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二章 羽衣(十一)
相较于以往,今天的火锅店多了不少外地人,他们从着装和言谈上就明显同本地人不一样。他们,基本都是砍树人,或许是因为到店里来寻找机缘,或许真的是被火锅的独特风味儿所吸引。他们的存在,让火锅店变得不那么……畅快。白薇这样形容现在的火锅店。
当然,这不是她所关心的。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靠窗处,甄云韶坐在那里,一个人饶有兴致地跟小二聊着,大抵是火锅菜品、吃法和讲究之类的事。
柜台处,李四一眼看到了白薇,笑呵呵地跑出来,“白姑娘,今儿个是要吃顿火锅吗?”他四下瞧了瞧,没看到叶抚和叶雪衣。
见及眼神,白薇知道李四在想什么,便笑道:“碰到旧友,便来看看。”她一脸温柔地看着角落靠窗的甄云韶。
这样的神情,李四依稀记得,白薇只有面对里的人才会露出。他回头望去,角落里满满江湖气息的甄云韶正撑着手,望着窗外风雪。
李四笑问,“可是要与旧友叙旧?需要帮你们安排到二楼吗?”
白薇抿起嘴角。见到甄云韶,她很开心。
“李老板忙着吧。”
“好嘞,不多打扰了。”李四点点头,重回柜台。他从柜台里看向白薇,现在的白薇给他一种更加深沉的感觉。若说初次见面,白薇还是那个安静娴雅的清瘦姑娘的话,现在似乎已经是像叶先生那样了,与之相处,犹如清风拂面。
李四无端地想着一些事,晚秋初冬之际……他出神地看着门外细雪,细声呢喃,“那个小姑娘好久没来过了……”
那个小姑娘……
那个不爱说话很爱吃火锅的小姑娘。
甄云韶很喜欢店里的味道,热气腾腾的,胡辣麻香的。她也很喜欢这座小城的街道,“干净,温柔。”用温柔来形容一条街道,她想了想,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大概不会这么说。看着这样的街道,想着“干净,温柔”这样的形容,甄云韶不由得想起一个人。初见之时,那个人给她的感觉,也能这么形容。
她眼神恍惚,伸出手指,轻轻一招,引来一朵细雪。细雪在她控制下,安然立于指尖,没有融化。规则的冰晶印入她的眼睛,印在冰晶上的周遭倒影,如同流年幻影一般,闪烁着。她依稀从里面看见了一件又一件过往之事,那些事像照在心里的白月光,独占了一片地,不被触及,不被提起,独属于她自己。
“锅来了,客官小心!”
小二的吆喝声打断甄云韶的恍惚。她偏头看去,小二端着热气腾腾的火锅过来了。小二将锅往桌子上一放,赶着说,“客官,菜马上来,稍等。”
甄云韶认真地看着火锅汤底。她是从来没见过这种一锅混杂乱炖似的吃法的,放在以前,她根本不会接受这种食物,但是现在,这种食物给她一种“冬天就是该吃这种”的感觉。她也对这种感觉没有什么意外,毕竟,四处“流浪”的人可不会掰手指细数自己吃过多少次精致的食物。
但,这个味道,是真的很不错啊。她承认,火锅独特的香味儿很吸引人的胃口。
她抬头看着空空的对面,不由得想,已经多久没有跟人一起吃饭了呢?三个月?半年?一年?
似乎,快一年半了。
也还是挺寂寞的。
“我还是很想念以前的学园时光的,但现在的每一天我更喜欢。”她在心里回答自己那份一个人的寂寞。
菜品陆陆续续地送了上来。
以前,她喜欢吃素,因为行事清淡,连着胃口也很清淡。但现在,她喜欢吃荤,不是因为行事荤辣了,而是酒肉穿肠过的滋味儿,实在是让人着迷,让人欲罢不能。
虽然是第一次吃,但是问了问小二吃法,也瞧了瞧别的桌的客人,算是知道个“烫”与“煮”,但是少了一样“蘸”。
甄云韶并不知道蘸料这种东西,但不妨碍她依旧能火辣辣地吃着火锅。刺激的辣与麻,浓郁的香与咸,这样的搭配是绝妙的。酣畅淋漓之际,竟给她一种自己正在同妖魔厮杀的错觉,大抵是都有一种爽快激烈的感觉在吧。行走江湖嘛,不就向往个无拘无束,自由畅快吗。
修行之人,胃口总是极大的,再怎么娇小清瘦的身材,胃口都不见得小,何况甄云韶也并不是娇小的个头,是实实在在高挑欣长的。
吃得多,吃得开心,就容易着迷。她浑然不觉,自己对面坐了个人,当然,这大程度上跟对面的人比较特殊有关。
直到甄云韶一筷子进锅,发现牛肉吃完了,想要喊小二再加一份时,她的目光一瞬间聚焦到对面。
“试试这个,会更加不错的。”白薇笑着,将她特地调好的蘸碟放到甄云韶面前。
甄云韶的情绪从极大的满足畅快,一下子转到极致的震惊中。猝不及防让她以为自己生了错觉,以为自己根本没来到这里,只不过时睡在阴暗潮湿的破庙梁上,做着一个美丽的梦。
“好久不见。”
白薇再次出声,让甄云韶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错觉,也不是干燥的美梦。
短暂的发愣后,甄云韶局促起来,变得不那么意气风发了。再见白薇,她很高兴,但高兴之余,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她知道现在的自己不再是白薇所熟识的那个自己了。
“啊,好久不见。”甄云韶连忙将筷子放下,看了一眼白薇,然后挤出个笑来。
白薇眼睛弯弯,“见到我不高兴吗?”
“没有没有!”甄云韶摇手晃头否定。
白薇看了看她的手掌,细声说,“你的手变粗糙了。”
甄云韶不自然地将手放到桌子下,笑道:“不拿书笔,就粗糙了。”
白薇个头不如甄云韶高,两人都正坐时,她眼睛便微微向上。静静地看着真甄云韶,目不转睛,波光流连。
甄云韶被瞧得不好意思,过往回忆也因为白薇的出现,一股脑地涌现,让她一时之间忘记自己该做什么,只是躲闪开目光,“我脸上有东西吗?”
“发型很适合你。”白薇笑意不断。
甄云韶双手捂着自己束起来的马尾,小声说,“不要取笑我。”
“真是跟以前不一样了呢。”白薇没有感概,由衷地说。
以前那个总是与人保持距离的甄云韶如同水中月,无法触及,无非窥伺心扉,她与人交谈也总是淡然正派,从不会说任何一句无忌的口语,也不会局促、尴尬、茫然、羞涩,更加不会躲闪别人的目光。
“以前啊……”甄云韶迷茫地念叨着。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现在的自己,又是什么样的?她不清楚,但是她清楚这不是自己需要去思考的事。自己是什么样的?这种问题总是留给别人回答的。
白薇又满面笑意地说,“不过,我更喜欢现在的你。”
甄云韶顿了一下,她不再躲闪目光,平静地看着白薇,看着她的双眼。两三个呼吸后,她耐不住久久的目光对视,微微偏过头去,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弧度,轻声说,“你一点没变。”
白薇颇有些俏皮地说,“那可说不好哦。”
“啊?”
甄云韶愣了愣,破口笑了起来,“你还是那么有趣。”
“怎么,是觉得我有趣才跟我做朋友的吗?”白薇环手抱胸,一副“质问”的模样。
甄云韶眼神茫然,恍惚地看着白薇问,“朋友……我们是朋友吗?”
白薇表情僵住,眼睛闪动,立马做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好啊,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你根本不这么想!”
甄云韶憋住一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她说着,忽然发觉自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吐掉气,低头道歉,“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我擅自揣测我们的关系了。”甄云韶说着,又忙着解释,“但是,相信我,我一定没有糊弄过你,我是真的……真的……”她红了脸,“很喜欢你!”
“啊!”白薇“大吃一惊”。
甄云韶脸更红了,大声道,“很普通的喜欢,朋友!我希望跟你做朋友!”
白薇饶有兴致地看着甄云韶,嘻嘻一笑,“你脸好红。”
甄云韶捂住脸。
“是火锅太辣了吧。”
甄云韶连忙点头,“对对!是太辣了!”
白薇深吸一口气,再吐出。她玩得很开心,是在以前的甄云韶那里体会不到的快乐,久别重逢的逗弄彻底弥补了她内心对“朋友”的缺憾。她相信,如果是以前的甄云韶,一定会游刃有余地应对她的所说所做,因为以前的甄云韶无法踏出与人相隔的那一步。
而游历江湖一年多,焕然一新的甄云韶早已跨出了那一步,与白薇之间不再有一层阶级的壁垒。因此,不曾同人深交的甄云韶,变得更加渴望与人建立亲密关系,而白薇,是她所渴望的那个人,毕竟是白薇第一次试图越过阶级去与她对话。
以前她有多么不愿与人深交,现在就多么渴望与人深交。这份渴望让她面对白薇时,变得谨小慎微起来,变得“嘴笨”起来,生怕自己言行的错误让白薇讨厌。现在的甄云韶,面对“朋友”,是卑微的。有多渴望,就有多卑微。
白薇无疑是个可恶的坏女人,她正是清楚地感受到了甄云韶的心思,才会这般捉弄。当然,她还是有分寸的,毕竟,不算莫芊芊的话,甄云韶是她第一个朋友。
“小二,加菜!”白薇喊了声,然后笑吟吟地看向甄云韶,“肚子还装得下吗?”
甄云韶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下意识摸了摸肚子,“问题不大。”
“还是第一次看你吃东西呢,真有趣。”
“有趣?”
“很幸福的样子。”
“哪有那么简单的幸福。”
“幸福就那么简单的嘛。”
“怎么会……”
“跟我一起吃饭,幸福吗?”
“幸……福”
白薇眨眼笑道,“那不就对了。”
甄云韶也笑了起来,“你真奇怪。”
白薇一本正经,“不奇怪的话,才不会想着跟你这个书呆子做朋友。”
甄云韶认真思考了一下,“以前我虽然刻板,但也不算呆子吧。”
“就是呆子啦!”
