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章 山水楼之春(中)
炉火在导热石下烧得很旺,整个屋子被暖意包裹,不看窗外霜冻得泛白的梅树,会以为现在是初秋。
侍女绿菱敲了敲门,“少爷,需要茶水吗?”
“进来吧。”何依依手捏着豪笔,坐得端端正正,字也写得端端正正。
嘎吱——
绿菱提着铜壶走进来,在何依依书桌旁的茶座前停了下来。她刚来何家不久,模样尚幼,年龄也小,对这位有着奇怪魅力的少爷很好奇,悄悄地看了一眼,随后在纹刻有柔和花纹的瓷壶里,加了热茶。
“绿菱。”何依依忽然开口。
绿菱惊了一下,铜壶里的热茶洒落出来一些。她连忙看了一眼何依依,见他没有看过来,立马从腰间取下抹布,将茶座上的茶水擦拭干净。
“绿菱在。”绿菱声音轻轻的,像一只怕人的幼猫。
“你有一个哥哥,对吗?”
“啊……”绿菱以为少爷要吩咐她什么,却是这么个问题,一时没有回答。
何依依转过头,遗憾道:“没有吗。”
绿菱回过神,“有,我有一个哥哥。”
何依依点点头,顿了顿,又问:“他是个书生?”
“嗯,从小就在读书。”
“去年科考,考上了童生?”
绿菱眨眨眼,心想,莫非少爷调查过自己,但为什么要调查自己呢?她有些紧张,“嗯嗯。”
“你的父母把你卖给何家,是为了让你哥哥继续读书?”
绿菱连忙挥手,“不是的,是绿菱自己想要哥哥有钱读书才让父母送我到何家的。”
何依依见着绿菱紧张的样子,笑道,“你很善良。”
绿菱脸热,低下了头,“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何依依转过身,看着书桌上的一张白纸问。
绿菱愣了愣,眼眶一下子红了,“少爷是要赶绿菱走吗?绿菱哪里做得不好,惹到少爷生气了。”
“没有,我只是问一问。”何依依再转过身,轻声说,“我记得你们侍女家丁都有假期,我问问你什么时候回家看看。”
“年……年关吧。”知道不是要赶走自己,绿菱稍微安心一些,但毕竟年幼,情绪控制差点,眼眶依旧是红的。
“这样啊,我以为冻梅节你会回去呢。”何依依看上去有些遗憾。
绿菱虽然不知道何依依为什么问起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原本绿菱是要冻梅节回家一趟的,但是前些时间管家说冻梅节何家会很忙。”
何依依点点头,笑道:“我大意了。”
“什么?”绿菱不理解,这跟大意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你先下去吧。”
绿菱点头,“好的。”说完,她提起铜壶,赶着小步子出去了。
她走后,何依依神情严肃起来,嘀咕道,“对已发生的事追寻问题不大,但推测运行轨迹还有大问题啊。”
他感觉很疲惫,仰躺在轮椅上,手捏着鼻梁。
连时间长河都探寻不到,如何观测里面的事物……唉,这条路走着比读书难多了。何依依一阵感慨,随后他闭上眼,意识沉浸到脑海之中,意识的海洋里,他端坐着,看着一本很大很厚的书,书的每一页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色彩。
而他,便是要去认识和分析每一道色彩。这是他的读书任务,亦是他的修行。
每分析出一道色彩后,他对事物和生命的变化轨迹便敏感一分。以这种敏感,他尝试着去透过表面,寻找隐藏在事物深处的真相。而事物的气息强大程度,又会影响着他的探寻。所以,他能根据绿菱的气息节奏与变化,透过时之书《春秋志》去窥视她过往的关键事件,但对她未来可能遭遇的事却难以窥视,未来相较于过去,气息缥缈游离多了。
虽有这般能力,不过现在的他也只能窥视绿菱这样的普通人,要让他去窥视第五蔷薇那种气息的人,现阶段难如登天。
除了每天必要的事情,他几乎一直坐在这张书桌前,一直研读着脑海中的《春秋志》。不得不说,第五蔷薇从范家求来的阵法很适合辅助读书和疗养。最起码,何依依待在这山水楼里,几乎不会感到任何枯燥与烦闷,终日都如春风拂面,心情自然好。
第五蔷薇像她跟何瑶说的那样,除了辅助疗伤以及帮何依依解惑读书之事外,几乎不会出现。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什么,但需要她的时候,她总是立马出现。
有些时候,何依依费尽心神分析出了《春秋志》里很晦涩的色彩,想要同人畅快倾述时,很想跟第五蔷薇说说话,但每每如此,任凭他如何呼唤,她都不会出现。
何依依望着窗外料峭寒树,不由得去想,是不是好久都没见过第五蔷薇了。
因为现在伤势逐渐有了好转,治疗周期也就变长了,所以常常好些时间过去了都见不到第五蔷薇,以至于何依依经常以为她已经走了。他很显然地发现,自从离开神秀湖,第五蔷薇更加擅长隐蔽自己,并且离他更远了。她似乎在刻意避免着什么。
何依依不能理解,但他想要理解。所以,他废寝忘食地钻研《春秋志》,定下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能捕捉到第五蔷薇的气息。这对他而言很难,毕竟他根本都不知道第五蔷薇的修为有多高。
刚开始住进山水楼,何瑶几乎每天都会来看望,但随着临近年关,何家事务变多,加之她自己重启了修炼,时间于她而言愈发不够用,看望次数也就少了。但她还是坚持每五天至少来一次。
绿菱走后不久,何瑶就来了。
“最近感觉身体如何?”何瑶关切问道。
何依依推动轮子,离开书桌,到窗边去,打开窗户,外面的冷风吹来,撩动帘子,“伤已经十天没有发作过了。”
“你记得很清楚。我以为你一直不出门,会忽略掉时间。”
何依依笑道,“我对时间很敏感。”
“大概吧。”何瑶想了想问,“蔷薇呢?”
何依依摇头,“她只会在我伤势发作时出现,或者说我读书碰到瓶颈。”
“也就是十天没出现过了吧。”
“嗯。”
“很失望吗?”何瑶笑问。
何依依摇头,“倒不是失望,只是我读书总想有个伴友,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挺寂寞的。”
“老实说吧。一个月前,蔷薇跟我说你有心事,需要找个人倾述。”何瑶说,“她让我主动找你谈。但你,似乎不想对我说。”
何依依呵呵一笑,“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何瑶宠爱地看着何依依,“你长大了,跟姐姐聊天风格都变了。”
“这么说,我会害臊的。”
“不管怎么说,这么久过去了,你也不肯跟姐姐说些什么,大概是觉得姐姐不是适合的那个人吧。”
“没有,姐姐误会了。”
何瑶笑着摇头,“不必说这些话,我也不是什么古板迂腐的人。我自己也觉得,心事还是需要跟适合的人说,不然说出来的不真心。”
何依依问,“姐姐有心事吗?”
“之前或许有,但是现在,没有了。”何瑶站起来,冲着何依依眨眨眼,“你会看到一个全新的姐姐的。”
“我很期待。”何依依很开心。他之所以落下一身伤,为的便是他的姐姐。
“我得走了。”
“再多坐会儿吧。姐姐是我唯一的温暖了。”
何瑶指尖轻弹何依依额头,“酸死了。”说完,她迈步离去。临到门口,她又转过身,“对了,居心放冬假了,大概明天就回来。”
“居心啊,不知道她看到我这副样子会怎么想。”
“肯定得哭得惨兮兮的。你可好好安慰她。”
“那肯定,毕竟是我唯一的妹妹。”
“妹妹吗?”何瑶低声嘀咕道。
“什么?”
“没什么。”何瑶笑道,“你可得给你的好妹妹一个‘好’交代。”
何依依狐疑,“真的没什么?”
何瑶轻哼一声,不理会他,摔门而去。
何依依表情古怪,嘀咕道,“干嘛啊这是,门又没得罪你。”
现在何依依心里只有《春秋志》,哪里会费心去想这些。何瑶走后,他立马又投入到废寝忘食的研读之中。
这本承载着厚重历史的书,他要努力读完,并将它继续抒写。
夜晚,沉浸在意识海洋中的何依依忽然感觉心口一阵针刺之痛,顿时睁开眼,望见屋内灯火通明,感见屋内暖意依旧。他全身颤抖起来,身体伤浮出一股淡淡的黑气,黑气之下的皮肤泛出浅紫色。不一会儿,他双瞳便布满血丝,嘴唇开始发黑。耳中是尖锐的《朝巳》祭祠,一句一句刺着他的大脑。席卷全身的痛苦让他几乎要嘶吼出来。
但立马,一抹浅绿不知从哪里飘来,顺着他的眉心,流进身体。
痛苦如潮来,亦如潮退去。
何依依没有因此难过,反而有些开心,因为他知道,第五蔷薇来了。
“十天。”他身后传来第五蔷薇冷淡的声音。
何依依转过身去,已经看到第五蔷薇生起了药炉的火。
“上次间隔是七天。”第五蔷薇认真看着药炉,将一味又一味药材放进去,“下次该是十五天了吧。”
何依依痛苦地咳嗽起来,“应该是吧。”
“《朝巳》之虫,百日而僵。”第五蔷薇以灵气控制火候,“估计两年后,你就能痊愈了。”
“你等得到两年吗?”
“我等你伤好。”
“好吧。”
第五蔷薇看向何依依,“那味药。”
“我马上画。”何依依说。
“你没有提前准备?”
“啊……我忘了。”何依依有些抱歉。
第五蔷薇冷着脸,“你这么不在乎自己的伤势吗?”
“没有没有。我很在乎的。”
“你要是真的在乎,怎么不按照约定好的时间休息?”
何依依心想,原来她一直都在啊,还以为她不在了,所以才读书忘记睡觉,不过,为什么不出来阻止我呢?
“对不起。”
“你该给自己道歉。”第五蔷薇娇小的身体生起气来气势很足,“所有人都希望你早点康复,你自己却折磨自己。”
“我会改的。”何依依尴尬地低下头。
“何依依,我告诉你,我从来不欠你什么。”第五蔷薇咬牙道,“你若真觉得我辛苦,最好配合我快点把伤养好。”
何依依苦笑一声,“我……”
他没说什么,只是叹息一声想,若是以前,这种时候自己肯定会跟她吵一架。但是现在,没有吵架的理由了。
“快画!”
何依依转身,随手取来白纸一张,提笔蘸墨,不一会儿,一朵莲花模样的含墨画好了。随后,他牵动自己的文运,附着在画上,很快,一朵花从画上长了出来。不待何依依去摘取,第五蔷薇直接隔空取来放入药炉中。
等待熬制的过程中,第五蔷薇坐在角落里,闭着眼。
何依依无心看书,开口问:“不在这里的时候,你一直在哪儿?”
“用不着你管。”
“我只是问问。”
“我不想回答。”
“秘密?”
“我只是不想跟你说话。”第五蔷薇直白表示自己态度。
“那么讨厌我吗?”
“对的,很讨厌。”
何依依不能理解,“我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吗?还是说我的性格有很大的缺陷?”
第五蔷薇转过头,“看着就烦。”
“这……”何依依还想着自己改正错误,但听第五蔷薇这么一说,是没希望了。“那真是幸苦你了。”
“不想让我幸苦,你最好按照我说的,好好疗伤。”
“好吧。”何依依无奈。
第五蔷薇起身道药炉前,闻了闻后说:“药好了。”说巴,她挥手掀开盖子,里面的药直接以雾气的形式喷涌出来。并非是常规的液体和固体,是雾态的。便见她挥手,将所有药雾聚拢,然后牵引到何依依面前,顺着他的鼻子钻进去,淌过全身。
随后,何依依感觉身体的痛苦彻底消失了。
“好了。”第五蔷薇简单说了一句,站起来便要离开。
“不多坐一会儿?”
“你还有问题?”
何依依顿了顿,他知道要是说没有问题,那第五蔷薇肯定转身就走。于是,他硬是找了个问题出来,“我很好奇,是否可以通过事物的气息变化轨迹推测出事物的运行轨迹。”
第五蔷薇愣了一下,然后回答:“超纲了。”
“啊?”
“你这根本不是读书的问题。你是想探究世界本质?”第五蔷薇问。
何依依无奈道,“我的修行似乎要我去理解这一点。”
“长安老祖给你的修行?”
“差不多。但这是我的修行方向。”
“这个问题,你该去问姓叶的那位先生。”第五蔷薇提到这个,便回忆起不开心的事。
“我要是知道他在哪儿就好了。”
“那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了。”
第五蔷薇点头,然后又要离去。
何依依再次叫住她,“等等。”
“怎么?”
何依依挠头笑了笑,“我觉得啊,你要是待在我旁边,我伤应该会好的更快。”
第五蔷薇愣住,“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为什么?”
何依依目光躲闪,“大概是……嗯,心情好点吧。”
“但待在你旁边,我会折寿。”
“啊?为什么?”
“因为心情会很差。”
“别啊,我又不是阴物。”
第五蔷薇仔细打量何依依一番,然后认真说,“何依依,我们双方都不要互相打扰,好吗?”
何依依沉默一会儿,“我没想过打扰你。我只是觉得,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为什么我还要被敌视呢?的确,我是惹你生气过,但我觉得,那不也是相互理解的一部分吗?为什么,你会那么讨厌我。”
“跟你待在一起,我会很烦躁,会失去耐心,这对我修行影响很大。虽然我说不出为什么,但希望你能理解。”
“这样啊……”何依依恍惚了一会儿,然后撑起笑说,“那多有打扰,还请见谅。”
第五蔷薇看着何依依的神情,心里忽然有些烦闷,她呼出口气,“我走了。”随后,转身离去。
她走后许久,何依依都处在晃神状态中。
直到绿菱来添晚上会用到的炉火燃料时,他才回过神来。
“何依依啊何依依,你得专心读书,不要尽想着去打扰别人了。”
他在心里这般要求自己。
就这样吧,保持现状,对谁都好。
第四百四十一章 山水楼之春(下)
“何依依!何依依……”
朝气蓬勃的叫声,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将梦中的何依依惊醒。随后,他迅速回过神来,挺身从床上爬起来,他透过窗纸向外面看去,见天色尚昏,这意味着,天上那颗雕琢气太阳光亮还未汇聚。有人专门观测过,那颗突然冒出来的雕琢气太阳的光亮是随着外面天色变化而变化的。
天还很早,甚至还不到侍女起床准备一天的事宜的时候。
以往这个时候,是侍女香兰来帮他着衣洗漱的。但是现在,还不到侍女起床的时间,何依依只得自己用力搬动身体,将下半身转过去,从床上移到就放在床边的轮椅上。这对他一个书生而言,有些费力。
外面,敲门声不停,叫喊声也不停。
“居心小姐!你怎么!”
最后,香兰被惊醒,出来看到了居心。
何依依呼出口气,没再多费力。
“啊,是香兰吗?”
“居心小姐还记得我的名字啊。”
“嘿嘿,记性好。哦对了,何依依是住在里面的吧,我大老远就问到他的气味儿了。”
房间里,何依依愣了愣,在自己身上嗅了嗅。他不明白什么叫“何依依的气味儿”。
“少爷是在里面,但是,可能不太方便。”
“那就好,我还担心里面不是他,还敲门呢。”说罢,居心大力一推,直接将门给推开。
灯光昏暗的房间里,顺着光,何依依看到居心。她变化了不少,将头发散了下来,脸蛋也瘦了一些,变得比之前更加温婉了,眉宇间的活力不减,看上去依旧那么又精神。
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妹也长大了啊……何依依心里感叹着,然后笑着说:“居心,好久不见。”
“何依依?”居心看不清何依依的脸,她只是感觉这个语气不太像是以前的何依依会发出来的。
“是我,不认识了?”
香兰越过居心,将屋子里的灯点亮。居心这才看清楚了何依依的脸。是他,他是何依依,但似乎又有些不一样。
“哎,好久不见。”居心见着何依依只穿着单薄的睡衣,便没走进去。
香兰习惯性地走到何依依面前,开始帮他穿衣服。
居心顿了顿,然后质疑道,“啊何依依,你以前从来不侍女接近你的!”
何依依无奈地笑了笑,“没办法啊。”
“怎么了?”
何依依拍了拍自己大腿,“受了点上,腿脚不利索了。”
“啊?”居心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直到香兰将何依依搀扶到轮椅上,居心心里忽然“咚咚”作响。
他腿怎么了?
居心不知道何依依发生了什么,即便何依依受伤濒死那天,她也在何家,但她就是不知道。一直以为,何依依只是去了遥远的北方读书。
在香兰将何依依收拾好了,离开这里去准备洗漱用具后,居心依旧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她神情有些恍惚,似乎不敢走进去。
“怎么了?进来啊。”
“何依依,你还好吗?”居心手紧紧捏着门框。
“挺好的,这样子都大半年了,习惯了。”
“他们说你去北边读书了。”居心咬着牙,眼眶开始泛红。
“是啊,是去读书了,顺便疗伤。”
居心顺着门框蹲了下来,她忽然觉得肚子很痛,一手捂着肚子,一边别过头书,“我以为你只是去读书。我都不知道,不知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她语气不稳,但她尽量保持稳定。“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好好的,我以为还跟以前一样,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你什么都没做错。”何依依推着轮椅,缓缓向着居心移去。
“我以为你跟以前一样,我才跟以前一样。”居心不敢看何依依,“对不起,我是个笨蛋。”
何依依来到居心面前,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别这样,你现在也是大姑娘了。”
居心转头看着何依依,泛红的眼眶再也止不住,泪如决堤,“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还是那么爱哭。”
“只有你,从小到大只有你让我哭过。”居心用力抹去眼泪。“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样的。”她忽然又站起来,一副慌张的样子。
何依依看着,心里不是滋味。他本以为自己变成这样,居心会很难过,没想到对她打击那么大。
“我每天都期待着……期待着你回来,然后,让你看看我读书的长进。我以为你会好好的,会跟以前一样。”居心抽泣着,“但,对不起……”
居心一直重复着“对不起”。事实上,她根本什么都没做错。
何依依呼出口气,抓着居心的手,往下轻轻一拉。居心下部着力,便惯性蹲下。何依依将她抱住,右手轻轻抚摸后肩,“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居心已经止住的泪水再次涌出来。她紧紧咬着牙,用力闭上眼,但就是止不住眼泪和抽泣。
最后,她浑身一软,大哭起来,“何依依,你是大笨蛋!”
天色微明,何家的灯火一盏一盏、一片一片地被点亮。黎明的这段时间里,一切都在微光之中,酣醉迷离。
山水楼最高的没有楼梯的阁楼里,第五蔷薇轻轻仰躺在边栏处,听着下面少女一阵阵哭泣之声。随后,她闭上眼,呼吸平稳,似乎又进入了梦乡。
居心回来后,给冷清的山水楼添了一点活力。但本来满身活力的她,在见到何依依这副样子后,受到了打击,变得安静许多。她后来也搬到山水楼来了,住在一楼的一间空房里,大抵是觉得亏欠着何依依什么,她取代了香兰的位置,照顾着何依依的起居。这个书香门第的小姐,并不擅长照顾人,犯过许多错,每每做错了什么后,就开始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她用心学着照顾人,用心照顾着人。她常常推着何依依出门去,带他到外面透透气,到城里看看人世物语。
这个原本有着用不完活力的少女,一下子就长大成人了,变得安静温婉,面对人的时候,她总是微笑着,但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蹙着眉。
照第五蔷薇预测那般,何依依伤势间隔十五天后,再次复发。
这是居心第一次见到第五蔷薇。但意外的,她们之间只是简单打了招呼,没有做其他任何交流。即便居心初见蔷薇之时,有些迷茫和惊讶,但她并没有选择去交流往来,她也没有主动去问何依依那是谁。这个姑娘似乎开始主动去接受,何依依的身边不只是她,何依依见过了很多陌生的风景。
这个冬天,因为有了居心,变得不一样,居心也因为这个冬天,变得不一样了。
何依依无时不刻关注着居心的变化,他知道居心变化巨大,但他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自己的经历会给她带来这么大的打击。
居心她,到底在想什么?
因为有文气庇佑,何依依并不能轻而易举感知到居心的气息,也就无法通过《春秋志》去探究她的过往与未来。
年关来临那天,除夕迎新,何依依久违地一整天都没读书,而第五蔷薇久违地在除了疗伤日主动出现。何瑶是几人里最年长的,亦是最知事的,她放下繁忙的事务,放下忙里偷练的修行,带着三个年轻人游玩了一整天。爱聊天的居心变得不爱说话了,一整天的游玩里,大都是陪笑的样子,反而是不爱说话的第五蔷薇,同何瑶说了许多关于姐姐的时。何瑶大致是知道居心变化这么大的原因,但她也知道她无法去解决。
何瑶本想着今年年关去拜访叶抚的,但已经不在了,叶抚也不在了,她也没法去知晓叶抚到底去了哪里,无法知晓里的白薇和小雪衣去了哪里。而她唯一知晓的秦三月,却还在闭关。她依旧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秦三月。还是天才的她也闭过关,一闭就是十年之久,她不知道三月会不会也那么久。
十年后的三月是什么样的呢?
虽然没法拜访叶抚,令何瑶感到很遗憾,但这个年关终究是一家团圆了。
年关之后,又是日常的生活。
一切似乎就这样子维持下去了。
……
寒冬在梅花纷飞这天远去。
何依依透过窗纸看向外面,见风来,见漫天梅花花瓣扬起,像大雪一样。这似乎是在给没有大雪的冬天做最后的补偿,不留遗憾。
“冬天结束了……”何依依发呆地看着。
“春天还没来。”
第五蔷薇的声音突然响起。
何依依回头笑道,“一个月不见了。这次,我没那么痛苦了。”
第五蔷薇处理着一味又一味药,“差不多了吧,下次,或许下下次,你就感受不到痛苦了。”
“下次是什么时候?下下次又是什么时候?”
“三个月,半年。”
“那就是九月了。”何依依轻声说着,“时间过得真快。”
“外面的变化也很快。”第五蔷薇没有沉默,而是主动接话。
“你是说树冠之地局势吗?”
树冠之地,便是大众对被树冠遮蔽的地域的统称。
“嗯,那个太阳是雕琢气汇聚的。”
“就是滋养机缘神话的雕琢气?”
“嗯。守林人管辖的每一个秘境,都依靠雕琢气。”第五蔷薇将药材放进药炉。
“感觉到了。不说雕琢气太阳最底下,光是何家,都开始滋生出机缘了。”何依依说。
“你感觉得到?”
何依依笑道,“我还能猜测到外面的局势变化呢。”
“这就是你读书的成果吗?”
“差不多吧。”
第五蔷薇沉默一会儿,说:“很厉害。”
“不至于。”
“或许,再过一段时间,你就能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了。”
“那得很久了。”何依依很好奇,为什么第五蔷薇今天话这么多,一点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他将画好的含墨递给她。
“可能有斗争。”第五蔷薇顿了顿说。
“肯定会有的。毕竟树冠之地俨然成了一块风水宝地。”
“你很乐观。”
“你知道我很乐观?”
“感觉。”
“感觉都是虚无的。”
第五蔷薇摇头,“你再多读读书吧。”
“你教我?”何依依笑问。
“我教不了你。”
“没教过,怎知教不了?”
“因为教不了,所以才不教。”
“绕圈子了。”
第五蔷薇忽然烦躁起来,“干嘛跟我说那么多?”
“啊?不是你……”
“你真讨厌!”第五蔷薇站起来,转过脸去。
“这也怪我吗?”
“不然怪我?”
何依依一口气憋住,有理说不出。
“你很奇怪。”他说。
第五蔷薇冷脸看着何依依,“不要跟我说话。”
何依依无奈叹口气。他不知道第五蔷薇到底在干什么。
之后,他们都没说话。
待到药炉药气涌出,第五蔷薇招手收纳起来然后送进何依依身体。
“感觉怎么样?”第五蔷薇问。
何依依嘴抿着,眼神闪动。
第五蔷薇恼道,“现在可以说话了!”
何依依吐出口气,呵呵一笑,“感觉不错啊。”
“蠢货!”
第五蔷薇冷哼一声,迈步离去。
“唉!”
何依依整个人都糊涂了。第五蔷薇这到底什么意思?玩变脸吗?
虽然被搞得稀里糊涂的,但他并不觉得生气,反而有些……开心?毕竟她难得说了那么多。
第五蔷薇刚走,居心就进来了,像是踩着时间一样。
一个冬天过去的居心,给何依依的感觉,不再是邻家的调皮妹妹了。不过,他也说不出居心现在像什么,或者不能那么说,居心就是居心。
“蔷薇姑娘刚走吗?屋子里有一股药味儿。”
“嗯。”
居心笑了笑,“可惜,没能跟她说上话。”
“她不爱说话,没说什么也不可惜。”
“这样啊。”
居心习惯性坐到炉火前,看着炉火说,“身体好点了吗?”
“你每天都要问。”
“回答我。”这种看似命令的言语,从居心嘴里说出来,很轻淡。
“还好。蔷薇说,下次伤势发作应该在三个月之后。”
“好啊。”居心依旧看着炉火,“好啊。”
“照这个速度下去,可能明年就能站起来了。”何依依想说点好听的话。
居心微笑着说,“真好,你又能像以前一样了。”
“谁知道呢,未来的事。”
“也是,跟以前,不会一样了。”
何依依沉默了一下,“你怎么了?”
“什么?”
“感觉你……怎么说呢。”何依依呼出口气,眉头复杂,“变了。”
“没有吧。”居心摸了摸自己的脸,“跟以前一样。”
“不一样了。”
“一样的。”
“不——”
“是一样的。”居心语气里,带着一丝请求。她不希望何依依再说下去了。
何依依咬了咬牙,他很想问问居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前每次问起,居心都这样,他只好作罢,但是这次,他硬着头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居心看着炉火出神。
“居心!”何依依大声叫道。
居心抖了抖。
“看着我。”
居心别过头去。
何依依有气无力,他很想马上站起来,走到居心面前,紧紧看着她双眼。但他做不到。
“是我的错吗?”何依依轻声问。
“怎么会。”居心立马转过头,“没有谁做错了什么。”
“那,为什么?”
