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五章 劫难之后,是重逢
规则,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这个问题困扰着许多人,尤其是站在顶端的这一批大圣人。他们不同于圣人,暂且只思考着大道的问题,不用面对规则的限制,也不同于跨过天门的超脱者,已经与规则处在同一个层次。可以说是上不上下不下,卡在中间,为之烦恼着。
所以,当代表着规则肃清的浩瀚之势从南北两极,向四面八方蔓延时,他们由衷地感到无能为力。他们无法阻止着浩瀚之势,更不提浩瀚之势后遮蔽天地的黑色肃清线。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是凭借着一些力量,尽量保护自己势力范围。
黑色肃清线,从南北极极点涌出后,形成两个圆环,分别从南北极出发,蔓延向整个清天下,首先接触的便是北海与南极死地。南极死地还好说,那里因为天气环境极端,本身也没什么主要生物,大都是一些比较低级的,不会影响天下秩序的生命,即便消失了,最大的坏处也不过是减少了清天下的生物多样性。
但北海不同,这里有着丰厚的海洋资源以及生命。规则肃清本身就是一视同仁的,不论是什么生物,只要是从天地获取过自然母气分化而来的各种气息,那就会被肃清,不管其本身存在意义是否出错,全盘肃清。
而在当今天下,哪有生物不接受日月精华,天地灵气的,能不能为自己所用是另外一回事,但灵气本身遍布了全天下,任何事物或多或少都接触过。所以说,这场世纪劫难,是具有绝对破坏性的。
之前在学宫里的诸圣商讨大会上,李命就推演过,如果没有什么外力干涉,那么这场规则肃清会抹杀掉清天下九成五左右的生命,破坏九成八左右的建筑,几乎可以说会把清天下现行的文明、秩序摧毁得濒临灭绝。后果是毁灭性的,要在这样的情况下,重建文明,需要两千年的时间,那还得是剩下的人不出现内乱全部投入到重建文明之中才行。
这样的结果是众人能预想到的。可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毕竟文明结构是金字塔形状,如果中下层被瓦解,那剩下的上层绝对不会独善其身。毕竟,许多圣人乃至大圣人的大道、申通种种都与中下层挂钩。
站在北海之巅,李命看着滚滚而来的黑色肃清线,无奈太息。
仅仅只是感受一下,他就知道那不是自己这个层次的存在,即便自己使出浑身解数,也难以阻挡半分。
莫长安在他旁边,轻声说:
“长山先生,之前叶先生同我说过。我们不必担心这场世难。”
李命比起十年前老了很多,眼角满是皱纹,双鬓也已斑白,本来通明的眼中也爬上了浑浊的血丝。莫长安看在眼里,心中满是苦意,他很尊敬李命,所以见到这短短十年这么大的精气神变化,十分不是滋味。
“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太痛苦了。”李命抬起手,颤巍巍地抹去额头细密的汗珠,“这次或许能过去,但下次呢?如果叶先生他们走了呢?”
他指了指陇北雪山下的原住民,“你看他们,面对着这样的劫难,有何办法?我们救一个能救,救一批能救,但全天下所有人呢?更不说其他的生命。他们又该怎么办,面对天灾,真是无计可施啊。”
李命叹了口气,眉头颤抖:“我曾推演几万次,也没能得到一个合适的办法去解救普天之下的平凡人。要说,他们弱小,所以就该被淘汰,可是,谁曾经不是弱小的,但也依旧没有人去剥夺曾经弱小者变强的权利。”
莫长安说:“我们无法考虑到一个点。长山先生,你不必责备自己。”
“可这是我辈人不断向上的缘由与目标啊。读书人一辈子通达道理,了解万物,如果不是为了表达于全天下,不是为了让文明薪火永传并更加耀眼,那还叫读书吗?”李命语气里满是疾痛。
十年前在神秀湖,面对千年大潮,他不曾这样痛声疾呼,因为那是他还有能力庇护一切,但现在,没有了。他再一次像曾经那样,面对饿殍满地的焦土却无能为力。
莫长安渐渐发觉,李命的话是言语有所指。
是啊,读书是为了让文明薪火永传并且更加耀眼。可是,最会读书的那些人呢?可曾为文明添砖加瓦吗?
无能力的人要直面灾难,有能力的人却高高在上。
莫长安不由得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他希冀,在天上那些人,还并没有遗忘本心。
李命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将脸涨得通红。
莫长安连忙搀扶。
李命半耷着身子,目光遥远,“而今又思玄女之妙法啊……”
“长山先生,不必这么悲观。”
李命一脸苦楚,摇摇头,“长安,你可知,两位圣人已经四千年未触碰天下了。”
莫长安当然知道李命口中的“两位圣人”是谁,自然是至圣先师与明圣。他不知道说些什么。
“从师染走后……”李命嘴唇泛白。“我许多次欺骗自己,师染只是一个极端,只是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再给自己一个理由,去解释这一切了。他们啊……或许真的只考虑世界了,将地上这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当作了规则的一部分。”
莫长安不知道如何去评价,但显然可见的是,李命已然不再认同天上两位圣人的态度了。
他忧心忡忡,不知这是否会成为儒家的一个转折点。
李命接下来一句话,彻底让莫长安明白,儒家已经不再是曾经“教治天下”的儒家了。
“长安,儒家需要一位新的圣人。”
莫长安心中颤抖,“长山先生……”
“那不是你我,不是天上的两位,应该是真正的读书人。长安,我们总是读着读着书,就变成了讲着空道理,被大道所蚕食了,被规则所裹挟了,忘记了,我们读书做学问本该是不断打破陈旧的,腐朽的一切,本该是争那一口气的。”
李命眼神虚妄,“可那一口气某一刻放下了,就再也提不起来了。”
莫长安忽然笑着说:
“长山先生,何不对叶先生的学生们怀以期待呢?他们每一个,都十分优秀啊。”
李命想起了主持神秀湖大潮的秦三月,想起了那个要练剑拯救苍生的胡兰,想起了一剑斩掉洛河之龙的曲红绡,想起了何依依……他想起了很多人,渐渐地就泪流满面了。
“叶先生他,明明有着天大的本事,却一直致力于教会这个世界,如何拯救自己……长安,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孤独啊……”
莫长安感慨万千,他与叶抚接触得最多,一直以来,都感觉叶抚不愿多打扰这个世界,身居幕后,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现在被李命这么一提起,他渐渐明了,叶抚所做之事,才应该是一个先生该做得。毕竟,先生教导学生,本就应该教导学生自己去答题,而不是帮学生答题。
如果困难全都被先生解决了,那学生到底成长了什么呢?
黑色肃清线在高度上,覆盖了清天下往上自然母气演化出的气息能够达到的最高处,往下,直达最深处的世界大灵脉。可以说,清天下被两道巨大的黑色圆环彻底包裹只是时间问题。
文明的毁灭,秩序的崩塌就在眼前。
圣人、大圣人们忧心忡忡,都想着如何最大程度保全自己的势力范围,这里施法,那里留下申通,招数尽出。
而当他们焦急的时候,数不清的凡人、普通修仙者、魑魅魍魉、精怪、妖兽还过着平常的生活,从来不担心什么,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劫难已经来临了。他们甚至没有能力,没有资格去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普通人永远都是草芥,任何时代都没改变过。
可总有那么些存在,看着、念着、惦记着众人的意志,受着万物意志的驱使。最平凡最普通的人,拥有着最大的力量,即“存在”的力量。他们存在,他们念想,便是力量。即便他们并不知道劫难即将到来,但他们从不会希望自己的生命被无情剥夺。
万物的意志共同性,是“存在”。
照耀大地的辉光,因为“存在”的意志而出现,而耀眼。宣告着,最容易被忽视,但最不应该被忽视的,是最平凡的万物。
辉光从清天下的中心亮起,直奔天空。巨大的光柱破开层层叠叠的乌云,将一切遮蔽大地的灰霭驱散。
陡然的闪光,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即便某些地方还是晚上,此刻也皎如白昼。
李命怔怔地向着清天下中心的光柱看去。不同于一般人只能看到光柱,他还能看到一缕又一缕代表着万物意志的辉光,不断从四面八方向光柱汇聚,让其更加耀眼,更加伟大。
所有知晓这场世纪劫难的人都在关注着,目不转睛,看着巨大的光柱,期待着。
李命悠悠说:“最强大,最不可替代的从来都是万物的意志。”
莫长安没来由得说出叶抚之前说过的话:
“任何脱离万物意志,脱离世界本身的人,都会失败,不论做什么。”
李命默不作声地流着泪。
巨大的光柱开始张开,以着极快的速度,不落下任何一个角落,向世界的两极张开。
每个人,每个生命,每一个存在于世界上的事物,都被光柱拂过。光柱没有带给他们多大的改变,只是给了他们由衷的安心感,好似被告知了,只管一步一步走下去,世界永远不变,永远包容任何事物。
陈放站在驼岭山的琼楼上,虚着眼睛看着蔓延向天下两极的光柱。他随手扔了一把胡豆给旁边的毛驴,面无表情地说:
“傻驴,我真的走错路了。还有他们,他们也错了。”
毛驴哼哧哼哧地吃着胡豆,大牙帮子露在外面。
“李命对了一半,也错了一半。他算半个圣人,我的话,是个俗人。”
他忽然笑了起来。四千年来,第一次笑了。如释重负,细细喃喃:“这下再没有什么压力了,因为我彻底输给李命了。”
毛驴继续吃着,似乎在扮演着“对牛弹琴”的“牛”。
“他们……真的不会多看这天下一眼。宁愿一切推到重来,也要保证安稳。可,安稳是什么呢?是文明毁灭秩序崩塌吗?”
陈放似乎累了,坐了下来,随后躺在琼楼之顶。
“难怪他们叫大圣人之上为超脱者啊……脱离了庸俗,难怪啊……”
一片厚重的云层上,叶抚和齐漆七站在这里。
巨大的光柱……或者该说光环扫过他们,继续向着两极而去。
齐漆七问:“所以,解决劫难的,还是万物本身?”
“是的。万物意志才代表着万物。”
“真是令人费解。其实我想知道,道祖、至圣先师他们为什么不出手,是知道万物意志会解决吗?”
叶抚摇头,“他们不出手,只是因为他们见过太多了。地上所有生命就算是死遍了,也不会对他们本身造成什么影响,所以,何必出手。”
“我不能理解。兼济天下,不应该是圣人的基本要素?”
“你不是圣人,所以你这样认为。”
齐漆七心中有种破灭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自私了,但也不认为就应该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建立起的文明就此毁灭。
“我不知道谁对谁错了。”
叶抚说:“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他的确无法回答,因为对错在他这里更加没有意义。
“感觉还有很多等着我去学啊。”齐漆七很认真,态度也正经了许多。
“现在,你还觉得我是在迫害你吗?”叶抚笑问。
齐漆七立马瞪大眼睛,嫌弃地瘪了瘪嘴,“限制我的自由,是对我最大的迫害。”
叶抚微微抿嘴。
“可齐漆七,你要明白啊,自由不是生来就有的权利,是需要去争取的。从来没有绝对的自由,你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所见所闻,都受着万物的影响。”
齐漆七没说话,他所说的自由是狭义的,叶抚所说的自由是广义的。
他们静静地站在云端,看着携带着万物意志的光环抵达两极,与黑色肃清线融为一体。
世界劫难的出现普普通通,消失也是普普通通。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过程,更加没有曾经世难的艰难抵抗。
人们照常过着自己的生活,一点都没收到惊扰,甚至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站在高处的人们,都有了理由去相信,世界的拐点出现了,高高在上的那些人,并非神圣的。
云端,叶抚二人的身后,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随后声音响起:
“我终于找到你了,先生。”
二人转过头,齐漆七惊愕地喊道:“曲师姐。”在驼岭山里,按照辈分,曲红绡是他的师姐。
曲红绡只是冲他稍稍点了点头,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叶抚。
叶抚笑道:“你来了。”
“你这不是等着我来吗?”
曲红绡无比清楚,叶抚是故意让她发现的。
“我总要履行与你的约定。”
曲红绡鼻子发酸,“你……太过分了。”
“对不起。”
“不要道歉。这好像你真的做错了什么。”曲红绡说:“我只是出于私心。”
“我也是。”
“我有很多话想说。憋了很久了。”曲红绡有些丢掉了自己的沉稳与冷静。
叶抚说:“这次有机会说个够。”
“你们要叙旧,那我呢?”齐漆七不看场合地打岔。
叶抚和善一笑,“你先去老山历练吧,我随后就来。”
他说完,提着齐漆七后衣领一甩,直接把他甩往天下另一角了,齐漆七连个“啊”都没来得及喊。
曲红绡忍不住笑了一声,“先生你真是不讲道理啊。”
“他太吵闹了,破坏气氛有一手的。”
叶抚说着,转过身,向着云层某一处走去,“红绡,你也变了很多啊。”
曲红绡迈步跟上,“先生何尝不是呢?”
她飘逸的短发,在风中荡漾,身上每一处招展的衣裙,都在笑着。
“你见过白薇了吗?”
“嗯,见过了。她很好。”
“接下来,就要你去阻止她了。”
“我知道。”曲红绡点点头,接着她说:“不过,我不懂,你为什么对她这么残忍。”
“她太显眼了。这不是什么好事。”
“先生有自己的想法。不过从我的角度看来,我觉得先生不必要与她保持这种距离。”
叶抚摇摇头,“适当的距离,对我和她都好。”
“是吗,大概是我不懂情爱了。”
叶抚笑笑,“你的确是个白痴。”
“啊!”
“我是说在情爱方面。”
曲红绡有些不服气地捏着拳头,“我觉得我已经告别白痴的等级了。”
“进入笨蛋等级了?”
“先生你太小看人了,我已经很擅长处理这种事了。”
叶抚莞尔。
“你别以为我说假话啊!”曲红绡追上去,站到叶抚旁边。
叶抚忽然停下来,岔开话题:“到了,跟上次,还是一样的地方。”
曲红绡愣愣看向前方,一个小酒馆,静静卧在云间,开着门,外面摆满了酒坛子。
她看到这个地方,脸稍稍红了。因为她想起在深秀湖,对着叶抚耍酒疯的时候。那时候,也是在同一个酒馆。
不过,这次是云上。
老板娘坐在酒馆柜台里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忽然听见有人的脚步声,立马站起来,满脸营业笑容:“哟,两位客官这是要喝酒吗?”
待到瞧清楚来人后,顿时脸色一变,“怎么又是你们!”
她分明地记得,之前在神秀湖招待过这两人。
“哎哟,两位客人,今天我头痛,要不然二位改天再来?”老板娘顿时抱着脑袋说。
叶抚笑道:“没事儿,我专治头痛。”说着,他手指划开一道虚空裂缝,凌冽的虚空气息倾泻而出。
老板娘顿时苦哈哈地笑道:“哈哈,还真是啊,你这么一说,头就不痛了。两位客人,要喝什么酒?”
“那当然是老板娘你珍藏的佳酿了。”
“得,待我取去。”说完,老板娘转过身就是一脸肉痛的样子。
曲红绡含蓄一笑,“先生,你变坏了。”
“是吗,我觉得我挺讲道理的。”
叶抚摊摊手,随后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来,风吹进来,撩起他的鬓发。
曲红绡静静地看着,嘴角弯弯。
她又想起在里的日子,那时的叶抚也喜欢这样坐着吹吹风。
第五百五十六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叶抚将酒倒进分酒壶,然后给曲红绡斟了半杯。
先生亲自给学生倒酒,哪有不喝的理。曲红绡就傻愣愣地端起酒杯一口闷了,立马就呛了喉咙,咳得脸红。
叶抚看着好笑:
“你也太实诚了。”
曲红绡羞了,但脸本就呛红了,倒是看不出来。她直白地说:“我感觉我要喝了才行啊。”
“为什么?”
“我错了。”曲红绡愧疚地说。
“所以你是打算给我赔罪?”
曲红绡点头。
叶抚笑了笑,反问:“你觉得我需要吗?”
曲红绡憋着一口气,想了想,然后作罢吐出,“不需要。”
“有时候,你还是太拘谨了。尽管你是我第一个学生,却跟三月和胡兰完全不同。”
曲红绡怔怔地盯着桌上的下酒菜,“是啊,我也感觉。”
“那,这是为什么?”
“先生是个奇怪的人。你没有什么欲求,也不希冀什么事,站在这个世界上,却又与世界保持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你那时还感受不到这些吧,在三位书屋里。”
“嗯,但仅仅凭着曲红绡的直觉,我就感觉先生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没有人会是一样的。”
“但大多有迹可循,不论是乌合之众,还是高高在上的圣人大圣人们,都遵循世界规则,都能找到共同点。以前我感受不分明,只能说直接上这么觉得,但现在,我十分清楚,你不遵循这个世界的规律。”
曲红绡目不转睛地看着叶抚。
“先生,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吗?”
叶抚目光深邃而悠远,“很久以前了。”
“没错,我早就见过你了,还在我是‘煌’的时候,在我诞生之初就见过你了。我甚至确信,当初的我,正是按照你的模样,才造就了人的出现。”曲红绡一句一句,吐字清晰而分明,“所以,先生,你的存在真是惹人遐想。”
“那你觉得这是必要的吗?”
曲红绡肩膀沉了沉,“这并不是必要的。”她抬起头,“但我不甘心,我的私心很不甘,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感受你的存在,不能确定你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叶抚沉默了一会儿,“可,红绡,许多事,并不是不甘心就能解决的。”
“我……知道。”曲红绡摆了摆手,任性地说:“我不想说那些了。话说回来,那条小白龙给自己取名‘煌’,也是你影响的吧。”
“嗯。”
“为什么?”
“他适合。”
曲红绡松了口气,“也好。从我决定成为曲红绡那一刻,就不再是‘煌’了,但‘煌’总要有人继续担任。不过,他愿意吗?”
“愿不愿意,要之后才能说得清楚。”
“如果他拒绝?”
“那就拒绝吧,‘煌’这个名头总有人去承担的,不是他,也会有其他人。”
“所以,不是世界选择了他,而是你选择了他。”
“嗯。”
“那这证实了,你的确是高于世界的。”
叶抚笑着打趣,“被你套话了。”
“呵,你根本就没打算隐瞒罢了。”
曲红绡有些不开心。她很少会有负面情绪,但一有负面情绪就如温早见所说,表现得十分明显。她撅起嘴,手指不安分地敲打桌面,目光也汇聚不到一点上,不知在看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端起酒杯就要喝酒。
叶抚伸手拦住她,“一个人喝闷酒是对共饮者的不尊重。”
说着,他同样端起酒杯,敬道:“红绡,好久不见。”
曲红绡心情略好一些,抿了抿嘴,然后同样说:“好久不见。”
一饮而尽。
“之前不是说过吗,我在情感处理上进步很多了。早见的事,我能坦然面对了。”
“那你的决定呢?”
“她是我的朋友,我会一直把她当作朋友。”
“啧,还真是不完美的结局啊。”
曲红绡微微仰头,“我不能欺骗她。人对感情的需求是不一样的,如果说情爱的低级表现是繁衍本能,那这样的本能早已无法束缚我了。如果说情感的高级表现是精神需求,而我现在除了你以外,早就实现了精神满足,更加不需要了。而友谊不一样,友谊只是非常简单的好感,是个人对人际的基本表现。”
“把情爱这么美丽的词说得这么教条,你还真是残忍啊。”
“可不要打趣我了。倒不如说说你自己,白薇姐姐你怎么面对,三月你怎么面对,我就不说其他的了,肯定还有我所不了解。”
“你个一窍不通的家伙反而教训起我来了。”叶抚呵呵一笑,表示不屑。
“转移话题,你心虚了。”
“不至于。”叶抚说,“这些事了,难捱的总不是我。”
“但你要是不管,那就是不负责。”
“我无法对每个人负责。”
“你能。”
“强人所难。”
“你不是人。我早就跳出思维惯性了,先生你根本就不能用这个世界的观念去看待。你有能力处理好一切。”
叶抚说:“但我没有必要。”
“的确。”曲红绡笑了笑,“所以啊,我也只能说说你。做不做,还是你自己的事。”
“你这是把我往坑里推。学生坑老师的,你是第一个。”
“你跳进去了,才叫坑,不跳进去,那只能叫说说。”
叶抚认真看着曲红绡,然后倒了杯酒,“可真是个好姑娘啊你。”
“承蒙夸奖。”
他们再饮一杯。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板娘,倾着身子,抵在柜台上,好奇地看着窗边的叶抚和曲红绡。
这对客人啊,可真是让人费解啊。
算了算了,我一卖酒的,犯不着给自己添麻烦,老老实实招待好就完事了。
叶抚和曲红绡叙起了旧,那些在里平平无奇的日常,也成了两人反复咀嚼的话题,似乎书屋里的一场雨,都也是隐藏着大玄机的。事实上,那些日子的确是平凡的日常,之所以能反复咀嚼,是因为对现在的二人而言,过去不曾珍惜过的日常,才是弥足珍贵的东西,放进回忆里也能占据很重要的部分。即便是多年以后,写起回忆录时,那段时光也是倾注感情与篇幅最多的。
“还有雪衣的事情。”曲红绡说。
“你见过她了?”
“嗯,她沉睡了。”
“这样啊。”
叶抚不知在想什么,看向别处。
“为什么呢?我想不明白。”
“没什么,她只是耍脾气。”
“因为你不在她身边?”
叶抚说,“过度依赖我,不是什么好事。”
“挺……奇怪的吧。她那么依赖你。”
“可说不好。雪衣是意外之中的意外,不能以常理去看待。”
曲红绡知道叶雪衣身上还有很多秘密,也知道那些秘密自己并不能去轻易触碰,但她与叶抚之间微妙的关系实在是令人好奇。
“算了,以后总有机会知道的。”
曲红绡自顾自地端起酒杯,碰了碰叶抚的酒杯然后就一饮而尽。
“喝这么多,你有这个酒量吗?”
“酒不醉人,人自醉。”
这倒是句实话,都是这个层次的人了,怎么可能真的喝醉,除非自己想醉。
“先生,对于三月,我依旧有许多不解。”
“不要问我。我不会说的。”
“真是过分。”曲红绡忽然直勾勾地看着叶抚问,“‘或者’是谁?是胡兰吗?以前我忘记了,现在全都想起来了。她干涉了历史,干涉了规则,干涉了整个世界。她到底在做什么?”
叶抚认真看着曲红绡,一句话都没说。
“这两个问题没有答案。”
“为什么?”
“因为,我也不知道。”
曲红绡像是遭了天雷,愣在原地,“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一定是骗我的吧。”
“我不确定,不确定的事情就等于不知道。”
“还能有你不确定的?”
“作为叶抚,我的确不确定。”
“作为叶抚?”
叶抚说:“红绡,你能理解世界与世界之外的关系吗?”
“嗯。”
“叶抚是这个世界的,我是这个世界之外的。这么说,你懂吗?”
曲红绡脑子绕了绕,“所以,你无法处在叶抚的状态下去确定或者的痕迹?”
“是的。”
“她是升格者吗?”
“不是。升格者还没那么厉害。”
曲红绡眼神虚游,“那还真是惹人遐想啊。不过这似乎不坏。”
“为什么?”
“直觉。”
“又是直觉?”
“谁知道呢。”
曲红绡撩了撩鬓发,露出小巧精致的左耳,“先生,何必想那么多啊。今朝有酒今朝醉才是。”
“又说胡话。”
“之前总惦记着跟你喝酒,现在真喝上了,哪能不喝醉。”
说完,她又饮一杯。
酒不醉人,人自醉。
曲红绡脸上起了酒晕,眼神渐渐迷离。她此刻微醺的样子要是被温早见看见,那估计会兴奋几天。性感而迷人,这可是限定版的曲红绡,除了这样的时候,是绝对见不着的。
渐渐地,她醉了,嘴里还不停念叨着一些话。
零零碎碎的,大致意思是想要忘记一切,回到里。
“还真是贪心的念想。”叶抚轻抿一口酒。
曲红绡躺在桌子上,垂下的短发盖住了她的脸,只露出泛着粉意的鼻尖。
高高在上的人皇,也会做梦,还是孩童般天真而单纯的梦。
曲红绡梦见里的人,大家都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生活。读书、调皮、弹琴、养花、撸猫、喝茶、做糕点、看星星看月亮……无忧无虑,不用担心天下,不用念着世界。
可这终究是梦。
梦会醒。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铺满了酒桌,杯中还未喝完的酒泛着粼粼波光。余晖装饰了曲红绡的发梢,也叫醒了她的美梦。
她睁开眼,看着窗外远空的美景,坐直了身体。
老板娘站在柜台里,靠着酒柜,“他已经走了。”
曲红绡并不意外。
“多久?”
“不久。他等到夕阳照进来,看了一会儿夕阳,也看了一会儿你。”
“他是我的先生。”
“嗯,我知道。”老板娘倦懒成熟的声音很性感。虽说老板娘这个称呼是俗气了一些,但她的确是个难见的成熟美人。
她啄了啄自己的小烟斗,吐出白雾,继续说:“你这样的人,在我这里喝醉了,还真是少见。”
“有何不可?”