甄云韶咯咯笑了几声。她想,这样的白薇虽然不像以前那般安静娴雅,但似乎让人觉得更加亲切了,似乎有着让时间缓慢下来的本事。
“还在读书吗?”白薇烫好一片毛肚,夹到甄云韶碗里。
“还在读,毕竟是习惯嘛,改不了,也不想改。”
“多好啊,闯荡江湖的俏丽书玉。”
“这么说,怪让人害羞的。”
“那就闯荡江湖的美女剑客!”
甄云韶有些诧异,“你知道我用剑?”
白薇点头,“你身上有一股锋芒,虽然吃顿火锅变软了一些。”
“才不是因为吃火锅!”
“那因为什么?”白薇好奇地看着甄云韶问。
甄云韶可不会说出“因为你”这种暧昧矫情的话来,她也渐渐意识到白薇是在故意捉弄她,直接拒绝回答。她岔开话题,“话说回来,你现在……”
“如你所想,我还是成神了。”
“是吗……”甄云韶有些低落。
“不过,我可不需要去挡什么灾。现在的我啊,很自由呢。”白薇轻松释然地说着。
甄云韶情绪又回升起来,“真的吗?”
“当然,我可不会骗你。”白薇笑道,“我还计划着翻了年去一趟中州呢?”
“真的吗,我们可以一起啊!”甄云韶激动地说。
“你也要去中州?”
“嗯,想去更大的地方看看。”
白薇是很想跟甄云韶一起,但是她想了想自己复杂的情况,叹气道,“很可惜呢,我大概不能跟你一起,有其他事。”她还是对自己那个所谓的“东宫”的身份耿耿于怀,而且她感觉自己离成为“东宫”越来越近。她无法预料自己成为“东宫”后是什么样子,不想因此伤害到甄云韶。
“这样啊。”甄云韶有些遗憾,不过她马上释然,“那没关系,等到了中州,事情做完了,再一起也行的。”她仍旧抱有期待。
甄云韶单纯的渴望让白薇不忍拒绝,她只能给一个没有保证的回答,“可以啊,到时候我们一起,看遍中州风景。”
“好!”甄云韶不是以前的水中月,坦然地将欢喜露在脸上。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在这里?”甄云韶问。
白薇笑吟吟地说,“等着跟你重逢呢。”
“别这么说……”甄云韶到底是架不住坏女人的捉弄。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白薇稍微认真起来,“不过,你既然是砍树人,那我还是跟你说说吧。”
甄云韶稍稍惊讶,不过转念一想,白薇既然成神了,那么知道自己身份也并不奇怪。
“上一次黑石城大幕才过去不到两年,守林人又再次开启大幕,是有着其他目的的。这个目的呢,我不太好说,但你只需要知道,对砍树人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白薇说,“而我是来监视守林人,顺便破局的。”
甄云韶看了看四周,“就这么说出来,没关系吗?”
“没关系,别人听不到。”白薇说,“你虽然是砍树人,但我希望你这段时间好好感受黑石城的生活便是了,机缘之内的,不必要去找寻,反正都是些没用的机缘。”
“这样啊。”甄云韶皱起眉,“那其他砍树人岂不是上当了?要不要……”
白薇摇摇头,“小韶,不要那么善良,其他砍树人与你我无关。”
小韶……甄云韶脸红了起来,她想,白薇可真是厉害,居然能轻而易举地叫出这么亲昵的称呼。
“这不是江湖的做法……”甄云韶虽然没有反驳白薇的做法,但还是小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白薇笑道,“江湖的做法就留在江湖里,这里可不是江湖,是神仙打架呢。”
“凡人总是要遭殃的嘛。”甄云韶叹了口气。
“嗯……是这么个说法,但这无法被改变。”
“力所能及的事呢?总还是要做吧。”甄云韶说。
白薇笑了笑,“当初我的事,可不是你力所能及的,为什么要去做呢?”
“因为你那个时候看起来那么可怜,让人心疼。”
“原来你是这么看待那个时候的我的啊。”
“我也不是可怜你,只是觉得上面那些人罔顾他人性命,很没有读书人的样子。”
白薇吸了口气,“小韶,你要清楚,若你是读书人,那你自然可以为读书人正骨正气,但守林人可不是什么读书人,他们只是占据了修仙资源的阶级的主要代表,他们的第一目的就是资源与利益,可没有什么骨气,要真说有,那么利益是他们的骨气。”
“奇怪的理解,但好像很有理。”甄云韶嘀咕一声。
这番话其实是叶抚告诉白薇的。
白薇又说,“所以,我希望你这次做个看客就是。我知道你正直善良,但你说了,江湖之事,力所能及,而这次,并不是你力所能及的。”
“我还是太弱小了。”
“你一点也不弱小,自毁道基后,不过短短一年半便能以剑重塑道基,已经很厉害了。”白薇笑道,“我觉得啊,你拿剑可是比拿书厉害多了。”
甄云韶无法说些什么,她只是看着白薇问,“你呢,你要做到什么地步?”
“我很喜欢黑石城,所以,我希望这里的一切都完好无损。”白薇温声说着,“当然,我更希望你安然无恙。”
“去掉后面那句话。”甄云韶叹了口气,“虽然被告诉了真相感觉很失落,不过能见到你也是值得来这一趟的。”
白薇拍了拍额头,吐出一口气来,“哎呀哎呀,不要说这些烦人的啦,我们就好好吃着火锅聊聊天吧。”
甄云韶笑笑,“好啊。”
一盘盘菜进了锅,热气腾腾的是火锅,也是她们重逢后对彼此的心意。
……
“话说,那天晚上,你醉酒的样子真可爱。”
“你不是在那封信里说过了嘛,怎么又说。”
“再说一遍。”
“真奇怪。”
“我就是个奇怪的女人。”
“还……有点坏?”
“做个奇怪的坏女人,不好吗?”
“挺好的。”
第四百三十三章 羽衣(十二)
无名的高塔上站着两人,他们面向梧桐街的方向,之间隔着三个身位的距离。他们皆是头戴白金高帽,冒顶向两边伸出流苏模样的絮条,因风而动,细雪纷纷杂杂飘零其间,满是破败与凋零。一男一女。
男的叫沉珂,女的叫覆土。
他们扫视着城里发生的一切,本地人一如既往地过着日常生活,砍树人怀揣着“找到机缘就发达了”的心思锄大地一般寻找,负责监视砍树人的守林人暗居角落窥伺众人。涌动的浪潮被一层“和平”的假象覆盖,这一层“和平”像泡沐一样脆弱。
“我很讨厌这样。”覆土皱起眉。她的模样很少女,眉毛很细且右边的眉毛是金色的,嘴唇很薄,脸蛋很柔和,但是眼神透露出说不出的烦躁感。
“覆土大桼,这是你我分内之事。”沉珂还是那副模样,面相饱满,只是神采稍微黯淡了一些。
“这是你和囚上的分内之事,不是我的。”覆土转过头,冷冽地看着沉珂,她眼神充满杀意,“那个女人一句简单的‘我不想去’就把担子甩给我,该死!”
沉珂面色沉静,“回上宁云宫后,你可以杀了她。”
“若是隍主不干扰,我一定会杀了她。”覆土右边金色眉毛漫出金色的雾粉。
“但在那之前,你得先找到白。”沉珂定声说,“覆土大桼,你应该很清楚隍主很在乎白。”
一听到“白”,覆土杀意更起,“在神秀湖,你们两个大桼都没有守住白,如果是我,我早就以死谢罪了。”
沉珂面不改色,“但是覆土大桼,你要明白,隍主若是追责,你一定是第一个,毕竟,白是你负责照料的。”
“这一切都是那个该死的女人造就的。”覆土虚目,“找不到白,我先杀了她,再以死谢罪。”
“你们总是那么极端。”沉珂淡然开口。
覆土轻蔑地看着他,“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
沉珂不露神情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觉得,黑石城还是该让渊罗大桼来,毕竟他了解这里。”
“渊罗大桼……让一位大圣人来收拾残局,你不觉得大材小用吗?”
“呵呵,之前在神秀湖我和囚上大桼也是这么想的。”沉珂温声说,“但事实证明,东土这片地方并不是你我所熟识的地方。”
“那是因为你们太废物了。”
“这样的话,就看你表演了,”沉珂眉头微沉,“覆土大桼,希望你不会让隍主失望。”
覆土冷漠地看了一眼沉珂,“试图拿隍主给我施加压力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是吗,那我希望我是愚蠢的,覆土大桼是明智的。”沉珂背勾了勾,“毕竟,不想再看见那个人第二次了。”
“那个人……”覆土目光尖锐,“到底是谁?”
“巫告,他自称巫告。”
“隍主那样的人吗?”
“隍主有多强呢?”沉珂望着阴沉的天,“你知道吗?”
“不知道。”
“那我也不知道那个人多强。他只是念了一段祭词,一切就尘埃落定。”
“或许,他并不是人。”
“希望不是。”沉珂沉声道,“不是人的话,对我们威胁也就不大了,自有其他存在去限制。”
覆土浅灰色的头发发梢渐渐冒出金色来,“白是在神秀湖消失不见的,而有能力躲过你们,甚至是隍主的监视,然后带走白的存在可不多。你口中的巫告或许有这个本事。”
“你怀疑是他?”
“我觉得可能与他有关。”
沉珂皱起眉,“如果真的是他,那事情就麻烦了。”
覆土眼神炽热起来,“麻烦吗?我可不觉得,如果真的是他,那么白一定会安然无恙,因为他一定知道白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沉珂眼神抖了抖,“不属于守林人的白可不是好的白。覆土大桼,我知道你喜爱白胜过对守林人的忠诚,但起码,在你还是大桼时,你应该先为守林人着想。”
“你和你的忠诚让我感到可悲。”覆土嗤笑道,“守林人可不是专治王朝,更不是统治阶级。利益至上,你应该要奉信这一点。”
“维护守林人才是利益至上。”
“那是你,不是我。”覆土丝毫不掩盖自己的立场。
沉珂知道,想要把自己的观念施加于和自己一个层次的人是一件很难的事,他不愿在此多说,“我不想和你争论这些,但是当下,我们有着共同的任务。”
“当然,这点我不会忘记。”
“来这里一段时间了,但仍旧没有找到那棵桂树,我想或许要开始下一步了。”沉珂看着古塔下的街道。
“按照原本的推算,桂树应该在城南的那个巷口,但那里空无一物,是有人捷足先登?还是不到出现的时机?”覆土也认真起来。
沉珂沉吟一声,“但是有能力瞒过守林人把桂树带走的存在,似乎都待在天上。大概还是不到时机吧。”
“你忘了你口中的巫告了?”
