的熟练技工,需要相当长的时间积累,而阮德却没有这样的耐心。
如今,园区里的许多企业,都不得不花高薪从中国招聘熟练工人来充实核心岗位,这对于企业来说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对于阮德来说,则是一种羞辱。由于中国工人的薪酬标准比越南本地工人高出若干倍,越南本地工人也极为不满,这种民意上的压力也是阮德不得不承担的。
工人的问题,还有解决的余地。生产配套的问题,却是几乎无解的。在被引进的企业开始生产之前,阮德以为一家企业是能够独立生产出产品的。及至这些企业完成设备安装,开始进行生产,阮德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产业体系”这个概念,一家企业要生产出一件产品,需要数十家、数百家企业提供配套,少了其中的任何一个环节,生产都无法进行。
而这,才是中国最强大的竞争优势所在。
第五百五十五章 并不是一个不可接受的选择
特威格工厂是制造小型家电产品的。产品中的电子元器件和一些标准件都是外购件,以往也是进行全球采购的,运到中国与运到越南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当然,越南港口的吞吐能力与通关速度,与中国相比也有一些差距,但总还在可忍受的范围之内。
除了外购件之外,特威格工厂自己还需要生产外壳和一些结构件,另外就是要进行产品的组装。外壳是冲压成型的,这就涉及到冲压模具的问题。模具的制造需要一些专用设备,特威格工厂当然不可能自己去建一个模具车间,其使用的模具,一向都是由专业的模具厂来提供的。
在中国的时候,特威格工厂所在的芮岗市有几十家专业的模具厂,设备非常先进,也有多年的模具制造经验。特威格工厂需要什么样的模具,只要打个电话,立马就有人过来接洽,了解具体需求。最快的时候,几个小时之内合格的模具就能够被送到生产线上,与整个生产过程几乎可以说是无缝衔接。
也正因为这样,汉斯利从来都没觉得模具是一个值得关心的问题,只要他在办公室里说一句“要有模具”,模具就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要来到侯板工业园,汉斯利就抓瞎了。别说在侯板,就是在整个越南,他都找不出几家水平足够高的模具厂。要在越南国内订购一套模具,供货周期之长,足够汉斯利新建一家企业来制造这些模具。
无奈何,汉斯利只能让自己的生产经理去联系远在中国芮岗的模具厂,请他们提供模具。有些过去就采购过的模具倒也罢了,对方可以拿着原来的图纸生产。有些新产品的模具,需要模具厂的工程师上门来实地测量,这可就麻烦了。
不说从中国过来的路途距离,光是签证,就要花费好几天时间。为了一套模具,人家厂家还真不愿意去费这个工夫。当然,如果特威格愿意付出几倍的代价,人家勉为其难地跑一趟也是可以的。
和特威格一样有模具需求的企业,在园区里还有十几家。大家天天在阮德面前呼吁,让阮德务必要去引进一家模具企业,为大家提供服务。
阮德研究了半天,终于明白模具厂对于一个工业园区的必要性。即便模具厂不在园区内,至少也应当是在园区周边,以便及时地为园区企业提供服务。
弄明白了这一点,阮德便安排人去引进专业的模具厂。越南国内的模具厂,阮德是指望不上了,因为模具生产是处于产业链上游的,以越南的工业化水平,还到不了这个层次。阮德瞄准的,依然是中国。
阮德派出的招商人员在中国碰了无数的钉子。那些中国的模具企业对于前往越南办厂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他们的理由是,越南的工业规模太小,难以达到模具企业的基本生产要求。
模具是生产过程中的消耗品,一套模具可以生产出数以万计的产品,所以企业更换模具的频率并不高。而精密模具的加工需要使用多种设备,铸造、锻造、切削、热处理,全套设备下来,投资非常可观。
在更专业化的生产体系下,模具厂也会把一些生产环节外包出去,交给更专业的企业完成。比如有些模具厂自己并不生产模具毛坯,而是请专门的企业完成毛坯铸造和锻压的过程,自己只做后期的切削,这同样需要一个完整的配套体系。
侯板工业园的入园企业并不多,产生的模具需求非常有限。而工业园周边无法提供与模具制造相关的配套,哪家模具企业要到侯板去建厂,就必须投入一笔不菲的资金,建立起一套自给自足的生产体系,资金回收将是一个极大的问题。
最终,侯板工业园只从井南引进了一家不入流的小模具厂。这家厂子愿意来侯板的原因,在于阮德答应了一堆优惠条件,诸如几年免税、土地免租金以及优惠贷款等等。这家厂子,也正如汉斯利说的那样,其实只是一个代理公司而已,它自己能够制造一些简单的模具,对于复杂和高端的模具,它就只能是声称回“总部”去制造,其实就是回中国去找其他模具厂订货了。
好处在于,至少汉斯利不需要自己跑回中国去了。这家小模具厂虽然生产设备不怎么样,好歹也是有模具生产经验的,能够弄明白各家企业对模具的具体要求,从而降低了生产企业与远在中国的模具厂之间的沟通成本,也算是部分地满足了各家企业的需求吧。
模具只是生产中涉及到的配套问题之一,类似的问题还有无数。比如说,生产设备出故障了,只是需要换一个螺丝而已,搁在过去,厂里的维修工自己跑到大街上随便找家店铺,就能够买到一个用于替换的螺丝,但在侯板,这就成了一个难题。
侯板工业园区里,倒也有两家标准件商店,但货色极其匮乏,大多数时候,特威格工厂需要的配件,在这里都买不到。当然,在别处也同样买不到。
两家标准件商店的老板都是中国人,服务态度很好。他们告诉汉斯利,因为园区的企业太少,对于标准件的需求量小,所以有些比较小众的标准件,他们就没有备货。
但是,只要企业提出具体的规格需求,他们立马就可以从中国订货,发运过来也就是三五天时间吧。
什么,机器上等着用,一天也等不了?