“我们只是都长大了。”
“长大了就一定会是这样子吗?”
“不已经是这样了吗?”
“听不懂,居心,我听不懂你的话。”何依依摇着头。他记忆里,以前的居心总是把心事写在脸上,很好懂。
“只是你听不懂罢了。”
“那为什么不肯给我解释一下呢?”
“有些事,只能等待被发现。”
“可那样,不会失去很多吗?”
居心沉默了,她无法不赞同何依依的话。但,“但是,我们都不是以前的我们了。”她忽然抬起头看着何依依,微笑着说:“我发现,我可能不把你当哥哥了。”
何依依心里一颤,一种割裂的痛传来。
“我……不能理解。”
“我似乎能体会三月的心情了。”
“嗯?”何依依疑惑,“为什么突然提到秦姑娘?”
“没什么。说说而已。”
“呼——”
居心忽然站了起来,她走到窗边,轻轻往外推,看去,“梅花全被风吹走了。”
“嗯。”
“这是第一场春风,还是最后一场冬风?”
“有区别吗?”
居心转过头,用何依依从来没见过的认真的神情说,“有,有区别!”
何依依看着居心认真的目光,心里忽然紧张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好好回答这个问题。他沉沉的吸了口气,然后以分析《春秋志》里无数色彩的方式,去分析居心的问题。
而居心,心领神会地转过头,一边看着外面梅花零落,一边等待。
何依依,你一定要好好回答啊……
何依依,冬是旧冬……
何依依,春是新春……
何依依思考了许久,他感受着万事万物的气息,感受着面前的居心,感受着居心问出的那个问题。
不知过去多久,他忽然眉头一低。
“这个问题……”
“你有答案了吗?”
“我希望没有。”
“那就是有了。”
何依依嘴唇发白,一股病态在脸上浮现。他颤巍巍地看着外面纷飞的梅花以及刚冒出花苞的桃花,轻轻回答,“春来了。”
居心撑在窗前的手,止不住往下滑了滑。
她没说话。
“居心,你喜欢春天吗?”
“春天很好啊……很好呢。”
居心说了这句话,就没再说话,直到第一场春风安宁下来,所有梅花全部凋零后,静静离去。何依依也选择沉默,同她度过一个安静的下午。
那之后,居心没再出现。
何瑶说,她上学去了。
居心走后的第四天,山水楼外的桃花开了。
桃花开了,春就来了。
第四百四十二章 山水楼之势(上)
我见桃花多喜人,桃花见人许是我。
春回大地,空气里开始透出一丝暖意了。居心离开后,何依依的生活安静下来,每天几乎都是那样,大多数的时间沉浸在《春秋志》之中,努力地去分析一道又一道代表万事万物的色彩。他要从那些事物中找寻道事物气息变化的规律,万物更迭演变的方向。
虽然他几乎不会离开山水楼,但随着对《春秋志》篇幅的研读增加,他已经可以感知到周围的变化,以及一种被他称作为“势”的存在。气势、态势、氛围等等都是“势”的一种。他能感受到这些,并且能依据这些去探究已经发生过的时,和演算即将发生的事。
从一开始,对绿菱的往事感知,到现在,他在不参与到事物变化之中时,逐渐可以去演算可能会发生的事了,虽然还只能探究普通人或者比较弱小的修炼者。但毫无疑问,这是显著的进步。因为感知已经发生的事可比演算未来的事简单许多。只是,令何依依感到遗憾的事,这么久过去了,依旧没能感知到时间长河,放在他这儿来说是历史长河。
他始终记得自己是历史观测者、记录者以及赞颂者,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执行真正职责打基础。
就这般,他在被桃花包裹的山水楼里,度过了一整个安静的春天。
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沉睡在意识之中。这看在侍女绿菱眼里就像是他在看书打瞌睡,绿菱胸膛里一颗少女心对成年男子有着迷一般的好奇,她时常在为何依依添完茶水后,见他闭眼“打瞌睡”,便悄悄站在他旁边,睁大眼睛,看着这个男人。
绿菱以为这是自己的小秘密。
何依依就把这当作是她的小秘密,不去触碰。
第五蔷薇照她说的那样,不会在伤势发作的时候出现。一整个春天,从第一阵春风吹拂那天后,就没再出现。
从桃花开放,到桃花凋零,一直都是何依依独自一人,在山水楼里苦读。何瑶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虽然何瑶每次来,都只是小坐一会儿,简单地问候,并没有说其他,但何依依还是捕捉到了流露在她身周那丝丝缕缕不安分的气息。他知道,自家姐姐,可能碰到麻烦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了解自己姐姐的性格,知道她肯定不会主动跟他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他就开始自己去感知和推测。
因为无法直接询问本人,所以感知起来更加困难。刚开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在面对一团不知道是由什么组成的混沌,没有头绪,没有方向,能做的只有反反复复思考推演。他几乎是将何瑶可能碰到的问题都想了个遍,每个问题都进行了一次符合因果逻辑的推演,但往往都能演算到结果,但找不到起因,因此也就无法建立起完整的联系。
春天最后一个月的下旬某一天,他如往常一样,先是研读分析《春秋志》,严格按照第五蔷薇安排的那样,研读到一定程度就停下来休息,休息的时间,便是他思索何瑶之事的时候。现在于他而言,何瑶之事已经不是单纯的弟弟关心姐姐了,而是被他当作了一门检验学习成果的“作业”。
为了推演何瑶之事,他这段时间用的白纸比以往多了许多。他把白纸当作是一个空白的模板,然后往里面填充,根据能够感知到的内容,不断扩充,这相当于是一个试错的过程。他把叶抚的话牢记于心,“你无法对一件事有完全的把握时,你最好当作自己不懂这件事”。所以,他没有轻易用自己推演出来的内容去试探何瑶。
作为弟弟,他清楚自己这个曾经的天才姐姐,不是笨蛋,是个很聪明很聪明的人。
今天的第十次推演结束后,他下意识从旁边取纸继续,但是发现纸用完了,便连忙呼唤,“绿菱!绿菱!”
外面很快响起小碎步,绿菱推开门,脸蛋红扑扑的,“少爷,什么事?”
“纸用完了,你帮我再拿点过来。”
绿菱看了看旁边有些散乱的纸堆,不由得想原来读书这么废纸吗?难怪大哥说钱快不够买纸了。她没有愣着,跑着到一楼的库房去,抱了一大叠纸上来。
“少爷,够用吗?不够我再抱。”
何依依笑了笑,“够了够了,你当我是吃纸的怪物啊。”
绿菱跟着何依依几个月了,相处得比较融洽,有时也会开些玩笑。她抿嘴笑道,“可不是嘛,读书人不就是吃纸的怪物。”
何依依呵呵一笑,“你这么说,可就不讲道理了。”
绿菱掰起手指算,“我一个月,正常花费大概要用六十五个铜钱,但少爷你一天用的纸,要花五百多个铜钱呢。”说着,她恍然,“哦不对,那是以前的价格,纸现在涨价很多,要用三千多个铜钱才对。”
何依依愣了愣,“涨了这么多?”
绿菱嘻嘻一笑,“少爷大概不知道吧,连沧国大纸厂所在的福意城发生了动乱,很多纸厂都关了,就一两家还撑着。而这段时间,耗纸量又高,所以就涨价了,涨得可快了,这个速度下去,下个月过不完就要翻十倍了。”
“动乱?什么动乱?”
绿菱蹙着眉,“具体我不太清楚,但是听说好像是那里出现了什么妖怪之类的,似乎是个宝贝,因为福意城挨着锈龙国,锈龙国有个王爷带人去抢那个宝贝,本来是隐藏身份的,但不知道被谁泄露了,然后朝廷那边就认为这是锈龙国对连沧国主权威严的践踏,立马出兵镇压,羁押了那个王爷。”
“然后呢?”
绿菱挠头尴尬一笑,“嘿嘿,我哪里知道,这些都是我上街时听别人说的。”
何依依点点头,“好吧。”
“少爷还有事吗?”绿菱睁着大眼睛,盯着何依依。
何依依皱着眉,“没什么了。”
“那绿菱先出去了。”
绿菱转身向外面走去。
何依依忽然想起什么,叫住了她,“你兄长有跟你联系吗?”
“有啊,前些天还写了信。”
“他是不是让你寄些钱给他?”
“嗯……”绿菱心里一咯噔,难不成少爷看过那封信?“怎么了,少爷?”
何依依张嘴,想说些什么,但瞧着绿菱一脸好奇的样子,又打住了,“算了,没什么。这段时间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待在何家。”
“啊……”绿菱虽有不解,但应了下来。她本来是想,找个时间请假,回去看看父母和兄长,但少爷这么说了,就只好暂时搁置一下。
“你出去吧。”
“嗯,少爷有吩咐就叫绿菱。”
绿菱带上门,走了出去。
何依依看着门的方向,悠悠吐出一口气,呢喃道,“我也不好过分干涉,但希望你别乱走吧。”
他摇头拂去其他念头,立马重新投入到推演之中。
绿菱给他带来的消息,彻底点醒了他。他先前一直以为,何瑶身周那股浮躁的气息是她碰到了什么麻烦事,但现在看来,可能并不是如此。
何家是君安府第一大家族,君安府是连沧国最富裕的城池,比国都还要富裕。只不过君安府不在政治、军事以及民生上参与,单纯地选择经商。但,这仍旧无法改变君安府无可取代的地位,以前很多人猜想,连沧国之所以不在君安府设置任何军事、分权政治机构便是把君安府当作备用国都。
君安府的地位是不亚于国都的。身位君安府第一家族的何家,毫无疑问,在整个国家是除了皇室和首席军事政要家族以外,话语权最大的家族。何家控制着连沧国最大的灵石矿,便控制了君安府甚至整个连沧国的商业命脉,以及主要军事资源命脉。这样的何家,无疑是能够参与到国家大事的商讨之中的。
分析到这里,何依依脑海中有了基本的画像。他想,姐姐身周那股浮躁的气息,多半源自于福意城的动乱。
他再次将福意城动乱进行拆解分析。
如果绿菱说的没错的话,整件事起源是福意城出现了一个很珍贵的妖物,珍贵到锈龙国一位驻边王爷冒着风险隐藏身份前往争夺。然后这位王爷被人发现身份,被众人知晓。邻国的驻边王爷,再没有提前告知别国朝廷时,擅自隐藏身份潜入,甚至还带着手下,这无疑会被定性为恶性的主权威胁。
不出意外,朝廷第一时间派兵镇压,羁押了这位王爷。
何依依仔细想了想,觉得起源可能并不是那个珍贵的妖物。他并不觉得,一个珍贵的妖物会让一位驻边王爷亲自出马。驻边王爷直白点就是震慑将军,是只存在于敌对国之间,或者未建立友好关系的国家之间,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可能会导致国家之间的战争。
何依依想到这儿,开始在记忆里搜寻,他记得自己听过锈龙国的驻边王爷。得了《春秋志》后,他对自己见过、感知过的存在更为清晰了,所以很快就纷杂的记忆中找到了锈龙国驻边王爷的信息。
谦明王。曾经率领锈龙国第三讨敌军,历时五年,先后从连沧国、高玉国手中收回被侵占了的十三座城池,完成了之前震慑将军二十多年都没完成的壮举。他在军中的威望一度压过了锈龙国皇帝,被称作是“千军之手”、“第一震慑将军”。不可谓不是是传奇人物。
这样一个人物,你说他莽撞到擅自闯入他国,还被别人发现身份,何依依怎么也无法去相信。
想到这里,他重新洗码推演,将推演范围扩大到整个“树冠之地”。他觉得锈龙国与连沧国之间的摩擦绝对不是偶然,也不会和平收尾。
一整个下午过去,何依依全神贯注,不断推演分析,身旁的废纸堆堆了半腿高。
夜里某时刻,何依依豁然抬头远望窗外时,见到在天空幽幽散发暗光的雕琢气太阳。这个太阳不仅是太阳,还是月亮,一直的圆月。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或许这个快被人们习惯的太阳,才是一切的源头。
嘎吱——
他的门被推开了。
敢不敲门直接推门的,只可能是何家他的直属长辈、他的姐姐和第五蔷薇。
一股浮躁的气息用来,他知道,姐姐何瑶来了。
何依依转过身,“来了。”
何瑶关上门,笑问,“感觉好点了吗?”
“每次都市同一个问题,姐姐不觉得烦吗?”
“说什么呢,我要是不问,你又得说话不关心你这个弟弟了。”
何依依莞尔。
何瑶瞧见何依依腿边的废纸堆,“这么用功啊。”
“是啊,再不多用点功,就要被蒙在鼓里了。”
何瑶瞧了瞧何依依一副疲惫的神情,关切道,“你伤没好,还是要多注意休息放松。”
“这是肯定的,我要是不好好休息,早就被第五蔷薇干掉了。”
“别把女孩子说得那么凶。”何瑶白了何依依一眼,“你这是偏见。”
“才没有什么偏见。”何依依仰躺在轮椅上。
“你小子越来越没礼貌了。”
“姐姐不也是吗?”何依依瞧何瑶肩膀塌着。
何瑶坐直了一些,“姐姐忙上忙下,到这儿来,你还不允许我偷偷懒?”
“哈哈,山水楼永远欢迎姐姐偷懒。”
“别说得那么不优雅!”
“优雅过时了。”
何瑶眯着眼,“哎,我是听出来了,你这是话里有话啊。”
何依依没有否定,嘴角弧度轻轻上扬,“姐姐这段时间在忙什么?”
“能忙什么,忙来忙去就那么点事呗。”
何依依头偏向一边,“几天前,我感受到何家气息下沉内敛了,应该是你和父亲离开何家了吧。”
“嗯,商业的事。”
“只是商业的事,父亲这半告老的人可不会跟你一起出门。”何依依手指轻轻摩挲轮椅。
何瑶目光泛动,“何依依,你在质疑我?”
何依依好久没被何瑶这么看过,一时间又想起以前被支配的无奈,但只是一下子,他很快反击,“是的,我在质疑你。”
何瑶表情忽然又柔和起来,“但你也只能质疑。”
“那可未必。”
何依依附身,手向废纸堆伸去。何瑶下意识要去搀扶,但何依依立马又正身。
何瑶蹙起眉,她看不懂何依依这个动作。
而何依依却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他注意到了何瑶想搀扶自己的动作,而也就是这个动作,让他对即将说的事,垫了个很好的底。
“姐姐,我猜,你是跟父亲一起去了国都,见了皇上吧。”
何瑶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甚至神情都有变。她双腿交叉着被衣袍盖住,手叠放在膝盖上,“然后呢?”她并没有问为什么。
何依依目光灼灼,“然后,我要告诉你的是,不管皇上要何家做什么,”他语气沉顿,一字一字说,“全!部!拒!绝!”
何瑶眼神变得深沉清幽。
“理由,我需要一个理由。”
何依依十指交叉,紧紧握住,“你觉得一个控制了一座灵石矿的家族,能够跟趋势对抗吗?”
“何家需要一个蜕变的机会。”
“这不是跟朝廷合作的理由。”何依依说,“谦明王被捉,是个陷阱!”
何瑶眼瞳微微颤抖,“你知道?”
“谦明王是个常胜将军,但他同时也是个战争狂人。”何依依说,“擅自闯入连沧国国土,然后身份暴露被捕,这根本就是他想看到的。”
“那你怎么解释文龙的事?巧合?故意而为之?”何瑶语气凛冽。她并不会因为何依依是她的弟弟,就在正事上对他有任何温柔的对待。
何依依笑了笑,“原来那个珍贵的妖物是文龙啊。”
“是的,文龙很珍贵,你能肯定谦明王的目的不是那文龙?”
“能!”何依依眼神收拢,“谦明王的目的绝对不会是文龙,他是要掀起战争!锈龙国夺回十三城后,迅速与北边大周王朝建立盟约关系,一鼓作气,打通了大周王朝建南路,从洛河引出四条运河,通往接壤的四个国家。基础建设的迅速扩张,给锈龙国带来了很重的财务负担,但同时迅速激活死气沉沉的制造业与运输业,并大力扶持军事工业建设,开拓了北边恒安商路,南边久平商路,以及一直延展到西边叠云国边界的最为关键的抚龙航线。明面上看来,锈龙王朝是大兴民生和商业,但实际上,做的都是建设性的战略规划。”
“你是说锈龙国目的在于扩张?”
“不,扩张不是目的,因为这是必然。”何依依目光明亮,“锈龙国最关键的在于与大周王朝建立盟约关系。我敢肯定,绝对不是锈龙国主动向大周王朝提出的,而是大周王朝提出的。”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大周王朝绝对不想看到第二个王朝出现在东土。”
“第二个?谁有那个资格?”
“叠云国!”
何瑶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继续说。”
“锈龙国要扩张,便要拿下东边靠海的已然衰弱的高玉国,这很关键,接管了高玉国领土了,便能打开海路,绕过荒原,直接跟北边的北国建立关系。但这并不轻松,毕竟高玉国虽然衰弱了,依旧是千年之国,底蕴在。所以,需要借助大周王朝的力量,不需要大周王朝出兵助阵,只需要在高玉与大周之间修筑军事工坊震慑便是。而大周可以直接把锈龙国当跳板,威胁发展迅速的叠云国。”
“那为什么要拿连沧国开刀?”
何依依说,“我觉得说到这里,姐姐你应该清楚了。”
何瑶没有否定,看着何依依说,“我想听你说。”
“这是在验收我的作业吗?”
“什么?”
“呵呵。”何依依轻轻一笑,然后继续道,“之所以拿连沧国开刀在于锈龙国清楚连沧国国情。连沧国很多资源集中在君安府,但君安府离锈龙连沧边境太远了,并且君安府没设置分权政治机构,战时调度能立差,所以朝廷召你跟父亲前往国都,就是为了商讨资源调度吧。跟连沧国打架,虽然并不简单,但绝对不会有什么损失,能耗得起。而挑起争斗后,盟约国大周王朝可以以“协助作战”为借口,派军横跨锈龙国,直指南方。关键来了,锈龙国早已打通了通往叠云国的运河,以及通了地面商路,可谓是水陆两全。而且,姐姐你没发现,福意城是连沧国北边最靠近叠云国的城池吗?”
何瑶眼波泛起涟漪。
“所以,这场斗争看似是锈龙国跟连沧国,实际上是大周王朝跟叠云国的斗争!”
“那你如何解释文龙?”
“姐姐,你觉得文龙会是主要吗?”
何瑶摇头。
何依依说,“照我推演,原本大周王朝会在二十年后才会针对叠云国。但树冠以及雕琢气太阳的出现,加速了这一进程。叠云国皇都朔明位处雕琢气太阳正下方,受福泽最为丰厚,这无疑提速了叠云国的实力储存。大周王朝绝对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肯定会提前发动对叠云国的对策。而这个点火的人,就是锈龙国的驻边王爷谦明王!”
何瑶皱起眉,“为什么你要让我别答应皇帝的任何请求?”
“因为,机会!”何依依意气十足,“何家的机会绝对不能由连沧国皇帝给,应该自己把握。雕琢气太阳是很多人都觊觎的存在,何家绝对不能放弃这一机会,所以要集中资源和人力在开拓雕琢气太阳影响下的风水宝地!而且,你相信我,锈龙国绝对不会跟连沧国真的打架,绝对只是摩擦,虽然跟大周建立了盟约,但锈龙国的皇帝还不至于蠢到在别国大军经过自家国土时放开手跟另一个国家打架。”
他看向窗外,“真正的战场,会是叠云国北边的灯笼平原。”
何瑶皱眉,消化着何依依所说。她很震惊何依依明明一直在山水楼里,却知道了这么多她一个常年奔波的人都不知道的事。
“姐姐,我觉得你最好把我这番话告诉连沧国皇帝。”何依依目光闪烁,“毕竟,何家要起势,连沧国一定不能倒。”
这一瞬间,何瑶觉得何依依有些陌生,但晃眼再看,还是最熟悉的样子。
“我会好好想想的。”
何依依笑了笑,“如果姐姐不信,那么可以等上一段时间。我猜,不久后,明谦王便会逃脱连沧国控制,回到锈龙国,然后立马领军南下进攻,再过一段时间,大周王朝就会以“协助作战”的理由,出兵横跨锈龙,直往锈龙、连沧、叠云三国交汇公立地——灯笼平原。”
何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轻淡地说:“照顾好自己。”
随后,她快速离去。
何依依嘴角弯起,他知道姐姐一定会很重视他说的话。因为他感受到,何瑶身周那估浮躁的气息退散了。
他望着窗外远方,轻叹:
“要打仗了。”
第四百四十三章 山水楼之势(中)
离开山水楼的何瑶,一直在思考何依依所说之事。
其实,她本人作为何家实际上的掌权人,加之以前游历天下所积累出来的经验,很早就感觉到氛围的不同寻常,以及整件事后暗藏着的不分明的条理。所以,之前前往国都觐见皇帝时,并未直接答应皇帝的要求,大致上就是要求何家与皇室合作,将灵石矿的部分开采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买一部分给皇室,以供战事需要。
何瑶跟皇帝了打了太极,并没有约定好份额与分成,以需要整理何家灵石销售渠道为由先脱身了,但双方约定好了下次谈判。她一直在思考,为何锈龙国忽然冒犯连沧国,还选在这样一个暗潮涌动的时候。她其实跟何依依想法差不多,都想何家借由这次机会,重新起势,脱离连沧国的束缚,成为独立于国家的家族势力。但她不太清楚,锈龙国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将视域放到了锈龙国近期行为,并没有考虑之前十年锈龙国的布局。
所以,当何依依提及了锈龙国在收复十三城后的布局时,她才恍然大悟,理清了锈龙国跟连沧国之间的关系。其实从那个时候,她就决定,暂时不跟皇室合作了,原因无他,她觉得这笔买卖不值当,但她不知道更多的细节,才一直质问何依依的看法。而何依依提出了大周王朝与叠云国在雕琢气太阳下的博弈时,才彻底理清了思路。
她感到很震惊,何依依所说内容是她这个常年奔波,同许多大势力交际的掌权人都无法深究的事,因为无法把看似不相关的事联系起来。但何依依做到了,他轻而易举地把大周王朝与锈龙国签订盟约,以及锈龙国大兴土建联系到大周对叠云国的震慑;将雕琢气太阳跟大周推进进程联系起来。
她需要消化这些内容,所以没有第一时间给何依依回复。更多时候,在她眼里,何依依还是个尚在读书的小孩子,家国之事与他无关,即便是有自己的见解,大抵也只是纸上谈兵。
但这次的谈话,的确让她刮目相看,不得不去思考,自己是不是该改变何依依在心里的定位。
随后,何瑶召开了家族会议,将何依依的话前后整理连贯起来,在会议上发表了见解。实际上,她完全可以不召开什么家族回忆,直接决定何家接下来的动向,她有这个权力,但仔细思考后,还是决定让家里几个元老畅然一些。
不出意外的,何依依的看法得到了一致的认可。众人以为这是何瑶的分析,于是对这个新掌权人更加信服了,何瑶并没有提到何依依,因为她觉得现在何依依需要清净,不应该受到打扰。
之后,整个何家开始实行隐藏式的收缩战略,一方面大力开采灵石矿,一方面将家族下比较分散的商行以较高的费用托管给其他家族,而核心产业由何家之人全面接管,不让任何外人参与。同时,何瑶组建了一支“调查队”,打着“寻找新商业市场”的旗号,逐渐向雕琢气太阳中心靠近,寻找值得开拓的风水宝地。
之后的第十天,北边传来消息,谦明王在被羁押途中遇袭,百人羁押小队全军覆没,谦明王逃离。
这之后,连沧国皇室派人来何家进行谈判,但被何瑶再次敷衍过去。
第二十五天,回到锈龙国的谦明王拿到兵符,携大军南下,跨越不羁山,开始修筑军事工坊。同时,派出二十余支游击队,对连沧国的北边城池进行骚扰。
一时之间风声鹤唳,连沧国封锁战线,同时立马召集军队,向北而去。双方以洛河支流——天鼎河形成分界线,开始对峙。
这场突如起来的战争,搅乱了整个连沧国,各大主要城池实行宵禁,设城卡。数不清的商行突然遭受打击,连忙收缩产业,但仍旧损失不少货资,这下,几乎所有的商行都明白为何第一世家的何家之前开始释放以前占据的产业。许多急功近利接盘何家的商行叫苦不迭。
反观何家,不仅没有什么损失,反而提前脱手负担,顺便打压了出现货资财务危机的竞争商行。
当明确了战争后,何瑶直接写了申明信给皇室,明确表示何家不会与皇室建立任何合作关系,但皇室仍旧可以以市场价格从何家购买灵石以及其他资源。同时,为了不让皇室太过愤怒,何瑶表示愿意向皇室提供免费的战略资源运输。皇室方虽然明言看出来何家这是隔岸观火之心,但北边大敌虎视眈眈,不敢释放力量去敲打何家,只得被动接受何家单方面的“免费提供”,同时,为表明皇室立场,向何家发出“警告”。
何瑶哪可能惧怕“警告”,就算是和平时期,她也清楚皇室无法拿何家怎么样,何况是战争时期,要知道,何家可是掌握着连沧国的资源命脉。对于皇室所谓的“唇亡齿寒论”,她根本不担心,因为她已经从锈龙国的战略布局看出来了,锈龙国根本不会跟连沧国死磕,最多占据北边几座城池,然后等待时机撤离。只要北边防线不全面崩溃,那么连沧国皇都就不会受到威胁,只要皇都不告破,君安府就不会受到威胁。
第四十五天,锈龙国大军在谦明王领导下势不可挡,占据连沧国北边三座城池,但并未撕破连沧国的北边防线,而是在三座城池进行驻守。锈龙国大军甚至没有伤害城池内的连沧国官员、百姓以及士兵,只是将他们软禁在城里,不让任何人离开。
随后,大周王朝的行动开始了。
这天,各国斥候看到,一支在大周王朝南部山谷集结的龙甲军,高举大周“战旗”与“援”字旗南下进入锈龙国国境之内。当一些人还在疑惑明明锈龙国明明是入侵方,而且没有任何颓势,为何大周要去援助的时候,叠云国突然宣布全境封锁,浩浩汤汤的军队在北边灯笼平原外五十里处集结。
第六十天,大周王朝龙甲军从锈龙国中部改道,从抚龙航道、西沙运河分水陆两军,前往灯笼平原。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去援助锈龙国前线军队,而是叠云国。
之后,所有人明白,东土最大的两个国家要掀起战争了。
一边是大周王朝建国大军龙甲军,一边是叠云国开疆大军黑甲军。双方分别在灯笼平原东南方和西北方对峙,僵持了将近十天后,进行了第一次碰撞。第一次碰撞,两军各有保留,主要在于试探单兵战力以及小规模多兵混战。之后,双方再次进入僵持,只是派遣小规模的游击队进行摸索探究。
叠云国和大周王朝的突然交手,让东土所有的国家都陷入恐慌之中,几乎没有什么国家表明立场,因为这两个国家的实力都是领先其他国家一大截的,在战场局势尚未明朗前,哪个都不敢轻易得罪。大周王朝是王朝,且无拘无束发展了上千年,明面上的实力是远超叠云国的,看好大周王朝的人占大多数,就连叠云国自己内部,都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动乱起来,不少保守党线性提出谈判之说,但当今叠云国皇帝李明廷手段狠辣,雷厉风行,直接斩首保守党领头人以明决心,对待大周王朝的侵犯,绝不姑息,同时秘密派出长宁军,诛杀国境内任何散播悲观情绪的人。
虽说大周龙甲军声名远扬,但毕竟是隔了很远来的,是打攻掠战,而叠云国是在本土打防守战,即便有差距,但绝对不至于会被碾压,毕竟叠云国这些年的发展大家都看在眼里,绝对不是纸糊的。
外界一片动荡之际,何家依旧严格实行既定好的方针——核心收缩,局部扩张。
自从何依依准确预测了局势走向好,何瑶便一改对何依依的看法,开始让何依依参与到家族管理中。虽说何依依并不擅长家族管理,但在大方向的预测,以及局势变化的分析上,从来没犯过错,尤其是针对何家的局部扩张战略,几次提出关键意见,让何家规避了风险,赚取了利益,占据了三处风水之地,迅速召集工匠队伍修筑庭院,找到了五道机缘以及一处深埋被雕琢气引出来的灵石矿。这些对何家而言都是绝对的家族机密,由何家主要核心人物亲自操管。而何瑶在这个关键时候,展现出来的领导风范以及魄力展现得淋漓尽致。
几乎所有的何家高层都为何家目前的战略感到兴奋激动,这使得何瑶威望更大。她俨然成为了何家最有话语权的人,即便没有家主的名号,但已经被当成了真正的家主。
至于何依依,从来没改变自己的生活,依旧是将最多的时间放在读书上,同时,他给了自己验证读书成果的作业,便是分析现实局势的走向,更多的是何家发展局势与大周叠云战争局势。何瑶甚至专门为他组建了一支情报队伍,用以调查战争情报。两个大国之间的碰撞,何依依选择以更加谨慎的姿态进行分析,所以他让情报队伍收集的大都是军队主要领导人的情报,以及叠云国对内外政策。
他休息时间几乎就是用在战场推演上。之后,为了更直观,他甚至借助《春秋志》尝试在脑海构筑沙盘进一步分析。
在脑海中构筑沙盘是一个很艰难的挑战,因为他并没有修炼过,所以直到现在,紫府依旧未开,神魂依旧一片荒芜,他只能凭借《春秋志》,在已经被他研读过的内容上进行拆分与再构建。同时,他极力地在《春秋志》中寻找类似的情况,分析以前这种事件是如何发展的。
除了必要其他时间,他几乎将所有时间都用在读书和推演战场上。
何瑶隔一段时间会来山水楼,给他说明何家目前的情况,然后共同分析接下来的行动。
一边有着何依依独到分明的见解,一边有着何瑶果断的执行力与没有漏洞的领导力,何家以着其他人想象不到的速度,迅速扩张,而核心收缩战略又将这一扩张势头掩盖了,以至于大多数人还以为何家只是隔岸观火,不想沾染麻烦。
何依依又一次准确地在第五蔷薇的预测时间里伤势发作。
时隔三个月,再次见到第五蔷薇,何依依无疑是开心。但想着下次再见就是六个月后了,难免高兴不起来。
看着第五蔷薇把药材放入药炉后,何依依伸手递过去含墨。
第五蔷薇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来,而是问,“你可以修改药方吧?”
