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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仙游戏满级后全文阅读

作者:文笀     修仙游戏满级后txt下载     修仙游戏满级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四十七章 山水楼之终(完)

    “姐姐怎么看?”

    何依依手肘抵在轮椅扶手上,微微侧着腰。近段时间以来,他腰常常出现持续性的阵痛。这个动作会让他感到舒适一些。

    何瑶认真地将李明廷的请战书看了一遍。她是不愿意将信任交付给这些玩弄权谋的人的,前前后后看得很仔细,仔细到抠字眼的程度。实在是没有发现什么纰漏后,她看向何依依问,“你的想法呢?”

    “李明廷有意邀我共谋,显而易见,他认可我,并且愿意何家借叠云的势。”何依依缓缓吐着气,“而且,他也确定了何家很需要叠云的势,想借由此机会,跟我建立友好关系。”

    “李明廷说着是个明君,但他可是靠着发动定天门政变,弑父上位的,是个狠人。这些玩权谋的,心都很脏。”何瑶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喜欢,“在他们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友好一说,对他们有利便是友好,不利便是敌人。”

    “呵呵,说来,李明廷还是觉得叠云兵力比不过大周,想要我跟着出一份力而已。”何依依说,“不然的话,这封信就不是请战书,而是结盟书了。”

    “你会带兵吗?”

    “不会。但我可以学。”

    何瑶想要对何依依的“学”提出质疑,但她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自取其辱。“所以,你是想要同意他的请求吗?”

    “不然。”

    “那你的打算是什么?”

    “何家借势叠云,自然,我是不希望叠云失败的,希望能够击退大周。”何依依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袖手旁观,但要不要以直接参与的方式插手,就说不好了。”

    “我以为你应该心里有底。”

    何依依笑道,“姐姐高看我了。我肯定也还是有所顾虑的。”

    “也就是说,你现在不打算回应?”

    “嗯,是这么个意思。毕竟身上还有一身伤,总得等伤好了再决定。不然,坐着个轮椅上战场,未免有些瞧不起战争了。”

    “姐姐我其实是不希望你卷进这件事的。比起抛头露面,还是希望你在暗地里,在幕后。”何瑶想了想,说,“像叶先生那样。”

    何依依摇头? “叶先生是真的有底气,有兜底一切的本事? 才能一直暗居幕后。他站在幕后? 给人的压力可比在幕前大多了。但我,说实在的,也就靠着点读书的优势? 出谋划策能行? 但真的做个控局的人? 还差了不少。就像叠云的国运危机,如果离开姐姐,我那些理论都是纸上谈兵,没有何家庞大的资源投入和干净利落的行事方式,很容易夭折在半路上。”

    “你才刚开始? 不要说得已经无路可走了。”何瑶说? “姐姐我游历了大半个天下? 见过无数有潜力的天才。你永远无法根据一个人的现在和过去? 去断定他的未来如何。”

    “姐姐说得很对。所以啊,现在的我? 在大方面上有着或许还算独到的见解,但真的细化到一件事各个小方面上? 还欠缺不少。所以? 继续读书,继续积累才是我当下改做的事。”

    “你能有这样沉得住的认识,很好。”

    “还是多亏姐姐的教导。”

    “好小子,不用来讨好我。你再讨好我,也也没法多给你什么。”

    何依依笑道,“毕竟,最好的都给我了。”

    何瑶无所谓地摇摇头,站起来说,“我要去清算这次在叠云国的消耗了,你好好休息。”

    “嗯,姐姐也要注意休息。”

    何瑶不多留,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去。

    何依依独自一人,皱着眉,思考了好一会儿。他知道,从叠云国决定改变战略,全力作战开始,整件事才算真的运作起来。他现在并没有明确自己在这件事的定位,还需要更多的研究与思考。若还是以前年少轻狂之时,取得如此大的认可与成就后,多半会有些浮躁,但是现在,经历了生死绝境的他,沉着冷静得可怕。

    他不想纵容任何一点料想不到的事情影响整个局面。

    干坐着,一动不动好一会儿后,一阵潮水般的疼痛中断了他的思索。他感受到腰间有一股灼热感,本来就没有知觉的双腿更加死气沉沉,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生机。他右手扶着腰背,从脊柱向两边,传来一种燃烧的毒虫撕咬之感。

    他嘶嘶吸着冷气。

    好痛!

    自从上次伤势发作之后,这种疼痛就时常出现。他对此心知肚明,但一直沉默着,没有给任何人讲起。

    忍一忍,只要忍一忍,就会过去。

    他脑袋抵在桌子上,儒巾束住的头发垂落下来,盖住侧脸。很快,他的额头出现一层细密的汗珠,像是走在雨中。腰间传来的疼痛没有任何减弱,甚至又扩散的趋势,从腰脊开始,顺着脊柱向上,不一会儿,他的背部痛起来,这种痛是那种钝刀子割肉的感觉,并不锋利,但很折磨。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

    刚开始还能忍受,但是当疼痛从背部顺着肋骨传递到腹腔后,他开始觉得呼吸困难,心脏像是遭到挤压,拼命挣扎跳动,每跳一下,就痛一下。这像是无穷无尽的海浪,望不到边际,但从不断绝。

    轰——

    他的上半身再也支撑不住疼痛带来的割裂感与对力量的透支。

    上身一歪,从轮椅上滚落下来。

    随后,他的视线变得很模糊,许久不曾在脑海里想起过的《朝巳》祭祠再次响起来,而且比以前更加尖锐,像是数不清的恶鬼在耳边嘶吼。这种灵魂上的痛楚迅速掩盖身体上的痛苦,将他封闭在什么都没有,失去任何感知的黑暗之中。

    失去了时间与空间距离概念后,他并不知道自己晕倒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再次睁开眼睛时,不远处,穿着黑衣的姑娘,正坐在他的书桌前,安安静静看着书。雕琢气柔和的阳光透过纸窗照进来,将她的发丝点亮,印衬在脸上,是一点淡淡的昏黄。

    “你醒了。”

    第五蔷薇合上书,起身走到床边坐下。

    “我……”何依依喉咙干痒。

    第五蔷薇递给他一杯水。

    “你睡了七天。”第五蔷薇神情寡淡。她一直都是这副样子,穿什么样的衣服,换什么样的发饰都每变过。

    “我的伤。”

    “很严重。”第五蔷薇目光幽幽地看着何依依。

    “多严重?”

    “只比你刚到神秀湖时好一点。”

    何依依吸了口气。

    “也就是说,这一年的治疗,付之东流了。”第五蔷薇不咸不淡地说着。她重新起身,坐到远一些的地方。“跟最开始一样,我只能用我自己的生命气息帮你稳固伤势。”

    “对不起,又让你损耗生命气息了。”何依依不敢看他。

    第五蔷薇语气没变,“你该给自己道歉。”

    “我……”

    “还是说,我该给你道歉?”

    “没有。”

    “何依依,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第五蔷薇像是普普通通地提出问题。

    “我也……不知道。”

    “你昏迷这几天,我没让任何人进来,他们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谢。”

    “为什么要谢我?觉得愧疚吗?不想让别人担忧吗?”

    第五蔷薇的语气没有任何质疑在里面,听上去很平静。

    这份平静让何依依感到可怕。他习惯了将讨厌、生气、满意等任何情绪直接用语气和表情表现出来的第五蔷薇,第一次看到,这么平静的她。他不知道,这是在故意压制情绪,还是说,她已经不想对自己付诸任何情绪了。

    他不敢回答。

    “何依依,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

    “何依依,你以为沉默是很好的手段吗?”

    何依依喘了一口气,“我不理解。”

    “什么?”

    “为什么你会这样。”

    “那我应该是什么样?”第五蔷薇淡淡道,“你觉得你很了解我。”

    何依依哑口无言,他一点都不敢说很了解第五蔷薇。

    “你要是真的了解我,就该清楚我现在最在乎的是什么。”

    何依依知道,她最在乎的是他的伤势。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你很激动?”

    何依依胸膛起伏着,“我知道你在乎什么,但你知道我在乎什么吗!”

    第五蔷薇顿住了,“看样子,我们在乎的不是同一件事。”

    何依依呵呵一笑,“你很失望吗?”

    “别用这种让人厌恶的语气对我说话。”第五蔷薇站起来,声音幽沉压抑,“我不知道你在乎什么,但我知道,你在摧残你自己,你在伤害我在乎的东西!”

    何依依身体一颤。

    “上次你给我的花根本就不是含墨!”第五蔷薇气息开始变得浮躁,“何依依,你利用了我的弱点,你觉得我开始信任你了,不会检查那朵花!”

    “你知道了……”

    “一年,我在乎你的伤势,比我自己任何一件事都还要在乎。我一直以为,这是我们共同要努力的事,争取让你早点站起来,让你早点恢复,让你能够全身心的读书学习。我一直以为,我们的目的都在这件事上!”第五蔷薇咬着牙,“何依依,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何依依面色苍白,剧烈咳嗽起来。

    第五蔷薇慌张地走上前两步,然后又停了下来。

    “如果,我不曾知道你会离开,或许,我现在已经能站起来了。”何依依惨淡地说。

    第五蔷薇愣住,跌跌撞撞地靠着椅子坐了下来。

    “你只是,只是因为我说过你伤好后我就会离开,就做这种事?”第五蔷薇难以置信地看着何依依。这是多么幼稚,多么匪夷所思的回答。

    何依依看向第五蔷薇,他在第五蔷薇眼中看到一种十分陌生的情绪。那是一种很复杂的失望与灰心。

    “蔷薇,我……”这一刻,何依依终于慌了起来。

    “别这么叫我。”说出这句话的第五蔷薇,并不是以生气愤怒的情绪。她看上去很平静,只是,眼中并没有以往的神采。

    何依依拼命地想要从床上坐起来,但是无力的下身让他难以动弹。

    “何依依,我以为我们相处那么久,一些事彼此之间不需细说。”第五蔷薇平日里一直撑起的腰,如同被挂上了山一样的负担,“现在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我只是,不希望你进入战场。”何依依苦涩地说。

    “那不是理由。我不曾经历过男女之间的事,但我知道,与你相处的日子,从最开始的难以接受,变成在神秀湖的厌烦,变成在山水楼的自然而然。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变化,但我清楚,我并不讨厌你,许多时候只是不想被你发现我会在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变化,所以才让自己去讨厌你。”第五蔷薇不咸不淡地陈述着,“你以‘蔷薇’称我,让我感到亲切,因为,只有我喜爱的人才会这么称呼我,而我对你也并不讨厌。我无法承认我喜欢你,但也无法承认不喜欢你。”她看着何依依,眼中没有色彩,“但是,何依依,你亲手摧毁了你给我所有的亲切。”

    何依依听见第五蔷薇的话,只觉脑袋发晕,到最后,几乎都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了。

    “何依依,我一直以为你伤好后,我们会是新的开始。但你似乎觉得,你伤好后是结束。”第五蔷薇问,“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你太悲观,还是我太过理所当然了呢?为什么你会觉得我离开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呢?你若真的不想我走,直接对我说想我留下,或者说想跟我一起走,我大概率会答应,为什么你要用这种方式呢?”

    何依依无法理解。

    何依依难以呼吸。

    何依依心如刀绞。

    何依依无法言说。

    “一种对你我而言,最残忍的方式。我亲眼看着,你我共同的努力,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费尽心思为你制定计划,为你讨取山水楼阵法,无时不刻留意着你,即便明知你伤势不会短时间内发作,也还是每日关注着你。你以为我是希望你快点好,我可以快点解脱吗?你就没有想过,我是希望你快点站起来,可以跟你有更多的相处方式吗?”

    第五蔷薇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说过这么多话。

    以前离开神秀湖后的她,一直以寡言冷淡示人,不想在一件事,一个人身上费太多口舌。

    但是今天,她一直在说,说了很多很多。

    这像是一种压抑到了极致的爆发,也像是对自己在乎之事倾塌后的失声呐喊。

    不论哪一种,言语之间,都无不透露着对何依依的失望,对自己好不容易显露出来的情感的嘲讽。

    这一阵连续的发问后,房间里沉默许久。

    第五蔷薇一直平静地看着何依依。如果说之前的平静是装出来的,那么现在就是她不再想对何依依流露任何情绪。

    何依依无力去反思自己的过错,也没有心思去做出任何歉意得弥补。他沉沦在第五蔷薇对他的“平静”之中,无法翻身。

    许久之后。

    第五蔷薇站起来,站到窗边,轻声开口,似对窗外清光述说,似对何依依的最后嘱告,

    “其实,叶先生给我的任务并不是照顾到你伤好,而是把你送到神秀湖。也就是说,我们到神秀湖那天,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她转过头,轻声问,“何依依,你觉得我没有直接离开你,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什么?

    何依依无法回答,他已经不敢去回答第五蔷薇的任何问题了。

    他只是亲眼看着,第五蔷薇消失在温柔的清光之中。

    再也没有出现。

第四百四十八章 小鱼儿拒绝委托

    连沧国与叠云国接壤的模样像是一个马蹄铁,在这样一个马蹄铁的上凹槽处,是东土以南的中立国——花间国。花间国素有文人圣地之称,当然,这个称号并非是说这里有大的书院、儒家圣人以及文运浓厚之宝,而是这里山水极好,十分适合游览赏景,是十分受欢迎的游玩之地。

    花间国不大,大概就五分之一个连沧国,十分之一个叠云国。国土小,加之一个“中立国”的定位,使得这里很祥和安宁,几乎不受到外界杂乱之事的侵扰。其朝廷统治也深知这个优势,在景点打造上下足了功夫,远近闻名的有多宝楼、泰宁湖、静安山庄、祈愿山、终石塔、投笔池、诗海词崖等等。

    从叠云国明安城,西起沉桥江,乘坐花间国官船漫游八百里,然后顺着玉曲河漂流。在穿过长达五十里的石画道后,花间国就到了。五十里长的石画道其实是养龙山脉西南支脉石画山的一个吃水隧道。花间国有意把自己打造成游玩之地,花了不少财力人力,将这个隧道改造休整成水中长廊,成为叠云国前往花间国的第一个景点。

    五十里长的隧道按理应该是漆黑一片,但隧道壁上被点满了细小的光雾砂石。这些光雾砂石能够吸收灵气,然后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一个光雾砂石的光可能微弱得看不到,但一片连着一片后,便能结成明朗的光道。这使得石画道敞亮一片,但并不扎眼。

    为了不让五十里的行途枯燥乏味,花间国在填充光雾砂石时,特意拼凑成各种各样连贯的形状。站在船上往隧道上壁看去,借由船快速滑行的速度,使得眼里,这些连贯的形状组合在一起,像是在观看两个剑修比试剑术,一招一式很是生动,再配合光雾砂石独特的光晕感,还颇有一种别样的意境在里面,相传便有剑修,在观看完这些连贯变化的光雾砂石后,心生感悟,引来剑劫,随后一举突破,成为渡劫剑修。

    这样的传闻是真是假,没人特意去考证,但不管真与假,每天都有不少剑修从这里经过。

    “越云”号官船上,不少人举头望着石画道上壁,观摩“剑修比试”。不管对修行有没有用,反正看着有趣,消遣时间很不错。

    “叶公子? 叶公子!”

    脆嫩的声音在人群里响起? 像是未变声的男孩。

    有人在一处茶楼喝着茶,听声便回头望去? 见着个十二三岁的半少年郎急匆匆地跑来。

    “慢点,慢点。”

    “嘿嘿。”半少年郎一屁股坐下来? 猛地喝了一口清水。“叶公子,有着落了,身份有着落了。”

    “哦,这么快吗。”听者轻抿一口素茶。

    “花钱办事嘛,花的钱多,自然就快。”半少年郎笑呵呵地从怀着取来一快巴掌大的黑木牌子,“叶堂是吧,叶公子你瞧瞧。”

    听者接过少年郎手里的黑木牌子? 手指轻轻摩挲上面的“叶堂”二字。他的表情瞧不出情绪来,只是嘴角含温,静静看着。

    “叶公子满意吗?”少年郎问,“这是花间国正统身份牌子,也就是说,叶公子你已经是一个合法合礼的花间国人了。”

    “叶堂……嗯,没什么问题。幸苦你了。”

    “嘿嘿,叶公子那么慷慨? 我肯定要做好。”

    “嗯。”

    “要还有什么觉得麻烦的事,叶公子尽管找我,这船上的事啊,我多半都是办得来的。”

    “是吗,小小年纪,本事挺大的啊。”

    “叶公子过奖啦,还是你们江湖客本事大,恣意人生,好不畅快。”

    “呵呵,挺会说的。”

    “嘿嘿,那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嗯,就这样。”

    少年郎动作利索,起身抱拳,随后告别。

    看着少年郎轻快的背影,再看着素茶里倒映着的脸庞,叶抚笑了笑。

    “江湖客……”

    不再被叫做“先生”的叶抚没来由的觉得很轻松,很畅快,像是终于不再有什么束缚了一样。他刮去了胡子,梳理了长发,换了一身着装,俨然已从以前的温和书生模样,变作现在的独行游侠模样,一身干爽利落的行衣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是个先生,再将以前习惯了的温和清闲气质撇去,外人一看,就是江湖客,只是瞧不见佩戴的武器,不知是用剑的剑客剑侠,还是那使刀的刀客刀侠。

    他朝隧道上壁看去,见一招一式以“光雾”的形式摇曳。那些落在船上的光晕,呈现出一种清晨的清爽感,使得五十里长的隧道并不压抑沉闷。

    “小二,算账!”

    叶抚看了看船首方向,见远处有微光后,立马起身。

    “客官,一共二十文钱,请问是使铜钱,还是贝钱?”

    叶抚甩手,排出二十文钱在桌子上,随后迅步离去。

    一刻钟后,越云号驶出了石画道。离开隧道后,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遥遥望去,是青山与绿水。

    花间国到了。

    叶抚深知花间国是一个十分好的旅游之地,自然不会错过任何美景。因为是中立国的缘故,花间国不受到到侵扰,因此山水布局上,并没有其他国家那样的环环相扣,结成金汤之样,而是十分自然随性地有着山水生长。

    一看到,便有一种清爽感,跟着人的心情也要好上一些。

    叶抚依靠在船栏杆旁,放空了身心,静静欣赏美景。许多人来花间国游玩是规划了行程的,要看那些景,走哪条路线,体验什么东西等等。但叶抚向来随性,从不规划这些,走到哪里就看到哪里,碰到什么便体验什么,他有着这样的时间,也不缺乏财力人力,这是最好不过的状态。

    说了花间国是文人圣地,这越云号上自然是少不了各式的文人的。

    叶抚耳边不断传来各样的诗词,见此美景,有此感触,极为正常不过。叶抚虽读过不少书,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文人,几乎不会做有事没事写个诗之类的事,即便是不曾断过的每日记录册,也极少记录诗词文章之类的,大都是一些随笔杂论。把美好的事物与感触放在心里,慢慢发酵,经年之后,再回想起来品尝,是他保留美好的做法。

    有文人敞开了吟诗作赋,自然也就有看不惯文人的人大骂酸腐。自古以来,文人劲儿都是比较极端的东西,爱的人爱得不得了,讨厌的人嗅着便觉得酸麻。

    一边听着人赋诗山河,一边听着人大骂酸腐,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有时候叶抚就觉得,欣赏自然美景之时,人与自然之间那种奇奇怪怪的相处方式也极为有趣。虽不说悲欢相通,但他觉得有任何吵闹,过惯了的清闲日子,这种叽叽喳喳呜呜哇哇的闹腾日子就像是清醇佳酿之后的麻辣火锅一样,滋味丰富。

    出了石画道,在玉曲河上缓速漂流了一个时辰左右,越云号便在最近的港湾停靠了。因为玉曲河再往前就是细小分流,容不下大船,得坐轻舟,所以除了船上的船员以及做生意的人,都下了船。

    因为来人大都是外地游玩的人,所以港湾里有不少专门服务于游玩的游玩团,由人组织着,带领着,介绍着。大多数人选择跟着游玩团一起,有志者志趣相投,便要结伴而行。

    像叶抚这样的只身游历的,要么是各大家游侠,要么是目的并非游玩的人,极少数是真的喜欢一个人四处走走看看的。

    在港湾处,叶抚没花太多时间,毕竟这里只是个中转歇脚的地方,随便休息整顿一下便出发去其他地方了。

    从叠云国到花间国,游玩路线有三种,一是从南向西,绕北回东,二是从北向西,绕南回东,这两种路线,只要肯花时间,看遍花间国山山水水不是问题,第三种则是从东到西,从中间穿过,这种路线便是舍弃一些自然景观,主要游历人文景观。

    叶抚没有专门研究路线,登上观光马车,朝着北边儿便去了。

    这是他一个人的旅途。

    ……

    花间国北边并没有接壤其他国家,而是一片无国之地,被称作“灵泽”,这种地方放在中州被称作道郡。但显然,这个地方不够大,无成郡。之所以不受任何国家管控,是因为这里是大周王朝以南的风水宝地,灵气最为充沛,还是养龙山脉的心腹之地,是南边最接近东土大灵脉的地方,且其地形位处山地,多高峰,少平地,不适合耕种,多生妖物,因此这里成了修仙者聚集的地方。

    上千年的发展下来,这里变成门派林立之地,除了北国之地和大周王朝,东土有头有脸的宗门道派都在这里。这块地方也受到了一些大家,诸如儒、道、墨、兵等家的重视,很早便派出人在这里发展耕耘,比较统一的事,诸大家都只是在这里占了块地,并没有大肆发展夸张,把更多的资源和机会让给了原生于此的宗门。

    照云宗便是灵泽的原生宗门,并且是这里的大宗门,门下弟子遍布东土各地,广播名声。照云宗占据的山头靠近花间国与叠云国的交界处,不远,基本上属于找个无遮挡的地方,一眼望东是叠云,一眼望南是花间的类型。

    一个宗门的运作除了不断招新培育弟子,收集资源,扩张势力范围外,还承担着一定的地方责任。责任分很多种,诸如保护原住民、驱逐妖兽、解决纷争、预警灾害等等。而靠近花间与叠云的照云宗比起其他宗门还有一样责任,就是无偿委托。

    无偿委托是一种积攒宗门气运的方式。照云宗的无偿委托来自叠云和花间,便是每一个委托周期,叠云和花间两国都有委托机会,委托照云宗完成一些事。帮助两国完成委托后,宗门气运会受到两国国运的滋养。

    宗门可以选择不接受,但往往不会这样。毕竟,对于一个宗门而言,发展路上,最难增长的就属气运了,可以说无偿委托是宗门增长气运难得的途径,只要不是太过分的委托,宗门一般都会接受,何况这也还是一个锻炼门下弟子的方式。当然,国家也不会刻意提出刁难人的委托,毕竟委托次数有限,还是做一些实际的事情划算。

    上一轮委托结束,新一轮的委托开始了。

    照云宗专门负责无偿委托的人,游走在宗门各处,给一些弟子们分发委托任务。

    西南遮云峰,年轻稚嫩的少年捏着简章快速奔跑在各式楼塔之间。很快,他来到一处山桃林。现在是叠云大周交战以来的第二个秋天,桃花不到时间开放,这处桃林便是落叶纷飞的样子。

    桃林中间是女弟子们的住处,有个雅称——“清心”。

    清心居里的女弟子们修的是心道、神魂道,最讲究一个心性与意境。因此,手捏简章的小少年进了桃林便打住了步伐,调了调呼吸,使得平稳下来才走进去。男弟子自然是不让进的。

    少年在清心居外面,同守在外面的杂役弟子说,“帮我叫鱼木师姐。”

    “找鱼木师姐有什么事?”杂役弟子惯常问。

    “委托,这次有师姐的委托任务。”

    “好的,稍等。”

    杂役弟子进了清心居,不一会儿,一个身穿墨绿宗门服的年轻姑娘走了出来。她头发束着,两缕穗发从两额垂下,垂至胸前,其相貌清气明丽,眉头端正,眼神沉静,看上去很认真。她看上去很年轻,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气息也是如此,但偏偏有一种不符合这个年纪深沉感,也像是一种郑重其事的认真。

    这份认真给了少年弟子压力。

    “师姐,这个,这是你的委托。”少年将简章递过去。

    鱼木伸手接过来,她手上有很多细小得伤痕,全是直条状,密密麻麻一片,呈现出冲刷状。

    打开简章,鱼木扫了一眼,皱起眉,“叠云国芷兰家族的委托?”

    “嗯是。芷兰家大小姐莫名失踪,芷兰家族经由叠云国官方,请求照云宗帮助。委托楼决定让师姐你、云朗师兄、齐凤师姐、玉幽师兄去完成。”

    鱼木神情微微恍惚,随后眉头展开。她将简章递过去,说:“这个委托我接不了。”

    “啊?”

    “我不是拒绝,你帮我问问,能不能给我换一个花间国的。叠云国的委托,我不太想接。”

    少年一脸难色,小声道,“没有充分理由的话,委托楼恐怕不让。”

    鱼木眨眨眼,手抵了抵下巴,说:“我一到叠云国,心境就不稳定,这算不算充分理由?你知道的,遮云峰的弟子很看重心境。”

    少年依旧为难,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鱼木见样子,就拿过简章,迈步向外去,“走吧,我亲自去说。”她走得很快,几下就走出很远。

    “诶!师姐!”少年又不敢跑,又赶不上鱼木,几下就被落下了。

    清幽的桃林里,少年边走边想,叠云国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居然会让鱼木师姐这么好的人不想去。

第四百一十二章 孤独的灵魂(完)

    城围下的大地在昏沉沉的挂灯下呈现出寡淡水墨画的模样,透着浓郁的凄凉与残破之意。除了出征的时候,一到晚上,山海关外就几乎不会有人出没,些许守关人轮班在城墙上巡视,他们中大多是观测指挥处的人,更加擅长观气、定星,以判断东南极远处黑雾的变化趋势,若有异动,会第一时间反馈给中心指挥处。

    今夜,一如既往的凄凉与残破,不同的是,城墙上多了位将军。

    “符将军,来此有什么吩咐吗?”一名巡视的守关人恭敬地问。

    符檀笑着摇头,“没什么事,就在城墙上走走,你做你自己的事吧。”

    “是,若有吩咐,还请将军告知。”说完,这名守关人不再逗留,按照既定的路线,继续巡视。

    他走后,符檀神情立马严肃起来。她放开自己身周的一切庇护,让存在于这里的气息尽数涌入身体中。她不停地去感受,去寻找那种似曾相识、若即若离的感觉。

    当她从单绿蓉那里听取了一番话后,意识便不自主地想起这个地方,似乎在这个地方有过什么特别关键的事情发生过。所以,她迫不及待地来到了这里。

    感受,去随着意识、情感,甚至是随着她最不喜欢挂在嘴上说的情绪,去感受。就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刻意地去理会,有着身体、意识沉入某种玄妙的状态中,一种无法言说,但能情绪感知到的状态。这种状态,让她脑海中,那个人的身形越来越清晰,之前若只是遥远的一点人影,那么现在便是薄雾中的浮动着的画卷。她要将那个人看清,看清她长什么样。她渴求着看到那个人的正脸,渴求着,从来没有对哪件事像这样渴求过。

    符檀闭着眼,身上还穿着盔甲,脸上还密布着十多天战斗留下的血痕和污秽。她就站在城墙之前,闭着眼,一脚跨出,站到墙上,感受着阴冷的夜风。夜风的每一次吹拂似乎都能够给她带来超乎意识的感知,她逐渐感知到,在某个时间里,某个空间里,曾经有个人,同自己说起这山海关的秘密。那秘密,似乎是说,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所谓圣人可悲可怜的骗局。

    似曾相识……经历过无数次……循环着……

    这些关键的东西全都在她脑袋里了,但不论她如何尝试将它们串连在一起,都失败了。她知道,明明只要自己将它们联系在一起,就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到底与自己发生过什么,山海关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但她就是做不到,无形的,甚至无法分辨是不是无形的力量在影响着,就是无法去触及到那样一个点。

    饶是沉着稳重了几十年的她,也终地因此变得不冷静了,胸腔里的烦闷好似要撕开胸上的伤口一般。这烦闷让她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她从这百米高的城墙上掉了下去。

    呼啸的风拍打耳膜,撕裂般的声音却没有让她惊觉,反而使她忽地意识到,那个人,在某个时候,也曾这样从城墙上跳了下去,而她跳下去的目的,似乎是——

    似乎是……

    “是什么呢?”

    嘭!

    她重重地落在焦褐的大地上,大乘剑修的身体很坚韧。她并没有受伤,反而是把落地的地方砸出蛛网般的裂痕,激起一阵尘雾。城墙上巡视的守关人听到声音,连忙过来视察,但他们朝下面看去时,只看到逐渐消散的尘雾与弥散开的裂痕,不见其他。

    而符檀,在坠地那一瞬间,想通了答案——

    “那个人跳下去的目的是知道了,这里并不是真实的。”

    想通了答案后,她化成一道风,吹走了。她要将这个答案告诉单医师,然后看看得了天衍的百草妖能不能理解“这里一切皆为虚妄”的意思。

    她这阵风重新吹进了辛字一号房。

    而当她稳稳落脚后,却发现,在里面等着她的并不是单医师,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女人,但看穿着也是医师。

    “你是?”符檀问。她显得有些急切。

    女医师说,“单医师她有事先离开了,让我来给将军你治伤。”

    “有事离开?什么事?”符檀皱起眉。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女医师说,“不过她走之前告诉了我怎么治你的伤。”

    “她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女医师眼睛抬了抬,想了想,道,“好像是档案库的方向。”

    符檀一听,大步跨出,拉开门,快步离开。女医师在后面连声追喊,但符檀没有回复,很快消失在后院走廊尽头。

    在前往档案库的路上,符檀显得很疑惑。她无法理解单绿蓉离开病房这件事,而且按照其留言,似乎根本没有说只是去一去档案库,马上就回来的意思。这很不符合单绿蓉的身份,她是医师,而且是出了名的医术高超、很负责任的意识。这种行为不像是她会做出来的。

    符檀越想越奇怪,分析一番后,得出两种可能,一是单绿蓉真的有急事,二就是单绿蓉可能在提醒自己什么,就像之前说起“循环阵法”一样。不提没什么特别的第一种可能的话,第二种可能……如果真的是她在提醒自己什么,是否能说明她与自己脑海中那个人有关系,或者说她其实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似曾相识”、“若即若离”感觉,而这样的话,又为什么要用提醒的方式,而不是直接告诉自己呢?

    她越是想,越是感到疑惑。

    很快,到了档案库,匆忙的到了管事台,向勤务人员询问:“单绿蓉来过这里吗?”

    单绿蓉和符檀都是山海关的名人,勤务人员不需询问,便知是谁,连声说,“符将军,单医师刚来过这里。”

    “那她又说要做什么吗?”

    勤务人员在柜台下找了找,翻出一叠档案册,递给符檀,“这是单医师让我转交给你的。”

    “给我?”符檀看了一眼,立马便知,这是人事档案册。她皱起眉,想,为什么不直接给我,非要通过人转交的方式?她没有直接看,继续问,“她人呢?现在在哪儿?”

    “留下这个后就离开了,至于去了哪儿,我也不清楚。”

    符檀紧紧攥着人事档案册,微微虚眼,“单绿蓉……你到底想做什么?”