沉珂摇摇头,“我对巫告一无所知,无法去猜测推演关于他的一切。”
“做好最坏的打算吧,这种情况,我预感桂树已经被人带走了。”覆土说,“就像白一样,你大概也能猜到白的身份。”
“他们同属一源?”
“虽然我不知道源头是什么,但白和桂树绝对有关联,如果没有,隍主也不对那么上心。”
“既然隍主这么重视,为何不亲自处理?”
覆土轻蔑道,“你还是那么愚蠢。你以为到了隍主那个层次,擅自干扰人间事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我知道这一点,但做什么事都是需要代价的,失去白与桂树的代价呢?”沉珂说,“我在想,隍主是如何取舍的。”
“那不是你我该关心的事。”覆土抬手,两席雕龙绣鼓猎,“初冬之际,气象转势,重气蛰伏,幽气弥漫,是为良机。就在那个时候吧,终结这场大幕。”
“最坏的结果,桂树已失。”
“如果真的是那样,就放出祖树吧,直接从虚空里放出来,让世人看看这棵盘踞世界的大树。”覆土目光凛然。
“祖树太早出现,会打乱格局。”
“改朝换代,不是许多人一直希望见到的事吗?这座天下的格局阶级固化太久了,下面的人上不去,上面的人到了极限,都想打破现有的局势。”覆土目光灼灼,“要乱就乱成一滩浑水吧。”
沉珂皱起眉,他不喜欢覆土这种激进的行事方式,像囚上那样。但他也无法去反驳什么,毕竟覆土是第一执令人,而她的做法也是在默认范围内的,并未逾越。他其实很不理解为何两次至关重要的行动,守林人的几位上位大桼都要让行事激进的大桼做第一执令人,神秀湖的囚上,黑石城的覆土。
覆土没有再理会沉珂,留下一句,“初冬之日,终局之时。”随后,大袖浮起,迈步离去。
风雪迅速填满覆土消失的地方。
沉珂独一人立于古塔之上,四顾黑石城,吸了口冷气,呼出。
“希望不会再有祭命司和巫告那样的存在了……”
沉珂闭上眼,与古塔融为一体。
……
刚从火锅店里出来,立马与外面的冷风撞了个满怀。白薇不怕冷,但是习惯于在冷风呼啸时,缩紧身子。已是黑夜,飘雪不再细碎,变得密集起来,这是秋去冬来的征兆。
白薇撑起油纸伞,自顾自地将甄云韶也罩住。
同人这么亲密地接触,甄云韶多少有些不习惯,但并不讨厌。甄云韶高出白薇小半个头,体型也要宽大一些,她稍稍落后半步,便替白薇挡住了后面的风雪。
“你打算住哪里呢?”白薇问。
“客栈之类的地方吧。”
“我大概不能每日陪着你了。”
“我也不是小孩子,这些天,我就当游玩了,体会一些乡土风情也不错。”
白薇抿嘴笑了笑,“自由不受拘束大概就是你们想要的吧。”
甄云韶温声说,“别看我一天到晚四处游荡,没个安定,但也还是希望有一份寄托牵挂,希望有一个想回去就能回去的地方。”
“青梅学府,你还打算回去吗?”
“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
白薇沉默片刻后说,“戈昂然托了一句话。”
“……”甄云韶没有作声。
“他说青梅学府永远站在你身后。”
“这样的话,像院首说出来的。”甄云韶轻笑一声,但是没做任何评价。
“你怎么想的?”
“我想再走走。”
白薇虚望长空,“到处走走好啊,免得落在一处地,生了根,发了芽,再也走不动了。”
甄云韶感觉气氛不对,笑道,“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
白薇摇摇头,没有同甄云韶细说。
甄云韶分明地感受到白薇有心事,但是见她不愿说,也就不好去问。她对待白薇还是有些小心,尽量把握着分寸,因为她担心自己逾越会失去这个朋友。
与人相处时甄云韶作为青梅学府知书达理的学生所擅长的,与人亲密相处是甄云韶作为江湖剑客所不擅长的。
她们缓步走着,许长一段路里都没说话。
甄云韶觉得有些不自在,她不明白,为什么还在火锅店时,白薇那么活泼有趣,出来进了风雪后就变得沉默起来,变得心不在焉了。她虽然是白薇的朋友,但并不了解白薇多少,对她的过往以及观念都不清楚。她不知道怎么去打开白薇的话匣子,不知道怎么去触及她的心事。她只能希望,白薇愿意说出来。
“我说,人都是会变的吧。”
走着走着,白薇突然停了下来,没有看甄云韶,而是看着只两灯火的街道尽头。
“是的。”
“你觉得我变了吗?”
“没有。”
“我会变吗?”
“会吧……”甄云韶语气并不确定。
白薇紧紧握住伞,胸膛起伏着,似乎要说什么,但是打住了。她出人意料地喜笑颜开,转过身将伞递给甄云韶,“我得先走一步了,拿住。”
“什么?”
“拿住!”
甄云韶茫然地接过伞。
白薇从伞下推出去,雪落在她头发上,肩头。甄云韶能借着灯光情绪看到她呼出的热气。
“我走了。”白薇给她以微笑。
这一刻,甄云韶心里发颤,她猛地有一种感觉,或许这次过后,很久都不会再见了。
“别!”她伸出手,想要拉住白薇。
但白薇像是一阵从远方吹来的风,拂过她的指尖,去往另一个远方。
“现在的我就是最好的我!你一定记住哦!”
声音随同身形,一起消失在风雪里。
甄云韶茫然看着前方,白薇已不在那里。恍然间她觉得,这一切就是一场梦,白薇从不曾出现过,只有尚存伞把的余温让她知道这还是真实的。
甄云韶伫立许久之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身离去。
我还有许多话想说呢……突然间出现,突然间消失,不说去哪里,不说要做什么,留下一句“我走了”就,走了。让我惊喜,又让我紧张,让我期盼,又让我担忧,让我渴求,又让我失落,让我恍然,又让我迷茫……白薇,如你所说,你是个奇怪的坏女人,但这就是最好的你。
甄云韶突然就觉得这黑石城大幕,没什么意思了。
……
门被推开了,又关上。
煨火房里,叶抚放下手中的书,朝院门看去,然后轻声说,“你回来了。”
站在门口,白薇一脸苦楚,“叶抚,我需要安慰。”
叶抚笑了笑,“过来吧。”
“不问我为什么吗?”
“不问。”
“为什么啊?难不成你又偷窥我吗?”反倒是白薇问起了为什么。
“别多想,我只是嫌麻烦。”叶抚撑了个懒腰,“我可不是什么解忧大师,听太多烦恼也是会很难受的。”
白薇呼出口气,“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说了。”
“还需要安慰吗?”叶抚打趣道。
“不需要了!”白薇轻哼一声,“你把人撒娇的乐趣都弄没了。我还是跟你说点正事儿吧。”
“嗯,坐着说吧。”
白薇走进煨火房,坐在叶抚对面。
叶抚拍了拍自己大腿,“坐这里啊。”
白薇瞪着他说,“正事!正事!”
“坐这儿就不能说正事吗?”叶抚一本正经地看着自己大腿。
白薇捂住耳朵闭上眼,不讲道理地大声喊道,“哎呀!哎呀!没听到!没听到!”
叶抚笑笑。
白薇吸了口气,然后认真说,“之前你跟我说,守林人再开大幕的目的桂花树,但是我找了许久都不见哪里有桂花树。”
“因为被人带走了?”
“谁?”
“你见过。”
“我见过?”白薇仔细搜寻记忆,但并没有找到哪个人能匹配。她狐疑地看着叶抚,“难不成是你?”
“我像那么无聊的人吗?”叶抚摊手道。
白薇使劲儿点头。
叶抚白了她一眼。
“你就明说吧,我不想猜谜了。”
叶抚摇摇头,“那个人我跟你说了你也记不住。”
“为什么?”
“因为她根本就不在这个时空,除非你的本事能跨越时空,不然记不住她。”
“我头大了。”
叶抚笑道,“安心啦,你就放心做自己的事吧。没了桂花树,又不意味着没有其他事要做。”
白薇瘫躺在椅子上,闭着眼,懒懒地问,“你跟雪衣晚饭吃了什么?”
“酸辣粉。”
白薇坐直了,皱起眉,“我没吃过欸。”
“嗯,没给你做过嘛。”
“第一次做?”
“没,之前给三月做过。”
“三月啊……”白薇凝眉看了看叶抚,坚定道,“你明天给我做一个,我也要吃,得做得最好才行!”
“怎么了,这个语气?”
白薇起身,撅起眉毛,捏着手走出去,“哼,不怎么,就是想吃而已。”
“真是奇怪的女人。”叶抚嘀咕一声。
外面,白薇喊道:“别坐着啦,快来睡觉!”
叶抚收起书,熄了灯火,离开这里。
梁上,又娘打了个寒战,心里暗自想,寒冬就要来了。随后,它跳下去,溜进叶雪衣房间,钻进被子里,偎在叶雪衣怀里,闭上眼打起了呼噜。
“不管外面多冷,被窝里总是暖和的。”
——又娘。
第四百三十四章 羽衣(完结章上)
参加过去年大幕的砍树人,很明显地发现,这次大幕砍树人的水平下降了很多,不仅没有诸如曲红绡、温早见、翁同之类的杰青,甚至连稍微有些名气的世家、门派弟子都见不到,大多是一些小门小派的子弟和江湖人士承了砍树人的身份。
有些人会觉得少了那些天才子弟的竞争,更有机会获得不错的机缘,但亦有人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息。一段时间过去后,敏锐的人渐渐发现,这次大幕的机缘质量明显低于上一次,严格上说来还在成长期,很少有达到大幕要求的机缘,但即便是这样的情况,守林人依旧选择开大幕。
难道是守林人内部出现了资源危机,需要快速收纳资源?这显而易见,不可能。占据着最显著资源的守林人若是都出现了资源危机的话,那么意味着天下九成九的势力危机更眼中,显然不是这样的。
绝大部分砍树人并没有那么广的见识,也没有过人的智慧,他们只能意识到守林人这次开大幕不寻常,可能要做其他事,但根本意识不到要做的事到底是什么,或者说属于哪种性质。他们觉得,守林人不会在自己的规则里破坏规则来损害砍树人的利益,他们理所应当地认为,守林人损害砍树人的利益是费力不讨好的行为。
在城里各个地方游走的甄云韶,常常能听到砍树人谈论猜测“大幕的秘密”,但几乎每一次砍树人们都还持有乐观的态度。她许多次都想告诉他们真相,但白薇那番话历历在目,让她无法释怀。
告诉了又怎样?他们会信吗?信了又怎样,能放弃对机缘的贪婪吗?