“啊,什么?”
“你现在已经进入了疗伤的修复阶段了,应该用更合适的药方才对。”第五蔷薇认真说,“那样可以充分利用疗伤时间,加快你伤势的恢复。”
何依依讪讪一笑,“那未必吧。有经过了验证的药方,干嘛还要去冒险用其他药方。”
“真的不试试?可以好的更快哦。”第五蔷薇说。
“啊,未必会更快。”何依依望向别处。
“总得试试吧。”第五蔷薇不放弃地劝说道。
何依依沉默了一下,“你很想我快点好吗?”
第五蔷薇讶异,“这不是理所应当吗?”
“也是。本该如此才对。”何依依顿了顿,“我伤好了,你就要走吗?”
“未必,我得收到召回才是。”
何依依勉强一笑,“你是叠云**队的人吧。”
第五蔷薇没有否定,“你怎么知道。”
“以前我不知道,但是慢慢地就知道了。”何依依说,“我一直在想,你身上那股让人压抑的气息源自何处,之前以为这跟你性格有关,但现在看来,那应该是你杀了不少人才是。你能消去留在身上的血气,但消不去杀人的事实,所有你身上的气息能被我分析出来。而你看上去又不是一个爱惹麻烦的刽子手,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你在军队里待过。至于叠云国……很好理解,因为我是在叠云国遇见你的。”
“你说的没错。”第五蔷薇看着何依依说,“现在你知道了,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战争份子。”
何依依呼出口气,“叠云国跟大周打仗了,你会被召回吗?”
“不知道,现在还没收到召回消息。”
“我想,一定会吧。”
“为什么?”
“因为叠云国挡不住大周的攻势。你不出意外的话,是军队里的关键人物,你一定会被召回的。”
第五蔷薇平静道,“我会照顾到你伤好为止。你放心,我不会提前离去。”
“是吗……”
“我说话算数。”
“那就好……”何依依看着脚尖。
“真的不试试新方子?”
何依依笑道,“下次吧,我争取研究一个完美的药方来,让我好得更快。”
第五蔷薇顿了顿,“不用勉强,也没那么着急。”
“这次就先用老方子吧。”
“嗯,含墨给我。”第五蔷薇伸出手。
何依依慢慢地将含墨递过去。
第五蔷薇一把接过来,放进药炉。
何依依看到,长长呼出口气。
“很热吗?”第五蔷薇问,“你额头出了很多汗。”
“是有点。”何依依笑道。
第五蔷薇皱起眉,走到何依依面前,取出手帕,将他额头汗拭去。
何依依屏息,紧张地看着第五蔷薇小巧的脸,见着这张精致的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他小心地嗅了嗅,啊,她身上有股香味。
以前何依依寸步难行,由第五蔷薇背着走时,从来没闻到过她身上有香味,但是现在,他闻到了。
“你在抖?”第五蔷薇很奇怪,“不是说热吗?”
何依依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打哈哈道,“我有抖腿的习惯。哈哈。”
第五蔷薇皱起眉,“你的腿不是不能动吗?”
何依依语塞,“啊……”他语速变快,“是腰!腰动,连带着腿抖!”
“这样啊……”第五蔷薇还是觉得何依依很奇怪,想要再问时,又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跟他走太近为好。
她走到窗边,将窗户拉开一半,“这样可以吗?”
“嗯,可以了。”
随后,第五蔷薇坐到药炉前,安安静静不说话。
何依依问,“要是你被召回了,要去前线战斗吗?”
“肯定会吧。”第五蔷薇下巴靠在膝盖上,双手环抱小腿,“我是破阵将军,是先锋。”
“要直面敌军攻势啊……”
“差不多,一般而言,敌军都会被我冲散阵势。”
“要是失败呢?”
“没失败过,不知道。”
“会被包围吧。”
“大概。”
“真危险。”何依依小声说,“还是不要去了。”
第五蔷薇蓦然转过头,“你在担心我?”
“没有。”何依依看向别处,“我只是不想你受伤,你要是受伤了,鸢尾姐肯定很伤心。”
“果然……”第五蔷薇重新恢复到先前的姿势,“你也更在乎姐姐。”炉火印照在她脸上,使她看不出悲喜。
“不……我不是……”
“那是什么?”
何依依语塞,牙齿打着架说,“没什么。”
“你真奇怪。”
“其实我——”
药炉药气喷涌的声音打断何依依的话。
第五蔷薇听着药炉的声音,愣了愣,“声音是不是跟以往不一样?”
“有吗?没有吧,你听错了。”何依依回答。
第五蔷薇嗅了嗅,“味道还是那个味道。”她皱起眉,嘀咕道,“我还是觉得声音变了。”
何依依没有看她,看着书桌上的纸,“你修炼晕头了。”
“可我今天没修炼啊。”
“没修炼你在干嘛?”何依依看向她。
第五蔷薇张嘴正准备说,看了何依依一眼后,轻哼一声,“没什么。”
她伸手引出药气,一鼓作气地送进何依依身体里,然后头也不回离开,“再见!”
何依依嘀咕,“奇怪的女人。”
第五蔷薇走后不久,何依依脸忽然变白,使劲儿地咳嗽了起来。随后他立马控制住,很快恢复如常。
第四百四十四章 山水楼之势(下)
窗外蝉鸣声声烦。
何依依伏案窗前,眉头沉静,没有在意识里探寻《春秋志》之谜,也没有再白纸上推演局势。他只是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不知过去多久,一阵风动,他蓦然看向屋内某一处墙壁。
墙壁上渗出黑色的横状条纹,那些条纹迅速汇聚,很快吹落地面。然后,条纹开始向上涌起,看上去就像是从地面喷上来的黑色淤泥。
直到汇聚城一个人形来。的的确确,也就是一个人,浑身漆黑,见不到面容,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站起来的影子。
影人,何瑶创建的情报小队,皆由活死人组成,无生命、无情感,是纯粹的任务工具。照何瑶所说,有的情报,不需要情感和生命参与,有的情报,只能由生命与情感获取。何依依需要的情报,显然不需要生命与情感。
“少爷,新的情报。”
何依依眼皮跳动,微微向上卷起,“放下。”这些影人的古怪气息并不讨他喜欢,但他并没有否定他们的存在。
影人伸手,放在地上一团黑色的东西,随后以来的方式,隐入墙壁。
何依依看向地板上那团黑色,推动轮椅前去。他弯腰,递出右手食指,轻轻触碰,顿时,黑色的物质吞噬了他的手指,又以很快的速度钻进他的手臂之中。
一副画卷,在他脑海之中展开。
整个树冠之地,他所需要的情报,能收集到的,全在这副画卷里,没有以含参主观的文字记录,而是真实的观测景象。何依依需要这样的情报,绝对的客观真实,不包含情报人的任何主观内容。
阅览画卷许久,他眉头展开,因为就情报而言,大周叠云战争走势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同时叠云国朝廷对内外的手段也在大方向符合他对叠云国的看法。这种在预料之中的感觉,让他放松。他很清楚,作为一个历史观测者、记录者、歌颂者,一定要是一个风险厌恶者。他从研究《春秋志》开始,就不允许自己在任何一件事上有任何松懈以及逃避式解释。
之所以需要影人所收集的情报,除了收集以外,无非是何依依需要一个验证自己推演的工具。他坐在山水楼里,远望长空,以此作演,即便发生任何事都与他无关,而他也不会做些什么去改变避免,但他就是要确定自己所推测的,与实际发生的到底符不符合,差在哪里。
影人今天给他带来的回答,让他给自己前段时间的“功课”画上句号。
大周王朝如同历史上所记载的那样,向来是极具魄力与行动力的,每次主动掀起战争,想要消除一个威胁时,都不会只是通过正面碰撞,还会从更深层次的民生、政治、运作结构入手,换句话说,就是大周王朝要斩人除根,直接抹掉叠云国的威胁。
在正面战场上,所向无敌的龙甲军在单兵战力、小规模多兵团战以及大规模冲锋战里,都对叠云国黑甲军表现出绝对的压制力。并且,大周王朝比起叠云国根本不会缺乏谋士与悍将,优质的兵力、精良的装备、骁勇善战的带兵震慑将军加上决胜千里运筹帷幄的谋士,叠云国抵抗不了。
叠云国黑甲军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们在叠云国本土打防御战,物资军备补充及时,且更擅长打地形战。
灯笼平原背靠养龙山脉支脉——纪戊山脉,纪戊山脉可谓是叠云国西北方的天然防线,极大程度上帮助叠云国对抗大周王朝。但即便如此,叠云国依旧是节节败退,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灯笼平原防线就失守,退回到纪戊山防线。战场局势看上去是一边倒,但气势对于一个王朝进攻国家而言,叠云国表现得很不错了。
换做东土其他任何一个国家,在大周丝毫不留余地的进攻下,早就破势,撑不住了。
纸面上的战斗局势,何依依预测得几乎一点不差。但他也并没有因此去考虑这件事的最终结局,因为他无法去推测两国真正的高层,到底在进行怎样的博弈。
这里,真正的高层并非朝廷皇帝,而是各自背后的高层次修仙者。
两个国家的碰撞,绝对不是打打仗就能解决的,隐藏其后不被众人所知晓的仙人斗法更为关键。一场战斗的结束,往往起步于两方背后修仙者博弈的结束。因此,正面战场的结局很难直接影响到两个国家的胜负情况。历史上也存在着,正面战场打赢了却宣布投降的情况,原因无他,基本都是背后的修仙者博弈失败了。
比起凡人的战争,修仙者的斗法往往是更具破坏性的。
回到大周和叠云国。何依依知道,大周作为王朝,一定会有圣人存在,但发展至今,到底有几位就说不清了,大概率是多于一位的。而叠云国现在只是一个国家,但能站稳千年,发展迅猛,也多半是有着圣人撑腰的。他想,既然大周觉得叠云国有威胁,那多半叠云国背后的圣人也不止一位,或者说正在向大于一位的局面发展,所以,大周想把叠云国掐死在成长之中。
“圣人之间的博弈……”
何依依皱起眉。他仔细回想来,以前他会觉得圣人是遥远的存在,但自从认识叶先生之后,似乎经常都能见到各种圣人了。荷园会、神秀湖等地,他都见过不少圣人,但给他印象最深刻的,无疑是叶先生和莫长安。他不知道叶先生的实力,但知道莫长安是绝对的大圣人。
所以,他并不会像普通人一样,根本无法去想象圣人之间会以什么为筹码,使用如何的方式进行博弈。
“叠云国……千年前,似乎就是这样了。”他在脑袋里分析着,“前年荷园会期间,明安城起势,叠云国高层肯定有圣人介入,落幕之局一切完好。又有黑石城为守林人大幕之地,定然会跟叠云国之间有关系来往。就势而言,叠云国恐怕早已不是一个国家能概括的了。而本身的实力上……能容得下第五蔷薇……而且,叠云国肯定不会不知道第五蔷薇的身份,这样还把她招为破阵手。叠云国……”
抛开战局后,何依依客观分析叠云国起势之为,发现,叠云国很多举动似乎都是在为现在而服务的。
“第二个王朝吗……叠云王朝。”何依依沉吟一声,“北边荒原下,大周横断中部。北有家族势力为主的北国,中有大周王朝,南边……什么都没有。这得天独厚的条件……而且从叠云国朝廷的表现看,绝对是有着十足底气的。”
想到这儿,他眼露精光,立马大喊,“绿菱!绿菱!”
绿菱快步从外面跑来,推开门,“少爷。”
“去把我姐叫来。”
“啊,哦,好的。”绿菱迈开步伐,离开山水楼,朝何家主院跑去。
没有等多久,何瑶出现在何依依的房间里。
何瑶刚来,何依依立马兴奋地说,“姐,我找到何家快速破局的方法了!”
何瑶一听,并未露出什么神情,而是关上门,镇定地坐到何依依面前,“你慢点说。”
“何家现在虽然走得很稳当,但终究是一家在走,并没有搭上关键的场面大势。”何依依语速很快,“树冠之地的雕琢气太阳吸引来的绝对不只是游客,随着被众人确定,树冠之地没有风险后,会冒出很多其他势力来。何家的举动迟早也会被发现,必然会受到针对。”
“所以,你还是觉得我们需要合作?”何瑶并没有否定何依依对何家现状的说法,她至始至终也没有很乐观。
“对!而且,还必须得走进场面大势。”
“什么场面?”
“树冠之地,现在最主要的矛盾焦点在哪,哪儿就是场面。”
“大周,叠云。”
何依依拍手,“对!”
“可何家在连沧国啊。叠云国跟大周的战场离何家很远,何家不论是支援物资还是派出人手协助,成本都很高,何况现在的叠云国很紧张,很难接受一个他国的家族协助的。至于大周更不用说,他们肯定不需要何家。”何瑶稍有不解。
何依依笑着摇头,“这根本没有任何影响。我们也根本不需要支援物资和人手协助。而且,我们的目标不是大周,是叠云国。”
“那我们如何合作?”何瑶说,“叠云国不是连沧国这种小国,绝对不可能任由你画大饼,需要实质内容的。”
“这我清楚。”何依依不慌不慢地说,“我们直切叠云国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什么?”
“黎民百姓的信力。”
何瑶没听懂什么意思,“什么?”
何依依解释道,“我先后确定了很多次,大周之所以出兵叠云国,在于他们看到了叠云国的威胁,而威胁嘛,无非就是叠云国有潜力成为王朝,若真成了王朝,必定会在资源、国运上对大周形成挤压。但在我看来,大周依旧漏看了一点,叠云不是有潜力成为王朝,而是已经具备了成为王朝的实力。我仔细分析了叠云国这千年来的发展轨迹,发现叠云国早就用上了何家现在的战略——核心收缩,局部扩张,明安城之事、黑石城大幕、文化塑造、形象建立,都是用以积攒国运。”
“那为什么你说需要百姓信力?”
“因为叠云国走得太快了!快到黎民百姓跟不上!叠云国要躲避大周王朝的监视,必须暗中发展,将一个总体目标拆分成互不相关的总体目标。这样做,好处是无法被其他国家直抓痛点,其他国家很难将过多的视线放在叠云国,也就很难将跨越了千年的不同政策联系起来,坏处也显而易见,那就是黎民百姓很难直观感受到叠云国的强大。”
何依依眉头凝起,“我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叠云国每一次覆盖全国的大规模政策实施都相隔六十年到八十年,而这正好事叠云国官方所统计的一代平均时间。也就是说,同一代几乎很难感受到两个以上的国家大政策,也就很难直观感受到国家的进步。这直接到黎民百姓根本不会想叠云国可能成为王朝。”
“一个王朝的建立,需要国运、实力、认可度以及百姓信力。”何瑶说,“照你这么说,叠云国只缺乏百姓信力?”
“对!”何依依拍着大腿说,“叠云国的普通百姓根本不相信叠云国会成为王朝!这从根本上,导致叠云国难以建立王朝。而现在,大周王朝主动进攻,对叠云国而言是一个机会!”
“怎么说?”
“现在的叠云国需要一个非常漂亮的胜利!对大周王朝的胜利!让百姓看到,叠云国能够正面打败大周,不管叠云国怎么赢的,只要叠云国在这场战争里赢了就行。”何依依目光灼灼,“而且需要在赢了后,举国欢庆,大肆吹鼓,让叠云国每个人知道赢了北边的狼!”
“但,怎么赢?”何瑶问出了关键。
何依依目光沉定,“能不能赢我不敢肯定,但我仔细研究了叠云国的做法,他们根本没打算在正面战场上取胜。他们绝对是想赢的,但想在高层修仙者的博弈中赢。这当然也是一种取胜的方式,但即便是赢了,也只好逼退大周,绝对不干脆。”
“你的想法太天马行空了。”何瑶揉着太阳穴,“我理解不了。”
的确,何瑶没有何依依的《春秋志》,无法跨越千年的时间跨度去看待一个国家。
“许多国家把战争的重心放在双方修仙者的博弈上,往往忽略了战争本身的意义。”何依依说,“这是天元纪以来时代的通病,难以理解很正常。”
“你又是怎么理解的呢?”何瑶不知道何依依到底在读什么书,为何思维跟寻常人差别那么大。有些时候,她感觉何依依像是在写小说,而自己等人全是他小说中的人物。
何依依笑道,“这就是我去神秀湖读书的收获啊。”
“我以前也去过神秀湖学习,怎么就没有这种收获?”
何依依讪讪一笑,“大概是姐姐不擅长读书吧。”
何瑶瞪了他一眼,“瞎说,你姐姐我好歹也是当年全天下数一数二的天才。”
“你这样一说,我又要自责了。”何依依干笑一声,“要不是说,姐姐你还是天才。”
何瑶挥手,“算了,旧事重提就太矫情了。还是说回主要吧。”她问,“就算你说的没错,那你打算怎么做。”
何依依认真起来,“首先,需要让叠云国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很需要取得一场大胜利。也就是说,要让叠云国高层相信我说的话。”
“如何是他们信服?”
“我会以何家的名义写一封信,需要姐姐你交给叠云国当今皇帝手上。”
“皇帝亲手?”
“嗯,姐姐,这一点,难不到你吧?”何依依笑问。
何瑶没否认,“你继续。”
“看了信后,叠云国皇帝会信,但不会真的认可。这个时候,需要制造一场国运危机。”
“国运危机?”
何依依卖了个关子,“这个姐姐就不要细问,到时候我会再告诉你。不过,我提前给你打个招呼,这件事花费和风险有点大。”
何瑶笑道,“花费你不用担心。你可能不知道何家到底有多少钱,总之,只要是钱和非稀缺资源的事情,你就不用担心。”
“风险呢?姐姐能承担吗?”
“多大的风险。”
“何家可能被一巴掌拍死。”
何瑶眼皮跳了跳,“可能性。”
“很低,但存在。”
何瑶忽然笑了笑,“你似乎很自信。”
何依依没心没肺地说,“区区一个何家,算得了什么?”说完,他眨眨眼,“姐姐觉得呢?”
“好小子。姐姐自然是向着你的。”何瑶颇为爽快地笑了笑。
何依依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就是年轻啊……”何瑶眼里有往事。
这不是赌博,是我向叠云国高层发起的挑战!何依依眼神深邃而遥远。忽然,他呼出口气又说,“姐姐,我突然改主意了。”
“什么?”
“那封信,不要用何家的名义,用山水楼的名义,用何依依的名义!”
“什么!”何瑶蓦然站起来,“你想一个人面对?”
何依依摇头,“不不不。我想,或许何依依这个名字,对于叠云国皇帝而言,比何家更有分量。”
何瑶一脸怀疑。
他吸了口气说,“蔷薇就是叠云国皇帝李明廷派来的。”
何瑶整个人懵住。
“这是事实。”
“李明廷有资格驱使蔷薇?”
“不,他没资格。他只是在借势。”何依依眼神神秘未知,“我总得做点什么。”
“你想……做什么?”何瑶已经感觉到,何依依的目的不再是单纯地为了何家。
“姐姐可以把这当作是我的……救赎。”
“救赎?你做错了什么吗?”
“我不想让我自己失望。”
何瑶不明白何依依到底经历过什么,但见何依依如此,作为姐姐,她愿意无偿支持弟弟。她站起来,从后面抱住何依依,轻声说,“不论如何,姐姐永远支持你。”
“谢谢。”
何瑶推开他,将他一把推到书桌前,笑着说,“写吧,给李明廷写信。姐姐保证,一定只让他一个人看到。”
何依依少年不多情,大来情多,被何瑶这一下子弄得感动到眼眶泛红,他在心里暗自许诺,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会让所有人知道,山水楼这个地方。
他提笔动手,一笔一划之间,尽是山水楼之势。
他认真写着,何瑶在一旁静静等待。
用去了三个时辰,从正午到夜幕降临,何依依一共写了二十余张纸,完成了这封写给李明廷的信。
“我能看看吗?”何瑶问。
“肯定可以啊,姐姐以后不要问这种傻问题了。”
何瑶笑着接过纸,一字一字认真看下去。
她时而皱眉,时而释然,时而迷茫,时而恍然。
半个时辰后,她看完了,满腔言语,到了嘴边,只是一句,“何依依,了不起!”
“辛苦姐姐送信了。”
何瑶一句话没多说,转身离去。
她无比相信,这封信上的内容,将成为无数君王治国治民的基本“信条”。
第四百四十五章 山水楼之局(上)
自从大周举兵南下后,李明廷已经没有过过一个安稳的下午和夜晚了。
几乎每一天的上午,都是在朝会上,同一群各执己见的将臣们,针对战争闹得个唾沫横飞。老实说,即便是以贤明著称的李明廷,也感到十分的烦躁,听那些将臣们的讨论,喳喳呜呜的,他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酷暑的山林之中,周围全都是虫鸣兽叫。
关键的是,每天的朝会上,他都很难真的听到让人觉得眼前一亮的观点。将臣们每天讨论来讨论去,大抵都是一个意思,同大周的正面战场,应当以防为攻,借由纪戊山的地理优势,打个防守持久战,跟大周王朝拖,拖到他们觉得战争是得不偿失的时候,对内就安抚民众,提防内乱,控制各地兵侯,避免外战不止,内战四起。
这些东西,李明廷都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的,以至于,他烦躁至极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将臣们都是一群跟风附和的闲人、饭桶。
今日的朝会,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他本来都是不想开朝会的,但碍于一个“战时”,还是得沉住气,再来听一次将臣们的废话,不论自己这边是怎么打算的,都得让他们先安个心,知道自家皇帝没有偷懒懈怠,在好好地为国为民考虑。
持续了两个时辰的朝会,在李明廷极力克制的烦躁宣告下结束。
侍君的宦官、宫女们上前搀扶着李明廷离开大殿,从殿后的光明道前往御书房。
途径御花园,忽然从山石见掠过来一道阴影。搀扶李明廷的宦官锋芒陡起,“大胆!”随后,他两指轻点,眼中青光闪过,瞬间,方圆五丈之地的空间贴满符篆,从符篆上降下雷霆,结成囚笼,将阴影束缚住。
但阴影不受控制,毫无阻碍地突破了雷霆囚笼,直逼李明廷而去。
“贼人!”宦官振声喝到,两边的宫女皆无力抵抗,全部七窍流血栽倒在地。
李明廷陡然抬手,“肃静!”