    呼出一口气,她打开档案册,入目所见,是一个名字,“奇月”。

    也就是在见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她脑海中电闪一般,忽地想起了,不是似曾相识,而是确切地想起了一件事——自己曾进入过档案库,询问过一个名叫“奇月”的人,但那个时候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她几乎是肯定,自己这被点亮的记忆绝对不是似曾相识,而且的的确确发生过的。

    这让她感到震惊,震惊自己什么时候做了这样一件事,而居然会将其忘掉,以至于需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重新回忆起来。她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颤抖地翻动档案册。上面写着许多字,传达了几件事:

    第一件:奇月失落战场,为符檀所救,受单绿蓉照料;

    第二件:奇月再次与符檀相遇,符檀疑惑其身份,前往档案库探究,无果;

    第三件:奇月于城墙与符檀相遇,同符檀讲述她所知的山海关的悲惨命运;

    第四件:奇月以告诉符檀山海关秘密为代价,请求符檀将其留在山海关。

    一共四件事。

    当符檀看到第一件事时,立马想起自己之前出征时,刚入战场不远,到了某一处,似曾相识的感觉便涌上来,格外浓郁。她知道,自己应该是在那个地方,救了这个叫“奇月”的人,而这个人,或许就是自己脑海中那个模模糊糊的人。

    第二件事则是刚才看到“奇月”名字瞬间时,所想起的那段记忆。

    第三件事。城墙相遇,这令符檀回想起自己之前在城墙上那份浓郁的错失感,以及身体坠落在地时的感同身受。她知道,自己曾同这个叫“奇月”的人在城墙上有过一段很重要的对话,至于那坠地时的感同身受或许并不是自己曾坠过地,而是这个叫“奇月”的人。

    至于第四件事,她并没有确切的感受,但依稀之间有点印象。是她出征前要离开住宅时的似曾相识感,那是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第一二三件事都确定了,那么现在只差第四件事了。

    符檀轻易地察觉到,这所谓的奇月的档案册根本不是在将奇月是谁,而是记录了奇月跟自己之间发生的事。她不是傻子,看到这儿,差不多知道单绿蓉就是在刻意引导自己去知道真相,她甚至猜测,单绿蓉根本不是真正的单绿蓉,或许是谁的投影,亦或者身外化身。

    想通了这些,符檀反而不急了,因为她知道,真相在等着自己。

    “那么接下来……”符檀出了档案库,远望自己住宅的方向,“该去确认第四件事了。”

    夜风吹过,符檀嗅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儿,胸口处的伤口黑雾缭绕,侵蚀血肉。她不由得朝着东北方向望去,似乎那里会出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她知道,“单绿蓉”在自己的住宅里等着自己,等着把这里的真相告诉自己。

    而真相,到底会是怎么样。符檀已然有了有些察觉,“悲惨”、“永无止境”、“秘密”,这些词都在告诉她,真相并非是普天同庆,天下太平,或许会以极其残暴的方式撕开她的认知,不留情面,或许,永远不去知道才是最好的。

    但真相就摆在那里,或许正坐在自己的住宅里,不可能不去看。真相不会因为遮住眼睛,掩住耳朵就消失的。

    她深吸一口气,在黑夜中行进,代表她将军身份的盔甲、长剑与短剑同她一起。

    跨过一条条街道,越过一座座建筑,听着路上的人一声声问候……渐渐地,她觉得那些如同浮云、泡沫一般虚幻,一碰就碎,渐渐地,她感觉身边的一切都在真实……

    知道她忽地推开门。激烈的嘎吱声响起——

    院子里,老树依旧老得不成样子,石桌石凳依旧破旧,侍女依旧唯唯诺诺。只是,多了个人,多了个自己本来不认识,但一见到,就认识了的人。

    “你回来了。”那人笑着说,笑得很好看,如果右眼没有那一道疤痕,会更好看。

    “你回来了。”符檀同样这般说。

    “为什么这样说?”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看来,你知道了。”

    “这得多谢你的提醒。奇。月。”

    “我不叫奇月,我叫秦三月。”

    符檀呼出一口气,忽然觉得很疲惫。她按了按太阳穴,然后走进院子,坐到秦三月对面。她看到秦三月手中有本书。

    秦三月将这本书递给符檀,“先别问,也别说,看看这个。”

    符檀看着秦三月,眼神复杂,各种各样的情绪都在里面。而秦三月看着符檀,眼神很单纯,只有无法言说的沉定感。

    符檀翻开书,一个名叫“南柯一梦”的故事进了她的眼,进了她的脑海,在她的脑海里掀起一阵一点都不跌宕的浪潮。

    老树上残留的树叶越来越少,一片一片凋零,落下。

    符檀安静地看着“南柯一梦”,眼神渐渐从复杂变得沉定,秦三月安静地看着符檀,眼神渐渐从沉定变得复杂。

    直到符檀合上书,这微妙的安宁破碎。

    “梦……一场十数万人的梦……”符檀喃语。

    “惊讶吗?”秦三月问。

    符檀摇头,“不惊讶。”她看着秦三月,“为了让我不惊讶,你做了不少。”

    秦三月笑道,“没什么。”

    “从治伤到档案册,到现在。”符檀说,“当初第一次见到你,我从没想过你是这般。”

    “对我很失望吗?”

    “不,我没有资格对你失望。没有你,我会永无止境地做着同一个梦。”符檀说,“那些似曾相识,那些不断重复着的,循环着的事,将我变成模板一般的人,我却还不自知。你让我知道了,我该感谢你。”

    “将军很善解人意。”

    “若我还是对一切未知,你可以说我善解人意,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所在山海关的一切,便不再是善解人意了,只能说,这是排忧解愁的办法。”符檀微微低眉。

    秦三月眉目闪动,沉沉的。她眼中的符檀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会去怪罪别人,不会去埋怨,只是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同符檀相处的时间加起来有十数年,对符檀的好感早已嵌入她的骨头。

    “把这么残忍的真相告诉你,你真的不觉得我很没趣吗?”秦三月说,“你若不知道这些,会一直重复同一个梦境,彼此之间没有联系,不会感到枯燥,不会觉得无趣,会一直做着自己的事。而现在,你知道了真相,还能这样下去吗?”

    “我承受过许多痛苦。”符檀轻轻说,她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并没有说承受过什么痛苦,她不会去向别人倾述痛苦,不想让别人为自己感到悲伤。

    但也只是这样一句话,能让秦三月感受到符檀的心。

    符檀问,“这是一场梦,你在这个梦境里待了多久?”

    秦三月说,“二十年。”

    符檀勉强一笑,转而低沉地说,“也就是说你循环过一百多次。”

    “是的。”

    “比起我,你才更有资格说感到痛苦。毕竟,你一开始就知道循环的事实。”

    “痛苦过,但也很快乐。有单医师、文公子、小可儿,还要将军你,有着许许多多的人在这里。我认识了许多人。”秦三月说,“每每感到痛苦了,我就会想,在下一次循环,我可以以不同的方式去重新认识你们。这让我感到快乐。”她笑着。

    “但你认识我们二十多年,而我们只认识了你两个月。旧颜新意总归不好受。”

    秦三月摇摇头,笑着说,“不会啊,你恢复了那一百多次循环的以及,不就意味着你也认识了我二十多年吗?我们已经一样了。”

    符檀愣愣地看着秦三月,然后呼出口气,“也只有你,才会这么想了。”

    秦三月笑着,没说话。

    她们都沉默了,不是因为没什么话说,而是许多话,都在无言之中传达给对方了,毕竟,认识了二十多年,是老友。

    过了一会儿,符檀还是问了出来,“这次来,什么时候又走?”

    秦三月神情有些不自然,“不会待多久吧。”

    “那什么时候又来?”

    “大概,或许……我——”

    “不会再来了吧。”符檀笑道。

    秦三月一僵,看着符檀的笑,忽然就没了自信,没了动力,低着头,点了点。

    “你是来同我告别的,而且,只是同我告别。”

    “为什么这样想?”

    “因为你只让我知道真相,没有让其他人知道。”

    “你怎么知道?”

    “感觉。”

    “感觉……”

    “是啊,毕竟,我们认识了二十多年。”符檀笑道,“还有什么是不能用感觉回答的吗?”

    “符姐姐……”秦三月声音有些颤抖。

    “这是你在第一百二十五次循环时对我的称呼。”

    “你还记得。”

    “当然。那一次循环里,我们相处时间最长。现在想来,也是记忆最为深刻的一次。”

    秦三月抿着嘴,不敢去看符檀的眼睛。她不想看到那眼睛里是什么样的情绪。

    “只同我告别,意思大概就是,以后不会再有我了吧。”

    “我——”

    “你曾同我说过很多次,我跟你一位师姐长得一模一样,现在想来,我大概就是她的某一个前世。”

    “不!你不能这样说,你应该说她是你未来的某一世!”秦三月有些激动地反驳。

    “你对这句话记得很深。”符檀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

    “我……对不起。”

    “我们十多万守关人都是梦境里的神魂,而你,你大抵是要把这些神魂接引出去吧。”

    “你猜到了。”

    “是啊,你能随意变成单绿蓉,能随意引导我去知道真相,已然说明,你能控制梦境里的神魂。你以前许多次告诉我,山海关是个悲剧,你希望能够为其善终。现在,你就做着这件事吧。”

    “……”

    “你能轻松地把每一个神魂接引出去,然后让他们进入轮回。而我,不能。因为,你的师姐还存在于外面的世界,我出去了,有可能取代她。”符檀说。

    秦三月听着,十分委屈地说,“我并不是觉得你不如师姐重要!我没有这样觉得!”

    “能看见你发脾气,真是难得啊。”符檀笑着说,她伸出手,握着秦三月的手,“当然了,我不会这样想你。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姐姐……”秦三月颤抖着说。

    “真是亲切的称呼啊……我有十多个弟弟妹妹,但是他们从没叫过我姐姐。”符檀笑道。

    “我……”

    “三月,你应该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我希望曾为山海关奉献过力量的每一个人,都能被视为英雄,而不是埋葬在历史的尘埃中,做着不切实际的美梦一次又一次。”符檀虚望着远空,慢慢地,悠悠地说着,“你实现了我的愿望。你把他们每个人都带了出去,给了他们新生。你已经够好了。我毕生所求,得以如意,便是死而无憾……”

    秦三月终于忍不出,两行清泪落下。

    符檀伸手,为秦三月拭去泪水,“别哭。不要觉得我死了,你若记得我,我便一直活着,活在你的脑海里,也是活着。”

    “那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

    “一样的。”

    “不——”

    “是一样的。三月,那是一样的。我是符檀,不是你的师姐,是活在遥远的过去的符檀,无法取代你的师姐,我也不想活在外面的世界里。”

    她温柔地说,“三月,就让我活在你的记忆中吧。”

    “这对我不公平……你让我一个人承受痛苦。”

    “那,就不公平吧。”符檀洒然道。

    秦三月哭着,将符檀抱住。

    符檀轻轻地拍着秦三月后背,像安抚孩子一样。她知道,让秦三月做出这种取舍很难,所以需要自己给她一些安抚。

    “三月,你接引了多少人了?”

    秦三月低声说,“只有你还留在这里面了。他们都出去了。”

    符檀笑道,“你真的很厉害啊。”

    “只有你啊……”

    她们相拥,在这寥落的院子里,进行最后的道别。

    直到夜凉如冰雪。

    “好了,三月,够了。结束这一切吧。”符檀轻轻地说。

    秦三月看着符檀的双眼,已然从里面看不到任何别样的东西,只有满足与如愿,或许夹杂着一些不舍,但那一定深埋在眼中。

    “走吧。”

    秦三月咬着牙,依依不舍。

    “走吧,三月。”

    “……”

    “走啊!”符檀忽然大声说。

    秦三月身体猛地一颤,被吓到了。她转过身去,捂着眼睛,就要离去。

    “喂!”后面传来声音。

    秦三月回头。

    “接着!”

    符檀将长剑与短剑扔给秦三月。

    秦三月握着长剑与短剑,看见符檀转过了身,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

    她是将军。

    秦三月抹一把泪,眨眼间消失在这里。

    独留符檀孤独地站在老树下。

    山海关所有的神魂筑成一片星海,此刻,其他所有的星星都已然黯淡,独留一颗发着光——

    那是,孤独的灵魂。

第四百一十三章 戴面具的女人(一)

    透过薄薄的纱窗,向外面看去,是星汉灿烂。那些星辰,每一个,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放着光,直到烛灯逝尽的那一天。那些星辰,倒映在秦三月的眼中。

    她满眼都是星辰。

    怅然地坐在书桌前,秦三月蹙着眉,时不时抬一抬眼睑,不让那些女孩子气的东西流下来。雪见兰摆在书桌角落,不同以往,缓缓摇曳着,饶有柔动的感觉,似在向她传达一丝安慰。

    良久之后,所有的不舍、伤心、自责与无奈,化作一声叹息,从她口中吐落。

    “想哭的话,就哭吧。不会有人笑话你的。”她身后传来声音。

    她略微回头看去,见叶抚站在门口,表情淡然。她牙齿咬着嘴唇,转过身,低着头,显得委屈地说,“老师你应该先敲门再进来的。”

    叶抚沉默片刻,说:“对不起。”

    “不至于。”

    叶抚其实理解,秦三月话意倒不是真的是“先敲门”,而是说他让她接引《南柯一梦》神魂前,应该先告诉她会发生这种事的。她也没有怪罪,多少还是觉得自己无法两方面都照顾到,有一些自责与无奈。她显得委屈,也只是显得,归根到底,还是在怪罪自己。

    “现在……现在胡兰应该更容易找到师姐了吧。”

    “等红绡命星升起,就可以了。”

    “要多久?”

    “或许还要一段时间。”

    “会在哪儿升起?”

    “东南方。”

    秦三月幽幽抬起头,朝着东南方看去,先是没什么表情,片刻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震惊得睁大了眼,张嘴看着叶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未来的路,还有许多坎坷。”叶抚深深地看着秦三月。

    秦三月低着头,紧握拳头片刻,松掉,吐一口气说,“有时候,我怀疑老师你是故意把我们三个收作学生的。”

    “任何偶然,都是一种玄妙的故意而为之。”

    “或许,我应该怪我生错了年代。”

    “代代如此,年年如此。”

    秦三月转过身,面对着星河,低声说,“我不想做你学生了。”

    “现在还太早。”

    秦三月背对着叶抚,没看到叶抚看她时,眼中闪过的一丝不忍。

    “我已经长大了,许多地方,我这个年纪,都开始张罗亲事了。”

    “你还没有长大。”

    秦三月低沉着肩,失去了反驳叶抚的勇气。在长没长大这件事上,似乎晚辈总是没有理由去反驳长辈。她晃了晃头,撇开那些莫名的念头,向着叶抚,翻手,两道光芒泛动,随后,她手中出现一柄长剑,一柄短剑。

    “老师,我想知道,为什么我能从山海关梦境中把这两样带出来?”秦三月疑惑地问,“那不是虚幻的梦境吗?为什么能具现?”

    “因为它们不是器物,而是生命。”

    “生命?”

    “在很久以前,炼器师有一支比较特殊的支脉,他们能够把气运,诸如文运、武运、仙运,甚至是国运,炼作神魂,形成具备生命但不具备意识的存在,通常我们称这种存在为僵鬼,亦有僵傀之说。无形有命,有命无意,可躲天灾,可避五衰。便是形容僵鬼的。”叶抚说,“而你手中的两柄剑,就是僵鬼。”

    “无形有命,有命无意,可躲天灾,可避五衰……”秦三月喃喃,看着手中的长短剑。

    “这是符檀送给你的吧。”

    “嗯。”

    “好好珍惜,这可能是世间唯二的僵鬼了。”

    “唯二?”

    “僵鬼本就是不被容许的存在,是超脱规则的东西,自然是要被规则排斥抹除的。”

    秦三月又一次听到“规则”二字,不由得问,“规则,到底是什么?”

    “你所见,水往低处流、一年有四季、生老病死、长成、所想、所感、所言、所闻……一切,皆为规则。”叶抚说,“换句话说,‘有’是规则,‘无’也是规则,只有——”

    秦三月听得脑壳痛,张了张手掌,“别说了,别说了。我是个笨蛋,别说得那么复杂啊。”

    叶抚笑了笑,“随你吧。”

    秦三月努努嘴,看着长剑短剑问,“那这两样,我到底该怎么处理呢?”

    “既然是符檀的遗物,你收好便是,当然,也可以当你的兵器。僵鬼的攻击是没法规避的,毕竟超脱了规则。”

    “可我又不练剑。”秦三月嘀咕道。

    “练剑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算了,要御灵,还要学阵,我怕我练不过来。我收着就是了。”

    “一切看你怎么处置。”

    秦三月想了想问,“既然僵鬼是以气运等等所炼,那么这长剑短剑呢?老师知道吗?”

    “国运所炼。”

    “国运啊,我记得符将军是大夏帝朝的公主。不会是大夏的国运吧。”

    “便是。曾经的大夏是唯一的帝朝,占据了天下九分国运。国运如虹,用其国运来炼僵鬼,也不意外。而且,符檀或许没告诉你,她是大夏之魂。”叶抚说。

    “大夏之魂?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是大夏的继承者。”

    秦三月顿了顿,“但既然她是继承者,为什么大夏任由她死在山海关?”

    “任由?”叶抚笑了笑,“你觉得是任由吗?难道不是根本就不知道她会死在那里?毕竟,山海关在最后的封闭期,用上了南柯一梦,遮蔽了外面人的视线。”

    “难不成,是有人想要符将军死在那里?”秦三月震惊道。

    “山海关是个局,符檀身在局中,若无他人干涉,依照如日中天的大夏的本事,不可能救不了她。”这番话,算是默认了秦三月的发问。

    “可是,照老师你说,大夏鼎盛至极,又有谁能算计得了呢?”秦三月有些疑惑。

    “大夏曾经所在的高度,是现在的帝朝无法比拟的。那样层次的帝朝的帝位,没有人不觊觎。”叶抚说,“自然地,也有人不希望大夏一国独大,无法正面击溃它,那么就从内部将其分裂。”

    “分裂?”

    “一个帝朝,失去了魂,自然就凝聚不到一起去,不论是从现世还是象征意义上。”

    “所以,符将军之所以会死,极大程度是因为被谋害了?”秦三月想起之前在梦境里,符檀曾写过一封信,向大夏汇报山海关的情况,但结果并没有收到来信,或许,那封信被别人拦截了,根本就没有送到大夏。

    叶抚点头,“这大概也是一种不幸吧,身为大夏之魂的不幸。”

    “是谁!”秦三月忽然迫切起来,“是谁害了她,老师你知道吗?”

    叶抚淡然看着她,“怎么,你想给她报仇?”他的语气,他的神情都透着无形的威严。

    秦三月极少从叶抚这里感受到压迫性的威严,这使她立马意识到,自己做错事了。她不由得低下了头。

    “我告诉过你许多次,不要脑袋一热,就给自己增加一些莫须有的压力和目标。”叶抚带着训斥的语气,“你和符檀感情很深,不希望她死,这是人之常情,但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只是从我这儿听了只言片语,加上一些自我猜测,就想着要去给她报仇?讨回个公道了?说好听点,你是重感情,说难听点,就是意气用事!”

    “我不希望我教出来的学生是个意气用事的莽夫。”叶抚严肃地说,“我同你说了那么多,难道你意识不到符檀之死绝非个人恩怨问题,而是牵扯到一个帝朝,甚至天下格局变动的秘密吗?你但凡冷静一点,都能意识到这一点。”

    秦三月老老实实地接受批评,没有顶嘴。被叶抚一番批评后,她冷静下来,的确是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都没有去好好思考分析,实在是不应该。

    叶抚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张嘴又觉得也不应该给刚失去了挚爱之人的秦三月那么大的压力。他语气便轻缓了下来,“总之呢,我还是希望你能做好你自己的事,等有能力了,再去探寻那些秘密吧。”

    “多谢老师指正。”秦三月连连应声。

    叶抚便转身,向外面走去,边走边说,“还有几天,就要到东土了。”

    “哦。”

    叶抚走后,房间里便只剩下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很安静,而很安静的时候,就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丝寂寞、孤独。

    秦三月坐着,脑袋轻轻贴在书桌上,望着星河,想要试着,去感受符檀的孤独。

    但,人与人的悲欢总是,不尽相同。

    历时七十二天,共计接引《南柯一梦》神魂十二万三千五百七十四道,魂碎一道。

    ……

    自云舟驶入一片阴沉沉的天空,再也没见到太阳起,大家便知道,现在已经进了东土的围海,不久后,就要驶入东土上空。在甲板上,遥遥朝着东边望去,目力极好的话,可以看到那边细雪飘扬的样子,那里就是东土了。

    不同于去年冬的雪,现在的雪小了许多,也不再那么猛烈。可这依旧是极其反常的气候,毕竟现在是九月间。以往,整个东土,除了极北的雪山带可能会下雪,没有哪个地方会在九月下雪。即便现在居住在东土的人大都已经习惯了,也仍旧没有改变这并不寻常的事实。

    云舟上一间厢房里。秦三月提着笔,点了墨,在最后一个字上着落,随后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肩膀微微低了低,嘴里喃喃,“终于完成了。”

    她束净笔墨,收好纸具等等,招来一道吹墨风,将纸上的墨迹吹干。桌子上,几百张纸哗啦啦地颤动起来,在吹墨风的吹拂下,尽数收束整齐。

    秦三月满意地笑了笑,捧着这一大叠写满了字的纸,轻快地出了门,来到叶抚的房间,咚咚敲响。

    “进来。”

    秦三月应声推门而入,边走边说,“老师,新书写好了!”

    “关于山海关的吗?”

    “嗯嗯。”秦三月坐到叶抚对面,看了看叶抚手上的东西,顺嘴一说,“啊,老师你又再雕刻那些东西啊。”

    “闲着嘛。”叶抚收了伙计,伸伸腰,问:“还顺利吧。”

    “嗯,比洹鲸志顺利一些。”

    “准备起什么名呢?”

    秦三月没答,反问,“老师不先看看吗?”

    叶抚笑道,“你写的东西,自然是好看。我打算等印刷了,买本珍藏的,好好看看。”

    “不带这么夸人的。”秦三月听来,总觉得叶抚是在打趣她。她接着说,“书呢,分为三个部分,一是我在山海关废墟所见所闻,就是看到的那些巨兽之骨啊,战斗的残余场景猜想啊之类的;二是我在梦境里所见所闻,跟他们守关人的相处,以及我在书库和档案库里看到的关于山海关的记载,三是山海关被隐藏的真相。”

    叶抚点点头,“不错嘛,框架很合理。只是,我比较关心,你是用什么方式揭露秘密的。”

    “我之前也想过,本来打算开门见山的,但是想了想,似乎大家都不怎么能接受太过直白和坦露的东西。”

    “是的,真相往往不被人接受,因为那与被接受的常识相悖。大家还是喜欢看被人粉饰过的美好珠帘。”

    “所以,我还是打算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去揭露,让那些喜欢细读和研究文字涵义的人去猜,猜我到底想表达什么。”

    叶抚笑问,“为何这么想?”

    秦三月眨眨眼,“人嘛,都是很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比起你告诉他们的真相,他们更愿意相信通过自己努力挖掘出来的东西。这大概是人本能的排他性吧。所以,我就把真相隐藏在故事里,去满足他们的发现秘密的成就感与自我中心感。”

    “懂得挺多的。”叶抚有些诧异。

    “在山海关梦境里待了二十年,不知道干什么的时候,就只有钻研这些。”秦三月说,“也多亏了单医师,帮我完成了不少猜想验证。”

    叶抚笑着打趣,“或许,让你再轮回个几百次,你就是文学、通性行为学、泛性普理哲学等等方面的大师了。”

    “那我会在成为大师前,先疯掉的。”秦三月说着,警惕道,“老师你以后不会偷偷地又把我扔进山海关梦境那种地方吧。”

    “怕了?”

    “怕了。”

    “你倒是实诚。”叶抚摊摊手,“说实话,我也怕。毕竟,永无止境的轮回确实很折磨人。”

    秦三月牙齿咬得嘎吱响,“老师你知道折磨人,还把我扔进去,就不觉得惭愧吗?”

    “当然不惭愧。你是我的学生嘛。”

    秦三月努努嘴,撇过头,小声嘀咕,“我不想当你学生了。”

    “你又来了。”叶抚摇摇头,“算了,不闲扯了。想想吧,这本书你打算叫什么名字?”

    “三十三号记录员。”

    “噗——”

    秦三月瞪大眼,“老师,你笑我!”

    叶抚板着脸,“没有笑,哪儿笑了。”

    “你明明就有在笑!”秦三月急着说,“你以前从来不取笑我的!就算我以前字写得丑,文章写得烂,修炼也很笨,你都不取笑我的!”

    “我只是想到了好笑的事情。”叶抚站起来,越过秦三月,“碰巧,碰巧。”

    “什么好笑的事情?”

    “你的书名取得真……棒!”说完,叶抚笑着大步走了出去。

    秦三月愣了好一会儿,才狠狠跺了一脚,边喊着,“你就是在取笑我书名取得丑!太过分了,居然还笑得那么大声!”,边追上去。

    云舟驶入东土空域,随着漫天细雪与轻快笑声。

    一路追到甲板上,秦三月看见叶抚站在边栏处,静立远望。她瞧着那安静的背影,心里一下子安宁下来。不着痕迹,她站到他身边,同样静立,同样望远,想着:

    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又要见熟悉的人。希望,一切还是最初的样子。

第四百一十四章 戴面罩的女人(二)

    如果说鲸肚城是东土最大的海港口,是最大的船坞制造地,那么绘枀城就是东土最大的空港口。除了前往北国之地以外,几乎七成以上的来自中州、北原以及南疆之地的大中小型载人飞行器具都会在这里停靠。这自是有着优势的。

    绘枀城呈“倒凹口”,两边皆是扎根很深的死山山脉,死山产生的破衰领域笼罩了方圆数千里,使得这里基本没有大型飞兽出没,也不会出现灵气爆等危险现象,且独特的地理环境极大程度上冲散了飞行器具降落时从空中带下来的弱灵气旋,在减少消耗的同时还能降低风险。

    自然而然,这样一个地方是最佳空港口,基本天然而成,无需人力消耗。

    每天有许多的大中小型飞行棋局降落于此,东土境内的较多,一般都是从其他地方过来转乘的,其次就是中州来的多了。今天依旧,清晨,一艘云舟迎着东边升起的初日,逐级降低速度,裹挟着一大团弱灵气旋,以及一些残余的雷暴,冲进绘枀城的范围。灵气旋在冲入这片破衰领域后,以着极快的速度逸散,雷暴也被底下海浪以及周围的死山所吸收。消除了一切危险后,云舟降落在绘枀城后面的接引地上,被巨大的接引器笼罩,在阵法的推送下,像巨型陆行车一样,滑行到后城区。

    伴随着缓停的碰撞声,云舟内部响起管事处的通告声,告知乘客,云舟已经抵达东土。

    秦三月换了身冬天的衣裳,手肘挽着一件雪披,最后看了一眼房间,确认东西都收拾好了,呼出口气,便出了门。

    叶抚已在外面等候。

    “老师,久等了。”秦三月小跑着过去。

    叶抚看了她一眼,说,“现在是九月,用不着穿那么厚。”

    秦三月顿了顿,“可外面在下雪啊,我看了看,还挺大的。”

    “下雪是在下雪,但气温嘛,还是九月的气温。”叶抚说。“这雪可不是什么寻常的雪。”

    “那我就不明白了,明明下着雪,怎么还是九月的气温呢?”秦三月嘀咕着,朝着外面走去。

    叶抚跟在她身后。

    从正通口向外,他们很快到了外面。踩在停靠台上,秦三月望天,一面看着东边升起太阳,一面又瞧着不算小的雪不急不缓地落下。至于气温,果然同叶抚说的,是九月的气温。

    绘枀城位于东土南,是合建城池,不归任何国家管辖,上接大周疆域,右靠阜南国,下临连沧国,是正儿八经的南方,一条线划过去,刚好被养龙山脉阻断,北边儿雪山接平原形成的冷流下不来,基本要等十一二月才会进入冬天,现在九月,是彻头彻尾的大热天。

    秦三月表情十分精彩。她觉得这太怪异了,哪有下着不小的雪,还顶着艳阳天的。

    因为不修仙的缘故,撇开了精怪等等,她就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哪能受得了大热天里穿冬装的。不一会儿,额头上就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来。她是想着召两道精怪降降温,但想着那未免太过招摇了,很吸人目光。换衣服,又不可能当着那么多人面换,再说了,冬装本来穿着就麻烦,脱下来也很麻烦,得脱个半光才行,她哪有那脸做这般事。

    就只好闷着,催促着叶抚快点找个落脚的地方。

    进了城后,秦三月才发觉大街小巷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穿着冬装,这着实很招人议论。几番迎着人目光下来,她便觉得浑身不自在,表情更加精彩了。叶抚跟在她后面,面带着笑意,一脸风轻云淡,好不畅快,这在秦三月看来,可恶极了,觉得那句话说得对极了——“痛苦与快乐总是同时出现的”。

    她一边埋怨叶抚不早告诉她不需要换冬装,一边咬牙切齿地等下次叶抚出丑了,她也要哈哈大笑,还要贴在他耳朵边上哈哈大笑,笑得没心没肺那种。那样才解气。

    这般怨气直到找到落脚地,秦三月换回了夏装才消散。没有比穿着冬装到艳阳天下走一圈再换回夏装更加令人爽快的事了吧。

    折腾完这些后,师徒俩很享受生活地,找了个茶馆,坐着,品着茶,看着戏,探讨起了接下来的行程。

    “我要去把书寄给坊刻,看看能不能印刷。”秦三月手指点点敲打着茶杯,茶杯发出清脆的声音。

    “然后呢?”叶抚目光落在戏台子上的戏子身上。

    秦三月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蹙着眉纠结了一会儿,说:“我就不回黑石城了吧。”

    叶抚没有看着她,点点头,“可以。”

    秦三月抬头看着叶抚侧脸,咬了咬牙。她看上去不太高兴,但也没说些其他话,“之前说了,想要闭关一段时间。”

    “嗯,我记得。那时候你说打算闭关时,再整理你这本书。”

    “但是,我在云舟上,就以前做好了。”

    叶抚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她,笑了笑,“是觉得自己可能会闭关一段时间,但是想让世人早早知道山海关的事吧。”

    被猜中心思,秦三月不由得低了低头,“嗯。但是……但是……”

    她说着一个“但是”,却没有后话。

    叶抚抿了口茶,轻声说,“但是你话的重点是会闭关一段时间。”

    再一次被猜中心思,秦三月脑袋低得更低了。她希望叶抚对她说一些话,但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在担心着什么吗?”叶抚问。

    秦三月想要摇头,但是一想来,发现自己似乎的确担心着什么,但那只能在脑袋里想想,要用语言组织起来,再说出口,不太容易。

    见她不说话,饶是叶抚猜到些什么,也没有替她说出来,而是不着急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戏台子上的《玉马行》唱完了,秦三月才幽幽地说,“万一我一下子就闭关好几年的话……”

    “嗯,然后呢?”

    “好几年过去了,我或许都到二十岁了。换了一副模样,再出关的话,外面,我,都不一样了。”秦三月说得有些不清晰,她似在单个字或词里面放了些更深的意思。

    “总还是要变的嘛。”

    “物是人非,总没法儿让人放心。”秦三月别过头,“几年过去,会发生太多太多事了。我那个时候就已经是成熟的大人了。也不知道,几年里,老师你又会有什么变化,黑石城,里又会是什么变化。”

    “几年过去了,如果真的变了,那么是我们变了,还是你眼中的我们变了?”叶抚问。

    秦三月说,“大概,是你们变了吧。事物的变化是客观的。”

    “但那是你认识的客观,是你主观上认为的客观。”叶抚说,“只有你在意识里,给我们描摹了画像,才会意识到我们的变化。”说着,他指了指台上的戏子问,“台上的戏子比我们刚来有什么变化?直接回答我,”

    秦三月瞧了瞧,一下子顿住。

    叶抚说,“看吧,你回答不上来。现在,你再试试用御灵的方式去推演。”

    秦三月点点头,在脑海里捕捉变化痕迹,去推演先前发生的一切,一会过去,她说,“戏子数量从四个变成了五个,左边的换了身衣服……”

    她一五一十地把变化说了出来。

    叶抚听完后,笑道,“正确。这很显然地表明了,你在脑海里给他们描摹了画像,才会意识到他们的变化,若没有描摹画像,你根本意识不到变化了,但变化的确是客官存在的。所以说,主观认识客观,是基于一定目的的。”

    秦三月听得模模糊糊的,“也就是说,我是对你们抱有目的,才会去认识到你们的变化?”