“没什么。只不过高高在上的人们,总是擅长伪装自己,生怕露出一丁点破绽。你跟他们不一样。”
曲红绡拍了拍脖子,“你的酒很好喝。”
“谢谢夸奖。”老板娘笑得花枝招展。“小妹妹,我说啊,你是有什么烦恼吗?”
“没什么。”
“你可是满脸都写着烦恼呢。”
曲红绡瞥了一眼老板娘,“人的悲欢不尽相同。”
“可总有些事,能相互共鸣。”
“你擅长跟客人聊天。这是你的身份所致。”
老板娘吐出一口烟,“能说会道的确是当酒馆老板的该有的。但我的话,也的确是我真心想说的。”
她这一口烟,好似掩埋着数不清的故事。
“尽管我有烦恼,你也无法替我解决。”
“能不能解决是一回事。但说出来,总是要比憋在心里好受。”
“那也得分跟谁说。”
“跟一个与你不相干的外人说,是没什么压力的。”
曲红绡看了看老板娘,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老板娘也不说话,轻松悠闲地抽烟。
过了一会儿,曲红绡说:“我所预见的结局是个彻底的悲剧。”
老板娘不去猜想是什么事的结局,“已经预见了悲剧,那就不算悲剧了。真正的悲剧是意想不到的。”
“是吗。”
“预见了悲剧的悲剧,那只能叫没滋没味。悲剧啊,可是要颠覆你一切的美好,把诸事全都给你撕碎了,揉杂了。”
曲红绡转过身,认真看着老板娘,“你为何这么理解?”
“小妹妹,这些理解全在个人的。单单看一个人的一生,不论他高低如何,即便一辈子籍籍无名,淹没在时代的浪潮里,单单只看着人,也会觉得他过完了复杂的一生。”
老板娘笑了笑,“既然预见了悲剧,就去改变。改变不了,就接受现实,把这当成自然而然的结果。”
“这难道不是消极者的态度?”
“乐观者的态度又如何?非要对着没滋没味的结局哈哈大笑吗?非要昧心地鼓励自己让自己看开点吗?小妹妹,你的追求,难道还是热血少年般的不断向上,努力拼搏完成梦想吗?”
老板娘的话语十分尖锐,似乎没有她之前所想的招待好两位客人就好那样。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即可。毕竟,这是你我唯一的自由了。”
曲红绡看着老板娘。她觉得老板娘的言语完全不像是个平常的人,但在她的认识里,老板娘又的确是个平常的人。
平常人的一生,也能这样波澜壮阔吗?
曲红绡不知道答案,但她想知道这个答案。
她遥遥地望着远空,肆无忌惮地发挥着想象力。
第五百五十七章 **之都
曲红绡阻止了世难的发生,但相应的,她也要承担世难本来的责任。
规则肃清,是世界运转下,受到外界威胁,所进行的最后一次内部肃清,简而言之,就是在面对外界威胁前,先镇压内乱,将一切会干扰到规则的全部肃清。
规则肃清没有发生,那么曲红绡便要承担规则肃清要做的事。清除一切遗留问题以及规则运行时出现的错乱。这是一个对她而言没什么难度,但比较麻烦的事情,需要耗费大量的事情,所以,之前她才会对白薇说,之后的世界暂时由她主导。
这段时间里,东宫完全进入蛰伏状态,外边儿的人看不到里头,里头的人也不与外界接触。
曲红绡开始展露她的手腕,首先便是清理虚空裂缝,从南部地区的落星关遗留问题,再到东部海域与西域接壤的割裂屏障。世难过后,天下格局的确在发生巨大的改变,但这次改变是众人意想不到的,因为完全脱离了他们的掌控,跟之前预想的截然不同。不论是大灵脉的走向、母气分化后的资源的调控以及战略地位的争夺,都完全不同。
好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高高在上,在众人头顶他们所看不到的地方,暗中操纵着世界的走向。
这样的变化让本来指望在世难后翻身的势力着急坏了,一个个争先恐后要去东宫拜访大帝,询问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东宫白薇根本不见他们,并且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我从来没有许诺过劫难后的格局划分事宜,这全是你们自作多情,还请认清自己,多行不义必自毙。”
划清界限一般的态度,狠狠冲击了现行的各大势力。而之前主导改写格局的北原以及中州二地的各势力更是措手不及,因为早早世难之前他们就开始布局,好争取先机,结果现在世界走向完全被无形的力量操纵了,之前的布局彻底浪费,甚至还沦为他人嫁衣。
那天下第一的东宫一句话都不说,各位势力掌舵人连个耍嘴皮子讲道理扯蛮经的地方都没有,只要嚼碎牙齿往肚子里吞,生一口闷气作罢。
中州两帝朝之一的应朝皇帝便是这般,吃了亏,没地方找回场子,独自坐在御书房里,听着私门卫报备这次世难,损失了些什么资源,丢掉了哪些主动权,以及丧失了什么地方的话语权。
私门卫佝着腰,将这些天来统计的损失一字一句报备上去。念得是一个惊心动魄,毕竟应朝作为两帝朝之一,一声不响就损失那么多,任谁听着也是烦躁不已,更不提主导这次布局的应帝。他一个当皇帝的,又是应朝上下唯一的当权者,如今是一招未使就费去了应朝平稳多年攒下来的资源,这打了脸不说,更重要的是伤了国运。
打不打脸,或许只有他自己清楚,但那国运,可是镇国司里的文武大将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嘴上肯定不敢说什么,但免不了心里念叨啊,猜咱那尊贵的大帝,到底是做了些什么,才至于一帝朝国运都受到如此这般损伤。
白尽山自成了大圣人后,再没动过肝火,已经不再有什么值得他反复酿在心里发臭发烂了,但现在,听着私门卫一言一句跟报菜名似的回报这次布局的损失,燥气腾腾往上冒。
不过,他申请动作上倒是没有什么变化,跟平常一样。
“陛下,目前统计就是这样,更详细的还在清算。”私门卫汇报完,拱着手递上简书。
白尽山随手拿来,放在一边。他眉头不受控制地抖了抖,这么多只是简要统计。
“动了国运。”白尽山轻描淡写地说。
私门卫谨慎道:“是的。”
白尽山不是昏君,不会因为自己犯的错发脾气到别人身上。他也不需要用狠厉的手段来维护自己的权威。
“还有,国本没动摇。”白尽山说。
私门卫没说话,他并不知道应朝的国之根本是什么。兴许上上下下,也只有执掌一切的白尽山知道。
“穗儿去哪儿了?让她来见朕。”
私门卫肩膀僵了僵,“夕公主她不在应朝境内。”
白尽山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颤了颤,“她什么时候离境的?”
“四个月前。”
“为什么?”白尽山淡淡问。
很清淡的一句话,但如同大山一样将私门卫肩膀压低两度。
“夕公主四个月前参加了墨家的观览展,之后并未从墨家机关城下来,随着机关城离开应朝,一起离开了。公主在离开时,第一时间向衣云皇子说明了情况,之后衣云皇子通知了内阁,但那时陛下正在着手布局之事,内阁无法直接通知到你。”
“白衣云!”
白尽山眉头一挑,威势狂涌而出,御书房中立马卷起一阵灵气风。
好在打造御书房的材料都是特殊的,抗的下只是白尽山忍受不住的一点脾气。
白尽山伸出右手凌空一抓,直接将正在远处一间宫殿里修炼的白衣云抓了过来。
白衣云人还是懵的,但一见着白尽山,立马本能地跪下来,“衣云见过父皇!”
“你的妹妹去哪儿?”白尽山语气没有之前那么平静了。
白衣云登时感觉不妙,父皇这定然是来问责的。他哪敢撒谎,将事情全盘托出。
“穗儿心性纯良,不知深浅,难道你还不知道吗?”白尽山喝问。
白衣云心里叫苦不迭,父皇你小女儿哪里是心性纯良不知深浅啊,她就是知道你疼爱她,才会想都不都直接违背你的意志的。
但这些话,只敢在心里说说,嘴上是连口承认错误,“父皇,都是孩儿的错,请父皇责罚。”
“责罚?你要责罚,那好,五十年内不得离开皇宫半步!”
白尽山沉声说。
白衣云懵了,弱弱地问:“父皇,那么严重吗?”
“你不服?”白尽山冷眼看着他。
白衣云岂敢不服,有苦也不敢说,老老实实接下来。他很清楚自己父皇的性格,也就只有小妹白穗才有任性的资格。
白尽山哼了一声,“退下,自己去领罚。”
白衣云老实请安后,离开了。
“不成器的东西。”白尽山看着白衣云颓唐的背影说。
事实上,这五十年的禁足,惩罚的是白衣云不思进取,成天胡闹。
白尽山烦躁地揉了揉额头,眯着眼睛说:“这次的损失,全盘明确地汇报给正阳门,就记载,这是白尽山在位之间,最大的过错。”
私门卫顿了顿,“陛下,真的这么记载吗?”
“这点脸面,值得了什么。明史明鉴,才是一个帝朝该有的。”
“遵命。”
“退下吧。”
私门卫行过礼后,消失在御书房中。
白尽山手指微微抚弄着书案,嘴上嘀咕,“穗儿,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驱使你违背我们之间的约定的。”
他身体往后一仰,沉入虚无之中。
……
……
门圣大郡有座独立城池,朝天城。其实这座城池以前不叫朝天城,叫遗珠城,寓意是这是上天遗落人间的珠宝。但朝天商行出现后,其迅猛发展,在短短五百年内,就获得了遗珠城的实际控制权,这里面包含着命名权。朝天商行的老板第一时间就把遗珠城改名,作朝天城。
这是全天下最大的独立城池,也是最繁华、最富裕的。各种修仙集会、大淘场、拍卖会、丹会、武会……在这里召开,只要是天下有的,这里都有,机缘、财富、资源……这里应有尽有,数不清的修仙者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试图闯出一片自己的天下。
与此同时,这还是**之都,穷奢极欲的消费、娱乐充斥了城里每一个角落,即便是最为贫穷的杂区,其繁华程度也是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敢想象的。巨大的诱惑之下,自然,是有着与之对等的危险的,这座城池能让你一夜之间,应有尽有,也可以让你一夜之间倾家荡产……
秦三月来到了这里,不过她自然不是被诱惑而来的,毕竟,见过了更高调性的事物的她,对一般修仙者所追寻的东西都提不起兴趣来,而且,那也不适合她。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上殷学宫在这里。
早在之间,她就听闻过,上殷学宫是安安静静做学问的,同着修仙派学术脱了关系,大都从事着博物志撰写、历史考证、人际社会研究、天文、文明演变等等不怎么与修仙挂钩的事情。按一般认识来说,安静做学问的,应该是在那深山老林里,不受叨扰。
但事实并非如此,继承了玄女思想的上殷学派遵从“世界发展观”,认为世界、文明、意识是不断发展递进的,以曲折的路线在向深层次不断发展,因此需要比起一般人更加深刻地认知文明世界,才能更好做学问。所以,上殷学宫近一次搬迁,选择了朝天城。
这是九重楼所欢迎的,他历来的观念就是“广揽天下能人异士,汇聚一堂,共赏天下”。
“之前就听过这朝天城的大名,说这个**之都,是梦想之城,今日一见,真是颇有感觉啊。”白穗瞪大眼睛,试图装下整个朝天城。
刚满十八岁的姑娘,对世界的认识还在快速演变之中,大多新鲜的东西,都能撩拨她的神经。
秦三月看着迷了眼的白穗,有些无奈。
先前从墨家机关城离开,白穗怎么说也要跟着一起,美其名曰“长见识、游天下”,但让她一个人去闯荡,她又觉得路上每个伴儿,生硬得很。反正就是各种理由都找了一遍,成了秦三月的小尾巴。
秦三月倒对此没什么恶感,相反,一个尚具备纯粹之心的人跟在一路,对她是有利的,毕竟这些年经历的事太多,起伏太大,许多以前熟知的东西现在灯下黑一般摸不着脑门儿了,而白穗在这些方面总是发挥着神奇的作用。
虽说,这姑娘在为人处世上还是生涩了一些,一路来添了麻烦,但基本都是小打小闹,渐渐地,秦三月也就习惯了,认了这个“小迷妹”。
“朝天城里大人物可多着呢,你别给我添麻烦啊。”
秦三月习惯性地提醒。
白穗跟秦三月熟络了,关系近了,动作也亲近了。她讨巧地笑着,抓着秦三月手摇来摇去,“放心啦,我白穗可不是傻瓜。”
“你这名字就是个麻烦。”
“诶,都说好了,你只管叫我穗妹,总不会有问题的。天底下名字里带‘穗’的多了去了,而且同音的还那么多,不写出来,谁知道是那个‘穗’啊。”
秦三月拍了拍她脑门,“这里你可要长记性了。一个人在叫另一个人名字时,意识是会反馈出对这个人名字的认知的。普通人且不说,那些神魂本领强大的,可是一下子就能知道叫的名字时哪几个字。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厉害的修仙者相互之间介绍自己时,很多时候不说名字是哪些个字,对方也知道的原因。”
“还能这样啊……这个感觉是小细节呢。”白穗嘀咕,“之前看的书里没有特意说的。”
“微不足道的小细节,可能影响成败哦,不要马虎了。”
白穗一脸崇拜,“秦姐姐懂得真多啊。”
“是你见识太短了。”
“欸,我头发可长了。”
“……”
秦三月丝毫没脾气,拽着白穗就往朝天城里去。
朝天城是独立城池,不设进城令,谁都可以来,在其他地方可能是十恶不赦的恶棍,被多方通缉,但进了朝天城后,别人想抓,那就得经过城主府才行。当然,在城里捣乱的人,尤其是破坏交易规则的,格杀勿论。交易律法方面没有轻重罪之分,犯了就是死,所以,朝天城的交易都是绝对受到庇护的,因此每天都有数不出的见不得光的东西在这里转手。
什么一国国宝、宗门神兵,在这里全是商品。任何势力试图来讨要,都得先走一遭朝天城最高那座楼——天下第二楼。这里的商品基本没有什么底线,唯一说得上底线,也就只有“不准进行人**易”了。传闻朝天商行的老板九重楼对这个最忌讳。
一进城,便是满目琳琅。
十六条不分主次的通天大道齐排铺开,纵横交错,将整个朝天城划分成二百四十个区域。光是看一眼城门口那张城池主要建筑坐落图,白穗就觉得头晕,十六条通天大道够多了,各个区域还有数不清的区道,细细密密的落在地图上,老远望去,跟下面条似的。
秦三月关注点稍稍不同,看着大地图,她蛮佩服朝天城的城池规划师的,这么大一个城池,划分了这么多区域,居然丝毫不紊乱,每一座建筑都像是规整排列在棋盘上的棋子,坐落在通天大道、区道、巷道、运河、排水河、天桥、地面云梯……之间,让整个城池看上去极其富有立体感。
最显眼的则是那不论站在城里那个区域,抬起头立马就能看见的天下第二楼。
难见到底有多高,云层挡住了视线,而云层之下的楼层已经需要极目仰望了。秦三月眯着眼睛看向那天地柱一般的高楼,心中猜想为什么要修得这么高,意义何在?
“我听说那楼坐落朝天城正中央,若是直挺挺倒下来,能刚好砸到十六个方向的城门。”白穗端详着天下第二楼说,接着不解道:“不过嘛,为什么要叫天下第二楼呢?要是说高度、价值、构造复杂度,都是天下第一,那些仙家圣地都主要建筑都比不上。之前听我爹爹说,道家圣地驼岭山山顶的小琼楼都比不上这天下第二楼呢。”
“这么厉害吗?”
“嗯,不过从外表看上去,似乎只是高大。”
白穗对待这种事就比较认真,很有学术派做学问的样子。秦三月认为这是她幼时和少时基本在藏书阁里度过,所培养出的钻研态度。
“具体的,要进去看看才知道。”
“貌似进天下第二楼,没什么特别要求。大多数楼层都是商业娱乐性质的,政治中心在城主府,维稳中心在备安阁。”
秦三月诧异道:“你很了解这里啊。”
“都是在书上看的,朝天城可是中州的知名地带,每年有数不清的游侠、江湖客、博览家将这里的故事送往其他地方,许多书坊都特设了朝天城类型书。”
“这么受欢迎吗?”
“当然啦,别看这里繁华得不成样子,但天底下大多数地方都还是素的、淡的、穷的。好多人都想来朝天城寻求一飞冲天的机会呢,要不然这里怎么会被称为**之都,梦想之城。这里纸醉金迷的生活可是让许多人艳羡不已的。就连我,少年时代也向往过这里。”
白穗年纪不大,对一些问题看得很通透的,是个极富智慧的人。
秦三月笑着打趣:“说得你现在很老似的,不还是个丫头片子嘛。”
“秦姐姐你不能老是拿年龄来压我。”白穗撅了撅嘴,“怎么跟我父……亲似的。成天说我年纪小,天下太复杂了,没有什么经历不要出去闯荡。但不出去闯荡,哪来的经历嘛。”
“我可没说你不懂事啊,只不过咱在什么年纪,就做什么年纪的事,可不要故作老成哦。”
白穗嘿嘿一笑。她望着头,眼睛笑成了小月牙,漂亮的光从眼缝里透出来,白净的脸上映着明媚的俏花儿。
“傻笑不是十八岁的人该做的。”
“什么嘛!我就笑笑而已。”
“呵呵。”
秦三月心情愉悦,脚下生风,目无驳杂,踏上一条通天大道,进了这朝天城。
白穗是条小尾巴,牢牢地挂在后面。
第五百五十八章 抛却过度美好的想法吧
秦三月也是一个懂得放松的人,墨家机关城一行后,她学会了如何调节心境的张驰,努力探究身份之谜的同时,也不会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初到朝天城,哪能不好好瞧瞧看看。
她专门让出一天时间来,其他的全然不想,以游客的身份,同着白穗好好地玩耍。
早上看走马戏,吃荻系菜,中午品茗听评书,吃吕吴系菜,晚上看灯会,赏烟花展,吃夏家菜。进了半夜,便租来一艘挑花游江船,同白穗二人,摆浆梅子江,唱歌作赋看星星。
那天下第二楼到了晚上就是一盏通了天的灯,高高地将云层都点亮,让整个朝天城都沉醉在梦幻迤逦的光芒之中。
“真是奢侈到了极点啊。”白穗躺在船舱顶,呈“大”字,长长的头发散开,被江风撩起。
秦三月慢悠悠地撑着船,看了看同天下第二楼作伴的圆月,“在这里呆久了,应该会跟其他地方的人脱节吧。”
“嗯,不知道的,还以为天下是盛世太平,人人皆享极乐。”
秦三月忽然想起叶抚曾经给她描述过的一种世界:资源按照需求、能力分配,精神文明高度发达,没有人为一日三餐、吃穿住行范畴,概念化的权利秩序统筹着每个人的生活,没有“不平等”,没有“不均衡”,每个人都致力于自己所热爱的事物之中。
那样的世界,是不是太过梦幻了。
她至今也没有答案,不过嘛,心里怀揣着那样的期待,总不会是一件坏事。
“穗妹,你的梦想是什么?”
“遍看天下,做个天涯客。”
“不,我是问你的梦想。”
“梦想?”
“就是,你想实现些什么,想要表达出怎样的自我价值。”
白穗坐起来,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盖住半张脸。发丝萦绕之下,眼神十分认真。
“自我价值啊……感觉好了不起的说法。我……不知道呢。我也不知道我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是怎样的,也不知道,这个世界需要我做什么。总感觉,大多数人一辈子里,都接触不到这些。”
“嗯,如果你有能力,你想做些什么?”
白穗从船舱上跳下来,坐到秦三月面前。
秦三月默契地放下船桨,替她扎头发。
白穗说:“我想创造一个每个人都能实现自己愿望的世界。”说着,她嘿嘿一笑,“哎呀,好害羞的想法。太异想天开了。”
“很了不起的想法,不论做不做得到,起码,你不是只顾着自己。”
“嗯……其实只顾着自己也没什么不好的。”白穗说:“父皇很多次告诉我,一个人自有自己强大了,才有资格去思考创造些什么,留下些什么。”
“需求总是循序渐进的。吃饱了才会想吃好,穿暖了才会想穿好。”
“是的嘞,满足了低级**,才会想那些了不起的事。”
“一个从一开始,就致力于实现高级**的人,是怎样的呢?”
“你问我啊。”白穗说,“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那样的人。”
秦三月笑笑,将白穗的头发扎成一朵花的样子。
“那样的人,成功了的话就是大公者。”
“失败了呢?”
“失败了也能说是理想主义者。浪漫的理想主义者。”
白穗目有所思,“真了不起。”
“回去了,明天就要开始做正事了。”
秦三月摇起船桨。
白穗也不偷懒了,跟着摇桨,“是要去上殷学宫了吗?”
“嗯。”
“秦姐姐,我很好奇,你到底在探索什么?”
秦三月稍稍沉默,没有思考:“我在寻找我自己。”
“啊?你不就在我面前吗?”
“我失去过很多东西,其中就有自我。现在我要找回来。”
“我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到时候,你跟现在不一样。”
秦三月微微一笑,“变化肯定会变化的。但你说认识的我,始终存在,即便消失了,也存在过。”
“别这么说。”白穗脸垮着,“我知道你注定不是一般的,但也希望能一般地认识你。”
秦三月不敢再随便与人约定“我一直会是你所认识的我”。毕竟,的确没有什么永恒不变的,除了永恒本身。
“穗妹,抛却过度美好的想法吧。我也只是你人生里的一部分,记住,你自己的人生才是最重要的,没有谁是高于你的。”
白穗没说话,抿着嘴点点头。
两人吹着夜晚的江风,轻舟驶过圆月照耀的江面,将江中月影划成两半。
次日清晨,一大早,两人就出了门。
朝天城是一座不会休息的城池,昼夜都人欢马叫。无论什么时候起床,往通天大道上一看,都是软红一片。
还在墨家机关城的时候,云经纶得知秦三月下一趟要去朝天城上殷学宫,专门写了一封推荐信,最大程度给了她便利。离开之际,云经纶还一个劲儿念叨墨家现在式微了,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来招待她。
这份热情,无不体现云经纶对秦三月的期待完全是脱离了“长辈对晚辈的看重”,已经是透过秦三月,去期待世界了。
上殷学宫位于天下第二楼东南侧,在东南通天大道最繁华的位置。那片区域可以说是个学府城,各种学派的分府分院分楼都在这个位置,上至儒家、上殷、九周,下至商派、书派……在这里都有“分校”,就算不成学术规模,也是有个代表馆的。
朝天商行对学府城的建设仅次于天下第二楼,甚至是高于商业城的,足以体现其掌舵人九重楼对学问的态度。
一来到这里,扑面而来的学术氛围从各个地方弥漫出来。一眼扫过去,数不清的书坊、书斋、,大小博物馆……各种圣贤之言大大方方地铭刻在建筑上,属至圣先师那句“有教无类,万物有灵”在最显眼的位置——学府城的大门上。
可以说学府城是朝天城的一片净土,这里就没什么纸醉金迷的花花之乐了,行走在通天大道上的人不论是打扮还是气质,都是确确实实的学术派,可以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白穗大口大口地呼吸这里的空气。
秦三月看得好笑,“你在做什么?”
“好适合读书的空气啊,多吸点,离开这里可就没机会了。”白穗傻笑着。
秦三月莞尔。
走在这里的通天大道上,感觉精神都受到了洗涤。有一种还在读书的感觉,秦三月十分怀念。
一路走过去,各式学服打扮的各家各派的学生先生看了个遍。秦三月又认识了不少之前没怎么听过的学派,像什么“天理派”、“地问派”等等,是小而精,专攻某一方向并且做出了巨大贡献。
若是没什么事,她一定会好好地每个都拜访一边。但现在嘛,主要的还是上殷学宫。
上殷学宫因为是主要学宫就在这里,所以说是学府城里规模最大的。
还在远处,就能看到其与众不同的建筑风格。摈弃了普遍的“方圆庭院结构”,以实用的紧凑型为主,充分利用每一处空间,因此看上去像是一个十分大的建筑嵌套了各种小型建筑。
“真是与众不同的风格啊。”站在大门前,白穗感慨。
“上殷学派的学术观念也与众不同,不同于大多的读书为“修炼或递进文明”服务,这里读书主要为‘认识、还原与改变世界’而服务。”
“一个旨在意识精神,一个旨在现实物质?”