甄云韶不愿意去揣测人性,现在也没有什么理由让她冒着危险去挑战强大。何况,如果乱说的话,极有可能会给白薇要做的事造成麻烦。
她是毫无理由偏向白薇的。因此,她选择沉默与旁观。
有着被“修改认知”这一手,黑石城原住民一如既往地过着寻常的生活,砍树人在他们眼里只是一群来游玩的外地人,虽然他们并不理解黑石城有什么值得游玩的。
有上一次大幕的教训,这次大幕胆敢触犯规则的很少很少,即便有也是随便一个守林人出面就能解决的事。所以,这次大幕许长一段时间里,都很和平稳定,没有出格的事,也没有出彩的事。渐渐地,大部分冒头的机缘都被收取后,砍树人开始期待最后的祖树了。于是,当大部分砍树人都安下心来等待祖树时,各大酒楼茶座里,流传起了曲红绡的传说,有幸见过曲红绡进祖树的人,眉飞色舞地描述那曼妙的身姿。
这样,一直到,初冬之日。
这天,一场大雪毫不留情地把气温降了下来。风雪在黑石城每一条街道里呼啸,使得路上行人零星不堪,即便有,大多数也还是不畏风寒的砍树人。
“冬天来了。”
甄云韶推开客栈的窗户,朝外面看去,纷纷杂杂的白色弥漫了天空,阴沉厚重的低压云笼罩住黑石城,一种密不透风的压迫感直逼她的心,她奋力地吸了一大口气,雪渣子呛入喉咙肺腔,让她憋红了脸,不得不运动剑气将寒气逼出身体。
“没想到岭南之地也能下这么大的雪,去年,似乎也没这么大。”
甄云韶觉得这样的天气不太寻常,早早地拾掇好房间内的大小事宜,然后离开了客栈。与此同时,砍树人的印记传出一阵热意,一道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大幕开启至今已过十三日,而今是最后一日,祖树将在一个时辰后于乍宁湖显现,请有意者前往观摩感悟。”
来自守林人的通告。
“最后一天……”
甄云韶感觉心里发亮,她紧紧握住手,直到指尖泛白才呼出口气,向乍宁湖的方向赶去。
会发生什么?我该怎么办?白薇会出现吗?她又想做些什么?
这些念头不断在甄云韶脑海之中盘旋。行至乍宁湖附近,她看到大部分砍树人脸上都洋溢着难掩的兴奋与期待,这让她情绪更是低落,她想做些什么,但是她什么也不能做,做不到。
雾气盘旋在乍宁湖之上,同着大雪一起,弥盖了众人的视野,即便以神魂去试探,也只是被浓厚的雾气覆盖吞噬。他们等待着雾气散去,然后感悟祖树的奥秘,寻找踏足乍宁湖,前往祖树的方法。他们都想在这里获得改变命运,一飞冲天的办法。
他们越是兴奋期待,甄云韶就感觉越是压抑。她无法再忍受这种压抑,折身离开,从另一个方向,登上一座赏景楼,站在楼台上,远远看着乍宁湖的一切。她看着乍宁湖中间的雾气发呆。
忽然,一个声音唤醒了她。
“这地方看风景不错啊。”叶抚披着雪批,依靠在红色的柱子上,像是自语,也像是对甄云韶说。
甄云韶并不认识叶抚,她有些疑惑,“你在和我说话吗?”
叶抚笑道,“这里不是只有你我吗?”
“但为什么要跟我说话?”
“逢着人,聊聊天并不过分吧。”叶抚温声道,“我认识你,你是青梅学府的甄云韶。”
甄云韶皱起眉,“你是?”
“上次在荷园会见过你,不过,我在人群里,没你显眼。”
“都是些过去的事了。”甄云韶呼出口气,问:“你也是砍树人吗?”
叶抚点头。
“那为什么不去参悟祖树呢?”
叶抚笑着反问,“你呢,你为什么不去?”
“不想去。”
“这可不是砍树人的态度。”
“就是那样的态度,让人觉得压抑沉闷。”
“我瞧着他们挺开心的,怎么会沉闷呢?”
甄云韶双手紧紧捏着边栏,发出咯吱声,“大人哄骗小孩时,小孩也很开心。”
“你是说他们被骗了?”
甄云韶猛地转过头,紧紧看着叶抚。叶抚的神情很自然,让她看不出什么来,“我可没有这么说,你当我自作多情吧。”她开始怀疑起叶抚的身份。
“的确。”叶抚轻淡地说。
甄云韶皱起眉,凝视叶抚,“你在批驳我?”在白薇身边时,她是柔和恬静的,但并不意味着她对所有人的态度都是那般。
“我说你自作多情,何来的批驳?”叶抚神情不变,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你……”甄云韶发丝凛冽起风,“是谁!”
叶抚笑了笑,“一个路人。”
“路人的话,就请你别擅自过来质疑我。”甄云韶虚眼说,“我做什么都与你无关,何况,我什么都没做。”
“是的,你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但你觉得会与谁有关呢?”叶抚问她。
“与谁……”
甄云韶看向乍宁湖中间正在一点一点散去的雾气。她神情有些纠结复杂,不知道去思考什么,也不知道如何说。
叶抚不待她回答,“当你自己无法预测所做之事会怎样影响你所在意的人时,”他淡然看着甄云韶,“你最好,什么也别做。”
甄云韶瞳孔颤缩。她先前还不明白叶抚想表达什么,但是当她听到“你所在意的人”时,恍然明白,叶抚的目的根本不是她,而是白薇!
“你是谁!”甄云韶咬着牙,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
“放松点,我可没有什么敌意。”叶抚笑了笑,“等下次你再见到白薇时,你可以向她问问我。”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叶抚随意看向别处,“你我之间并没有任何信任枢纽,我说什么你不会信的,但白薇的话,你应该会信吧。”
甄云韶根本无从知道下次再见白薇时什么时候,因为直到前些日子分别后,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联系白薇的办法。
她神情不由自主地低落起来。
叶抚笑道,“请宽心,她说过会在什么地方同你相遇,就一定会在什么地方同你相遇。”
甄云韶没对此说什么,质疑道,“你很了解她?”
“我不是她,无从说起了解二字。”叶抚温声回答,“但,她不会轻易承诺是真,承诺后不会轻易违背也是真。”
甄云韶牙齿抵在嘴唇上。从叶抚的语气,她感觉这个人同白薇的关系应该并不普通。这让她不自在,只是无从说起是羡慕还是嫉妒。
“虽然你说了这么多跟没说一样,但我还是要感谢你。”甄云韶抱手,她的感谢并不那么真诚。
“不客气。”叶抚说完,问她,“要一起见证历史吗?”
甄云韶疑惑道,“历史?”
“是啊,改变天下的历史,大世纪来临的开篇之作。”叶抚看着乍宁湖消散了许多的雾气。
甄云韶双手紧握,关节发白,她莫名地紧张起来,“会……会发生什么?”
“要猜一下吗?”叶抚笑问。
甄云韶心跳加速,突突地。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感觉周围的空气变得令人烦躁起来,像是没有温度的火焰在炙烤,这么说虽然不符合语法常识,但是她只能这么觉得。
“不!”她牙齿磕碰一下,发出瑟瑟的声音。
“那就看着吧。”叶抚神情缓了下来,“记住,最好什么也别做。”
叶抚不曾给甄云韶任何压力,但甄云韶无不觉得似乎自己一言一行,所思所念全在他掌握之中。
这个人,很可怕,但又一点都不可怕。甄云韶这样觉得。
每个人都观望着,等待乍宁湖雾气彻底消散的最后一刻。无人在意,笼罩住黑石城的雾气越来越厚重。
一阵风来,吹散乍宁湖最后的雾气。不平静的湖面并无一物,除了大雪在上,没有任何东西。乍宁湖周围有了片刻的安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凝视湖中央。几个呼吸后,一个轻飘飘的漩涡浮现,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漩涡每转一圈便升高一截,直到立起来,形成一道水幕后,漩涡骤缩,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水球,占据了几乎一半的乍宁湖。
一截枝桠从水球中伸出来。
“祖树已现。”
一道声音同时在所有砍树人脑海中响起。
那就是祖树吗?怎么跟上次不一样?有人发出疑惑,但更多的人则是立马闭眼,以神魂去试探感悟。越来越多的人去感悟后,原本存在疑惑的也渐渐按捺不住了,直到所有砍树人都安静下来,静心参悟。
“那是祖树吗?”甄云韶问。
“当然。”叶抚回答。
甄云韶并没有去参悟,而是静静看着,一动不动。
砍树人们都在用心感悟着祖树,无人察觉,黑石城地下涌动的气息。
远处无名的古塔上,沉珂遥遥看着乍宁湖这里的一切,神情严肃,以神魂传音覆土,“祖树揭露,大阵已开。”随后,从他双脚弥漫出土黄色的裂缝,裂缝顺着古塔向下蔓延,来到黑石城街道,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向四面八方延伸,不一会儿,整个黑石城密布土黄色的裂缝。这些裂缝里,浊白色的气息宣泄着。
与此同时,黑石城的原住民们的认知里,黑石城一切安好。
甄云韶正在高楼上看着乍宁湖,忽然惊觉,随后发现自己身周弥补裂缝,她立马四处望去,见到整个黑石城处处都是裂缝,浊白色的气息从裂缝里向外宣泄。接着,她惊讶地发现,那些裂缝开始爬上砍树人的身体,而砍树人们毫无察觉。她寒毛竖立,慌忙看自己身上,却没看到任何一丝裂缝,再看叶抚,亦是如此。
“发生……什么了?”甄云韶瞳孔颤缩。
叶抚答所非问,“放心,他们不会有死。”随后他转身向楼下的方向走去,“跟我来。”
甄云韶惊讶发现,叶抚脚步落下的每一处,裂缝都往其他地方躲闪,直到他离开,裂缝才敢重新覆盖原本的位置。
我身上没有裂缝,是因为他?