    “换个好听的说法,你就是太在意我们了。”叶抚手落在茶杯上,笑吟吟地看着秦三月。

    秦三月又一次被猜中心思,想要躲开叶抚目光,但她忽地一根筋儿一拧,直勾勾地看着叶抚,丝毫不躲闪目光,盯着目光的压力,鼓起勇气说,“我又没有错!在意你们也没有错啊!我就是怕我出关后,你们都变了,跟现在不一样了,我就没法儿像以前那样跟你们相处了嘛!几年不见,感情就淡了怎么办?万一我修炼,练得着迷了,变成个死脑筋怎么办?万一你们发生什么事儿,性情都变了怎么办?”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带着情绪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变大了,引得周围人侧目。

    说完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严重失态了,变成了个脑袋直直的任性傻姑娘,尴尬得想要钻到桌子底下去。但面子这东西,人人都爱,她也不例外,既然那么一番话都说出来了,撑破头皮也要硬顶着。她就使劲儿咬着牙,盯着叶抚。

    叶抚瞧着她,没有第一时间说话,只是瞧着她。秦三月被这样瞧着,愈发没有勇气,渐渐呈现出疲势了。

    然后,叶抚才轻轻说,“我也没说你错了啊。”他笑道,“有人在意我,我自然是挺高兴的啊。”

    这两句话,彻底击穿了秦三月的“厚脸皮”,她脸一热,手臂一捧,头一低,脸埋进手臂里,两只脚安分不住,踢踏起来,嘴里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声音。

    却不待她缓过神,变得正常,叶抚便起身,从她身边经过,“该走啦。”

    秦三月瞧着叶抚大步离去,一边儿在心里抱怨,诶这怎么不给人缓一缓啊!一边又赶着趟子,捂着脸追上去。

    到了大街上,才赶上叶抚的步伐。秦三月一手抓住叶抚袖子,喘着气说,“不要走那么快啊。”

    叶抚背着手,笑道:“得去赶车啊,早点去君安府。”

    听到“君安府”三字,秦三月表情就变了,因为那里就是她要闭关的地方。她幽幽地说,“所以,老师你是想让我早点闭关吗。”

    “是的。”

    秦三月咕哝道,“是嫌我烦了嘛。”

    “不用我嫌你烦,你自己都快嫌你自己烦了。”叶抚说。

    秦三月无言反驳。“对不起。”

    “不至于如此。人有些情绪很正常。”叶抚走在前面,不急不缓说,“我没法儿去安慰你了。你也不应该需要别人的安慰,这条路上本就如此,越长大,越孤单嘛。”

    “这样啊。”

    秦三月望着天上的雪和艳阳。

    她从来都不是多愁善感的人,闭关的分别,几年见不到叶抚等人,也并不会让她多么难过。她只是忽然懂得了一件事,让人难过的不是跟别人分别,而是她在长大,在逐渐认识到成年人的世界,要同还是小姑娘的自己告别了,长成了大姑娘后,就不能像以前那样,躲在老师的背后,要学会一个人去面对世界了。

    “真不想长大啊……”

    但怎能不长大呢?

    ……

    君安府,何家。

    中庭的一间会客室了,侍女为叶抚和何瑶倒上热茶。腾腾的热气颇有意象地缭绕出具有美感的样子来。

    “叶先生,三月的事已经安排好了。枫林宛那处地儿就作为她的闭关之地了,我已经把那你封锁了,没有我的密令进不去。”何瑶脸上挂着微笑,不急不缓地说。

    叶抚笑道,“麻烦你了。”

    跟之前想比,何瑶变化了许多。之前的她只是强势与果决,现在多了一些成熟,与一种老谋深算的感觉。当然,这也与她的身份变化有关,虽然上次继位失败,还不是名义上的家主,但实际上,何家现在基本是她在掌权。这个女人,终究是为了一些东西,放弃了一些东西。

    “不至于,三月是个好孩子,我巴不得她来呢。”何瑶看着依旧是很年轻的,但也确实像老谋深算的人。这种感觉装是挺难装出来的,叶抚只能说或许她确实很适合当家主,一如之前何家所希望的那样。

    “总归是会添一些麻烦的。”叶抚笑道,“若有什么需要,也还请告知。虽然我只是个教书的,但力气也还是有一些。”

    何瑶摇摇头,“叶先生你大可不必如此。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什么人情相关、利益相连的事。你对依依,对我,以及整个何家帮助莫大。而我私人上,的的确确也是很喜欢三月这孩子,依依也视她为好朋友,自然,不会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她继续道,“就算是撇开这些,我相信,三月在何家闭关,反而是何家占便宜。”

    “哦?为什么这么认为?”

    何瑶略微蹙眉,“感觉吧,三月给我一种身在凡尘,却又超脱凡尘的感觉。”她打趣地笑笑,“叶先生倒不如觉得是我希望跟三月这样优秀的孩子建立不错的关系。”

    叶抚想,何瑶不愧是能担当得起整个何家的人,看问题看得明白,话里行间方方面面都照顾到,利益感情的处理更是游刃有余。他笑道,“她也只是一个聪明的普通人。”

    “我们每个人都是普通人,不是吗?”

    “人就一种。”叶抚轻言,“倒也的确都是普通人。”

    何瑶轻轻吸了口气,说:“撇开这些不谈,其实我很好奇,叶先生为何不在三月闭关前,见她最后一面。我从枫林宛离开时,她还没意识到闭关已经开始了,这大概是说明,她还期盼着什么吧。”

    “见那一面,又如何?”叶抚说,“若我真的去见那一面,岂不是在同她说个短暂的别离,但事实上,这并非别离。一个闭关而已,她以后还会闭很多关。”

    “我感觉上,她在意的并非是‘别离’二字。”何瑶缓缓说,“在意的,应该是改变。她其实有点害怕改变,怕一下子变得太多了。”

    “她同你说的?”

    何瑶摇头,“没有亲口这般说过,但我们也算是促膝长谈过的,多少了解一些,毕竟我也是从她这个年纪过来的。她现在十六,闭关三四年,出关就是二十岁了。对于一个姑娘而言,十六到二十是情感最为丰富,也是最容易深记脑中的。二八年华,二八华年。十六岁是非常美的一个年纪,像三月这样心思细腻的姑娘,更容易察觉变化,也容易受到变化的影响,像含苞待放的花儿一样,羞于展示自己,却又向往着展示自己的那一天。这三四年闭关的话,很快就过去了,一下子就长到了二十岁,便不由自主地会去认识二十岁的世界,而不再感受十七、十八和十九的世界了。”

    “姑娘间的事,我懂得并不多。”

    “但先生你真心想要去弄明白,应该也很简单吧。”

    叶抚没有否认。

    何瑶笑道,“这么看来,先生的确是很好的一个人,即便有着莫大的本事,也还愿意去尊重每一个人。”她微微偏头,看向外面,“要是在十年前,我还算个天才修士的时候,想都不敢想会有先生这样的人存在。毕竟,这座天下里,本事大的人几乎不会把没本事的人当人看。三月有你这样的先生,很幸运,依依能得到先生你的教诲,也很幸运。”

    叶抚微微垂目,“哪有什么好不好的,只不过是长大的方式不一样。”

    何瑶听清楚了这句话,但没听懂,但见叶抚表情,知道这是一句感慨,便没有去细问。她又说起秦三月,“我不知道三月确切知道你不会再去枫林宛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但还请先生相信,她一定会懂得你的意思。”

    叶抚微恍后,笑了笑,“倒还轮到你来劝慰我了。”

    何瑶柔柔一笑,“因为先生的确跟其他人不一样。”

    叶抚摇摇头,然后站了起来,说:“三月那本书,还有闭关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先生是要走了吗?”

    “差不多了。”

    何瑶站起来,叹了口气,身上那股一家之主的大气缓缓散去,变得像是个普通的女人。她幽幽说,“我听说啊,落星关已经封闭了。”

    叶抚看了看她,然后点头。

    他重新坐了下来,因为他知道,何瑶想要听一听故事:

    落星关的故事。

第四百一十五章 戴面罩的女人(三)

    东土南边有一片海叫守望海,说着是海,但实际上是一座群岛,也常常被人叫做千岛海。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大小岛屿围成的样子如同在一盘被打翻的棋局撒上黄豆、芝麻、沙子。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居住,只有着一批被称为“守望者”的信使。

    守望者是因落星关而存在的。行着“信使”之名,做的自然是“信使”之事。绝大部分人一旦称为落星关的守关人,无非就两个结局,一是战死沙场,而是一直守着,守到落星关告破再重回大陆。这些守关人来自各大宗门、家族以及散落天下的江湖。他们不是被流放的罪人,是或怀着赤诚之念,或抱有寻机求缘,亦或者历练本事的目的来到这里。

    他们是如万万人一般无二的人,自然,有着为人的权利。

    守望者为他们传递从落星关寄往天下的信。同宗门、家族、亲人、朋友,亦或者心头挂念不忘的人,他们也有着情感诉求要传达于这些人。守望者为他们而存在。

    落星关是战略要塞,是天下的大门,为了保证其中的秩序与机密,里面的人想要联系外面,外面的人想要联系里面,大都只能通过守望者。当然,也不乏能无视禁制的存在,但那样的人太少太少了,毕竟,整个落星关由玄网管着,玄网本就站在了山巅上,也只有同在山巅上,或者在山巅之上的人才能跨越了。

    但也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够从落星关里写信给外面,或者从外面写给里面,只有开放期才行,封闭的时候,不仅无法出入,任何信息都无法传递。今年以来,落星关封闭了两次,一是一月到二月,这段封闭期结束后,走了一部分守关人,他们大多都是大家族、大门派以及大国的核心子弟,去到落星关也只是为了历练,如今许多人都知道落星关战事接近尾声了,越到最后越凶险,他们的长辈自是要将他们接引回来。

    而大部分守关人并无法离开,在战事没有结束前,他们几乎难以承受出关净化气息的高昂代价,只能等待最后结束,由玄网的大能为他们净化。

    第二次封闭是九月初开始的,而这一次封闭,是最后一次。因为,落星关到了真正的最后时刻。

    这天,守望海的梅花岛上寄来了一封信。是一只雪玲珑带过来的。

    雪玲珑是灵鸟,只在东土的陇北雪山栖息。而提起陇北雪山,第一个想起的便是洛神宫。

    梅花岛上,守望者驻扎地。徐夫子远远看着一只通体白色,轻盈脱灵的雪玲珑飞来,它嘴里衔着一封信。雪玲珑像一朵雪花一样,落在徐夫子面前,身形差不多同人一般大小了。

    瞧着面前这只干净纯洁得不能再过的灵鸟,早年身为信使,跑遍了大半个天下的徐夫子一眼便认出来。这是洛神宫的雪玲珑,这封信上的丹青印记是洛神宫主宫派的印记。他脑袋里立马冒出个说法来,洛神宫主宫里有人差梅花岛送信,不用去想送往哪儿,梅花岛的驿站,只能送往落星关。

    但是,落星关已经封闭了。徐夫子下意识地转身,望向东南极处,前段时间还若隐若现浮在云端的四海城,现在已经看不到了,落星关封闭,四海城自然也是封闭的。

    而封闭其间,停止送信。

    徐夫子同雪玲珑说:“落星关已经封闭了,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雪玲珑未有动作,却发出人言,“梅花岛,徐夫子,号称没有你送不到的信。你跑遍了大半个天下,去一趟落星关不难。”

    “但是落星关已经封闭了。”徐夫子模样是六十的模样,半白的头,枯干的皮肤,而那一对没有眼黑的双眼,却透着悠悠岁月的气息。“我不想打破规矩。”

    “你只是不想。你能。”雪玲珑的声音不分雌雄,只有空缈在其间。

    “玄网最不愿见到打破规矩的人。”徐夫子说,“我老了。”

    “玄网不是那个玄网了。”雪玲珑继续,“承命司和判命司都死了。”

    “什么!”徐夫子那没有眼黑的眼睛像钻进了小蛇一般,猛地鼓了一下。立马,他把这当做了笑话,大笑了起来,“大圣人啊,他们可是大圣人,怎么死?你告诉我,怎么死!”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死的,但他们就是死了。”雪玲珑通透的眼睛里透着雪的温度。“我没有必要编造出两个大圣人死了的谎言,你走遍天下,见过无数人,像我这样的灵兽也见过不少,你清楚。”

    徐夫子脸挂着好笑,如何也信不了那一番“判命司和承命司已经死了”的话,“你是洛神宫主宫的灵兽,居然也能说出这般不着边际的话。”

    “我只是阐述事实。”雪玲珑说,“而且,我的目的不在于让你相信他们已经死了,而是让你送信。”

    “送不了。”徐夫子一言作罢。

    “不送就要你死。很简单。”雪玲珑说出这般话,更加不着边际,没有一点灵鸟的气质。

    “要我死?”徐夫子笑了笑,“那你就杀了我吧。”

    他话音刚落,一道雪芒掠过,便见他项上人头陡然飞起,灼热的鲜血如水柱涌起,雪玲珑丝毫不避讳那些鲜血,任由其落在自己洁白的羽毛上。随后,从徐夫子腰腹处挤出来一道元婴,从那人头紫府出来一道神魂,神魂捧着元婴,元婴含着金丹。徐夫子神魂颤抖摇曳,惊骇道:“你居然真敢!”

    “有什么不敢的。”雪玲珑嘴里还衔着那封信,信上是一点血迹未沾染,铭刻在中间的丹青印记煌煌然。

    “我是守望者,玄网亲选的守望者!你杀了我,玄网会诛杀你的!”徐夫子神魂紧紧抱着元婴,怒吼道。

    “我说了,承命司和判命司已经死了,玄网的权力结构断层了。”雪玲珑继续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送不送?你徐夫子是珍惜,天下唯二的天行者,但你要清楚,天下只剩下一个天行者也并没有什么影响。以前玄网可以保护你,现在玄网没了两个大圣人,依照各大势力对其怨念,已经是左右为难了,别妄想着会有人来救你。”

    徐夫子现在哪能顾得着猜想那么多,虽然他依旧不相信玄网死了两个大圣人,但是他知道,面前这个一脸人畜无害的漂亮灵鸟是真的会杀人的。他没有向死而生的决心。在生死面前,他毫不犹豫地选择生,“送,我送!”

    雪玲珑一听,轻轻呼出一道雪芒,将徐夫子掉在地上的脑袋吹来,重新安在身体上。徐夫子神魂、元婴和金丹也随之归位,随后雪玲珑帮他抹去了伤口。

    徐夫子心里五味陈杂,他一直以为这只鸟会顾忌自己身份,不敢乱来,没想到说杀就杀,似乎根本不怕招惹麻烦。他将那封信接过来,照惯例去识别。这一识别,他懵了,抬起头问,“寄信人?收信人呢?”

    “我是洛神宫主宫的圣人级雪玲珑,你觉得有资格差我事的能有谁?”雪玲珑语气冷淡。

    徐夫子丝丝地吸了口气,“看来,只能是宫主啊。洛神宫宫主多久没出世了……”

    “你无需问这些。”

    “收信人呢?”

    “一个戴面罩的女人。”

    “什么?”

    “你会知道的。”

    徐夫子皱起眉,“我身为信使,有理由知道清楚一点。”

    “这只是对其他人而言,你是唯二的天行者,知道怎么做。”

    “为何不愿提及真名?”

    “这是宫主的意思。”

    “但宫主身为大圣人,当是有能力直接跨越禁制传达话语的,为何差我?这样严峻的时期,我甚至无法保证一定能送到。”徐夫子的好奇心与常年来送信要确切知道送给谁的习惯,让他想要知道这些。

    “宫主是大圣人,但天下不只是她一个大圣人。”雪玲珑并不觉得自己说得过多了,“这样的时期,每个人都有着许多的考虑。”

    徐夫子有些诧异,他倒没想到雪玲珑真的会说,虽然没什么实在意义,但不是一句“这与你无关”打发。身为天行者的灵敏嗅觉让他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如果这又是一场博弈的话,他想,或许,当宫主有意写这封信时,博弈就已经开始了,这期间发生的一切,或许,全都在计划之中。

    只是一想,徐夫子立马胆颤,他不再去揣摩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的心思,只想老老实实地做一枚棋子,做一枚不起眼的棋子,不会被重视,也不会被吞没。

    许久不曾送信的他,重新明白,送信的永远都是故事里的配角。

    配角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当配角,把舞台留给主角们。

    从桃花岛,这封写给“戴面罩的女人”的信,再一次启程。

    ……

    陇北雪山,雪山中心有一处断崖,断崖之间有一块被挤住的石碑,很大,很高,上面写着几个大字——

    “天诏万物发洛河”。

    在石碑上,坐着个人。比起石碑,人如同蚂蚁一样,渺小不堪。

    满头白丝垂落,若星汉术术,处处大雪,无一朵落在其身上。不着衣物,大抵是她亲近自然的态度,好似这样才能把每一寸肌肤都用来感受这片雪山。她就这样坐在这儿,坐在那“天”字之上,静得像一座雕像。

    直到一只雪玲珑从大雪中飞来,才验证了,她并不是一尊雕像。

    她睁开眼,眼睛里像是结了冰,封住了一抹幽蓝。她过分冰冷,以至于当人见到她,只会觉得她冰冷,不会觉得她美丽。她的冰冷完全盖住了她的美感。

    雪玲珑落在她身前,声音响起,“宫主,信送出去了。”

    “我知道了。”她的声音也过分冰冷,不是语气上的冰冷,是彻彻底底,没有任何多余东西的冰冷,这像是在**着沉入北海中心,空荡、虚无、没有任何希望。

    “宫主,我想知道,为什么?”

    “你不怕死?”

    “我第一次知道宫主会做这种在我眼里很多余的事,我想知道,到底何为宫主?”雪玲珑俯首。

    “仙儿,你也想看看大圣人的风景吗?”她轻语。

    “想。”

    “那太残酷了。”

    “但是我想。”

    她轻抚雪玲珑脖颈,笑道,“从我坐在这儿后,你就没有这么任性过了。”

    冰块儿会笑,但是笑起来还是冰块儿。

    “我更喜欢没有坐在这儿的你。”

    “我知道的。但我们总要付出代价。”

    雪玲珑低垂着脖颈,“他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但都不愿第一个站出来。黑线本就是天下共同的事,但在面临它时,都想缩在后面。”

    她忽地笑道,“你知道上次早见回来同我说了什么吗?”

    雪玲珑下意识问,“什么?”问完后,它才意识到又被她给岔开话题了,想要把话题转回来时,却听见她乐滋滋地说了起来,“早见跟我说起了另一个女孩子的故事,叫曲红绡,很有意思的孩子,我当时就在想,原来她就是道老头子拼死也要从那边儿抢过来的孩子啊,你不知道,当年我就跟着道老头子,他在那边儿跟人打架,一个人打一个天下,背上背着我,怀里抱着她,差点就被人给打死,要不是老夫子来得及时,就回不来了。现在想想,还挺有意思的。那一年我七岁,那个孩子还是个婴儿,只是没想到,我活了几万年了,她的轮回现在才结束。”

    雪玲珑从没听她说起过这些,若是个人,它早已惊得目瞪口呆了,“宫主你还跟道祖相处过啊!”

    “道老头子当年想收我当徒弟,但我没答应,不然的话,我大概就是道家的二祖了。”她微微撅着鼻子,不再是那活了几万年的洛神宫宫主,是一个得意炫耀着过往光辉的女人。

    “但,为什么不答应呢?”

    “我本来是想答应的,但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个女的,拿着把剑就到我面前,让我到这边儿来守这块大石碑。”

    “你,答应啦?”

    “当然没有。”

    “然后呢?”

    “然后我就被她强迫到这儿来了,她真的是那种气急败坏就打人的人。”她说着,不知倾述了多少委屈。

    雪玲珑熟识这样的她,也喜欢这样的她。

    “我守着这地方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了,期间闲的没事才弄了个洛神宫。”

    雪玲珑很无语,合着这么大个洛神宫就是闲着没事弄的啊。它不知道宫主这开玩笑一般,戏谑似的故事几分真几分假,但它觉得这样不着调的宫主才是当年收留它的宫主。

    “整个洛神宫都被宫主你给骗了,现在那些弟子们都还以为开山老祖早就死了。”

    她呵呵一笑,“不也挺有意思吗。”

    “是啊,很有意思,”说着,雪玲珑低下头,“但明明那么有意思,你又为什么要坐到这儿来,变成这副模样。明明黑色的头发更好看,明明蓝色的眼睛更漂亮……”

    她望起头,望着昏沉沉的天空,想起去年的那一天,那个女人再一次出现,还是那副装扮,还是拿着剑,说了一些话,她便知道自己要坐在这上边来了。她笑道,“我也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嘛。”

    “唉。”雪玲珑无言叹息。

    她略微坐直,“又说远,每次都这样。还是说回正题吧。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曲红绡,你说了曲红绡的故事。”

    “哦,对对对。”她立马又来了神采,活像一个说书人,“那孩子是真的命运多舛啊,那边儿的人也是,死缠烂打的。大概道老头子也没想到,坎坎坷坷几百个轮回都熬了过来,到最后却死在自家人手里。”

    “据我了解,曲红绡死在自己手里,跟陈放没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都无关紧要了,这也是一个轮回,只是我们不清楚,当她再一次醒来过来,会是什么模样。”她说。“早见是个好孩子,我也没想过她会喜欢上这么个姑娘。”

    “挺奇怪的吧,毕竟都是姑娘。”

    “不奇怪,天下那么大,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她看了一眼雪玲珑,“仙儿,所谓正常,是人伦所限,所谓人伦,是人所定,他们觉得男人跟女人才能相爱,是基于人伦,而事实上,这只不过是种族延续的本能而已,人伦不是个框架,是本能的装饰。早见不需要那本能,她那样的孩子,早已不被生命的本能所束缚,也不需要去装饰自己,一切皆有意识主导。她喜欢谁就喜欢谁,就算是喜欢一块石头、一棵树、一根草,都没什么奇怪的。”说着,她笑道,“你可以去问一问那些天才们,大圣人们,问问他们,到底喜欢异性还是同性。”

    “难道,这还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们不被本能操控,脱离了凡世的人伦纲常,所见之人,并无性别区分。同性也好,异性也罢,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她说,“所以啊,你会发现,越是往着山巅走,男女地位越是平等,俗世里,可不是这样。”

    雪玲珑左右想不明白,“但既然如此,宫主你为何要求洛神宫只收女弟子呢?”

    “好看啊,难道你不觉得姑娘们比男人们好看多了吗?”

    “这……不会是这么粗鄙的理由吧,你可是青君啊,鼎鼎大名的青君,不要这么随意啊!”雪玲珑也不避讳地加了个“粗鄙”的修饰。

    “哎呀,就算是青君,也还有着李青青这么俗气的名字呢,粗鄙就粗鄙啦。不过嘛,都说我洛神宫的姑娘个个美得不成样子,以为这里有什么改变容貌的办法呢,实际上是洛神宫只收美女。”她笑嘻嘻地说,哪有什么一宫之主的做派。

    雪玲珑感觉自己多年的认知崩塌了,原来困惑它多年的问题答案真的就是这么粗陋简单啊。

    “好了,小仙儿,我该休眠了。”她说这句话时,看上去有些累。

    “我还有问题。”

    “嗯,问吧。”

    “你为什么要写信到落星关,而不是直接传达话语呢?”

    “你不觉得写信很帅吗?”

    “不会吧!”

    “哈哈,当然不会啦,写信肯定是为了保密呀。”

    “那戴面罩的女人是不是指早见?”

    “不是哦。”

    “那是谁呢?”

    “我……不告诉你。”

    “……”

    “好了好了,小仙儿,我该休眠了。”

    “好吧。”

    说完,她闭上眼,重归无声无息。

    雪玲珑静立片刻后,展翅离去。

    这处地,依旧是雪山里的绝境,无人身临。

第四百一十六章 戴面罩的女人(四)

    要从外面进到落星关里面,有两种办法,一是走浮空机关城——四海城的主道,二是越过四海城,直接进入落星关。

    落星关是一块独立于天下的地方,像是大圣人的小天地,但又比小天地更加坚固,往往生发于天地,得于人用。因为要用来抵御天外的黑线,所以落星关是被隔开的,许多圣人、大圣人举伟力将东南极地挖开一道大缺口,然后用落星关去填筑,再在落星关与天下打上破空阵法以隔离。

    破空阵法顾名思义用以搅乱、破坏、变性空间结构,虽不能直接让空间消失,但可以让阵法笼罩的范围类满是空间乱流与破碎规则,像这种空间乱流与破碎规则,即便是大圣人都难以逾越,更不用说其下之人了。所以,一般而言,只要落星关不破,黑线就永远无法进入这座天下。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恰恰就有那么一类人,可以无视空间乱流和破碎规则。这类人如同得了天地福运一般,其生下来,便同规则绑在一起,再如何破碎的规则,只要不是没有,就一定能够适应,再恐怖的自然灾害,都难以伤到他们,他们能轻易地穿梭冻海与枯萎之地,能在海底火山最深处寻找火灵,能在北原极北冰渊里感受绝对寒冷,能在深达三万里的海里寻找失落的远古文明。

    他们被叫做天行者。也被叫做天灾之子。

    大圣人难以逾越的空间乱流与破碎规则,他们能够轻松逾越。并且,经过后天培养,他们的速度能够突破除了“缩地成寸”类神通的生命极限。

    当然了,这类得天独厚的人少得可怜,现世也只堪堪二人,其中一人还不为人知。

    徐夫子便是唯二的天行者之一。虽然是有着这一特殊能力,但徐夫子早些年并不被人所知,在修仙上天赋又着实一般,许久的时间里都是个平凡人,读了个私塾,年龄大来就自己开私塾,被叫做徐夫子,渐渐地在当地有了些名气,有了出门游学的资历。他是在一次出海游学中,遭遇了海啸,结果全船几千人,独他一人活了下来。自那以后,他渐渐发觉了自己异于常人的地方,便是总是能很快适应各种环境。在几年后,他被玄网的人找到了,专门为他提供资源,将他培养成了独一无二的“信使”,专门负责送一些常人无法送的信。

    在落星关开启后,他便来到了桃花岛,成为这里“守望者”的一员。

    而现在,落星关封闭了,他本是没事可做,就在桃花岛赏景修炼。

    却在今天,他要再送一封信,自落星关封闭来的第一封信,亦是落星关封闭期间的第一封信。

    信上有着独特的标志——洛神宫的标志,还是洛神宫主宫的。能使用这个标志的,也只有那位鼎鼎大名的大圣人青君了。

    为什么青君大人会让我送信?

    这依旧是徐夫子想不通的事。但,似乎,自己只能去送。

    徐夫子换上了自己送信时的专用衣服——一种法器,不会在超高速移动中崩碎。站在桃花岛最外缘的丕南海崖上,他神情纠结。的确,他的确有能力在落星关封闭时也把信送进去,但那无疑是违背了规则。他无法预料自己受到玄网怎样的惩罚。先前,在雪玲珑离开后,他便向玄网报告了自己的遭遇,但上面并没有给他回复,甚至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联系上玄网管事层。

    以前从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玄网这么大的体系出现这种情况,即便是徐夫子也不得不去怀疑玄网内部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尤其是联系到雪玲珑说承命司、判命司两位大圣人已经死了这件事。他本是坚定不去相信的,但是越不去想就越忍不住去想,每每深入去想,往往到了最后都是毛骨悚然,冷汗直流。他无法接受大圣人会死这件事。

    大圣人怎么可能会死呢?大圣人怎么可能会死……

    徐夫子再看了信一眼,深吸一口气,两边腥涩的海风尽数灌进他肺腔之中。他想,只是送封信,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吧。比起玄网的惩罚,他更怕那只疯鸟,杀人真的不讲道理。

    想玩,他一步迈出,整个人化身为一道线,从丕南海崖,纵身而上,贯入东南的阴云之中。

    超高速之下,他能清晰地听到身上特殊法器衣服被撕扯时发出的涩涩之声,那像是把沙子装入瓶中然后摇晃,听上去随时都有一种下一刻就会粉碎然后燃烧的感觉。速度实在是太快了,除了天行者,没有哪个人能够单凭肉身达到这样的速度,脱离了神通、大道与规则,即便是圣人也不行,唯有大圣人能够达到。

    从桃花岛到落星关的距离,足足有着极南的东土到极北那么远。然而,徐夫子只用了一刻钟的时间,这种肉身速度放在任何一个大圣人之下的人身上都是不可思议的。而且,理论上,天行者的速度经过后天培养,是可以无限增加的。

    东南的极地,是一片翻涌着极光的海,绚烂的七彩极光从天上落下来,画卷一般铺开,满满当当地挂在天地之间。看不到天际线,只有浮动的极光,将原本墨蓝色的海水点亮,如同海底下有着无数生了异样光芒的浮游生物。四面八方的极光将这里环绕,使得这里不像是天下的一部分,而是另外一座光的世间,无法用“色彩”、“形状”与“强度”去定义这里的光,因为这处世界的极地更像是造物主打翻了水墨丹青。

    美得妖异,也美得没有一点人情味儿。

    即便是见过无数次这里风景的徐夫子,再一次看到时,也只能感叹一句“美则美矣”。除了美,什么也没有。

    只是稍稍驻足后,他再次启动步伐。他知道,这片极光海背后,便是通向落星关的虚空之地。

    常人去落星关都是走四海城,通过四海城的跨越阵法越过这片乱流地。如今这个当儿,别说阵法,整个四海城就封闭了,也无人知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越过极光海后,徐夫子确切地看到了虚空之地。这片规则破碎的地方光是看在眼里,就有这十分让人难受的扭曲感,那让人恶心,让人头晕目眩,让人有着十分猛烈的排斥感。不同于极光海,这里没有色彩,没有形状,全是被暴力撕开的虚无,泛泛的浓稠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在里面滚动,那既像是凝结的煤油,也像是软化了的黑山。

    当然,这些感觉都是对于常人而言的。

    身为天行者的徐夫子,并不会感到任何异常。他极目眺望,试图直接越过这片虚空,窥伺到落星关里面的样子。他到底是修为有限,看不了那么远,只能够再次隔着衣服摸一遍放在里面纳信袋里的信。在这样的地方,竟然也只有这封他不情愿送的信能够给他一些安慰。

    看着这片空寂的地方,徐夫子也无法不有一种去到那里面,便离天下远了的感觉。

    但总是要走过去。

    徐夫子脚步迈出,踩入虚空,虚空中本来什么都没有,但因为他这一脚,呈现出一种塌陷之意,像是整个空间被他踩出了一个大坑来。这种脚不落实地,甚至说是不落在实处的感觉,让他很别扭,但也只是别扭,这换作其他人,早已被各处而来的乱流撕成碎片,直至彻底消失。

    他的身体快速适应这规则破碎的境地,与之而来的便是速度越来越快。他像一条墨线,从这张虚无的画卷上穿过,身后拉长的规则对无规则的倒影,久久留住。

    最后,他的速度跟在天下的速度一样快了。于是乎,他变成了一根刺破虚空的针。

    这跟针不禁刺破了虚空,还直至极限之处,刺破了落星关那厚达千里的壁垒。

    落星关的边界之地,穿了一个孔,一个微不足道的孔。

    徐夫子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压在头顶上的黑线。他来过许多次落星关,曾帮助许多战场上的人送信,也是许多次见过所谓的黑线,但像这么近,还是第一次。近到似乎他本身就在黑线之中。

    身后的穿孔在落星关强大的自愈能力下,很快就闭合了。但也还是有关里的东西流了出去。

    徐夫子不敢在这里多留,他转换视角,朝其他方向看去,立马看到,浓重的黑雾之中,有着许多不断变化、扭动着的东西,他想,那些大概就是“妖”吧。妖以着各种各样的方式,在黑雾之中穿梭,它们像是寄生在这里面的虫子一样,依附于此,也成就于此,同时,将这道浓郁的黑雾向前推进。

    忽然,徐夫子这个外来的存在被妖察觉到了,于是疯狂地朝这里过来。徐夫子毛骨悚然,这场面像是无数令人恶心的大肥虫在向自己爬过来。他虽然是天行者,但本身修为并不高,堪堪是个分神,所以才在圣人级别的雪玲珑面前没有任何招架之力。而这些妖,他只是凭借着本能的感受,便知道没有哪一个是他能对付的,更不要说那么多了。

    跑!

    快跑!