“可以这么说。上殷学宫是理性派,以‘理’为主,这个‘理’可不是道理那个理,而是客观真理。像儒家、九周等都是‘道理派’。”
白穗说:“难怪我看儒家的书,总觉得是‘以小见大,发掘人文’的,而上殷派出来的书则一般是‘说明、描述、分析和证明’的‘事实’的。”
“嗯,所以上殷知名的是对天文地理、博物以及历史的研究,而儒家则主要是‘治国齐家平天下’的人文研究,在政治、礼仪、规矩等上造诣颇高。”
“虚实之分嘛。”
“不能这么说。”秦三月想了想,“讲究一点说,儒家等学派是‘学问派’,‘学而问’、‘问而学’,上殷是‘学术’派,是对存在物及其客观规律的研究,以‘术’向‘学’,‘学’成就‘术’。‘术’就是方法、规律、逻辑、公式的统称。”
白穗艰难地理解着,“好难哦。”
秦三月笑了笑,“没关系,慢慢理解。”
她是之前专门研究过的,才能这么了解,而这种边缘化的知识,一般人也不会刻意去了解学习。
“好见解啊……”忽然,另外一道声音闯入二人的闲谈。
秦三月望去,见着一个花甲老人提着一只用油纸包裹的烧鸡,站在她们后面,用手摩挲着胡子。
“小姑娘,哦不,小夫子真是好理解啊。”
秦三月笑道:“我不是什么夫子。”
“不是夫子,胜似夫子啊。”老人哈哈大笑。
“过奖了。”
“我叫边红,是这地儿的一个闲人。”边红指了指上殷学宫。
秦三月说:“我叫秦三月,她是秦穗,是我妹妹。我们是特地来拜访上殷学宫的。”
边红眼中立马冒光,“那敢情好啊,走着,我带你们进去。”
边红性格很洒脱,提拉着烧鸡,大步就朝着上殷大门走去。
秦三月二人跟在后面。
“我说,秦小夫子,你们来上殷是要做什么?”
秦三月有些无奈边红的称呼。
“我是来了解清宫玄女之事的。”她开门见山。
边红忽然停住,转过身,一脸怪异地看着秦三月,随后摇头说:“那要让你们失望了,这里并没有什么清宫玄女的事。请回吧。”
“老先生,何不先问个为什么。”
“不需问,没有的事,没有必要。”
“这封信,老先生看看吧。”
秦三月取出云经纶写得推荐信,递给边红。
边红从信封材质上一看,看出来是墨家的信,本打算转身走人的他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
取出信纸一看,发现是云经纶写的,不由得惊异:
“云经纶亲笔信?”
“嗯。”
“那老家伙可从来没写过推荐信啊。”
说着,他目览信中内容,看完后,神情十分复杂。信中除了言及秦三月之优秀外,提到了两个云经纶的猜想让他无法无视,一是秦三月的一定程度上承接了巨子的思想,二是秦三月有可能能够理解清宫玄女的思想真谛。
两个猜想,不论是哪个,都让人忍不住去遐想。
边红认真看着秦三月,后者不卑不亢,以礼待之。
“秦小友,希望你能给我带来惊喜。”
说完,边红大步跨过上殷学宫的大门,“进来吧。”
“感谢老先生的接纳。”
秦三月和白穗走进大门。
“既然你的目的那么明确,我也就不多跟你打什么谜语。事实上,因为时间久远,人换了一代又一代,而且儒家思潮遍布天下,现在的上殷学宫几乎没有人去研究清宫玄女的完整思想了。”
“这是时代的选择。”
“你说话很讲究。不过,我希望知道,你为什么要去了解清宫玄女?”
“我要印证一个猜想。”
“什么猜想?”
“清宫玄女与墨家巨子,同出一脉。”
秦三月的话惊雷一般炸响在边红脑中,他一脸不可思议,怔怔地看着她。
“你……你为什么有这样的猜想?”
“因为她们同样改变了天下,以同样的方式。”
这对于边红而言,是超出认知的。现在关于清宫玄女的记载少之又少,而改变天下,又更难以去说明,因为清宫玄女所留下的一切,只剩下上殷的学术理念还不曾被掩埋了。
“真是个惊人的猜想。”
边红想着云经纶信中描述,渐渐相信,自己面前这个人,或许真的是超出了世俗范畴的。
下一个墨家巨子?
边红震惊于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
“老先生,打扰你了。”
边红摇摇头,认真地说:“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的。”
秦三月笑道:“你和云长老有个共同点。”
“什么?”
“都执着于过去,也就是常言道的守旧。”
“怎么说?”
“进了学宫,一路走来,我所见之学生,之先生,不论是言谈,还是打扮,还是做学术研究所体现出的调性,都是大差不差的‘发展派’,但老先生你不同,你是‘守旧派’。”
边红神情复杂,“你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仅仅从观察上就能做出这样的区分,是好多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
“走吧,我带你去上殷学宫的玄女阁,那里保留着上殷关于清宫玄女的一切。”
“有劳老先生了。”
第五百五十九章 我们一脉相承,我们同是一心
果真如边红所说,现今的上殷,研究玄女思想的,几乎没有了。
玄女阁静悄悄地立在学宫的大路边上,人人皆可以经过,也皆可以进去,但偏偏没人进去。同着两边一个“历史书馆”,一个“天地楼”络绎不绝的的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看着这般冷清罗雀的样子,秦三月难免心中升起凉意,但紧接着,她就安慰自己,这样也好,安安静静地研究,不受叨扰了。
“我呢,就是玄女阁的大先生,但几乎没什么人来我底下报名,来了的人,过个几天也完全无法入门,一丝一毫都无法理解,也就离开了。所以我现在没带什么学生,是个闲人。”
秦三月说:“老先生相比是上殷学宫建成初期那一批人了吧。”
边红目光遥远,“都是过去的事了。小姑娘,说实话,我都快迷茫了,一昧守着过去那点东西,到底有没有必要呢……我希望,你能从中找到答案。这……算是我这老家伙一点私心了。”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守护的东西一文不值。”秦三月说,“这是人之常情,老先生大可不必苛责自己。”
“你是个有思想的人,我比不上。”
“老先生谦虚了。”
边红看着冷清却干净不惹尘埃的玄女阁,“小姑娘,你们去吧。老家伙我,就算了。”
“嗯。”
秦三月无法去安抚边红。通过与云经纶的接触,她也知道,过去那一批做学问的,心里还吊着过去的一些事不肯放下,也不会放下。曾经的时代,于他们而言是璀璨且浪漫的。那些时代过去了,他们差不多也就死了一半了。可不要说什么跟随时代变化,但时代变化总会淘汰一批又一批人,不然那不叫时代。
秦三月和白穗进了玄女阁。不出所料,里面只有她们二人。
之后,白穗知道秦姐姐要做正事了,便一点不打扰,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书。
秦三月则是一门七巧玲珑心,全都投入到研究与解析当中。她要透过玄女阁里的一切,去展望过去那个时代。
这个过程是细腻而漫长的。
不大也不小的玄女阁里,十分安静,安静到像是没有人。白穗每每看完一本书,便抬起头,朝着角落里全身心投入钻研的秦三月看去,见她面容如岁月之歌,便觉得心中十分安宁。
“秦姐姐身上有神奇的力量,那是一种“包容、改变与进步”的思想凝聚力。这让我心驰神往。”白穗在自己的伴手册子上这样写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半个月。
两个人都是那种一旦认真做某件事,就不会受到半点旁杂干扰,所以整个期间,玄女阁都十分安静,几盏灯零星地亮着,在夜里很是分明,常常惹人注目,猜想着这玄女阁是生了哪门子热闹,平日里晚上黑漆漆的现在也能通宵达旦了。
抱着怀疑与猜测走进玄女阁的秦三月,在这里收货了恍然与明悟。她懂得了很多,从那些玄女的亲笔信与记录册里了解到了很多很多,埋藏在历史灰暗一角的故事以另一种方式,被她所继承。
关于“龙”的创造,关于上一次“规则肃清”的思考,关于“未来”的预测……以及跨越时空的一次对话。
是的,秦三月在这里收到了清宫玄女与她的对话。
当然,并非真的是玄女本人与她隔着时间诉说,而是,玄女早就料想到她湮灭后,天下会发生什么,知道之后会有巨子出现,也知道会有秦三月出现,也知道,她们终将联立一心,见证一个共同的使命。
玄女以一封写给未来的信,揭示了一切:
“见信如晤。不论你是谁,不论你身在何方,不论你踏足岁月多久,见此信,感此念,我们便同是一心。在我之前,有过三足金乌,有过月神,她们的足迹早已消失在既往的岁月之中,但我仍能够在夜深之时,受到万般感召,我看头顶昊日如见世界跳动的心脏,我观当空皓月如闻世界跳动的脉搏。我已知晓,我们本是一心。后来之人,你一定感到迷茫,感到困惑,一度怀疑过自己的存在。后来之人,请放心,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但我们一脉相承。这份了不起的羁绊,跨越了时间,跨越了空间。
“后来之人,见此信:
“……”
这封信从这里戛然而止,底下有明显的撕裂痕迹。秦三月分明地知道,这封信只是上半,而下半被撕了。
秦三月无限延伸的思绪,因为戛然而止的信而终止了。
她突然从入定状态退了出来,身周气息的片刻紊乱被在不远处看书的白穗敏锐地捕捉到了。
白穗朝这边看来,见着秦三月微微出神,立马问:
“秦姐姐,发生什么事了吗?”
秦三月沉沉地吐了口气,然后说:“没什么大事。”
“那你要继续吗?”
“不用了,这里的一切我差不多都知晓了。”
“真厉害啊,我才看了一点点。”
秦三月站起来问:“边红老先生来过吗?”
“来看过几次,但没进来。”
“我要去找他,有点事。”
“我一起。”
秦三月点点头。两人离开了玄女阁,两个气质非凡的女子一同从玄女阁走出来,吸引了不少目光,行人皆看来,见二人出阁当真似玄女一般。
边红的的确确是个闲人,但是是个身份不一般的闲人,所以要找到他并不困难,上殷的人基本都认识,随便问问,就知道了位置。
在上殷学宫西北角的培植室中,秦三月找到了边红。他正在培育一株珍稀的古植。
“边老先生。”秦三月喊道。
边红看到是她们,赶忙放下手头的事,问:“怎么了?”
“这封信的下半,你知道怎么回事吗?”秦三月拿出之前在玄女阁看的信,“这分明地撕裂痕迹。”
边红看了一眼,旋即说:“大概本来就是这样。”
秦三月摇头,“边老先生,这一定是人为撕裂的,而且时间并不久。”
秦三月对事物的感知敏锐到了极致,她能够依稀捕捉到这封信被撕裂的场景。在那副模糊的场景中,她瞥见了边红的身影,但并没能捕捉到撕裂这封信的人的身影,所以才第一时间来找边红。
边红严肃起来,“秦小友,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理所当然。”
“边老先生,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以至于要隐瞒这件事。但我并非是把事情想得理所当然了,而是有理有据,才会当面询问你。如果你真的信奉玄女的思想,那兴许明白,玄女追寻的从来不是‘结果’的好坏,而是认真去做,不遗余力去做。”秦三月认真地说。
边红愣了愣,看着秦三月的眼神忽暗忽明,最终叹气一声说:
“看来你真的很了解玄女。”
“边老先生,我想你应该想知道我验证了之前的猜想没有。”
边红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秦三月呼了口气,给予自己一个肯定,“清宫玄女与墨家巨子,是一脉相承的。尽管她们从未相遇,但有着共同的信念与……使命。”
边红听到这样的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种释然、彻底的妥协与明悟同时出现在他的眼神之中。挂念了一辈子的东西,在今天有了个着落,对于边红而言,或许就此死去,也值得了。
“你……你呢?”边红颤巍巍地问。他看上去很可怜,像是一个在乞讨的无力老人。
秦三月怜悯地回答:“我亦是如此。”
边红肩膀一沉,望着远方,释然一笑,平和而幸福。
“我活得骨头都快烂掉了,始终在等待一个说法,说啊,玄女之命从未断绝,龙的意志,从不消失过。今天,终于等到了。”
“你同样了不起。”
“秦小友,你知道吗,我在幼时,曾听玄女大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每一场大火之后,都有蝼蚁幸存’,我就是那样的‘蝼蚁’。”
玄女已经是两万年前的存在了。
秦三月心中尚且佩服,一个信念,能支撑边红活过两万年。
“或许你不知道,当初上殷学宫受到了极大的排挤,几乎要从天下除名了。是朝天商行九重楼接纳了上殷学宫,并专门划了一块区域供养,而代价是,九重楼可以从上殷学宫取走任意一样东西。我是糊涂的,不想玄女最后的思想火苗熄灭,便同意了。”边红说话变得费力起来。
“他取走的就是那封信的下半吗?”
“嗯。玄女阁中有着许多玄女遗留的书籍,是思想宝库,但他偏就选中了那封信,还只拿了下半。我也不明白。”
秦三月目光通明,“那你为什么一开始要隐瞒?”
“因为,我不想你被他发现。”边红说,“九重楼这个人很低调,但绝对是复杂的。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纯粹的商人,不过是以商人身份,行逆天之事。”
秦三月沉默了一会儿。
“边老先生担心我被他惦记上吗?”
“秦小友,从听到你言说‘儒学’与‘上殷’的本质区别,我就知道,你是未来可期的,在听到你提起清宫玄女,我知道你以后一定成就颇高,在见到云经纶那封信,在听了那一个猜想后,我认为你一定会是了不起的存在,是能够改变世界的。但,那是以后。”边红说,“我一定是不希望,你在这个年纪就与九重楼接触。”
秦三月望着不论在朝天城哪里抬头第一眼就能看见的天下第二楼,“边老先生,能阻挡我步伐的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我对前路绝望了。”
说完,她开心地笑了起来,“非常感谢边老先生的倾囊相助,我想我们会再有机会相谈玄女绝妙思想的。”
她转过身,身形始终清瘦而坚朗,“穗妹,我们走。”
白穗弱弱地点了点头,她感觉自己有点多余,赶忙跟边红打了招呼,然后追上秦三月的步伐。
边红看着秦三月毅然决然的背影,心好似被刺痛一般。
他痛苦的想着,要是当年我有她半分信念,这上殷也不至于沦落如此了。
离开上殷学宫后,白穗赶紧问:
“秦姐姐,我们真的要去找九重楼吗?”
“当然。”
“可他是大圣人啊,而且父皇还说,别看他是新生的大圣人,但一定是最不好惹的。”
“没关系。”
“讲道理也不行啊。他本人就像边老先生所说,心思十分复杂。”
秦三月看了看天下第二楼,“穗妹,你知道为什么九重楼只取信的下半吗?”
“为什么?”
“因为他希望有人看到上半,然后去找下半。他希望等来玄女信中所说的‘后来之人’。”秦三月将上半封信给白穗。
白穗看完后,艰难地问:“所以,秦姐姐,你就是后来之人咯?”
“嗯。”
“可这样,去找九重楼,不就正中下怀了吗?”
“但你应该逆向思考一下,为什么他要等我,为什么他不要玄女阁那么丰厚的思想资源,而等一个可能等不来的人。”
白穗费劲儿地想着,“嗯……好复杂。”
“两个可能。一是重点在信,那封信下半内容极其重要,透露了十分关键的信息,以至于他十分想要知道,但需要后来之人替他解答;二是重点在人,他从根本上,就知道一些秘密,想要等来后来之人。”
“然后呢?”
“人与人之间存在冲突,那么权衡博弈就必然存在。不论是哪种可能,我都需要知道后续,而且十分需要。”
“可权衡博弈不应该是能力对等的人之间才有的吗?你跟他,差得应该蛮多的吧。”白穗问。
“谁说的?”秦三月神秘一笑。
白穗惊道:“难不成你也是大圣人!”
“你这脑瓜子,咋想得。”秦三月忍俊不禁。
“那为什么啊?”
“听我百般说,不如亲眼一见。走,去会一会那位大圣人。”
秦三月放开步伐,大步朝着天下第二楼去。
白穗边走边在心里祈祷,可千万不要出什么问题啊。
第五百六十章 天见红,人见血
天下第二楼很高,站在底下往上看,只凭借一双肉眼,难看透层云。
要寻找九重楼,对于秦三月而言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她放开御灵之力,从上到下,笼罩了整座天下第二路,确定楼中每一个人的位置,在脑海中投影出具体的分布图,然后挨个排除确定。气息最深厚悠久的,最像大圣人的,便是要确定的。
事实上,在她根本不隐瞒地直接用御灵之力去锁定九重楼时,九重楼就发现了她。而九重楼发现她的同时,她也发现了九重楼。观测是互逆的,只是秦三月在武道碑被迫意识升格,在观测者空间所领悟的真谛。
也是在那里,她心中对叶抚教导她的御灵之力有了眉目。御灵之力本质上,就是超出世界规则的一种观测力。
两人都确定了各自的位置。从此刻开始博弈。
第一百一十二层楼,九重楼在那里等着秦三月。
这是一出鸿门宴,但到底谁是坐头那一方,说不清楚。
天下第二楼楼层极高,自然不会让人一层一层地爬,专门请了墨家机关大师打造了室内升降云梯。据说是按照九重楼的要求特制的,要快,得十个呼吸上一百层楼,要稳,让人站在升降云梯上感受不到上上下下,站着一会儿,便到了,还要无声无息,不吵到客人。
共计二十四座云梯,分布在天下第二楼各个位置。天下第二楼人流量十分大,毕竟全天下最富裕与繁华的大楼。
一百一十二层,在升降云梯的速度下,不过一个恍然。
当秦三月和白穗走出云梯时,已然有人在门口等候。一个打扮得非常华丽,甚至说是花枝招展的……男人走过来,恭敬地说:
“这位客人,九重大人等候多时。”
秦三月言语并不客气,“从他知道我要来,不过过去不到半刻,何来的等候多时。”
接待的男人没想到秦三月居然挑剔这么句客套话,稍稍愣了一下,不过马上反应过来,礼貌地说:“九重大人等候着你。”
秦三月倒不是挑剔,只不过先表明自己不友好的态度而已。
从知道九重楼撕了那封信,她的态度就绝对不会是友好的。所以说,这不是一次和气的会面,必然是充满火药味儿的。
细玉,软香,明红与迷蒙,是九重楼所待的房间的氛围。
恍然间,秦三月还以为自己进了什么大家闺秀的秘密闺房。半躺在凉床上的九重楼,眼睛微微眯着,见着秦三月来了,放下烟杆,吐出一口烟,烟在空间汇聚成一幅画的样子。秦三月稍稍感受一下就知道九重楼先前在用吐出的烟上演一场烟影戏。
“美丽的客人,欢迎。”
九重楼从旁边扯来一件衣服披上,让自己看上去得体一些,“请坐。”他随手一拍,拍散房间内的迷蒙,开了窗,让冬日的阳光照进来。
秦三月大大方方地坐下,白穗紧挨着她。房间里的气氛让白穗感到不安,只有紧靠着秦三月才能不面露紧张。
“九重大人——”
“叫我九重楼。”
“直呼他人姓名,不是我的习惯。”
九重楼笑了笑,他样子生得好,怎么笑都是风流倜傥的美人相。
“是个讲究人。”
“九重先生,不知这个称呼,你听不听得惯。”
“这个好,得有几千年没人这么叫过我了。”九重楼一双眼睛如同狐媚。
秦三月神情平和,“今天的见面,不知是否在你预料之中。”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是吗,那或许你取走那半封信,只是恶趣味吧。”
恶趣味这个词,是秦三月跟叶抚学的。
词没听过,但意思还是传达到了。九重楼也不乖张,欣然接受,“瞧着有意思,便收下了。”
“有意思吗?”
“有意思极了。比我这天下第二楼还要有意思。”
九重楼说话没什么逻辑,听上去很跳脱。
但秦三月却觉得,他这个人说话十分具有目的性。不论是那句“叫我九重楼”,还是“是个讲究人”,都是自我态度与对人态度的表达。
的确如边红所说,他是个很复杂的人,心思十分多,但一直伪装得很好。
但剥离层层伪装,正是秦三月一路来不断做得事。
“九重先生身上,有一股虚假的味道。”秦三月说话十分不客气。
白穗觉得很诧异,这不像平时的秦姐姐。
九重楼来了兴趣,“哦?你鼻子这么灵?”
“那不至于,因为这股味儿很刺鼻,隔着老远,逆风都能立马闻见。”
九重楼表情迷醉,“可我就是喜欢啊,怎么办呢?”
“这是病,要治。”
“谁人能治呢……美丽的姑娘,是你吗?”九重楼笑着说:“还不曾介绍你自己呢,这是否有些不礼貌了。”
“名字不重要。起码对你而言不重要。”
“不,名字对我很重要。”
秦三月摩挲着椅子扶手,“所以,这就是你给这楼取名天下第二楼的原因吗?”
九重楼喜笑颜开,“姑娘悟性很高啊。那不妨再想一想,为什么是天下第二,明明我这楼无出左右。”
秦三月温和一笑,“那当然是因为九重楼才是天下第一楼,九重楼做第二,谁敢做第一呢。”
九重楼目光灼灼,“真是个惊艳的回答啊。”
白穗感到紧张,绷紧了身体。两人之间的谈话火药味儿十足,并且内涵颇多,各种隐晦,听得她十分不安。
秦三月握着她的手,给予她温暖与安心。
“九重先生,这天下第二楼会塌吗?”
“会,也不会。”
“怎么讲?”
“人力所致,终将覆灭在岁月之中,所以会塌,但这天下第二楼永远是历史的一角剪影,历史不曾被改写,便永存。”
“这就是物质与意识的辩证吗?”秦三月笑道,“看来九重先生研究颇多啊。”
“唯物唯心的说辞而已,不值一提。”
“值不值得一提,要看是谁在说。”
“那就印象化了,失去了客观性。”
秦三月说,“可印象化,不正是九重先生所希望的吗?”
九重楼叹了口气,“你太聪明了。跟聪明的人说话很费力。”
“九重先生,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但对世界的认识是参差不齐的。就好像那封信,你只能拿走下半。你如果能拿走一封,说明你是无懈可击的。如果你能拿走上半,说明认识了世界一半,但你拿走的是下半,说明你对世界一无所知。”秦三月言语犀利。
九重楼啧啧两声,“一无所知才是普通人该有的,我拿走下半,当然是我对世界怀以敬意。而你呢,你带走了上半,这是否说明,你认识了一半?”
秦三月笑道:“我对世界也怀以敬意。”
她没有正面回答,也不可能对九重楼正面对面。言语对抗到现在,都还是在试探与解构。
九重楼笑呵呵地说:“那不妨我们把上下拼起来,指不定就无懈可击了。”
“可惜的是,关键不在信本身。”
九重楼眯起眼睛,“你想知道下半的内容吗?”
“想。”
“可惜在我这里。”
秦三月眼神始终通明,“九重先生,或许,我不需要看信的下半,也知道是什么内容。你觉得我来这里,是为了信的下半吗?”
与秦三月进行语言上的博弈,说了那么多不落下风的九重楼,在这句话之后陡然失利。
因为双方的筹码彻底不对等了。九重楼唯一的筹码就是信的下半内容,而秦三月的筹码是“九重楼想要借这封信去探究世界”,他需要秦三月对世界的认识。
不过九重楼毕竟是做生意的。做生意的人,哪能露怯,谈判之类的事,做了无数遍了。利益最大化,永远是第一追求。
“是不是为了下半内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个事实,那就是你不请自来了。”九重楼说,“我可不认为你只是来散散步,跟唠唠嗑。”
“当然,你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到处都是脂粉臭。”
“你还是第一个说我这里臭的人,还是个……女人。”九重楼饶有兴致地说。
“女人在你眼里,也只是商业的一环,可没有资格用这个来对我发难。”
“你言重了,我尊重每一个个体,包括女人。”
秦三月笑道,“真的尊重,就不会特地拿出来说了。九重先生,废话还是不多说,相互喷洒口水,没什么意义。兴许,你一开始就该问清楚,我为什么来这里。”
九重楼眼角勾起,本是桃花眼的他,这么一来就像是狐狸了。
“你撕裂了那封信,已然说明,你对信中内容有企图。但那封信要表达的一切,是不该擅自去企图的。这意味着,你要走到世界的对立面。我来到这里,有两个目的,第一个,是收回信的下半,第二个,是让你收起心里那些不自量力的盘算。”
这句话的态度十分清晰明了了,不仅让九重楼眼皮一跳,还让白穗脸色发白。
这已经……已经算是威胁了吧!威胁一个大圣人!秦姐姐,你在做什么!
九重楼依旧没有直接表示态度,而是淡定说:“目的之一,不还是信的下半吗。”
“当然,但不是下半的内容,而是信本身。”
九重楼实在不解,“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不完整的东西。”
这句话彻底让九重楼装在皮下的憎恶涌出来。他感受到了羞辱,他彻底明白,这个女人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激怒他,是彻彻底底来挑事的。
“这座楼修起来后,每天都有人要来比个高低。”
“我当然知道,并且在这楼里,九重先生你是无可匹敌的。”
九重楼为什么要修天下第二楼?这个问题在秦三月进入这里后就有了答案。在御灵之力面前,天下第二楼的一切伪装,都像是掩耳盗铃。这座直连世界大灵脉的高楼,以着非凡的手段,窃取着世界大运。秦三月不知道九重楼从哪里学来的手段,能够干扰世界大运,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件事情本身已经亵渎了世界。
九重楼呼吸沉闷。面前这个女人从说第一句话开始就像是掌握了一切,他至始至终没有探究其分毫,就被其看穿了。
“了不起,了不起。”九重楼看着秦三月,沉沉说:“你这么了不起的人,第一次见,真是可惜了。”
秦三月笑道,“并不是第一次见哦。之前的神秀湖大潮,可就是我主持的。想来,九重先生已经见过我了。”
九重楼心中大惊,“原来是你。”
神秀湖大潮有三个不解之谜,第一是驼岭山人间行者曲红绡为何要不顾生死斩龙;第二是那主持大潮的祭命司到底是谁;第三是为什么争斗不休的神秀湖戛然而止,谁终止了这一切。
如今,第二个不解之谜的答案,摆在了面前。
九重楼万万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的。
这个女人,算计了一切,从头算计到了尾!