宦官朝向阴影的攻势一下子断掉。
“陛下!”宦官以为这是阴影之物的阻碍,见阴影之物逼近李明廷,心窍欲裂。
“汀幽,来者非敌。”李明廷出声。
宦官定定看去,见那阴影之物停在李明廷前面三尺处。
“叠云国的皇帝,老奴奉命,传信于你。”阴影之物声音涩涩。
李明廷虚目以望,“影牙。”
阴影之物没有说任何话,将略微有些分量的信递给李明廷。
李明廷没有接过来,“这是谁的信?”
“山水楼,何依依。”
“山水楼?”李明廷没听过,“何家的何依依?”
“是。”
李明廷又问,“他写信给朕干什么?”
“老奴不知。”
“万一有诈?”
“叠云国的皇帝,你并非多疑之人。”
“作为皇帝,多疑并非坏事。”
“叠云国的皇帝,老奴信已送到,收否,看否全在你。”
阴影之物说完,留下被一丝气息托住的信,身形直接散掉。至始至终,阴影之物都没露出任何可以识别的特征,全然一团软糯的黑。
“陛下,小心有诈!”宦官汀幽声音尖锐而明朗。
李明廷冷哼一声,“何家能有什么诈。”
他向来不是盲目自大的君王,但对笃定的事深信不疑。没有任何顾虑,招手将信收到掌上,甩袖大步朝着御书房而去。
汀幽不多言,拍手请来一道青色的气息,将地上几个宫女的尸体处理干净,不留任何血污。
御书房里。
信摆在李明廷面前。
宦官汀幽上前,“陛下,让老奴替你拆信。”
李明廷摆手拒绝,“信是寻常信,不需非常法。”
说完,他折手撕开,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共计二十四张信纸滑出来。
李明廷皱起眉。这是信?
没去纠结什么,他捧起信纸,从第一面开始,看起来。
“叠云之帝,小生何依依,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二月以来,北方之狼,起兵豪野……”
每张信纸都被塞满了工整的字,一共二十四张。
李明廷起初,以寻常心看待,但问候之语和事记一过,进入正题后,他渐渐来了精神,逐渐地认真起来,眉头的紧皱程度不断加深。态度跟面对朝会群臣的时候,俨然不同。
他几乎是一字不漏,从前到后,看了个分明。
看了一遍过后,他精神大作,眉目跳动,“来人!来人!”
宦官汀幽闻声入内。
“笔墨伺候!”
汀幽见李明廷神情大惊之相,无敢多想,迅速取来笔具。
李明廷提笔蘸墨,铺纸动手,奋笔疾书。他写字不同于何依依,狂放许多,笔如游龙,墨如潜蛟。
但他并非畅快自由,每每到了关键之处,便无从动笔,只得再次从信纸中翻找研读细思,终觉明朗后,又满面喜色,继续抒写。
一张又一张纸被填满。
期间,汀幽几次催促用膳,李明廷充耳不闻,只字不理。
汀幽深感震惊,作为贴身的宦官,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陛下如此沉醉于某件事。
直至下午,雕琢气太阳光黯淡过后,李明廷收笔,此时,他的手已经有些颤抖了。
他看了看亲笔,又看了看何依依的信,大叹一声,“天壤之地,谓有何郎。”
“陛下,此信所谓?”汀幽难免好奇。
李明廷喜笑颜开,“此信可谓绝色!当吾辈研读。”
汀幽震惊无比,他听见李明廷居然用“吾”自称。这意味着,李明廷将这封信视作为等君之物。
正当李明廷食髓知味,欲再次研读之际,第二十五张信纸以气息的形式浮现。
一行字出现。
“如上!陛下是否认同小生见解?”
李明廷挑眉,“有点意思。”这是要跟朕对话吗?
他想了想,提笔不蘸墨,凌空虚写:
“何郎才情旷古烁今。”
第二行字浮现。
“小生有一计,可解叠云困局。”
李明廷皱起眉,他知道何依依说的困局是什么。若是之前,他会觉得何依依说的是战局,但是看了信之后,他知道,何依依说的肯定是叠云建王朝之困局。
“何解?”他再次凌空虚写。
“西北之战,需大胜,切不可退让!黎民信力当为首要。圣人之奕,并非关键,不可以此为立。”
李明廷顿时眉头深皱,何依依所言,与叠云国现在的行动完全相反。他不能理解。
“此为何?”
“国运、实力、认可、信力,为国之本,叠云做局千年,国运充沛,实力深厚,认可明朗,唯有信力低微。古往今来,众国皆不以为意,在于其发展循序渐进,而非核心收缩、局部扩张,亦有等同之法,然未及信力者,皆溃之高楼蚁蚀。信力为国之蒙蒙,无形其意,有意起形。”
李明廷思量许久。他对何依依所说难以理解,同何瑶一样,他无法跨越千年的鸿沟,站在史实之外去看待一件事,本就是史实中人,自然受着历史规律的影响,无法明晰何依依之言是否为真。但他找不出其中的漏洞,并没有觉得何依依是在骗他。
无法得出结论,他选择迂回。
“何郎所言如繁星,谓之为何?”
“何家所遇困局,同叠云相当,故欲借叠云之势破局。”
何依依的回答很直接,挑明了跟你说那么多,是想让叠云国帮助何家。
这个回答反而让李明廷放心。他不觉得一个人会毫无目的地施加善意,馈赠事物。但即便他很放心,仍然无法认同何依依,毕竟叠云国按照之前的计划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若是按照何依依所说,推翻重来,要是失败的话,付出的代价很大很大。他不敢去冒险,叠云国稳打稳算上千年,他不想毁在自己手上。
“何郎所言极是,但叠云尚有解围之术,不必在意。何家需借叠云之势,也无不可。”
尽管李明廷不想接受何依依的建议,但他仍然愿意何家借势,因为何依依在他眼里是比整个何家还要珍贵的存在。从之前在明安城他就很在意何依依的成长,只是没想到,成长来得那么快,那么出乎意料。
“还请陛下多加考虑。”
“朕会考虑的。”
“西起喧嚣,北显纷杂,东生岌岌,南有蒙土。”
此句显露后,这第二十五张信纸轰然粉碎,消散殆尽。
李明廷皱起眉,他不理解何依依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也没来得及去问。
他想说什么?
何依依给李明廷的惊喜太多,以至于他将起看作是一个了不得的谋士,无法不在意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他想了想,会不会可能在信里面暗示了我什么?
这么想着,他重新捧着信纸继续研读。
汀幽说道,“陛下,该用晚膳了。”
李明廷丝毫不觉得疲乏,随口说,“不必了。”
“陛下,龙体为重。”
“朕说,不必了!”
汀幽拜倒在地,随后退下。
一连整夜,御书房灯火长燃。
君安府何家。
“李明廷果然没有任何我的看法。”何依依笑道。这并不出乎意料。
何瑶说,“那接下来,就是你说的国运危机?”
何依依喝了一口茶水解渴,“没错,国运危机。其实也说不上危机,反而是对叠云国的助力。”
“怎么做?”
“大周无愧千年王朝,格局比没有建王朝的叠云国大上一筹。他们知道叠云国的弱势之处在哪,所以在正面对抗的同时,以和平之术影响叠云国内在。”何依依说,“从影人们的情报来看,叠云国内长期存在着分布较为散落的一群人,他们大都是文人,有诗人、书法家、棋道高手、小说家,亦有官家之人,史官、翻书郎、礼郎等等,这群人,喜欢以吹捧大周的方式贬斥叠云,谓以‘批评’,求以‘进步’,从而受到民间喜爱。因为这群人所行之事并不立马影响叠云风气,但长久以来,在一代人中形成一种潜移默化的观念,直白的便是大周好,叠云不如大周。没有人把他们当作一个群体,自然也就无从针对,无从定性,而叠云朝廷自然无从干预,所以任由他们侵蚀叠云黎民信力。”
“和平之术……这群人是大周养在叠云的?”
“没错,在和平之中杀死对手。这是大国喜欢用的对敌术,而这样的对敌术往往很难破解,因为走得太温柔了。”
“温水煮青蛙。”
何依依笑道,“温水煮青蛙,水烫了后,青蛙一样会跳走。但这种和平之术会一边升温,一边盖盖子。”
“这就是政治吗?”何瑶呼出口气,“唉,姐姐我果然喜欢不起来。”
何依依说,“其实,这种手段起源于鬼谷,以极其阴柔的办法破强敌用的,但被纵横家改良后,就成了一种难以破解的阳谋。所以,我一直在说,叠云国千年来的战略缺点也很明显,就是更难破解这种阳谋。”
“那,你是要替叠云破解?”
“要制造国运危机,要么直接从国运入手,要么刺杀核心政要人物,要么大肆破坏疆土,要么令其大灾。方法很多,但大多都不切实际。”何依依说,“而大周的和平之术就是可利用的一点。”
“怎么利用。”
何依依神情认真起来,“和平之术是温柔战法,对目前被侵蚀严重的叠云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破而后立,把温柔战法推进成激进战法。姐姐,你听好。”
何瑶坐得笔直,“你说。”
“第一,我要你发动叠云国所有的造纸厂,向他们定制一种特殊纸。这种特殊纸分三层,会在被别人抒写的时候,脱落表层,露出中层,会在燃烧后露出底层。”
“这是要做什么?”
“让所有用纸的人知道叠云国危矣,用纸的人大都市文人,一个国家里,属这类人最有影响力。中层留字‘大周兴,叠云亡’,底层留字‘此为神昭’。把所有纸厂全部包下来,不让他们生产任何其他纸,全生产这种纸。”
何瑶皱起眉,“包下一整个国家的纸,花费确实高,还是那么复杂的工艺。”随后,她笑道,“不过这还不至于让何家伤筋动骨。”
何依依接着说,“第二,我要姐姐你在叠云国所有的庙宇、神像,凡是供奉神像之地皆留字‘大周辉煌万世’,最好能弄得神秘一点,什么金光、神音全部往里面放。”
何瑶表情忽然复杂起来,“然后呢?”
“然后……”何依依虚目,“明安城有一座文气碑,是上次荷园会留下的。那上面,寻常人留不得字。但我的话,没什么问题。到时候,我亲自写一篇文章,姐姐你帮我送到文气碑前即可。”
“什么文章?”
何依依笑道,“大周讨敌檄文。”
何瑶眼神古怪,“难怪你说要冒很大风险,合着你是想让叠云国乱成一锅粥啊。”
何依依呵呵一笑,“大周希望和平之术,一点一点让叠云没有挣扎地死去,从他们在西北排兵布阵的方式可以看出来,是要打持久战的。而叠云国走偏了,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我这样做,无非也就是让叠云国开始挣扎罢了。不过姐姐并不用太担心,因为三招棋下完,叠云一定乱成一锅粥,四处恐慌,届时国运受损,以姐姐的手段,他们肯定不能很快查到何家,在调查的过程中,他们会发现大周养的那群‘批评’家,届时,十有**会把他们,会把他们背后的大周当作罪魁祸首。等叠云真正知道黑手是何家时,已经为时已晚,那个时候的叠云必须破而后立了。”
“好小子,玩阴谋有一手啊!”何瑶狠狠地拍了何依依肩膀一巴掌。
何依依吃痛,嘶嘶吸气。
何瑶连忙又给他揉了揉,“没事吧。”
“没事。”何依依嬉笑一声,“姐姐就照我说的去做吧。文气碑的文章,过几天再来我这儿拿就是了。”
何瑶看着何依依,怎么看怎么满意,“好吧。姐姐就带着何家给你打一回下手。”
何依依笑着点头。
何瑶随后扬长而去。
姐姐,你放心……就算失败了,也还有一招,只是我想,那一招叠云国还没有能力看到。
何依依神情变得冷清起来,虚望长空,眼神幽沉迷离,好似透着迷雾见到了那历史的滚滚长河。
第四百四十六章 山水楼之局(下)
“小五公子,小五公子!”
穿着青色布衣的书童抱着一捧纸,在廊道里奔跑。
下着雨,但并不大,而且很稀疏。因为天上树冠的缘故,即便时瓢泼大雨,落到树冠之地的也没多少,几乎用不着打伞,这无疑是对制伞行当的巨大打击。
蓝衣书生推开窗,弹出头脑,望着书童问,“纸到了?”
“嗯,比以往的便宜呢。”书童看上去很开心,能够买到便宜的纸。
“便宜?”蓝衣书生略作思索又问,“现在不是在打仗吗,纸怎么还会便宜。”
书童呵呵一笑,“可能是之前涨价一下子涨太高了,被众人指责抨击了,就又降下来了。”他抱着纸进了书生房间,“而且啊,我发现,今天的纸质地特别好,比以往好上不少,厚实但不扎手,光滑但不易碎。”
蓝衣书生从书童那儿取来一张纸,摩挲了一阵,发现的确如书童所说,质地好上不少。
“这种品质的纸还便宜了?”他不由得想书童是不是骗他。
书童认真说,“小五公子,我保证,绝对不假。”
蓝衣书生没有多去怀疑什么,那显得无理取闹了,他还有自己的功课要完成了。
“今天先生去哪儿了?没见到。”
“赵先生啊,说是去见朋友了。”
“又是他那个每隔一个月就会定期出现的朋友吗?”蓝衣书生手持小毫,在纸上点点。
书童在一旁研磨,“我也不清楚。”
“多半就是了。也不知道先生有多看中他那位朋友,月月都赴约。我还没见过呢,真想见识一下。”书生一边翻着书,一边写着字,“没回先生见朋友回来后不久,就有精彩的文章问世,看样子,他那位朋友给他带来了不少灵感。”
书童点头说是。
不多久? 一张纸写满了? 他正欲放到一边,然后取新纸来,忽然? 一种晃荡的感觉从纸上传来。他下意识抖了抖? 然后? 纸脱落分离成两张。
“这?”书生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不免有些疑惑。“这纸是怎么回事?”
他伸手拿起脱落出来的那张纸? 扫眼一看? 顿时大惊? 骇然起身? “怎么回事!”
“怎么了,小五公子?”研墨的书童跑过来。
“那纸!”
书童看去,只见那脱落出来的纸上,赫然写着几个灿金大字——“大周兴? 叠云亡”!
六个字,笔锋锐利,搭配上其灿金色? 给人一种十分威严震慑的感觉。
蓝衣书生有些发抖? 无他? 便是这六个字透露出来的内容。他很清楚,西北方交战以来,叠云国内严肃纪律,严打唱衰战况之风,违反命令,轻者杖打一百? 重者绞死。
“小丘文!这是怎么回事!”书生咬牙问道。
书童面色煞白,“小五公子,这些纸都是在纸坊里买的,有很多人买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书生大口呼吸,“是有人要害我吗?”
“小五公子,当务之急事赶快把这处理了吧。”
书生反应过来,他随意又取来一张纸,然后写了几个字后,抖动起来,很轻松又抖出来一张,同样的写着那六个字。他不再多想,“点火,把这些纸全烧了,不能让人看到。”
这要是被举报了,就是怎么也摆弄不清楚的。
书童扯开步子往外跑去,很快端过来一个火盆,“小五公子!”
书生手有些发抖。他连忙把这些纸全部扔进火盆之中,看着火焰涌起,纸灰拂动,他紧张害怕的情绪慢慢恢复。
却不待他长呼一口气,火盆里的火陡然熄灭。他愣了一下看去,顿时惊骇得大叫,“见鬼了!”
“此为神昭”四个灿金大字,更加锋利,气势更加磅礴,隐约还有金光泛动。就摆在火盆里。喑哑的暗火滚动之声,听在书生耳中是一种极大的嘲讽,似在同他说,“这是神昭,你就算烧了也没用!”
“火!火!”书生额头涌出密集的细汗。
书童从愣神中回神来,“哦哦!”,他又在火盆里点了一把火。纸张迅速燃烧起来。
书生紧张地盯着纸张燃烧,亲眼看着所有的纸全部变成灰,没有任何残余留下时,他才勉强放松下来,颤颤巍巍地坐在椅子上。他惊声问,“周围没其他人吧。”
“没有,没有。”
“小丘文,我告诉你,今天的事一定要保密,说出去后,你我都得掉脑袋。”
“是,是!”书童连连回应。
“你之前说,还有很多人都买了这种纸,对吧?”
“对。”
“你出去打听一下,看看别人有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是!”书童接下命令,立马跑了出去。
书生瘫躺在椅子上。
他并没有做出多大动作,但偏偏觉得很累很累,就像是狂奔了半个时辰一样。
大周兴……叠云亡……此为神昭……
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是有人故意而为之想要陷害人,还是真的是“神昭”?
书生不敢去想这些,又一次看了看火盆,发现没有遗留什么后,才呼出口气。
一个时辰后,书童带回来消息。
他说,全城!所有用过这种纸的人,都遇到了这种情况。
如果说只是个例,那么会去想是不是仇人想要陷害,故意这么搞人。但所有用这种纸的人全部都遇到了这种情况,那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起来了。
当这些人从别人那里得到回应后,他们很快建立了一种共识,那就是这件事不管是为什么,肯定跟自己没关系。因为率先遭遇此事的都是一些文人,而自古以来,文人最会传播与修饰,他们是掌控舆论的第一阶层。随后,这件事被一些人以文章、诗词的形式,添以笔墨,绘声绘色的讲诉出来,被寻常老百姓知道后,就变得玄乎起来了。
“大周兴,叠云亡。此为神昭”这几个字很快传遍一座又一座城。
三人成虎。
这种本就带有神秘色彩的传言最容易在传播的过程中,远远脱离本身,变成众人所理想的那样。
知道战争的人,大多不看好叠云国能够胜利,当下又被这样神奇的事情肯定了后,那些碍于朝廷压力不敢明目张胆表态的人一下子有了胆量。这样的人很多,而越多的人持有同一种观点并相互得到回应后,“法不责众”就成了点燃他们的最后一把火。
仅仅用了三天时间,特殊的纸投放到叠云全国,而也只用了三天,“大周兴,叠云亡”传遍全国,甚至传到了周围的国家。叠云国官方甚至还没来得及去追溯源头,查清缘由。
这件事,很快就被李明廷知道了。这天,据一众宫女说,陛下的怒声几乎要将御书房上面的瓦片震掉。
叠云国行动也很迅速,事发之后的第四天,所有的纸厂全部关闭,相关负责人全部被控制起来。在李明廷的亲自清查下,他很容易就知道,有人提出了高于市场三倍的约定价,加以各种威逼利诱,硬是迅速控制了各大纸厂,超大批量生产这种特殊纸,而且经过特殊渠道,直接供应到每座城池的所有纸坊,越过了中间的审查部门,再一细查,毫无意外,这些审查部门都收到了不少的贿赂。
这是一场有备而来的阴谋。
李明廷雷厉风行,将一干涉事官员全部革职关押,派出人专门负责回收与辟谣。
但,他这段时间压力过大,着急了。他这样没有任何掩饰的行为,很快就被解读为“刻意掩盖”。并且,有人暗中散布,“叠云国被人揭了遮羞布,着急了”这样的言论,再有“叠云国已经败北,不久后,大周龙甲军将举兵南下”、“叠云国已有五座城池被占领”等等很多谣言传出来。
缺乏第一情报的普通老百姓,被这些谣言影响得团团转。
一时之间,百姓情绪从特殊纸的惊奇逐渐转变为叠云要亡国的恐慌。
叠云国官方的辟谣是后手应对,根本没法第一时间传到所有人耳朵里,即便是传过去了,也很少有人相信。百姓们觉得这只是朝廷阻止动乱的手段而已。
朝廷方面,一边要讨论西北边的战斗局势,一边要对各种谣言进行辟谣,一边要清查幕后黑手,忙得焦头烂额。还存在着一批被谣言舆论影响了官员,也悲观地以为叠云要亡国了,想要保全自身,从中作梗,又给各种任务添了麻烦。
当恐慌情绪持续在各大城池里酝酿时。
没有任何能力去改变的普通人,只好寄希望于神明,平日里烧香拜佛、拜神习惯了的人们,毫无疑问在这个时候,要奔赴各大庙宇、神地去求平安。
但他们恰恰没想到,求神拜佛是击溃他们关键一步。
一个又一个庙宇,一尊又一尊神像,在被众人跪拜之时,向他们宣告:
“大周辉煌万世”!
神似乎都觉得叠云国要亡了。
百姓们最后的信仰与寄托倒塌。
即便叠云国动作很快,立马发现这些神像只是被人做了手脚而已。但仍旧是完了,他们没有阻止事情的发生,也无能为力阻止事情的传播。
恐慌与绝望一起在叠云国内酝酿。
核心收缩的叠云国极度缺乏文化意识的自我修复能力。面对这样大规模的恐慌时,表现得很孱弱。
如果是平常,这样的事很难发生,但现在是战时,叠云国的大多数精力都在对强敌上,甚至代表一个国家核心力量的圣人以及高境界修仙者们都卷入了战争的博弈中,腾不出手来解决这些事。
毫无疑问,这是被偷袭了。
当李明廷见着这大好疆土被恐慌与悲观的阴云笼罩时,当他感受着原本鼎盛至极的国运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逸散时,他忽然就理解了何依依说的话。叠云国的百姓信力脆弱不堪,一碰就碎。
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当真是“西起喧嚣,北显纷杂,东生岌岌,南有蒙土”。
若是是平常时候,叠云国圣人还在,可以很轻易地抵御这种外来的打击,但是现在,圣人们都无法脱身。
李明廷只能依靠自己。
发现了已经无法从“辟谣”解决恐慌时,他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清查缘由上。虽然现在国内一片混乱,但大周并不是真的像传言那样攻破了西北防线,没有真正发生时,恐慌只能时恐慌,就算影响国运,也无法伤及根本。
在清查缘由时,李明廷发现在国内长期存在着一群看似毫无组织的“批评家”,这些“批评家”有一个共性,那就是靠贬斥本国赚钱,而在清查一些代表人物账务时,总能发现很多来历不明的钱。追根朔源后,赫然发现,供钱一方,正是如今的大敌大周的人。
一时之间,肃清朝野之声响彻叠云。
这天傍晚,李明廷站在望星楼上,望着已经昏黄的雕琢气太阳。他眉头见的疲惫几乎无法掩盖,眼中布满的焦虑与烦躁。
“叠云的根,都快被人扯断了。”李明廷喟叹一声。
“陛下,事情没到最坏。”
李明廷摇摇头,“亏朕被称明君,没想到,连一群臭读书的都管不住。现在的叠云,看上去还没输,但已然支离破碎。”
他很清楚,国内一片动荡的局势,但凡北边大周狠下心来,暴力突破纪戊山防线,那么之后将兵败如山倒,一溃千里。
只差最后一阵风,高楼便要倒塌。
他皱着眉,“何依依之言,现在看来,果不其然啊。一个二十来岁的晚辈,居然比叠云千年来众多将臣看得更加透彻。”他看着汀幽问,“你是,是我叠云人蠢,还是他聪明冠绝?”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汀幽这个伴君已久的老宦官绝对不可能正面回答,“陛下,叠云千秋之业立于当今,已是伟业。”
李明廷挥挥手,不想搭理汀幽。
他神情恍惚,心里呢喃,“真的要改变千年战略吗……”
他纠结着,苦难着。
破而后立是一场豪赌,堵上了千年基业。即便是李明廷也不敢狠心。
李明廷这段时间,一直在焦虑之中度过。每每他看过二十四页信纸一番,看过叠云上下混乱一番,就想狠下心来改变战略,迎头而上,但每每上朝前,见大殿众多叠云皇帝之印,看着这千秋之业的象征,他又无法狠下心来做一场豪赌。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半个月。
国内的恐慌终于传到了西北得军队之中。
之后不到十天,胶着僵持依旧的两军再次大战,第一场大败由龙甲军送给黑甲军。
消息传回朝廷时,李明廷知道,再不做决定,就做不了决定了。
与此同时,南边明安城文气碑上,一篇《叠云讨敌檄文》横空出世,掀起一阵恐怖的文气之风,迅速吹遍叠云国。众多文人受到这阵文气之风的洗礼,深感《讨敌檄文》之中叠云国面临大周誓死不退的坚决之意。原本由文人传出的恐慌情绪,又被文人逐渐消解吞噬,他们开始大肆宣扬“家国情怀”。
而当李明廷迷茫于局势万变之时,一封来自山水楼的信送到他手里。
信里只有四个字——
“破而后立”。
这一刻,李明廷大抵明白,那篇《讨敌檄文》为谁所写了,也明白何依依这根本是逼自己改变战略,不留后路。
这天,李明廷连夜召集几位大臣大将,商讨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纸征兵令印发至全国,一封诏书送至西北纪戊山防线。
同时,一封请战书送往君安府山水楼。
第四百四十七章 山水楼之终(完)
“姐姐怎么看?”
何依依手肘抵在轮椅扶手上,微微侧着腰。近段时间以来,他腰常常出现持续性的阵痛。这个动作会让他感到舒适一些。
何瑶认真地将李明廷的请战书看了一遍。她是不愿意将信任交付给这些玩弄权谋的人的,前前后后看得很仔细,仔细到抠字眼的程度。实在是没有发现什么纰漏后,她看向何依依问,“你的想法呢?”