    徐夫子他转过身,迅速确定了落星关的方向,脚步迈出,打算使出最快的速度,远离这里。

    然而,在他迈步出去的那一瞬间,他猛地发现,自己速度似乎提不上去,自己似乎无法随心所欲地控制速度,似乎只有小小分神修士的速度。

    这一瞬,他有些发懵。这种情况是第一次出现,根本是始料未及。

    下一刻,他就隐约明白了。自己一身的速度全部得益于天行者这一特殊体质,但天行者的本质是依托于规则,适应与规则,但凡有规则之地,哪怕是破碎的,都可以。但是,在这黑线里,在这里不属于天下的黑线里,规则并不相同。他是背后那座天下里的天行者,不是这天外之地的天行者。

    他无法感受黑线里的规则。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甚至是能力极低的分神修士。

    这样一个修士,如何能面对如此庞大数量的妖呢?

    他开始慌了,一慌张,就不择路,不择路,就更加危险。妖迅速逼近,它们凝结得像是一张巨口,朝着他扑来。

    也就是在这最危急之时,一小队人从外面扑了进来。一行六人,有使剑的,有拿刀,有掐诀的,有练拳的,有用枪的,有挥鞭的。他们像是一只作战过许多次的队伍,站位分工十分明确,即便是从外面突入内包围圈,也能迅速在包围圈中找到破口,然后合力而攻。

    徐夫子看到那个掐着一看就是道家秘诀的人,掐诀撒符,火红色的神通术法,点亮妖的包围圈缺口,然后,符篆携带着术法,立马蔓延,很快这一片地方就成了火的海洋,他的眼里全是火。

    随机,又听见那人大喊一声,“有大妖,快撤!”

    “大妖”二字一处,其他五人不约而同定了一下,随后,立马收掉所有的术法神通,从燃烧的缺口向外逃离。至于徐夫子则是被掐诀的人一把拽起来,脚踩符篆,蜻蜓点水一般闪烁出去。

    整个过程就几个呼吸的时间,没亲历过这场面的徐夫子脑袋里还扭着那具“大妖”。下意识地去想什么是大妖。

    然后,他立马就见识到了。

    一只决阿佛陀般的要从远处的黑雾里探出头来,徐夫子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座山,一座庞大到眼睛装不下的大山。那山一般的妖站起来,抬起脚,将黑雾牵动得滚动的云一样,它便是那云中发着黑光的佛陀。佛陀的脚落下来,将黑雾踩开。紧接着他听到了他这一声所听过的最难听的声音,一种无法言状的嘶吼,在耳朵里撕咬,穿透耳膜直入脑袋灵魂深处的战栗让他浑身僵硬。

    那是地狱里无数恶鬼嘶吼的声音。

    徐夫子甚至连去恐惧的权利都没有。

    那大妖再一次抬起脚,朝这带着徐夫子的六人踩来。他们的速度很快,但也只是比黑雾快,并无法快过大妖朝他们来的这一脚。

    只是,当那一脚落下来时,粉碎的不是他们,而就是那本身的一脚。

    一道莲花过来,粉碎了那大如山的一脚。

    隐约中,徐夫子依稀看到,在那莲花之后,跟随着一个女人,戴着一副白猫面罩。

    只是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个女人就消失在黑雾之中了,他也被人迅速带离这里。从黑雾之中穿出去后,徐夫子便看到了远处的城际线,很长,很高,看上去很坚固。在这残破之地,徐夫子不知为何,竟从那城际线上看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幻乐之意,像是极乐世界一般,催生人的幻想。

    但紧接着,从身后再一次传来的嘶吼打断了他的幻想,是那大妖的声音。

    徐夫子转过头看去,便看见那山一样的大山,像山一样倒塌了。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一朵莲花在大妖倒下的地方发着光。

第四百一十七章 戴面罩的女人(五)

    那尊黑雾之兽像山一样耸立,又像山一样倒塌成碎片。

    徐夫子眼中除了惊骇,便无他。他是天行者,曾以双足踏遍天下各地,不是没有见过大能之辈们的斗争,也不是没有见过山崩海枯般的术法神通,那些看上去甚至比这一朵莲花掀翻大妖更加磅礴与梦幻。

    但不知为何,徐夫子却有一种其他的感觉,他从那朵缓缓升起,放着不算耀眼光芒的莲花上,感受到了一种十分蓬勃的气息,不是生命气息,也不是什么希望与心向光明的热切,而是一种执念,一种与本身融为一体的执念,已经到了无法用修饰去描摹的执念。他无法理解那是什么执念,但作为天行者的直觉告诉他,那绝对是可怕的存在。

    他的目光与思绪都在那朵莲花上,直到莲花再次闪烁在进黑雾,在不同的地方出现,摧毁不同的“大山”。

    随后,他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冲击,猛地回过神来,再反应之时,见周围是高大的建筑物与行色匆匆的人。再反应过来时,便听见将他从战场上带来这里的那名操持道家术法之人问:“你是哪个小队的?”声音有些沙哑与急促。

    徐夫子到底还是在黑雾中受到了一些影响,反应有些慢,“啊?”

    “我问,你是哪个小队的?”那人再问一遍。

    徐夫子这才彻底回过神来,猛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落星关里面,面前这一行人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守关人,问起的“小队”大抵指守关人队伍之类的。他正打算随意编撰一个小队,但立马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来意。他是个守望者,是信使,是来给人送信的,而守望者毫无疑问很受到守关人的尊重,毕竟他们是大多数守关人联系外界的唯一渠道。

    徐夫子意如此,便直接说,“我是桃花岛的守望者!”

    “守望者?”问话的人稍愣,经历了长时间高强度无间歇战斗的他思维还停留在战斗中,以至于去想哪支小队会叫“桃花岛的守望者”。这晃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指的是落星关外面的信使,于是他皱眉问,“你叫什么名字?”他很清楚,现在的落星关是全封闭状态,断绝了同外界的联系,即便是守望者也不许入内,于是乎,徐夫子的身份让他有些怀疑。

    徐夫子知道,实话实说准是没有毛病的,“徐夫子。”

    “徐夫子。”他眉头一挑,有些惊讶。因为他是认识徐夫子的,知道其“目之无黑,天下皆白”的模样,毕竟徐夫子作为天行者,还是很有知名度的。

    他虽然认知,但是他身边的几个同伴不认识,对徐夫子的身份产生怀疑,之所以会这般,也还是因为到了着最后时期,那黑雾里的妖出现的新种类越来越多,虽说还没出现过可以伪装成人的,但提防是必须的。

    “徐夫子?谁会取这个名字?守望者?”一个女剑客眉头挑弄,“你怎么会出现在那么深的战场里?”

    徐夫子见这些人不相信,便果断拿出了自己作为守望者的令牌。一枚月牙令,是玄网给予的。

    见到这月牙令,再结合自己所听闻的徐夫子的模样,为首之人几乎确定眼前这人是的的确确的天行者——徐夫子。于此,他不由得表露出一些善意来,抱拳而迎:“徐夫子前辈,晚辈祁盼山久仰大名。”

    “诶,等等!”女剑客似乎是个比较耿直的人,挑着眉质问,“祁队长,怎么能听他只言片语就信了呢?说不定就是那黑雾妖在弄虚作假。”

    祁盼山转头看着女剑客,温声说,“你们可能不知道徐夫子前辈为何人,毕竟前辈即便身为守望者,也是较为神秘,不为常人所知,我亦是听山内师长说起过,才知徐夫子前辈。徐夫子前辈是传闻中的天行者,为玄网的第一信使,常年替人送天下信。”

    “天行者!”

    这个基本算得上是传说中的名头着实是惊到了其余几人,尽管他们也只是道听途说而来,不知其具体,但深知其稀有与厉害,在落星关这个尊重强者的地方,像徐夫子这般活在半个“传说”中的人物,自然是引得他们连连行礼。

    徐夫子知道自己除了“天行者”这个身份所赋予的本事外的斤两,所以见他们惊异尊敬的目光,倒还是有些尴尬,不过常年出走天下,这般小心思不会表现出来,他以和善对人,“不必这般,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祁盼山到底是个理性的人,也是出身名门,见过世面的人,不会被“强者效应”所束缚,疑惑问,“对了,前辈,你为何会出现在那么深的黑线区域中呢?”

    徐夫子在这个问题上选择了撒谎,毕竟他是违反规则进来的。他以天行者的能力调控周围规则变化,掩盖了气息,避免他们通过高修为者对低修为者的气息压制察觉到自己是在撒谎,“唉,发生的事情很复杂,不过大体上这么回事:我替人前往乱流区送信,结果遭遇虚空生物袭击,不敌,跌入乱流带,顺着乱流,被卷到落星关外面的虚无之地,我又受了伤,只好先进这落星关避避难,没想到没选好地方,到了那般处境。”

    说着,他微笑道,“倒是要多谢你们救了我,不然我就得被那些东西撕成碎片了。”

    徐夫子这个理由找的很合适,既给了个合适的来由,又以伤示人,降低了对威胁性。

    这样的理由听上去的确是没有什么怀疑范畴的,毕竟一个“乱流区”、“虚空生物”、“虚无之地”就足以让除了祁盼山以外的几人陷入“强者效应”了,毕竟那些东西在他们看来都是极其厉害的人才能接触到的。祁盼山到底见识是不一样,不觉得天行者能在乱流区穿行是什么奇怪的事,他甚至觉得徐夫子能从虚空生物攻击下逃走运气很好,而且只能说运气很好,毕竟虚空生物可都是些灾厄体。

    “那前辈,需不需要我帮你联系中枢?他们应该能帮到你。”祁盼山拱手说。

    徐夫子摇摇头,“我还是知道中枢在哪儿的,就不麻烦你们了,看落星关的样子,你们应该是挺忙的。”

    “不忙不忙!”先前质疑徐夫子的女剑客跳出来,激动地说,“几具大妖出来,四位天级守关人也都相继迎战,这一波的战斗应该就要结束了。前辈,就让我带你去中枢吧。”

    “珂媟,你别吓到前辈了。”祁盼山拦了拦女剑客,然后笑着徐夫子说,“前辈,她就一小姑娘,特别崇拜强者,希望你见谅。”

    徐夫子捋着胡子笑了笑,“我倒不至于怪罪,不过嘛,小姑娘,我这趟来得突然,要面对的事有些复杂,可没法陪你聊天了,有机会,我们再聊。”

    说着,徐夫子直接动了天行者的能力,瞬间消失于此,就像那随性所欲的缩地成寸。不过,之所以走的急倒不是他真的要去中枢,实则是他很清楚自己是违规来此的,再把信送出去之前,不能被发现,不然会更加麻烦,他可是不敢打赌那只雪玲珑有没有在他身上留后手。

    女剑客目光奋奋,“不愧是前辈啊!神通术法信手拈来。”

    祁盼山听着,不由得打趣,“珂媟,你这习惯不好啊,得亏是碰到脾气好的前辈,下次碰到个脾气不好的,你得吃亏哦。”

    女剑客笑呵呵道,“吃亏就吃亏吧,要是能领教大前辈们的风姿,吃亏也愿了。”

    一旁另一人再次打趣,“温早见温大守很厉害吧,天级守关人啊,一个人对敌五个大妖不落下风,又住在我们隔壁,怎么不见你去死缠烂打?”

    珂媟一听见温早见的名字,缩了缩身子,似乎有些害怕,但还是撅着脑袋说,“去了啊,怎么没去!”

    “哟呵,那上回我见着你看见她,一溜烟儿地就跑了,怎么,怕她?”

    “怎么会!她又没欺负我,我怕什么!”

    这人眼咕噜一转,忽然朝着珂媟背后看去,然后喊道,“温大守好!”

    这一嗓子喊出来,珂媟跟被抓了耳朵的兔子一样,惊得一跳腿,跳到祁盼山背后躲着。然后,周围几人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翻的,珂媟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手一拍,腰剑掠出,铮然作响,就架起姿势要去跟吓她的人拼命,“周秋你混蛋!”

    祁盼山一手掐诀,将珂媟定在原地,“别冲动,城区内不许亮武器!”

    周秋笑呵呵道,“还说你不怕,跟受惊的兔子似的,还不怕。”

    祁盼山打圆场,“周秋,你也别戏弄珂媟了,人家一小姑娘,好好照顾一下不行吗?”

    “听队长的话。”周秋性子是那样跳脱的性子,但面对祁盼山,还是听话的。

    祁盼山解开珂媟的束缚,然后拍拍她肩膀,“没事吧?”

    小姑娘将剑插回腰间,大抵是不太会隐藏情绪,笑得有些勉强,“没,没,我能有什么事啊。”

    祁盼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注意了先前的一个细节,便是珂媟被周秋吓时,没有本能拔剑,而且眼睛里也没有什么害怕的情绪,的确不像是害怕温早见。但为什么听到温早见的名字,会有这样的反应呢?他记得珂媟刚来落星关时,的确是去找过温早见的,但似乎那时候回来并不是很愉快。

    应该的确是发生了什么不太理想的事吧。

    祁盼山从后面看了看这个年轻的小剑客,微微叹了口气,他身为她的队长,自是要照顾好她,但在这方面着实是无能为力,毕竟,他一直都不太懂得女人心,不然的话,以前也不会经常惹那位生气了。他只得在心里默默盘算,自己没法在这方面照顾到自己的小队员,就尽量保护他们不在战场上受到伤害吧。

    生死离别的事,他不想再经历了。

    “走吧,回备战区复命。”祁盼山缓声说。

    忽地,那周秋又喊道,“温大守好!”

    这听在珂媟耳朵里,简直是刺激她神经的尖针,她抓狂般再次拔剑转过身,大吼着,“混蛋周秋,不许用温姐开玩笑!”

    却在转过身后,见那斑驳的偏道上,一个戴着半面猫面具的漂亮女人缓步走来。她嘀咕着,“真是啊……是温姐……”似陷入了迷糊,她就举着剑,对着走来的女人,忘了做些什么。

    温早见走前来,手指轻轻拨了拨珂媟的剑,剑便不受其控制,折身自己落进剑鞘,“不要在城区拔剑。”

    珂媟身体颤了颤,“对……对不起。”

    “在战场上,做错了事,可没有人会接受你的道歉。”她说话声音很轻很缓,一点没有批评的感觉。

    但这偏偏让珂媟听来,更加颤抖了,“不会……不会有下次了。”

    猫面具下,温早见的眼神稍稍柔和。她清楚,自己不应当对这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施加太多压力,略微笑着说,“不要想太多,也不必耿耿于怀。”

    珂媟知道温早见所说的“耿耿于怀”指的是什么,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加油。”

    说完,温早见迈步离去,走进人群里,然后消失在人群里。

    珂媟回过头,朝人群看去,看人群那边的地方,像是在看另一座世界,她低声嘀咕,“虽说说了三次了,但从来不知道‘加油’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低下头,看着腰间剑的剑柄,有些晃神。

    周围人不断有些经过,她顿顿地站着,有一种虚无的脱离感。

    “珂媟,珂媟?”祁盼山轻声唤她。

    珂媟猛地回过神来,展开笑容说,“回去吧,回去吧。”

    只是,在祁盼山看来,她笑容里没装着欢喜,满是迷茫。

    珂媟不顾与他们,一个人扎进人群里,被人群渐渐掩盖。

    周秋瞧了瞧,问祁盼山,“队长,珂媟没事吧?感觉怪怪的。”

    祁盼山皱着眉,稍稍顿了顿,然后说:“或许是在战场上被黑雾影响了。”

    “那要不要让她去医药院看一下?”

    “珂媟是个性子倔的人,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有什么问题,先别刺激她。”祁盼山看了看小队几人,说:“这些天,你们正常就好,不要对珂媟表现出特别情绪来。”

    “是。”几人应下来。

    “那走吧,去战备区复命。”

    说着,祁盼山朝着落星关外的战场看去,黑线已经稳定了下来,静静地横在外区,但那种无言的压迫感,总是让他感觉不太安定,每每在心里头会涌出莫名的慌张。有些时候,他会想起去年离开明安城的时候,那位先生同他说的话,也只有在想起那位先生时,才没有那种莫名的慌张。

    他以为,大抵这落星关的每一名守关人都同他差不多。

    回过头,他领着自己的小队,朝着斜方的战备区去了。

    ……

    “戴面罩的女人……”

    人群里,徐夫子琢磨着这件事儿。他想快点把信送出去,然后离开落星关。在这里多待一刻,那种违规的背离感就浓郁一分,身为玄网成员的他,很清楚玄网最见不得的就是违规越矩。

    但到底谁是戴面罩的女人?

    之前那个掌一朵莲花冲入黑线中的女人?她戴着面罩。但是,他为天行者,很快就把这落星关跑遍了,在十数万人庞大的基数下,戴面罩的女人有好几百个,毕竟戴面罩在修仙界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徐夫子回忆着雪玲珑只同他说了一个“你会知道的”就没了。他现在很有些恼怨,什么叫“你会知道的”啊!这种摆明了故作神秘的事,在他看了很是讨厌,身为一个信使,他的行事原则便是做到准确无误,将每一封信送到正确的人手里。但恼怨归恼怨,信还是要送的,只是,可能得费大劲儿了。

    他只得安慰自己,或许那个戴面罩的女人肯本不用刻意去寻找,会自己出现。

    这样安慰自己后,他就暂且放松了一下,打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然后再慢慢来,毕竟是违规进来的,落星关并没有他的编制,而且落星关这虽然是个城,但并非常规的城池,是战备要塞,没有什么客栈之类便利的地方,任何人,一切事都由中枢管理编制。一番想下来,他打算去熟人那边儿暂且落脚,作为一个信使,在许多地方都是熟人,勉强也算是便利了。

    ……

    落星关的夜晚,尤其是现在封闭期的夜晚,管辖得很是严格,外城墙上的守夜人数量是平时的五倍左右,而且整个城池是灯火通明,做好了一有战斗,就立马牵动整个城池的准备。

    这个当儿的黑线并不像以前那样稳定规律,随时都有可能暴动,所以,守关人极少休眠。不过,好在这里的守关人普遍都是金丹境以上,且是水平高出常规修仙者许多的,所以,休眠期特别短,往往是休眠一天,持续一个月甚至数个月,更厉害的,还能做到全年不休。

    东庭,是战备守关人们的住地。

    第三条大街的某一个院舍里,珂媟坐在屋脊的檐牙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没有星星的夜空。落星关的夜空,大多数时间如此,黑得什么都没有,这样的天空无疑是乏味的。她看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底下的院子里,祁盼山站在一棵树下,看着珂媟的背影,皱着眉。在他认识里,珂媟是个很乐观的人,甚至说有些没心没肺,平日里无时不刻都在动上动下,几乎没有像这样安静坐着发呆。

    祁盼山想来,猜测还是因为温早见的原因吧。他的的确确不知道珂媟和温早见之间发生过什么,也无法去想象,这两个有着明显差异的人会有什么故事,一个是不大不小的家族叛逆小姐,一个是山顶大宗门洛神宫的神女。在祁盼山看来,这两人在阶级、认知和能力上都有着难以跨越的鸿沟,如何能有什么影响人的故事呢?纵使珂媟是个崇拜强者的人,纵使她在遇见强者时会表现得比较烦人,纵使是被温早见给教训了,也不至于这样心事重重的样子,更何况,温早见是出了名的脾气好。

    珂媟的状态令祁盼山有些担忧。落星关现在的每一场战斗都很严峻,都容不得半点失误,珂媟这样子,祁盼山敢笃定,绝对会在死在战场上,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也失去过太多的队友了。身为队长,祁盼山无法不去管。

    这般念头打定后,他迈动步伐,朝院舍外走去。

    他打算直接去向温早见了解情况。

第四百一十八章 戴面罩的女人(六)

    温早见盘腿端坐在自己的修行蒲团上,身周萦绕着独属于洛神宫的雪蓝色光晕。这时候她是摘下了面罩的,如同洛神宫宫主青君所言,洛神宫每一个弟子放在外面都是妥妥的大美女,有着“神女”之称的温早见自是绝色。早在她十五岁那年,刚刚成为神女之际,便得了一句“早见霓裳羞月色”的赞美。

    这句赞美出自向来对人容貌有着极致挑剔的青君之口。先前,温早见随着曲红绡进了黑线深处,温早见脸部受了伤,遭了黑线气息侵蚀,饶是是曲红绡这样子冷清的人也为她感到忧虑,说着“这么好的脸,总不能毁了去”,几番自责。

    只是,曲红绡走后,温早见就再不愿露出脸了。

    一阵轻细的敲门声在外面的院子里响起,温早见缓缓睁开眼,掠出一道气息,见了外面是何人后,收起功法,戴上半猫面罩,出了修行间,去院子里开了门。

    祁盼山就站在外面。

    “温大守,要叨扰你了。”祁盼山拱手,微微据腰。

    温早见点头,“请进。”

    便进去了,二人坐在客房里。温早见并不倨傲,尽足了待客之道,同祁盼山泡了点茶。落星关这地方是没什么好茶喝的,有一口茶味儿水便够了,都不怎么讲究。

    “温大守客气。”

    温早见摇摇头,“不必如此,我住在这儿也快一年了。”

    祁盼山笑道,“一年里,战事始终没落下,也就没有个好机会来拜访。”

    “祁队长,我虽有点修为,也被选作了大守,但你应是知道,我是个年轻人,并不太喜欢人情世故这一套。”温早见缓声说,“相较于此,我更喜欢直接一点。”

    祁盼山知其意,微微吸气,神情认真起来,“大守已这般说,那我也就直接说了。这次来叨扰呢,我是想了解一下珂媟的事情。”

    “珂媟啊……”温早见脑袋里浮现起那个活泼的女剑客,也又浮现起另一个活波的小剑客。“你说。”

    “珂媟是前不久才加入我的队伍的,她是个很活跃积极的孩子,也很乐观,但最近一段时间里,我发现她很反常,常常会有些阴郁忧愁,每每问起,都道是无所事。她毕竟年龄不大,这样的情绪在当下这个战事环境里,很危险,稍有不慎便会丢了命。我很担心她,身为她的队长,有义务帮助她。”祁盼山说完,看了看温早见。

    半猫面罩也将眼睛遮了,祁盼山看不出温早见神情如何,只听她平淡地说,“你觉得是我影响了她吗?”

    祁盼山摇头,“倒不是如此,只是私以为,上次你从前线归来,她拜访了你,回来之后心思就始终落不下了。我无从可解,只得前来向你了解。若是她有得罪你,还请不要计较。”

    “是啊,那个时候,我刚从黑线深处回来,她的确来找我了。”温早见端坐着,因为刚修行结束,发丝透着凉意,“她像更年轻时的我,崇拜强者。”说着,她笑了笑,“也还有着我年轻时那种死皮赖脸的劲儿,就黏着人不放。”

    祁盼山听此,尴尬道,“实在抱歉。”

    温早见笑笑,“没关系,能从她身上看到点我以前的样子,也并不讨厌。”

    “可是,她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祁盼山问。

    “为什么……”温早见恍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祁盼山愣了一下,因为他觉得温早见说这句话时,显得很无力。他见到的温早见,大都是果决、雷厉风行,基本没有像这般样子。这一下子,他又一次觉得女人好难懂,好复杂。这使得他想起那位先生曾同他说过的一句话,“为什么许多女人看上去显得矫情、脆弱容易崩溃?除去一些人性格如此外,大都是她们相较于男人所要承受的压力更多,这是同大众认知相悖的一个结论”。

    祁盼山起初是不认同先生的这句话的,他觉得女人就是小女人,作不得大丈夫,才会那般矫情和小气,但是,现在看来,真的是那样的吗?自己到底有好好地去了解过这个群体吗?自己如果真的了解的话,还会跟何瑶之间存在隔阂吗?他不知道,但是他想知道。

    “那你跟她之间发生了什么吗?我记得,白天的时候,你从她身边经过说了句‘不要想太多,也不必耿耿于怀’。”祁盼山问。

    温早见忆起了那天晚上,“那晚,从黑线里回来时,我是受了伤的。恰逢此时,珂媟来了。她的确是仰慕着我,看着我时,眼里都快开出花了。不过,因为受伤和一些念想,情绪并不高,对她比较冷淡。”她停了下来,又想了想,“大致就是这般。我之所以同她说不要耿耿于怀,是我觉得我可能无形之间伤到了她,对此我感到抱歉。”

    祁盼山听着,皱了皱眉,从温早见所说,听不出任何异常。如果真的只是这样的话,那的确不能说是在温早见这边受到了影响,“唉,我问起珂媟,她也只是笑着摇头说没什么,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来麻烦你了。结果现在你也并不知道怎么回事,或许,是其他的原因吧。”

    “可她为什么——”说着,温早见忽然顿住。

    “怎么了?”

    温早见愣了一下。她本是想说珂媟为什么会害怕她,但说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珂媟那种情绪似乎并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这个年纪会有的扭捏与不知所措,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她笑笑,“珂媟这个年纪,偶尔也是会出现这种情况的。我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

    祁盼山又叹了口气,“可总归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啊。很危险的。我也是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不知大守你能否给我一些建议。”

    “虽然都是女人。但人与人是有区别的,爱憎伤了并不相痛。”温早见缓声说,“说起来,我同她也并没有太多交往,无从了解,也无从安慰。”

    “那大守你以前碰到这样的情况,是如何处理的呢?”

    “我以前……”温早见先是想了想,自己出现这种情况是在什么时候。这样想着,面罩之下她的双眼颤动了一下,因为,让她悸动过,让她扭捏过,让她不知所措过的,全都是那个女人,但即便是这样想着了,也是无能为力啊,除了在心里默念一句“真是罪孽的女人”以外,别无他法。她继续想下去,碰到这般情绪时,自己是如何处理的,然后,她就尴尬地发现,自己似乎是死皮赖脸地黏着别人,过段时间就好了。

    这,她是真的不好意思说出来,但总不能不回话,于是略显含糊地说,“让时间消磨一切。”

    “这……不太适合现在的情况啊。”祁盼山有些无奈,“若是能凭时间,也不至于犯难了。下一次上战场最多也就是五天过后,实在是无法保证她能恢复。”

    “若实在不行,那就把她留在关内吧。”

    祁盼山摇头,“这样做,是在摧毁她的自尊,那样只会导致她情绪更快崩溃。”

    温早见呼出口气,“所以啊,我就不理解,像她这样并未经历过多少磨难的姑娘,为何要来落星关遭罪,还是在这种时候进来。心智不成熟,就是容易吃亏。”

    “但事情都这样了,总要想个办法的。”祁盼山说话很客气,甚至有些低声下气。因为,他很清楚,温早见可以完全不搭理自己。

    温早见想了想,说:“这样吧,这几天,让她跟我住,反正我一个人闲着也是闲了,我试试能不能打开她心扉,毕竟都是女人,或许有一些共同话语。”

    祁盼山一番想下来,觉着似乎也只能这般了,自己那个院子里除了珂媟都是男的,还有着些个爱打趣她的,环境自是比不上温早见这独居的院子。他点头,站起来,“那我去叫她过来。”

    温早见跟着站起来,“让我主动去邀请她吧。”

    “这?”

    “姑娘家的很要自尊的,不能让她觉得是在可怜她。”

    “这样吗?”

    “是啊,你若跟别的姑娘相处,若总是抱有怜爱,大丈夫的态度,总会是行不通的。人都是完整的个体,并不需要别人替自己安排人生,更不愿被人觉得弱小,理应受到他人保护。”

    祁盼山听此一言,晃神了。他忽地明白当初何瑶为何要与自己决裂,大抵就是她失去修为后自己一直理所应当地保护她,她觉得自己在可怜她吧。想来,若不是因为她是在疼爱何依依这个弟弟,也绝对不会再放下尊严联系自己了。

    他低下了头,胸口闷沉沉地,像是填满了沙子。

    温早见轻瞥他一眼,并未多说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本书,情节总是跌宕起伏,感情总是悲欢共存。她起身,轻轻地朝着外面走去,迎着夜风,也不叫祁盼山。

    祁盼山望了望天边,也出去了,但他没有会自家院子,而是进了这明灯夜里长长的街道,一是他不想让珂媟知道是自己请求温早见帮她的,二是,他也真的想要散散心,帮别人打开心扉,也总还是要帮帮自己的。

    ……

    这边的院子里,珂媟还坐在那屋脊上,望着因为灯光渲染,显得迷蒙的天。

    温早见轻轻推开院门,走进院子里,略微感受一下,院子里其他几人都在修炼。

    屋脊上的姑娘看着天上的风景,屋脊下温早见看着姑娘的背影。温早见并没有刻意压制自己的脚步,就那般大大方方地走过去,顺着台梯,上了屋顶,脚步踩在瓦片上,发出跄跄的声音。

    珂媟听到了声音,以为是祁盼山,没有回过,低低地说:“队长,你早点休息吧,我没事的。”

    “你要是专注一点,立马就能听出我的脚步声跟你队长的不一样。”温早见说。

    珂媟惊得寒毛树立,猛地站起来,脚底一滑,摔了一跤。温早见就站在她旁边,但是并没有伸手去扶她。

    “啊,是温大守你啊。”珂媟躲闪着目光站了起来,显得十分局促不安。

    “坐着吧,我也不至于这么吓人。”

    “为什么大守你会在这里。”

    “想着白天的事情,便觉得应该来看看你。”

    “只是白天的事吗……”珂媟声音细弱蚊蝇,接着,她又恢复常声,笑道:“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

    温早见看着她,“可是你勉强的笑,我倒是看得实在。”

    珂媟用手捏住自己较有肉感的脸。

    “也不是让你不笑。”温早见叹了口气。

    珂媟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露出副哭丧的脸。

    温早见呼出口气,坐了下来,她拍了拍自己身边,说:“坐下。”

    珂媟扭捏地坐下。

    “坐近点。”

    珂媟挪了挪屁股。

    温早见无奈地呼出口气,一屁股坐到珂媟旁边。珂媟立马像受尽的兔子一样,就要蹦跳开了,温早见一把将她按住。

    珂媟下意识地说,“温大守,你很奇怪啊。”

    “奇怪?或许吧。”

    “居然不否认。”珂媟嘀咕道。她不再看向远处,低着头,偶尔悄悄看一眼旁边。

    “你很怕我吗?”温早见问。

    “……说不出来。”

    “是不是之前拜访我,我对你太冷清了?”

    “冷清?”珂媟略显错愕地看着温早见,“居然是冷清?”

    “你的关注点,似乎有点不一样。”温早见也有些奇怪。

    珂媟别过头去,“为什么那能叫冷清呢?”

    “难道是很过分?”

    “有点过分,明明是第一次。”

    “那都能叫过分啊。”温早见想起那个女人对自己的态度,一比起来,自己简直就是圣人了。“还有,第一次是什么意思?”

    “就是第一次嘛。”珂媟脑袋低着。

    “第一次见到我?”

    “是的嘞。”说着,珂媟立马捂住嘴,然后尴尬道,“说出家乡口音了。”

    温早见禁不住笑了一下,“是南大郡的人嘛。”

    “大守去过南大郡?”

    “去过一次,那时还小,别的没记住,就记住口音了。”

    “靠海隔山的人嘛。”

    “能理解。”温早见说着,“说偏了。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你觉得我过分?难不成南大郡的人很热情,不习惯别人对你们冷清吗?”

    “才不是,我们很含蓄的,明明是大守你,是你,你太……过分了!就是过分嘛。”

    温早见糊涂了脑袋,有点不理解珂媟到底在说什么,她说道:“那我向你道歉。”

    “不可以道歉的。”珂媟急着说。

    “为什么啊?”温早见无法理解了。

    “因为……因为,我……我已经是你的人了!”珂媟说完,一脑袋埋进腿间。

    温早见如遭天雷,僵了一下,“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嘛。”珂媟埋在腿间,说话嗡嗡的。

    “等等,你好好说说,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你们家族里有什么特殊的传统吗?什么人对你们冷清,就要嫁给什么人之类的。”温早见渐渐有些不平静。

    “才不会那么随便。”珂媟露出一点点眼睛来,看着温早见,“你都对我那样了……”

    “哪样啊?”

    “就是那样啊。”

    温早见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那样?”

    “对,就是那样。”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温早见声音不平静道。

    珂媟一顿,睁大眼睛,“没有你这样的,怎么能耍赖呢!明明都是这么厉害的人了。”

    温早见极力地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珂媟以为温早见是个吃干抹净耍糊涂的人,急得站起来,大声说,“你明明都亲了我嘴巴!还……还对我那样!就算你不认可我,也不能不承认啊!”