秦三月脸上漂亮的笑容,此刻在九重楼眼里也像是精心准备的,嘴角扬起的弧度,脸蛋隆起的高度,都是精心测量的。
可憎可恶可恨。
九重楼撕破了自己的斯文与优雅,“从来没有人在我面前这么嚣张。”
“我从来不嚣张,只是并不友善。当然,九重先生不值得我对你友善。”
“你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吗?这不是孩童之间的过家家,也不是戏台上的戏子表演。”九重楼手指不停敲打凉床的脚背。常侍奉他的人都知道,这个动作说明他此刻很恼火。
秦三月似乎“嚣张”了起来,大声说,生怕外面的人听不见,“这里是天下第二楼,你是天下第一楼九重楼,我在说,希望九重先生识趣。”
“识趣”这个词成了挑拨九重楼神经的最后一根手指。
一位大圣人,当然不会因为别人的冒险就大动肝火。九重楼之所以恼怒,根本原因是感到不安,秦三月的出现让他感到不安,前半生顺风顺水没失败过的他,此刻十分不安。
当初看着叶抚轻描淡写化解天下第一大剑仙尚白穷极一生的一剑时,知道玄网两位大圣人同时陨落时,也没有感到过不安。因为他至始至终都肯定,再大的火也烧不到他九重楼。毕竟,他在这么高的地方。
但是现在,忽然之间,火就烧到了面前。
秦三月就是那团火。这个人身上的一切都是秘密,都是不可言说的恐惧。
现在的情况绝对不是师染当初刚出世的威胁那么简单能够用赔礼化解的。秦三月来这里,就是带着“必须完成目的”的态度来的。而她的目的,到现在,已经不是交出信的下半能解决的了。
天下第二楼开始生出莹莹微光。在大街上的人此刻看来,会觉得像是看到了巨大的宝玉。
世界大灵脉疯狂涌动,世界大运也随之变化。
九重楼的蓄势,刹那之间就让整个天空染上一抹微红。世界各地的大圣人们顿时知道,在中州的朝天城,此刻正发生着一件大事,一件影响世界的大事。他们不约而同投来目光,暗中观察。
这种观察室双向的,也就是说九重楼知道此刻有哪些人关注着这里。他已经退无可退了。
看着秦三月,他心里感到恐惧。这个女人,从确定自己的位置,到现在,不过过去半个时辰,居然就逼得自己没有后路!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一开始以为最多不过不欢而散,谈不融洽,万万没想到,秦三月这么狠,狠到出招就是必杀。
秦三月望着外面的天空,悠然说:
“天见红,人见血。”
说完,她看向九重楼,“九重先生,楼太高了。”
第五百六十一章 百花开,圣人死
九重楼站起来,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鼓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披散的长发每一根都发着荧光,同此刻天下第二楼所泛着的荧光相同。秦三月自然是认识的,那是联通世界大灵脉的表现。
长发飞舞,九重楼此刻如同疯魔。
他的声音变得干涉而沙哑,他那美丽的桃花眼也扭曲得不成样子。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种愤怒情绪的表达。
“你在大圣人领域里,挑战一个大圣人。李命、陈放,甚至于师染都不敢做的事,你此刻正像一只跳梁小丑一样,左右挑拨我的神经。”九重楼眼中发光,遮蔽了眼神。
“许久许久,大圣人没有真的以力量的方式去进行战斗了。那神秀湖李命和陈放的对抗,也不过是布局的较量。而现在,你,一个突然出现的变数,一个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量的家伙,挑衅着一个大圣人。”
咔嚓——咔嚓——
房间里,空气被凝结。冰雾迅速弥漫。
白穗立马感觉无法呼吸,肺脏像是进了尖刺一样,十分痛苦。
“你知道一个人要成为大圣人需要经历什么,需要参悟什么嘛?几千年的岁月里,我见过数不清你这样的人,或是有一点依仗,便觉得即便讨不到好处,也不会损失什么。大圣人不会斤斤计较,大圣人心胸宽广,世人口中的大圣人多么可笑啊,难道你不觉得吗?”
极度的寒冷,冲刷着两人的体温。
“看吧看吧,我只是随意透露点气势,你便无力抵抗。直到现在,我仍旧不知道,你到底哪里来的底气和我对抗。你靠什么来威胁我,靠你曾在神秀湖主持过大潮吗?靠你能参透玄女那封信的上半吗?靠你能轻松锁定我的位置吗?”
九重楼压迫着秦三月,他不再维持平日里的商人模样,彻底将他能成为大圣人的一面展露出来。
秦三月面无表情,语气冰冷:
“你不知道我依靠什么,但我知道你倚靠什么。天下第二楼连接着世界大灵脉,只要世界大灵脉不枯竭,那这楼就永不倒塌,你凭借天下第二楼窃取世界大运,只要世界不崩毁,你在这楼里就是无敌的存在。九重先生,说到底,你最大的依仗就是这座世界。你,的确算得上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所作所为,所行所言,全为自己考虑。”
她说完,随手拍了拍,顿时,密集的破冰声响起。原本凝结的空气回归原状,白穗立马大口大口地呼吸,如获新生。
“窃取世界大运,是罪无可赦的。”
秦三月浑身上下忽然爆发出一股大浪般的气势,铺天盖地席卷整个天下第二楼。此刻,身处天下第二楼的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被汹涌的浪潮所淹没,无法呼吸,困苦挣扎。
九重楼震惊地看着秦三月。他分明地感受到,天下第二楼与世界大灵脉的联通瞬间断开了,原本莹莹发光的楼体立马回归平常,甚至有些黯淡。下一刻,九重楼自己身上的荧光也消失了。他变得普通而寻常。
“断开……了。”
“九重先生,你从来都不曾理解世界,也从来不曾与世界共鸣。你只是一只在夹缝之中偷粮的老鼠,是一只老鼠不可悲,可悲的是,你真的以为,这是你应该具备的力量。你最应该具备的是,识趣。”
识趣。这个词听在九重楼耳朵里,像是什么罪大恶极的污秽之词。他觉得秦三月只用这么一个词,就将他身为大圣人,争渡数千年的一切一切,全部抹除。
九重楼眼神略显迷茫。他不理解,十分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耗费上千年,战战兢兢过着每一天才造就的天下第二楼,才联通了世界大灵脉,才与世界大运挂钩……为什么自己做了那么多,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就被秦三月打散了。她连一个神通都没使出来,甚至连动都没动。而她做完这些,第一时间关心的是她身边的小姑娘觉不觉得难受……就好像,那只是十分轻松随意下使出的一个漫不经心的动作。
“你……”九重楼声音变得很轻,眼神变得很平静,气质也变得像个英俊的男人,“毁了我的努力,剥夺了我努力的资格。”
秦三月高傲地看着他,“每个人都有逆天改命的资格,但都没有亵渎世界的资格。你亵渎了世界。”
“世界?呵,世界。世界到底是什么……辽阔的空间?无垠的时间?繁多的万物?文明的集合?规则的凝聚?”九重楼哈哈大笑起来,“世界真是我听过最可笑的词了。明明根本不存在,却说得像是多么了不起一样。”
他轻蔑地看着秦三月,“你看过世界?世界长什么样?男的女的?喜欢吃辣还是吃甜?”
秦三月面不改色,“这就是九重先生失去最大依仗的样子吗。”
她没有用疑问或者反问语气,而是平静地陈述。
九重楼微微眯起眼,“规则啊……遥远又模糊。那我兴许是比不过你的,毕竟你能理解那封信,而我理解不了。但,小家伙,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在一场对决中,有人气急败坏了,便会无视规矩,撕破脸皮,顾不得其他了。”
**裸的威胁。白穗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了**裸的生命威胁。
“我是个大圣人。大家都说,不能单纯用力量去衡量大圣人,这不是因为大圣人力量不强。而是对于大圣人而言,力量失去了意义。可,要力量失去意义,那要怎样才能做到啊?毕竟,力量一直都在。”
九重楼平静地看着秦三月,“要见识一下大圣人的力量吗?”
秦三月终于严肃起来,将白穗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九重楼。
跟她比对规则的理解,是自不量力的。拥有一身御灵之力的她,能轻易感知世界大灵脉,能与之对话,能将意识附着在世界万物之中,能清晰感受世界大运的每一丝变化。所以她能十分轻松地断开天下第二楼与世界大灵脉的联通,能轻易抹去世界大运中九重楼的痕迹。
但……力量。
她至始至终,从来没有修炼过,不曾见识功法的玄妙,不曾感受神通的奥秘。
她的的确确,是一个普通人。
“你应该成为天下第二楼的一块砖瓦。”
九重楼说完,从身体里爆发出一个大圣人的力量。可令海水倒灌,可令高山崩塌,可令生机断灭,可令日月无光……
整座朝天城,乃至朝天城方圆万里之类,瞬间陷入一片黑暗。灵气沉寂,日月精华凋敝。所有在范围的人,意识全部陷入混沌。
九重楼没有保留,肆无忌惮地宣泄力量,全都冲着秦三月去了,势要将她轰碎至渣子。
要死!
一定会死!
秦三月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可能抗下这一招。
在九重楼说完那句话的瞬间,她就大声脱口而出:“白起!”
“末——将——在!”
威势滔天之声,冲破九重楼的压制。
一柄战戟撕开黑暗,如同撕开遮盖天穹的黑色幕布。
黑暗中,白起睁开眼,猩红而暴戾。他本就是杀戮与残忍的代名词。
高大的身影陡然扯空间的阻隔,一步落在秦三月面前。狂暴如同洪流一般的气息,将九重楼毫无保留所倾泻而出的气息冲散。他是野蛮而无礼的,以着他最不可一世的态度,践踏着九重楼的气势。
“贼人,岂敢亵渎陛下半分!吾势必将你撕成碎片!”
铁甲兵戈,一瞬万变。
白起手中的战戟,如大山一般,轰然落在天下第二楼上。
嘭!
这座世界最高、最复杂、值得每个人反复说起的大楼,从一百一十二层,被拦腰斩断。
楼体上半部,直接被白起冲天而起的威势焚烧成湮粉,在高空之中散落一片。风吹来,便四面八方舞动而去,遮蔽了整座朝天城。
而楼体下半部,连湮粉都没剩下,顷刻之间被蒸发消失,如同不曾存在过。仅仅只有散开的热浪,一阵一阵地将周围的建筑冲垮。
身处世界各地的大圣人们,曾眼看他九重楼起高楼,现在,眼看他楼塌了。
白起如同无法逾越的大山,横立在九重楼与秦三月之间。
秦三月怀抱着白穗悬在空中,静静看着九重楼。
此刻的九重楼,看上去有些狼狈,先前柔顺漂亮的长发被忽然出现的白起倾泻出的灼热气息烧掉了一大半。
“哈哈哈!哈哈哈哈——”
九重楼单手掩着面,癫狂地笑了起来。
“五千年如一日,一万年如一日,历历万般事,一瞬即逝。”
九重楼笑得肚子疼,双手抱着肚子,像在地上一样,蹲在半空中,天下第二楼楼体化作的湮粉拂过他的面颊,往地上掉落。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此刻,再看向秦三月时,他表情十分平静。
从白起出现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再无法伤到秦三月半分,再无法去争取那点可笑的资格。白起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是秦三月最坚硬的盾,亦是她最锋利的矛。
“你叫什么名字?”
缤纷飞舞的湮粉之中,九重楼轻声问。
他是个绝世美人,即便现在狼狈不堪,也如凋零的残香,值得怜惜。
“秦三月。”
“秦……三……月……”九重楼看向远处,“十二月了啊。冬天的风,有些冷。”
“九重先生,现在才十一月初。”
“是吗……我感觉,好像好像十二月。”
秦三月这下并不是很理解九重楼为什么这么说。是十二月曾留给他深刻的记忆吗?
九重楼拢了拢衣袍,看上去真的有点冷。
“我九重楼,称得上是个大前辈吗?”他问。
秦三月摇头,“称不上。大前辈之力,需承载万万人前行。”
“我也这么觉得。”
说完,九重楼从怀中取出半封信,吹一阵风,送给秦三月,然后闭上眼。
他想起了某个在雪地里跳舞的少女。那时,是十二月。
白起回头看向秦三月,请示她如何处置九重楼。
紧紧抱着秦三月腰肢的白穗,已经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失去认知概念了。她不理解秦姐姐做了什么,瞬间让九重楼这样的大圣人从精神与身体上双重崩溃。她很想知道,秦姐姐会怎么对待这个已经不再抵抗的九重楼。
秦三月目光平静,轻声说:
“杀了他。”
她的声音轻而柔,是三月的风,四月的雨。
厚重而坚硬的盔甲嚓嚓作响,白起抬起左手,五根黑色的矛凭空飞出,将九重楼钉在空中。四肢与胸腔被贯穿。大圣人的鲜血,从空中喷洒,下起了一场雨,落进已然乱作一团的朝天城。
“我想知道,你是谁?”九重楼目光淡然,没有绝望,也没有任何恐惧。
大圣人最后的尊严,他从容地保持着。
秦三月轻声回答:“我是后来之人,亦是世界对万物的怜爱。”
九重楼微微一笑:
“那我不冤了。”
这个算计了一生,精明了一生,至始至终将“利益最大化”作为人生信条的大商人,独一无二的大商人,彻底服输了。
白起高高扬起战戟,在数十双眼睛灼灼目光之下,向九重楼投掷而出。
沉重且锋利的战戟,贯穿九重楼的身体,将他湮灭。这是摧毁身体的一击,是摧毁意识的一击,也是摧毁其存在的一击。
如同当初叶抚杀二圣,白起以众多大圣人不理解的方式,杀死了九重楼,将他从历史长河之中抹去。
一朵又一朵血色的花,从九重楼湮灭的地方长出来,相继开放,眨眼之间,就开满了半座天空,却又在眨眼之间,消失一空。
百花开,圣人死。
白穗脸上没有血色,见着九重楼湮灭后,脱力一般从秦三月身上掉下来。
秦三月也觉得累极了,跟大圣人博弈对抗,绝对不轻松。从她踏进天下第二楼之后,就没有放松过哪怕一刻。精神高度集中,神经时刻紧绷,九重楼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要在脑海中反复琢磨许多遍,逐字分析,然后再回以反驳。
而在九重楼彻底张开大圣人之力的时候,秦三月是真的感受到了死亡来临的恐惧。
那样的恐惧带走她大半的意志力。
见到九重楼彻底湮灭后,紧绷的神经一时松开,便从空中跌落了。
白起身形一闪,将秦三月和白穗接住,然后抱在手臂上,缓缓落地。他实在是太高大了,以至于两个成人体型的姑娘在他臂弯上像是刚出生的婴儿。
他将两人轻轻放下,然后单膝跪地,尽量用温柔一点的语气说:
“陛下,末将救驾来迟,请责罚。”
秦三月心里还是怪怪的,被叫陛下什么的,太过梦幻了。不过,她已经不会再像一开始那样尴尬了。
“无碍,辛苦了,请休息吧。”
“遵命。”
白起说完,陡然消失,重新回到秦三月的小天地中沉睡。
而在他沉睡的地方,还有七百万之多的恶骨士兵。
秦三月看着有些腿软的白穗,笑问:“你还好吗?”
白穗委屈巴巴地说:“还好啦,就是有些后怕。”
天啊,发生了什么?白穗此刻心理活动十分疯狂。大圣人啊!长山先生那样的大圣人啊!死了!就这么死了,死得那么简单!
白穗紧紧抓住秦三月的手腕,表情十分委屈,但又觉得秦姐姐当事人都没什么表现,自己这样实在是太矫情了。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现在的心情,太太太……夸张了!跟做梦一样。
秦三月理解,让白穗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一上来就经历这种事,确实是勉强了。她安抚地揉了揉白穗的绷紧的肩膀,轻声说:“我们先离开这里,之后再好好休息一下。”
“嗯”白穗哝哝。
正当二人相互搀扶着,要离开这个陷入一团乱的城池时,一个手持折扇的白衣中年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真是了不起,彻底杀死一位大圣人。”
白衣中年人似笑非笑,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二人。
这种气息……秦三月只是稍微感知一下,立马发现他跟九重楼的气息类似。
也是一个大圣人!
秦三月立马将白穗护在身后,警惕地问:“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问一问你后边那个小家伙吧。”白衣中年人折扇一开,慢条斯理地扇了起来。
白穗抓着秦三月的腰裙,从她腋下露出个小脑袋,怂里怂气地小声喊:
“父皇,你怎么来了……”
第五百六十二章 风是天上的,我借来吹吹
朝天城里已经乱作一团,并不适合洽谈与休息。
白尽山将二女带到了一座平静而优美的高地悬崖边,站在青青草地上,吹着风,原本疲惫而心累的两位姑娘稍稍安定下来。
白尽山望着远处的朝天城,因为之前天下第二楼蒸发的余波,起了层层灰白色的烟雾,冲天而起,燎了城上空。九重楼突然的湮灭,一时之间还未造成秩序的大崩溃,能见着不少制式队伍在维持秩序。秩序从上至下崩塌可没有从下至上来得快。
但事实上,见证了今天的所有人都知道,朝天城即将成为过去,产业遍布全天下的朝天商行,也会被其他势力逐一切割,最后由商行内部的其他领袖零星半点收回来部分。
已经可以预见,一幅日落西山之景。
身为帝朝之帝,早在第一时间,白尽山就要求应朝的人以“帮忙稳定秩序”的名头去控制朝天商行在应朝内部的产业。与他一样的,不少势力的人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就选择控制势力范围内的朝天商行产业。
白尽山震惊九重楼湮灭之余,还是高兴的,因为应朝能在朝天商行瓜分的利益,一定程度上能弥补之前为了应对世纪劫难做出的布局。
他相信,天底下还有不少大势力也跟自己抱有一样的想法。人都是逐利的。
可以说,九重楼之死对天下格局的影响,远大于那连一点水花都没有冒起来的世纪劫难。
而改变格局的“罪魁祸首”,就站在他旁边不远处。
白尽山看向一边的秦三月和白穗,心情十分复杂,以至于身为帝朝之帝,也难以掩饰而表现在脸上。
“老实说,我只是为了穗儿来的,从没想过,会见证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秦三月表情平静,语气淡然:“我也没想过。”
湮灭九重楼,是在她察觉到九重楼在窃取世界大运时才有的想法。如果九重楼不死,那么会有更多的人,看到九重楼的“成功”,而用其他手段,闯入这个禁区。现在的世界是孱弱的,可禁不起这么多人去窃取大运。
所以,九重楼必须死,要死得彻彻底底。
这也是秦三月为什么十分坚定地让白起杀死九重楼的原因。她并没有料想到白起能将其直接湮灭,一开始以为顶多将其制服而已,所以都做好了之后再度讨伐九重楼的打算。但白起很强,强到不可思议,而且是超出常理的强。在常理之中,大圣人是不可被杀死的。
“所以,这更令我惊讶。你临时的起意,能让一个大圣人湮灭。”白尽山微微虚眼。
秦三月摇头,“你把这想得太简单了。事实上,九重楼之死,是诸多事共同导致的结果。”
白尽山嘴角含笑,没有逾越去过问。
他没有在这件事上过多与秦三月谈论,毕竟,秦三月是个神秘的人,神秘到令人不安。尽管她看上去人畜无害,而且很讲道理。
不能直接跟她谈论,那或许可以通过旁边的白穗。
“穗儿。”白尽山似笑非笑。
白穗缩了缩头,“干……干嘛。”
“干嘛?你问我干嘛?”
白穗躲到秦三月身后,微微咬着嘴唇不说话。
秦三月拧着眉头看着白尽山。
白尽山气笑了,“你个小丫头,弄得我像是对你不好似的,这还躲到别人身后去了。”
白穗躲在秦三月身后说:“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我不跟你回去!”
秦三月想起白穗之前跟她说的,她的父皇十分疼爱她,以至于担心她被外界复杂的人心与泥泞般的江湖事给祸害了,所以基本上没让她离开过应朝的疆土。之前那次武道碑离开应朝疆土,还是白尽山亲自陪同的。
“但你曾与我约定过。”白尽山语气很轻很平静,但隐约透露出一股不容拒绝的味道。
秦三月感受着,心想,这兴许就是皇帝当久了吧。
“穗儿,把我与你的约定亲口说出来吧。”
秦三月转头看着白穗,见她眉头颤抖着,眼神十分不定。
受到秦三月目光的影响,白穗猛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不到二十四岁,不离开应朝的疆域,二十四岁之后去哪儿都可以!”
“那么,你做到了吗?”
“没有!”白穗大声说,“但我一点都不觉得羞耻!”
白尽山愣了愣,“合着,你觉得很自豪啊。”
秦三月打断二人,“恕我冒昧,请问,为什么是二十四岁?”
“第二个本命年,是过命关的时候。”白尽山说,他看着白穗,“我也不隐瞒什么了。穗儿的体质十分特殊,秦小友,想必你跟她接触这段时间以来,能够感受到,她说话自然而然就具有一定的感染力。”
秦三月点头,“这是什么情况?”
她察觉得到,白尽山对她的态度并不保守,想必受之间的事影响。
“昭明之身。穗儿她是昭明之身,直接的意思是昭示光明。”
“昭示光明。”秦三月看向白穗,后者一脸懵,显然白穗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接着,她看着白尽山问:“这个昭示光明是对万物生灵而言吗?”
白尽山稍稍讶异秦三月一语参透,不过想起之前的事,立马释然了,都能湮灭大圣人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点头,“是的,妖族的白公子便是昭明之身,不过那只对于十万大山里的妖族昭明。传闻至圣先师亦是昭明之身,但真真假假,并不明了。”
“难怪……穗妹很多次跟我说,你十分疼爱她。”
“穗妹……”白尽山呢喃这个亲密的称呼,“你们关系很好。”
白穗傻傻一笑,“是啦。”立马,她又哼一声,“关你什么事。”
“叛逆了是不是?”白尽山笑得渗人。
白穗立马又躲到秦三月身后。
秦三月略尴尬地笑了笑,“我想,事情可能并没有那么糟糕。还是先说回之前的本命年命关吧,为什么这个这么重要?”
白尽山说:“万物演化的规律是可以细致入微的,一年十二个月,十二个生肖等等,都是规律化的一种体现。这一点,想必你比我清楚。”他认为,秦三月能湮灭九重楼,一定是对世界规则了解得十分通透的。尽管她看上去十分弱小。
秦三月没有谦虚,点了点头。
谦虚是要分场合的,不该谦虚的时候谦虚,那就是自负的另一种表现。
“对于穗儿这种特殊体质,每一个本命年命关都要经历一次变化,这种变化将预示她之后的方向。”白尽山说。
秦三月笑道:“那等她二十四岁,再回应朝不就行了吗?这并不影响她在第二次本命年命关前在外历练吧。”
白尽山眯起眼,“所以,你的看法是?”
秦三月走动起来,轻而慢,“世界规则本是自然而然的,越是刻意越是悖逆规则。就像九重楼,他自然而然地去理解世界,去与世界共鸣,那么不会发生今天的事情,但他选择了不可通行的捷径。我无法说你对穗妹的控制等同于九重楼的行为,但你对她的控制,并非是因为二十四岁的本命年命关。”
白尽山无法在规则的认知上与秦三月辩驳,他自己对此也不比九重楼好多少。同时,他听得出来,秦三月在暗示他,不要和九重楼走上同样不可通行的捷径。
这个年轻的姑娘,说话很不客气,并且充满了底气。
当然,白尽山无法对她做出些什么,毕竟,九重楼湮灭的场景历历在目。
但,对自己的小女儿白穗,他不觉得秦三月比自己更了解。
“控制这个说法可不好听。秦小友,在你跟她关系亲密前,首先,我是她的血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她的。”白尽山认真地说。
秦三月微微一笑,“有些时候,过分的关心,可并不是有意义的。”
“如你所见,什么才叫不过分?”
白尽山跟秦三月的对话都有些不太符合各自的身份,这听上去就像是在争论谁才是白穗真正的知心人。然而,故事的主角,白穗却被他们晾在一边默默不语。
“穗妹首先是个活生生的人,然后才是你的女儿。陛下,你对她的关爱,是出于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她的想法,你思考过吗?”秦三月问。
“我们在许多个日夜里交谈,足以说明。”
“交谈即是有效吗?”