“李明廷有意邀我共谋,显而易见,他认可我,并且愿意何家借叠云的势。”何依依缓缓吐着气,“而且,他也确定了何家很需要叠云的势,想借由此机会,跟我建立友好关系。”
“李明廷说着是个明君,但他可是靠着发动定天门政变,弑父上位的,是个狠人。这些玩权谋的,心都很脏。”何瑶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喜欢,“在他们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友好一说,对他们有利便是友好,不利便是敌人。”
“呵呵,说来,李明廷还是觉得叠云兵力比不过大周,想要我跟着出一份力而已。”何依依说,“不然的话,这封信就不是请战书,而是结盟书了。”
“你会带兵吗?”
“不会。但我可以学。”
何瑶想要对何依依的“学”提出质疑,但她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自取其辱。“所以,你是想要同意他的请求吗?”
“不然。”
“那你的打算是什么?”
“何家借势叠云,自然,我是不希望叠云失败的,希望能够击退大周。”何依依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袖手旁观,但要不要以直接参与的方式插手,就说不好了。”
“我以为你应该心里有底。”
何依依笑道,“姐姐高看我了。我肯定也还是有所顾虑的。”
“也就是说,你现在不打算回应?”
“嗯,是这么个意思。毕竟身上还有一身伤,总得等伤好了再决定。不然,坐着个轮椅上战场,未免有些瞧不起战争了。”
“姐姐我其实是不希望你卷进这件事的。比起抛头露面,还是希望你在暗地里,在幕后。”何瑶想了想,说,“像叶先生那样。”
何依依摇头? “叶先生是真的有底气,有兜底一切的本事? 才能一直暗居幕后。他站在幕后? 给人的压力可比在幕前大多了。但我,说实在的,也就靠着点读书的优势? 出谋划策能行? 但真的做个控局的人? 还差了不少。就像叠云的国运危机,如果离开姐姐,我那些理论都是纸上谈兵,没有何家庞大的资源投入和干净利落的行事方式,很容易夭折在半路上。”
“你才刚开始? 不要说得已经无路可走了。”何瑶说? “姐姐我游历了大半个天下? 见过无数有潜力的天才。你永远无法根据一个人的现在和过去? 去断定他的未来如何。”
“姐姐说得很对。所以啊,现在的我? 在大方面上有着或许还算独到的见解,但真的细化到一件事各个小方面上? 还欠缺不少。所以? 继续读书,继续积累才是我当下改做的事。”
“你能有这样沉得住的认识,很好。”
“还是多亏姐姐的教导。”
“好小子,不用来讨好我。你再讨好我,也也没法多给你什么。”
何依依笑道,“毕竟,最好的都给我了。”
何瑶无所谓地摇摇头,站起来说,“我要去清算这次在叠云国的消耗了,你好好休息。”
“嗯,姐姐也要注意休息。”
何瑶不多留,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去。
何依依独自一人,皱着眉,思考了好一会儿。他知道,从叠云国决定改变战略,全力作战开始,整件事才算真的运作起来。他现在并没有明确自己在这件事的定位,还需要更多的研究与思考。若还是以前年少轻狂之时,取得如此大的认可与成就后,多半会有些浮躁,但是现在,经历了生死绝境的他,沉着冷静得可怕。
他不想纵容任何一点料想不到的事情影响整个局面。
干坐着,一动不动好一会儿后,一阵潮水般的疼痛中断了他的思索。他感受到腰间有一股灼热感,本来就没有知觉的双腿更加死气沉沉,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生机。他右手扶着腰背,从脊柱向两边,传来一种燃烧的毒虫撕咬之感。
他嘶嘶吸着冷气。
好痛!
自从上次伤势发作之后,这种疼痛就时常出现。他对此心知肚明,但一直沉默着,没有给任何人讲起。
忍一忍,只要忍一忍,就会过去。
他脑袋抵在桌子上,儒巾束住的头发垂落下来,盖住侧脸。很快,他的额头出现一层细密的汗珠,像是走在雨中。腰间传来的疼痛没有任何减弱,甚至又扩散的趋势,从腰脊开始,顺着脊柱向上,不一会儿,他的背部痛起来,这种痛是那种钝刀子割肉的感觉,并不锋利,但很折磨。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
刚开始还能忍受,但是当疼痛从背部顺着肋骨传递到腹腔后,他开始觉得呼吸困难,心脏像是遭到挤压,拼命挣扎跳动,每跳一下,就痛一下。这像是无穷无尽的海浪,望不到边际,但从不断绝。
轰——
他的上半身再也支撑不住疼痛带来的割裂感与对力量的透支。
上身一歪,从轮椅上滚落下来。
随后,他的视线变得很模糊,许久不曾在脑海里想起过的《朝巳》祭祠再次响起来,而且比以前更加尖锐,像是数不清的恶鬼在耳边嘶吼。这种灵魂上的痛楚迅速掩盖身体上的痛苦,将他封闭在什么都没有,失去任何感知的黑暗之中。
失去了时间与空间距离概念后,他并不知道自己晕倒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再次睁开眼睛时,不远处,穿着黑衣的姑娘,正坐在他的书桌前,安安静静看着书。雕琢气柔和的阳光透过纸窗照进来,将她的发丝点亮,印衬在脸上,是一点淡淡的昏黄。
“你醒了。”
第五蔷薇合上书,起身走到床边坐下。
“我……”何依依喉咙干痒。
第五蔷薇递给他一杯水。
“你睡了七天。”第五蔷薇神情寡淡。她一直都是这副样子,穿什么样的衣服,换什么样的发饰都每变过。
“我的伤。”
“很严重。”第五蔷薇目光幽幽地看着何依依。
“多严重?”
“只比你刚到神秀湖时好一点。”
何依依吸了口气。
“也就是说,这一年的治疗,付之东流了。”第五蔷薇不咸不淡地说着。她重新起身,坐到远一些的地方。“跟最开始一样,我只能用我自己的生命气息帮你稳固伤势。”
“对不起,又让你损耗生命气息了。”何依依不敢看他。
第五蔷薇语气没变,“你该给自己道歉。”
“我……”
“还是说,我该给你道歉?”
“没有。”
“何依依,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第五蔷薇像是普普通通地提出问题。
“我也……不知道。”
“你昏迷这几天,我没让任何人进来,他们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谢。”
“为什么要谢我?觉得愧疚吗?不想让别人担忧吗?”
第五蔷薇的语气没有任何质疑在里面,听上去很平静。
这份平静让何依依感到可怕。他习惯了将讨厌、生气、满意等任何情绪直接用语气和表情表现出来的第五蔷薇,第一次看到,这么平静的她。他不知道,这是在故意压制情绪,还是说,她已经不想对自己付诸任何情绪了。
他不敢回答。
“何依依,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
“何依依,你以为沉默是很好的手段吗?”
何依依喘了一口气,“我不理解。”
“什么?”
“为什么你会这样。”
“那我应该是什么样?”第五蔷薇淡淡道,“你觉得你很了解我。”
何依依哑口无言,他一点都不敢说很了解第五蔷薇。
“你要是真的了解我,就该清楚我现在最在乎的是什么。”
何依依知道,她最在乎的是他的伤势。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你很激动?”
何依依胸膛起伏着,“我知道你在乎什么,但你知道我在乎什么吗!”
第五蔷薇顿住了,“看样子,我们在乎的不是同一件事。”
何依依呵呵一笑,“你很失望吗?”
“别用这种让人厌恶的语气对我说话。”第五蔷薇站起来,声音幽沉压抑,“我不知道你在乎什么,但我知道,你在摧残你自己,你在伤害我在乎的东西!”
何依依身体一颤。
“上次你给我的花根本就不是含墨!”第五蔷薇气息开始变得浮躁,“何依依,你利用了我的弱点,你觉得我开始信任你了,不会检查那朵花!”
“你知道了……”
“一年,我在乎你的伤势,比我自己任何一件事都还要在乎。我一直以为,这是我们共同要努力的事,争取让你早点站起来,让你早点恢复,让你能够全身心的读书学习。我一直以为,我们的目的都在这件事上!”第五蔷薇咬着牙,“何依依,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何依依面色苍白,剧烈咳嗽起来。
第五蔷薇慌张地走上前两步,然后又停了下来。
“如果,我不曾知道你会离开,或许,我现在已经能站起来了。”何依依惨淡地说。
第五蔷薇愣住,跌跌撞撞地靠着椅子坐了下来。
“你只是,只是因为我说过你伤好后我就会离开,就做这种事?”第五蔷薇难以置信地看着何依依。这是多么幼稚,多么匪夷所思的回答。
何依依看向第五蔷薇,他在第五蔷薇眼中看到一种十分陌生的情绪。那是一种很复杂的失望与灰心。
“蔷薇,我……”这一刻,何依依终于慌了起来。
“别这么叫我。”说出这句话的第五蔷薇,并不是以生气愤怒的情绪。她看上去很平静,只是,眼中并没有以往的神采。
何依依拼命地想要从床上坐起来,但是无力的下身让他难以动弹。
“何依依,我以为我们相处那么久,一些事彼此之间不需细说。”第五蔷薇平日里一直撑起的腰,如同被挂上了山一样的负担,“现在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我只是,不希望你进入战场。”何依依苦涩地说。
“那不是理由。我不曾经历过男女之间的事,但我知道,与你相处的日子,从最开始的难以接受,变成在神秀湖的厌烦,变成在山水楼的自然而然。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变化,但我清楚,我并不讨厌你,许多时候只是不想被你发现我会在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变化,所以才让自己去讨厌你。”第五蔷薇不咸不淡地陈述着,“你以‘蔷薇’称我,让我感到亲切,因为,只有我喜爱的人才会这么称呼我,而我对你也并不讨厌。我无法承认我喜欢你,但也无法承认不喜欢你。”她看着何依依,眼中没有色彩,“但是,何依依,你亲手摧毁了你给我所有的亲切。”
何依依听见第五蔷薇的话,只觉脑袋发晕,到最后,几乎都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了。
“何依依,我一直以为你伤好后,我们会是新的开始。但你似乎觉得,你伤好后是结束。”第五蔷薇问,“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你太悲观,还是我太过理所当然了呢?为什么你会觉得我离开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呢?你若真的不想我走,直接对我说想我留下,或者说想跟我一起走,我大概率会答应,为什么你要用这种方式呢?”
何依依无法理解。
何依依难以呼吸。
何依依心如刀绞。
何依依无法言说。
“一种对你我而言,最残忍的方式。我亲眼看着,你我共同的努力,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费尽心思为你制定计划,为你讨取山水楼阵法,无时不刻留意着你,即便明知你伤势不会短时间内发作,也还是每日关注着你。你以为我是希望你快点好,我可以快点解脱吗?你就没有想过,我是希望你快点站起来,可以跟你有更多的相处方式吗?”
第五蔷薇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说过这么多话。
以前离开神秀湖后的她,一直以寡言冷淡示人,不想在一件事,一个人身上费太多口舌。
但是今天,她一直在说,说了很多很多。
这像是一种压抑到了极致的爆发,也像是对自己在乎之事倾塌后的失声呐喊。
不论哪一种,言语之间,都无不透露着对何依依的失望,对自己好不容易显露出来的情感的嘲讽。
这一阵连续的发问后,房间里沉默许久。
第五蔷薇一直平静地看着何依依。如果说之前的平静是装出来的,那么现在就是她不再想对何依依流露任何情绪。
何依依无力去反思自己的过错,也没有心思去做出任何歉意得弥补。他沉沦在第五蔷薇对他的“平静”之中,无法翻身。
许久之后。
第五蔷薇站起来,站到窗边,轻声开口,似对窗外清光述说,似对何依依的最后嘱告,
“其实,叶先生给我的任务并不是照顾到你伤好,而是把你送到神秀湖。也就是说,我们到神秀湖那天,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她转过头,轻声问,“何依依,你觉得我没有直接离开你,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什么?
何依依无法回答,他已经不敢去回答第五蔷薇的任何问题了。
他只是亲眼看着,第五蔷薇消失在温柔的清光之中。
再也没有出现。
第四百四十八章 小鱼儿拒绝委托
连沧国与叠云国接壤的模样像是一个马蹄铁,在这样一个马蹄铁的上凹槽处,是东土以南的中立国——花间国。花间国素有文人圣地之称,当然,这个称号并非是说这里有大的书院、儒家圣人以及文运浓厚之宝,而是这里山水极好,十分适合游览赏景,是十分受欢迎的游玩之地。
花间国不大,大概就五分之一个连沧国,十分之一个叠云国。国土小,加之一个“中立国”的定位,使得这里很祥和安宁,几乎不受到外界杂乱之事的侵扰。其朝廷统治也深知这个优势,在景点打造上下足了功夫,远近闻名的有多宝楼、泰宁湖、静安山庄、祈愿山、终石塔、投笔池、诗海词崖等等。
从叠云国明安城,西起沉桥江,乘坐花间国官船漫游八百里,然后顺着玉曲河漂流。在穿过长达五十里的石画道后,花间国就到了。五十里长的石画道其实是养龙山脉西南支脉石画山的一个吃水隧道。花间国有意把自己打造成游玩之地,花了不少财力人力,将这个隧道改造休整成水中长廊,成为叠云国前往花间国的第一个景点。
五十里长的隧道按理应该是漆黑一片,但隧道壁上被点满了细小的光雾砂石。这些光雾砂石能够吸收灵气,然后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一个光雾砂石的光可能微弱得看不到,但一片连着一片后,便能结成明朗的光道。这使得石画道敞亮一片,但并不扎眼。
为了不让五十里的行途枯燥乏味,花间国在填充光雾砂石时,特意拼凑成各种各样连贯的形状。站在船上往隧道上壁看去,借由船快速滑行的速度,使得眼里,这些连贯的形状组合在一起,像是在观看两个剑修比试剑术,一招一式很是生动,再配合光雾砂石独特的光晕感,还颇有一种别样的意境在里面,相传便有剑修,在观看完这些连贯变化的光雾砂石后,心生感悟,引来剑劫,随后一举突破,成为渡劫剑修。
这样的传闻是真是假,没人特意去考证,但不管真与假,每天都有不少剑修从这里经过。
“越云”号官船上,不少人举头望着石画道上壁,观摩“剑修比试”。不管对修行有没有用,反正看着有趣,消遣时间很不错。
“叶公子? 叶公子!”
脆嫩的声音在人群里响起? 像是未变声的男孩。
有人在一处茶楼喝着茶,听声便回头望去? 见着个十二三岁的半少年郎急匆匆地跑来。
“慢点,慢点。”
“嘿嘿。”半少年郎一屁股坐下来? 猛地喝了一口清水。“叶公子,有着落了,身份有着落了。”
“哦,这么快吗。”听者轻抿一口素茶。
“花钱办事嘛,花的钱多,自然就快。”半少年郎笑呵呵地从怀着取来一快巴掌大的黑木牌子,“叶堂是吧,叶公子你瞧瞧。”
听者接过少年郎手里的黑木牌子? 手指轻轻摩挲上面的“叶堂”二字。他的表情瞧不出情绪来,只是嘴角含温,静静看着。
“叶公子满意吗?”少年郎问,“这是花间国正统身份牌子,也就是说,叶公子你已经是一个合法合礼的花间国人了。”
“叶堂……嗯,没什么问题。幸苦你了。”
“嘿嘿,叶公子那么慷慨? 我肯定要做好。”
“嗯。”
“要还有什么觉得麻烦的事,叶公子尽管找我,这船上的事啊,我多半都是办得来的。”
“是吗,小小年纪,本事挺大的啊。”
“叶公子过奖啦,还是你们江湖客本事大,恣意人生,好不畅快。”
“呵呵,挺会说的。”
“嘿嘿,那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嗯,就这样。”
少年郎动作利索,起身抱拳,随后告别。
看着少年郎轻快的背影,再看着素茶里倒映着的脸庞,叶抚笑了笑。
“江湖客……”
不再被叫做“先生”的叶抚没来由的觉得很轻松,很畅快,像是终于不再有什么束缚了一样。他刮去了胡子,梳理了长发,换了一身着装,俨然已从以前的温和书生模样,变作现在的独行游侠模样,一身干爽利落的行衣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是个先生,再将以前习惯了的温和清闲气质撇去,外人一看,就是江湖客,只是瞧不见佩戴的武器,不知是用剑的剑客剑侠,还是那使刀的刀客刀侠。
他朝隧道上壁看去,见一招一式以“光雾”的形式摇曳。那些落在船上的光晕,呈现出一种清晨的清爽感,使得五十里长的隧道并不压抑沉闷。
“小二,算账!”
叶抚看了看船首方向,见远处有微光后,立马起身。
“客官,一共二十文钱,请问是使铜钱,还是贝钱?”
叶抚甩手,排出二十文钱在桌子上,随后迅步离去。
一刻钟后,越云号驶出了石画道。离开隧道后,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遥遥望去,是青山与绿水。
花间国到了。
叶抚深知花间国是一个十分好的旅游之地,自然不会错过任何美景。因为是中立国的缘故,花间国不受到到侵扰,因此山水布局上,并没有其他国家那样的环环相扣,结成金汤之样,而是十分自然随性地有着山水生长。
一看到,便有一种清爽感,跟着人的心情也要好上一些。
叶抚依靠在船栏杆旁,放空了身心,静静欣赏美景。许多人来花间国游玩是规划了行程的,要看那些景,走哪条路线,体验什么东西等等。但叶抚向来随性,从不规划这些,走到哪里就看到哪里,碰到什么便体验什么,他有着这样的时间,也不缺乏财力人力,这是最好不过的状态。
说了花间国是文人圣地,这越云号上自然是少不了各式的文人的。
叶抚耳边不断传来各样的诗词,见此美景,有此感触,极为正常不过。叶抚虽读过不少书,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文人,几乎不会做有事没事写个诗之类的事,即便是不曾断过的每日记录册,也极少记录诗词文章之类的,大都是一些随笔杂论。把美好的事物与感触放在心里,慢慢发酵,经年之后,再回想起来品尝,是他保留美好的做法。
有文人敞开了吟诗作赋,自然也就有看不惯文人的人大骂酸腐。自古以来,文人劲儿都是比较极端的东西,爱的人爱得不得了,讨厌的人嗅着便觉得酸麻。
一边听着人赋诗山河,一边听着人大骂酸腐,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有时候叶抚就觉得,欣赏自然美景之时,人与自然之间那种奇奇怪怪的相处方式也极为有趣。虽不说悲欢相通,但他觉得有任何吵闹,过惯了的清闲日子,这种叽叽喳喳呜呜哇哇的闹腾日子就像是清醇佳酿之后的麻辣火锅一样,滋味丰富。
出了石画道,在玉曲河上缓速漂流了一个时辰左右,越云号便在最近的港湾停靠了。因为玉曲河再往前就是细小分流,容不下大船,得坐轻舟,所以除了船上的船员以及做生意的人,都下了船。
因为来人大都是外地游玩的人,所以港湾里有不少专门服务于游玩的游玩团,由人组织着,带领着,介绍着。大多数人选择跟着游玩团一起,有志者志趣相投,便要结伴而行。
像叶抚这样的只身游历的,要么是各大家游侠,要么是目的并非游玩的人,极少数是真的喜欢一个人四处走走看看的。
在港湾处,叶抚没花太多时间,毕竟这里只是个中转歇脚的地方,随便休息整顿一下便出发去其他地方了。
从叠云国到花间国,游玩路线有三种,一是从南向西,绕北回东,二是从北向西,绕南回东,这两种路线,只要肯花时间,看遍花间国山山水水不是问题,第三种则是从东到西,从中间穿过,这种路线便是舍弃一些自然景观,主要游历人文景观。
叶抚没有专门研究路线,登上观光马车,朝着北边儿便去了。
这是他一个人的旅途。
……
花间国北边并没有接壤其他国家,而是一片无国之地,被称作“灵泽”,这种地方放在中州被称作道郡。但显然,这个地方不够大,无成郡。之所以不受任何国家管控,是因为这里是大周王朝以南的风水宝地,灵气最为充沛,还是养龙山脉的心腹之地,是南边最接近东土大灵脉的地方,且其地形位处山地,多高峰,少平地,不适合耕种,多生妖物,因此这里成了修仙者聚集的地方。
上千年的发展下来,这里变成门派林立之地,除了北国之地和大周王朝,东土有头有脸的宗门道派都在这里。这块地方也受到了一些大家,诸如儒、道、墨、兵等家的重视,很早便派出人在这里发展耕耘,比较统一的事,诸大家都只是在这里占了块地,并没有大肆发展夸张,把更多的资源和机会让给了原生于此的宗门。
照云宗便是灵泽的原生宗门,并且是这里的大宗门,门下弟子遍布东土各地,广播名声。照云宗占据的山头靠近花间国与叠云国的交界处,不远,基本上属于找个无遮挡的地方,一眼望东是叠云,一眼望南是花间的类型。
一个宗门的运作除了不断招新培育弟子,收集资源,扩张势力范围外,还承担着一定的地方责任。责任分很多种,诸如保护原住民、驱逐妖兽、解决纷争、预警灾害等等。而靠近花间与叠云的照云宗比起其他宗门还有一样责任,就是无偿委托。
无偿委托是一种积攒宗门气运的方式。照云宗的无偿委托来自叠云和花间,便是每一个委托周期,叠云和花间两国都有委托机会,委托照云宗完成一些事。帮助两国完成委托后,宗门气运会受到两国国运的滋养。
宗门可以选择不接受,但往往不会这样。毕竟,对于一个宗门而言,发展路上,最难增长的就属气运了,可以说无偿委托是宗门增长气运难得的途径,只要不是太过分的委托,宗门一般都会接受,何况这也还是一个锻炼门下弟子的方式。当然,国家也不会刻意提出刁难人的委托,毕竟委托次数有限,还是做一些实际的事情划算。
上一轮委托结束,新一轮的委托开始了。
照云宗专门负责无偿委托的人,游走在宗门各处,给一些弟子们分发委托任务。
西南遮云峰,年轻稚嫩的少年捏着简章快速奔跑在各式楼塔之间。很快,他来到一处山桃林。现在是叠云大周交战以来的第二个秋天,桃花不到时间开放,这处桃林便是落叶纷飞的样子。
桃林中间是女弟子们的住处,有个雅称——“清心”。
清心居里的女弟子们修的是心道、神魂道,最讲究一个心性与意境。因此,手捏简章的小少年进了桃林便打住了步伐,调了调呼吸,使得平稳下来才走进去。男弟子自然是不让进的。
少年在清心居外面,同守在外面的杂役弟子说,“帮我叫鱼木师姐。”
“找鱼木师姐有什么事?”杂役弟子惯常问。
“委托,这次有师姐的委托任务。”
“好的,稍等。”
杂役弟子进了清心居,不一会儿,一个身穿墨绿宗门服的年轻姑娘走了出来。她头发束着,两缕穗发从两额垂下,垂至胸前,其相貌清气明丽,眉头端正,眼神沉静,看上去很认真。她看上去很年轻,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气息也是如此,但偏偏有一种不符合这个年纪深沉感,也像是一种郑重其事的认真。
这份认真给了少年弟子压力。
“师姐,这个,这是你的委托。”少年将简章递过去。
鱼木伸手接过来,她手上有很多细小得伤痕,全是直条状,密密麻麻一片,呈现出冲刷状。
打开简章,鱼木扫了一眼,皱起眉,“叠云国芷兰家族的委托?”
“嗯是。芷兰家大小姐莫名失踪,芷兰家族经由叠云国官方,请求照云宗帮助。委托楼决定让师姐你、云朗师兄、齐凤师姐、玉幽师兄去完成。”
鱼木神情微微恍惚,随后眉头展开。她将简章递过去,说:“这个委托我接不了。”
“啊?”
“我不是拒绝,你帮我问问,能不能给我换一个花间国的。叠云国的委托,我不太想接。”
少年一脸难色,小声道,“没有充分理由的话,委托楼恐怕不让。”
鱼木眨眨眼,手抵了抵下巴,说:“我一到叠云国,心境就不稳定,这算不算充分理由?你知道的,遮云峰的弟子很看重心境。”
少年依旧为难,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鱼木见样子,就拿过简章,迈步向外去,“走吧,我亲自去说。”她走得很快,几下就走出很远。
“诶!师姐!”少年又不敢跑,又赶不上鱼木,几下就被落下了。
清幽的桃林里,少年边走边想,叠云国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居然会让鱼木师姐这么好的人不想去。
第四百四十九章 小鱼儿笑不出来
“小鱼儿,你这让我很难办啊。”
须眉皆白的委托楼执行长老捏着自己长长的白眉,一副为难的样子。他看一眼摆在桌子上的委托简章,然后看着鱼木说。
外面有风吹进来,撩起鱼木的穗发,悠悠晃晃。她轻声说,“叠云国那个地方让我感到不安,执行这个委托,不仅会影响我的心性,还会影响委托完成。”
执行长老怀疑地看着鱼木,想着这是什么破门子理由。
“咳咳,小鱼儿。能告诉我为什么会对叠云国感到不安吗?”
鱼木没有回答。她低眉看着委托简章,纤细的睫毛微微扑盖着,过了一会儿,她说,“感觉不好。”
“这算什么?小鱼儿,是最近修行上碰到什么难处了吗?”
鱼木摇头,“倒不是这般。”
“要是有难处,一定要给遮云峰其他长老说,你师父之前就是没注意修行上的细节,失了道心才走火入魔的。你可是遮云峰重新崛起的希望了,千万不要留下什么缺陷。”
“师父她真的只是不注意修行细节吗?”鱼木略显迷茫地看着执行长老,“长老,是这样的吗?”
“不要多想什么,掌门都这么说了。”执行长老摇摇头。
鱼木顿了顿,说,“还是看看委托简章吧。长老,我还是坚持拒绝这份委托。”
执行长老叹了口气,“这,也没法逼你什么。但小鱼儿你得记住,委托楼的委托原则上是不允许拒绝和敷衍的,你算是开了先例,作为惩罚,你得在接下来四个委托周期都进入委托安排。”
“四个委托周期吗?”