    温早见一僵,极其勉强地笑道,“不会吧,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珂媟气得红了脸,湿了眼,“那天晚上,我回去后,好几天都静不下心来。明明我是个姑娘,你也是个女人,本来都不应该那样的,这么做是不对的,可我又反抗不了你。但是我又想,既然你这么厉害都不介意我了,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不好呢,都是已经发生的事了。我就慢慢安慰自己说,就算两个女的很奇怪,很不应该,但也要勇敢去接受,去面对,去尊重你。那之后,再次见到你,就是在今天,明明我都能接受了,我见到都觉得有点开心了,但是你却那样平常,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又一次安慰你,觉得你应该是不想那么露骨,但又担心你就是这样吃干抹净的人。但是……但是……”

    她抿着嘴,眼泪浸润了眼睛,哽咽地说,“你却根本不承认那件事的本身。明明我都想过了,你不认可我也罢,看不上我也罢,毕竟我那么弱小,也并不是大美女。却没想到,你会觉得这种事不值一提。我明明是第一次啊!从小到大,我都没想过,第一次会是个女人,更没想过,会被这样看不起。我重要的东西,居然成了你眼里比尘土还卑微的。”

    珂媟一番不停歇的连珠打下来,打在温早见脑袋里,让她觉得自己像是遭了什么邪术一样。怎么就,怎么就发生这种事了呢?不会吧,不应当啊,我明明那么洁身自好,明明那么专情的。

    她立马让自己静心,然后,使出一道法诀让激动的珂媟昏睡下来。

    随后,她牵动灵气,感受神魂,开始推演那天发生的事情。

    脑海里,她看到,那个夜晚。她受了伤,伤口被黑雾气息所侵蚀,回到住宅后,开始疗伤。她本来的记忆中,自己是疗伤了一个时辰就好了的。但是,推演中的,她不仅没有伤好,甚至是被黑雾气息侵蚀了神魂。

    接着,珂媟来到了她的院子。这一段里,她记得自己是情绪不高地同她随便说了些话,然后就记得她回去了。但推演中,珂媟是想走的,但是自己像是着了魔一样把她给留了下来,然后,自己显得十分激动地抱住了她,抱得很紧,她想挣脱,结果没有成功,接着,自己亲吻了她,再接着,自己将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拔了下来……

    推演到这里,温早见整个人都心如死灰了。她完全无法想象,那会是自己做出来的事,还是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小姑娘。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她颤抖着看向自己的双手,恍惚间见那手上满是污秽。

    她突然止不住的感到恶心,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恶心,极其地恶心。

    “我伤害了别人……我背叛了我的心……太可怕了……”

    她感到寒意上头。细密的冷汗一阵一阵地从额头涌出来。

    她彻底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不记得这件事了。那是因为自己受到了黑雾气息的侵蚀,影响了神魂,滋长了心魔。她甚至不用想,都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么,是那个女人的死,早在百家城的时候就种下了。她也很清楚,心魔发作时,自己一定是将珂媟视作了那个女人,以为她没死,以为她来找自己了,就很开心,很激动,就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智,做出了这种事。

    她感到一阵恶寒涌上来,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恶心啊……恶心啊……”她绝望地望着天。

    过了许久,一口血从她嘴里涌出来,弄脏了衣服,一些血洒到了珂媟脸上。

    又过了许久,她抹掉珂媟脸上的血,颤抖地抱起她,落寞地离开这里。

    空荡荡地街道里,灯火辉煌。

    温早见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想,

    “这样的我,已经没有资格等你回来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戴面罩的女人(七)

    有一种很清新的气味,像是在雪山上,见到雪谷之间的幽莲,闻到幽莲顺着风飘过来的气息。

    珂媟忽地睁开眼,看到床尾一根竖着的像是什么巨鸟羽毛一样的东西,在缓缓摇曳。她吸了口气,啊,是大守的气味。她记得很清楚,很清楚,到了刻骨铭心的程度。她觉得自己永远都无法忘怀。

    她瞧着,想着,明了,自己是在大守的床上,但只有自己一个人。

    揭开轻薄的雨花被,身上的衣服都还是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她松了口气,脸上又露出复杂的神情。跟着,她坐了起来,无意识地朝着门外望去。天已经亮了,院子里很干净,很朴素,空无一人。她发了呆,想起昨夜的事情。

    想着想着,忍不住眼眶红了,紧紧地咬住嘴唇,带着少女感的脸蛋崩住。以前她是不掉眼泪的,但是现在,掉起眼泪来,怎么都忍不住。现在,她大多的情感,还是空虚,无力的空虚,感觉上,是自己被抛弃了,显得那么无情地抛弃了。很卑微,她觉得自己快要卑微得只剩下“珂媟”这个名字了。

    “明明不是我的错,却只有我承受后果。”

    她无力地想着,那种整个心脏都被抽空了的感觉,让她四肢发冷,身上一阵接着一阵的寒毛树立。霎地,她回过神来,感觉到自己又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都像是掉进了冰窟,看不到天上的太阳,看不到远方的地平线,看得到的全是茫茫的白,感受到的全是空寂无力的冷。

    “多么希望,有一束光……”

    她想着。就在想着的时候,那束光就来了,从外面照了进来。

    “你醒了。”

    声音那么温柔,那么好听,又那么亲切。为什么会亲切呢?珂媟猛地转过头去,看向门口。温早见就站在那里,和外面的微光融为一体,就像是,她整个人都发着光。

    珂媟看到温早见摘了半猫面罩,笑着。她第一次看到温早见真正的面貌。她是知道温早见是洛神宫的神女,知道洛神宫里面全是美女,知道温早见是最拔尖的那一个。

    现在,亲眼看到了,她才明白了。她很想找一大堆修饰,在自己心里将温早见的美丽铭刻,但不论她如何去想,落到心里,都只剩下一个“好看”。是啊,哪里需要什么修饰,越多的修饰,显得越是缥缈,越是缥缈显得越是不切实际,越是不切实际显得越是苍白无力。珂媟知道,温早见不是不切实际的,因为她就站在自己面前,是可以触摸的;也知道,温早见不是苍白无力的,因为她那么夺目,那么地充满生机。

    珂媟到底是少女,到底是懵懂着的。她心扑扑跳得越来越快,心里头的空虚无力一下子被驱散,留下的是害羞与紧张。

    “啊,醒……醒了。”

    温早见笑问:“需要我帮你洗澡吗?你昨晚流了不少汗。”

    “啊!?”

    珂媟脑袋里不自主地就浮现出那让人想入非非的场面……洗澡诶,帮我……两个人……不穿衣服……

    她睁大了眼睛,也红透了一张脸,“不……不不好吧。”

    温早见饶有兴致地问:“你在想什么呢?”

    珂媟感觉自己被撕破看穿,执拗地性格让她硬着头皮反问:“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在想什么。”温早见笑答。

    珂媟不服气地说:“我在想你在想我在想什么。”

    温早见笑出了声,她无意与这孩子般的珂媟在这样的问题上耍赖,便抬手,见其手心涌出水纹般的雾状光晕,朝着珂媟洒落而去。雾状光晕接触到珂媟的瞬间,一下子爆开,弥散开的雾气将其包裹住。

    身处雾气中的珂媟被吓了一跳,但是接着她便感觉清清凉凉,像是细柔之水在全身淌过,带走了污秽与不堪。她这才恍然明白,原来这就是大守说的帮我洗澡啊。这现实,与之前脑袋里臆想的东西形成对比,珂媟整个人变得难堪起来。她觉得是自己的思想太过轻浮了,才会浮想联翩、想入非非。

    雾气散尽后,她才勉强收掉尴尬。

    温早见见珂媟已是光彩亮丽,便问:“感觉如何?”

    珂媟下意识说出了心里话,“感觉很害羞呀。”

    温早见可不像那个女人一样,是个闷木头。珂媟这少女怀春的心思,她见得分分明明的,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自己以前也是这样的。可,现在……她将神伤藏在眉头深处,不去抚摸,永远也不知道那里面蹙起了。

    “清身术,每一个洛神宫的弟子都会。”温早见说。

    珂媟眨眨眼,“怪不得你们都那么好看。这样清洗身子,真是不着污垢呢。”

    “想学吗?我教你。”

    “啊?准许教给外人吗?”

    “可不是什么秘术。”

    “那……学,学。”

    温早见笑笑,轻步走上去,来到珂媟面前。

    珂媟下意识闭上眼。

    温早见问:“为什么闭眼?”

    珂媟睁开眼,微微偏头,“总觉得靠得很近,就很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啊。”温早见晃了晃神,然后笑着说:“看来,小姑娘还是个很保守的人呢。”

    “不要叫我小姑娘,我快十八了。”珂媟不满地嘟囔道。

    “十八啊,十八也是小姑娘哦。”温早见边说着,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在珂媟眉心,“看着我的眼睛,别眨眼。”

    珂媟鼓起勇气,看过去。啊……好美啊。这一瞬间,珂媟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触碰了。看着温早见的双眼,像是看着万里不见人,千山无走鸟的北海雪山。明明都没去过北海雪山,却像亲眼看到了一样……珂媟感觉,真的好神奇,想着,要是能一起看雪山就好了。

    想入非非之际。“好了。”

    “啊?”

    “清身术传给你了。”

    “在哪?”珂媟未能全部走出那片“雪山”,有些迷糊。

    温早见点了点她的额头,“在你脑袋里。”

    珂媟下意识捂住额头,然后感觉自己神魂有异动。她沉心去感受,立马感受到了清身术的修炼方法与通识之力。大抵是因为这是温早见教与她的,她总觉不能平平常常的看待。她低着头,没有急着去研究清身术,而是以细弱蚊蝇的声音说:“昨天晚上的事,我还记得。”她顿了顿,又说,“那天的事,我也还记得。”

    温早见嘴唇轻启,然后咬住。接着,她蹲下来,以仰视的角度看着珂媟,对其温柔一笑,对其轻轻言语,“我也想起来了呢。”

    珂媟躲开温早见的目光,她觉得这目光简直是要吃人,太可怕了,一不小心就要被勾走。她转过头,小声问:“那,为什么忘了呢。”

    “大概是因为受了伤吧。”

    “脑袋出问题了吗?”珂媟耿直地问。

    “总觉得你在骂人。”

    珂媟连忙解释,“没有没有,我只是说,记不得东西了,就是脑袋,脑袋受了伤嘛,没有在骂你。”

    温早见扶着珂媟站了起来,然后转身朝外面走去,“该起床了。”

    从微光里走来,又回到微光里。来的时候,珂媟觉得那是在一点一点靠近自己,走的时候,她本不想觉得那是在远离自己,但是想法一冒出来,就止不住了。

    她已经无法言说自己心情如何,对温早见是怎么想的,只想快点起来,跟上去。这种没有一点踏实感的感觉,于她而言,就像是飘飘然站在云上。

    追出去后,见温早见安然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珂媟的心才落定。

    以前的珂媟总不会是一个爱好打扮,显得有些随意的姑娘,但现在,她无法给自己找一个继续随意下去的借口。因为,到底还是不想让温早见瞧着自己随意,不加整修的一面。待到她在房间里,仔细梳好头发,穿戴整齐,再给自己一番鼓励和安慰,才走进院子。

    这时,温早见已经不知从哪儿拿了一本书在看。

    “大守喜欢看书吗?”珂媟坐到她对面。

    “以前有位……朋友喜欢,她看书时,没人陪我玩,也就免不了找本书来看。”温早见声音很轻,虽然还是有些雪山的感觉。

    “那你那位朋友呢?没有跟你一起来落星关吗?”珂媟直直地问了出来。

    温早见看了她一眼。姑娘的眼里并无恶意,满满都是对她的好奇。“来了,后来又走了。”

    “为什么你没有跟着一起呢?”

    “我觉得她还会再来。”

    珂媟显得有些遗憾,“但是现在落星关已经封闭了。想来也来不了了吧。”

    “是啊。”温早见目光始终落在书上。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来,甚至连神情都没有一点波动。

    珂媟兀自想了些莫名地,试探着问,“大守不高兴吗?”

    温早见这才将目光抬起,“怎么说。”

    “感觉呢。”珂媟手指一点一点敲打着石桌子,“是觉得朋友没来,有些失落吗?”

    “没有失落。”

    “为什么啊,如果是我,我会觉得失落。”珂媟紧着眉毛说,“一件事,有始有终才是最好的吧。”

    “有始有终?”

    “是啊,一起来的嘛,也要一起走。”

    “……一起来……”

    “一起走。”

    温早见愣愣地看着书,忽地看到一个“红”字,连忙合上了书。书忽然合拢发出的啪叽声吓了珂媟一跳。

    “怎么了?”

    “不想看书了。”温早见站起来,深深地了口气,又重重吐出,“走出去,陪我散散步。”

    “呃,好。”珂媟不明所以,但还是答应了。

    她们出了门,在落星关的大道上闲散前进着。

    珂媟想起了什么,说:“我得去跟祁队长打声招呼。不然他们会以为我乱跑。”

    温早见摇头,“不用了。昨晚我已经同祁队长说了,这段时间你跟我住一起。”

    “啊!为什么?”珂媟懵了,她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为什么。

    温早见平淡地说,“他们觉得一个姑娘跟五个男人住在一起不太好。刚好我是一个人,也有些无聊,你过来陪陪我,没什么问题吧。”

    “之前都一起住了一个多月了,他们怎么没说什么。”

    “现在不是说了嘛。”

    “这样吗?”珂媟觉得这莫名其妙的,嘀咕道,“男人果然是麻烦的,直接说不就好了嘛。”

    “你不愿意跟我住在一起吗?”温早见问。

    珂媟涩涩笑道,“没呢,只是——”

    “只是什么?”

    “总觉得很危险啊。”珂媟不好意思地说。

    温早见瞥了她一眼,“怕我吃了你?”

    “怕……”珂媟扭捏着,同她性格出入很大,“大守啊,在做那种事之前,还是要培养感情的吧。培养感情……”她觉得自己脸红了,为了不让温早见见着,就别过头,“下次,不要那样了。还是觉得,要我喜欢大守,大守也喜欢我才行。培养感情,还是要培养感情的。”

    “你恨我吗?”

    珂媟性格外向,但并非大大咧咧,也还是会以少女的态度去思考,“恨啊,”她想起那个晚上,“第一次,就那样了,怎么能不恨呢。在南大郡的时候,我认识一位很厉害的前辈,也像大守你一样,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她以前同我说过,每个人都要学会爱自己,才有资格去爱别人。”

    “你那位前辈说得很对呢。”温早见眼睑低垂,“要爱自己,才有资格爱别人……”她的手紧紧捏住,又松开。

    珂媟没见着,只是高兴道,“我也觉得,那位前辈可厉害了,叫柳易冬!我在南大郡,最崇拜她了。”

    温早见知道柳易冬,号称最有希望成为大武神的人,跟陈缥缈并称大圣人之下最强者。她想,陈缥缈已经圣陨,大抵大圣人之下最强者只剩柳易冬了吧。

    珂媟继续说,“我还不知道什么叫爱自己,所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爱上大守。不过嘛,我还是想知道,那晚上,大守为什么要那样做……”

    温早见无法言说事实,她只能找一个借口,“大概是受伤了吧。”

    “啊……”珂媟听着温早见的回答,一时间也无法知道自己是失望还是释然。“也就是说,大守对我并没有感情咯?”她这样问,实则是在试探温早见之后的打算。

    温早见也听出来了,并且很清楚,珂媟渴盼着自己的回答,也清楚,看似开放实则保守的珂媟认定了自己。她无法去掩盖自己伤害了珂媟的事实,也做不出吃干抹净的事,但到底该如何面对,她其实也不清楚。她脑海里不停地回荡着那句话,“要爱自己,才有资格爱别人”。

    昨夜,她想了许久,无数次告诉自己总要割舍一点东西,总要为自己的荒唐事负责。

    现在,有着珂媟当面发问了,她已无法逃避。

    于是,她转过身,看着珂媟,笑道:“你也说了嘛,感情是要培养的。”

    “啊呀。”珂媟说不明白的情绪让她发出奇怪的声音,这么完后,她尴尬地捂住嘴。她眨了眨眼,“但我总觉得大守是为了照顾我,会不会太委屈自己了。”

    温早见看着她没有说话。

    珂媟急忙道,“我没关系的!一切还是要看大守自己的意愿。我只是,”她低下了声音,“只是希望大守不要忘了我就是。毕竟是第一次,还是希望有存在的意义。”

    “你让我不要委屈自己,但我也不希望你委屈自己。”温早见说,“你这样想我,会显得我很自私。”

    “可你是前辈……”

    “我才二十四。”

    “……”

    温早见不急不缓地说,“珂媟,你应当明白一件事。在年龄上,我比你大,勉强算你的前辈,在修为上,我是你的前辈,但论及两个人之间的爱,你我是平等的,没有谁比谁先,谁比谁更有资格做决定。在其他任何情况下,都会有身份一说,但爱没有身份的限制。”

    “那不会太理想了吗?”

    “那得看你是理想来到现实,还是被现实击破。”

    珂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还是觉得你很勉强。我不希望那样。”她吸了口气,问:“大守,你的那位朋友,是谁?”

    温早见眉毛一突,心头微动,“为什么问这个?”

    “就是想问一问。”珂媟看向其他地方。

    温早见细细地看着珂媟侧脸,不由得想,她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才会这样问起。更令她在意的是,如果自己不说的话,珂媟又会有如何的想法。

    “也没什么可以说的。”温早见无法这么直接地提起那个女人。

    “这样啊……那,好吧。”珂媟笑了笑。

    她们继续不急不缓地沿着街道向前。没戴面罩的温早见吸引力十足,引来不少目光。不过,心事重重地她无意去看,无意去想。

    “大守,我还有很多问题。”

    “你问吧。”

    “大守是喜欢女人吗?”

    “不是。男人女人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我不需要身体上的慰藉,需要的只是心里的羁绊。谁带给我那样的羁绊,我便会喜欢谁。”

    “这样啊……感觉境界真高呢。大多数人,或许还是局限在身体和本能上吧。”

    “或许吧。”

    真希望能和大守建立起羁绊啊……

    “大守,为什么不戴面罩了呢?”

    “总得让你知道我长什么样。”

    “以后还会戴吗?”

    “你喜欢我戴还是不戴?”

    “我也不知道,不过……大守那么好看,虽然戴上面罩也好看,但还是不戴更好看吧。”

    “那……以后不戴了。”

    她其实很清楚,当决定了不再戴上那副面罩时,就同过往道别了。

    温早见看着远方,珂媟看着她。远方的远方,不是无尽的关外,而是那一座天下。她在心里默默念叨:希望你还是像以前那样,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真希望黑线能来得慢点啊。”珂媟偏头看着关外的黑线,转头又问:“大守,你呢?”

    “我希望,快点结束吧。”

    “是呢。”

    “……”

    “大守你在悲伤吗?”

    “没有。”

第四百二十章 戴面罩的女人(八)

    珂媟是个爱做梦的人,她无数次幻想过,某一天,会有一个人蛮横地闯进她的梦里,然后扎根。

    现在看来,那样的幻想的确实现了。

    珂媟靠在窗台旁,双手撑着脸,看着外面的院子。温早见坐在院子里,坐得很直,手里捧着一本书——《淮厢》,泛着微微光晕的长发吸引着珂媟的目光。

    这样的一天似乎显得无所事事。她们彼此之间没有什么特别要去做的事情,就闲在这里,想着什么便是什么。

    “在看什么?”珂媟忍不住打搅。

    正常下,温早见也算是一个安静的人,但珂媟不是。

    “淮厢。”温早见看向珂媟,笑了笑。

    “讲的什么?”看到温早见笑,珂媟心情明朗一些,也有点忍不住的羞怯。

    “南淮之厢,书生与狐狸的故事。”

    “听上去很俗气诶。”珂媟心直口快,说完她就立马察觉到自己说话没分寸,歉意地挠了挠头。

    温早见嘴角始终带着温意,“是蛮俗气的,不过,看一看别人的幻想,也还是能有一些感悟。”

    “真厉害啊。我就不行了,脑袋太笨,看不来书。”珂媟身子俯下去,手压在窗台上,下巴抵在手背上。

    “我也很笨,以前总是无法理解别人的话。”

    “别人?”

    温早见顿了顿,看着珂媟笑道,“你关注的重点有些不同哦。”

    “啊?”珂媟不明所以,“是大守你老是提起别人的嘛。”她微微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这几天都是这样子,总是会说起‘别人’,‘那位朋友’。”

    温早见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说得很多吗?”

    “很多啊。”珂媟眯起眼睛,显得有些迷蒙,她轻轻地,顿顿地说:“看书的时候也是,常常就走神,我以为那只是发呆,但每次看你眼睛,见那我看不懂的眼神时,心里都不是滋味。每次跟你说话,说着说着,你总是会说起什么‘别人’,‘以前’,‘那个时候’之类的话。我问起的时候,你从来都是一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珂媟看着别处,声音低低的,“既然说了让它过去吧,干嘛还要一直提起。大守你,真的很……奇怪啊。”

    温早见呼出一口气,她感到抱歉。她想说些什么,但要说出口时,又不知道怎么说。

    珂媟不是含蓄的人,她向来是直接问,“大守你是忘不了什么吗?”

    “为什么这么觉得?”

    “那种眼神,就是忘不了,牵挂着。”

    “这样啊。”

    “是你的那位朋友吧。”

    “啊?”

    “就是你那位朋友,还是牵挂着的吧。”

    温早见无法给她回答。

    珂媟轻轻吐了口气,再次看向别处。她显得并不在意,岔开话题说,“我还是在想那天晚上的事情。”

    “不开心的回忆就不要去想了。”温早见捏着书。

    “也不是很不开心,毕竟是大守。大守那么漂亮,身上那么好闻……”她说着,有些脸红,连忙咳了咳,又说:“大守是在黑线里受了伤,心魔爆发了,我就在想,大守你的心魔到底是什么呢?会不会就是你的那位朋友。”

    温早见笑了笑,“朋友怎么会成为心魔呢,其实是——”

    珂媟低了低声音,打断温早见:“大守笑得很勉强啊。”

    温早见顿住。

    “就是你那位朋友吧。”

    没有刻意想着去骗人的温早见并不会骗人,放松状态甚至是略微低沉下的她,许多破绽。

    “大守明明那么高的修为,却还是没有掩藏住情绪,看来,你那位朋友对你真的很重要。”珂媟说着,显得漫不经心,但她将头转向一边,温早见无法看到她的眼神与情绪,又无意刻意去试探,便无从可知。

    温早见吸了口气,不再去掩饰什么。她觉得再去掩饰对珂媟很不公平。“是的,她对我很重要。”

    珂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是想再深深地吸一口气时,却怎么也吸不上来,胸腔里像是堵了什么。她依旧朝着别处,说:“这不是挺好的吗?珍惜朋友。”

    十七八岁的少女,即便是开朗的性格,也依旧是敏感的。她想得很多,想得多了,便很容易凭着直觉去感知到温早见真正的情绪,她幽幽地说,“或许,那天晚上,大守期待见到的本该是你的那位朋友。”

    她说得并不直接,但温早见听得出来,珂媟想说那天晚上自己被当作了别人。

    虽然很伤人,但温早见知道这是事实,她无法为自己去辩解什么,每多说一句话,就多一分愧疚,就多厌恶自己一分。

    见温早见没说话,珂媟笑了笑,“看来是这样的。大守跟我本不相关,出现这种事情也是没办法的。”

    温早见轻轻闭了闭眼,说:“但是,珂媟你要知道,事情的发生,原因在过去,结果还未明了,那是未来。”

    “那不是显得我无理取闹吗?带着愧疚的大守。”珂媟说,“我并不希望我是被同情和怜悯的。也不希望,大守对我好是一种赎罪。”

    温早见将书放下,起身走到窗台前,同珂媟隔着半扇窗,“如你所说,起初,我的确是那样想的。觉得自己伤害了你,想要赎罪,带着愧疚,这是人之常情。但后来我也说过,感情如何,总是要经历些什么才能知道的。以前,我们无缘相遇,现在既然相遇了,虽然起因并不那么美好,但我们始终是联系到一起来了。我们未来如何,与过往并无关系。”

    “但大守不觉得因为占有了我的身子,就决定同我走向伴侣的路很牵强吗?”珂媟情绪逐渐不再平稳,“愧疚本身出现后,愧疚就只是愧疚。虽然大守占有我是因为将我视作你那位朋友,但我本身不觉得我会是替代品。我只是觉得,大守决定同我相处的出发点就已经偏了。”

    “我……”温早见想要为自己辩解,但说出来的是,“我的错。”

    珂媟摇摇头,她鼓起勇气伸出手,紧紧握着温早见发凉的手,“大守你没有错,除了错的事情本身以外,没有错。我们不是绝对的圣人,无法忽视掉内心的情感。大守明明可以不用理会我,但却还是愿意抛却过往同我相处,还怀着培养感情,而非单纯的怜悯之心,这不已经说明了大守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了吗?”

    温早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最开始我是崇拜强者一样崇拜大守,并无爱慕之心,那天晚上被你占有了,更多的也是恨,只是那种恨因为是大守变成了又爱又恨,但到了现在,相处一段时间,我渐渐明白,我爱慕着大守本身。大守,你真的很好。”珂媟声音并不平静,“只是,大守对我很勉强。我并不是细腻入微的人,但也依旧感觉到,大守你已经尽量让自己对我偏向喜爱,可是,这种喜爱只是对一个后辈,对一个被伤害过的姑娘的爱怜。或许,你意识到了这一点,不止一次陷入过挣扎与痛苦。”

    温早见睫毛发颤。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轻而易举地看透了。

    “让爱慕的人勉强,还能是爱慕吗?”珂媟说,“我不懂,但是我知道,每次见到大守勉强自己,我都有一种吸不上气的感觉。”她望着温早见,笑着说,“就这样好吗?我爱慕着大守,大守怜爱着我这个后辈,就够了。不要,不要再强迫自己。那晚的事情,就当作一次美丽的误会。我不会因此而痛苦,希望大守也不因此而愧疚。”

    珂媟松开温早见,退后一步。

    温早见见此,身体禁不住颤抖一下,她知道,这退后的一步是珂媟同自己划开的距离。

    珂媟笑着,如初见时那般晴朗,“大守之前说过,你并不是喜欢女人,只是喜欢的人刚好是女人。我不是你喜欢的人,也无法再成为大守心里的唯一,毕竟,大守这么好的人,应该只会把心给一个人吧。”

    温早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感受得到,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在初次的恋爱上做出了很大的让步,本是初尝滋味,这是极大的勇气,也感受得到,这是她决绝的考虑。她忽然就明白了一件事,自己一直自诩很懂女人心,却连这个少女在思量着什么都不知悉,大概从根本上,就始终没能明白爱该如何表达,该如何变作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或许,爱慕着的人本身就是日常的一部分,是一点一滴。

    温早见知道,此时再说“抱歉”这样的话,是在伤害珂媟,她需要的只是自己明朗的态度。她看着珂媟,像是看着一束光。

    想来,对珂媟,温早见又何尝不是一束光呢?彼此照进对方的心里,驱散心里的阴霾。

    于是,温早见就笑着说:“愿你能碰到更加爱慕的人。”

    珂媟笑着摇头,“我跟大守在某方面其实很像的。”

    她并未多说,但温早见已然心知肚明。

    “那我可得做最好的自己。”

    “最好能让我惦记一辈子。”

    珂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么通畅。她越过窗台,到温早见面前,踮起脚,快速地在其唇上一吻,然后立马躲闪到一边去,笑着说:“我也强迫你了,就一笔勾销了!”

    说完,挥挥手,像一阵风一样,离开了这里。

    温早见轻抚唇边,不由得心想,真是个温柔的姑娘。

    愿平生无恙,得乐安然。

    待到温早见情绪渐渐平稳后,院门被敲响了。

    “请进。”

    应声,推门。一个没有眼黑的老头走了进来——徐夫子。

    温早见见过徐夫子,一眼就认了出来,不由得有些疑惑,心想徐夫子不是守望者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就算是送信,但现在落星关处于封闭期啊。

    徐夫子见到温早见的瞬间,有些愣住了。因为他来此,是本着送信的目的,毕竟要送给“戴面罩的女人”,这几天里,他几乎跑遍了落星关,几乎同每一个戴着面罩的女人都要接触,但都没有什么眉目,没有感知到所谓的“你见到了她就知道了”。所以,他来到了温早见这里,但是没想到来到了这里,温早见居然根本就没有带着面罩。

    “温神女,多有打扰。”

    “原来是徐夫子前辈,这边请坐。”

    徐夫子没有立马表明来意,毕竟来意已经显得有些薄弱了,他更希望能从温早见这里知道点什么。

    “前辈来此,是何打算呢?”温早见问。

    徐夫子较为亲切和蔼地笑道,“先不说这个,倒是温神女你,没戴着面罩都还有些认不出。”

    “是有些。”温早见笑了笑,“毕竟之前一直戴着。”

    徐夫子没有逾越地去问为什么不戴了,这种事很私人,若直接问出来会惹得怀疑。表明了善意的态度后,他这才说起事来,“我这次来到落星关呢,是送信而来的。”

    温早见点头,她没多问。

    “至于寄信人,我想你应该会很熟悉。”

    “谁?”

    “青君大人。”

    “宫主?”温早见挑起眉,“宫主会给谁送信啊。”她印象里,宫主一直和外界没什么联系。

    “这也是我所疑惑的。”徐夫子说,“青君大人说,收信人是‘带着面罩的女人’。我思来想起,带着面罩,是女人,又跟洛神宫有联系,就只有你了。”

    “但如果真的是我,为什么不直接说名字呢?”温早见对此疑惑。

    “是啊,之前我询问的时候,得到的答复是‘你见到她就知道了’。”徐夫子说,“我猜想,这般话,大抵是留在我身上的一种气机暗示,见到正主后,便会产生气机。”

    “既然都这般了,那应该是见到我没有产生气机吧。”温早见说。

    徐夫子点头,“这几天,我同所有戴面罩的女人都有接触,但都没有产生气机。所以才到你这里来,确认一番的。”

    温早见想了想说:“也是,又是洛神宫,又是戴面罩,第一个想的的确是我。”

    “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如此。”徐夫子问道,“所以,我想通过你了解一下青君大人,她的话,到底有什么深意。”

    “宫主……”温早见脑海里浮现起那个有些“调皮”和“话痨”的宫主。一番想下来,觉得宫主实在是让人猜不透,看上去一点都不正经,就跟个贪玩的大家小姐似的,但她偏偏又能让洛神宫立于天下不倒。她可能,宫主可能在暗处有着其他的打算。

    “不说名字,留下气机暗示……我想,宫主应该是打算规避什么。”温早见说。

    “那只雪玲珑也是这么说的。”

    雪玲珑。温早见想了想,应该是一直跟在宫主身旁的雪仙吧。

    “那应该是这般。”

    “如此来,需要青君大人都去规避的,会是何等程度的存在啊?”

    “至少也是宫主那个级别的吧。”

    徐夫子很无奈,摊上这么个事,还看不清前路该怎么走。

    见着徐夫子神情,温早见安慰道,“前辈,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从没见过宫主失手,她做事都考虑得很仔细,你就按照她的安排来便是。”

    “也就是说,我只好等。”

    “大概是这个意思。”

    “真是最没办法的办法啊。”

    温早见笑道,“宫主是这样的,让人无可奈何。”

    徐夫子脸露忧容,“不知道在落星关最后一场战斗前,能不能送出去。黑线下一次冲关,估计要大乱了。”

    温早见知道徐夫子说得每次,下一次冲关,大概率是最后一次,“也不知道玄网做好安排没有。”

    徐夫子顿了顿,若是在之前,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出一定做好安排了,但是现在……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他不知道玄网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明显能感觉到,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希望一切都能好好的吧。”

    温早见点头。

    徐夫子虽然并没有在温早见这里感受到气机暗示,但至少得到了一些安慰,知道青君并不会乱来。见着没什么事了后,他便起身,“那便不再叨扰了。”

    温早见站起来,“前辈有需要的话,还请告知。”

    “告辞。”

    说完,徐夫子离开这里。

    院子里安静下来,温早见朝隔壁看去,呼出口气后露出一丝微笑。她坐下来,将半猫面罩取出,轻轻摩挲着,双眼里透着似乎能借由此感受过往的眼神,好一会儿后,她才重新将其收起来。

    先前,她是为了珂媟摘下面罩的,而现在,她决定不再活在过往之中。

    看一眼灰蒙蒙的天,她微微凝眉,稍后,取出纸笔,缓缓抒写。

    ……

    傍晚,在外面办事回来的祁盼山看到自己一行人院子里坐着的珂媟后,愣了愣。他第一时间想的是,这是不是又受了什么委屈,使性子就跑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祁盼山走上前去。

    珂媟白了祁盼山一眼,“我本来就住这里的,回来怎么了。”

    这个说话的感觉……祁盼山顿了顿,对劲儿了?但正是因为对劲儿了,所以才不对劲儿。

    “温大守欺负你了?”祁盼山没头脑地问。

    珂媟瞪了一眼,“别瞎说,大守对我可好着呢。”

    “那怎么……”

    “哎呀,这种私事就别管了嘛。”

    祁盼山上下瞧了瞧,觉着面前的珂媟似乎回到了本来的样子,也不像是强装的,心想莫不成温早见解决了她的心事?