“为了反驳而反驳,没有意义。秦小友,我觉得你这么反问,有些脱离了你的理性。”
“可陛下你不也是如此吗?你并未说出任何一点具有实际性建设意义的关键来。为什么,你要以你自己之见,决定她在二十四岁前的行程?穗妹是个天才,你这样的束缚,难道不是对天才的扼杀,对她思想的限制?”
“够了!”白尽山正欲反驳,白穗突然大声打断他们。
两人看向她。
白穗并没有气急败坏,没有发泄她不满的情绪,而是在打断二人后,十分理智且分明地说:“父皇你关心我,疼爱我,这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的事实,作为女儿,肆无忌惮地享受你的疼爱,当然是无比珍惜且满足的。但,父皇,你有问过我幼时和少时,为什么喜欢去金宇宫的藏书阁看书,而不是你的御书房吗?因为我渴望看到世界,渴望看到更多的丰富多彩。我无法离开皇宫,金宇宫藏书阁里那些堆了灰的杂谈与志怪录成了我了解世界的渠道。
“当然,我那时还小,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你将我保护得很好,我现在十分理解你的想法。但,父皇你一定是一直把我当**岁的时候看待了,每一次和我的谈话,似乎都还停留在过去,经常问我一些小孩子的问题。就像十六岁那年,你送了我一只竹蜻蜓,说这个是我最爱的玩具。但,父皇你忘了,那是我十岁以前最爱的。”
白尽山欲言又止,手中的折扇开了又闭上,闭上又张开。
“秦姐姐也经常说我还是小孩子,但我其实是乐意这么听的。因为她这么说,是出于对我的喜爱,而并非真的把我当小孩。但父皇你这么说,是真的把我当小孩子,你太过在意我的本身,以至于忽略了我内心的想法。总是说等我成熟后再出去历练,但如若只是待在皇宫里,就算一百岁,两百岁,五百岁又怎么会成熟呢?
“跟秦姐姐一路走来的几个月里,我见到过不少几十上百的‘老小孩’,他们的阅历低到可怜,以至于非常容易就去招惹到别人,而这些人里,不乏是大势力之门徒,大人物之子嗣,认为全世界都该围着他们转,他们也就是俗语里的纨绔子弟。我不想变成那样的人,如果成为那样的人,我宁可我从没出现过。”
白穗的话,说得坚定而决绝。她并没有去批驳白尽山,因为,她曾经也沉醉与白尽山的宠爱之中,只是,在跟随秦三月以来,逐渐认清了自己。
听来一番话,心中涌起万千愁绪。
不知不觉间,小女儿似乎也奔着成人去了,作为一个父亲,白尽山十分明白,他跟其他公主皇子之间是十分传统的正常皇室父与子,只有跟小女儿白穗之间,才像是平凡人的父与子关系。
于是乎,这位父亲,也不得不面对孩子长大的悲喜交加。
悲的是女儿的长大,像是告别了最亲爱的人,喜的是女儿终于还是长大了。
“穗儿,你收获了很多。”白尽山眼神十分温柔。
这是父亲之于女儿的特权。
白穗扑闪的眼睛平静而坚强,她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表达自己的态度。握紧的手、紧闭的嘴唇、起伏的胸膛、绷着的脖颈……
片刻后,她释然一笑,肩膀松了松,“秦姐姐告诉我,成长是一个不断与过去和解的过程。”
白尽山看向秦三月。他们这对父女反倒给秦三月弄尴尬了。秦三月心里好生无奈,这种暧昧的气氛就像自己拐走了谁家的女儿似的。
“我以为我能教导她很久,但现在看来,我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白尽山看着秦三月,叹了口气,悠悠地说:“今后,我家不成器的女儿,也要拜托你了。”
秦三月按着脑门儿说:“别说得这么暧昧啊!她又不是要跟我成亲。”
白尽山笑道:“是你太过直接了。不过,能跟随你向前走,或许是穗儿这一生最大的机缘。”
秦三月别头看向远处,“陛下,人不能太乐观。”
“但也不能太悲观。老实说,秦小友,你十分神秘,神秘到令我不安,想必,对刚刚见证过九重楼湮灭的人,都跟我一样。但,我觉得,穗儿跟着你,能最大程度发挥她昭明之身的能力。”白尽山大半辈子不曾低头感谢过人,今日,他为他最疼爱的小女儿轻轻点头,“十分感谢,你对穗儿的指导。”
这时候,再说什么“我其实没做什么”就显得无礼了。秦三月并不含蓄,欣然接受白尽山的感谢。
“我无法与你许诺今后会给穗妹带来多大的变化,但于我自己而言,我会真心与她相处。”
受叶抚的影响,不给人遥远的承诺,是秦三月为人处世的原则之一。
白尽山露出一个父亲的欣慰笑容,温柔地看了一眼白穗,随后转过身,“走了,你们好好休息。”说完,大步离去。
秦三月打趣道:“你的父皇,是个讲理的人嘛,而且,也蛮潇洒的。”
白穗憨憨地笑了起来,“父皇老是跟我吹嘘,以前他年轻还在读书时,学府里要跟他私定终身的人能填满一个荷花池。”
“不过你也是嘛,真没看出来,这么会说话,把我跟你父皇捧得一愣一愣的。”秦三月玩味地看着白穗。
白穗低头蹭了蹭秦三月的肩膀,“哎呀,你就是很好的嘛。”
忽然一阵风吹来,吹得人眼花缭乱。风是天上的,有人借来吹吹,吹出了人间烟火。风中响起潇洒而干脆的声音:
“哎哎哎,让我瞧瞧,这是哪位啊,又骗了个别人家的好姑娘。”
“谁啊!”白穗不客气地大声喊。
“小丫头,这么跟姐姐说话,小心我打你屁股哦。”
她从风中走出来,一如既往,青衣飘飘,站在那悬崖尽头,一眼看来,便消了人间的纷杂与疾苦,一眼看去,便是绝色。
秦三月某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弦被拨动,她忽然想起从风雪之中走出来的那位大剑仙。她曾经将其遗忘,但现在,又想了起来。
“或……者……”
或者满脸笑意,一点不客气地捏着秦三月的脸往两边扯了扯:
“叫姐姐。”
第五百六十三章 世界选择了我
秦三月打掉或者的手。她的手很凉,但是十分光滑。
“你怎么来了?”对于或者,秦三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若即若离的,叫她十分难耐。
或者不依不饶,继续捏了捏秦三月的脸,这看得白穗瞠目结舌。她然后哈哈笑着说:
“我这次,专门为你而来。”
“为我?”
秦三月不明白,“我怎么了?”
或者回头看了看远处烽烟四起的朝天城,“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那封信的下半,你看了没。”
“还没有。”
从九重楼那里收回后,还没有机会去看。
“那,看看。”或者背对着她,背后的剑细而长,没什么装饰,看上去十分朴实。
秦三月把信的下半取出来,摊开一看——
“后来之人,我们会在终点与你相遇。”
信的下半只有这一句话,但印证了秦三月对于自己身份的猜想。落定后,她有种原来如此的释怀感。
“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秦三月问。
或者神秘一笑,“你以为你是怎么出现的?”
秦三月微微咬着嘴唇,“所以呢?”
“所以,我又来了啊。”
“不明所以。”
“是你在装糊涂。”
“你到底是谁?”秦三月盯着或者眼中的绿意,“是胡兰吗?”
“我叫或者。”或者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实在叫秦三月猜不透看不穿,“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把我跟你的师妹联系到一起。”
“以前我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但随着对世界规则的了解,对我自己的了解,我有了这样的猜想。”秦三月说。
或者笑了笑,“你猜中了一半。”
秦三月眼睛瞪大,“你真是胡兰?”
“说了,只对了一半。我可不是那个黄毛丫头。”或者眨眨眼,“样子、性格不都是不一样吗?”
秦三月很不开心,哼了一声,“算了,我不跟你猜谜,每意思。”
“别生气嘛,我不是来逗你的,有正事呢。”
“那你找个地方说吧。”
“,怎么样?”
秦三月讶然,“你知道在哪?”
“当然,我可是或者啊!”
“切,那又怎么样。或者谁啊,没听过。”秦三月努努嘴。
在一旁暗中观察的白穗,觉得秦姐姐似乎对这个叫或者的漂亮大姐姐很不满。她悄悄望起头,偷看一眼。
这一偷看,立马就被或者给逮住了。或者一个闪身,来到白穗面前,吓了后者一跳。
“你……你要做什么?”
“打屁股咯。”
“不要!”白穗尖叫着跑开。
或者笑得抖个不停,“哎哟,真是好久没碰到这么可爱的小家伙了。”
秦三月不满地说:“要去就去啊,在这儿逗留干嘛呢。”
“别急,我们再等一个人。”
“等谁?”
“她来了。”或者看向天空某一处。
下一刻,曲红绡一步跨来,落在三人面前。
“曲姐姐!”秦三月惊喜交加,如一阵风吹到曲红绡面前,激动得脸都红了。
“好久不见,三月。”曲红绡这才发现,三月长得都比自己高了,长长的头发,婀娜的身段,俨然大人的模样。
“终于见到你了。”
秦三月哪里有白穗一口一个的“姐姐”的样子,此刻,不也就是个小妹妹嘛。撒撒娇,吐吐苦水。
白穗心中感慨,一天之内,真是见识了各种各样的秦姐姐啊。
从湮灭九重楼的冷酷无情,到跟白尽山的不卑不亢,到跟或者的斗嘴争势,再到跟曲红绡的撒娇讨巧。
白穗不由得低语感叹,“女人真是复杂的存在啊。”
这听得或者好笑,悄悄用冰凉的手指戳了戳她的后脖颈,她立马失声尖叫起来。
“你干嘛啊!”白穗又羞又恼。
或者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
曲红绡看过来,“这么多人啊。”
与或者目光交织之间,曲红绡读到了耐人寻味的信息。
秦三月前前后后把今天的事说了个遍。
曲红绡点头,“难怪我感受到了你的气息,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后来之人……果真如此。”
“啊?之前感受不到吗?”
曲红绡摇头,“之前先生把你的气息遮蔽了。”
“为什么……又是他。”秦三月咬着牙说。
曲红绡注意到,秦三月对先生的态度似乎转变了很多。
“先生这么做没什么问题,你这段时间的确不能被打扰。”
或者打了个哈哈,“你看我,我第一时间就来了,多关心你啊。”
秦三月嫌弃道:“才不要你的关心。”
或者无所谓地摊了摊手,“哎,还真是好心没好报啊。”
曲红绡跟三个人比起来,就显得正经多了,“还是先说正事吧。”
“好嘞。”
或者一吆喝,招手见将众人带到之中。
看着忽然出现的四个人,正做着女红的白薇,不声不响地把针线布料放到一边,然后热情地笑着说:“欢迎欢迎,今天可真是热闹啊,一下子来了四位大美女,我这小院子,可是蓬荜生辉呢。”
白穗弱弱地缩在秦三月背后,她感觉这些人都太可怕了,肯定全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自己就像一只幼猫面对着一群猛虎。
害怕。
白薇跟四个人一比起来,就显得成熟多了,起码穿着打扮就是有夫之妇的样子。将头发盘起,穿着的衣服也含蓄而温婉。
“差个叶抚,的人就齐了。”白薇笑道。
或者立马摆摆手,“可别误会啊,我不是的人。”
曲红绡看向她,“之前我问过先生你是不是胡兰这件事。”
或者好奇道:“那他怎么说的?”
“他说他不知道。”
或者满意一笑,“我就说嘛,我花了老大劲儿才藏起来的,他要是一下子就知道了,那还得了。”
白薇扶着下巴,眼神迷蒙而动人,“那你到底是不是胡兰呢?”
“不是。”或者一口拒绝,她摊摊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都把我跟那小家伙联系起来。看嘛看嘛,哪里像了?”
说着,或者玩味打趣,“说起来,你之前还把我当情敌呢。”她看着白薇。
白薇立马想起第一次见到或者的尴尬经历。不过,苏醒东宫之魂的她,脸皮也厚了不少,半点不觉得尴尬,笑吟吟地说:“这么好看的美人,还一口一个叶抚的,怎么能让人不多想呢。”
“这话我爱听。”或者满意地点了点头。
“真是得意忘形。”秦三月小声说。
“我的好姐姐,咱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这么不待见咱。”或者委屈巴巴地说。
秦三月轻哼一声,不搭理她。
曲红绡还是冷静且淡定的,悠悠说:“我们今天在一起,可不是斗嘴吵闹的。”
几个人调整心态,安然坐在一桌。
白穗借口撸猫,躲到一边去了。叫她跟这么一群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实在难为她了。虽然很想听听她们要说什么,但不过,跟又娘一起玩,也不赖嘛。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根狗尾巴草,跟又娘玩得十分开心。
“眼下发生的事情,大家心里都有个数了吧。”曲红绡说。
白薇看着秦三月,“之前有过猜想,但落实后,还是觉得惊讶。叶抚说你是特殊的,一直替你保密,那时总让人浮想连连。”
秦三月点头,她不再抗拒自己的身份,因为她发现,自己还是自己,一点没变。
“对于世界规则的修缮,差不多完成了。本来九重楼是最后一环,我是要去解决他的,但你抢先了一步,这大概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曲红绡说。
“真是辛苦姐姐你了。”秦三月说。
“这本就是我的职责。”
或者也不“淘气”,认真地说:“目前,对于这个世界,有两件事。一是归元,而是准备升格的条件。归元是十分困难的,尽管三月已经明晰了自己的身份,这仍旧不是一件说着就能做的事。”
秦三月问:“还要做些什么吗?”
或者笑道:“首先一个,三月,知道归元意味着什么吗?”
秦三月目光平静,“我知道,不过是褪去凡俗,回归正元。”
“你褪得去凡俗吗?你忘得掉这世间的一切吗?”或者神情冷淡。
这是个十分难以回答的问题,可不是“能”与“不能”几个字能概括的。
白薇不忍让秦三月面对这个艰难地选择,打圆场说:“我这东宫还能充当一段时间的规则源,时间还多,不必着急。”
“时间多不多,那都是要面对的。”
这句话,没有人反驳,事实就是如此。许多人一生里说过不少次“时间还多”,但时间再多也是要面对的。
或者说:“我无法眼看着你们因为疼爱她,而去纵容。”她低眉,眼神有些痛苦,“毕竟,当初是我把她带出来的。”
三人纷纷看向她,目光十分了然,她们希望知道一个答案。
“第四天的规则源一开始就脱离了,你们应该知道。”或者说。
这不是什么秘密,起码,对白薇和曲红绡这种存在而言不是什么秘密。
“事实上,规则源是不应该脱离世界的。即便规则源有自己的想法,愿意脱离,受限于永恒,也无法脱离。”或者看向秦三月,“当初,是我充当了罪魁祸首,让规则源脱离了,从此,第四天便没有了天道。”
秦三月瞳孔颤抖,“所以,你今天来,是为了解释一切吗?”
或者撑着下巴,手肘抵在石桌上,看着秦三月,“我是来提醒你们,使徒要来了,得加快进程。”
三人面面相觑。
白薇忽然想起什么,问:“你是这个世界的观测者?”
“现在还是,但马上就不是了。”
“为什么?”
“因为背负罪孽之人,不能当观测者。”或者眼里是难掩的悲伤。
三人也不知道怎么问下去。
曲红绡把话题说回使徒,“使徒还要多久降临?”
“十年之内。”
“嘶——”
白薇吸了口气冷气,“这么快吗?”
“嗯,这座世界遍布漏洞,规则泡脆弱得不堪一击。”
白薇对此十分理解,她曾是第三天的优胜者,比任何人都清楚,第四天到底脆弱到了什么地步。
或者看了看三人,“不论你们要用怎样的办法面对,我都无法帮助你们更多了。我所履行的职责是完全不同的,何况,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顺利归元,是当务之急。”
秦三月低着头,出神地看着石桌桌面。
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我会努力的。”
曲红绡和白薇都没说话。她们都觉得,要让三月一下子肩负起这么多,是件很残忍的事。
或者说:“以前是我帮助你脱离世界的,之后,我也会帮你归元。”
秦三月摇头,“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但我也清楚,你同样有着很多要做,更何况,脱离世界是我自己的想法,尽管我现在还是秦三月,但或多或少,我明白了一些关键的事。所以,之后的事,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白薇忍不住问,“其实也一直不理解,规则源为什么要脱离世界。”她仍旧不愿直接代入秦三月。
或者歪着头看向远处,“这座世界早就被折腾得支离破碎了,如果规则源不脱离,根本不会有现在所谓的修仙盛世。绝大部分人永远都不会明白,越是安然的岁月,便有人受着越大的苦难。三足金乌、太阴月神、清宫玄女、墨家巨子姬以还有三月,都是世界赠与万物的怜爱。一次次消解这座衰老且孱弱的世界带来的阵痛,什么规则肃清,什么规则封锁,什么世纪劫难……”
或者眼神十分遥远。
她曾亲眼见证三足金乌焚烧自己,点亮大地,曾目睹太阴月神永眠于广寒宫,曾见着清宫玄女消解于规则肃清之中,也见过了墨家巨子姬以化身恶骨,收纳世人亵渎世界的罪恶,然后崩毁于天地之间。
每一代的人都说到了关键时候,一定会有救世主出来,化解危难。那没错,从第四天诞生到现在,历经了数不清的劫难,每一次,都平安度过,但人们总是赶着时间去迎接一个新纪元,然后割土划资源,根本不会去思考为什么会有劫难,为什么总是有人救了他们。
或者为她们的结局感到心酸,只希望三月不会那般消解于天地,然后被世人遗忘。
一条线,从遥远的过去,连接着现在。三足金乌牵着线的那一头,秦三月牵着线的这一头。
“三月,你怜爱世界万物,但世界万物并不怜爱你。”或者看着秦三月,告诉她这一残忍的事实。
秦三月安安静静地坐着,风撩起她的长发,柔顺的睫毛,并未颤动。
“或者前辈,世界并不那么悲观。我认识了你们,不就说明了这一点吗?在神秀湖,主持大潮的时候,我见到了很多为了纯洁的理想而死去的人,他们守护者他们的梦,昂首挺胸站到最后一刻。总有人习惯用‘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样的话,来为自己辩解,可更多时候,退了一步,便永远也走不回原地,更加不会向着最初的理想前进了。”
或者眼皮颤动,“你还是一样,从不妥协。”
“叶抚说我是个执拗的人,我觉得是不对的。他跟你一样,因为在乎我本身,而生了私心。事实上,我本应该那么做,那才是我,才是我认识的我自己。我无论如何,也不希望有一天,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或者沉默了很久才说:“这座世界配不上你。”
“世界选择了我,我也选择了这座世界。”
秦三月眼神十分澄净,澄净到让人无法再去反驳她。
不远处的白穗,开心地逗着猫,雪白雪白的又娘十分讨人喜欢。她时不时望起头,朝着秦姐姐那边看去,猜测她们在说着什么。
第五百六十四章 踏上升格之旅
“好玩吗?”
秦三月蹲下来,看着旁边的白穗。
“啊!”白穗惊了一下,赶忙站起来,“你们说完了吗?”
秦三月跟着站起来,“让你久等了。”
“没有没有。而且,我跟小猫咪玩得也挺开心的。”
又娘蹭着白穗的脚踝呼噜呼噜地叫。白穗嘿嘿笑了两声。
一旁的白薇打趣,“小妹妹,要不然你把这猫带走?”
白穗含蓄地摇了摇头,“不啦不啦。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不用说小猫咪了。”
白薇踢了踢又娘,“没事儿,这家伙自己能照顾自己。”
又娘当真以为白薇要把它送人,急得喵喵叫。
白薇乐呵呵道:“你看,它满心想要跟你一起走呢。”
“真的吗?”白穗一脸惊喜。
秦三月莞尔,“薇姐姐,你就别打趣穗妹了。人家还是小孩子。”
白穗努努嘴,“我才不是。”
之前挺闹腾的或者,此刻沉默着,表情说不出的寡淡。曲红绡站在她旁边轻声说:“我觉得,你没必要这么悲观。”
“我看过太多悲凉的事了。”
“悲凉之事是说不完的,但让人兴奋的,也从来不缺。三月是怎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吗?”
或者没有说话。
“况且,还有先生在。”
或者听着曲红绡说起叶抚,忽然皱了皱眉,旋即又面无表情地说:“的确,或许真的是我太过悲观了。”
“你总是用笑容掩饰悲伤。”曲红绡说。
或者很爱笑,每次她出现脸上都是挂着笑得,大大咧咧地同着每个人相处言语,好似无忧无虑。但曲红绡能感受到,她并不开心。
“大家都喜欢看笑容,喜欢看喜剧。”
“何必呢。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或者自嘲道:“你心思澄明得很,受万物意志决定,我不一样,我只是个普通人长成的。”
“或使心动,为翩翩者。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得。以前不知道意思,但现在,我觉得应该是说这句话的人,希望你能自由自在,遵循内心吧。”
或者微微眯起眼,“这句话有两个意思。一是让我遵循内心,二是,让我活下去。”
曲红绡感觉身体像是淌过一阵电流,“或者……或者……活着。”
或者哈哈笑了起来,“好了,就说那么多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说完,她喊道:“三月!”
秦三月转过头。
“我走了,以后再见。”
“嗯。”
或者没有向前,二是退后了一步,消失在此地。
现在的秦三月,与世界共鸣的秦三月,已经能够明白,或者每一次离去,向前走意味着她要去往以现在为界限的未来,向后退,意味着她要回到以现在为界限的过去。
她是游离在世界之外的观测者。
这并不是一次美好的故人重聚会谈,内容是严肃而沉重了。
每个人都充当了自己履行的责任之下的角色,进行了一次关乎未来的头脑风暴。不论是身为世界的秦三月、身为人皇的曲红绡、身为升格者候选人的白薇以及身为世界观测者的或者,都在这次面谈中,确定了各自的立场以及之后所要为之做出努力与改变的目标。
或者依旧是最神秘的那个,她有许多话说不出口,这让她十分痛苦。但不是至高无上的永恒,身不由己的事情本来就是正常的。
在或者离开后,曲红绡也没待多久,她要在秦三月归元前,为她扫清一切阻碍,以及凝聚万物意志,筹备升格的条件,并观察具备升格资格的人,与之洽谈。
而秦三月,面对着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顺利地褪去凡俗,回归正元。
这个问题,她要去思考,也终将会面对。充满智慧的人,绝对不会让一时的热血占据自己的思想,她需要冷静,需要摈弃一切纷杂的至高理性。
她带着白穗离开了。
对于白穗这个未来可期的小妹妹,秦三月有着自己的想法。
如同白薇所想,秦三月早就不再是一个学生,正大大方方地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存在。
瞧着空荡荡的院子,白薇忽然有些感慨。
物是人非总是生活不变的基调,但现在,绝非是事事休的下场。她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并不需要再去操劳什么,但严格说来,也还是需要去解决一些心里头的结,免使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影响到升格之旅。
“又娘,过来。”
她边喊道,边解开自己盘好的头发。长发如瀑撒下来,她又回到当初青涩而敞明的模样。
又娘迈着猫步,走到白薇脚边蹭了蹭她的脚踝。
白薇抚弄了一下它的围脖,说:“我们去见一见芊芊。”
说完,她转身走进房间,换了身淡青色的衫裙,将自己的丝桐带上。出门前,她去叶雪衣的房间瞧了瞧,见着雪衣安然入睡的模样,不由得嘀咕:“三月来到居然没问雪衣的事情,真是让人感到奇怪。”
这在她看来是不正常的。三月是个心思细腻,面面俱到的人,不可能忘掉雪衣,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感应世界后,察觉到了什么,然后刻意规避与雪衣相见。
“雪衣啊雪衣……当初我把你从第三天崩毁后的混沌之中带出来,可的确没想过你到底是谁。希望,一切都没那么坏吧。”
时至今日,白薇也还记得,第三天崩毁后,第四天还未形成时,那混沌之中轻悄悄生长着一棵光秃秃的梨树。
白薇带着又娘,朝着神秀湖去了。
现如今的神秀湖,挺安静的,一座对外开放的桃花源,还能瞧见一些当初大潮的痕迹,但也变成了这里美景的一部分。虽然这是座修仙者占据半数以上的城池,但节奏反倒比一般的平民城池还舒缓。
是个让人容易偷懒的地方。
进了百家城,白薇立马就感受到了叶抚待过的气息。她才发现,叶抚之前一定在这里待过,并且压根儿就没想着隐藏自己的踪迹。
在大街小巷里左拐右拐一阵子后,白薇抱着又娘停在了一间深巷小屋前。小屋的门紧闭着,她上前去敲了敲,并没有人回应。一方小藤椅放在门口,也不担心别人偷走,不过这地方,也不像有人回来。
白薇脑海之中浮现出叶抚躺在藤椅上,悠闲地眯起眼睛喝茶的样子。
一想着他那样子,白薇就觉得气,别人都在努力,都在忙碌着,就他清闲得要命。但转念又想起自己前段时间好像也十分悠闲,就稍稍打住了,干巴巴地尬笑了一声。
又娘觉得奇怪,这人怎么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傻愣愣干笑啊。
白薇在藤椅上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离开。
她径直来到莫家的小岛,不由分说地闯进去,丝毫不顾他人的问询的质疑。正要闹出个麻烦来,莫长安及时感到,惊出一身冷汗,好好招待这位东宫大帝。这位大帝其实也是师染那种不讲理的,只有在面对三月等人才会和和气气的。
白薇表明来意,要见莫芊芊。
这正好,让莫长安松一口大气的同时十分欢迎,因为莫芊芊本人也日思夜念着她的薇姐姐,好几次要冲出神秀湖,南下去寻找了。莫长安好几次搬出叶抚的话,才让她老实下来。
在一间茶亭里,阔别多年的姐妹终于相见。
一个扔掉又娘之后大大的拥抱是必不可少的,莫芊芊抱着白薇大口大口地吸气,美其名曰,要好好补充一下“薇姐姐养分”。
两姐妹之间就没啥天下啊,世界啊,使徒啊,未来啊之类的大事情了,全都是些鸡皮蒜毛的小事儿。白薇今天彻彻底底当了一回白薇,什么东宫大帝,什么姒玄全都走开。
从询问现状,到追忆过往,再展望未来,莫芊芊滔滔不绝,可算是把自己憋了十多年的话畅快地说了出来。这个当妹妹的,在再遇白薇后,也不忘好好吐槽一把自己的姐夫,好好地嚼了叶抚跟师染之间的舌根。
白薇笑呵呵地听着,表面上是不在意,但心里已经恨不得把叶抚给掐死了。
她肯定不会去怪罪师染的,因为师染就是那样敢爱敢恨的人。抛却情敌这个身份,白薇其实还蛮喜欢师染的,觉得她是个很适合做朋友的人。但叶抚就是正儿八经的混蛋了,管他在惦记什么,没好好处理他的关系圈就是他的问题。
总之,这从莫芊芊嘴里冒出来的和从白薇心里生出的坏话,足够叶抚隔着老远打一天的喷嚏了。
白薇在墨家停歇了一晚上,只为莫芊芊一个人,弹了好多曲子,涵盖了她们过去相处时的所有曲子,这些曲子里,包含了她们彼此浓厚的情感。白薇即便成了大帝,也不会忘记在自己最低谷的时间里,莫芊芊带给她的希望。最后,两姐妹同床共枕,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次日,是说分别的时候。
莫芊芊眼含不舍,其实她已经从莫长安那里知道了白薇现在的身份,虽然不是很能理解,但也清楚,白薇有很多的事要做,并不单单是她心心念念的薇姐姐,肩负着许多许多,所以,她不好把自己“希望你留下来”的想法传达出去。
“薇姐姐,你要照顾好自己呀。”莫芊芊只能说这样的话,以着她单纯的情感。
白薇笑了笑,“当然,你也是,要好好修炼哦,不要偷懒。”
“我才不会偷懒。对了,还有姐夫,你可要管好他。”
白薇撅着嘴轻哼一声,“那当然,等事情做完了,我肯定要好好收拾他的。”
“支持正义的收拾!”