“嗯,你在年轻弟子里声望高,不能因为给你开了先例就让委托楼失去威严。你明白吗?”
“明白。”
“接受吗?我再说一次,四个委托周期会浪费你很多时间,到底要不要换,你考虑清楚。”
鱼木摇头,“不用考虑了,我接受。”
“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执行长老有些不愿意。他还是希望鱼木这个天才后辈能够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修炼上。
鱼木呼出口气说,“没问题的。我修心修魂修意,老是待在那清心居里,长进不会太大的,出门游历也算是不错的体验。”
“可你这个年纪根本不到游历的时候啊。”
“年纪从来不是问题。”
“你师父也说过这样的话。唉,她就是放不下——”说着,执行长老立马打住,“好了好了? 我给你——”
他被鱼木打断? “放不下什么?”鱼木紧紧看着执行长老。
执行长老摇头,“你若真想知道,就不要从我这里得到答案? 毕竟? 你们遮云峰的事,只有你们自己能去体会。”
鱼木沉默了一下? 然后说,“长老帮我改一下委托吧。”
执行长老取出一支法器笔,一边在委托简章上更改,一边说? “小鱼儿? 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你小时候很爱笑,现在不怎么笑了。有些时候,我这种快到头的老头子啊,还是希望你多笑笑。”
“长老? 我已经不小了,请别一直那样叫我。”
“不大不大,小鱼儿你才多大点啊,还够不到老头子我的零头呢。”执行长老把委托简章更改完后,递给鱼木,“你知道怎么用吧。”
“嗯,没更新的话,我知道。”
“没更新,把委托实际用简章记录下来就行,带回委托楼后,会评价完成度。”
鱼木看了看简章,封面写着“翠碧庄血雾事件三类”。
“哦对了,小鱼儿,这个委托属于三类委托,只需要你调查,不需要介入。”
鱼木记得这种分类委托都属于重大委托,看着名字又像是流血事件,不由得问,“花间国还会有分类委托啊?”
“我们也挺奇怪的,血雾事件经过我们委托楼的初步调查,是比较复杂的,分了一二三类,三类调查,二类处理,三类清扫。现在还是调查阶段,等你们完成基本调查后,我们会派出中青代的弟子去处理的。”
“单人调查吗?”
“嗯,分了区的,小鱼儿你实力比较高,分在翠碧庄内。具体的你看简章就是了,上面有初步调查的内容。”
“听上去很有意思。”
“不过,你得记住啊,只能进行自己委托范围内的行动,不能有任何越界,毕竟这是重大委托,还有就是碰到无法解决地威胁,立马撤离上报宗门,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
“嗯,我记住了。”
执行长老满意地点了点头,“小鱼儿你我还是放心的,跟那些心比天高的愣头青不一样。”
“多谢长老夸奖。”
“唉,以前有人夸你,你都是笑得很开心的。”执行长老眯起眼,看上去在打盹儿。
鱼木转过身,“长老我先走了。”
“去吧去吧。”
转过身后,鱼木勉强挤出个笑来,笑得很别扭。
她有些忘记该怎么笑了。
应该是很高兴才会笑吧。
但好像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回到清心居自己的宿舍后,鱼木打开简章阅读起来。
经过初步调查,所谓血雾事件:
花间国翠碧庄是临靠灵泽之地的一处庄园,原来为千年前的皇家避暑山庄,极其豪华大气,占地面积比得上半个城池了一砖一瓦皆是名贵材料,一草一木全是珍惜灵植。但后来花间国大行节俭之风,皇帝为表示态度,将翠碧庄改作一处人人皆可去的游玩之地。现在,常年活跃在翠碧山庄的皆是外来游玩之人、靠着游人做生意的原住民以及负责管理维护的官家人员。
半年前,这热闹的翠碧山庄在一个清晨忽然起了一阵红色的雾,夹杂着浓厚的血腥气,起初血雾只是持续一小会儿就散掉,也不经常出现,反倒成了游玩的噱头,但是近两个月来,血雾出现频率越来越高,而且持续事件越来越久,最近的一次甚至持续了一整天的事件。刚开始大家还当作是个噱头,是奇观,但现在,这种未知事物带来的压抑感让人们感到恐惧,游玩人数急剧下降,几乎快到只剩下做生意的人以及官家的人了。
因为产业受到严重影响,官家的人向花间国朝廷请求协助,朝廷派人调查后,并无结果,便委托朝云宗解决。
鱼木接的是三类调查委托,只需调查收集信息即可。
看过简章后,鱼木就没再多停顿,立马就收拾装备,准备好委托任务必要物资后,直接点亮简章,离开清心居,下山朝翠碧庄去了。
褪去朝云宗的宗门服饰,穿上清爽利落的便装,鱼木有一种莫名的解脱感。事实上,待在朝云宗她并没有什么束缚感,只是觉得,朝着花间国去了,可以见到新的从未见过的风景,全神贯注坐着一件事,再也不用受到那些莫名的烦扰了。
至于什么是莫名的烦扰。她说不上,因为她觉得有很多。
隐藏身份是调查人员第一件要做的事。一个去碧翠庄游玩的江湖客。这是她的身份。
一个小巧、充满岁月痕迹的酒葫芦,一柄宽一寸半的细剑,再戴上一顶留有轻薄黑纱的斗笠。江湖客的模样就成了。虽然她不使剑,但这样打扮准没错。
离开朝云宗,在腿上贴上神行符,飞速朝着花间国去了。
灵泽之地说着大,但对于借助了赶路工具的鱼木而言,也并没有多大,不到两天时间,就出了灵泽,进入了花间国的辖地。因为邻国叠云国正处战乱之中,花间国核查进出人员身份比以前严肃一些,但实际上,作为游玩的中立国,再怎么严肃也不会过分到哪儿去。
稍微花了点钱,鱼木就顺利进了花间国最北边的城池,甘草城。
翠碧庄在甘草城西边一百里的地方,去那里游玩的人,大多数会在这里歇脚一天。鱼木刚进甘草城,走了没多一会儿,就听见有路人在议论血雾事件。从路人口里,能听出些细碎杂乱的信息,但都是一些委托简章上记录了的,并没有收集价值。
酒楼作为人群最复杂,变化最大的地方,往往流传着各种信息,鱼木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地方。虽说,她并不相信能在这种地方收集到什么关键信息,但去酒楼观察江湖人士习性,然后把自己的形象打造得更符合江湖人士气质,也不可谓不是件有用的事。
戴着斗笠走进酒楼的鱼木并没引起什么关注,小二乐呵呵地上来迎客。像她这样打扮的人,酒楼里每天不知道来多少个,毕竟是游玩之地的酒楼,人多且杂,有什么样的人都不奇怪。
鱼木并没有闯荡江湖的经验,但以前在外游历过的她还是明白,在别人不知道自己性别前,隐藏是保护自己的好手段。因此,她在穿着上,选择宽松的袖袍,瞧不出女人身段,她个头在一般男人里也不矮多少,声音掐个浑腔,黑纱遮脸后,瞧着听着便是个男的了。
一个人坐在角落,表面上在观看窗外景色,但神魂注意力都放在酒楼里的每个人身上,从他们纷杂浑浊的言语里辨别有用信息。聊血雾的挺多,但基本上都是道听途说,乍一听有那么回事,但一分析什么都没讲。
换作别人就失去耐心了,但鱼木修的就是一颗心,耐心什么的从来不缺。
一壶淡茶,几两闲菜,硬是撑着她在这酒楼待了几个时辰。
小二心里都纳闷,从来没见过这么古怪的人,几个加起来不到十文钱的菜,居然能从上午吃到下午,还没吃完,中途甚至要求加热好几回。真是个奇怪的人。
不过,再奇怪的他也见过,也就没怎么在意。
酒楼的生意倒是一直火热,不管饭点不饭店,基本都闹哄哄一片,时不时也有人闹事,但掌柜很有经验,三两下就能解决。
在酒楼里待了这么一会儿,依旧没得到半点有用的东西,鱼木便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在小二“他终于吃完了”的眼神里,结过账,拿起剑就出了酒楼。她打算直接去翠碧庄,进入核心分区。
鱼木刚走不久,一个面容清气,身形利落的男人进了酒楼。
一进门,小儿一吆喝,男人张口便道,“酱牛肉半斤,细米饭三两,青菜一盘。”
“好嘞大侠,需要点酒类吗?”
“不必了,外面的酒我喝不惯。”
“十年份的陈酿湖心酒也喝不惯吗?”
“十年份?眨个眼就过了的年份酒,能好喝吗?”
小二无从搭话,尴尬道,“那客官还有什么需要吗?”
“烟木果,你们这儿有吗?”
“烟木果有啊。”小二对烟木果那独特的香气很有印象,一般人闻不来那个味道,但是他蛮喜欢的。
“给我弄一点嫩果皮,就着牛肉吃。”
“真是少见的吃法。”
“呵呵,香菜配酱卤,绝配嘛。”
“香菜?”
“就是那烟木果。”
“那客观稍等。”
见过不少奇怪的人,也见过不少奇怪的吃法,刚才才走了个一点菜吃整个下午的人。小二并没有在意这位客官的食癖。
有着“奇怪食癖”的人正是叶抚,当然,他现在叫叶堂。
叶抚没有改掉以前的习惯,也不想去改,身到一处,就得尝遍当地的有名美食,再好好见识一下有趣的人或物。这对他而言才是游玩,得“游”着,“玩”着才算。
酱牛肉上来后了,叶抚一尝着,就觉得对味儿了。
对于牛肉的酱卤,他其实向来反对太多重料。牛肉本味儿醇厚不腥,就不该加重料去抢味,一般而言只有禽类和鱼类腥味儿大于本味儿的肉才需要重料酱卤,去腥增香。而牛肉辅以轻料,使之有层次感即可。叠云国的人颇为矫情,喜欢文吃,牛肉菜类都想方设法去掉本来的醇厚香味儿,谓之“去浊留清”,但在叶抚看来,这种做法是对牛肉的侮辱,是对茁壮成长的牛的侮辱。
所以,在叠云国,除了火锅,他基本不吃牛类菜。原因无他,就是做得不好。
这家酒楼的酱牛肉不愧为招牌,虽说可能是大锅研制卤煮酱香得,味道不怎么均匀,但叶抚也算是满意了。
他想着,等啥时候白薇那姑娘清闲了,把腾出来,再亲自去卤个几十斤酱牛肉。
昨天叶抚就到甘草城了,把有意思的地方都基本上看了个遍,今天来吃了特色的酱牛肉后,对这座城也就没太多兴趣了。吃完饭后,在街上散着步,往北边儿瞧了瞧,发现再往北就是门派修仙人士聚集之地,也就没有多大兴趣去了。门派修仙人士聚集之地可不必江湖,大多数人要么在宗门内修炼,要么在修炼的路上,实在是没什么热闹可看,叶抚可不喜欢这么无趣的地方,不当先生后,还是觉得江湖有意思。
往西边儿是本着叠云国去的,而南边是来路,这么着,也就只有朝着东边儿去了。
坐上荡悠悠晃悠悠的观光马车,听着马车上说书人的“激昂文字”,不打紧,就陶醉在夕阳下。
第四百五十章 小鱼儿谨慎至极
碧翠庄位处凹地,在两座山之间的沟渠之中,有山涧溪水从两旁流过。
还在远处,便能感受到凹地内那种独特的凉意,并非冻人的凉,而是清爽舒适的凉。这样的地方,成为皇家避暑山庄是有着理由。鱼木在山谷口外往里面瞧,一眼望去,无法将碧翠庄看遍,很大很大,格局分明、造型讲究、分布繁而不砸,有枝繁叶茂的巨树立在各处,增添生机,有涓涓溪流从两旁流过,赋予动感。
鱼木眼里,装着简章上所描述的碧翠庄所有的美。维度没有看到什么血雾,以及和血雾沾边的任何东西。
这里看上去一切安然。
人不多,但也并不稀疏,从穿着打扮上,还是以游人居多。虽然大多数人都很害怕所谓的血雾,只有少部分冲着这个噱头而来,即便如此,少数在庞大的基数里,依旧显得很多。
鱼木扯了扯斗笠的黑纱,迈步进了山谷。
脚步刚踏进去,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由她心里生起,然后被她神魂抗拒着。作为照云宗修心、神、意的弟子,她很清楚,神魂抗拒的东西对自己而言是负面的。
她连忙去捕捉那种负面的感觉,但稍纵即逝。她没能第二次去感受,那种感觉便消失了。
这可能与血雾事件有关。
鱼木以心神沟通简章,将来到碧翠庄遭遇的第一件事记录下来。随后,她打起精神,剥离一道神魂,专门用以提防那种负面感觉。
朝着碧翠庄里面去。
以前的碧翠庄是皇家园林,现在虽然是为了商业游玩,做了不少改动,但形意上依旧透露着皇家那种大气磅礴的感觉,从外面的大石碑便能直观感受到。从一座大门走进去后,再看去,便是棋局一般的布局,纵横交错的每一条廊道交接之间所割据出来的地方都被一座宫殿、高楼、坛楼等填充,伴随在周围的是各种各样的珍惜植株,以及摆放讲究的天然奇石。
看去是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
鱼木如果不是有任务在身,或许也会考虑在这里游玩一阵子。
她想,难怪花间国推节俭之风要以碧翠庄为典型,实在是这里太过奢华了。
没有把过多精力花在考究建筑风格与美学上。顺着廊道旁布置的指示标牌,鱼木前往碧翠庄的生活区。既然是要调查这里,那么得先安顿下来? 再好好准备。
委托简章上已经表明了时间预估? 鱼木大概要在这里呆两个月的时间。
生活区在碧翠庄的东区,廊道分布变作了街道分布,看建筑风格? 便可知这是在碧翠庄基础上重新修筑? 专门供给游客歇脚的地方。这里有很多酒楼、茶楼、饭庄、杂食铺子、小吃铺子? 有各种体验式的服务设施,以及最多的客栈。
到了这里,鱼木才发现人还是挺多的,虽不至于摩肩接踵,但绝对不是不热闹。这只是她的认知。
进了一家客栈? 偶然间听到老板小二发牢骚说客人真是少了不少? 才明白,对于碧翠庄而言,现在的游客真是少极了? 比腊月寒冬那种淡季人还要少。
“老板。”
“欸,客官,可是要住店?”
鱼木看了看标牌? 见不少房间的牌号都被翻了过来,这说明有人住了。她想,平日里应该会是满员的样子吧。
“三楼乙等十四号房。”
鱼木选定这间房。位置处在三楼角落里。
“客官确定吗?要不要先看看房?”
“不必。”
“好嘞。”
老板讲三楼乙等十四号房的牌子翻了过去,然后让小二带着鱼木上楼去了。
楼梯上,鱼木好奇问道,“我听闻这碧翠庄有什么血雾事件?”
小二表情僵了僵,“哪有什么血雾不血雾的,客官不必担心这个,都是虚假的东西。”
鱼木知道小二应该是怕这影响到她的心情。她摇头道,“你不必隐瞒什么。说实话,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小二立马便是一副哀怨的表情,“唉,这个事儿啊,说是个事儿也没什么影响,说没影响,偏偏又是个事儿。”
“怎么说?”
“半年前就有这血雾了,时不时冒出来,又对人没有任何伤害,什么都没发生就又消失了。开始大家以为是啥奇观,但后来出现次数变多,就闹得人心惶惶了。”小二说,“客官你可不要相信是市面上流传的说法啊。朝廷那边儿都还没给说法,其他的都是谣言。”
“目前看来,不会伤人是吗?”
“嗯,没有一个人因此而受伤。”
“除了这个,还有其他的伴随异象吗?”
小二望眼想了想,“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你说。”
“这是我自己的感觉,可能其他人没什么感觉。就是,每次血雾一出现,立马就停风了。”小二说,“碧翠庄是山谷里,有通风口,向来风不大,但多。偏偏每次血雾一出来,就没风了。”
“没风?”鱼木想了想问,“那血雾是以怎样的形式飘荡的呢?”
“就浮在空中,一动不动,有人走过,才会被带动。”
鱼木听此便想,一动不动的话,要么是血雾很重,被特殊力量托起来了,要么就是空气凝结,绝对无风。
“挺有趣的。”
小二嘿嘿一笑,“到时候见了,客官就不一定会这么觉得了。”
“哦?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人在血雾里待久了会比较烦闷。”小二说,“很多游客奔着血雾来,但大多数都耐不住那种烦闷的感觉,很快又离开了。”他脸上浮现起忧愁,碎碎念道,“客栈生意差了不少。希望血雾快点消失吧,不然掌柜的得清人了。”
“烦闷,怎么样的烦闷?”
“大概是那种没有任何事做,干坐着很久的烦闷吧。”
鱼木点点头,“还有其他的感觉?”
小二想了想,“更多的倒是没什么了。这血雾也就只是这样子了,不然我们也不会一直待在这里不走。”
“嗯,多谢了。”
“客官不必客气。”
“下次血雾什么时候出现?有个大概估计吗?”
小二扳着手指算了算,“上次是五天前,不出意外的话,五天之内会有。”
“这么频繁?”
“是啊,而且越来越频繁。”小二小声说,“真怕哪天血雾出来后,就一直不消失了。”
“花间国官方应该会解决吧。”
“唉,哪能说得准。”
两人上了三楼,到了房间前。小二打开锁,“客官,这就是你的房间了。”
鱼木看了看,很正常的客房布局,没什么特别之处。点了熏香,没异味,也挺干净整洁的。她点头,“嗯,辛苦了。”
“没有没有。”
客栈是围楼布局,小二指了指楼下,“客官要是有吩咐,直接在这儿喊便是了。”
“嗯。”
“那客官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了。”
鱼木点头。
小二带上门便离开了。
鱼木以神念扫了一遍房间,没有发现异常后,举手掐诀,在房间周围布置了神念禁制,以隔绝外界的窥探。
随后,她放松地吐了口气,摘下斗笠,一头长发滚落出来。她从怀里取出一根红色发绳,拿在手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看着就出了神,细声嘀咕道,“到底不是本来的那条,感觉都不一样。唉,也不知道还找不找得回来。”
作罢,她将散落的头发束起。
她以前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发绳,但是弄丢了。
重回自我,不用装作男人,鱼木感觉轻松畅快不少。在房间里歇了一会儿,把从小二那里得到的额外信息记录在简章里后,她就开始规划之后的计划。
首先,熟悉碧翠庄地形,找到合适的潜伏点以及可能会用到的作战点,再布置好监视手段。
将初步计划决定好后,她开始了动作。
因为预料到出门可能无法及时归来,她便在自己的储物器里翻出了一具压仓库的仿生人偶。她在仿生人偶里放置自己的气息,留下一道神念,再用“意学”手段,模拟了自己的外貌附加在人偶上。
她瞧了瞧人偶,觉得没什么纰漏后,便将其唤醒。
跟她一模一样的人偶手臂动了动,随后眼中泛起一阵亮光,持续了一会儿,便活了过来。
“说话。”鱼木开口。
“我叫鱼木。”人偶开口。
“笑。”
人偶露出轻和平淡的笑,眉目柔和,嘴角温纯。
鱼木瞧着愣了愣,在心里想,我笑起来这么好看吗?这么想着,她稍稍有些遗憾,但并不苦恼。
“走一走。”
人偶站起来,走到鱼木面前。
语言、动作、神态都没什么问题。
鱼木接着凌空写了个字,问,“这是什么字?”
“树。”人偶答。
“你写一遍。”
人偶无法像鱼木一样凌空写字,便写在桌子上。
鱼木看了看,没什么问题。
然后她端详着人偶,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人的脸,又摸了摸自己地脸。
触感不一样,下次得做个更像的。
鱼木脑袋里又冒出个想法,便对人偶说,“你想不想对我说什么?”
她想验证这个人偶具不具备自我意识的可能。
人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果然不行吗……也是,凭我现在的神魂强度,怎么想也不可能开辟出第二意识。
鱼木不再多想什么,跟人偶建立起控制联系后,将斗笠戴在它头上,随后不做任何掩饰,直接离开了客栈。
人偶会一直留在房间里,增添生气与气息,但并不会自我行动,一切由着鱼木支配。
之所以弄这个人偶,主要目的还是保护身份,不让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干扰到任务。以及说,人偶是一条退路。因为有神魂联系,精通神魂修炼的鱼木即便本体在外遭遇绝境,丢了性命,也能通过独门神通直接把神魂牵引回来,不至于说被赶尽杀绝。
如果还非要扯什么缘由的话,鱼木想,大概看看自己笑的样子,也算一个吧。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
……
傍晚时分,一辆观光马车晃晃悠悠地驶进了碧翠庄。
“诸位,碧翠庄到了。”
叶抚被车夫的吆喝声吵醒。他睁开眼,朝马车外面望去。壮观的碧翠庄就摆在前面,像是一座豪华的小小城池。
“每个人二十文钱。”
车夫吆喝着收钱。
叶抚起身,弯腰下车给了钱。
“碧翠庄山好水好样样好,诸位大人们,且玩好吃好。”
车夫惯常地吆喝一声口令,折身往返。
叶抚看着纵横交错的廊道,啧啧称奇,心道不愧是皇帝的园林,修起来就是无拘无束,随心所欲。这种布局的园林其实多用于陵墓,但碧翠庄的修筑方式和建筑美学使得这并不突兀,反而有一种本该如此的味道。
碧翠庄很大,一步一步走完的话,还是要花上不少时间的。叶抚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所以他根本不用为任何事而着急。抱着“游玩”的态度到这花间国来,已经什么心思打算都不装了,只顾好好玩耍,肯定不能只是走个过场。
用心感受的话,没准儿还能碰到什么惊喜呢。
首先,找个地方住下来。
不缺钱,也舍得花钱的叶抚直接租了一个私院,说以前碧翠庄还是皇家园林时,贵妃居住之地,现在一番改造拆分后,成了几个私院,只有钱还不让住呢。好在之前伪造的“叶堂”这个身份,挂了一个“官爵之子”得名头,才让租下来。
这次只有一个人,叶抚就没有找什么侍女了。
以前跟秦三月一起出门时倒是会在意这方面的事,现在就不怎么在意了。他到底从骨子里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不需要别人伺候。
一番收拾安顿好后,已经是夜高了。
但叶抚不闲着,直接动身望着生活区去。吃正餐就不想了,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奇有特色的地方小吃,来点夜宵,有兴致就喝点小酒,这才是夜晚的正确打开方式。
“不怕夜长,就怕夜无月。”
许久以前刚听这句俗语时,叶抚以为会是哪个矫情的墨客骚人所说,但现在看来,定然是那馋嘴的食客所说。
第五百四十一章 小鱼儿不想出手
对于阴影角落而言,黑夜,浓稠得像是书生书房里的墨水。
但对灯火通明的碧翠庄而言,显得很无力。黑夜无法覆盖碧翠庄的任何一个角落,无一处不被或耀眼或昏黄的灯光所笼罩。碧翠庄从不天黑。
鱼木普普通通地游走在碧翠庄的每一处。从东边的生活区,往北边水楼区,往西边观景台,往南边宫殿群。她像是个普通的年轻游客,一个人观览着碧翠庄的每一处景致。
神念从她紫府之中流淌向四周,附着在每一样东西上。凭借着强大的空间整合能力,碧翠庄的立体模型在她脑海里一点点构筑,没有落下任何一个角落与细节。这对神魂是极大的考验,对于普通修仙者而言,或许是上百年时间也做不到的,但她专精的便是神魂修炼。
凡所见之物,必定留存于脑海之中。
一边将碧翠庄的分布格局收入脑海之中,一边分析标注每个地方的战略作用,哪里适合防守,哪里适合使用攻击神通,哪里适合潜伏隐藏等等。
事实上,她并没有同多少人战斗过,这些手段基本都是她自己领悟来的。
曾经有过许多长老执事等见过她战斗后,都说她拥有极高的战斗天赋,如果是个剑修或者武者,那么同等水平下,甚至是一定越层次情况下,她的近战决斗能力将近乎无敌。
可惜,她是个神修,是个在远处使用神通法术的神修。
她并不遗憾什么。因为,她觉得常规的观念并不一定正确,或许,神修也能很好的同人近身作战。
当然,这只是题外话。毕竟,她很少跟人战斗,更不要说跟人近身作战了。
今晚,她的计划是将北边水楼区探索完。碧翠庄很大,要一下子完成探索很难,她没有那么草率,宁可慢一点,也要做到最细致。
水楼区顾名思义,水与楼是重点。
碧翠庄在这一块儿的设计很出彩,完美地将两座湖泊与高楼融合起来。高楼立于湖泊之中,按照一定样式,层层分布,从北到南,共计分布着二十四座高楼,横纵之间以水桥相连,并非石桥,便有一种飘荡柔和感。在各式灯光的照射下,平静的湖面泛起一层光晕? 将不高的水桥覆盖着? 形成迷蒙的氤氲袅袅之景。
第一眼看到这种分布,鱼木会以为可能是什么阵法。但几番探索后,没有找到任何可能的阵眼与真旗。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能力不够? 感知不出来? 但还是详细记录了这种分布。
水楼区的每一座湖中楼都营业着不同的东西,赌场、酒楼、花楼、客栈、文楼、拍卖场等等? 一座城池里会有的? 这里基本都有。因此,这里现在有很多人? 想必是比白天还要多的。
想了一番后,鱼木点亮一道避水符,找了个别人注意不到的角落,跳进了湖中。湖水说不上清澈见底? 但水草之类的东西并不密集? 四处都留有人为打扫清理的痕迹。
湖是人造湖,所以最底下较为平坦,也不深? 很容易就潜到底。在湖底探索一番后,依旧没有发现任何特别的东西,不过她还是将里面的样子分布详细记录了下来? 不留下任何缺漏。
将两个湖泊底都探索了一番? 都没有特别存在。
随后? 对水楼区进行了一个整体画像,鱼木就折道返回了。她打算回到生活区,然后再对生活区进行探索。
除了探索碧翠庄分布以外,鱼木还对这里的游客身份实力进行了一个划分。大多数都是普通人,修仙者占少数,而且九成以上的练气境,不到一层的筑基境界,个位数的金丹境界,金丹以上一个都没发现。
鱼木灵气修为不高,堪堪也就刚到元婴境,虽然这依旧是天才层次,但在朝天宗里,比她更年轻,灵气修为更高的也还有。她的神魂修为格外出众,超出灵气修为一大截,现在已经是六两一分神魂了,这是许多合体大乘,乃至一部分渡劫修士都达不到的水平。
有着极强神魂水平的鱼木,想要探知不如她的人的修为很简单。掌握着许多神魂神通的她也基本上不会留下探知痕迹,所以,碧翠庄的人在她眼里,几乎都是透明。
也正是因为如此,鱼木不太理解为何这样一个地方会出现血雾事件。她不由得想,难怪委托只让她调查,不让她介入。
回到生活区后,鱼木以环绕包围的方式从外到内探索。
一条一条街道走过,神念也从每个角落扫过。
她将众人的一言一行看在眼里。
生活区的布局与结构简单许多,没什么考究的地方,许多的街道与巷道让鱼木把这里评价为使用神通的合适地方。她在一些地方提前留下神魂标记,以备及时需要。
一直到午夜,鱼木才完成神魂探索与标记。即便是她,这样长时间集中精力使用神魂,也会感到一定的疲惫。她没有多浪费精力,确定了没有遗漏后,就打算回客栈。
期间,她定时感受客栈内自己的分身,没有感知到什么特别。小二倒是来问过晚饭的问题,但被分身回绝了。
回客栈的路上,要穿过一条食味街。因为是游玩之地,所以即便是午夜,这里依旧很多人。
鱼木修的是清道,基本不沾烟火,所以街上形形色色,各式各味的点心小吃对她吸引并不大。
本来以为今天任务已经完成她,较为放松地走在街道上。
行至某处,她忽然心头紧缩,神魂大动。
随后,她立马动起来,神念飞速掠开,随后在一家不大的小吃铺子里发现异动气息。她没有多留,立马赶过去。
还没到小吃铺子,便听见一声痛苦的嘶吼。不少人围在外面,对着小吃铺子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她收敛气息,混入人群之中,周围人甚至没有注意到一个姑娘挤了进来。
鱼木定睛朝里面看去。里面桌子凳子、碗筷打翻在地,一片狼藉。一个身穿黑衣,背负长剑的男子蜷缩在地,手抱着头,额头上一层细密的青筋,青到发黑。在鱼木的眼里,他身上还笼罩着一股黑气。
这是……
鱼木绷紧的心神稍稍放松。
只是修炼走火入魔了。
负剑男子痛苦地嘶吼着。店内的食客缩在角落里紧张好奇地看着,小二打扮的人在远处喊叫:“客官!客官!你怎么了?”