    “那好吧,没事就好。”姑娘之间的事,祁盼山也不好多问什么。

    “队长,队长,我问你个事呗。”珂媟像只小猫,缩了缩头,压低声音,一脸的期待。

    祁盼山点点头,坐到她对面,“问吧。”

    “就是大守的那个朋友,你知道是谁吗?”

    “你不知道?”祁盼山有些诧异。

    “没人跟我说过啊,我咋知道。”珂媟一脸理所当然。

    祁盼山点点头,“也是,你才来了没多久,那人可是早就不在了。”

    “不在了?怎么个不在?”

    “就是不在人世了。”

    “啊……”珂媟瞪大眼睛,一脸震惊。她咽了咽口水,“到底怎么回事。”

    祁盼山吸了口气,然后吐出,缓缓道:“她的名字你应该听过,毕竟是天下闻名的,曲红绡。”

    听到这个名字这一刻,珂媟感觉自己面前长出了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曲红绡呢,在落星关是五大守首位,常常与温大守结伴而行……”

    祁盼山悠悠缓缓地讲述着曲红绡的故事。

    听者无言,此夜无眠。

    ……

    守望海以南极远处,临近乱流区是一片枯海,因为这里空间不稳定的缘故,几乎没有生灵,哪怕是海草也难以生长。这片海呈现出透黑色,美丽是显得十分美丽的,但无尽的危险藏在其间。不止是这片海,海域上空几万里之地都是如此。这一整片区域如同一个嵌进了天下的乱流球。

    无人声,无痕迹的天上,在某一个刹那,忽然闪烁一道暗紫色的光,下一刻,空间涌动起来,发出强势的震颤,原本趋于平衡的空间乱流滚动起来,发出像是珍贵瓷器被摔碎的声音。

    接着,又是一道暗紫色的光,乱流停滞,重新趋于平衡。

    而在那空间,立一人。身穿素灰色衫裙,一头披散如浪的长发呈现出暗银色,在因云层过高趋于紫色的月光照耀下,透着冷冽的感觉,见其双眼,十分微弱的猩红绕着眼瞳流动,浑身上下张扬着十分磅礴的生命气息。

    这般生命气息一展露,立马便可知,她不是人!没有哪个人会有这样磅礴的生命气息,最为山巅的那批人也没有。

    她立着片刻后,猛地抬脚,凌空一踩,面前的空间乱流瞬间被打开,一刹那迸发的规则涌入,然后长驱直入,将整片乱流区撕开一道裂口,这道裂口由规则构成,同乱流碰撞,在枯海与紫色月光下显出灿金色来。

    这条灿金色的规则路直直地铺向乱流区的极地——落星关,并开始覆盖落星关的空间极限。

    却在此时,从她身后用来狂暴霸道的气势,这般气势裹挟着不知多远处的灵气,一来此,便形成庞大的灵气漩涡。在那漩涡里,站着个人,全身上下除了苍白的皮肤,全是让人发晕的血红,这使得其气质十分残忍与冷冽。她并没有收敛自己的血煞之气,使得身后的灵气漩涡被染成红色。她那独特的血煞之气显示了她的身份——云兽之王师染。

    如果是先来的人是优雅的残暴,那么后来的便是残暴的优雅。

    “师千亦,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啊。”师染幽幽出声。

    师千亦皱起眉,“师染,你想打架的话,先在旁边等着。”

    “不愧是你啊,可真有姐姐的派头。”师染拖拽着血红色的灵气旋,踏空朝师千亦走去,“怎么,想堵住唯一的入口?想让落星关成为第二个山海关吗?想缝上玄网最后一块遮羞布?镇命司大人。”

    “师染!”师千亦咬牙道,“这次过后,任你打骂都行,别来搅乱。”

    “当初你设计封印我的时候可没说过这种话,怎么,维护玄网的破烂尊严对你就那么重要?”师染脚步不停,她的血煞之气逐渐侵蚀那条灿金色的大道。

    师千亦眼睛涌出疯狂的红色,但立马又消失了。她服软道,“姐姐求你,这次不要来搅乱,之后要我做什么都行。”

    师染厌恶地看着她,“恶心!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嘴脸!”她恨恨道:“你当我看不出来你在搭桥吗?为什么不直说!非要绕个圈子!说什么任我处置,你真是太恶心了师千亦!”

    师染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她猛地抬起手,身后的血色灵气旋速度急剧加快。

    师千亦瞳孔骤缩,“不要!”

    师染手落下,那血色灵气旋轰然溃散。然后,她转过身去,“随我处置是吧,我记住了。我在我的行宫里等你,”她转过头,露出十分危险的眼神,“不要让我失望,姐姐。”

    说完,她化身一道血气,闪烁之间,消失于此。

    师千亦长舒一口气,遥遥看了远处一眼,神情复杂。

    她没有多停歇,继续催动灿金色的规则大道去覆盖落星关。

第四百二十一章 戴面罩的女人(完)(一万五千字超大章)

    今天的落星关跟以前有些不同,多了日出。

    落星关有过许多次日落,有过许多次灿烂星空,有过夕云高挂长空,却从不曾有过日出。因为同天下隔绝的缘故,见不到太阳才是正常的,所以没有人知道以前的日落与灿烂星空是怎么回事,更加没有人知道这都不曾出现过的日出是怎么回事。

    大家都出来了,出来看日出。对于一来到落星关就再也没有离开的人而言,日出带给他们的不简简单单是光,更多的还是“可能的希望”的感动。他们是感动的,但响彻整个落星关的号角声没给予美丽的氛围。

    号角声高昂而急促。

    所有人都知道,战斗将再次爆发。却当他们各自回屋,开始收拾整顿的时候,悍雷滚滚般的战鼓之声轰然炸响,巨大的声浪从落星关中枢区散开,激起尘浪,拍到在墙壁上、行道树上以及人身上,整个落星关一下子涌起尘雾,紧接着又是一声战鼓声,也裹挟着声浪,将尘雾击落,骤然变化的场面像是巨人落足。

    不待人反应,又是一声,这一声向着落星关上空涌去,巨大的声浪带着明显的灰白色气旋,在空中凝结成一个巨大的标志——“长剑挂空,圆月相映”的决战标志!

    决战,以迅雷之势,蛮横暴力地冲向众人!

    所有人都知道,落星关最后一战来临。战斗过无数次的他们精神立马绷紧,即便并没有人刻意去协调,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做什么。

    于是,整个落星关在美丽的日出之下,涌动起来。

    东庭第三大街中段的一座院舍里,珂媟挎剑于腰,双手抬起向后,相对一卷,将一头长发拢起,盘起来,然后在束以头绳。她整个人笔直站着,看向日出,心道任何不寻常总是结伴而来。没多做感慨,她撇头看去,对着整个收整符篆的祁盼山大喊道:“队长,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因为知道这次战斗是决战的缘故,祁盼山心里很不平静,一种莫名的烦躁感不住地涌起,怎么都平息不了,让他很是别扭,忽然听到珂媟喊自己,晃了晃神,反应过来想拒绝时,发现珂媟已经不见了。这无疑让他更加着急,额头涌出细密的冷汗,他连忙念了一段清心咒,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后,他以气御声,向自己小队的每个人传音:“快点收整好,切记一定不能遗漏任何东西,该带上的底牌一定要带上,这是决战,比之前任何一次战斗都要危险!”

    得到众人的答复后,祁盼山再次皱起眉,他发觉刚被压下去的烦躁之意再度涌起,牵动他整个心脉,直至脑海。他无法知道这份烦躁之意到底从哪里涌起的,但是他莫名地知道,似乎自己不做些什么,烦躁便不会消失。

    那么,到底该做些什么呢?

    祁盼山手使劲儿地按住眉心,直到按得发痛发胀。他来回踱步,在心里默念着一些莫名的东西,已经不打算悟透些什么了,就想到什么便是什么。修道的他,本应是了无牵挂,一身蓑雨映青山的,但总有那么个人,那么件事留在心里挥之不去。

    想到她,他一下子就名字自己想要做些什么了。于是,他连忙取来纸张,沾墨上笔,不顾好看与否,颇有些急促地将自己所有的话全部写在上面。一番写下来,一眼看去后,他只是心酸地呢喃:“这么久过去了,竟还是没有一点迟疑。”

    昨晚这些,他深深地呼了口气,静立门口,遥望长空日出,等待着小队成员收整完成。

    就在隔着不到三丈的隔壁院舍,珂媟鼓起勇气将门敲响。一阵风替她开了门,她朝里面望去,见温早见立在空荡荡的院落之中,身旁是一朵悠悠环绕旋转的莲花。

    日出照立人,立人照莲花。

    珂媟晃神片刻后,走进去,正想开口,温早见忽然闪身到她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的唇边。温早见没说什么,但珂媟懂其意,安安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接着,珂媟听见从那朵莲花里,不断传来阴瑟瑟的声音,像某种只存在于乱葬区的鬼怪的嚎叫。她想了想,“青鬼”二字出现在心里头,那是乱葬区的一种恶灵。她有些疑惑,为什么会在这朵莲花里听到这样的声音。她有细致一听,发觉似乎又跟青鬼嚎叫不太一样,多了一种沉闷的压抑感,给她一种只剩一人面对空寂深邃的虚空。

    她没问温早见这到底是什么,实际上,她听着听着有些陷进去了,陷入了那种阴瑟、压抑、沉闷嚎叫带来的濒死般的绝望感。忽然,她浑身一颤,惊觉过来,发现温早见紧紧拽住了她的手。

    “啊!”珂媟惊声道:“发生什么了!”

    温早见招手,莲花落进她手心,沉没进去。她皱皱眉,看一眼珂媟后还是舒展开来,“你差点着魔了。”

    “着魔?”珂媟不寒而栗。

    温早见松开珂媟,看着日出说:“刚才从莲花里传出来的声音来自黑线深处。那是黑线深处一直蛰伏的妖的声音,之前它们都沉睡着,这次苏醒了。”

    “为什么莲花能传出这样的声音?”

    “上次我进入黑线深处,在那里留了点东西。”

    珂媟眼睛颤了颤,“就是那次受了伤吗?”

    温早见点头。

    珂媟脑海里尚残留着那些声音,一细致去感受便禁不住颤抖。她幽幽地说:“仅仅是听着莲花传出来的声音就差点发疯,如果真的见到了……”她抬起头看向温早见,“会怎么样?”

    温早见背着手说:“一直沉睡的妖比我们之前见到的任何妖都要恐怖。如果真的碰到了,”她看着珂媟担忧的眼神,果决地说:“跑,有多远跑多远!”

    “啊!?”

    温早见皱起眉,“我没和你开玩笑,落星关最后对弈的一定不会是我们。”她再次加重语气,“如果那种你看一眼就觉得恐惧的妖出现了,就拼命逃,什么都不要管。”

    “可是——”

    珂媟没说完,温早见便强硬打断她,“会死的。正面遇到那种妖,没有存活的可能性!”

    珂媟立马感受到浓烈的压迫感,她咬着牙问:“你呢?你会逃吗?”

    温早见只是轻轻说:“我会尽力活下去。”

    “你已经想好了会碰到死亡威胁了吗?”珂媟抬着头,紧紧看着温早见。

    “落星关的每个人都可能会死。”

    “但我不想你死。”

    温早见看着珂媟倔强的眼神,欲言又止。她没法答应她什么,那很不负责。

    “但是,这场战斗,无法避免。”

    “你也可以向你之前说的那样啊!碰到那种刚苏醒的妖,就逃,逃得远远的。”珂媟有些任性地说。

    温早见俯下身,撩起珂媟垂落耳际的头发,“我是一名大守,身后站着成千上万守关人,是他们的墙。你有见过墙逃跑吗?”

    “可你本没那种必要!”

    “这与必要与否无关,我只是想坚守到最后一刻。”

    珂媟低着头,“你明明是洛神宫的神女,是顶尖的天才,干嘛要压上自己的命。”

    温早见笑了笑,“我还没有赌命的资格。”

    “那就不要赌!”

    “这不是赌,我只是想这么做。”温早见摇着头说。

    “真的想吗?发自内心,还是因为她?”因为有些激动的情绪,这句话问出来后,珂媟就有些后悔了,她不想在温早见面前提起“她”的,但一时没忍住。

    本来做好了被温早见冷眼相待准备了,却只听温早见笑着说:“你还是去打听她了。”

    珂媟咬着牙没说话。

    温早见轻声道:“这没什么的,你自然有资格去了解每一个人。但是,我想告诉你,我之所以想要坚守这片土地,并非她曾在这里战斗过,而是身为一个守关人,一个被大家信赖的守关人的职责。”

    “我家里人从小就告诉我,修仙世界是残酷的,正义凛然的东西是规则里的明灯,却是混乱里的心头刀。活着才是永恒的道理。”

    “我很赞同你的话,活着才是永恒的道理。”

    “那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向死而生才能永恒的活着。”

    珂媟有些懵,“什么意思?”

    “一位先生告诉我,天下有两种人,向生而生是一种,向死而生是一种。前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你觉得后者是什么?”

    “为了死去而活着?”

    温早见摇摇头,“应当是将死看做生的一部分。死是生的结局,生是死的开端。”

    “可死了就是死了啊!难不成要说起轮回之道吗?”

    “那你觉得是怕死能活得更好,还是不怕死活得更好?”

    珂媟觉得依照自己反驳温早见的立场,应当是怕死,但她想着想着觉得很不对劲儿,似乎总是听起一句谚语:怕死的人死得更快。她不知道这谚语有何根据,就是觉得似乎怕死的人并无法活得更好,但她又不愿意承认不怕死就能活得更好,因为她觉得一个不珍爱自己性命的人不配活着。

    她无法给出温早见答案。

    温早见并不奇怪,她不急不缓说:“对死亡,予以绝对的冷漠,不去怕它,也不去不怕它,将它放在生命里遥远的未来,即便那样的未来始终会来临,也当明白,现在不是结局。”

    珂媟震撼于温早见的生死观,她所理解的人,只有怕死和不怕死两种,第一次见到像温早见这样,那样地漠视死亡,似乎是早已预见了死亡,但就是不正面瞧一眼,即便它会到来,不会为其浪费半点心思。

    这份震撼深深埋进她心里。但出于对温早见的爱慕,她还是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要我碰到那样的妖就逃?”

    “因为碰到那种妖,你一定会死。”

    没有什么感情的一句话,让珂媟浑身发凉,她无法不赞同温早见所说,只是听见那种妖的声音就体会了濒死的绝望,更何况遭遇到了。

    温早见抬起头,再次看向缓缓升起的太阳。这是第一次,落星关里有太阳升起。她隐隐间觉得,或许那天边的太阳,是所有人的希望,是落星关最后的光亮。

    不只是出于什么,一种莫名的心悸涌起,她下意识地扶住珂媟双肩说:“到时候,你就往太阳那里跑。”说着,她取出一张符篆,“跑的时候,将这个融入手心。”

    “太阳?”珂媟看向日出,皱眉问:“为什么?”

    温早见说不上为什么,这只是她的直觉,“没时间解释了,听我的就是了。”

    珂媟对这种霸道的语气很受用,老实点头,点头后又问:“到时候是什么时候呢?”

    温早见一字一句,十分用力地说:“黑线临城之际。”

    “黑线临城……”珂媟默默念叨一遍。

    正当此时,决战战鼓再次敲响,一种无形的压迫开始变得明显起来。温早见知道,要开始了。

    “快回你的小队,准备出关了。”

    珂媟点头,连忙转身向外跑去。

    温早见在后面嘱咐道:“记住我的话!”

    “好!你也一定小心!”

    少女拖着高昂的尾音远去。

    温早见环视一眼这个住了许久的院舍,眼神有些复杂,因为她知道离开这里后,再不会回来了。

    片刻后,她脑海里受到来自中枢的传音,她便不多作停留,步伐轻巧一跨,便身在外面一片紧张的街道上。随后,她快速感到中枢区,落星关各大要领与关键人物陆续到场后,决战的论战会便急迫地开始了。

    自落星关闭关以来,中枢便开始为最后决战做准备了,在这里战斗多年,他们很清楚,黑线异动绝对不会提前通知和释放信号,从来都是忽然发难,所以任何战略规划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再依据各场大小规模不一的战斗进行优化。在中枢负责战略工作的,无一不是兵家有头有脸的军事家,或者曾担任过大国战事都统的人物,因而,在战略规划上,落星关从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现在唯一担心的便是,这是决战,而他们根本不知道对方到底有什么底牌,不知道它们的真实力量到底几何。闭关之前,许多来此只为历练镀金的门派、世家弟子走了不少,无疑是战力的大削弱,还好之前玄网有向这里增加兵力,不然的话,即便是有“运筹帷幄”之称的各大战事指挥都只能唱衰。

    论战会上,先是中枢指挥对整个战局以及结局做了大的调控,再由情报指挥汇报观察到的黑线异动情况,然后便是各个分区的战事指挥提出战略改进,基本明确了行动方案后,便是各个关键人物——四大大守、领军、战时医师领、军备机处等提出相关的建议、要求以及感想。

    轮到温早见发言时,她其实很想说明那些苏醒的妖,但真要说时,她又觉得说与不说其实并无区别。她很清楚,这最后一战,根本就不是同黑线做那所谓的生死拼斗的决战,他们也根本没有资格去与黑线决斗,这场所谓的“决斗”不过是身后的天下与黑线这不知因何而起的“入侵者”的一种博弈罢了。

    她是洛神宫的神女,洛神宫自然不会不管她,早在闭关之前,她就收到了来自洛神宫的通知,在那份通知里,洛神宫将关于落星关的一切真相都告诉了她,并且明令要求她回去。

    但是她拒绝了。理性来讲,这时候回去才是正确的。但是她任性了,一如当初不顾一切要跟着曲红绡那般任性。

    撇开这些,温早见很清楚,这场战斗看似是守关人与妖的战斗,实际上是两个不同势力的博弈。洛神宫的通知比较隐晦,没有明确说明到底是什么在博弈,但让她知道了,落星关破关是必然的,而这场决战是博弈的收招。虽然不明白结局到底如何,但那一定不是中枢所规划的那样。

    所以,她没有选择告诉他们真相。有时候,知道真相反而是残酷的,虽然不公平,但大多数守关人守这里用了一辈子,有一个规划好的“理想”的结局对他们而言更重要。

    众人相继发言后,论战会结束,落星关动了起来。

    几大主力军早已在备战场做好准备,等候着中枢发号施令。这是最后的战斗,他们要不余遗力,除了清道夫和后勤以外,落星关几乎所有的守关人尽数出动。身经百战的人们充满了担忧,他们清楚越是到最后越是充满危险;初来乍到的新人热情昂扬,他们期待在战斗中获得不菲的收益,战斗经验也好,感悟契机也罢,但更多的还是希望早点打完回家吧。

    大家都是修为不低的修仙者,放在外面也算是小有名气,所以把他们当做普通的士兵,做个战前鼓舞是很没有必要的事,说得鼓舞人心也就听听了,都知道自己在战场上该做什么,若是说得不好,反而还让人心生芥蒂。

    所以,中枢在备战场同领军人物交代好战法,领军人物再给队伍下各大伍长说明,继而由伍长传达给各个小队长,战法便算是由上至下传达到位了。

    因为知道最后一站是守战,所以守关人并不会主动出击,要等黑线逼近危险距离后再出击。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坚守到破关之际,届时落星关便会崩溃,城区灵动完善化作移动城堡离开这里,就算是完美收关了。

    第三领军处,祁盼山在人群里站得笔直,他看上去没什么异常,但实际上眼神不断游动着,似乎在人群里寻找着什么。某一刻,他锁定了一处,然后走到领军前,同领军长低声说了些什么,便朝着某个方面快步走去。他不断在人群里穿梭,愈来愈快,甚至显得有些急促。

    没过多久,他在靠近备战场中心的位置停了下来。温早见站在那里,同另外三人说这话,三人便是另外三位大守。

    祁盼山看着温早见。

    感受到目光后,温早见转身,见着祁盼山了便心领神会,同三人打声招呼后,便走向祁盼山。

    面罩取了……祁盼山见着温早见正脸便下意识这么想,然后他赶忙摇摇头不去想这些有得没得的事。

    “祁队长找我有什么事吗?”温早见有些奇怪突然过来的祁盼山,不由得想是不是珂媟又出什么事了。

    “祁某有一事相求。”祁盼山拱手。

    “你请说。”

    祁盼山在怀中一阵拾掇了,取出一封信来,递向温早见,“若是温守回天下,有缘路过连沧国君安府的话,还请将这封信送到何家。”

    温早见微微敛眉,看向这封显然有些仓促准备的信,信封外面只写着“犹相逢”三个字。她无意去猜测信写给谁,写的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祁盼山,然后问:“你觉得自己回不去?”

    祁盼山神情复杂,“或许这样才能让我安心。”他知道这无疑是在麻烦温早见,不由得低头连声说:“温守不必勉强,若是嫌我麻烦,还请拒绝。”

    温早见没有回应他,又问:“你觉得我就一定回得去?”

    祁盼山苦笑,“若是你都回不去,大概落星关要全军覆没了。”

    “别把我看得那么厉害。”温早见不冷不淡地说着,然后她接下祁盼山的信,“我无法向你保证一定送达,不过我希望你能当面同收信人述说。”

    祁盼山躬身,“多谢温大守!祁某告退。”

    看着祁盼山迅速远去的身影,温早见总觉得这个男人似乎更加轻快了,像是肩膀上不再压着东西。她摩挲着不算细腻的信奉,感受着残存的余温,好似能领会到那一份赤诚的热情。

    “犹相逢……”

    她呢喃一声后,重新回到开始的地方。

    备战场上,所有人都等待着战鼓再一次响起。极南之地,黑线将落星关阴阳分割,粗糙的钝刀一般划开天空,一边是黑云逼压的极黑,一边是日出东方的灿烂。

    从整个备战场上看来,似乎着决战前的时刻也并不沉闷压抑,他们都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某一刻,黑线所带来的压迫感已经让人感觉发冷,便从城内中枢区,传来一阵响彻云霄的鼓声。

    所有人心里如惊弦,轰然炸响。

    高台之上,浑厚的破空声响起,“出关!”

    巨大的金属碰撞声响起,南边的足足有九丈高的重埵城门大开,将黑色城墙扯开一个大豁口。十余万守关人如同巨大的战争机器,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挥,便朝着高耸接空的黑线压去。出了城门后,便见到四道各色的拉的很长的虹光朝着四个方向掠去,后面的十余万守关人迅速分化,跟随四道虹光前进,他们似乎修习了某种群体阵法,脚下浮现出凌空的符文,这些符文连成一片巨大的阵图。

    祁盼山这支小队隶属于第三军,由大守温早见牵引向黑线战场。小队一共六人,呈现六芒星的布阵,位于阵图的中左,他们小队的实力是中游,且除了珂媟这一位剑修以外,基本都是使用神通术法,诸如符篆、破军、射芒一类的攻击方式,所以他们位于中间,而前锋和后卫,一个负责冲阵,一个负责反包围,进入黑线后,都要直面攻击,所以,他们处在最安全的位置。

    “小媟,进入战场后,不要莽撞,决战的妖物比平常厉害得多,你就以剑气攻击,不要用剑罡冲阵。”祁盼山大声道。

    珂媟目光一直前方虹光之极,虽然看不到温早见具体身形,但能知晓她在那里已然满足。她的确很想同温早见一起,冲阵杀敌,搅动黑雾,但更加清楚的是,现在的自己冲阵只会落个粉身碎骨。她朗声回应,“好!”

    这么干脆反而是让祁盼山愣了一下,他以为珂媟会吼着才不要缩在这里,要冲阵杀敌呢。

    “星冬,你到时候,先点阵,再破军,不需要你杀敌,但一定要保证我们始终被阵法笼罩。”

    “好!”

    “游首,你悬空站位,始终保证身位在我们之上。你神魂强大,感知能力强,负责找破绽和补刀。”

    “好!”

    “周志……”

    祁盼山没有丝毫停顿,发挥着他身经百战的经验,很快制定好了小队的站位与配合。

    远处,四道虹光猛然与连接天地的墙一般的黑线向撞。众人只看到,在那片黑漆漆之中,蓦然放出光明,与黑线雾气相映,照射出闪电般的光纹。整个战场上,有那么一刹那的寂静,随后是惊雷滚滚。

    狰狞着的妖在雾中翻覆,没有生命规则的它们,无惧死亡的威胁,但同样没有对生的渴望,蛮横地吞没守关人。四道阵图承托的守关人,依照小队的规模,迅速分散。黑雾如同深空,一支又一支守关人小队便是深空中的星辰,离得很远,却又同位于一片星空,相互影响着。

    修仙者的大规模战斗,从来不如凡人士兵们战斗那般悲壮、热血,但毫无疑问,十分精彩,毕竟,除了落星关,没有哪个地方能看到如此大规模的修仙者战斗了,各种各样的神通术法,将黑雾染得绚烂一片,就好似他们不是在战斗,而是在描绘一幅庞大的画卷。

    但战斗始终是战斗,不会因为看上去美丽,就少一丝一毫的残酷。

    在接触到的瞬间,所有人就意识到,这一次妖物的数量与强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厉害,即便是落星关已经为决战准备了生息阵法,依旧无法正面对抗。黑雾走到哪里,妖物就走到哪里,几乎每一只小队都被黑雾团团包裹住,若不是有后卫的存在,依照双方的实力差距,守关人几乎不可能从包围圈里走出去。

    与守关人碰撞后,整个黑线都疯狂了起来,一尊又一尊山一般的大妖在黑雾深处站起来,向众人宣告它们的愤怒,抬脚落脚,举手落手之间,摧毁一支又一支小队。战事指挥队,以守关人特有的密令,不断在整体上调控战局;四位大守,作为落星关战力最巅峰,顶在最前方,牵制住数只大妖。

    温早见的莲花,带着独属于陇北雪山的冰寒之气,将黑雾冻结,将大妖粉碎。她是雾中的雪山,没有妖物能越过她;她是坚实的墙壁,牢牢护住身后的守关人,每个人都有理由相信,即便这座墙壁倒下,砸的也一定会是那些妖物。

    祁盼山的这只小队,稳中露锋芒地游走在黑雾之中,像是一个完整的人,有人为足凌空,带动小队游动;有人为手挥剑,斩杀一切妖物;有人为眼,看穿所有机会;有人为筋骨,抵御妖物迅猛攻击。他们的完美配合,使得珂媟有余力,偶尔分出一丝目光,去看那雾中的“雪山”。

    但,渐渐地,他们发现,妖物无穷无尽,杀了一批又是一批,而且越战越强,似乎是有着源源不断地动力,那些足以颠覆战局的大妖也是一尊接着一尊从黑雾深处走出来,一拳又一拳地敲打着四守所构造的壁垒。

    四守终究只有四个,不会再增减,但大妖一尊又一尊,源源不断,它们无法正面摧毁四守的防线,但可以凭着庞大的身体,一次一次地发起冲击,去消磨,去腐蚀。

    直到某一刻,四守构筑的第一道壁垒被超过十尊大妖以蛮横姿态冲散后,战事指挥立马向所有人传令宣告:以防守姿态,撤退!

    所有人心里都浸入凉意,他们不是不知道四位大守的壁垒会被破开,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快,这一刻,他们再一次清醒地意识到,双方的战斗力绝对不在同一个层面上。

    四守没有任何逗留,立马离开最前线,回到大军之中,接着,他们要接引大军破开黑雾的包围。后方的包围没有大妖,所有破开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前方的人如何顶住最直接的攻势。

    战场上瞬息万变,一下子变得严峻残酷起来。

    还算游刃有余的祁盼山小队也听从战事指挥命令,缩回生息阵法,配合大军一起向城池撤退。在最前面的地方,生息阵法向上突起,形成生息墙,提供一层保护,起码不让前军那么快受到冲击。

    好在,发生的一切还在战略预计当中,指挥并未散乱。所有守关人有条不紊地退守着,将伤亡降到最低。那些大妖虽有有着“身形庞大”、“气势磅礴”、“力大无穷”、“坚不可摧”的特性,但并不完美地,有着“移动笨重”的弱点,这让守关人得以安全撤退。

    将后面的包围圈打开后,四守便立马回到最前线。

    途中,温早见忽然来到珂媟身边,给她留下一句“记得我说的话”后,又立马闪身消失,快得以至于除了珂媟以外,其他几人都没察觉到。

    像一座移动的堡垒,守关人大军逐渐退出战场,靠近城池。因为有四位大守,以及其他高修为守关人的掩护,并未有多大的损失。正面的对抗用了半个时辰,而退守就用了大概两个时辰的时间。

    所有守关人全部进入城池后,便看到,蜿蜒如长龙的城墙缓缓浮现出金色的符文,这些符文由最开始的浅淡,到最后的灿烂如霞。符文连接构成了一座金色的防御墙,墙内是守关人,墙外是涌动的黑雾。

    这是第一次,每个人也相信将会是最后一次看到,关外的黑线临城。

    城墙内的备战场,在中枢处的指挥下,各大军开始清点损失与人员伤亡情况。一些主要人物在城墙上,观察墙外的黑雾,妖物们不知疲倦地冲击金色防御墙。这座阵法墙不只是防御那么简单,其内符文蕴含的气息十分纯净,对于黑雾这种完全不被天下接纳的存在有着强烈的克制。

    一只又一只妖物被防御墙打得粉碎,但是,后继的妖物完全不会停歇,更加不会惧怕。之后,缓缓到来的大妖开始冲击防御墙,每一次捶打,都发出轰隆的声音,传入城中,让守关人们面面相觑。直面感受到大妖的恐怖力量后,他们再一次清晰认识到四位大守的恐怖,尤其是年仅二十四岁的温早见,是何等的天才。

    但当他们想着温早见时,总是会不由自主想起另一位天才。而想起那位天才,除了一阵惋惜,别无他意。

    城墙上,温早见紧锁眉关,看着下面疯狂捶打防御墙的大妖。照着目前的速度,等到防御墙破碎,城池大概也启动完毕,可以举全城之力逃离这里了。

    但,会不会太过顺利了?

    那些深处刚刚苏醒的存在,为什么还没出现,到底什么时候出现?

    她担心着。

    听着旁边各大领军人物已经有些乐观的发言,这种担心更加浓烈。她只得提醒一句,“战斗还没结束,不要懈怠。”

    几人稍显敷衍地回应后,还特地离开温早见继续商讨。这让温早见有些反感,但也不好去说些什么。她觉得有些烦躁,按着眉心转向一边,在余光中,忽然在远处人群里瞥见了徐夫子,稍稍想了想后,牵动步伐向他走去。

    徐夫子正看那东边的太阳出神,只有眼白的眼中透着一种幽幽的气息。

    温早见注意到这一点,便问:“徐前辈可是觉得那太阳有什么不同?”

    徐夫子回过神来,见到温早见,稍稍点了点头,然后说:“那太阳,从出现开始,就一直在那里,不曾动过。”

    “这么说来,倒的确如此。”

    徐夫子皱起眉,“而且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奇怪?”