莫芊芊高呼完口号,又低落地问:“我们下次见识什么时候?”
“不知道呢。”
“这样啊,真是遗憾。”
“不过,肯定会再见的。”
白薇会给别人一个希望,也会努力去完成自己给的希望。这种性格,是支撑着她成为第三天优胜者的关键一环。
“我等着那一天。”
“那,我们那天再见。”
“嗯,再见。”
白薇告别了莫芊芊,告别了过去的自己。今后,那一段时间会成为她安静下来的一份缅怀。同时,这也意味着,白薇彻底成为了姒玄,姒玄也彻底成为了白薇。
她的心中没有了缺憾,为之后的升格之旅,做足了准备。
在回到之前,她还去了一趟明安城,瞧了瞧那个让她命里出现叶抚的地方。走走逛逛,在枳香楼的楼顶吹风,在大明湖的湖畔看水鸟,在灯会集市上看灯,在守灯人的灯塔下与之叙谈。
把之前去过的地方,走了个遍,把之前走过的路,瞧了个遍。在收到叶抚那朵樱花的南见城邂逅之前很照顾自己的大娘,在黑石城,以生客的身份吃一顿火锅。
最后她回到了东宫,回到了最爱的。
开始去与世界共鸣。
而在三万丈之高的玉清大云林中,师染最后一次瞧了瞧依旧站着的她的同源姐姐师千亦。
师千亦像是冰封的银色美人,安安静静站在师染的行宫之中,闭着眼,像是在睡觉。
“姐姐,我没有辜负你,到最后,我也不会走上师九幽的老路。”
师染看着师千亦许久,然后手一挥,将行宫大门关上,自己再度坐到那云兽之王的王座上,右手撑在一边,脑袋靠在右手手掌上,闭着眼,去与世界共鸣。叶抚告诉她,与世界共鸣是个复杂的过程,可能一瞬间就完成共鸣,可能要十年、百年甚至千年。
她不着急于时间的长短,只在乎能不能真的完成共鸣。
这一次,她彻底封闭了感官,甚至破天荒的封闭了送给秦三月的骨笛。
她没有因此而愧疚,毕竟三月是谁,她心里已经有了定数。
与世界共鸣,不正是在与三月共鸣吗?
一个大帝,一个女王都开始了共鸣,彻底进入了深层次的沉睡。清天下可算是安静得彻底了,不过站在高处的一些人都明白,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
九重楼之死,让他们重新认识了世界,清醒地认识到,世界只是没有说话,并不是不存在。
而远在圣天下,即浊天下,赫连瑄也开始了自己的升格之旅。
她要用她自己的方式,为孱弱的世界贡献一份力量,尽全力去改变一些预估中悲观的事情。
这位一定程度上被众人忽视的女帝向来是低调的,但没有人会忽视她可能带给世界的改变。
第五百六十五章 阴谋阳谋轮番登台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胭脂粉红,软香细玉……
这摘玉楼今儿个正是三年一度的花魁大赛,这附近几座城里,有些个名头的达官贵人纷纷被邀请过来了,充当点评的嘉宾,还有不少自掏腰包,专门花高价钱从二道贩子手上购买入场券以欣赏美景的人,大都是“身份不够钱来凑”的主。
用都城的一句话说就是“臭做生意的,寒酸得只有钱,又来都城巴结老爷们来了”,以此来打趣谈笑那些根不正的又想凑到正皇根上的人。这今儿的摘玉楼,这般人可多着呢,从二楼台上望下去,那底下乌泱泱一片,一鞋子扔下去,砸中几个算几个,都是“臭有钱的”。
叠云城都城的公子哥老爷们,可瞧不起那些做生意的商贾,尤其是都城之外的,觉着他们这些人只能站在一楼,来到二楼就是看一眼都觉得晦气。要说那些平民,他们当然想到不会去想了。
公子哥们四四五五聚成一团,手中摇着折扇,一打开,全是圣贤之言,或者名家之作的山水绣锦,旁边儿站着提匣童子,匣子里时刻准备着公子哥们都爱吃的小点心啊、把玩的小物件儿啊,方便着呢,公子哥一要什么,童子们赶着就打开匣子,勾着腰递上去。也就现在是秋天,若是在下冬夏,还得带上个提火童子,或者提冰童子,用来取暖纳凉。
他们个个温文尔雅,张口是古人云诗书礼赋,闭口是之乎者也。往那二楼的看台一站,望的就是叠云国的未来。
一身穿蓝衣,摇着“斯文也”折扇的公子哥笑呵呵地问另一人:
“宋郎,你觉得今儿个,哪位红粉佳人当得上‘花魁’二字?”
被称作“宋郎”的人,是个穿青白衣服的年轻男人,长相端正和气,瞧上去人畜无害。
“徐公子见笑了,我对这些并不了解,哪能说出个门道来。”
徐九州哈哈大笑,围在他身周的一批子贵公子们纷纷笑了起来。他说:“你宋书生可是圣上钦点的状元,盛赞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与那位还在边塞的‘御授卿大人’并称叠云国‘文武双星’,你都说不出个门道,我们岂不是糊涂了一地?”
宋书生不咸不淡地说:“把我与御授卿大人相比,简直折煞我了。御授卿大人不止能在战场上挥斥方遒,决胜千里,便是身在边塞,也能为陛下政事解忧解愁,我何德何能。”
“哈哈哈,宋郎,也莫要妄自菲薄哦。你之才华,在众人眼里,你们说是不是?”徐九州说着,看了看身边的人。
众人附和,“圣上盛赞之人,岂有何德何能之说?”
“管教宋郎何德何能,我等皆是无德无能之辈了。”
宋书生神情没什么变化,嘴角弯弯,“我之才能尚未定数,倒是徐公子家父,徐丞相,还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不论是朝堂之论,还是诗词歌赋,都城里的文人们无人敢说不好,定是一有新作,立马要精读细读,好好读出一门学问来。徐丞相更是育人有方,培养出徐公子这般青年才俊,折服城中诸多青年一辈,不可谓不是大能耐。”
宋书生这一番捧话让徐九州身边的人连连称道,纷纷补上几句赞美词,争先恐后塞进徐九州耳朵里,生怕他听不见。
但事主的徐九州却一点都不开心,淡下来的眼神颤了颤,扬起一只手打断耳边的呜呜哇哇。他心里门清,这宋书生可不是在赞美自己,那是变着法儿的讽刺呢,但偏偏他说话方圆皆有,挑不出个毛病来,你总不能对着别人一番赞美之词大骂吧。
他们瞧不起的那些臭有钱的,都还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呢。何况,谁敢打宋郎的脸啊,这可是万岁爷龙椅边上的人,是每次上朝就站在万岁爷旁边共听诸臣之言的存在,那是免死金牌用来装点门面用的。
徐九州也不跟宋书生扯什么话匣子。他心里清楚得很,跟宋书生辩理,是自取其辱。但要搓搓威风,办法多得是。他家老爷子,那位混迹官场几十年的徐丞相可几次三番跟他讲过,“这对那些个清高的文人们啊,你不能跟他们说圣贤道理,得扯点私德来,他爱喝酒,就说他经常喝酒误事,爱听曲儿,就说他喜好偷懒,爱骑马打猎,就说他有文武通吃之心,爱美人,就说他荒淫无度,反正,他爱什么,就说他什么不行。总之,想方设法弄点私德问题出来,坏一坏规矩礼仪。顺便,再挑挑他文章里的字眼儿,能曲解的都曲解了,反正把他根拧歪了,那立发配边疆也就不远了。”
靠着这话里的办法,徐丞相在官场上是如鱼得水。
不消一会儿,便有一群婀娜多姿,曼妙芊芊的“小香玉”走来,断来了美酒美食,放在诸位公子哥们面前。莺莺燕燕一笑,香酥入骨,眉眼之间扬一扬,罗群摆一摆,腰肢屁股扭一扭,之间啊手臂啊,再不经意擦过公子哥们的手背脖颈,专门用特殊熏香熏过的身子骨,那是沁人心脾,管教公子哥们迷了眼睛,醉了心神。
这摘玉楼,做得成叠云国第一青楼,是拿得出看家本领的。说着,人家靠这些本领,几乎都丢掉了“青楼”之“青”,不靠那些风骚的卖弄赚钱,凭的就是一个对“美”的定义。所以,每一次花魁一选出来,当次花魁喜爱的妆容、穿着、吃食,甚至是口癖都会迅速点燃都城以及周边的城池,成为前沿的“风尚”。
宋书生没动那些美酒美食,悠闲地磕着自己的香瓜子。甚至这些香瓜子还是从家里带来的。
徐九州一看,这不成那,跟着我出来长见识,哪能一口酒不喝,一片肉不尝?便亲自提着一壶酒,坐到宋书生对面,特地挑了个有档次的琉璃玉酒杯,只倒了半杯酒。
“宋郎,此情此景,此人此意,当品尝此酒啊。”
宋书生看着清澈的琼浆,微微一笑,“这酒,我喝不得。”
“为何?”
“我喝了酒会变得十分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喜欢骂人。”
“骂人?”
“嗯,专挑那些欺上瞒下、斗官斗民的人骂。而且骂得很难听,八辈祖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得骂一遍。”
徐九州虚起眼睛,这又是拐着弯儿骂人,只差没指名道姓了。
他心里一权衡,如若这宋书生真的醉了就爱骂人,那他要是把自己老头子在朝廷所作所为大骂一番,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若他宋书生在说谎,醉了根本不骂人,可万一他还没醉酒借着醉酒骂人,完事后说是自己酒品不好,岂不是自己老子也被骂了还反驳不了?毕竟人家是万岁爷的心头肉,指定不会因为喝醉酒的所作所为就去惩罚他的。
那种结果都是自家老爷子受苦,不划算啊。
徐九州心里大骂宋书生是个混球,仗着万岁爷之威风,在这儿耍横呢,一句话给人说死,可真有他的。
他也没什么办法,人家不喝,还挑了这个么自己拒绝不得理由,总不能气急败坏逼着人喝吧,那指定明天大街小巷就传遍:“徐丞相的儿子逼着咱们的农民状元郎喝酒啦!”
这不是给政敌送筹码吗?老爷子指定把自己吊在树上抽打。
左右不是个办法,徐九州只得悻悻一笑,“这样啊,那我也不强求呢。”
宋书生露着门牙笑得十分开朗,跟小太阳似的,“徐公子,善解人意也。”
我善你马勒巴子。
徐九州气而报不得,自己喝了口闷酒,转念又眯起眼睛,心里敲起了算盘。
片刻后,他叫来摘玉楼贴花娘,也就是窑子里的老鸨,说了几句悄悄话,后者立马心领神会,笑呵呵地说了句几位吃好喝好,就离开了。
宋书生一直闷头嗑瓜子,当作没看见。
说起自己受邀来这里,也是无奈之举。那万岁爷一门好心,不忍见他终日读书翻书,担心掉了书袋子,专门放他几天假,让他好好休息一下,感受一下都城里的人人事事,那徐丞相不知从哪儿得知这消息,天还没亮,快马加鞭就进宫面圣,说自家儿子徐九州跟他年龄相仿,并且熟知城中事,指定让他好好休息一番。万岁爷一听,觉着是好事,毕竟也想让他多结交些朋友,可别闷住了,欣然许诺,御赐“游玩金牌”,奉旨游玩。
于是乎就有了今天这回子事。
宋书生不好拂了万岁爷的面子,无奈跟着来了。事实上,对于徐丞相那点心思,他清楚得很,想方设法使绊子,就是为了把他从万岁爷跟前扯走。
他在万岁爷跟着一同听了四五年朝会,深知这当官跟读书完全不是一码事。当官的一定是读过书的,但读过书的真不一定能当官。一个权衡之道足以打死一批子人了,他可没少见着徐丞相用各种五花八门的招数送走政敌,有时候,偏偏是那种十分不起眼,一看就是圈套的圈套最容易送走人,什么“有体臭”、“吃饭没礼数”、“眼睛睁不大”之类的毫无道理的理由,送走了不少。
宋书生每次都觉得离谱,但一细想,又觉得徐丞相才是真正吃透了官场的人,玩一手权衡,豆丁大点事都可以发散为“不敬圣上”、“造反”、“碍国碍民”等等大罪名上。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徐丞相对自己派系的官员犯了错的处理办法,“无中生有,有后必反”是扣给敌对派系的官员的大帽子。
有这么个前提,宋书生知道自己今天必须得长四双眼睛,两个脑子,看清楚,想清楚。
花魁比试开始了,先前就说好了,不卖肉,不风骚,不露骨,全都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类的高雅。卖肉露骨,那是傍上达官贵人之后的事了,在这之前,摘玉楼的姑娘们就得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必须要体现出一个“我嫁进老爷们的家门,也能抬得起头,不被说三道四”的态度来。
摘玉楼玩得就是这一套。
宋书生百无聊赖地看着戏台子上候选花魁们的表演。他其实觉得俗气得很,争美斗艳的事,对他而言升不起半点兴趣,要说那些个姑娘们的才艺,在他看来也没什么感情,纯粹是为了才艺而去学的,尤其是诗词方面,他比较懂这个,所以怎么瞧怎么听都觉得没滋没味,像吃白肉一样,没法说不能吃,但就是吃不下。
还没口中的香瓜子有味道呢。
忽地一句“挽歌姑娘上台了”落进他的耳朵。
一楼“臭有钱的”纷纷伸长了脖子,跟鹅一般,挤来挤去,朝那台上看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今儿是大场面,挽歌也不知担不担得起诸位客观们的雅兴,生怕叨扰。”
声音清脆而明丽,如幽静山谷之中的清泉叮咚。
挽歌话说完,拨了拨琴弦。
“这首曲子名叫《朝凨》,乃是十多年前明安城青梅学府荷园会上,那位画中仙白薇姑娘的曲子。挽歌自知不必白薇姑娘,但甚是喜爱这首曲子,用来招待各位客人。”
话落,琴声响起。
宋书生是来到都城后,才听说过十多年前明安城那场盛况空前的荷园会,不仅诞生了御授卿大人,还有诸多了不起的儒家大小贤人,甚至是君子。更是传闻,在文气碑上占得一席之地的那位“居心前辈”在中州武道碑上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还成为了大圣人周礼的座下弟子。虽说知名度最高的画中仙白薇姑娘不知后续,但她在荷园会上连弹的四首曲子至今风靡,《朝凨》、《新月》、《落潮》还有不知名的第四首,几乎成为曲艺人们的必学。
宋书生没有听过白薇姑娘弹,但也不由得对挽歌姑娘的《朝凨》升起兴趣来。
曲子悠扬地响起。
他不是会弹琴的人,但是个会听琴的人。
这首曲子技艺水平很高,大调小调交错,音调跨度也很大。挽歌姑娘十分熟练,曲子无语,没有半点违和,至于感情与心思……宋书生觉得她比先前那些姑娘们的表演要真实很多,仿佛她亲耳听过白薇姑娘弹奏,或者对曲子已经有了自己的见解。
总之,一曲作罢,宋书生没挑出什么刺儿来。
这过后,挽歌姑娘才露了面,戏台子上的帷幕掀开,便露出一人一琴。
挽歌安静文雅地坐在丝桐之前,眉眼没落在众人身上,清清淡淡的落在不着边际处。
她似乎有着说不出的忧伤,生就一副我见尤怜的样子,但也不给人多愁善感,矫揉造作的感觉。
挽歌轻声说:
“诸位客人,我的第一个表演结束了,接下来,我想请一位搭手人,同我一起进行第二个表演。”
她从身后拿来一个红色的绣球说:“这绣球落在谁身上,谁便是我的搭手人。”
说完,她转过身,用力往台下一抛。
那绣球高高扬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便朝着二楼看台来了。
徐九州嘴角一扬,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右手小拇指,那绣球径直地便落到了宋书生面前。随后,他立马满脸笑容,第一个赶过来说:
“恭喜啊宋郎,这是好彩头,迎了挽歌姑娘的心。”
见着徐九州这幅神情,宋书生立马意识到自己被徐九州下了道,转念一想,就猜到了定是之前跟那贴花娘盘算好的。
这是个阳谋。
感受着两层楼乌泱泱灼热的目光,宋书生清楚,自己现在下不了台了,没法找借口糊弄过去。毕竟,这挽歌姑娘就是此次花魁大会的绝对主角,不给主角面子,那在场所有人都不会放过她。
他心情复杂,站起来,朝那台上的挽歌看去。
挽歌一眼瞧着他,稍稍垂目,眼中露出不易察觉的悲伤。
第五百六十六章 先生,你在看着我吗?
宋书生最终还是站到了戏台子上,挽歌就离着他不足两米的距离。他能清晰看到因为拨琴弦导致的直接的泛红。
台下众人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宋树生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并非善意的,尤其是二楼看台上。
他朝着二楼看台的徐九州等人看去。徐九州也在看着他,眼中满是戏谑,只差大声说出来:“宋郎,看你表演了。”
宋书生微微吸气,尽量平复心情。他转头问:“挽歌姑娘,需要我帮你些什么?”
挽歌眉头颤抖了一下,看着宋书生没有说话。
宋书生觉得她的眼神很奇怪,有一种“我认识你”的感觉,而且,有些犹豫与迟疑。
她在犹豫什么?
宋书生咬着舌尖,让自己保持最大程度的清醒。
“挽歌姑娘?”
挽歌一缕鬓发垂下来,落在脸上。她抬手将鬓发往后挽去,然后避开宋书生的目光。
“这位公子,挽歌不强求,若你不愿,不必上来。”
宋书生稍稍沉默,然后说:“你其实没得选吧。”
挽歌右手紧握,指节微微泛白。
宋书生继续说:“你听了指使吗?”
看台下十分嘈杂,他们二人轻巧的对话传不出去。
挽歌始终躲着宋书生的目光,左手不知如何安放,不断捏弄着自己的裙摆。
“你认识我?”
宋书生说出这句话时,挽歌抖了抖。
“看来你果然认识我。”
挽歌顿时转过身,大声说:“还是不要耽搁了,我们开始吧。”
她的眼神变了,不像之前那般悲伤与犹豫。
宋书生偏头瞥了瞥徐九州,后者一脸玩味,正把玩着手中的玉如意。
贴花娘在后台小声催促:“挽歌,你在干什么啊,快开始啊,不要让大家等不及。”
挽歌勾嘴一笑,如花儿一样绽放,顿时成了众人所认识的那个挽歌姑娘,美得不可方物。
她温笑一声,轻柔地对大家说:
“诸位客人,接下来是挽歌的第二个表演,云华天响舞。”
云华天响舞!
场下顿时沸腾起来,臭有钱的吹哨子,喊口号,将场间气氛点燃到极致。那徐九州更添一把火,站到二楼看台最前方,大声说道:“既然挽歌姑娘要为我们带来这么精彩的表演,讨我们一个开心,我助助兴吧,诸位,今晚全场消费由我买单,大家定要吃好玩好。”
所有人高呼起来,啪啪掌拍个不停。
徐九州一脸大方豪爽的笑意,“宋郎,你可要好好配合挽歌姑娘哦,能与挽歌姑娘共舞云华天响,是我等梦寐以求的,你要好好替我们完成这个梦想啊,切莫,让挽歌姑娘失望。”
他把看客们的情绪点燃了到了极致,拆掉了宋书生最后下台的台阶,将宋书生束缚在一个无法走动的圈子里。
宋书生面无表情,不想去回应徐九州。
“我不会跳。”他对挽歌说。
挽歌丝毫不像刚才的样子,大方而施施然,举手抬足间恰到好处。
“云华天响是一只心之舞。待会儿宋郎只需放空心神,我会将我的心意传达于你,然后与你共舞。”
“你果然认识我。”宋书生说。
会叫他“宋郎”的只有认识他的人。因为他在朝坐的位置就是“御下奉书郎”,无品阶,乃是当今圣上钦点的耳边之人。他与叠云国皇帝李明庭有个约定,那就是当五年的“御下奉书郎”,只听政,不参政,五年之后,一步踏进朝堂上,由他大刀阔斧地推制改革,做李明庭的提刀人,将叠云国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祸根统统砍断。
这些事情是一个皇帝不好亲自下手了,毕竟皇帝最该懂得朝堂的平衡,因此宋书生才会被如此看重。某种程度上,他就是叠云国未来的先遣者。朝廷官员都在猜想,他构思了些什么改革措施,不知会不会殃及自己。
现在,是五年之约的最后一年。
挽歌没有说话,轻巧几步走上前,停在宋书生面前,踮起脚抬手将他的书生帽摘了下来,然后亲自为他解掉发髻,他一头长发便散落下来。众人再仔细瞧去,见着宋书生潇洒风流的一面。
“这是那支舞需要的吗?”
挽歌笑道:“云华天响幅度较大,常常有跳到一半,散了发的,所以,不如一开始就散发。”
宋书生听说过云华天响舞,这是百年前一个小国十分有名的舞姬云华自创的,那时正值小国亡国之际,她在破败的城墙上跳了这一支舞。舞至中途,天上惊雷震震,俄顷便是大雨瓢泼。一舞作罢,她跳下高高的城墙,洒血城头。她不止是一个舞姬,同时还是一个十分有名的爱国诗人,国破山河翻覆之际,她仍旧不愿同那些达官贵人们一起逃到其他国家。
在她的一首诗中,她将自己的国家视为生死不离的心上人。
后世为了纪念她,将她这支舞,命名为“云华天响”。许久之后,这支舞成了庆典上的大轴独舞。
摘玉楼里的光暗了下来,众人不约而同屏气凝息。
宋书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宋郎,请放空心神。”挽歌的喃语在耳旁响起。
宋书生心扫尘埃,清澈一片。
片刻后,他感到心中流淌着一股暖意。
“看着我。”挽歌说。
宋书生便看向她。她的眼神明亮而干净。
“请与我起舞。”
她全身都动了起来,罗群翩翩,拂过宋书生的脸庞。
如同有神明在召唤,宋书生跟随着挽歌的步伐,一同荡漾在戏台上。
挽手、旋身、拈指、踩步、扭腰、摆肩……
那些不曾学过的舞蹈动作,流畅而熟练地在宋书生身上一一展现。
挽歌是一阵风,他便是风中的细柳。
清风拂柳,不需多说,他们心有灵犀一般,精准而优雅地演绎每一个动作。
一道声音在宋书生心里响起:
“宋郎,还记得城南那场大火吗?”