掌柜在柜台里小心看着,见着男子没有回应,神情异常痛苦。他也不敢上前去搀扶,生怕出点什么危险。见着男子持续不见好转后,掌柜吩咐小二,“你从后门出去叫守卫队。”
小二缩着身子,便从后门出去了。
鱼木见此摇了摇头。等到守卫队来,已经可以准备后事了。
一般的走火入魔是让人丧失修为,损伤意念。但这人是剑修,剑修走火入魔,没有帮助,解局只有剑气入体,绞杀心脉。
鱼木并不想因为救他而暴露身份,虽说依照周围人的实力,完全不可能发现她,但防患于未然,不轻易出手是她身位调查者必须要做到的。
她扫视周围人一圈,发现有两个筑基修士,一个金丹修士,都有能力去救那个走火入魔的剑修。
但看他们神情,似乎也毫无救人的打算。
鱼木只得在心里为这个剑修默哀。如果她是来游玩的,那个肯定会出手相助,毕竟身位大宗子弟,宗门教导的江湖道义还留在心里。但现在在执行任务,任何非必要的冒险都是违背任务指令。
她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向人群外走去。
男子痛苦的嘶吼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然而,鱼木却定住了步伐没有离去,因为男子剑修嘶吼声消失并不是因为他死了,而是他恢复了。她转身看去,发现三个修仙者都没有出手相助,是其他人。
鱼木很不能理解,谁救了他?
她将周围所有人重新感知了一番,发现没有任何人位置改变过,也没有谁身上留存有灵气痕迹。
几番确定后,她知道,应该是有自己感知不到的人在这里救了那个修士。她心里一沉,自己感知不到的修士,要么是神魂修为高出自己一截,要么是修为直逼渡劫。
她立马收起所有神念,扫除所有神念痕迹,防止被隐藏的高境界修士捕捉到。但她依旧无法放心,因为她并不知道自己之前释放神念的时候,有没有被那个人感受到。
那个人或许就隐藏在周围的人群里。
她想,如果自己神念扫过了那个人,那么毫无疑问,自己多半已经暴露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紧张起来。但她并没有选择逃离这里,而是神情沉定地继续留在原地,没表现出任何异常来。这种情况下,越着急离开,越容易被注意到。她要装作自己只是来这里游玩的神魂修为还算不错的修仙者。
沉默。冷静。按兵不动。
剑修男子从地上爬起来。他显然对自己刚才发生的事心知肚明,抱拳郑重地对着空气说,“感谢前辈出手相救!”
没有人回应他,他便知道救他的人应该只是顺手而为,不想现身,他便再次感激,“多谢前辈!刘某一定铭记在心,为前辈焚香烧火!”
“客官?你还好吗?”掌柜在柜台里问。
剑修面色还有点苍白,笑着说,“掌柜的,我没事了,吓到你了真是抱歉。”他看了看周围,“还有打扰到诸位的食性,真是对不住了,各位今晚的饭钱我给了,”他又看着掌柜,“还有店里坏掉的东西。掌柜的,你看这些钱够吗?”他取出一支银叶子递给掌柜。
掌柜一愣,连忙挥手,“太多了太多!”
剑修爽快一笑,“不打紧,多出来的就当我吓到你的赔偿。”他说完,直接把银叶子甩给掌柜。
掌柜连忙接下来,和善笑道,“客官大气。”
剑修摇摇头,再次抱拳感谢不跟露面的救命恩人,随后离开这里。
鱼木想,这就是江湖剑客的豪爽做派吗?她瞧了瞧自己,觉着自己这一身宗门娇气气息跟江湖还差得远了。
见事情到此为止,围观的人群便在言笑议论中散开了。
鱼木最后看了一眼小吃铺子里面,见到最里面,一个披发男子正悠闲地吃着菜。她不禁愣了一下,心想,店里的桌子不是都被掀翻了,菜洒了一地吗?怎么那个人这么快又吃上了?而且,之前有那样一个人吗?莫非他就是那个隐藏不肯露面的前辈?鱼木不敢确定,因为之前她把所有的神念都收回了,并没有留意周围在发生什么。
还有,为什么他的背影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鱼木心里的疑惑与好奇让她想看看那个人的正面。
“姑娘这么看着,可是要尝尝面点子?”掌柜见鱼木没离开,便在里面喊道。
鱼木陡然惊觉,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在这里发呆!
她正准备拒绝,一群守卫队的人跑过来打断了她,进了店里询问情况,掌柜得便将之前发生的事说来。
鱼木趁机赶忙离开这里。
很快,守卫队也了解完了情况,便离开了这里。
吃完小吃,满足的食客到叫着掌柜来结账。
掌柜的笑着对食客说,“哎哟这位客官,敢情你一直在吃着啊。我还以为之前那档子事把人都给吓开了。”
“哈哈,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嘛。”
“那客官你可真是好胃口啊。这一份面点子五文钱。”
食客排出五文钱来,啧啧道,“掌柜啊,真可惜,你刚才要是把那位姑娘叫了进来,兴许我会给你十文钱。”
“啊?”掌柜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哈哈,那姑娘一瞧着就不想吃我家这一口的人,我也只是顺便问问而已。”
“那可未必哦。”食客温声一笑,迈步离开。
掌柜瞧着食客离去背影,嘀咕道,“对人家有意思就直说嘛,还绕个圈子,姑娘挺漂亮的,对人有意思又不丢脸。她要是进来吃碗面点子,你要是有意思,不可得给我十文钱嘛。现在的人真含蓄。”他望着外面,想着自己年少轻狂多情之时,不由得微微仰头,自豪道,“你可比不上我年轻的时候啊。”
掌柜撇去七七八八的念头,捏着剑修给的银叶子,笑圆了脸,心道这些个走江湖的真大方,多来些,多来些。
第五百四十二章 小鱼儿无法面对
没想到,这碧翠庄里居然真的有隐藏高手。失策了,托大了。
鱼木觉得,自己多半已经被知晓了。这对于一个调查人员来说,很危险。
回到客栈的鱼木一直在思考对策,像这种情况,最好给宗门提前提前报备。一番想下来,她甚至怀疑血雾事件是不是就跟那个隐藏高手有关系。
将这件事记录在简章里,然后再以照云宗特有的秘法传信回去。出现了无法预估的存在,向宗门报告是最妥当的。她心思沉静得很,没有其他年轻弟子那般一腔热血,想要一个人闯出个名头来。
做完这些后,鱼木开始思考先前在小吃铺子里见到的那个背影。
她对那个背影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认识或者说见过,也无法肯定这种感觉是不是起于自己内心意境。总之,那个背影在她脑海里留存一番后,愈发让她感到烦躁。
看着自己的仿生人偶,她叹息道,“你说我到底是怎么了?总静不下心来。”
人偶是鱼木的模样。这种跟“自己”对话的感觉很是微妙,让鱼木有一种细微的尴尬。
人偶没能给她回答,这已经超出了它的认知。
“唉……要是,”鱼木望着窗外的黑夜,眼神渐渐迷离,“要是你能陪我说说话就好了。”
人偶微微抬头看着鱼木。它的神情像是要说什么,但动了动又没有任何变化。
“师父要是还在的话,或许我就不会这么烦恼了。”
烦恼……可鱼木始终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在烦恼什么。
似乎是十四岁那年,去了一趟叠云国后,就开始烦恼着了。
到底在烦恼什么呢?
她想起那个雨夜,想起那尊神像。
那个雨夜里,还有过什么?她觉得有,但是想不起更多了。她为此感到烦恼,却不知道自己在烦恼什么。
有谁能给我答案吗?
还是说我要自己去寻找。
鱼木附身躺在桌子上,闭上眼。大量使用神魂,释放神念让她感到疲惫。一闭上眼,困倦之意便如同潮水涌上来。她的红色发绳松了,头发散开,渐渐从肩头滑落,垂下来遮住侧颜。发绳便落在地上,显得有些孤寂。
人偶在旁边看着她。没有自主意识的它只能做一些出于本能的动作。它站起来,弯腰捡起发绳,到鱼木背后,将它头发重新束起来。
这是它的本能。
动作让鱼木迷糊地睁开眼,“你在做什么?”
人偶回答,“束头发。”
“为什么?”
“很重要。”
“束头发吗?”
“发绳。”
人偶只能简单地做出本能地回答。它知道,发绳对她很重要。
鱼木愣了愣,倦意退去,醒转过来。她伸手向后,摸了摸自己的发绳,发现束发的方式跟自己平常的方式一模一样。她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人偶。她其实知道,人偶的本能动作其实就是她自己的潜意识行为。
“唉。”她叹了口气,眉头低沉? 看着地面? 细声说? “可是,对我而言,真正重要的发绳,已经不见了。”
“为什么重要?”人偶歪头问。
鱼木顿住。人偶不是没有自我意识吗?怎么会发问?她想了想,有些纠结? 这难道也是我自己的潜意识在问吗?
她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说给人偶听不就是说给自己听吗?
自己本来就知道? 又有什么必要再次提起。
没有必要去说? 但她还是做了这没必要的事,或许真的想跟谁说说话吧,“很重要啊。我记事起? 它就绑在我的头上。这种发绳的制法很独特,市面上没有的。大概,这是唯一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了。或许是我的父母留给我的。”
“真的还有必要吗?”
“什么?”
“你的过往。你还要寻找你的过往吗?”人偶看着鱼木问。
鱼木愣住。是人偶在审视我?还是我自己在审视我?
专修神魂道与心意道的她知道,自己的神魂意识很复杂? 即便真的分裂出另一个意识也是有可能的。但她并不想让这样的事发生? 因为一旦分裂出其他意识? 很容易形成根本无法确定哪个意识是真正自我意识的情况。这对于修心的人而言,很危险,稍有差池,便是走火入魔的结局。
她一定要给一个回答,不然的话,很容易形成心结。
“要,一定。我一定要知道我的过去。”鱼木紧咬牙关。
“即便没有任何可能?”
“但凡我尚有意识,希望便永存。”
人偶笑了笑。
鱼木觉得很好看,但也觉得有些瘆人。老实说,她有些想把人偶收回。她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会真的分裂出第二意识潜伏在人偶之中。
但如果真的这样做,便表面自己真的在害怕焦虑着什么,极大可能会在心里留下芥蒂。
修心道需要考虑很多。她需要去考虑,不得不去考虑。
鱼木站起来,走到窗前,将窗户开圆,深深地吸了口新鲜的空气。
她看着灯火通明的街道,心想,或许在某个地方,曾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看着许久,想了许多。
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不多,但也不少。
她没有在谁身上留下注意力,但是偶然间,她的目光落在街道上一个行人身上。
那人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行衣,轻快自在地走着。他时不时在某一处铺子前停下来,游玩之意很明显。
鱼木顿时心神集中。因为这个背影就是之前在小吃铺子里见到的那个背影。
但跟之前感觉不太一样。现在瞧着,感觉挺普通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微微凝起眉,细致地看着那人的背影,想从其身上找到先前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
“你在看什么?”
人偶问。
“一个之前见过的人。”鱼木背对着人偶说。
“我能看看吗?”
鱼木不理解人偶为什么有这个想法。沉默了一下,让出身位,“看吧。”
人偶起身,走到窗前。她站在鱼木旁边,跟鱼木一模一样,除了眼神没有任何区别。
虽然鱼木没有跟人偶说是哪一个人,但它一眼就看中了,看到那人正停在某处,似在观景。
人偶神情不变,轻声说,“我见过他。”
鱼木惊觉,心里如雷炸响。她吃惊地看着人偶,不可思议地说,“你……你你见过?”
“是的,我见过。”
鱼木忽然觉得有些可怕,“为什么,我不知道?”
人偶笑着说,“我不就是你吗?”
鱼木感觉身上很冷,像是**着在寒冬之中,“你……”她想问,你是不是我的第二意识。但没问出口,害怕,纠结,迷茫,焦虑等许多情绪堆积在她心里,让她问不出口。
“他是谁?”鱼木转过头问道。
“你想知道吗?”
“想。”
“既然想,又为什么把关于他的记忆剥离呢?”人偶问。
鱼木心里一阵烦闷,“我关于他的记忆,在你那里?”
许久之前,她从叠云国回到照云宗后,把关于叠云国的记忆封存了。因为那里的记忆会影响她修炼。但没想到,即便剥离了记忆,依旧会影响到。
“你随时可以收回去。”人偶眼神清明,“我是你创造出来的。你可以随时让我消失。想知道他是谁的话,就收回去吧,把关于他的记忆收回去。”
鱼木眼神无法聚焦。她后悔将这个人偶制造出来,而现在,已经没办法做到随意收回与控制了。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第二意识,但无比肯定,自己曾经剥离的那段记忆就在它的意识之中。
“不,不可以。”鱼木背紧贴着墙壁。
人偶站在她面前,只是站着,什么都没说,却给她无限的压迫。
人偶笑了笑,“你在害怕什么?我只是个人偶,没有一点力量,你想覆灭我挥手就能做到。”
“我不会这样做的。”鱼木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为什么?”
“我还要从你那里知道关于那个人的事。”鱼木咬着牙。
人偶转过身,“你就这么不想要这段记忆吗?”它微微侧身,“其实没什么的,什么都没发生,你们也只是简单的相处了一小会儿。”
“我不知道我想不想要,但我知道那段记忆对我修炼有阻碍。”
“修炼?你在修炼什么?”人偶审视着鱼木。
“心、神、意。”
“你师父也是修的这个。”
“为什么说起她?”
人偶目光幽幽,“你想知道她的事吗?”
鱼木心头一紧,“你知道?”
“告诉我,你想不想知道。”
鱼木正准备张口,但忽然反应过来,这个人偶的意识就是从自己意识中分离出去的,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它怎么可能知道。她摇头,“我不想知道。”
“可惜。”
“不用可惜,其实你也不知道。”
人偶笑道,“是啊。”
鱼木冷哼一声,“别在这里唬我。”
“我只是问你想不想知道而已。”人偶看着外面那个人的背影,轻声问,“鱼木,为什么不肯正视自己的内心呢?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鱼木沉默着没有说话。
人偶轻叹,“唉,你要是会说出来,也就不会有我的出现了。”它看着鱼木,问道,“鱼木,你该怎么面对我,怎么处理我呢?是直接将我覆灭,还是把我回收,还是任由我这样?”
它考验着鱼木。
鱼木无法回答。她心里乱作一团,说到这个地步,人偶就差没直说“我是你的第二意识”了。
她抱着头,蹲下来,有些痛苦地说,“别问我了,别问了。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办。”
人偶柔和地笑着,微微俯身,抚摸着鱼木的头发,“没关系的,我会陪着你,直到你找到答案为止。”
“这是考验吗?”鱼木仰头看着人偶。
“是啊,是考验。你自己留给你的。”人偶轻声说。
“我不知道……”
“当然,这段记忆也在我这里。”
鱼木站起来,喃喃道,“我知道为什么我笑不出来了。”
“你把笑也给了我。”
“为什么我会这样做?”
“因为你想与过去作别。”
“真的能作别吗?”
“我不知道,这是你需要寻找的答案。”
鱼木眉头皱起细小的纹络,“修炼真的好难。”
人偶伸出手,给予她安慰:
“我会陪着你,直到你找到答案。”
鱼木转过身,面朝窗外,背对人偶。她生硬地岔开话题,“那个人是谁?”
“一个救过你的人,一个斥责过你的人。”
“名字呢?”
“不知道。”人偶说,“你要知道更详细的话,我可以把你跟他的事告诉你。还有,你丢失的那条发绳,也是在跟他相遇那天遗落的。”
“他拿走了吗?”
“说不好,毕竟你没有亲眼看见他捡走。”
鱼木想了想问,“我不愿意去叠云国,是因为他吗?”
“他打破了你的心境,让你一度怀疑自己的行事准则,之后对人对事经常容易迷茫。但实际上你并不是畏惧他,而是畏惧过去的你。以你在叠云国那段时间为界限,之前的是过去的你,之后是现在的你。”
“过去的我……”
“就如那些长老口中的你,爱笑,灵动乖巧。”
鱼木迷茫地看着人偶,“你,你就是过去的我是吗?”
人偶笑着,没有回答她。
“我,该怎么做?”
人偶挑起一边眉毛,“想知道?”
“嗯。”
人偶走到她身边,小声对她说,“看我的。”
鱼木有些疑惑。
人偶忽然吸足一口气,双手在嘴边比作喇叭状,然后大声喊,“前辈!叠云国的前辈!破庙里的前辈!请转过身来!”
鱼木见着人偶这么大动静,一下子慌张起来,连忙拉住它,“你干嘛!这么大声!”
“嘿嘿,叫那位前辈啊。”
“这样会暴露身份的!”鱼木侧身走到窗户边上,让自己不被看到。
人偶一副无所谓得样子,“哎呀,没关系啦!”它伸出手,“快过来。”
“不。”
“过来嘛。”
“我不!”鱼木任性地往后侧了几步。
人偶外头看着鱼木,轻笑一声,“随你。”
说着,它翻身站到窗台上,又大喊道,“前辈,我要跳下来了,快接住我!”
喊完,它纵身一跃。
鱼木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几步跑到窗前,朝下面看去。
她看到,那人将人偶抱着,站在人群之中,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她的心,猛然跳动起来。
“前辈,还记得我吗?”人偶卧在叶抚怀里,笑着问。
叶抚将她放下来,淡淡道,“我不该管你的。”
“那我可就摔死了。”人偶嬉笑着说。
“摔死就摔死。”叶抚转身,大步离开。
“前辈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冷淡。”人偶赶着步伐跟在叶抚身后。
“你指望我怎么变?”
“反正我可是变了,说话再也不会不看场合了。”
叶抚转过身,白了她一眼,“你知道不知道你刚才就是不看场合。”
人偶愣了愣,“有吗?”
叶抚懒得解释,转身离开。
人偶追在后面,“欸,前辈等我一下!我有事找你帮忙!”
“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想我帮什么忙。”
“那你要帮吗?”
叶抚背对着人偶,眼神有些复杂,沉默片刻后,大步迈开,“跟上!”
“哎,多谢前辈!”
叶抚大步在前,人偶步伐欢快地跟在叶抚后面。
客栈里,鱼木并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在她看到人偶被叶抚接住的瞬间,就躲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
不想让人发现?
不想被他看到?
亦或者,不想面对“过去的自己”同“现在的他”相遇。
她脑袋里一片混沌,不知道如何去思考。
缓了好久才冷静下来,然后试图去跟感知留在人偶身上的神念。
但是,她什么都没感知到。
烛灯油尽,鱼木默默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任由自己被黑暗吞噬。
这里只剩她一个人。
第四百五十三章 小鱼儿“老谋深算”
雕琢气的光照进来,在地上汇聚成斜方块儿状的光团。
眼前的温热与光亮将鱼木唤醒。她睁开眼,意识迅速回归,清醒后,一股晚秋的凉意从衣服领口钻进来。她微微抖了抖。
随后,她发现自己靠着窗户的墙坐在地上,动作似乎后保持着昨晚的样子。
我在这儿睡了一晚上?
鱼木仰起头,呼出口气。像这种没有任何修炼参与的睡眠,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她单手撑在地上,然后站起来,外面吹进来的风将她背后的长发吹开,露出光滑的后脖颈。
有些凉。
她转头朝外面看去,一切都还是昨天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她看着外面人群,有些出神。脑袋里上演着昨晚人偶卧在那个男人怀里的场景。这种感觉很微妙,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看着跟自己一模一样,且有着自己第二意识的人偶卧在别人怀里,虽然并不等同自己卧在别人怀里,但总是别扭的。
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尽管人偶说了他的基本,对其形容也比较友好,但基本不与外人打交道的鱼木,仍旧无法去体会与感受。
昨晚发生的事堆积在她脑海里,让她思考起来很烦躁。花了好些时间,才捋清楚基本情况。
总之她算是明白,自己正接受着一场考验。这个考验是她自己留下的,目前不知道如何去完成,也不知道要怎样才算完成,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
至于人偶……
鱼木咬着牙,看着外面想,人偶是我的,不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回来。
不过,在这之前,得先完成任务。
打定了要做的事后,鱼木不再纠结什么。她不是感情用事的文弱少女,对自己要做的事有很明确的计划。
跟小二吩咐了不用来房间询问什么后,鱼木直接离开了客栈,继续探索碧翠庄。
修心修神修意的她可以很轻松地做到集中心神与注意力,所以,昨晚发生的事暂时完全不会干扰到她的情绪与心思。
这种修心便是如此,可以很轻松摈弃杂念,集中心神做一件事,但也很容易被根本的杂念影响,从而形成心结等。这是她不得不去完成考验的理由,因为不完成自己留下的考验,很容易在之后的修炼中种下心魔。
用了一整天的事件,鱼木把翠碧庄南区、西区以及中间的廊道枢纽区探索完了,在脑海里绘制出了完整详尽? 不落下任何细节的碧翠庄? 然后记录在简章之中。
比较遗憾的事,仍旧没能发现任何可能与“血雾事件”有关的存在? 刚来到碧翠庄那种异样感觉也并没有出现。
当然,也并不是没有收获? 起码她知道了人偶现在在哪里。
就在昨晚那个人所居住的地方。
因为不想留下任何神念痕迹被那个人发现,所以鱼木并没有去窥探人偶与那人之间的事,只好装作平常的样子探索过去。她很很好奇人偶为什么要做出昨晚那样的事,又为什么要离开自己到那个人身边去,但也只能好奇,并没有什么办法去探知。她只得憋住一口气,想着等完成任务了,人偶还不回来的话? 自己就亲自上门去把它要回来。
毕竟是我的东西,就算有了意识,也应该考虑我的意见才对。
她是这样想的。
一天的任务完成后,鱼木把收集到的相关信息全部记录在简章里,随后就在客栈里开始了修炼。
但始终无法进入状态。她修炼的功法虽然能够轻易摈弃杂念,但在修炼功法本身时,触及到修炼本身的东西无法说摈弃就摈弃。之前能够全身心进入状态也是因为将关于叠云国的那段记忆被剥离了,而且再次提起? 甚至还催化出了第二意识,这俨然深深地影响着她。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那一定会过得很轻松。
但现在不行。
鱼木不想在这种稀奇古怪的状态下修炼,果断放弃了。对精益求精的她而言,这种状态下增长的修为没有一点用处,甚至会出现“滴墨污缸水”的情况。
坐在桌子前,鱼木发着呆,每次回过神来都朝着之前人偶坐的地方看去,但那里始终空荡荡一片。
没法修炼后,鱼木才赫然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除了修炼,没有其他任何兴趣,没有一点自己想做的事。这种时候,心里好像空了一大片,却没有什么能够去填满。她望着窗外的雕琢气月亮,心里有些想念人偶,它在的话,一定能说说话,毕竟它那么爱笑,那么乖巧。
我这算是在想念过去的自己吗?
鱼木意识到这一点,自嘲地呢喃,“既然如此,当初为何又要选择剥离那份过往呢?”