    “我是天行者,对规则最为敏感,那太阳便给我一种规则十分突兀的感觉,像是刻意制造出来的。”

    徐夫子的话印证了温早见的猜想,那太阳大抵是外面人的手段,“或许,是玄网的准备。”

    “或许吧。”徐夫子情绪并不高。

    “徐前辈还是没有把信送出去吧。”

    徐夫子点头,这也是他情绪不高的原因。他很担心到最后也送不出去。

    “宫主不会同人开玩笑的,徐夫子切莫心急。”

    “倒不会心急,只是现在的落星关给我一种很不舒服的感情。”他看向临城黑压压的雾气,“那里面有一种让我厌恶的气息。”

    “规则方面?”

    “是啊,同我之前所感受的所有规则都不一样,感受着有一种被蔑视的感觉。”

    “被蔑视?”温早见皱起眉,她无法猜想出什么。

    徐夫子摇摇头,“算了,不说这些了,反正,玄网应该安排好了结果。”

    温早见并未点头,但也没有否认,犹豫片刻后,她取出来两封信,递向徐夫子,“还请徐夫子帮我送两封信。”

    作为守望者,徐夫子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接了下来,然后习惯性地看向信封,问:“收信人呢?”

    温早见指着其中一封,“这一封送给东土连沧国君安府何家,”她又指向剩下的一封,“这一封送给东土叠云国黑石城叶抚。”

    徐夫子皱起眉说,“守林人似乎又在黑石城开大幕了。”

    “才过去了两年不到,又开了?”

    “具体我并不知道。”

    温早见皱眉想了想,想到那位先生后,便不再担心什么,“那麻烦你了。”

    “这是我的职责。”

    又跟徐夫子闲聊几句后,温早见回到城墙继续观望。

    她的目光不断在太阳和黑雾深处之间转换,很想看出些什么来,但并没有。莲花里也不再传来深处的声音了,大致是留下的神通被发现后粉碎了。

    大妖一阵一阵地冲击,防御墙开始出现裂痕,但依旧坚挺。

    照这么下去,似乎真的按照规划那般,就要结束了。

    众人的心渐渐有了趋于宁静的样子。

    某一刻,天上忽然下起了雨。落星关下雨,让人震惊,雨是金色的雨,更加让人震惊。

    金色的雨落在每一个人身上,给他们带来的感受与寻常的雨并无异常。但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

    “金色的雨……”温早见看见,感受着,脑海中渐渐浮现起熟悉的感觉。

    出自天下大派的温早见,所了解的传闻、秘辛等等比其他人要多许多,她依稀记得几年前,宫主青君同她说过一句话,“金色的细雨,绝美的旋律,是诸神的黎明”。

    金色细雨有了——

    温早见正想着,忽然从黑雾深处传出来空灵悠扬的音律,不同于天下的任何一种音律。黑雾深处传来的音律,让人听见后,无法找出一个对标物,因为落星关很开阔,音律没有受到任何阻挡,一点不落地环绕在每个人耳畔。

    空灵、悠扬、绝美以及一种无法触碰的缥缈遥远……

    温早见很是震撼,因为她曾听到过给人同样感受的声音,便是在东土北国,那一场告灵仪式中,秦三月吟唱的祭词。同样的感触,以至于她恍惚间以为秦三月在黑雾伸出歌唱。

    金色细雨有了——

    绝美旋律有了——

    下一个,是诸神与黎明。

    但,诸神是什么?黎明又是什么?

    温早见陷入了深深的恍惚之中,她发现自己再一次不明白落星关到底意味着什么了。

    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美妙的音律之中,像是在听着胜利的赞歌。

    但,事实上,那绝对不是胜利。

    当他们回过神来时,忽然发现,冲击着城池的大妖们停了下来,呈现出拜倒的姿势,分开排列在两边,中间留出空余。中间的空余逐渐向雾气深处蔓延而去,一直到形成笔直的通道。所有的妖都在两旁跪倒着,那虔诚的样子让人无法不去觉得是在迎接某位了不得的存在。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看向通道极处。

    金色的雨没有停,绝美的音律也没有停,但多了一种幽沉压抑的呜咽声。

    几乎是听到这种呜咽声的瞬间,温早见和珂媟瞳孔一缩,因为这就是她们从莲花里听到的声音。

    那些刚刚苏醒的存在,终于要现身了吗。

    咚——

    咚——

    咚——

    厚重沉闷的脚步声渐渐浮现,雾气散去后,人们终于看到了,妖物们所迎接的存在。

    一座巨大的像是祭坛一样的金色大台,被八个身着玄色盔甲见不到面貌的巨人抬着,缓缓朝城池走来。人们知道幽沉压抑的呜咽声来自那八个巨人,但更清楚的时候,众妖所迎接的,是那坐在金色大台一张王座上的戴着面罩的人!

    那是众妖之主吗?是黑线之后真正的指挥者吗?在众人想着这两个问题的时候,温早见和徐夫子不约而同地想着“戴着面罩”。徐夫子甚至不需要去确定那个王座上的人是不是女人,他已经明确地感受到了青君交托于他的信的躁动,他肯定,收信人就是那个王座上的人。

    但,为什么是那边的人啊!徐夫子几乎要疯掉了,就算是找到了又怎样,这让人怎么敢去送啊!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青君的信愈发躁动,催促着他,但他丝毫不敢动弹。

    温早见担忧地看向徐夫子,她也压根儿没料到收信人会是黑线那边的人。

    徐夫子看着温早见,露出绝望的苦笑。

    城墙上,中枢指挥处的统领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他鼓起勇气,到最前面,朝王座上的人发起问话,“请问阁下,是否要破关攻城?”

    王座上的人没有回答他,甚至丝毫没有动弹。而八个巨人中的一个,走了前来,凌空一指,朝着城池防御墙点来,不曾被妖物们击溃的防御墙,瞬息之间,彻底崩溃。

    蜿蜒的城墙裸露在黑雾之前。

    众人几乎没来得及震惊,又见巨人再次一指,城墙寸寸崩裂,瞬息垮塌。

    现在,裸露在黑雾之前的是震惊的众人。

    从城墙上退下来的温早见,几乎时候用尽神魂之力,向珂媟传递心声,“快!跑!”

    这道心声甚至还带着涌动的力量,强制将珂媟弹出去,然后,茫然恐惧的珂媟几乎是凭着本能,脑袋里一句接着一句地印着“快跑”二字,朝着太阳掠去,温早见送她的符篆爆发出疯狂的力量,扯着她奔向太阳。

    落星关,已然破关,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早已准备好的后手爆发,整个落星关城池拔地而起,被庞大的阵法拖着,朝着落星关边缘之地快速移动。

    前后发生的是,不到一个呼吸,绝大部分人都没反应得过来。

    当他们反应过来时,回头向后再看去时,看到的是狂奔追过来的巨人。

    巨人的速度比城池的速度快,几个步伐直接来到城池下方,然后猛地跳跃,一手抓住城池边缘,另一只手挥拳砸下,一道巨大的裂缝崩开,城池从中间横断,但因为有着阵法,没有崩散。

    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再让这个巨人砸几下,阵法也会崩溃。

    需要有人去阻挡!

    但是,谁会去呢?巨人那种让人绝望的压迫感,谁敢去呢?

    在真正的绝望面前,站出来的人永远是别人所无法触及的。

    一朵莲花,落在巨人头颅上,轰然炸开。

    巨人受到冲击,从城池边缘跌落,但并没有给他造成任何伤害,它紧接着再次冲向城池。而这次,它面前拦了一个人。

    站出来的是,守关人们的墙壁——温早见。

    温早见身周环绕着蓬勃冰寒色气息,若有洛神宫的人在此,会很轻易地看出来,温早见点燃了本命神通。从一开始,她就是全力以赴。

    一朵又一朵冰莲花在她身周结成,汇聚成一座巨大的墙。这堵墙并未等着巨人来砸,而是毫不犹豫地朝着巨人撞去。

    数不清的冰莲花瞬间将巨人覆盖,冻结。

    但瞬间之后,冰层破碎,巨人挥拳砸向温早见。

    力量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温早见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不再选择正面对抗,而是以寒冰神通去拖延,给城池撤退争取时间。但巨人的强大让她几乎忘却,这样的巨人还有七个。

    忽然,一道破空声响起,温早见看到另一尊巨人跳了过来,但并未攻击她,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更高的高度冲向城池。

    这次,没有人再挡在城池前面了。

    巨人从空中落下,将它的卷头轰在城中。

    裂痕四散,没有任何侥幸,整座城池,轰然破碎。

    巨人带来的不仅仅是势不可挡的一拳,还有猛然盖下的绝望。

    远处,奔逃着的珂媟,下意识地回过头,刚好看到破碎的城池,以及被巨人击落的温早见。恐惧在她心里炸开,一瞬间的冲动占据了她的理智,她要回去,要去到大守身边。她拼命扭动身体,但是身体却不听使唤了,朝着太阳继续前进。

    这一刻,她才明白,温早见根本就没有给她反悔的余地,她只能,逃!

    “……”她拼命想要喊出声音来,但是温早见送的那张符篆束缚了她,让她无法出声。她只能在绝望之中,渐渐远去……

    破碎的城墙,四散的守关人,无可匹敌的巨人,虎视眈眈的妖物,以及王座上蓦然注视一切的人,是落星关里绝望的风景。

    却在某一刻,太阳的光忽然变得更亮了,一座金色的桥梁从太阳里延展出来,涌向散落的守关人。

    这是绝望中唯一的曙光。他们不顾一切,拼命地朝桥梁爬去,那是唯一的希望。

    金色桥梁出现的瞬间,黑雾也疯狂涌动起来,比之前的速度更快,去吞噬那些已经失去了抵抗心,只顾逃跑的守关人。

    一具又一具身体被撕碎,鲜血落在焦褐的大地。

    被巨人击落的温早见,已无战斗之力,不再逗留,朝着金色桥梁掠去。黑雾不断从她的伤口涌入,啃噬血肉,她只得忍受着。

    人群里的徐夫子,因为规则异动的缘故,无法发挥天行者的能力,只能以分神修士的速度逃离。眼见着黑雾就要将他包裹,温早见及时出现在他面前,一手将他提起来。

    忽然,徐夫子大喊,“信!那封信!”

    温早见以为徐夫子还惦记着送信,但是现在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然后,她很快发现,并不是像她想的那样,而是那封信酝酿着磅礴的威势,躁动着,似乎随时都可能拖着徐夫子冲出去的可能。她惊声道:“快把信扔掉!”

    徐夫子本能地取出青君的信,然后扔掉。然后,他们便看着,那封信化身一道光,冲向王座上的人。

    这一刻,他们才明白,原来信会自动找人啊。

    另一处,祁盼山的小队因为修为并不高,速度不快,所以很快就被黑雾追上。祁盼山还不知道珂媟到底去了哪里,因为珂媟当时走时,很突然很快。

    现在,他也无力去担忧了,铆足劲儿奔逃。

    却在某一刻,他忽然听见自己小队成员周至的惨叫,立马转头看去,只见一只妖物咬住了周至的肩膀。这一瞬间,祁盼山心头涌现出了很多思绪,很多个人。对死亡的恐惧,对生的向往,想要见到的人,想要说出的话,想要的美好未来,以及那位先生所说的“如果能活下去,就尽量活下去吧”,全部涌出来,瞬间把他的思维打得稀烂。

    他害怕了,第一次对活着这么渴望。他狠下心,转过身,灵气爆发,不想再去管其他人,只想逃……

    “我要活着……我要活着!”

    他的精神几乎癫狂了,直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在他心头响起。

    之前所有的对生的渴望,全部破碎,一同到来的是他精神的崩溃。他发疯似地,点燃了自己的生命气息,以超越极限的速度奔向被妖物咬住的周至,然后狠狠地砸向妖物。

    破碎,崩溃。

    祁盼山没有说任何一句话,抓着周至,以他生命里最后的力量使劲儿一甩,甩向远处的金色大桥。

    随后,黑雾迅速包裹了他。

    意识散尽的最后一刻,他清醒了,同时心里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他的故事结束了。”啊,是那位先生的声音,以及另外一道熟悉的声音,“这样啊,可我多想一直听下去啊。”这是他最爱的人的声音。

    曾经有人同祁盼山说过一句话:你的优点是很负责,你的缺点也是很负责。

    或许祁盼山已然理解了这句话,身为小队长,负责让他深受队员爱戴,也让他为了队员放弃了自己。

    但他,从不曾做错什么。

    ……

    绝美的音律还在响着,金色的雨还在下着。

    忙于逃命的守关人们,并没有发觉,黑雾已经不再追及他们,缓缓退去。远处的王座上,戴这光洁面罩的人静静地看着一封信,她似乎很满意信上的内容,放过了逃窜的守关人们,离开的两名巨人回到她的身边,匍匐在地。

    天边,太阳十分耀眼,金色大桥承载着所有活着的守关人,缓缓退离。

    身受重伤的温早见浑身冒着腐蚀的黑气,先前燃烧本命神通已然是极大的消耗,又被巨大一掌击落,震慑了神魂。她已经难以抵挡黑气的侵蚀了,还带着徐夫子,便更加艰难。

    眼见着大桥渐远,温早见忽然问:“徐前辈,只要规则稳定,你就能使用天行者的力量对吧。”

    徐夫子下意识回答,“啊,是。”

    温早见笑了笑,说:“那请你一定要帮我把信送到。”

    不待徐夫子说一句话,温早见力量再次爆动,同时,她的身体开始出现裂痕,从裂痕里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黑气。她猛然发力,将徐夫子推走,徐夫子如离弦的箭,被发射到金色大桥光芒笼罩的违反。

    规则稳定下来,徐夫子本能地使用天行者能力,眨眼间落到大桥上。随后,他颤抖地看向脱离在外的温早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已经离开了落星关的珂媟,依旧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

    失去了逃离机会的温早见,不知是满足,还是绝望,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从空中跌落的途中,她取出那副半猫面罩,戴在脸上。

    随后,她重重地落在地上,闭了眼。

    金色的大桥渐渐离开落星关,那一轮耀眼的太阳渐渐落下。

    落星关回到了最开始,空凉的模样。

    而那座承载着王座的巨大大台,由八个巨人抬着,缓缓动了起来。他们来到温早见的面前。

    带着面罩的女人离开王座,踩着虚空,宽大的绣金王袍如波纹般浮动。她缓缓走到温早见面前。

    她蹲了下来,手指点在温早见眉心,轻语道:“你知道李青青信里写着什么吗?她说啊,你是换回我族希望的筹码。本来我是不信的,但你身上,的确有希望的味道。让我看看,我族希望现在叫什么名字。”

    她之间涌出一道金色的光,涌进温早见眉心。

    片刻后,她不着情感地呢喃,“曲……红……绡……原来,你们关系这么好啊,那我姑且信李青青一回吧。”

    随后,她站起来,温早见缓缓浮起,跟随在她身后。走出没几步,她转头望向空中,厌恶道:“你们几个从我族夺走的,迟早要加倍还回来!下次就不是我一人前来,而是整个天神族,等待着我族降临的那一天吧,这座天下,该换主人了。”

    说完,她走向一个巨人,巨人连忙匍匐在地,一如奴仆见到主人。她缓声开口,“通知湛微的人,清天下破口已开,可以进入了。”

    巨人叩首。

    她没有选择登上王座,而是一步跨出,带着温早见消失在这里。

    ……

    落星关外,金色的规则大道上,少女孤独地等待着,许久不见来者后,转过身,一步一步消失在尽头。规则大道,随着她的离开,一寸一寸蹦碎,随后,整个落星关塌陷,这座天下,再一次向外面敞开大门。

    没有人来阻拦,因为有能力阻拦的人都知道,拦不住的。

    大势所趋,迎势而进,比逆势而行轻松太多。

    ……

    连沧国,君安府,何家。

    叶抚喝了一口气已经凉了的茶,他并不介意这一点,然后,缓缓说:“这就是落星关的故事,这就是他的故事。”

    在一旁听完了的何瑶,往外面望去,看到漫山夕阳红,“临近终末的风景总是那么绚烂。”

    “夕阳不会因为人们觉得它美丽,便一直存在。美好的故事,也终有结局。”

    “这样啊,可我多想一直听下去啊。”何瑶微微虚着眼睛,看不出情绪来。她一直看着夕阳,不曾眨眼。

    叶抚站起来,轻声说:“只要你有意,故事便永远不会结束。不过,今天的故事,该结束了。”

    何瑶不知是坐久了腰酸,还是怎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叶先生,我送你。”

    叶抚摇摇头,转身向外面走去,边走边说,“故事不要用‘送别’结尾。”

    何瑶出神地看着叶抚远去的背影。

    忽然,叮咚一声,杯子里滴进了一滴水。

    当然,那也可能是眼泪。

第四百二十二章 羽衣(一)

    三万丈之高的一座超大型云林里,巨兽翻覆,出没在厚重的灵气云中。云林叫玉清大云林,是得天独厚的福泽之地,是整座天下灵气最为充沛,同时也是空中环境气候最为稳定的地方。这样的地方,理所当然地会被大势力所占据。之前,一直是被中州几个大势力,同着朝天商行和守林人瓜分的,但某一天,一位霸道之主忽然出现将他们全部赶走,然后独占此地。

    这位霸道之主正是云兽之王师染。

    师染回归后,率领所有空中巨兽,将天空扫荡干净,清除了一切本不该在天空上的势力,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完成了对万丈以上天空的绝对控制,三千丈至一万丈的主要控制与一千丈至三千丈的相对控制。在强势的她的面对,没有人招架得住,只要乖乖服软,大部分的势力甚至还要对云兽做出赔偿,当然,师染将赔偿视为理所当然,因为这是他们欠云兽一族的。

    玉清大云林的中央,有一座悬空山,名叫玉清山。玉清山是整个云林的中心,平衡着云林的灵气云,使其始终环绕在周边不散去,同时为珍奇精怪和其他资源提供了生长空间。从玉清山向四周,以云桥连接边缘的灵气壁,在沿途中间修筑有各种大型宫殿,这些大型宫殿是给能够化成人形的云兽使用的,包括了炼器房、炼丹房等许多修炼和资源房,而那些还不能化形的云兽则是蛰伏在灵气云中。

    整个玉清大云林的构造安排十分完善,使得这里根本不像是巨兽居住之地,而像是几个超级势力的聚合。

    玉清山很大,但整个山上,只有一座宫殿,便是云兽之王,亦是天空之主的师染的行宫。师染没有给这座宫殿取名字,因为她始终觉得取了名字,就变得庸俗起来了,就像是要专门找个记号打上然后证明这里是独一无二,显得没有底气。而玉清大云林里的云兽和其他巨兽,则是简单地将这座宫殿叫做王的行宫。

    王只有这一个王,当然,宫殿也就只有这一座宫殿。

    玉清大云林入口,正对着的玉清山的一道云梯上,站着一个暗银色头发的女人,她穿得很素淡,身上的气息也很平和,看上去完全无害,但若到她正面,站到她面前,仔细瞧她双眼,便会发现环绕着眼瞳缓缓流淌的血红之意,这难以察觉的血红透露着让人不安的气息,起码,站在她面前的白发老人是这么觉得的。

    “太御,你来了。”白发老人右手轻轻贴在胸前,缓缓一礼。兴许是有着独特的气质,一头白发配合他的长袍显得格外优雅。

    “叫我师千亦吧,那个称呼不太适合,你说是吧,司黎长老。”

    优雅老人久久地看着师千亦,确确切切地看着她双眼中细微的血红,随后,他轻笑着,脸上的皱纹变形,“当然。不过,私下里,老奴仍旧希望称你为太御,姓名是如何也叫不出口的。”

    师千亦无悲无喜,“她应该很讨厌你们自称‘奴’。”

    “可我们本就是奴,即便不再跪着。”

    师千亦看了看玉清山,“她觉得你们不是,你们便不是。”

    “这并无两样。”

    师千亦眼睑松弛,微笑着说:“其实,她才是对的。我和师九幽都错了。云兽一族从来都不该是一王众奴,这并不符合族群的发展之道,在探究族群发展这条路上,师染比我们走得都要远。”她停了停,低声说:“可,她独自一人走得太快太远了。”

    司黎若有所思,“王同我讲过许多。”

    “你应该将她说的牢牢记住,然后再将其散播到天空每一处。”

    “太御你呢?”

    “我?”

    “你的去往之地。”

    师千亦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我不会回云兽一族的。”

    司黎长老显得很遗憾,“是吗,很可惜。不过,我仍旧愿意称你为太御。”

    “一个称号而已,随你吧。”

    司黎长老脸上浮现出柔和优雅的笑意,“王在行宫等你。”

    师千亦点点头,然后一步迈出,身形闪烁一瞬,出现在玉清山庞大的行宫前面。她走到这数十丈高的门前,顿了顿,见门没有自己打开,便伸手去推,但没有丝毫动静,就像是封死一般。

    她逐渐发力,但门始终不懂。然后,她意识到什么,手掌曲起,瞧了瞧门。门很大,但她力道也不轻,传出咚咚的声音,将周围缭绕的灵气云镇散一片。

    门没有开。

    她继续敲。

    门依旧没有开。

    直到她第九次敲门时,门咯噔一声,然后向里面缓缓打开,厚重的气息扑面而来。

    正殿是议事堂,王椅摆在最上,最前,贴靠着印刻了一副大型云兽浮雕的墙上。师染坐在王椅上,血红色的长袍与头发,在明黄色的王椅承托下,显得格外冷厉。

    “何必如此?”师千亦看着师染,发问。

    师染淡淡回应,“我想。”

    “这没有任何意义。”

    “你不满意?”

    “我只是觉得——”

    师染强势打断她,“你不满意,不舒服了,我就很开心。”

    师千亦皱着眉,冷冷地看着师染。

    师染虚目,“不乐意的话,你可以转身就走。师千亦,我给你离开这里的机会。放心,我绝对不拦你,也不会对你使任何阴谋诡计。”

    “我说过,任你处置。”

    师染听此,笑了起来,笑得一点都不美丽,冷凄凄的,“真是诱人的一句话。”她微微向前倾腰,以着很软绵的语气说,“你过来,到我面前来。”

    师千亦迈出一步,然后顿住。她有些看不明白师染到底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怕了?”

    “从来都是你怕我。”

    师染眼神发冷,肃杀之势涌过去。师千亦挥手挡下。“以前我敬你是太御,敬你是我同源而出的姐姐。”

    “师染,你很清楚,在人族中,我们的关系是姐妹,但在云兽一族,我们只是同源而生的血脉相连者。”师千亦很平淡地解释。

    师染身体微微偏向一边,手抵着脸,有些慵懒地说,“姐姐,在族群文明上,人族可比我们先进得多。人虽然弱小,生命力也惨不忍睹,但他们能成为天下这一代的主人,不就是靠着族群文明吗?”

    “我知道。”师千亦的回答依旧是平平淡淡,没有情感,“我也知道你想发展云兽一族的族群文明,但你走得太快了。”

    师染稍稍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看向外面美丽的云林,“我只不过是想走得远一点,看清这条路。”

    “那么,你看清了吗?”

    师染勾嘴一笑,“你猜?”

    师千亦看着师染猩红的眼瞳,看见里面涌动的血气,想着师染的脸并没有变过,但自己现在已经看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了。“我猜不到。”

    “我也不会告诉你。”

    师千亦看着师染那副玩味的表情,意识到自己被挑逗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心里涌动,那像是看着自己曾朝夕相处的人忽然消失的感觉。“你变了。”

    “你当初设计封印我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我再次出来时,会是什么样子。”师染对师千亦这句话很是反感。

    师千亦摇头,“我没想过你能出来。”

    “你倒是一点都没变,高傲地抬着脖子望着天。”

    “太御本该如此。”

    “可你背叛了云兽一族,去做了玄网的镇命司。”师染目无感情,“我本以为我破封后,出来要面对的是你领导的整个云兽族群,但没想到,看到的是一群残败凋敝的云兽。你背叛了血脉。”

    师千亦像一个无情的发言机器,“这是事实。”

    “你不打算解释解释?”

    “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的。”

    “就算我不信,你依旧该说。”

    “我没有那样的义务。”

    师染笑道,“在这里,你只能听我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她笑得一点都不像是在笑,眼角未动,嘴角上扬。

    师千亦微微吸气。她的傲气与尊严被师染一次接着一次践踏,但她无法因此而羞恼,骨子里同源的血脉又支撑着她的意志不折倒,她只能让自己平静地,接受师染任何无礼的羞辱与要求。

    她缓缓说,不带任何一丝情感,“从一开始,我就深刻知道,我不适合当云兽之王,有着绝对实力与潜力的你才是唯一的王选。但身为太御的我,无法不为云兽一族的族群文明而努力,于是我只保留本源血脉,脱去云兽血骨,以人的身份进入玄网,成为镇命司,去观察人族的族群文明。”

    师染啧啧两声,“你不该这样毫无情感波动,若是你说得动情一点,说得大义凛然一点,兴许我就动心了,就觉得是我错怪你了。”

    “我不需要你的认可。”师千亦语气再次变得高傲,“师染,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奉行承诺,而不是来取悦你的。”

    “所以呢?你身为镇命司,观察到了什么呢?”师染丝毫不在意师千亦那句高傲的话。

    师千亦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是对的。”

    “四千年,你就得出这么个结果?”

    “我不反驳。”

    师染没有奚落她,也没有拿出自己的丰功伟绩来大肆嘲笑,这小孩子一般的行径她瞧不上。她也根本不会因为师千亦这么久以来一直为云兽一族着想,便对其有任何感官上的改变。在她看来,师千亦永远是那个高傲得眼里只有自己和云兽一族的太御。

    师染仰面无言,沉默许久。

    师千亦亦如此。

    这么一会儿后,师染幽幽地说,“你知道吗,我以前多希望你有那么一个呼吸的时间真的是我姐姐。但你从来都不是。”

    “我说过,我们只是同出一源,血脉相通。”

    “整个云兽族群,没有比我们血脉更亲的了。但是我从来没感受到过任何温暖的情感。”

    “我们并不需要。”

    “所以云兽族群难以建立起文明来,归根结底,不就是云兽之间从来都不相通吗?师千亦,你总是以着上位者的视角去看待,从来不愿意走下来,好好看一看云兽族群文明基石到底搭建好没有。”师染带着情绪批驳,“就像落星关那般,你从来没想过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是一昧地维护着表面的尊严,就算是最后的规则之桥,你都不肯搭建在城区里,是不是想着,只给他们撤离的机会,能不能撤离看他们自己?”

    师千亦看着师染,“浊天下的人来了,我只能在边缘搭桥,不然他们会趁机进入清天下。”

    师染摇头,“这不是理由。作为上位者,你的做法没错。但你搞错了,你不能以上位者的态度去对待守关人,毕竟,他们不是你的手下,是清天下甘愿进入落星关抵御外敌的人。他们不应该如此被对待。”

    “浊天下的人威胁太大,规则之桥放在边缘最为安全。”

    “所以,你只是上位者,只考虑着完成自己的事,根本没从整个天下的角度去考虑。”师染摇头说,“就算是浊天下的人进来了,那些大圣人们理所应当地该去应付。”

    师千亦皱起眉,“你确保他们会去?”

    “浊天下的人要动他们的利益,没有理由不去。”

    “我无法确定,所以不能赌。”

    “我很清楚你的想法,所以我知道你只是一个上位者。”

    师千亦想了想,“我无法否认。”

    师染吸了口气,笑道,“事已至此,你该接受我的要求了。”

    “你想要我做什么?”

    师染微微伸出猩红的舌尖,细语道,“我要吃掉你。”

    师千亦皱起眉,心里感到不安,“吃掉,是什么意思?”

    “你过来试试不就知道了。”师染像看兔子一样,毫不掩饰地看着师千亦。

    “你想杀了我?”师千亦猜想着。但她觉得不可能,毕竟她也是大圣人层次的。

    “看来,你根本就没想过这件事啊。”

    “到底是什么事?”

    “姐姐,你可真是单纯得可爱啊,一心一意为了云兽一族,都没怎么想过自己的身体有多么诱人呢。”师染眼中的猩红一点一点攀升,

    师千亦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她皱起眉,依旧想不通师染在表达什么。不过,她从心里感到不安,来自师染的压迫让她很不舒服。她的本能告诉她,不应该前去。

    师染一眼便看穿了师千亦有退缩之意。她丝毫没给机会,站起来,走下王位,朝着师千亦一步一步走去,“我向来不会等着机会送到面前来,比起被动,我更喜欢主动。”

    她继续说,“姐姐,你知道的,我喜欢尝试新鲜的事物,喜欢打破迂腐守旧的观念。”

    她逐渐靠近师千亦,“喜欢挑战极限,喜欢征服强大。”

    几句话之间,她来到师千亦面前。

    两人相对而视。

    张扬的红色与内敛的银色针锋相对。

    “同时,我还喜欢着你,”师染淡然看着师千亦,“身上流淌的血。”

    师千亦瞳孔一缩,本能地退后一步。

    但是下一刻,师染的血煞之气爆发,行宫轰然关闭,整个宫殿显露出密密麻麻的符文,随同师染的血煞之气,刹那之间将师千亦控制住。

    师千亦眼中微弱的猩红涌动着,“师染,你要做什么!”

    “四千年前,你联合大半个天下,使阴谋把我封印在养龙山脉四千年。四千年后的今天,我用阳谋把你留在玉清大云林,并不过分吧。”师染端着师千亦的下巴。

    师染的实力在大圣人中本就冠绝所有,又特意设下此局,因此,师千亦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挣脱控制。

    “我花了四千年,终于想明白了,师九幽为什么能踏破大圣人这一步,也想明白了师修玉为何突然消失。”师染阴森森地笑了起来,“师九幽骗众人说师修玉是强行破关失败,养伤去了,实际上只不过是他取了师修玉的本源血脉罢了。”

    师千亦终于从师染嘴里明确地听到了目的,她心里的不安变作了愤怒,“师染,你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师染问。

    师千亦愣住,因为她无法找出不能的理由来。同族之间不能互相残杀?这对师染而言就是狗屁,她是王,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不是云兽一族的,是人族的,你这么做,是在挑起矛盾。”师千亦只得咬牙说出这个理由。

    师染笑道,“你身上还流淌着部分云兽的血脉,我帮你取了,让你彻底变成人,可不是挑起矛盾哦。”她又丝毫无所谓地说,“退一万步说,你觉得我跟人族的矛盾还不够深吗?”

    师千亦张着嘴,无力反驳。她本该为此感到绝望,但是一想到师染担负着云兽一族希望后,似乎就觉得或许并不是无路可走,或许,自己的希望会以另一种方式寄托在师染身上。

    从愤怒,到释然,师千亦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

    师染也没有惊讶师千亦接受得这么快。她很清楚师千亦是怎样的性格,便是那种找到了一个让自己安心的理由后,便不会想任何其他。

    师千亦咬着牙说,“师染,我有个要求。”

    “姐姐的要求,我怎么会拒绝呢,对吧?”师染皮笑肉不笑。

    师千亦已经不知道师染说话真假了,但是她依旧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我要你别走师九幽的老路!”

    师染笑着,没有答应,没有拒绝,只是抬手伸向师千亦的胸膛,轻轻说:“姐姐,献出你的心脏吧。”

    师千亦睁大眼,直面师染,一眨不眨。

    师染的手伸出锋利的指甲,刺进师千亦胸膛,折断她的肋骨,穿透她的血肉,然后紧紧握住炽热的跳动着的心脏。师染贴靠在师千亦身上,另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闭上眼,别看。”她的手猛然收紧。

    师千亦脑海一刹那空白。她眼中残余的那一抹猩红迅速消散,胸口弥漫出庞大的血气。这些血气被师染一一蚕食。

    整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多久。

    当师千亦从短暂的混沌中回过神后,已然看到师染静静地立在自己身前。她摸了摸自己胸口,一切安好,一点血迹都没有,就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她清楚地感受,自己跳动着的心脏已经不再是云兽的心脏,而是人的心脏。

    “结束了吗?”

    “结束了。”师染说着,外貌开始发生变化,一身红尽数褪去,变成一身黑色,脸也不再苍白病气,变成了正常的红润光泽。

    师千亦看着,细声自语,“原来,完美的红是黑啊。”

    说完,她大脑再次陷入混沌,在意识散去之际,她再次咬牙说,“师染,一定不能成为第二个师九幽!”