“记得。”
那是一场天降流火,砸穿了不少人平凡的生活。
“还记得你在火中救下的那个小女孩吗?”
宋书生回想着那一天。
绵延将近一里的大火,是叠云国都城有史以来发生过的最大灾难。数不清的人葬身火中,数不清的人无家可归。
大火发生时,宋书生正巧进都参加殿试,途径城南。
燎面的大火、奔逃的人群、凄惨的哭嚎让他停下了脚步。
有一个平凡而普通家庭的他,有一位许久未曾见过“问心”的先生的他,走进了那场大火,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他救下了两个老人,三个小孩,其中有一个小女孩。
“嗯,记得。”
“她以前叫文筠心,现在叫挽歌。”
“所以,你认识我。”
“我以为不会再见到我的救命恩人,但你当上状元郎那天,骑马踏遍开阳城,我躲在角落里看到你。”
开阳城也就是叠云国的都城。
“你那时一脸的灰,我不知道你的样子。”
“现在,你知道了吗?”
“嗯。”
“好看吗?”
“每个人都觉得你好看。”
“你呢?你觉得呢?”
在摘玉楼特制的摇曳的柔和灯光下,他们的舞姿梦幻迤逦,同着看台里的观众们拉开了无法逾越的距离。
“好看。”
拥有主流审美意识的宋书生无法说挽歌是丑陋的。
“谢谢。”
云华天响的伴奏大气磅礴,让这支舞蹈看上去,“听”上去都十分有力量。两人完美的表现直击众人内心,似乎将他们带到了那个国破山河旧的地方,感受大厦将倾,感受惊雷震震。
“我总想着,要是哪天出名了,你会不会就能听见我的名字,会不会来看我一眼。还好,你来了。”
“我……不是为你而来。”
宋书生理性地说出这句话,并非他不懂挽歌的话,只是他为人处世本身就是清明一身的。模棱两可的态度,若即若离的暧昧,在他身上找不到,也永远不会出现。
“你来了,就够了。我从没奢求过要与你有一段美丽的故事,只是想,当面向你道谢。”
“力所能及的事,我都会去做,何况是挽救他人的生命。每个珍惜自己生命的人,都同样会珍惜他人的生命。”
“宋郎,你是个了不起的人,你一定,一定!会有一个了不起的将来。筠心尚不能触摸你一丝一毫,但也不悔倾心于你。”
她说着自己的本名。
“你有什么苦衷吗?”
“没有。”
却在她这句话说完,一声“停”雷霆般震响全场。
原本柔和而浪漫的灯光猛地通明,两束夺目的光笼罩在宋书生和挽歌身上。
怎么了?
场下看客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宋书生,快停下你的畜生行径!”徐九州高高在上,怒不可喝。
宋书生?!那位万岁爷钦点盛赞的状元郎?就是那台上之人吗,宋郎……宋郎……原来如此,真的是他啊!
所有人都惊讶,所有人都不解。
万岁爷钦点的状元郎为何被叫作畜生?发生了什么!
宋书生目光平静。他看向旁边的挽歌。
挽歌眼神悲伤而决绝,她似乎想清楚了什么事,似乎决定要做什么事。
“徐公子,此言何意?”宋书生不咸不淡地问。
徐九州站在二楼看台最前面,一群身份尊贵的贵公子们皆瞪大眼睛,充当“怒目金刚”。
“我见你与挽歌姑娘共跳云华天响时,姿势下作,对挽歌姑娘上下其手。”他抱了抱手,“我素来听闻宋郎是圣上钦点的状元郎,更是得到盛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以为你是品德高尚,知识渊博的不世之材,本来我今日特邀你来此,是为了好好与你结识,希望能学习到你的皮毛分毫。但我万万没想到,你居然如此下作!挽歌姑娘明明十分不愿意,你却对她上下其手。你亵渎了她,也亵渎了我们所有人心中的纯白之梦!”
所有人朝挽歌看去,的确见她神情悲伤,幽怨之意难表。
“宋书生!你可知,挽歌姑娘本来是独舞,但见你在看台上,十分在意她。我们都能理解,毕竟挽歌姑娘才艺双馨,几乎是内定了的花魁。你是状元郎,是叠云国未来的朝堂官员领头人,可以说叠云国的未来都由你牵着一线。我实在难以拂你的心意,特意同贴花娘恳请挽歌姑娘给你机会,让你能登台与之共舞。可万万没想到,你居然做出这般让我等感到匪夷所思的龌龊之事!”
徐九州又嫌弃又气愤,他话接着话,丝毫不给宋书生说话的空间,声音大,语气十分激昂。
“就算你真的很喜欢挽歌姑娘,大可下来后与之相谈。我们都相信,凭借你的本事,定能讨得挽歌姑娘欢心,我们也乐意祝福你们,毕竟谁看来,你们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你却偏偏要行如此之事,让挽歌姑娘下不来台,让挽歌姑娘清白受损,如今这事一遭过,毁了挽歌姑娘的名声,砸了花魁大会的招牌!”
整个摘玉楼里只有徐九州激昂的声音。
众人也认出来了,他便是徐丞相之子。丞相之子所说,怎么能没有分量。
几下之间,便是群情激奋。
那贴花娘又上台来打配合,哭哭啼啼地打报不公,“我在那后台早就见我家挽歌受苦了。但奈何宋郎乃当今状元郎,不敢言语,挽歌也生怕拂了诸位看客们的兴致,忍受着屈辱,由那畜生胡作非为。我生怕今天之事,在挽歌心里留下抹不去的阴影,还好有徐公子出来主持公道,断了那畜生之事!”
贴花娘做了证,旁边演奏云华天响伴奏的琴师又出来跟着做了证。
宋书生一动未动,冷眼看了看徐九州,看了看贴花娘,看了看琴师,看了看激愤的看客们。
调动情绪、占领话语高低、旁观者铁证、受害者无私论……
短短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徐九州将所有人对挽歌的喜爱,转化为对宋书生的怒火。他很成功,十分迅速,没有给宋书生哪怕一句话的辩驳空间。而此刻,所有人都是躁动愤怒的,宋书生再说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宋书生看着徐九州,然后说:“挽歌姑娘是当事人,不妨问问挽歌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九州一听,差点笑出了声,心道宋郎啊宋郎,管你学问滔天,这还是急了踩进我最后的死局里。
他温柔而心疼地对挽歌说:“挽歌,你说吧,放心,不需怕他状元郎的身份,我们每个人都会给你做主。我们一定会联名上书给圣上,为你讨一个清白,圣上历来心系天下,为名做主。我家父亲更是嫉恶如仇,十分憎恶那些为虎作伥之人,今天一事同他一说,他定会替你做主。谁人也不能欺我们叠云之花!”
“对!”
先是围着徐九州的公子哥们附和,接着是底下的看客们附和。
宋书生避嫌,一句话都没说。
挽歌忽然“冰释前嫌”一般开朗一笑,如同冬天里的梅花。
这份笑容让徐九州感到莫名其妙,先前说好的委屈与幽怨呢?
“大家其实误会了。其实我历来喜欢宋郎,早在宋郎登名状元郎,游遍开阳城,我还未进入摘玉楼之际,就私自将其当作心上人。之前与宋郎共舞,实在是我与心上人近距离接触,害羞不已,心中如脱兔,动作塌了,身体软了,宋郎才不得不略显亲密地将就我。而且,先前灯光昏暗,想必徐公子看得不确切,误以为我受了苦,其实我是满心喜欢的。不过,徐公子为我打抱不平,实在不胜感激,还有贴花娘和琴师,以及在场的诸位,挽歌难当你们的喜爱。”
她说的真挚而动情,时不时看向旁边挺拔的宋书生,那含情脉脉的眼神,在明亮的灯光下,谁都能看得清楚。
徐九州一脸不可思议,焦急地说:“挽歌姑娘,你不用怕,说真话即可,不必怕他状元郎的身份!”
挽歌神情不变,语气不变,“感谢徐公子的喜爱,挽歌向来实事求是,了解挽歌的人都知道,挽歌从来不会受了委屈默默忍受,也不会随意说些昧心的话。”
“贴花娘!”徐九州怒不可喝地看向台变的贴花娘。
这场面一遍,只是传话跑腿的贴花娘早就吓破了胆,当即跪下来就说:“我看是看到了……但兴许是眼花,而且灯光的确昏暗……挽歌,说不定真的心系宋郎……我也可能没看到……哎呀,我这眼睛真不争气。”
贴花娘语无伦次,支支吾吾,惩罚自己一般抠着眼睛。
“混账东西,你刚才怎么说的!”
徐九州感觉自己被当猴一样耍了。
宋书生知道,场面变了,是自己站出来说话的时候了。
他一步跨到台前,“徐公子,贴花娘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圣上在《告街注》里有一句话,你应该听听,‘为官者,心系民也,无民则无官,做父母官,做兄弟官,做子女官,切不可抱着乌纱帽高高在上’,不知道你认不认同圣上的话。”
徐九州哪敢不认同,一百个脑袋都不够他一句“不认同”掉。
同样的,宋书生也没给徐九州说话空间,“对于摘玉楼而言,今天是个喜庆日子,如果因为这遭误会之事,就生了晦气,那对在场各位谁都不好。本是误会之事,也不必生太大了,我倒是不介意,就怕这误会闹大了,真让人以为挽歌姑娘清白受损。事实也很清楚,挽歌姑娘清白无恙,既然诸位喜爱她,就莫要把事情闹大。”
宋书生这番话,将自己贬低,再度抬高挽歌,落在众人耳朵里,便是“他全心为挽歌着想”的意思。于是乎,大度、在理这些想法顺理成章地成了他们对其看法。
这当事人的话,可比旁观者的话有分量得多。
又是圣上钦点盛赞的状元郎,圣上的眼光,总不会错吧?
一来二去,徐九州之流大势便去。
挽歌适时地站出来打圆场,“今天闹了不开心的事,当作赔罪,挽歌再为诸位弹几首曲子怎么样?”
挽歌才是今天的主角,她一说话,为她而来的人无不满意。
三两下,气氛又热闹起来。
徐九州咬牙切齿地看着台上的挽歌。挽歌回以坚定的眼神。
同宋书生表达了心意后,她便无欲无求了,怕什么报复,怕什么丞相之子。要报复,就把我的尸体挫骨扬灰吧,她在心里说。
挽歌极尽毕生所学,盛情地弹奏,为场间众人弹奏,为宋书生弹奏,为自己短暂但无憾的一生弹奏!
宋书生回到看台,看着徐九州问:
“想杀了她?”
徐九州打着哈哈,“宋郎说笑了。”
“徐九州,我明天会再来摘玉楼,她要是少一根头发,你全家必定死无全尸。不要觉得我做不到,朝堂上上下下,谁是你们的人,谁贪污、谁欺上瞒下、谁谎报灾情、谁为虎作伥我一清二楚,就连你十八岁奸杀的两名无辜女子,我也翻得出她们未寒的尸骨,更不提你替人徇私舞弊之事了。叠云国的祸根,早该连根拔起了。我今天愿意跟你来,是不想让陛下担心,不是因为不知道你会在这里算计我。”
宋书生抓着徐九州的衣领,冷声说:
“你是不是在想,要是挽歌姑娘听了你们的话,做了伪证我就完蛋了?就能用这件事让你家爹爹伙同党羽逼我下台了?幼稚,可笑。从一开始,你们就没有赢的可能,因为陛下,从来都知道你们犯了什么事。叠云的祸根,御授卿大人早在八年前就理得清清楚楚了,之所以连根拔起,不过是陛下不好直接下来,陛下是圣明之君,做不得这种脏事。这些脏事,会由我来做。”
宋书生手一推,徐九州便跌倒在地,脸色煞白。
“徐九州,记住了,你徐家犯了大错,但曾经也立过大功,不至于满门抄斩,最多在大牢里度过一生,念及你们身份,兴许待遇不会差,好吃好喝总是有的。但你若殃及无辜,那你家一定是满门抄斩,五马分尸。”
宋书生转身离去,“我宋书生说到做到。”
临到二楼楼梯口,他转过身,冲着台上的挽歌微微一笑。
后者停了一个音,随后更加动情地弹奏起来。
她忽然觉得一切似乎没那么悲观了。
出了摘玉楼后,瞧着天上去,勾月弯弯。
繁华的开阳城大街,灯火通明。
宋书生轻轻拍了拍掌,一个黑衣斗笠人悄无声息出现在他旁边。
宋书生温声说:
“情势如何?”
“主要人员一共一千九百四十二人,旁系分支加起来共计八千七百八十四人,全部都在控制范围内。”
“收网。”
“是!”
黑夜斗笠人又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宋书生独自一人走在大街上。现在又是五月天……
他想起了十七年前那个五月天,第一次遇见先生和两位师姐;
想起了九年前那个五月天,终于成了的学生。
宋书生大步向前,头也不回。
五月的清风吹满他面,吹过他身边,向着走过之路吹去。
“先生,我以心照明月,明月也照我心。”
只是,先生,你在看着我吗?
第五百六十七章 我算你半个师兄吧
对于叠云国而言,今天是个举国同庆的大日子。
持续了十多年的戊纪山战役终于结束,与大周王朝的战斗,在双方和解的情况下画下了圆满的句号。对于叠云国而言,双方战平就是极大的胜利,这意味着,叠云国将获得成为叠云王朝的资格。
那一日,叠云国国境范围内霁光痛彻,落在每一处地方,大山、河流、森林、平原、乡村、城池……国运如虹,结成金色的巨龙,盘旋在开阳城上方久久不散,每个人都看到了这幅场景,都清楚,即便现在还是叫“叠云国”,但实质上已经是叠云王朝了。
北方军的战事指挥——御授卿大人何依依,一夜之间,成了全民膜拜的对象。
在同大周签订完和平共处协议,打扫完战场后,何依依率军班师回朝,凯旋而归。
何依依沿途回朝并不急切,而是充分地将北方军的胜利成果根植在北边沿途每一个城池中,让叠云国的百姓们充分认识到,与大周这场战役胜得多么了不起,又赢得了多少。
开阳城中,凯旋庆典敲锣打鼓地筹备着。所有人都等待着御授卿大人率领那只胜利之师归来。
而同时,开阳城暗幕之下持续了半年的大清洗,也彻底结束。
朝堂上的权力班子大换特换,曾经立足于这里数十年的那些个老面孔再也瞧不见了。一般的小官员只知道徐丞相倒台了,进了大牢,连带着一批站队的官员也摘了帽子,要么告老还乡,要么发配边疆,要么进大牢,并不清楚,清洗得最彻底的其实是开阳城的文化圈子。那曾经尾大不掉的一批由大周王朝豢养的文化人们,消失得干干净净,以至于每日都有人抱怨,怎么某某书坊不出新刊了。
这是外战大势所反哺的结果,也是叠云国历史的必然选择。
徐丞相倒台的同时,还有一个人消失在了朝堂上,那就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特设的御下奉书郎——宋书生,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就像是随着徐丞相一起到了,但朝会前三排的官员们都清楚,这位奉书郎只不过是彻底幕前转幕后了。
大刀阔斧的改革一同到来,名义上是由新上任的丞相发起的,但前三排的官员们或多或少知道,那位消失的奉书郎才是真正的操刀人。
叠云国上上下下,从律法、权力结构、文化、教育、土地、农业、建设都翻了个新,常年翻覆于政策之中的人看得出来,这轮改革完全是冲着王朝建设去的,就一个提升百姓信力就前前后后设置了五大议程,三个五年计划。
底下的百姓们瞧不出具体的变化来,只知道这国家的福利好了,税收少了,地方官员更加和蔼可亲了,有个为民做主的样子了。
如当初何依依所预测那样,对外战争的胜利会给这个国家的“破而后立”注入强有力的新鲜血液。
同年十二月底,赶在年关最后几天,胜利之师归朝,传说中的御授卿大人第一次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之中。夹道欢迎的男男女女看去,那御授卿大人可真是漂亮极了,骑在高头大马上,脸上挂着成熟而轻巧的微笑,眼神澄澈,却如深滩,神秘而极富魅力。加之战功赫赫,乃是新朝第一大功臣,三两下见,便折服了大家,收货了一大批“容貌与才能”的追随者。
“御授卿大人可真受欢迎啊。”骑马并行一侧的千将大人不咸不淡地说。
何依依笑道:“是大家太热情了。”
蔷薇轻哼一声,“果真是呢,看那些漂亮妹妹们,可是尖叫出声了。”
何依依这才后知后觉地品到了蔷薇的意思,转头看着她,严肃而认真,“那可都没有你漂亮呢。”
“又说胡话。”头盔下,蔷薇不断眨着眼。
“蔷薇,这几年辛苦你了。”
“别逗我了,我是一个军人,为国出征是理所当然。倒是你,才是被中途拉来的。”
何依依耸耸肩,“起初我去北方战场,九分可是为了你。”
“虽然我很开心你这么说,但你还是个混蛋。”
“为什么啊!”何依依叫苦。
“谁让你滥用职权随意使唤我的。”蔷薇努努嘴,小声说。
“你不是军人吗,军人服从命令理所当然啊。”
蔷薇瞪着眼睛说:“可恶,在你眼里,我就只是军人吗?”
“蔷薇你可不能挑着话说啊,在我眼里,军人只是你的一个身份而已。你始终是第五蔷薇。”
“第五蔷薇,第五蔷薇怎么了?你不满意我四个字的名字?”
“这哪儿跟哪儿啊。”
“何依依,你是不是又要跟我吵一架!”蔷薇瞪着何依依说。
何依依缩了缩脑袋,赔笑道:“可别。虽然我们都有姐姐,但吵起架了,可没有一个姐姐站在我这边。”
“你是觉得我不讲理咯?”
“没呢。是我太愚钝了。”何依依笑道,“没办法呢,毕竟是第一次。”
蔷薇面颊起粉,小声说:“什么嘛,谁不是第一次似的。”
游行大军行至永正大道便停了下来,因为,李明庭早已率着满朝文武官员在此等候。这个当皇帝的,亲自走下龙椅,站在开阳城的大街上,等候着,给足了何依依荣誉。
老远见着何依依的身影,李明庭便不顾众人劝阻,匆匆忙忙迎上前去,满脸载笑,步步生风。
“何郎,你辛苦了。”
他没有用“爱卿”这类的称呼,而是名字与你。因为他清楚,何依依实际并非叠云国的臣子,也清楚,这样的人才绝对不能用臣子去束缚,就像宋书生一样,让他走到幕后,也是这个原因,不能把他们束缚住了。
何依依礼数懂得,马儿不近皇帝身,早早便下了马,迈着大步,与李明庭相拥,上演一场君臣之爱。
之后,便是常规的接风洗尘,赞赏感言。
里里外外瞧去,都是满心欢喜的样子。
倒是李明庭与第五蔷薇接洽时,态度十分暧昧。他知道第五蔷薇的身份,也知道现在的第五蔷薇不会再是他长宁军的一员。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未在言语上表达什么特别的深意,给予其极大的自主决定权。
第五蔷薇对这些都无所谓了,当初来叠云国不过是逃避现实的,现在跟第五家关系恢复如初,也找到了自己的目标,自然不必再逃避。况且,她也分明,自己现在代表着第五家,不能跟叠云国的皇帝走得太近,这会释放不好的信号。所以,她本来也决定,战争结束后,就卸去在叠云国的一切职位和特权。
在凯旋庆典上,何依依与宋书生相遇了。
对于这位手段通天的御授卿大人,宋书生一直都怀有极大的向往与好奇。刚进入朝堂的时候,他亲眼见识了,李明庭与何依依通过一张纸,商讨叠云国国内局势。何依依全然把控北方战场的同时,还能对国内局势知根知底并且总是能提出有效的见解,令他佩服不已。
礼殿里歌舞升平,礼殿外,两人吹着冬夜的风。
“御授卿大人。”宋书生态度谦卑,“在下宋书生,久仰大名。”
何依依上下瞧了瞧宋书生,眼神温和而好奇。
宋书生觉得奇怪,觉得他看自己,不像看一个初识之人。
“叶先生的学生,果真个个都不简单啊。”何依依笑道。
宋书生瞪大眼睛,十分惊讶,“御授卿大人认识先生?”
“当然,我可是叶先生的半个学生,说着,也是你半个师兄了。”何依依随性不讲究地就坐在台阶上,然后拍了拍旁边,示意宋书生也坐。
宋书生立马坐下来,欣喜之情言于表。
“原来御授卿大人跟先生还有这般渊源啊。”
何依依摇摇头,“不必叫得那么生分。算我占便宜,叫我师兄就行,不愿意的话,就叫我名字吧。”
宋书生立马叫道:“师兄!”
何依依开心得笑出声,“倒真是我占便宜了。”
“我很好奇,师兄是怎么知道我的?先生说的吗?”宋书生问。
何依依望着无星无月的天空说,“叶先生没说你的事。但你的光芒不需多说,也早就耀眼到身在北方战场的我,也能很轻松就看到。那时候,你大概还没成状元郎吧,我便想,叠云国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了不起的读书人,仔细去感受了一番,在你身份找到了一点叶先生的模样,才明白,你其实是叶先生的学生。”
宋书生往深处想了想,然后问:“所以,我成了状元后,立马就被陛下开先河得赋予新职能,是因为师兄你吗?”
“李明庭是个很会用人的人,这也是你本身才能压不住的结果,我的言语只不过稍稍提前了一些。”何依依说,“不过,书生,你分得清你的位置吗?”
宋书生轻轻点头,“不止我分得清,陛下也分得清。所以,在这次改革过后,我便会脱离叠云国。”
“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我想读更多书。想去北国神秀湖看看,然后还有中州各地。”
“读天下书吗?”
“嗯。”
何依依稍稍低头,微微一笑,“这是我曾经想做,但没有做到的事。”
“为什么?”
“每个人都有着独一无二的价值,我找到了更适合我去做得事。”
“那样啊,师兄也很清明呢。”
“书生,我相信你,一定能读遍天下书。”何依依说,“十多年前,叶先生曾与我有过一次谈话。虽然他没有明确说,但我感觉得到,他心中有一份遗憾。”
“什么遗憾?”
“他常常说自己是个先生,是个教书的。在我跟他和他其他学生的交往中所认识的,他的每一个学生都十分优秀,有着独一无二的能力,但……其实都不算读书人。这是他的一个遗憾,没有教出一个纯粹的读书人。以前我常常在想,为何要把读书人与‘纯粹’挂钩,在北方战场十多年里,我渐渐明白,并非是把读书人与‘纯粹’挂钩,而是,读书人本来就是纯粹的,只是,现在这么大一个天下,实在难见真正的读书人了。”
宋书生眼睛睁着,一眨不眨,脑海中再度浮现之前叶抚伪装成一个老人与他相见的场景。
何依依看着宋书生说:“书生,你不要因为叶先生的意愿而决定自己未来的路,重要的是,你自己想做什么。叶先生历来不希望别人依靠他去做出选择,希望我们的选择发自我们内心。他的教书理念一直都是‘教会学生去思考与成长’,而不是‘教会学生知识’。”
宋书生点头,他没有信誓旦旦地担保什么,也没有去喊两句好听的口号,默默地记下这些来自师兄的教导。
“师兄知道先生在哪吗?”
“不知道。叶先生从来不会停在某一处。”
“那,胡兰师姐,还有三月师姐呢?”宋书生稍稍低头。他想起在那个不起眼的小乡村里,与胡兰的约定,还是孩童的他,以前天然对灵动而聪慧的胡兰抱以向往。
少年时代里,他对这份情感感到迷茫过,不知是喜欢还是什么。以至于,他年少成名后,李明庭几次三番要许配给他公主什么的,都被他拒绝了。
现在,他知道了,那是年幼的自己对美好的天然追寻。那时的胡兰就是一切美好的集合,天真无邪、聪慧灵动、善解人意、可爱大方……用简单的“喜欢”去形容是苍白的,也是略显庸俗的。
“胡兰……好久没有见到过了。三月的话,我想她现在也像你一样,在自己的路上奋勇前进。”
何依依笑道:“其实你还有个师姐。”
“啊,还有吗?”
“嗯,她叫曲红绡,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即便是三月与胡兰,也沉迷于她的魅力之中。”何依依说,“只是,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宋书生微微眯眼,“感觉大家都非同寻常呢。”
“叶先生的学生,如何平凡得了。不过,叶先生经常说,每个人都是平凡的,‘平凡’并非一个贬义词,不论一个人获得过多大的成就,犯过多大的错,始终都是世界的一部分,是组成世界的亿万之一。在人类文明的尺度上,有人伟大,有人平凡,但在世界的尺度上,所有人都是平凡的。”
“感觉好深奥,而且,我们为什要在世界的尺度上去考量呢?”