甄云韶皱起眉想着。
“别想了,再不跟过来,就过不来了。”远处,叶抚背对着甄云韶喊。
甄云韶看着密密麻麻的裂缝,不敢多想,连忙跟过去。
叶抚和甄云韶走在黑石城的大街上。甄云韶一路过来,没有看到任何一样没有裂缝的东西,包括原住民,但是那些原住民像是毫无察觉一般,同往常没有任何变化,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常生活。他们根本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
“那些浊白色的气息是什么?”
“雕琢气,机缘的养料。”
“雕琢气?”
“嗯,你们口中的机缘,就是这些东西养大的。”
“好奇怪的名字,从来没听过。”
叶抚笑道,“没听过是正常的,这东西,全天下也找不出多少知道的人,毕竟是守林人发家的东西,属于老物件儿了。”
“既然雕琢气是养料,直接这么逸散出来,岂不是等于釜底抽薪?”甄云韶问。
叶抚点头,“就是釜底抽薪。因为,黑石城的使命要完成了,价值也就此止步。”
“什么使命?”
“当一颗守望星,指引末人的来临。”
甄云韶满是迷糊,“守望星是什么?末人又是什么?”
叶抚没有直接回答,“跟我来。”随后,一跃跳上城墙。裂缝连忙退散,为他腾出空地。
甄云韶跟着跳上去。
“你看南边。”叶抚说着,轻轻挥手,将弥盖在黑石城南边的雾气拍散。
甄云韶遥遥看去,“什么也没有啊?”
“再看。”叶抚点出一束光,飞向南边。
然后甄云韶眼睛陡然瞪大。她看着,极南的天边,有一个巨大的幽蓝色窟窿,数不清的金色光点附着再窟窿里面。
“那是什么?”甄云韶感觉今天一下子见识了太多,脑子有些不够用。
“窟窿是通道,金色的光点就是末人。”
甄云韶捋了捋,试着分析道,“末人不属于这座天下,他们要通过窟窿进入这座天下,需要其他东西接引,而接引他们的就是守望星,也就是黑石城?”
叶抚笑道,“聪明,难怪白薇这么在意你。”
甄云韶有那么一瞬间的小高兴,但是没表现出来。她挑眉道,“守林人想要接引末人进入这座天下?”
“嗯。”
“那这样不就是与全天下为敌?”
叶抚反问,“你怎么知道其他人不想末人到来?”
甄云韶哑口无言。“但是……末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把期待留给未来。”叶抚没有同她解释。
“我一点都不期待。”甄云韶咬牙道,“不管他们好坏与否,一定会打破天下的平静的。”
“这座天下早就不平静了。”叶抚说,“你所看到的一切表象,或许都只是别人刻意营造的。”
甄云韶别过头,“我不想听什么阴谋。”
叶抚笑笑,“随你。”他随手一挥,雾气重新弥盖住黑石城。
“你也希望末人到来吗?”
“这与我无关。你不用问我希不希望。”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叶抚说,“觉得你可能会纠结。毕竟你是白薇的朋友,想必白薇不希望你太过纠结。”
“白薇呢?她现在在哪?”
叶抚故作神秘,“她,无处不在。”
甄云韶挑眉,“我不信。”
叶抚笑了笑,“看嘛,我说了什么你又不信,干嘛还要问我。”
“那是因为你说的太离谱了!”
叶抚无奈道,“她想见你自然会见你,所以你不必刻意去想她什么。”
“这……不是朋友的相处方式……”甄云韶神伤。她自是明白自己和白薇有差。
“当然。不过,这是你和白薇的相处方式。”
甄云韶无从反驳。她想了想,还想再问一问末人的事,但是突然间,整个黑石城抖动起来。那些裂缝里弥漫出的雕琢气轰然喷射,在整个黑石城上空汇聚起来。
与此同时,她看到乍宁湖的方向,那颗巨大的水球轰然破碎,一截十分粗壮的树枝从空中探出,没有源头,只是干巴巴地从空间里挤出来。随后,一道接着一道的神魂被树枝吸走。
甄云韶立马感觉自己的神魂颤抖起来,似乎随时要离开紫府,去往那粗壮树枝。她无法控制,无法抵抗,整个人像是失去了力气一样。
但是下一刻,一道柔和的气息将她包裹,令她神魂重回平静。
“发……生了什么!”甄云韶惊骇道,刚才她差点就失去神魂了,“是你帮了我吗?”
叶抚摇头,“我没有帮你。”
“那……是谁?”甄云韶声音还有些发颤,失去神魂的过程让她感到无力和恐惧。
“除了我,你觉得黑石城里还有谁会救你?”
“白……薇……”甄云韶反应过来,四处张望,但什么都没看到。
接着,她想起什么,“乍宁湖那些守林人!”
叶抚不急不缓,“我说了,他们不会死。”
甄云韶咬牙道,“不会死但是失去神魂意味着他们再无可能修行了!”
叶抚问,“你想救他们?”
甄云韶毫不掩饰,“我想。”
“但是你救不了。”
“你可以!”甄云韶直觉叶抚可以。
“但是我不想。”
“为什么!”甄云韶很不能理解。
叶抚说,“天下各处,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因为遭受迫害而死去。”
“但是这一切就发生在你眼前啊!”
叶抚淡然说,“天下每一个人的死去,都发生在我眼前。你是要我救下每一个人吗?”
甄云韶懵住了,她听到出来,叶抚的意思是天下每一处发生的事他都能看到。这下,她无法再去反驳叶抚的话。开始,她觉得叶抚是个冷淡无情的人,但是现在,她不由得去想,如果自己也像叶抚一样,能亲眼看到每一刻每一处所发生的事,还会有着“救死扶伤”的想法吗?
要是那样,自己还会不遗余力去救助每一个遭到迫害的人吗?
“如果你有能力救下每一个正在遭受苦难的人,你还相信力所能及这个词吗?”叶抚问。
甄云韶无法回答。
叶抚自答,“我希望你是相信的。”
“为什么……”甄云韶不解。
叶抚笑答,“那是一份信念。”
“可是信奉信念,却不去实现,不是在自欺欺人吗?”
“每个人都需要欺骗自己,才能活得更加轻松。”叶抚说。
甄云韶在无法去反驳,因为从她自己角度而言,叶抚说得没错。她深吸一口气,咬牙道:“不过,我要是有能力,我还是会救他们!”
叶抚笑着点头,“这一点,你和白薇很像。”
“像吗?”甄云韶又有些小高兴。
“你看。”叶抚指了指乍宁湖的方向。
甄云韶看去,看到那里,很多道柔和的气息将那些被粗壮树枝吸走的神魂全部霸道地扯了出来,然后送回到其主人的身体里。那柔和的气息,跟之前包裹她的气息一模一样。
“白薇!是白薇!”甄云韶惊喜地叫了起来。
“是她。”
甄云韶双手紧握,难掩兴奋之意,“她太好了!太棒了!”
“我也这么觉得。”
“果然,白薇是天底下最好的人!”甄云韶像个信徒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
叶抚笑出了声,“那是。”
甄云韶偏头,狐疑地看着叶抚,“你笑什么?又不是你救的人。”
“你也没救人啊,怎么就不容许我笑?”叶抚反问。
甄云韶轻哼一声,不再搭理叶抚。她显然没意识到,自己跟叶抚相处起来,一点都没把叶抚当作是个很厉害的人。
古塔上,沉珂见那些神魂被拦截了,心里沉了沉,“果然,还要其他人在黑石城。”他连忙传音给覆土,“有人干扰,准备好对抗。”
片刻后,不知在何处的覆土回应,“未知来人,我们无从辨别我们的明暗,直接进行暴力解局。另外,桂树明确已失,接下来,我将撕开那边的空间,你继续酝酿雕琢气。”
“暴力解局!代价很大的!不再看看吗?”
“敌人在暗,我们未知明暗,留有任何余地都可能被抓破绽,最好不留余地。”
“如果还是不行怎么办?”
“如果不行,直接破碎大幕,放弃守望星计划,全力释放祖树空间。”
“好!”