哎呀,你现在不是在越南吗?不能总用在中国时候的眼光来看问题吧。
机器趴几天窝要什么紧呢,大不了也就是耽误几天的生产而已。越南的人工费这么便宜,就算是白白给工人发几天工资,也损失不了多少钱的,是不是?
还有,要从中国订货过来,价格也是一个问题,你总得给我加一点运费吧?一个螺丝100元人民币不算贵吧,你算算,光是叫个快递就得花多少钱了,越南……可不是包邮区哦。
“我真后悔,真的!”
汉斯利化身为祥林嫂,见人就叨叨:
“我光知道越南的人工便宜,却没想到便宜是有代价的。在中国的时候,一切生产问题都不需要我操心,我可以天天去打高尔夫球,丝毫不会影响到我的工作业绩。到越南来,我每天都在应付各种莫名其妙的问题,甚至于采购一卷封箱胶带的问题,都会成为生产上的瓶颈。
“因为窝工而额外付出的成本,远比省下来的劳动力成本要多得多,这还不算因为这些本地工人的工作失误而造成的损失。我们的产品良品率比在中国生产的要低了一个数量级,这几个月我们收到的客户投诉比过去十几年加起来的还多,为这事,我已经被总部警告过好几回了。”
“是啊,我也觉得,把工厂从中国迁到越南来,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这是与汉斯利同时来到侯板工业园的另一位美国企业高管的感慨。园区有一家很有美国范儿的咖啡馆,平日里高管们都会到这里来坐坐,互相倒一倒苦水,也算是一种慰藉吧。
这个话题一说开,大家的牢骚都出来了:
“这都是因为我们那位大统领的脑洞!”
“可不是吗,如果不是他声称要对原产于中国的产品加税,我们又何必跑到越南来生产?”
“难道这不也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吗?我们贪图越南的廉价劳动力,这是主要的原因。我记得在座的各位都抱怨过中国的劳动力成本太高了。”
“劳动力成本啥的,我倒是不在乎,我只是觉得,中国人给的优惠条件越来越少了,没有越南人慷慨。”
“……或许是吧。我想,我先前对中国人的恶感是不对的,他们非常勤奋,也非常聪明,他们有资格享受他们的发展成果。”
“不不不,汉斯利先生,我觉得你只是嫉妒中国人而已。”
“可是,你不得不承认,他们抢走了美国工人的就业机会,而且他们的企业成长得非常快,美国的很多传统优势产业都已经被他们占据了。去年美中贸易逆差已经达到了3000亿美元,美国市场上的消费品都是中国制造的,而美国卖给中国的却是天然气和大豆,到底我们和中国谁才是发展中国家呢?”
“醒醒,汉斯利,你是不是被大统领的演说给洗脑了?你只是一个职业经理人而已,你需要的是对董事会负责,而董事会需要向股东负责,美国工人的就业机会,和你有什么相干?再说,就算特威格工厂迁出了中国,你们也并没有迁回美国去,美国工人依然没有得到就业机会。”
“迁回美国?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就美国工人的薪酬标准,还有动不动就罢工抗议的作派,谁敢把工厂迁回美国?”
“这不就对了吗?那么,汉斯利,你有没有考虑过把工厂再迁回中国去的可能性?”
“我想……这或许并不是一个不可接受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