“因为,我们生于这个世界,并且热爱着这个世界。”
宋书生痴迷地思考着何依依的言语,久久没有回神。待到他回过神来时,何依依已经离开。
第五百六十八章 那你娶我啊!
与宋书生告别后,何依依来到了礼殿后方的花园之中。
第五蔷薇在这里等着他。
脱下盔甲,穿了一身青蓝色的冬裙,外面拢着一件雪衣。站在冬日之庭里,第五蔷薇安静而美丽。
“果然,你穿裙子还是要比穿盔甲好看。”何依依笑着走过去。
第五蔷薇望着天,“哎,以前嘴笨的家伙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那得看对谁说话。”
何依依坐在第五蔷薇旁边,轻轻握住她的双手,“取暖。”
“混蛋。”第五蔷薇骂了一声,但并未甩开他的手。
她看着别处,“仗好像真的打完了。”
“嗯,天下大势不变,起码千年之内不会打仗了。”
“真好啊,太平了,百姓也可以安居乐业。”
“对于叠云,还要一段漫长的发展。”
第五蔷薇问:“你呢,之后还留在叠云吗?”
“不了。叠云步入正轨后不需要我。”
“那去哪儿?回家吗?”
“家里有姐姐,更不需要我,我只会给他添堵。”
第五蔷薇“哦”了一声。
何依依正想说话,她忽然大声说:“那你娶我啊!”她说完,将脸埋进何依依的手掌,害羞地缩着脖子。
看着露出小女儿姿态的第五蔷薇,何依依开心而又伤心。
他心中呢喃,叠云国是太平了,可天下……太平不了啊,还有好多复杂且艰难的事。
何依依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而是笑道:“你家姐姐可舍不得你。”
第五蔷薇抬起头,执拗而傲娇地说:“是我要嫁给你,又不是她。”
“总觉得,让人害怕呢。”
“害怕什么!我对你不好吗!”
“不是,害怕自己不能照顾好你。”
“什么呢,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不能照顾自己?再说了,你觉得我们之间,是谁在照顾谁啊!”第五蔷薇努努嘴,嫌弃地看着何依依。
“两个人的生活感觉很不一样。”何依依看着天说,“我很多时候都在想,我到底能不能给你带来幸福。”
“可夫妇之间,幸福本不该是一个人带给另一个人的啊,是两个人共同创造的。你会努力,我也会努力。我们平等地相爱,那就该平等地从对方那里获取与给予对方。”
第五蔷薇很懂事,很明礼,毕竟是出身书香门第,从小接受着十分优秀的教育。
但就是她这么懂事明礼,这么优秀,让何依依感到害怕。
他害怕自己只会带给她痛苦与悲伤。
何依依沉默而艰难着。
两个人的爱情是历经磨难后的相互接纳与选择,从来不是水到渠成的。第五蔷薇也从不是个蛮不讲理耍小性子的人,何依依的沉默与犹豫,在她看来不是逃避与背叛,因为她很了解他,知道他深爱自己,所以自己才会说迎娶的话来。
“何依依,你在面对着什么吗?”蔷薇认真而温柔。
何依依眼皮颤抖。
不需多说,已经明了。
蔷薇想着以前的事情,将他的手放开,“兴许是长安老祖给予你那《春秋卷》的事情吧。或者更加复杂。”
“蔷薇,还记得我之前告诉你我的读书方式吗?”何依依拢了拢衣服问。
蔷薇点点头,“你是通过感悟历史来读书的。”
这是《春秋卷》的特性,《春秋卷》并非一本实打实的书,是这座天下过去历史的一个缩影。
“是的,我在十多年里,每天都不断解读里面的内容,透过历史去了解世界的演变,万物的更迭。我收获了很多,成长了很多,所以,在许多时候,我能站在超出平凡人的角度去看待一件事,从世界的历史,甚至于从世界的角度去看待。”
第五蔷薇没接触过这些,但她很聪明,一点就通,“也就是说,你站在了历史长河的两岸?”
“嗯。”
何依依站起来,不断踱步走动。蔷薇看得出来他有些焦虑与烦躁,她一把将他拉过来,坐在自己大腿上,然后抱住他。
何依依有些惊愕。
蔷薇软声细语地说:“可不要觉得我身材娇小就抱不住你,我力气可是很大的。”
蔷薇有自己小女人的一面,但本质上,她还是是一个勇于挑战既定权威的人,从来不觉得什么男人就是应该疼爱女人,同样的道理,女人凭什么就不能疼爱男人了?
温暖的怀抱,让何依依感到一阵安心。
他说:“我并不能预测未来的事,但历史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现状或者未来。大概在五六年前,我在解读历史的过程中,就时常窥见阴影,那些阴影不知从何而来,冒昧地闯进历史长河,篡改着一些事实。这让我感到不安,我暂且不具备改变这些的能力。我的认知告诉我,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再联想到这几年来天下极度的安宁,这份不安愈发浓烈。”
“那些阴影,是敌人吗?”
何依依说:“我不知道,只是凭着直觉觉得那是不好的东西。因为历史是一个世界的第一存在证明,对一个世界的存在意义造成破坏,必定是从历史先开始的。历史虚无主义,是杀死一个世界未来的最大利器。我现在担心的是,可能说,这个世界即将被那样的阴影覆盖,并且已经先从历史下手了。”
蔷薇沉默了一会儿,说:“何依依,我很难过,这些事情,我帮不了你太多。在战场上,我的第一任务是保护你,但离开战场,真的……何依依,我没什么办法。”
“蔷薇,不必苛责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都有自己不擅长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让你安心,如果是姐姐在,姐姐的话,一定能让你不那么着急。”蔷薇额头轻靠在何依依肩头,“我能做的,只有陪着你。”
“这对我而言,是最大的幸福了。”
何依依安抚着蔷薇,但他也并没有隐瞒自己的处境,“蔷薇,还在神秀湖的时候,我接过《春秋卷》,向历史宣告,向世界宣告,从那日起守望历史长河,至死方休。这是我的职责,是我对世界的许诺,是我人生价值的终点。那些阴影弥盖在历史之中,可能会来到现在,去往未来。无论我能贡献多少力量,我都将全力以赴。”
蔷薇出了神,一脸恍惚地看着何依依的侧脸。
这个长相俊美得像女人的男人,在言语间,在凝望远方之时,散发着他人格的魅力。
“真好啊,能喜欢上你,真好。”蔷薇喃喃。
“蔷薇,我从不曾知道,这是否是一条通天大道,是否是一条坦途。我毅然决然地走上去,便不会回头。这或许是一条不归之路,即便如此,蔷薇,你也要望着我吗?”
第五蔷薇抽身站起来,然后站在何依依面前,捏着他的脸,认真地说:
“好你个何依依,是不是瞧不起我啊,觉得我的感情就那么脆弱吗?我才不会对你说些好听的话,你听着!”她贴靠在何依依脸颊上,“说句不好听的,且不说你还在我面前,你何依依就算今天就死掉了,我第五蔷薇也会为你守一辈子寡。”
何依依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捏住了,顷刻间就是泪流满面。
第五蔷薇弯腰抱着他的脑袋,轻声说:“别哭,你可是让大周远征军闻风丧胆的人。”
“那样对你,对你太不公平了。”何依依低声说。
“我自己选的路,没有公不公平。何依依,第五蔷薇可是个不服输的人,没有谁能让她低头。”
“如果我终将踏进那条长河……”
“那就进去吧,去完成你的使命,实现你的人生价值。”
“即便我们再难相见……”
“不见就不见呗,第五蔷薇是什么人啊,岂会因为见不到你就一蹶不振?我定会努力修炼,变强,然后再去找你。”
“即便这样,你还要与我成亲吗?”
第五蔷薇深吸一口气,坐在何依依双腿上,冲着他微微发白的嘴唇吻上去。
良久之后,她才依依不舍离开,轻笑着说:“这就是我第五蔷薇的答案。”
花亭外下起了大雪,一朵朵鹅毛从天上落下来,飘荡着,摇曳着,落在树上、花草上、屋舍上、地上……
第五蔷薇出神地看着夜空,轻声呢喃:“这是天空给大地温柔地亲吻。”
她指着远方,“何依依,你看是吗,即便天地永远分离,也彼此联系着。”
她起身,离开何依依,挥起手刀一斩,斩下一缕长发,然后再斩下何依依一缕长发。灵动的手指很快将两缕长发交错编织成两根手绳。
“何依依,我听闻人间有结发夫妻的说法,结了发,便是成了亲,便是永不分离。”
她抓起何依依的左手,“什么男左女右也挺讲究的。”
她将一根手绳戴在何依依左手手腕上,然后另一根戴在自己手腕上。
接着,她举手右手仔细看了看,“你莫要嫌弃就是了。常年的战争导致我的头发并不如那些大家闺秀顺滑好看,但也不会割到你的手。然后呢,今天就算我们成亲了。过后我会告诉姐姐,告诉第五家的长辈。他们同不同意都不管用,我第五蔷薇自己的人生大事,自己做主。”
她又看着何依依,“你呢,要是瑶姐不同意,那我就去求她,求个十年百年,她听得耳根子软了,就肯定同意了。”
絮絮叨叨的,第五蔷薇像是有永远说不完的话,一直说着,那些鸡皮蒜毛的小事儿,也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只是好遗憾啊,没有一场盛大的典礼,我觉得没什么所谓的,只是怕何依依你觉得不妥。你是个读书人,读书人不都最讲究礼仪吗?不过也没关系,就当典礼已经举办过了。”
“蔷薇……”
“何依依,本来我还想过很多事,最害羞地是,我还考虑以后要生几个孩子,取什么名字……不过没关系,孩子什么的,淘气得很,我也不喜欢,我连乌龟都养不好,肯定也养不好孩子,就不让他们跟着我受罪了。”
“蔷薇……”
“其实想一想也没什么嘛,见不到而已,又不是变心了。要是你变心了,我肯定会杀了你,第五家的姑娘受不得委屈。但不是变心,只是见不到,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唉,本来我还想跟瑶姐学几手梳妆打扮的技巧,跟姐姐学学穿衣搭配,跟君雅姐学学淑女该怎么当。可惜,学会了你也看不到,那也正好,找到了个偷懒的理由,就不用去做那些麻烦事了。”
“……”何依依恍惚地看着第五蔷薇。
“何依依啊……”
说着,第五蔷薇停了下来。
她看着冬夜里的漫天大雪,“雪真的好大……”
一行清泪从她眼角滑落。她笑了笑,闭上眼睛,“唉,冷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也真是的。”
“蔷薇,我……”
一听到何依依说话,第五蔷薇立马打断他又继续说:
“在北国,一年里下雪的时间可不少,所以我其实挺讨厌下雪的。”
说完,她又沉默了下来。
冷风呼啸,将鹅毛大雪挂得四下纷飞,很快,在地上盖了薄薄一层。这般速度,可以预见,次日清晨便会堆上厚厚一大层,要苦了那些扫雪的人。
不远处的庆典并没有因为何依依不在以及下大雪就中止,通明的灯光在雪夜里看得十分清晰。欢声笑语,歌舞升平……这是一个在战争中取得胜利,并且国家形势一片大好的境地下,很理所当然的事。每个人都有为胜利庆祝的资格,即便胜利是别人的,也能共情同乐。
第五蔷薇看着前殿的热闹,泪水不受控制往下流。
她没有抽泣,没有哽咽,一动不动地站着,片片雪花落在她的头上。
“何依依,外面好热闹呢。”
“嗯。”
“可那不属于我。热闹都是他们的。”
“……”
“何依依。”
“我在。”
“能叫我一声‘娘子’吗?我想听。”
“娘子。”
“何依依,我好开心,也好难过。”
何依依起身想要去安慰她。
她伸手拦住他,“别过来。别看过来。”
她不想让何依依看见她哭泣的脸,不想给他增添压力。
猛吸一口气,蔷薇拭去泪花,留下泛红的眼眶。
“何依依,身为主角,可不能离场太久哦,我们前去吧。”
她抓着何依依的手,向前殿跑去。
大雪中,他们的身影单纯而美好。
将悲伤搁置一边,奔赴热闹。
“何依依,快来跟我一起跳舞吧!”
“何依依,再叫我一声娘子!”
“何依依,我今晚好看吗?”
“何依依,我肩膀痛,给我捏一捏!”
“何依依,请好好爱我一回。”
……
历史长河中的阴影不断蔓延着,便要触碰到现在。
何依依来不及告别,踏进那条没有尽头的长河,开始了一个守护者的使命。
清晨,大雪还在持续,第五蔷薇从床上坐起来,摸了摸旁边早已失去温度的枕头,没有流泪,没有悲伤,穿好衣服,收拾好行装,走进大雪之中,消失在远方。
第五百六十九章 你们还在等什么呢?
历史长河并非真的是一条河,这个名字只是把抽象的客观存在用容易理解的方式伪具体化了。
事实上,在何依依毅然决然踏进历史长河后,他整个人也抽象化了,没有具体的表现。他可以是任何时间节点上的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这不同于或者那样游离在时间之外,世界之上的观测者可以以具体的方式存在。他像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游离物,在历史中行动。
那些弥盖历史的阴影在何地何时间,他便去往那里,去理解、分析阴影存在的方式,去获悉它们对于这个世界的历史与存在的影响方式,然后传递于历史之中,供世人去发现和理解。也就是说,他像一个先驱者,在泥泞与迷雾之中,开辟一条可以行走的大道,为后世之人征服远方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
在历史长河中穿行,何依依碰到了一个人。
他们彼此感受到了对方,然后选定某一个时间节点,从抽象的维度里回到具体的世界。
这里是一处无人的山岚平地,两人相对而视。
对方是个看上去很普通的男人,打扮像是码头的工匠,属于那种在人群中看过一眼转身就忘记的存在。
“你,是历史观测者。”
何依依说:“我还是记录者与守望者。我将守望历史,直至万物终结。”
“我是摆渡人。你听过吗?”摆渡人眼神平静而温和。
何依依摇头,“我没有听过,但一见到你,我就明白了一切。”
在漫长的历史之中,总有人误入历史长河,总有规则运行出错的时候,导致一些存在脱离了本身的历史节点,错乱地去往其他历史节点。摆渡人负责将这些存在送往他们本该出现的历史节点。
“古往今来,许许多多的人想要在历史中展现自己的价值,想要以一己之力干涉历史。我见太多太多了,自历史存在起,我便待在这里,在漫长无尽的长河上巡视。”
“你以你的方式守护着历史。”
摆渡人摇头,“我不是守护着,我只是在赎罪。我没有崇高的理想,也从不心甘情愿待在这里,这里的生活虚假而缥缈,我无法在其中追寻为人的快乐。不过,我也只能在这里。”
何依依没有去询问他犯了什么错。
“你会有离开这里的一天吗?”
“我希望有,但那一天大概永远不会到来。”摆渡人平静而安详,“去吧,年轻人,你不应该与干朽的我浪费时间,去做你该做的事。”
“那些阴影,你知道是什么吗?”
“那是世界的敌人。不过,你不必担心,世界并不是悲观的,仍旧有许多像你这样的人,默默地负重前行。年轻人,世界是万物的世界,万物是世界的万物,你们是相辅相成的。万物弥难,世界会帮助你们,世界弥难,便也需要你们帮助世界。”
何依依望向远方,穿透抽象与具体的界限,窥见那一片黑暗。
在黑暗中点亮一点星火,是他的追求。
“告辞。”
说完,何依依迈步,再次踏进历史长河。
他要去感受那些阴影,寻找破解之法。
……
……
一间竹屋里,小暖炉喷吐着暖意,驱散冬天的寒冷。角落出香炉里的熏香才刚刚点燃,看样子能烧一整天,卷了边的书籍零散地放在竹制的书案上,笔墨纸砚看上去有些旧了,用了几个年头吧。
撑着伞挡雪的女人出现在竹屋外面的石板小道上,厚实的雪衣上沾着几片雪花。
她走到屋檐下,收了伞,靠墙放在一边,然后抖掉身上的雪,搓了搓手走进去喊道:“秦姐姐,我回来了。”
没有人应答她。
她稍稍一顿,走进屋里,将散乱的书齐好,然后在小暖炉里加了些炭火,燎起的火星子转瞬即逝。
然后,她推开后门看去。
后边是个小院子,此刻,小院子的门也开了,继续向前面看去,见着一身形单薄的人站在湖边,雪不停地往她身上落,堆起薄薄一层。湖已经冻住了,冬日里的雾气弥漫在湖上,偶尔能见到一只渡鸟停歇在冰面上片刻,然后立马飞走。天地共一色,梦幻而迤逦。
她重新拿来伞,迈开步伐越过后院,来到湖边,将伞挡在湖边之人的头上。
“怎么伞都不拿一把呢。”
秦三月没有看她,悠悠地说:“不冷。”
腾腾的热气从两人嘴里呼出,一出来就几乎要结成冰渣子掉在地上。
“穗妹,这是第几个年头了?”秦三月声音冷而淡,与冬日十分融洽。
白穗回答,“离开朝天城后,这是第七年了。”
秦三月转过头看着白穗,轻轻一笑,“你现在可真好看。”
白穗稍稍红脸,“没有啦,还是老样子。”
秦三月嘴角含温,“知道为什么前六年我带你在天下各地走,第七年要定居在这里吗?”
“想让我停下来消化消化吗?”白穗问。
秦三月摇头,“其实,我能教你的前六年都教完了。这第七年,已经不需要在四处奔波了。”
“那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这里很安静,风景也不错,适合思考问题。”
白穗说:“我感觉今年你好少说话,整天都在写那本书。”
“嗯,话都书里了。”
“马上就是第八年了,我们还要待在这里吗?”
“不了。”
“那去哪儿?”
“去中州学宫。”
“哦。”
秦三月看着她,“不问为什么吗?”
白穗瘪了瘪嘴,“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我有那么明显吗?”
白穗看着湖面,“我又不是傻瓜,都跟你生活七年了,怎么会一点都不懂。”
秦三月笑了笑,“看来我平常是小瞧你了。”
“感觉时间过得真快啊,七年都过去了。”
“悠悠千年,也不过睁眼闭眼的事。时间跨度,许多时候只是个数字。”
白穗仰了仰脖子,“不要说得那么轻松嘛,好多人一百岁都活不到的。七年就几乎是人生的十分之一了。”
“嗯,你说得对。”
“但秦姐姐,你想好了吗?”
“我没想过。”
“啊?”
“穗妹,这种事其实并不需要去纠结,是随着时间逐渐消解,直至顺理成章的事。我想,你可能过分担心我了,觉得这对我而言是个艰难的选择。不论是那一边,都对我很重要,但是,这不是选择题,我只会选择继续走在我的路上,与寻常事不同的大概就是,另一边我也从不会失去。”
秦三月说:“就像跟你相处的七年,我从不会失去。”
“这样啊。”白穗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秦三月调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回归本初后,就会把你给忘了。”
白穗害羞但并不尴尬,“都会这么想的嘛。那种事,听上去就很复杂。但如果不是做取舍的话,我就放心了。要是真的做取舍,对你而言肯定也是一种痛苦吧。”
“这是人之常情。”
秦三月说着,转过身朝着竹屋走去。
“诶,等等,伞!”
白穗赶忙追上去。
进了屋,秦三月就坐在自己书案前,提笔书写。
“秦姐姐,你到底在写什么?”
白穗搬来小板凳,坐在秦三月旁边。
“一些感想。”
“那你要把这本书交给书坊印刷吗?”
“嗯。”
“肯定是有目的的吧。”
秦三月点头,“说目的也不是什么大目的,也不指望这本书能起到什么作用,大概只是我聊以慰藉的抒怀吧。”
“怎么会,你写的书,一定很有作用的。之前那本《洹鲸志》还有《三十三号记录员》不就是吗?”
白穗也是后来才知道自己十分喜爱的《洹鲸志》和《三十三号记录员》出自秦三月之手。
“或许吧,能起到作用最好。”
“这本书你打算取个什么名字?”
“叫《穗妹》怎么样?”
“啊,不要!太害羞了。”
秦三月笑了笑,“逗你的。”
“嘿嘿,我就知道你是爱我的。”白穗倦懒地缩着身子,“不过,真的取个什么名字呢?”
“《世界与万物的关系》怎么样?”
“不怎么样啊。这名字不吸引人,听上去跟上殷的论述文差不多。我觉得啊,还是取个能吸引人的好。”
“那就《在人间》。”
“什么啊,随笔杂谈吗?”
“那你说取什么好。”
“就叫《姬月UU小说的世界》。”
“这么直接?”
“‘姬月’这个名字就是最吸引人的地方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在全天下有多少追随者。大家等你第三本书都等了十多年了。”
“听上去也没那么坏,也行吧。”
“肯定大卖的!”
“卖的钱就给你咯。”
“我才不要。”白穗努努嘴,“等书印刷好了,我肯定要买第一本!”
秦三月笑了笑,然后开始对《姬月UU小说的世界》进行收尾。
一本书的收尾是考验一个作者技巧和笔力的时候,这好比修房子的盖顶。盖不好顶,外面再好看也不会有人进去住。整书垮掉的情况,对于不少作者而言,都遇见过,也是十分难以解决的。这就有了争论,到底是作者理想下的收尾好,还是读者理想下的收尾好,在小说界历来没个答案,也就导致许多作者更加情愿留一个开放式的结尾,供读者想象,那两方都没什么争论。
但秦三月不是这样的作者,她UU小说的世界一定是她UU小说的。一个世界的故事,从来不会结束,自然谈不上收尾,但是阶段性地展示一种逻辑与思考,是由结尾的。
这本书里容纳了秦三月对世界与万物之间关系的思考与辩证。她并不谦虚,清楚地明白,这本书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人们对世界的认识,只是这种认识是向更好转换还是更坏,那就是人们自己的事了。
一把锋利的刀,有人用来切肉,有人用来杀生。
整晚过去,书终于写完,角落处的熏香也刚好烧完,小暖炉里只剩下零星点点火。白穗在旁边打瞌睡,身上裹着一张毛毯。
秦三月起身,松了松浑身筋骨,然后走到白穗面前,摸了摸她的额头。
“嗯……”
白穗嘴里发出软哝的声音,眯开眼睛。
“睡好了吗?睡好了的话,我们就出发了。”
白穗立马坐起来,清醒得很快。外面的雪已经停了,雾气还没散。
“都在这儿住了一年了,突然说要走,还真舍不得。”
“那你留在这里也行。”
“算了,没有你,我留在这里干嘛。”白穗干笑一声。
两人收拾行装,便出发。
临行前,白穗问:“这房子怎么办?这可是我们的心血之作啊,这么好看的房子。”
“留在这人吧,就当送给有缘人了。”
“真是便宜别人了。”
“你又不损失什么,这么较劲儿干嘛。”
白穗无奈点头,“希望下个人好好爱惜才是。”
“走啦。”
她们一步踏出,消失在雪地里。
没过多久,便来到了中州学宫。
秦三月不需去跟山下的看门童子打招呼,直接以御灵之力去呼唤李命。
李命立马知道,那位以一己之力湮灭九重楼的姑娘来了,并且,她还是叶先生的学生,关系着世界之谜。
李命眨眼间便来到两人面前。
“见过长山先生。”两女礼貌地打过招呼。
“客气。”
李命笑道:“我们也是好久不见了吧。”
“神秀湖一别,便没见过了。”秦三月说。
“神秀湖的事情,我还没能感谢你。”
“不必。”
李命的确老了很多,看上去便是一只脚踩进六十岁的人了。
“那今次,来此地,是为何事呢?”
秦三月大大方方地说:“使徒要来了。”
李命立马严肃起来,“还有多久?”
“就在今天。”
饶是历来冷静的李命,此刻也经不住眉头颤抖,“今天?”
“而且,就在学宫之中。”秦三月望着大山。
当秦三月说出这句话时,李命心中渐渐明了。他已经有答案了,这让他有种恍若隔世的错离感。
“倒真没想到,我儒家居然成了豢养使徒之地。”李命眼神恍然。
秦三月摇头,“这不是儒家的过错,没有谁需要为此负责。”
“那你……你是要还本归元了吗?”
“嗯。”
“叶先生,在不久前来找过我。”
“他有说什么吗?”
“他说,曾经的他对这个世界持最大的悲观态度,觉得到最后,还是需要他解决一切,但现在,他有理由相信,一切都还有希望,因为这座天下有许多为之而努力着人。”
秦三月低眉,“他有说他要做什么吗?”
“没有。”
“这样啊。谢谢长山先生。”
“不过,在这之前,你要先见见居心吗?我感觉她很想你。”
秦三月笑道:“当然,我就是为她而来。”
白穗好奇问:“是之前武道碑第二名的居心吗?”
“正是。”
“原来你们认识啊。”
“啊,我没说过吗?”
“没有。”
“我记得有吧。”
“肯定没有!”
“唉,都一样啦。”
“不一样!”
两人稀里糊涂,吵吵闹闹地上了山。
李命颤抖着吸了口气,心想,真正的劫难,终于到来。
他望着天上,低声喃语:“你们还在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