远处,乍宁湖的众砍树人全部陷入了沉睡。此时,人群里,一个相貌普通的女人睁开眼,动了起来,她看向巨大树枝的地方,“原来那后面还有一片空间。”
她陈顿片刻,以神魂传音,“叶抚,我还不太擅长使用我的力量,要是发生什么意外,需要你兜底。”
她等了等,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笨蛋,不会真的让我一个人处理吧!”她咬了咬牙。她目光闪动,不断思索着该怎么做。
不待她多思考,忽然,那巨大树枝周边的空间激烈颤抖起来。她目光扫视,在天上某一处阴云里,感受到一道异常的气息。炖似,她神情凝然,“原来躲在那里。”
没有多犹豫,她再次闭上眼,与此同时,一只雪花变化的雪鸟从她身后飞出来,朝着天上那一处异常的阴云飞去。
阴云里,覆土金色的眉毛泛动着金光,狂躁的气息在里面鼓动,似乎有什么要冲出来。她双眼之中满是让人生躁的感觉,紫金长袍上的符文银闪起来。她双手凝结出秘诀,秘诀化作一双无形的巨手,抓着巨大树枝两边的空间裂缝,向外撕扯,幽黑色的虚空气息往外宣泄,她放任虚空气息的宣泄。
虚空气息不属于这个世界,一从虚空里逃逸出来,便彰显出巨大的破坏力。只见巨大树枝周围的风雪瞬间被吞噬,灵气等任何气息尽数弥散,很快形成巨大的虚空风暴。风暴首先触及乍宁湖,只是接触的刹那,乍宁湖的水被蒸发殆尽,宣泄下去的力量直接将湖底淤泥蒸干,数不清的游鱼化作骨粉被吹散,紧接着湖底开始龟裂。黑石城本身的地基没有任何阻挡之力,直接破碎,接着而来的便是黑石城地下的泥土和石头开始塌陷。
虚空气息的渗透和侵蚀太过狂暴与突然,白薇还没有反应过来,黑石城地下空间全部塌陷,周遭的泥土和石头向四周崩散,而黑石城得益于阵法和雕琢气的庇佑,没被豚鼠。
两个呼吸之间,黑石城地下以及周围的一切都被吞噬塌陷。整个黑石城明明空间位置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却悬立在空间,俨然成了一座浮空城。
白薇很快意识到这个情况,她本是不太自信自己能发挥出作为“白帝”的力量的,但是现在,她无法容忍自己再有任何保留。从她身后浮现出数不清的雪鸟,这些雪鸟齐飞,分成三部分,一部分冲向覆土所在的阴云,一部分冲向虚空气息形成的虚空风暴,一部分冲向远处高塔的沉珂。
雪鸟破势,瞬间冲散阴云,将覆土暴露出来。
白薇没有掩饰自己的气息,因为她希望自己作为目标吸引主要火力。
覆土悬立空中,一眼锁定下面人群里的白薇。她眼神变得炽热疯狂起来,一边金色的眉毛横向拉扯出一道庞大的金色虚影。她狂躁地踩着空间向白薇掠去,脚步踏及之处,气息崩散,空间颤抖。
“就是你吗!碍事者!”覆土连同她身旁巨大金色虚影,气息充满压迫感,“稍微骗一骗就露头了,我说你是蠢呢,还是沙呢!好好藏在暗处,说不定还能给我压力。”
白薇知道那虚空风暴是故意引自己露面,但她只能,必须得露面。她需要用自己来吸引主要注意力。
覆土向沉珂传音,“敌人已露面,实力飘忽不定,圣人以上,极大可能是大圣人,甚至比是山巅水平,但据尊古龙像观测,其气息控制水平较差,可能无法使用全部实力。你直接感应上宁云宫,借助圣皇使之力凝聚守望星,不要留有任何余力。”
“我被几只雪鸟袭击了,受了点伤,但能感应上宁云宫,你哪边怎样?”
“嘿嘿,我要试看看,能不能杀掉这个碍事者!”
“你疯了!你明知她可能是大圣人!送死吗!”
“能跟这种实力的人战斗的机会可不多!”覆土的情绪变得狂躁起来,“我忍不住要撕碎她了!”
随后,覆土断掉了神魂连接。
远处,沉珂大喊一声“蠢货”后,立马开始感应上宁云宫。中州某一处,一座小空间里,庞大的力量破开小空间,前往东土。
乍宁湖这边,覆土裹挟着无可匹敌的气势,直接同白薇来了个正面冲撞。
白薇很少使用神力,做不到随心所欲。她只能做到在覆土攻击来到时,做出防御。
但防御也并不完备。
一个霸道的冲撞,她整个人直接被掀飞,逸散出去的力量甚至刮出了空间缝隙。
覆土的供给没有丝毫停顿,她旁边的金色虚像也同时做出攻击。
一出手,就直接是杀人的招式,以力量冲击身体,以气息冲击神魂,而金色虚像则直接冲击白薇的神性神格。这次攻击,又毫不留情地落在了白薇身上,直接将她束好的头发打散,狂躁的气息涌入她的身体,在里面大肆破坏。
“好痛!”
白薇紧咬牙关。
“蠢货,拿出你的本事来!”
又一次攻击到来。
白薇凝神,以极限速度躲开,但没来得及调整身形。覆土瞬间靠近她,这次覆土没有选择打飞白薇,而是直接掐住她的喉咙。覆土一面神情疯狂,一面神情厌恶,“为什么,为什么!你一身力量那么浑厚,为什么那么弱!连反抗都反抗不了!”
白薇哪里打过架,根本不知道如何打架。
她能想到最简单的招式就是——
伸出拳头,一拳打在覆土胸口。
庞大的身体直接灌入覆土身体之中。
覆土目光骤缩,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的各种东西都被这一拳打烂了。下一刻,她的**直接爆炸开,烂成无数血肉,然后被残余的身体融化。
白薇愣了愣,看着眼前空荡荡一片。没了?
但是下一刻,如同灌了火一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很好的拳头!但是,小可爱,你不懂怎么杀人啊。”
白薇没来得及转身去看,便被一道攻击,直接打进那虚空风暴之中,随后,被巨大的虚空之力卷入虚空之中。
覆土身形浮现,丢掉了紫金高帽,灰白色的头发上悬浮着幽蓝色的火焰。
她淡淡地看着涌动的虚空,神魂传音沉珂。
“敌人已解决,继续行动。”
“什么!你不是说那个人有可能是山巅水平吗?”
“是啊,她的力量很强,但她本人,太弱了。”
“……”
第四百三十五章 羽衣(完结章中)
“那是白薇吗?”
甄云韶迷茫地看着远处乍宁湖上空。
白薇和覆土之间的战斗结束得太快,甄云韶还没来得及去辨识,就已经结束了。白薇被打入虚空之后,覆土悬立在巨大树枝之上,金色眉毛一边展露的是威严与不可侵犯,而另一边则是狂躁与厌世暴力。甄云韶知道,这肯定不是覆土,便只能说明,被打入虚空的才是白薇。
“被打飞那个。”甄云韶补充道。
叶抚点头。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奇怪。
甄云韶微微张嘴,甚至不知道如何去担忧与着急。她只觉得太过离谱了,白薇和覆土的战斗超出了她的认知。几个呼吸后,她才反应过来,着急地看向叶抚,“白薇她,被打飞了啊!”
“嗯,我看到了。”
“嗯?就这吗?”甄云韶默认叶抚是站在白薇这一边的,她不能理解叶抚这风轻云淡的态度。
叶抚顿了顿,配和她做出震惊的表情。
甄云韶一看就知道叶抚这是故意的,咬着牙恨恨道,“你太可气了!无情的混蛋!”
叶抚笑了笑,“为什么不问我怎么这么淡然?反而先给我扣个帽子。”他没有因为甄云韶的谩骂而生气,当然,也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生气。
甄云韶恨得牙痒痒,她觉得叶抚就是故意的,是个很没心没肺的人。但恨归恨,又不能真的做什么,不说没那个实力,首先,现在想知道白薇的情况还得靠他呢。
“没什么,是我着急了。”甄云韶平复好情绪。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哼,我平时也不是这样的。”
“只有白薇,才会让你着急,对吧。”
甄云韶望向别处,没有说什么。
“你们关系很好。”
“不用你强调。”甄云韶说,“比起说这些闲话,我更想知道白薇的情况。当然,我没有资格要求你回答。”
“那我就不回答了。”叶抚嘴角留着一抹弯弯的弧度。
甄云韶现在很烦躁,她发觉了自己一直被叶抚兜着圈子走,最可气的事,自己毫无办法。她很不想放低身段去请求叶抚,不论是以前再青梅学府,还是闯荡江湖一年半载以来,都不曾放低过身段,直白说来,还是秉持着她不屈从于强大的个人观念。当然,这样的她,软肋更加明显,以前是作为读书人的矜持,以后可能会有其他,但现在只有白薇。
沉默一会儿后。“对不起……”甄云韶低着头,声音充满歉意。
“你不必向我道歉。”叶抚笑道,“你并没有得罪我。但如果你真的想从我这里知道白薇的情况,那你应该以请求的态度,而不是要求的态度。而且,你我刚刚认识,你不应该先入为主地把我当成是什么样的人,那样不仅影响我们聊天的观感,也影响你的判断。”
叶抚停了停,然后问甄云韶,“这些,青梅学府没教过你吗?”
“圣贤话总是写在书上的。”甄云韶神情寡淡,“看懂了字,学不了理。”
“你可是青梅学府的门面。”叶抚无意嘲讽,陈述这个事实。
甄云韶说,“现在不是了。”
叶抚温声说,“以后还会是的。”
甄云韶暗自摇头。
覆土还在继续撕扯束缚巨大树枝的空间,沉珂继续凝聚着雕琢气。甄云韶不明白这些,她只知道一个事实,虚空是一个危险到大圣人都不敢轻易踏足的地方。
她担忧地看着吞噬白薇的那处虚空裂缝,满心着急想要知道情况,但又不好意思去问自己冒犯过的叶抚。
叶抚自然是无意戏耍白薇唯一的朋友,他不急不缓开口,“她会没事的。”
甄云韶看向叶抚,眼中泛起光彩。
“虚空固然是个可怕的地方,但是对她而言,绝对不是。”
“为……为什么?”
“其实,她很强的,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很强。”
“有多强?”
“很强。”
叶抚这个回答虽然等于没说,但在甄云韶心里留了个底,毕竟她能直观感受到叶抚很强,既然叶抚都这么说了,大致上是没有问题的。
“这样,你还会和她做朋友吗?”叶抚问。
甄云韶挑眉反问,“为什么不呢?”
“没什么。”
甄云韶反应过来,“我懂了,你是说我跟她差距那么大,实力上,完全不是一类人对吧。”
叶抚笑道,“我没这么说啊。”
甄云韶吐出口气,“你就是这么个意思了,我明白的。诚然,这是事实,但白薇把我当朋友,跟她相处我也很开心,这样就够了。除非她哪天不愿意跟我做朋友了。”
“呵呵。”叶抚轻笑。“白薇能碰见你,其实是她的幸运。”
“不不不,是我的幸运。”
“呵呵,也对。”
叶抚神情复杂地看着虚空裂缝。在他看来,白薇这样的人,很难拥有朋友,不是因为性格,而是身份实力,因为像她一样强大的人很少很少,而强大到那样的层次又几乎很难相互接受。而甄云韶不一样,甄云韶这个年纪,这个性格以及天赋很容易吸引来许多人同她交往。
白薇能在成为“东宫”前就遇到甄云韶,是她的幸运,若是成为“东宫”后再遇到,那么她们绝对不可能会成为朋友。
当然,这只是叶抚的看法。真正幸运与否,只有她们二人心里清楚。
甄云韶晃了晃头,问道,“那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等。”
“可是……”她看了看乍宁湖上空,“即便白薇没什么事,但那个人……守林人他们,到底要做什么?看上去,有些令人害怕。”
叶抚缓声问,“有没有听过这样一个传说,说天下是依托于一棵古树而生?”