她枕着双手,躺在桌子上,静静看着窗外的月亮。
这样漫无目的的长夜,似乎只能入眠……
双眼缓缓闭上,意识渐渐沉重。
她并没有做梦,或者说记忆并不完整的她根本就做不了梦。所以,她从来都是以修炼代替睡眠的。
睡着后,她的意识沉浸在无边的虚无之中,没有黑白色彩,没有时间空间,没有一切关于生命的概念。她只是在这样无法被感受认知的状态里等待天明。
然而,今次并没能像昨天一样,由雕琢气太阳温暖的光芒唤醒她。
唤醒她的是一种非常阴冷的浓稠之意。
睁开眼,烛灯摇曳闪烁,然而落在她眼里的光却不是昏黄,而是猩红与昏黄交织在一起的诡异紫色。
她瞬间清醒过来,猛地起身向外面看去,猩红的血雾弥盖了整个天空,将那轮雕琢气月亮染成绯色。
绯色月下,阴冷的血雾给所有人的眼睛蒙上一层诡谲的残忍。
来了!
鱼木双眼迸发清光。她抬手拍在桌子上,浅青色的气息从掌心流出,流进烛灯里,随后烛灯光芒大盛,将整间屋子照得通亮。光芒刺穿血雾,落在每一个角落,在她身边结成“气息场”。
气息场内,她即是万物的主人。
血雾被她迅速拉进意识海里,随后被分离出来的神念迅速分解。
不到一息时间,得出第一个结论——
“血雾就是血,但并非人血。”
她继续分解剥离。
十息之后,得出第二个结论——
“血雾的生命气息十分浓郁,是某种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存在散发出来的。”
二十息之后,得出第三个结论——
“血雾气息属阴,跟平常的生命都不一样。”
随后,她开始跟着气息溯源,探究血雾起于何处。
她双手掐诀,将留在碧翠庄各处的所有神念全部召回。共计一百二十三道神念,密集且均匀地囊括住了碧翠庄所有区域,监视范围辐射住了除了那个人的住处以外的所有区域。
神念回归神魂之后,在她脑海里的碧翠庄重新分布。
她挨个挨个提取这些神念监视到的内容。
像蜘蛛结网一样,从东边的生活区开始,神念网渐渐覆盖住整个碧翠庄。网上所记录下的每一个时间节点的每一件事全部被鱼木提取出来,然后进行整合梳理:
血雾不是从外面飘进来的,也并非在空中凝结而成,而是从碧翠庄地下升上来的。结成一片的血雾从地面的每一处缝隙渗透出来,不仅仅覆盖住了碧翠庄,还将三面的溪涧与山谷全都覆盖住了。
血雾上来后,迅速封闭住了气息的流动。鱼木想,这应该就是小二说的没有风的原因吧。
在之后,就是鱼木苏醒过来观察到的样子。血雾占据了碧翠庄的上空,因为没有了气息的流动,加之血雾细小血珠属阴的生命气息,汇聚出一种阴冷的感觉来,同时,磅礴的生命气息的气息品质高于常人,会产生一种生命上的压制,这也就是小二说待久了会感到烦躁的原因。
很快,鱼木就理清了对血雾直观感受产生的原因。她立马将这些信息记录在简章里面。
之后,便是深入探究。
她将头发束紧,吹一口气,熄灭烛火。身形摇摆,化作一抹血色的影子,掠出窗外,同血雾融为一体。
既然已经知道了血雾来源于地下,便有了行动方向。
鱼木朝着中间的廊道枢纽区赶去。那里是碧翠庄的中心,也是之前神念监视到血雾最为浓郁的地方。
在或惊奇或担忧或郁闷或抱怨的各类情绪里,鱼木愈发沉着冷静,全神贯注赶往中心区。
……
“血雾,血雾欸!”
人偶跑到院子里,开心地喊着。
叶抚坐在二楼的阳台问:“你很高兴?”
人偶转过身,抬起好看的下巴,仰望着叶抚,笑道,“是啊,很高兴。”
“为什么?”叶抚身边没有血雾叨扰,他翘着腿,轻飘飘地在记录册上写着。
“跟平常不一样了,就很开心。”
“你不喜欢一如既往的日子吗?”叶抚看着她问。
人偶背着手,露出少女的娇态,嬉笑着说,“你喜欢吗?”
“对我而言,并没有一如既往的说法。即便每日所做之事皆是一样,于我而言,也是生活的常态。”
“那你喜欢吗?”
“说不上喜欢。但并不讨厌。”
血雾里,人偶的样貌很朦胧梦幻,就真的像是美丽精致的人偶一样,“我不喜欢。每天都过着一样的生活,没意思。”
“那你可以出去冒险。”
“我怕啊。”
“怕什么?”
人偶眨了眨眼,“怕碰到叶堂前辈这样的人。”
叶堂这个称呼,叶抚还是不习惯。他顿了顿问,“为什么?”
“你总是轻而易举打破别人的幻想。”人偶背对着叶抚,“让人一下子就对追求的东西失去了兴趣。”
“之前伤害到你,我向你道歉。”
“前辈是觉得对不起我才愿意帮助我的吗?”人偶转过身问。
叶抚想起初到这个世界的夜晚。刚来到这里的他并没有熟知这里的一切,没有分寸地击破了鱼木的心境,而那个时候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对对方的伤害。是在击破曲红绡心境后,他才反应过来那个夜晚也同样击破了鱼木的心境。但曲红绡在叶抚的帮助下又很快恢复了,而鱼木却没能够,这样一直过了快四年,到现在。
他想,或许自己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才答应帮助人偶的吧。
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去否定,“我想,不太一样吧。”
“哪里不一样?”
“如果真的只是觉得对不起你,我为什么不直接帮你消除心障呢?”叶抚反问。
人偶挑了挑嘴角,“这是前辈自己的事,我才管不着。”
“我很好奇,你肯定会与我在这里相遇吗?”
人偶嘻嘻一笑,“我才没有那么傻了,如果没有看到你,绝对不会有我的出现。正是因为我看到你,才意识到,重塑心境的时候到了。”
“那你怎么确定我会帮你?”
“肯发着脾气去斥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人,总部该事冷漠无情,蛮横无力的吧。”
“那可未必。兴许我早就忘了你。”
“所以啊,我在赌的嘛。”
“赌我会帮你?”
“嗯,我早就想好退路了。”人偶靠着院子里的树,语气很轻巧素淡,“前辈不肯帮我,那我这个第二意识就自我毁灭,不给第一意识留下负担,大不了就靠自己一个人慢慢重塑心境,肯帮我那就正好。”
“所以,你从三楼跳下来是在赌我会不会接住你?”
“嗯嗯。要是你不肯接住我,那我就会直接摔在地上,我是人偶嘛,这么一摔就真的坏了,然后意识久会重新回归第一意识。要是你肯接住我,那么就说明你愿意帮我。”人偶嬉笑着,向着叶抚问:“是不是觉得我很聪明?”
叶抚细声说,“笨蛋。”
“啊?”
“我说,万一别人接住了你呢?”
“那我就死皮赖脸地跑过来缠住你。”人偶一副得意的样子,俨然为自己严丝合缝的计划而自豪。
“原来你是这种人啊。”
“我就是这种人啊。”
叶抚看着她问,“你有没有想过,你破除新心障后,你会消失?”
“我当然知道啊。”
“不在意吗?”
人偶一脸轻松,“我就是鱼木,鱼木就是我。我会在意什么?”
“但你有了独立的意识。可以和第一意识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你们无法再互相干扰了。”
“但我是鱼木啊。”
“换个名字,你就不再是鱼木了。”
人偶笑着问,“那前辈给我取个名字?”
叶抚顿了顿。他透过血雾看着人偶那安静的眼神。他知道,人偶把决定权交给了他,也就是说,他可以决定人偶到底要不要跟本体彻底分化。
他摇了摇头,“我取不来名字。”
“叶堂这个名字,不就是前辈自己取的吗?”人偶好奇问。
叶抚双手僵住。笼罩在血雾的黑夜里,他写字的手停了下来,眼神冷漠地看着人偶,“你为什么知道?”
冷,很冷,要冻住意识的冷。人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何前辈的眼神一下子变得这么空洞无序。它本能地抖了抖,“猜,猜的?”
“怎么猜的?”叶抚身形隐藏在朦胧之中,声音也愈发虚无起来。
人偶心神发颤,径直说,“我看到前辈你写的那个书上有‘叶抚’两个字,就想这会不会是你的本名。”
叶抚拿起自己的记录册,“你指的这本书?”
“嗯,第一页不就写着‘叶抚’二字吗?”
叶抚有一个习惯,会在属于自己的书本第一页写上自己的名字。
但,他用的是地球的汉字。
“为什么你认识这种字?”叶抚整个人如同一团雾气。
“我也不知道,明明是第一次见,但我就感觉那两个字的意思是‘叶抚’。”人偶小心地说。
叶抚意识放开,迅速将鱼木的整个命格与生命线上所有的人生与其所经历的一切全部窥探一遍。片刻后,他眼神从虚无变成复杂,呢喃一声,“原来如此。”
他看向人偶,神情变得更加复杂,一直看着,许久没有说话。
人偶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感觉前辈突然间变得好可怕,又突然间变了回来。
“前辈,前辈?”
叶抚回过神来,“嗯,怎么了?”
“你怎么了?”
“没什么。”
人偶说话有些老实,“你刚才好可怕,感觉要杀了我的样子。”
叶抚笑了笑,“误会。”
“那,为什么问我那些事?”
叶抚温声道,“只是突然觉得,你有一种亲切感。”
“啊?”
“或许,我们以前见过。”
“是见过啊,叠云国那次。”人偶有些疑惑。
“不,我是说更久之前。”
人偶脑瓜子点了点,纠结地想了想,神经脱线地惊声道,“前辈你该不会是对我有意思吧!”
叶抚没有在意人偶这不着实际的胡闹,笑着问,“你希望了解你得过往吗?”
“过往?”
“嗯对,鱼木的过往。”叶抚轻轻招手,一条红色发绳出现在他的手上。他轻声对人偶说,“这条发绳所代表的过往。”
人偶眼神迷离失切地看着发绳,喃喃道,“原来真的在前辈你这里啊。”
“是的,那晚你落下了。”
“那前辈,我的过往……在哪里?”人偶迷茫地看着叶抚。
叶抚柔声对她说,“一颗蓝色的星球上。”
血雾之中,人偶眼神渐渐迷离。
过了很久,它才回过神来。
“前辈,我渴求着,但我希望我是完整的我。”
“好啊,我等着你。”
人偶觉得,前辈一下子对它温柔了好多。
是因为,曾经相遇过吗?
第四百五十四章 小鱼儿快逃出碧翠庄!
血雾持续着,不仅没有退散的迹象,甚至还愈发浓郁。
阴冷的腥气弥漫在碧翠庄内,没有风的吹拂,使得这种腥气更加的压抑沉闷,闻着让人觉得头晕目眩。一直在碧翠庄的人会很分明地觉得,这次血雾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郁,更急让人难以抵抗。
因为血雾是无孔不入的,所以不管哪里都充斥着血雾,常人根本无法驱散出去,也只有会法术的修仙者才能凭借灵气、阵法、法宝等把血雾逼走,但是一旦他们停下法术,血雾就会迅速包裹他们。
这种让人极度生厌的氛围一直酝酿发酵着,没有任何要退去的迹象。
外来游客可以忍受不住然后离开这里,但是在这里做生意,大半的家产都在这里以及在这里做工的人,很难以离开,他们尽数闷在房间里,凭借着清爽房间的香薰以及水料抵御血雾带来的沉闷恶心,同时期待着血雾像之前一样,快点散去。
穿行在街道里的鱼木持续加速。街道上行人已经不剩多少了,而且有着血雾的弥盖,她也不需要遮掩什么。
到了后半程,她直接凌空飞了起来,化作一道流光,将血雾割出一道缺口来,只是这样的缺口又迅速被血雾填满。
很快,她到了廊道枢纽区。
碧翠庄的主殿以及控制枢纽都在这里。
一个大型广场前,鱼木抬头望天,月圆呈现出浓郁的猩红,有些让人分不清楚到底是月亮本就如此猩红,还是被血雾影响了视觉。但她隐约间感受到,雕琢气月亮有一种若有若无“看向”这里的意思。
她没有多关注月亮,身形幽秘,潜入主殿之中。
主殿是受到花间国官方人员的监管的,不允许一般游客入内。之前在探索碧翠庄时,鱼木打算暗中潜入,但是被一种阵法捕捉到了气息,通过分析,她猜测这阵法应该是防御性阵法,并非杀阵,但是不想留下气息的她,并没有强行闯入。
但是现在,血雾涌出后,整个碧翠庄的气息变得非常驳杂,她觉得这应该会极大程度上影响阵法的气息捕捉。
基本确信这点后? 她依旧选择尽量收敛气息? 从死角潜入。
在穿过阵法时,她明显感觉到阵法的探知范围全被血雾包裹住了,只需要让血雾笼罩住自己? 就能不留下本身气息而穿过。
这对鱼木轻而易举。
穿过阵法后? 她进入了主殿。
主殿的修缮像是一个风水宝地的风水眼,并没有实际使用作用,但其象征作用远高于其他,不讲究的话,不会修这种建筑? 但像一国朝廷定然是讲究的,所以才有了这样一座主殿。
主殿内并没有安置什么有使用价值的东西,基本是摆着一些观赏物? 诸如花间国历代皇帝画像、知名画家化作、书法家字帖之类的东西。
这样一个地方? 乍一看没有任何实际价值。
但在鱼木的分析里? 清楚知道,这里是血雾最为浓郁的地方。
一眼扫过这座高大空旷的宫殿后? 鱼木没有发现有直观不同的地方,随后? 她隐藏在角落里? 开始用神念巡视各个角落。在宫殿本体上,她没能发现特别之处。
随后,她将神念下沉,试图窥探宫殿地下。
但神念刚穿过地板就受到一层阻碍。
“息膜?”
鱼木有些奇怪,为什么这底下会有一层息膜。按理来说,这种息膜应该是存在于人的身体内,用以保护静脉气血的。
她的神念顺着息膜向四周延展开,然后发现息膜很大,其覆盖的范围超出了宫殿的占地范围很多,几乎要把碧翠庄占满了,但宫殿位处在这张息膜的最中央。息膜是有边界的,但边界出向着更深处覆盖。而且,最关键的是,不断有血雾从息膜里渗透出来,冲向地面。
鱼木感觉,这个息膜应该是包裹态的。
她把神念凝聚成一点,试图穿透息膜往里面探究。
但息膜极大地阻碍了她。她的神念刺进息膜内,但越是往里面深入受阻越是严重。息膜还异常厚实,她感觉自己的神念已经刺入过百丈了,但依旧没有穿透。
越往深处,息膜越坚固,且血雾也就越浓稠。
鱼木的神念浸泡在浓稠的血雾里,受到异常阴冷的生命气息的挤压侵蚀。这使得她愈发烦躁沉闷,脑袋里的眩晕感几乎要止不住,腹腔内也是一种说不出的翻涌,恶心之意在喉咙处发酵。
最后,鱼木没有强行穿透息膜。
仅仅只是起到保护作用的息膜就对抗不了,谁知道息膜里面的主体又有何等威力。
她深知自己只是个调查员,任务是调查血雾事件中的血雾来源。
如今,虽然不知道释放血雾的到底是什么,但谨记量力而行的她及时打住收手。
收回所有的神念后,鱼木先是确认了自己的神念没有被息膜里的气息和血雾污染,才放心收到紫府之中。随后,她迅速离开主殿,到不远处一个适合潜伏观察的地方隐蔽起来,将调查的所有内容记录在简章里,对血雾事件进行了一个汇总。
之后,她通过简章,用照云宗秘法,将内容传回宗门。
半个时辰后,她的脑海里收到了来自宗门的回复。
“情报已收到,委托楼综合评估,将血雾事件级别上调至‘罕见严肃’。请勘探人鱼木切勿擅自行动,务必保护好自己!”
看了回复后,鱼木精神立马郑重起来。
罕见严肃。
这对于平和的花间国而言,从来没有出现过。
甚至委托楼还强调了不要擅自行动,第一任务为保护自己。
鱼木有些忧心,再次向宗门请示,“碧翠庄内平民如何处置?”
很快她得到宗门回复:“请勘探人保护好自己!切勿擅自行动!”
鱼木愣了愣,这个回复强调性很重。直接向她表明,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保护好自己就是了。
这让鱼木再次认识到,这次的血雾事件绝对不只是自己想象范围的情况。
她皱起眉,本来这个时候听宗门安排就行,但她切身参与进来了,就忍不住好奇想要知道更多。
想了想,她再次请示宗门,“血雾事件到底是什么情况?”
等了一会儿,一道神念在她脑海里建立起联系。
“咳咳,小鱼儿,我是执行长老。”
“啊,长老,你怎么能直接跟我神念对话?”
“通过委托简章。这个先不说了。我跟你讲清楚啊,目前关于血雾事件的各区域调查都有接过来。不过说之前,我先给你讲清楚,不论发生什么,一定以自己安危为重,想办法快点离开碧翠庄!”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在碧木坡区的勘探人发现,有一支虚灵脉,一头连接着灵泽之地的养龙山脉腹心龙脉,另一头就连着碧翠庄。轻马栈道区域附近,有一支虚灵脉,一头连接洛河,一头连着碧翠庄。在碧翠庄西北方向四十里左右,有一支虚灵脉正在对准天上的雕琢气太阳。再加之你刚才报告的息膜,我们基本上推测到,再碧翠庄整个大区域下,潜藏着一只未知的凶兽,这只凶兽试图窃取养龙山脉腹心龙脉、洛河水息以及天上的雕琢气。它所释放的血雾只是单纯地在分离气息杂质!我们已经把这件事上报给掌门了,马上就会得出措施来。”
“这!”鱼木震惊得不知如何回应。
“所以,小鱼儿,千万不要冒险,一切以保全自己为主!”
“长老,那凶兽估计有多大啊?”
“就你目前给出得息膜大小,我们初步推测,应该跟照云宗所有的山峰加起来差不多。”
“这么大!”鱼木差点叫出来。
“这还只是初步估计,它整个潜藏在地下,还不知道地下还有没有延伸。”
“那碧翠庄不是遭殃了?”
“哎呀,小鱼儿你就别管什么碧翠庄了,保护好自己才是关键。”
“好吧。”
“就这样,之后还有什么事,我会——等等!”
“怎么了?”
“掌门给指示了,我先听一听。”
神念之音停了下来。
鱼木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几息之后,执行长老的声音在她脑海里炸响:
“小鱼儿快走!离开碧翠庄!马上,离开碧——”
神念之音戛然而止。
周围有那一瞬间一片死寂。
鱼木反应过来,骇然发现周围的血雾已经浓郁到弥盖神念的程度了。她几乎能感到血雾要浸透身上的衣服。
呼——
一阵沉闷的声音不知从何响起。
呼——
声音异常沉闷,异常压抑,响彻在碧翠庄内。
鱼木面色沉沉。她感觉到,这声音来自地底。
像是在……呼吸!
呼——
细微的颤动从地底传上来,簌簌几声响起。
鱼木连忙回头看去,见到身后屋顶上的瓦砾滑落下来。
血雾快要浓稠得像是悬停的雨珠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鱼木脑海里盘旋着执行长老极为夸张的吩咐声。宗门那里发现了什么吗?
快逃!
现在,她脑海里只留下这两个字。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现在,宗门让她快逃。
鱼木陡然惊觉,体内灵气暴动,充斥在身体上下每一寸血肉之中。她的身形如同拉长的弧光,陡然间向远处激射而去。
但行至半程,她猛地停了下来,朝着某一处望去。
那是叶抚住处所在的方向。
人偶还在那里。
鱼木一想起人偶,便没有任何犹豫与纠结,立马折身朝那里掠去。
……
呼——
呼——
呼——
一声又一声,沉闷压抑地响起。
血雾现在浓稠得逼人发疯。忍受不住的游客和看客们撑不住早早就地赶着出去了,而那些坚持在这里,笃信血雾不久后久会散去的生意人以及工人们,在沉闷的呼吸声以及隐藏在血雾里细碎的喑哑声响起后,也压不住恐惧,争先恐后地往外赶去。
但碧翠庄很大,绝大多数人又是普通人,没有修仙者以及武者的速度和体力,根本来不及逃离出去。
意志薄弱的人,还在路上时,就受不住沉闷与压抑,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他们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在被千万只蚂蚁撕咬,心里像是被无数根针刺穿。
这次的血雾比起以往,变化得太快,太过恐怖,以至于他们根本反应不过来。
毕竟,他们只是普通人,是这天底下最弱势的群体。
“前辈……”
人偶探出头,看着外面街道上痛苦挣扎着的人们,苦楚地喊道。
叶抚依旧坐在二楼的阳台,他抬头问,“怎么了?”
“那些人看上去好痛苦。”
“你想救他们?”
叶抚知道,这个问题对人偶而言是肯定的。现在的人偶还持着过去的鱼木的性格与认知。初遇那个夜晚,她敢冒着生命危险要去帮助陌生人叶抚。现在,看着这些人遭受莫大痛苦,依旧想要帮助他们。但是现在,它只是个人偶,没有任何能力。
“我想,但是我救不了。”人偶回过头,悲切地看着叶抚。
“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对你说的吗?”
“记得,而且印象深刻。就是那段话,打破了我的心境。”
叶抚问,“从那段话里,你得知我是个怎样的人?”
“有些冷淡。”
“那你觉得我会救他们吗?”
人偶显得很痛苦,蹲在地上,“我也没法要求你什么。只是问一问,问一问而已。”
“不觉得我很可恶吗?明明有着本事却见死不救,是个无情冷血的人。”
人偶摇了摇头,将门关上。它不敢再听那些痛苦的叫声,“我没有资格评判前辈。”
“你有资格。每个人都有资格评判任何人。评判不是谁的特权。”
“世界上那么多遭罪的人……总是救不过来的。”人偶怀疑似地说着。“我做不到的事,也不敢去冒犯别人。”
“所以,你心境才那么容易被打破。”叶抚摇摇头。
人偶抬头不解地看着叶抚。
“冷血无情也好,古道热肠也罢,都是为人处事的方式,没有谁擅自赋予道德使命的时候,便不能说对与错。你是善良,乐于助人的,这没有错,没有人敢笃定你是错的,不论你会再帮助别人时受到如何的伤害,都是没有错的。但你不坚定,就是因为你不愿意去否定别人,不愿意去改变别人,甚至没想过去改变别人,所以你才那么容易被别人改变。”叶抚不急不缓道来。
“我不太明白。”
“简单说来,这个时候你就应该大骂我不近人情,冷血无情,不是个人。”叶抚轻声道。
人偶显得很震惊,然后缩了缩脑袋,“我不敢。”
“嘴上不敢说,心里还不敢想吗?你就在心里想,叶抚是个混蛋,是个没一点儿人情味的绝情之人,是个见死不救的无德之人。”
叶抚呼出口气,继续说,“但凡那天晚上,你肯坚定自己的想法,质疑我,哪怕只是再心里质疑我的观点,你都不会心境破碎。我的观点只是我的观点,从来都不该是绝对正确的。你就是太容易被别人影响了。”
“我……不理解……”人偶迷茫地呢喃。
“那我问你,你觉得我这种见死不救的行为对吗?”
“不对。”
“那就得了。”
“啊,什么?”
“对于别人所说,你要学会去质疑,且要勇敢地质疑。并不是修为越高,说的话就越对,你懂吗?你不能只是一味地接受别人给与你的观点,你要有自己的立场,坚定不移的立场。”
“如果,我是错的呢?”
叶抚摇头,“在这个秩序没有统一,道德观念没有明确的世界里,没有谁真正意义上做错了什么。”
“可偷人钱财,算计他人总不至于是对的吧?”
“这是你的看法,或许有人觉得这没有什么问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虽然不明白,但我觉得前辈你说错了一些。”
叶抚笑了笑:“哪里错了?”
人偶皱着眉:“虽然我现在说不出来,但给我时间我一定能想明白的。”
叶抚站了起来:“很好,你就是应该像这样,学会去质疑。不要因为我是前辈,就觉得我说的都对。”
“奇怪,真奇怪啊……”人偶一脸苦楚,“这些东西真复杂。”
“修了心道,这些是不可避免的。”
人偶背靠着门,可怜兮兮地问:“前辈真的不救外面的人吗?”
叶抚摇头,“他们死不了的,最多吃吃苦头而已。”
“什么意思?”
“他们要是死了,生灵气息逸散到空中,地下那家伙千辛万苦打造的干净的风水宝地可就脏了。毕竟,人的气息是最脏的。”
“听不懂。”人偶一本正经地说。
叶抚翻个白眼,懒得理它。
虽然不知道叶抚在说什么,但知道外面那些人不会遭无妄之灾死掉,人偶松了口气。有着一颗“赤诚之心”的它,到底是见不得无辜之人死去。
“前辈,你也口是心非嘛。”人偶忽然笑着说。
“什么?”
“哼,明明知道他们不会死,还一个劲儿吓唬我。不就是口是心非嘛,我觉得,前辈要是知道他们会死,肯定会帮忙得。”人偶像是抓住了叶抚弱点一样得意地说。
“你想多了。”
“自欺欺人。之前那个剑修就说明问题了。”人偶一副鄙视的样子,“嘴上说着不是不是,身体还是诚实的。”
叶抚懒得理它。
人偶见叶抚不回复,得意洋洋地顺着门坐了下来。
忽然,它感觉背部脱力,随后门一下子被拉开了。猝不及防之下,它一下子栽倒过去,躺在地上。
它眼睛向上看着,看到鱼木紧张的脸,开心地笑道:“你来看我啦!”
面前忽然躺下来个人,鱼木吓了一跳,瞧着是人偶后,才松了口气。她弯腰将它拉起来,有一种自己拉自己的微妙感觉。
随后,她听到,前面一道淡漠的声音:“好久不见。”
她朝前看去,叶抚就站在二楼,被朦胧的血雾遮住。
格外神秘与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