    没等到师染的答复,便闭上了眼。她是站着的。

    师染走上前,绕过师千亦,朝着行宫外走去,“姐姐,等你下次醒来时,师九幽的尸体会躺在你面前。”她出了行宫,然后将大门关上,并且死死封住。

    她站在玉清山山顶上,俯瞰人间,片刻后,缓声呼道:“司黎长老。”

    眨眼间,司黎出现在他面前,半跪在地,“吾王。”他感觉师染有了一种变化,但一去刻意猜测又觉得没有变化。

    “向天下宣告,玄网镇命司死于玉清大云林。云兽一族将接手玄网一切势力和资源,其他人不得干涉,否则将被视为云兽一族头号死敌。”

    司黎感到震惊,但依旧优雅地答复,“遵命,吾王。”随后,他轻巧地离去,无声无息地没入灵气云中,没有掀起一丝波澜,但是他知道,天下很快就会掀起无比巨大的波澜。

    他很清楚,王的这道命令意味着大势正式到来,天下格局要重新划分了。

    司黎走后,师染独自一人站在山顶。她目光在天下各处游走,最终锁定在东土叠云国黑石城。

    她看了一会儿后,呢喃自语,“或许我该向你请教一下族群文明该如何推进。”

    稍微想了想后,她笑出了声,真切地笑了,“希望你能收我这个学生。”

    她最后看了一眼紧紧封闭的行宫,闪身离开云林。

    ……

    细雪如粉如沙,有九月风吹着,胡撸了一片,迷迷蒙蒙散布在视野的各个角落里。倒也不迷眼睛,只是,看着太阳下这般细雪,总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不太切实,似乎脚都踩不到地。

    叶抚到了街道尽头转角处,回头望了望何家大宅。没了画中世界的遮掩,宅院上千年的老朽感低压压地向四周倾泻着,远远瞧着,有一种风烛残年的老人勾着背缓慢前进的感觉。

    何家终究还是老了。

    后面的白玉山因为本体白玉印章被画收走,也失去了生机勃勃的感觉,空留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现如今的何家,是怎么看怎么不起眼,但或许正是这样,是一处不错的养老地,对于秦三月而言,也就是一个很合适的闭关之地。

    叶抚看着那宅院,想着,三月就在里面。

    “下次再见,你便不再是含苞待放的少女,当是招手间千呼万应的御灵师,所有人都将看到,最美的你。”

    叶抚这般想着,转身,迈开步伐,向着最开始的地方前进。

    直到出了君安府,面向着茫茫无尽的山野时,叶抚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三个学生,如今一个都不在身边了。这近两年的时间里,她们都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走上了各自不同的道路。他仍旧记得,三人都还在时,那座小书屋里,老大最喜欢站在树下闭眼思索,老二每日挂着笑意独自望天,老幺没个安稳劲儿天天上蹿下跳,而自己这个老师,一边教着她们读书,一边安慰着自己平平淡淡才是真。

    叶抚一直以为,自己给足了自己一个人面对世界,一个人面对以后的机会。现在,直到所有人都真的不在身边后,他才发觉,自己从来不曾一个人独自活着过。不论自己是多么的超脱凡世,不论知晓多少事物,所经历的一切始终不曾消失过。

    他向前走着,从一辆又一辆马车旁经过,与一个又一个人摩肩接踵,带走一朵又一朵秋菊的清香,不曾向后看去,因为,他依旧有着心心念念的目标,依旧知道自己想要做些什么,绝对不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强说新词赋旧愁,也不是什么“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无故多言空清闲,只不过是心里一些普普通通的小目标,比如说回到黑石城吃一顿火锅,去竹林看望一下好邻居,带着雪衣痛痛快快玩上一天,把屁股扎根的白薇带出去走走……

    喝着小酒撸着猫……

    “那的确是很令人惬意的小目标啊。”

    这段时间里,叶抚不想去搭理什么落星关黑线,天下大势,也不想跟那帮子大圣人扯什么心机话术,就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于是,他脚步不停,向着黑石城而去。

    那座小城里的小书屋,始终是他心里的一方宁静之地。

第四百二十三章 羽衣(二)

    离了君安府,越过十二盘山,便能看到断桥河。再叫一叶扁舟,顺着断桥河往下,便是叠云国了。

    十二盘山过后的地域基本属平原,偶尔会看到一些矮山,但这对断桥河的走势没有什么影响,相对较为平缓,所以,即便是乘竹排都能安心地站着,将心思放在周围景色上。

    叶抚到底是不急着去哪里,自然不会漏掉这沿途的风景。过了十二盘山后,他便是叫了一艘有着避雨的小船舱的小船。船夫是个善谈的人,打叶抚上了船后,便自然地闲谈了起来。毕竟是划了几十年的船,同各种各样的人说过话,船夫深谙人情世故,同叶抚的闲谈里,不逾越,也不别扭,能解乏。

    叶抚在船舱里坐了一会儿,便借了船夫一顶斗笠,到船头的舱夹子上站着。船夫在船尾,有节奏地划着船,将小船推向远处的蒙蒙雾气之中。

    “客官是位先生吧。”船夫说。

    叶抚点头,“教一些书。”他回头,笑问,“老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了,莫不是我夫子气儿太重了?”

    船夫笑呵呵道,“我这行当里啊,见了不少人,读书人、商人、官员、兵将、农民等等,行行都有,久了后,看着样儿,也能猜个六七分。不过,先生你夫子气倒是不重,先来我以为你是书生,但又觉得没见过先生这般内敛的书生,才想着会不会是教书先生。”

    “内敛……”叶抚念叨一句,笑着说,“老人家也是识字读书的人啊。”

    “瞎读过一些书,做我们这一行的还是得识字,不然别人问个路都答不上来。但是我啊,没读书的命,只好拾掇几个字,见不了什么风雅文骚。”船夫打趣自己,若有若无地看向远处的雾气。

    细雪平常地下着,不带走一丝热意,未曾留下半点清凉。

    叶抚头戴着斗笠,头微微仰着,看着远处迷蒙的雾气。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问,“老人家可知前面生得什么雾?”

    “雨雾呗,这个当儿,还能生什么雾。”船夫撑着杆子,双手起起落落。

    “那里就是黑石城吧。”

    “是嘞,正是先生你要去的地方。”

    “是要直达吗?”

    “是嘞,那边儿的路,好走。”

    “可我记得,黑石城周围的江河,并没有靠台。”

    船夫不冷不热地答:“小船嘛,要什么靠台,逢着岸就是停。”

    叶抚笑道,“老人家的船可不是什么小船,一般的岸,碰一下就碎了。”

    船尾,船夫那一直被斗笠盖得牢牢的脸,缓缓露了出来。片刻后,“船夫”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原本褴褛简陋的衣服如同罩上了一层灰雾,浮动起来。“船夫”接着一抖,整个外形瞬间褪去,飘落到后面,变作灰雾消散,露出了真容。

    “我以为你上当了。”

    叶抚回头,看了看,笑道:“你变漂亮了。”

    “谢谢夸奖。”

    “血脉气息也变得完美了,师染,看来真的没有什么拦得住你的脚步了。”叶抚轻语。

    师染站得笔直,看着叶抚的背影说,“你可以。”

    “我不会拦你。”

    “即便我做的可能是错的?”

    “我没有权利替你决定对错。”

    “我愿意让你决定呢?”师染声音很美,但此刻,不那么美,因为少了本该有的绝对的自信。

    叶抚正正地转过身,在船头,同着船尾的师染说:“这太任性与自私了。”

    师染眼睑微微低垂,“你觉得这很任性啊。我以为,现在的我,能让你改观。”

    叶抚摇摇头,“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唯一的区别就是,现在的你更强大。但你始终还是你。”

    师染抬起头,正正地看向叶抚,嘴角勾起,露出一些白牙来,“我也希望,我始终是我。”

    叶抚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忽然破口笑了起来。

    师染同样跟着笑着,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毫不顾忌地笑过。这像是长久以来的惦记,终于释然后的样子。血脉完美后,她便不再是那副病殃殃的弱气模样了,本来就是美丽的面庞,在好气色的加持下,变得更为美丽,近乎完美的美丽。这是云兽一族的特点,生活在天空中的它们,最近接自然,最为契合自然,化作人形后,便会带着其他种族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气质,拥有着远超平均的面容,但遗憾的是,云兽很难化形,大多数终其一生都不能。

    身为王的师染,自然是最为耀眼的那一个。

    师染慢慢停了下来,说:“你是一位很好的朋友。”难得在她脸上见到一丝真诚。

    “我以为,你不把我当朋友。”

    “我不想只是朋友。”师染一双纯净的眼睛,认真看着叶抚。

    叶抚并没有回避,“可王总是孤独的。”

    “我是云兽的王,是天空的王,但不是你的王。在天空里,在玉清大云林里,我是孤独的,但在这里,在这艘小船上,我并非孤身一人。”师染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简单地聊起吃穿住行。

    但眼神不会骗人。

    叶抚看着师染极度认真的眼神,摇摇头,“我不理解。”

    “你并不需要理解,只需要知道这个事实。”

    叶抚温笑道,“果然有王的感觉。那么,我需要做出回答吗?”

    师染忽然一笑,“这是你的事。”

    简简单单一句话,将所有的压力转交到叶抚身上。

    叶抚微微一滞,旋即再一次破口笑了起来,“这次居然没有上当。”

    “我要是吃第二次亏,还能被叫做王吗?”师染嘴角扬起。

    叶抚摇头笑道,“其实我可以说,你觉得我该回答吗。”

    “但那未免太过赖皮了,不是你的风格。”

    “哦?你就知道我不是赖皮的人?”叶抚轻轻眯起眼睛。

    师染顿了顿,勉强笑道,“不会真的是吧。”

    叶抚没有回答,转过身,向着迷蒙雾气看去,“跟我到黑石城,你会看到答案的。”

    “看到?”

    “有些事,不需要说出来。”

    师染顿了顿说,“黑石城,可是开了大幕的。”

    “你还会在意这些吗?”

    在意的当然不是大幕不大幕的,师染在意的只不过是叶抚隐约透露出来的笃定的回答。她在想,自己会看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师染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船尾,没有戴斗笠,也并没有去挡住细雪。她安静地看着某一处,眼神沉定。这时候的她,并不像一个主宰天空的王,像是享受着细雪飘飘的安静姑娘。如同她所说,天空中的她是孤独的,唯有这一艘小船上,并非孤身一人。所以,她会想着,如果这艘小船,永远都不会靠岸的话……

    ……

    上了岸,叶抚和师染并行在有些泥泞的路上,继续朝着被雾气笼罩的黑石城行进。

    “吞噬掉的血脉,来自你的姐姐?”叶抚问。

    “对我来说是,但对她来说不是。”师染回答。然后,她又问,“你觉得呢?”

    叶抚说,“我并非云兽,更非王脉,没法去评价。”

    “那,你觉得我更像是云兽,还是人?”

    “为何会这样问?”

    师染沉默片刻后说,“我的姐姐叫师千亦,名字是她诞生后自己取的,我的名字也是她取的。”

    叶抚稍微打断,“生而知之?”

    “是的,她生而知之,是云兽王脉这一代的太御。我并非生而知之,是她给我取了名字,并且将我抚养长大。”师染说。

    “照这么说,她更像是你的母亲。”

    “可我们是同出一脉,甚至是同时诞生的。我长大后,她并没有同我界定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我觉得,姐妹比较合适。”

    “为什么一定要界定关系呢?”叶抚说,“这样的观念,或许她并不认同。”

    “是啊,这只是我单方面的界定……我无法要求她什么,毕竟是她将我抚养长大。”师染难得地有些怅然,“或许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对她保留有感觉。”

    叶抚笑道,“还记得在北海时,我带你去的地方吗?”

    “记得,是我还在学宫的时空。”师染想起那个时候。那是她第一次和叶抚相遇相识。

    “你小时候在学宫读过一段时间书,这意味着,你从小接受的便是人族的教育,自然会有着‘属族’之意,有着‘亲礼’之别。这是正常的,每一个人都会去界定自己和别人的关系,接受人族教育的你自然不例外。”叶抚不急不缓道,“但是你的姐姐生而知之,并不需要接受教育。”

    师染并不否认叶抚的说法,她也是认识到这一点的,“若是她没把握送去学宫的话。”

    “那你现在只是云兽之王,而不是我所认识的师染。”

    师染不会持续性地怅然,她听着叶抚的话,便笑问,“所以,我还是有点人情味儿的吧。”

    叶抚点头,“所以,你不必在界定你和你姐姐的关系上纠结。你以你的思想看待这件事,她以她的思想看待这件事,这本就是无法共通的。”

    “师千亦花了四千多年,甚至甘愿褪去云兽之躯,以人的方式去面对天下,可她始终无法理解人性。而我,坐在冷冰冰的王椅上,从未想过去了解人性,却本就有着人性。这难道不是一种讽刺吗?”师染语气又沉闷起来。

    叶抚摇头,“从来都不讽刺。你的姐姐生而知之,那她的使命便是将你培养成一位王。”

    “如果当初生而知之的是我,那么现在站在你旁边的应该是师千亦。”

    “那可说不好,当一件事的起源被拨动后,一切都会发生改变。”

    “这未免太过残酷。”

    “每一个种族都有自己的延续方式。只是对于人而言,是残酷的。云兽一族,能成为天空的霸主,已然说明,这种延续方式并非不合理。”

    师染望着天,幽幽道:“可云兽一族始终只是天空的霸主,而不是天下。”

    “你的想法很危险。”叶抚笑道。

    “什么?”

    “要知道,站在你旁边的是正儿八经的人。”

    师染露出挑弄的笑容,“说不定,未来的某一天,我们就站在对立面了。”

    叶抚哈哈笑了两声,大步向前,走出几步后,微微回头,“师染,你记住,我们或许成不了朋友,但永远不可能是敌人。”

    师染看着叶抚沉没进雾气里的虚晃背影,暗自揣度着,说这句话想表达什么?她想,是他不愿成为我的敌人,还是说我成不了他的敌人,亦或者,他从来都不会参与到其中……

    在无声的揣度中,她沉入雾气。

    雾里没有下雪,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存在,除了雾气便只有一条通向远处的小径。

    小径的尽头,有一棵掉光了树叶的老树,树上站着半只乌鸦——乌鸦的躯体只有左边的一半,树下坐着个皱纹跟老树树皮一半的老头。老头面前摆着一个石墩子。他眯着眼睛,一副半死的模样。

    叶抚和师染到了他面前。

    “交钱。”老头张嘴,但发出声音的是树枝上的半只乌鸦。

    叶抚笑问,“我回自己的家,也需要交钱吗?”

    老头抬起头,眼睛依旧眯着,或者说眼睛只能睁这么大,“砍树人,交钱,不是,就走。”

    师染站在后面,一句话都不说,她想看看叶抚会如何处理。

    她本以为依照叶抚做先生的习性,会讲一番道理,或者真的交钱,但……只见叶抚抬手,一把将树枝上的乌鸦抓过来,紧紧捏住。他手掌慢慢收拢,脸上却挂着和善的笑意,对老头说,“我稍微用点力,这半只乌鸦就会变成灰,你想不想看看?”

    老头整个人也好似被无形的大手捏住,身体皱在一起。他闷着气吐不出来,憋着说:“你是在触犯守林人的规则!”

    “我不关心这个,我只知道,我再使点力,它就真的要变成灰了。”叶抚说。

    老头缝一般的眼睛满是对“叶抚不敢触犯规则”的笃定。

    但下一刻,他就惊骇地看到,乌鸦变成了灰,迅速弥漫进雾气。

    老头整个人一下子瘪了,像是血肉被抽干了,只剩下皮包骨。叶抚不停,手接着伸向老头,老头惊恐地拍下面前的石墩,“请进!请进!”

    叶抚笑了笑,转身向黑石城城门走去,边走边说,“守林人从来都没有理由这样霸道,或许他们真的以为自己是这里的主人了。”

    老头惊惧地看着叶抚的背影。这是他成为守林人一千多年来,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毫不在意守林人的规则。他无法知道叶抚凭借着什么,但他知道,那种无法察觉的压迫,是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他只能凭借着本能,去害怕。

    向着城门,走了没多远,雾气便尽数消失了,露出了黑石城本来的模样。

    “没想到你也会这么不讲道理。”师染依旧有些讶异。

    “讲道理是分人分事的。”

    师染直白地说,“其实我觉得讲道理这个行为就很蠢。”

    叶抚白了师染一眼,“你说话很没分寸啊。”

    师染呵呵一笑,一副知错但是不改的模样。

    “我没有理由回自己家,还需要向别人报备。”

    “我以为你会像普通人一样,去遵守规则。”

    “被统治阶级,才会遵守别人制定的规则。当然,我也不是统治阶级,不会为别人制定规则。我需要遵守的,只是我自己的准则罢了。身为云兽之王的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叶抚并不介意同师染说起这些。

    “那,杀了那只乌鸦是为何?”师染说,“这一点显得很多余。以你的本事,有更好的办法才对,或者说,你其实可以压根儿不搭理那个守林人,直接进城。”

    “这不是有你在的嘛。”

    师染很是疑惑,“为何我在,就要这样做?”

    “带朋友回家,畏畏缩缩的,你觉得像样吗?”

    师染笑了起来,“那倒是。不过,我觉得这不是真正的理由。”

    叶抚无奈道,“你又何必直接拆穿我。”他摆摆手,“老是拆台,友谊的小船会说翻就翻的。”

    师染听不出这是句玩笑话,她显得格外认真,“不会的,我的船绝对不会翻。”

    叶抚瞧了瞧,有心解释,但想了想,还是罢了。他觉得,这样认真的师染又何尝不是真诚的她。

    “那只乌鸦是靠吸食活人精气神练成的,到了那种程度,怎么也得是吸了几十万人吧。”叶抚微微皱眉,“光是握着,就能感觉到几十万种绝望与痛苦了。我看着烦。”

    师染想了想,以叶抚的话回答叶抚,“你有点任性啊。”

    “难不成你觉得我是个圣人?”

    师染笑道,“如果你真的是个圣人,我就对你不感兴趣了。”

    “你说话还是这么没分寸。”

    “没办法,任性。”

    叶抚看了看师染,他很明显地感觉到,血脉完美过后的她,比之前更加……有趣了。如果说,以前的师染,是远山,只能看到山,看不到山里的万物生灵,那么现在的师染便是近水,可见波澜,可见游鱼,可见水中倒映着的自己。安静的时候,是碧波荡漾,躁动的时候,是波涛汹涌。

    叶抚笑道,“那我跟你大概就是……臭味相投吧。”

    “第一次听人这么形容自己。”

    “没办法,任性。”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他们进了城,一眼看去,见里面的人人事事同着以往没有任何不同,就好似,外面的雾气什么,守林人什么与这座城池没有任何关系。

    圈养起来的家畜,在被推上屠宰场之前,不会知道自己的命运。而黑石城里的人们,即便上了屠宰场,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命运。他们只是一代又一代,乐此不疲地过着守林人给他们的生活,然后赋予这样的生活一个词——“安乐”。

    “你心情怎么样?”叶抚莫名地问师染。

    师染想了想,“还不错。”

    “心情好的话,肯定要吃一顿火锅,对吧?”

    “什么?”师染不明就里。

    “走着,我今天破费,请你吃顿火锅!”

    ……

第四百二十四章 羽衣(三)

    细雪轻飘飘地下着,像柳絮一般。

    师染瞧了瞧雪,瞧了瞧行人两可的清幽街道,瞧了瞧身旁的男人,不由得想起在学宫的日子里,看到的那些书里美好意境的句子。她在心里想,或许,做个人也是一种很不错的体验。

    血脉完美后的师染再也从外表上看不出任何不同于人的区别来。她的气质、气息、容貌与身形,都是十足美丽的人之所有。她也更深层次地理解到,为何对于现在的天下而言,人的体型最接近于道感。或许,真的如传言那般,为这座天下制定规则的是一个人。

    “在想什么?”叶抚问。不带着好奇,更像是随意的聊天。

    这种态度让师染感到亲切。

    “我在想,你变成云兽是什么样?”师染回答。

    “挺奇特的想法。云兽之间的审美,大抵是我不能理解的。你觉得我是好看呢,还是一般呢?”叶抚问。

    师染眯起眼,“就没有丑陋的选项吗?”

    “这可太伤人了。”叶抚嬉笑一声。

    “要真就事论事地说,你的容貌在云兽里,很一般。”师染没照顾叶抚的面子。

    叶抚笑了笑,“那倒是,跟人均俊男美女的你们比起来,我就真是不值一提了。”

    “虽然世人常说云兽化形后很美,但云兽反而不在意这个。大概是观念不同吧,云兽更在意的是气息与道感。”师染说。她看向叶抚,认真说:“你的气息就是云兽最喜欢的。”

    “哦?哪样的气息?”

    “千般变化,万种可能。”

    “很有深意啊。”

    师染笑道,“过些日子,你跟我去玉清大云林逛一圈就知道了。你招待了我,我也总得招待招待你。”

    “一定会去的。”

    “这么说着,短时间内是去不了咯?”师染也并不遗憾,她清楚,叶抚说了会去,就一定会去的。对他们而言,寿命都是没有实际意义的东西,并无法影响到这些事情。

    “或许吧。不过,过段时间,我有个学生会去你的地盘下面——”

    师染打断叶抚,“这你可得说清楚具体是哪儿,毕竟整个天空都是我的地盘。”

    叶抚看着师染,笑着摇摇头,“那好吧,就你那云林底下。”

    “哦——”师染打趣道,“是想让我招待招待你的学生吗?”

    “那倒不必。”

    “我又不吃人的。”

    “我持怀疑态度。”

    师染转过头,“没你这么来的。”

    “说点正经的。”叶抚说,“那时候,你要是觉得待在行宫里无聊,就去跟她待一段时间。”

    师染想了想,不由得皱起眉,“你应该不会做无意义的事。这般是为何?为我?还是为你的学生?”

    “你会从她那里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什么?”师染反问叶抚。

    “你知道你想要什么。”

    “那你为什么知道?”

    叶抚看着师染说:“因为你想让我知道,所以我才能知道。”

    师染沉默了一会儿,“你这人很奇怪。”接着,她又笑道:“不过我喜欢。”

    “不过——”

    师染打断叶抚,摊着手说,“你不会想在这儿拒绝我吧。那没必要啊,建议你随便找一本古籍,看看关于云兽的介绍。”

    先发制人,是师染喜欢用的套路。

    叶抚无奈笑了笑,也不多说什么。

    两人走着走着,穿过几条巷子,便到了这小城里唯一的火锅店——李记火锅。

    虽说大幕是开启了,有不少的砍树人进城,但按照规定,他们并不会影响普通人的生活,所以黑石城里的节奏同以往一般无二。李记火锅店亦是如此,生意并未因为时间而渐渐惨淡,反而因为火锅的存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黑石城里不少人的口味需求,原本喜好清淡偏甜的黑石城人,渐渐向着麻辣鲜香口味转变了。

    恰好是饭点时间,店里生意不错。李四招了一些员工,现在基本不会出来招待人了,安安心心做起了老板和主厨,收拾好一整天的料底后,就一门心思地研究起了火锅。对他而言,火锅可是门学问。

    师染无意自己被打扰,所以,常人便看不到她的真实容貌,也就不会引来别人的目光。她和叶抚进了店后,也就并未改变这里什么。只不过有几个眼熟叶抚的人,瞧着城里唯一的一位先生回来后,都上来乐呵呵地打招呼。黑石城人不好读书与学问,但对叶抚这个谦逊礼貌的先生还是有好感的。

    在二楼的李四,一个懒腰间,忽地听到楼下食客纷杂的谈话中冒出了一个“叶抚”,瞬间来了精神,心里一突,纸笔都来不及收拾,腾腾地开了门,将楼板踩得踏踏上,风风火火地下楼来,然后一眼瞧着跟几人聊天说话的叶抚。这近一年未见叶抚,今儿个一下子见到了,李四满心感动,扬着声音,大胯步,边走边喊:“叶先生,回来啦。”

    叶抚转头看去,笑答:“想念李老板的火锅,就回来了。”

    “紧着,叶先生,到二楼,我给你专门备了间火锅房。”李四着实是开心,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我又改善了一下口味,想让你尝尝鲜,品鉴品鉴。”

    叶抚笑着点头,“那麻烦李老板多备一张椅子。我还有一位朋友。”

    李四听着,这才发下叶抚旁边还跟着个女人。他看去,见女人相貌平平,瞧不出个什么来,不由得想,叶先生身边的朋友应该不会是普通人才对,多半是自己本事不够,瞧不出高深来。他乐呵呵道,“好嘞,你们先上楼,我去厨房准备一下。”接着,他喊了个小二,将叶抚二人带上楼。

    楼上,单独的火锅房里。叶抚和师染各自落座。

    师染眼神里有着一丝好奇。她先口说,“我有些意外。”

    “什么意外?”

    “先前我以为火锅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灵植,没想到,真的就只是食物啊。还有,这家店里,除了那老板,似乎都是普通人,即便是那老板,也只是曾经不是普通人。”师染好奇地看着叶抚,“没想到,你能和这么多普通人相处得融洽。”

    “撇开一些,我其实也是普通人。”叶抚淡然说,“天上有天上的好,人间有人间的美。”

    师染若有所思,“或许,我和一些人只是站得高,本身并不高。”

    “不必这样想。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存在着,一直持续着,总归是被世界所接受的。喜欢与否,才决定着你的选择。”

    “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挺喜欢的。”

    师染点点头,目光游离,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偏过头,向着窗外看去,细雪依旧,行人依旧,置身于这方小城里,没来由得感觉自己有些渺小。她曾踏足天下每一个地方,曾离开这座天下,前往更远的星空,也曾涉足天下的背面,但那些辽阔无垠的地方都不曾让她感到自己的渺小,却唯独在这小城里,在这火锅房里,有那么一丝渺小感。

    大概,这就是人生吧。

    李四为叶抚精心准备的火锅,陆陆续续地上来了,从料底到食材,从辅料到主料。

    师染看着满桌子的食材,嗅着味道十分刺激独特的香味儿,不由得想起自己上一次吃世俗烟火饭,还是在学宫里的时候。那时候她跟着同级的一个小伙伴偷偷把至圣先师养的一条鱼抓来烤吃了。想着学宫,想着那条鱼,想着那个小伙伴,师染有些出神。

    直到叶抚为她调好料放在她面前,才回过神来。

    “在想什么?”

    “想起了以前的事。”师染情绪并不高,她拿起筷子,在面前的底料碗里翻了翻,然后说:“挺香的。”接着,她看向面前红彤彤,各种香料翻滚的锅里,“第一次见到这种吃法。”

    叶抚烫了一片嫩牛肉,放进师染碗里,“匀一匀,然后尝尝。”

    师染照着叶抚所说,将还流淌着红油汤汁的牛肉匀了匀,然后问:“该怎么吃?”

    “普通地吃就行了,不必多讲究。”

    师染点头,将牛肉放进嘴里。牛肉入嘴的瞬间,来自香料的香气率先填满舌头,随后进入鼻子,上下味感一下子铺满,她眼睛不由得张了张,开始咀嚼,紧随其后的是刺激的辣,隶属于肉感的刺激从舌头开始,向着整个口腔蔓延,短暂地盖住对香味的感受。师染的眼睛睁得更大,她几乎本能以为自己受到了攻击,想要抵御,但是叶抚的笑脸让她克制住了。

    第三种感受时麻,对师染而言,像是嘴里每一寸肉都住了一个小人在掐她。

    当三种感受全部都出来后,便融合在了一起,同时感受到香、辣、麻,伴随着的还有来自食物原材料本身的风味儿。

    这种感受……

    师染一时之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辣让卸去了所有抵御的她嘴唇泛红,她本能地舔了舔嘴角,大概又觉得这样不雅观,就只吐出一点小小的舌尖来。

    “这是什么啊!”师染捏着脸问。

    师染的表现有趣极了,叶抚止不住的笑意,“火锅啊。味道怎么样?”

    “还说怎么样呢,奇怪,奇怪得很!”师染一直保持的优雅从容,被一片小小的牛肉打破。她觉得很奇怪,就算自己没有任何抵御,但也不应该被食物弄成这样才对,难道,是叶抚给自己下了毒?

    她狐疑地看着叶抚。

    叶抚心知肚明,也不解释,故意问:“再尝尝其他的?”

    师染勉为其难地笑了笑,“行吧。”她横了心,就算是有毒,也认了,毕竟是叶抚请她吃的。

    牛肉、毛肚、鸭肠、郡肝、排骨……

    一样接着一样的菜品进了锅,进了碗,进了嘴,进了胃。

    麻、辣、鲜、香,不断挑拨着失去抵抗的师染每一根神经,一开始只是辣,吃着吃着,开始发热,发热就止不住流汗,一张脸也被逼得通红,直到红意进了眼睛。她才忍不住,整个人不再矜持束缚,猛吃了起来。

    她吃红了眼。

    她不理解一点,明明吃着让自己很难受,但是偏偏越吃越想吃,越吃越忍不住,像是中了什么恶趣味的诅咒一样。

    事实证明,能在天空翱翔的云兽,胃口是很大的。

    师染的胃就像填不满的无底洞。上菜的李四,除了惊讶以外,没有任何情绪。

    大抵是师染吃饭的模样好看极了,叶抚吃了一些后,索性停下筷子,一脸笑意,就看着师染吃。师染不是脸皮薄的人,但或多或少也有些尴尬,毕竟这不是在跟人打架,而是跟人一起吃饭。

    师染也清楚,自己是永远吃不饱的主,索性把菜品都尝了个遍后,就丢下筷子,不吃了。完了后,她还要表现出一脸无所谓的模样,恢复王的优雅与矜持,不咸不淡说一句,“不错。”

    叶抚笑了笑,“下次还来?”

    “还来!”师染脱口而出,然后又立马改口,“你请我我就来。”

    “那下次我可得多准备些钱了。”叶抚笑着打趣,“你这一顿吃了我平时十顿啊。”

    师染正打算说“我可以一直吃下去”,但觉得这未免有些失礼,便一本正经地说,“云兽嘛,要理解理解,不能因为我是女人就觉得我食量不行。”

    叶抚笑道:“建议你让你手下来学一手厨艺,到时候专门给你做。原材料嘛,你们不缺,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李老板的小店怕是养不起你。”

    师染想了想,觉得可行,“那好,我回去后就让人来。云林库房里的确很多珍奇灵兽,放着也是浪费,不如杀来吃了。再打听打听,什么灵兽的肉好吃,去抓几只来做火锅,感觉很不错。我只知道至圣老头养的鱼好吃,到时候去学宫抓几条也不错。”

    叶抚没想到自己一句玩笑话,师染倒真的认真了,还这么豪横,张口就是要抓灵兽来做火锅。

    一旁的李四听得心惊肉跳,他虽然不知道这师染到底是谁,但至圣那可是知道得很清楚的,毕竟只有至圣先师能被称作至圣。他止不住震惊地看着师染,居然随意说出抓至圣先师的鱼来吃这种话,到底得是多么大的来头啊。

    叶抚眼神示意李四不要奇怪,李四才安下心来。

    “吃好了,我们就走吧。”叶抚说。

    “好。”师染也爽快,满意地摸了摸肚子,站起来,正打算出去,但想了想,还是对着李四说了句“多谢招待”。

    李四不诧异,叶抚反而诧异,他没想到师染居然能这么有礼貌。他印象里,似乎自己帮了师染那么多忙,都没被说一句谢谢。

    叶抚摇了摇头,对李四说,“李老板,还是算一下账吧。”

    “不用不用。”李四摆手笑道。

    叶抚态度坚定,笑着说,“我可不想被李老板养成个白吃的人。”

    李四乐呵呵道,“倒不是这个,而是因为,白姑娘刚才已经帮你给了钱了。”

    叶抚顿了顿,“白薇在这儿?”

    “是啊,在下面等你好久了,还让我不要打扰你们。”李四这个正经的老板,脸上难得浮现起不太正经的表情,一副打算看戏的模样。

    叶抚有一个习惯,吃火锅的时候,他会全身贯注,不会去留意周围发生的任何事,自然而然没有留意到白薇来了。

    “白薇是谁?”师染在一旁好奇问。

    “白薇啊,一个看家的宅女而已。”外面忽地就传来明显有些情绪的声音。

    火锅房的门开了,两女四目相对。

    发酵着火锅味儿的房间里,多了另一种味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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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仙游戏满级后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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