“这样的传说不少,但传说嘛……”甄云韶顿了顿,怀疑道,“难不成是真的?”
“不是。”
“这……”甄云韶无语,心道既然不是,你说的那么玄乎。
叶抚又接着说,“古树是的确有那样一棵古树,但世界嘛,并非依托古树而生,相反,是古树依托于世界而生,至于怎么个依托法,不太好说。”
甄云韶不明白其间厉害,只是问,“莫非那段枝桠就是那棵树的一部分?”
“是的。”
“什么树?”
“建木,通天建木。”
甄云韶想了想问,“是它本身叫这个名字,还是人们给它取的这个名字?”
“你这个问题角度很清奇。”叶抚笑了笑,“没想到你会这么问。”
“这有什么奇怪的。”
叶抚没多说什么,“这样的名字自然是人们给它取的,毕竟,取名字这种事只存在于生灵级物种之间,只有他们才会给自己寻求一个用以彰显身份的标签。”
“什么?生灵级物种?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你听个响就是了。”
甄云韶无法从叶抚的描述中感知到通天建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也就不怎么在意,毕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她是明白的。她只是联系到叶抚先前所说的“大世纪的开篇之作”,不由得去想,这棵树怎么影响大世纪。想归想,并没有去细问,她觉得这些东西大抵不是自己这个层次能理解的。
甄云韶有很多事情想问叶抚,但又不是很想问。她不明白自己这种心情是怎么会事,就是觉得某些事情叶抚一定知道答案,但答案会让她很难以接受。她欺骗自己一般想,只要我不去问,就永远不会知道那些事,就不会难受。
看着覆土一点一点撕开空间裂缝,看着黑石城上空的雕琢气凝聚而成的球状物越来越大。她等待着。
从远处看向黑石城,只能看到冲天而起的雾气。许多人看到了,觉得很奇怪,但一种无形的影响力让他们下意思选择不靠近。
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无人问津。
虚空之中,白薇以躺倒的姿势悬浮着。她睁着眼,静静看着庞大无序的巨树枝桠。这些枝桠看不到尽头,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她只是静静地悬浮着,什么都没做。
覆土那句话在她脑海里回旋。
你很强,但是不懂怎么杀人。
是啊,我很强,我是叶抚封的白帝,整个天下只此一人,凝聚了无数香火神运,接纳了无数深泽气数。我还是神秘强大的“东宫”,有着可能的了不得的身份,是的,我很强。但我什么都做不到,即便我这么强,也还是被轻而易举地打败。叶抚,你一定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被击败吧,但你依旧将整件事交予我,你想要我做什么呢?是要我阻止他们,还是想要我学会战斗,你什么都没说,只是说一句“到时候就知道了”,现在时候到了,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还是说,你想让我自己决定……叶抚,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到底为什么帮我成神,到底为什么坦然告诉我“东宫”之事,到底为什么要让我接下这件事。叶抚,你什么都没说,想让我自己明白,但是,我什么都不懂。叶抚,你是看着我被打败的吧,看着我被卷入虚空,你仍旧没有任何动作,是知道虚空无法伤害我吗?还是你想让我感悟什么?但,我到底要去感悟什么?叶抚,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我不伤心,也不会埋怨你,更加不会生气,只是,我真的什么都不懂……看着那个女人的攻击来了,我不懂如何反抗,只能下意识防守,她掐住我的喉咙,我只会用拳头去打她,她将我打进虚空之中,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办法去摆脱。我身体里有很多强大的力量,但我用不来,叶抚,你从来没跟我讲过如何战斗,更加不会教我,你知道我不会战斗,又为什么让我来解决这件事。
叶抚,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叶抚,我们相爱相拥,你知道我的全部,我知道你的……除了你的名字以及和你在一起发生的事外,什么都不知道。
叶抚,我到底要做什么?
漫长无尽的无力感,击穿白薇的防线。她望着无尽的虚空,缓缓闭上眼,两滴泪珠离开她的眼角,飘向远处。
她并没有生气,也没有伤心,更加不会去责怪叶抚。她只是在这一刻,迷茫了。并不是迷茫如何离开在这里,如何打败覆土,而是迷茫自己到底是谁,会成为谁,会遇到什么,会发生什么。
她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寻得一处宁静之地,养花,弹琴,看书,撸猫,终日绵绵,整夜安暖。
但是现在,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了。潜藏在心里许久的迷茫,在这死寂的虚空中爆发出来。以前的她,可以任性地把烦恼寄托在叶抚身上,觉得只要叶抚在,就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以前的她,从来不主动去选择自己的人生,只是一直在被动的接受。
但是现在,叶抚根本不搭理她了,或者说主动要求她改变。
她不知道如何改变,因此失去了方向。
躺在漫漫无际的虚空里,她真真感受到了无力感。不知道做什么,什么都不会做。
我只是一无是处的花瓶。
她闭着眼,飘向无尽的虚空。
没有时间感,没有空间感。她飘进一座庞大的虚空坟场,同巨大的骨架擦肩而过,亦将许多巨大的骨架撞得粉碎。她仍旧没有停下来。她不是没有能力停下来,而是不愿停下,因为停下似乎就意味着必须要给自己一个答案。
她给不了自己答案。
她选择逃避。
直到某一刻,她的身体狠狠地撞在了一座大山上。这座虚空里的山,没有被她撞得粉碎,只是破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但那个缺口很快又自己合上了。
这次,她被迫停了下来。
她看着这座虚空中庞大的山,沉默许久后,踏足而上。一登上山,虚空的失重感便消失了。直观上感受,她觉得比天下要重得多,但对她而言能够接受。她看了看自己的位置,应该是在山腰。她望头又看了看山顶,很高很远,似乎要走很久,但她还是走了起来。
一步接着一步。
她在虚空之中,登山。
山上有什么,她没去探究,不停地走着。她只是不想停下步伐,因为停下步伐似乎就意味着一定要给自己一个答案。
她不知道答案。
第四百三十六章 羽衣(完结章下)
向着山顶,一直走下去。
白薇不愿去想,到了山顶后,又该前往何方,她现在只是不想停下来。她披散着头发,因为无风,自然无处飘扬。
一直走着。这座没有任何生命的枯山,处处都透露着干枯之意,但意外地并不给白薇死寂的感觉,反而有一种磅礴的涌动,似乎就潜藏在山中,就好似,这座山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生命。
一路上去,她看到了各种各样奇怪的石雕,或人形、或巨兽之貌、或高楼之相。它们静静立在某一处,像是岁月中的遗沙,不知过往,不知年岁,不知远方。
这座山是亘古的。她认为。
在她的直观感受里,这座山隐藏着许许多多的故事,但是那些故事都已经被岁月掩盖,不被提及就是最好的归宿。她没有去打扰那些石雕,也没有去探究石雕背后的故事,只是看过后,便走过去,如同旅人,不带来也不带走。
又不知走了多久,她来到一处悬崖。悬崖很开阔,但也因此,显得很孤独。用孤独来形容悬崖似乎不太对,但直观的感受便是如此。她停了停,似乎想要找到之所以孤独的原因。
一座巨大的石碑静静立在悬崖处,被她看进眼里。
她想了想,走了过去,看着石碑上雕刻着三个大字——“圣人崖”。
“圣……人……崖……”她顿了顿,“这里埋藏过圣人吗?”
她又仔细看了看三个大字,随后皱起了眉。因为这三个字的形意让她感觉很熟悉,似乎自己经常看到,但仔细去想,又怎么都想不起到底在哪儿看过。
这份涩涩的感觉堵在她心里,有些难受。她忍不住走上前去,伸出手,轻轻触摸石碑,闭上眼,静静感受。
“柳易冬”这个名字进入她的脑海。随后,一段故事被她所感知。
她睁开眼,看着石碑许久,细声沉吟,“柳易冬,饱受着质疑,却一直一往无前……你应该是圣人,也的确是圣人……”过了一会儿,她自嘲地笑道,“我没有资格评价你。”
毕竟,我只是稍微受挫,就不知所往了。
白薇觉得累了,靠着石碑缓缓坐下,闭上眼。像是在休憩打盹,她呼吸很平稳缓和。
无风无声响,只有轻悄的呼吸声。这里变得很安静,但又不至于寂静,给人一种时间会一直这样平缓下去的感觉。
但,白薇忽然之间睁开了眼,起身重新看向石碑。她目光赫赫,想起了自己在哪儿见过这字迹,就是,这字就是叶抚的字迹,形意之间满是叶抚的感觉。她说不出叶抚的感觉是什么感觉,但感觉就是能感觉到。
叶抚来过这里!这座石碑是他所立!
他为什么立这座石碑?是因为很欣赏柳易冬这个人吗?还是说,希望柳易冬这份执念能够不断绝,一直留在某一处,待人寻觅触及。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现在,我现在感受到了,这份执念。
是巧合,还是缘分,亦或者这一切都是注定好的……还是说,叶抚本来就料到了我会陷入迷茫,早早地就留下了引导我前进的痕迹。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
白薇看向山顶,她想,不论是自己,还是叶抚,一定不希望在这里停下。
那就不停下,继续前进。
步伐平稳,一步一步,没有着急,以着先前的节奏,再次向山顶赶去。山顶或许没有她想要的答案,但她也还是希望能站到山顶去,或许回首审视自己来时之路,能有不一样的感受。
她来到最后的平台,通向山顶的环形阶梯就摆在平台尽头。
那环形阶梯应该就是通往山顶之路吧。白薇来到阶梯前,她忽然感觉,踏上阶梯后,自己将同过往道别,开始新的人生。新的人生是好是坏,她无从所知,也并不期待,只是觉得,如果自己始终守着过往岁月不肯寻求改变的话,终将失去一切。
抿嘴沉思片刻后,她踏足阶梯。
一阶,两阶,三阶,四阶……
每多一阶,压力就更大,再次迈步的难度也就更大,但白薇反而更加轻松了,因为她身体里的力量本就庞大,不仅没有因为阶数变多而受到压制,反而让她学会了去使用自己的力量。每上一阶,对力量的控制就娴熟一分,自然也就更加轻松。
她的速度越来越快,从举步维艰到闲庭信步。
最后,她轻松踏足最后一道台阶,原本不期待山顶会有什么,但是现在反倒有些期待了。最后一道台阶有一层光幕,将山顶和山顶之下分成两个空间。她试探了一下,发现光幕没有什么伤害性后,径直踏出一步。
然后,她看到了山顶的样子。
山顶只是山顶,除了一个站着一动不动像是雕像一样的人外,什么也没有。
白薇没在这里感受到任何异常,除了那个一动不动的人。
她皱起眉,缓步向那人走去,很谨慎。毕竟,这样的地方出现这样一个人,怎么看都不太一般。
到了那人不远处后,才发现他并非雕像,只是没有呼吸和温度,若不是感受到他体内磅礴的生命力,白薇会以为他是一具站着的尸体。
“请问……”白薇试探着出声。
那人没有任何醒动。
沉眠了吗?
白薇再次出声,“你好。”
嘎吱——
忽然从那人身上传来关节摩擦的声音。
白薇谨慎后退,死死盯着他。
他眼皮抖了抖,像是灌铅了一样,沉重得拉不上去,不断颤抖。他手弯曲起来,腰弯了下来,右脚僵硬抬起,向前一步踏去。脚步落地的瞬间,白薇便感觉一种十分厚重的力量以脚步为中心向四周散去,但并无敌意。
白薇等了几个呼吸后,他才完全恢复过来。
“你是谁?”他是个斗鸡眼,支棱了半天才变正常。一股酒气随之传向白薇。
白薇回答,“过路的。”
“过路可到不了这里,你当我蠢?”他嗤笑一声,“第一次听到过路过到渡劫山来了。”
“这里是渡劫山?”
“合着你不知道?”
白薇摊手,“我都说了我是过路的,误入此地。”
“不可能!渡劫山根本就没有开放,怎么可能误入!”他莫名奇妙地气极,跺脚道,“你到底是谁,要干嘛!”
“真的,我没骗你。”白薇辩解道,“我跌入虚空了,然后飘啊飘就飘到这里来了。”
“还诓人!你当渡劫山是想来就来的啊!”他说起话来,唾沫星子四处飞溅,“你知道渡劫山是什么吗,就胡说八道。”
白薇还真不知道渡劫山是什么,但她的确是误入此地。见着这蓬蒿老头根本不信,白薇也就不辩解了。
“那我离开好吧。”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岂不是不把我守宫人唐观放在眼里!”他身上气势开始翻涌。
白薇皱眉,她敏锐捕捉到关键信息,唐观这个名字倒是不说,主要是“守宫人”。一路来,她可没见到什么“宫”之类的。
“守什么宫?”白薇试探着问。
没想到这直接令唐观炸毛了,他双眼通红,嘶吼着,“果然,你也是为了东宫而来!还装什么路人!你也一样,你也一样,是罪人,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他气势愈发高涨,将整个渡劫山山顶灌满。气息虽然驳杂,但十分庞大,对白薇而言,比那覆土以及覆土身旁的金色虚像恐怖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山顶平台呼啸着飓风,飓风之中灌满了驳杂的力量气息。这些气息聚焦一点,不断冲刷白薇,白薇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应对,只能被动防守。
白薇不断思索着唐观口中“东宫”二字,她不确定这个“东宫”和自己意识里那个“东宫”是否同一个。但看样子,唐观应该是碰到过很多觊觎东宫的人,而且受到过很深的迫害,不然不至于对一个陌生人这么苦大仇深。
“你们这些人,真该死啊!为什么死的是大帝,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们!”唐观俨然失去了理智,癫狂地嘶吼起来,“你们全都是罪人,天下变成这样,你们全都是罪人,都该入天弃地,永世不得翻身!”
狂暴的攻击压制着白薇,让她无法做出任何动作来。如果说不敌与覆土只是因为不知道如何战斗,而此刻,不低于唐观就是彻彻底底的力量压制了。
白薇直观感受到,唐观比自己强,但他似乎失去了理智,只是疯狂地释放负面情绪,并没有使用任何招数和杀敌技,单纯地倾泻力量。她几乎肯定,这种力量如果放在覆土身上,那么自己被撕碎无数次了。
这个人,太强了!强到让人窒息,完全不是一个力量等级的人。白薇记得叶抚说,她身上的神力庞大之极,能单纯从力量上压她的,很少很少。而现在,这个唐观,仅仅力量就彻底压制了她。白薇不确定他到底有多强,但猜测极有可能超越了大多数的大圣人。她根本不知道大圣人之上是什么水平,无法去想象。
白薇艰难地抵抗着,说句话的力量都没有。
她几乎要惨淡地以为自己要在这里被撕碎,靠神格回溯的办法在天下重生了。
却在此时,唐观突然痛苦地吼叫了一声,停下了所有的攻击,捂着心口,跪倒在地。
白薇迅速跟他拉开距离,然后谨慎观望。
唐观跪倒在地,捂着心口,眼神疯狂颤动,神情骇然,像是在恐惧什么,口里不断念叨,“不是我,不是我,我没与背叛大帝,没有背叛,没有!我是被冤枉的,被冤枉的!”他忽然望起头,张皇地看着某一处,大声嘶吼:“我已经守了东宫十万年了!就算有罪也赎清了,何况我根本没有罪!为什么还要折磨我!为什么!”
“你们这群恶鬼,想折磨死我是吧!来啊,来啊!看是你们嘴巴强,还是我肉硬!来啊!”唐观发了疯似的,在那里张牙舞爪,不断跟空气对骂撕扯,就好像有人在他旁边。
失心疯?还是演戏?
白薇不明就里,警惕地看着唐观。她想了想,唐观根本没有任何必要演戏啊,毕竟他那么强。
难不成他身边真有什么?
白薇又仔细瞧了瞧。唐观将自己本就破烂的脸撕得更加破烂、血肉模糊,模样很是凄惨,他凄厉地尖叫着,像是饱受巨大的折磨。
白薇不知道该怎么办,想离开这里又不甘心,毕竟知道唐观可能知晓“东宫”的秘密。
但唐观这癫狂的样子看上去发生过很多次,大概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结束。
等吗?
白薇不缺这点耐心,她就在远处看着唐观,由着他发疯。
到最后,白薇也不知道他发疯了多久,忽然就一头栽倒在地上,看上去筋疲力尽,狼狈不堪。这个人承受着多大的痛苦才会变成这样,白薇无从所知,但从他无序癫狂的嘶吼中可以听出,他大抵是失去了很重要的人或物,又大抵是背负了什么恶狠狠的骂名。
白薇试探着问,“你还好吗?”
唐观一脸痛苦,瘫躺在地上,狠狠地看着白薇说,“你居然还没走!”
“我……”白薇沉默了一下,说:“我想知道东宫的事。”她怕唐观又发疯,连忙补充道:“不是我觊觎东宫什么,而是我很好奇。”
“你不知道东宫?”
“不知道。”
唐观挣扎着怕了起来,佝偻着身子,无神地呢喃,“东宫居然也是岁月遗沙了……时代真的变了啊……”
“毕竟那么久。”
“十万年……是啊,挺久的了。”唐观缓缓站直了,背过身去,“你走吧,我也不为难你了,兴许你真的只是迷路了。东宫的事,既然埋葬在尘埃里,就不要再提起了。”
“可这样,不觉得遗憾吗?”
“再多的遗憾,也会消磨殆尽的。”
白薇不想离开,她感觉如果自己离开了,一定会错过许多。她咬牙道,“兴许,东宫的时代,并未结束。”
“早就结束了。”
“你希望它结束吗?”
“哪里可能希望……但事实。”
“你只是一直待在渡劫山里,怎知山外的世界是哪般?”白薇声音变大了一些。她在唐观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样的陷入了迷茫,一样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一样的对未来失去兴趣。她讨厌这样的自己,这份讨厌化作对唐观的倾诉。“如果你是东宫仅剩的人,连你也失去希望,那东宫就真的完了!”
唐观没有因为白薇的慷慨陈词而感动,他沉寂了十万年的热情,怎么可能被一言两语牵动,“我曾无数次像你这样想过,十万年过去了,一切如常。”
“但东宫还在啊!你不是还守着东宫吗!”
“东宫……”唐观眉头颤抖,绝望低语,“东宫,已经消失了啊。”
他回头看着白薇,“你可知道,以前的东宫就在这里,登上最后一道台阶,走过破碎虚空后,就能看到。但是现在,它消失了,我再也寻不到了。”他悲惨地笑道,“如今,我连唯一的寄托也没了。”
十万年,他牵挂了十万年的东西,就在上一次渡劫山开放时,消失了。他不知道这是对他更重的惩罚,还是东宫真的坚持不下去了。他想过自杀,但是他做不到,他无法控制自己杀死自己,每当他想这么做,那些恶鬼便会出来阻止他,要他在无尽的孤独中沉沦。
白薇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胡乱地说,“我,我可以成为你的寄托啊。”说完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这笨拙的表达。她是觉得自己潜意识里藏着“东宫”,也还是有着能够代表东宫的可能。
“你……”唐观迷茫地看着白薇,“你是谁?”
白薇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不敢直接说出自己与“东宫”有关,但抛却这个,似乎就没有什么身份能特意提及了。
“我相信东宫还存在,你口中的大帝还活着!”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你以为你是谁?”
白薇有些尴尬,唐观丝毫没给她留面子。她纠结着,要不要给唐观说自己可能变成“东宫”。她并不了解唐观,也不了解这里的一切,若是随意说出秘密,将会失去最大的依靠权。
“前辈,我觉得啊,以你的本事,完全可以做很多事,为什么不主动去寻找东宫呢?”白薇说,“为什么只是在这里等候呢?”
唐观神情寡淡,“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
“天下那么大。”
“天下?你是说清浊两个地方吗?屁大点地方。”唐观嘲讽道。
白薇更尴尬了,她觉得自己待的那座天下够大了,没想到唐观直接说了两个天下,还很嘲讽地形容为“屁大点地方”。
唐观神情虚晃,“你不曾见证过伟大,自然会以为自己所知便是一切。”
“我希望见证那份伟大,你也应该希望重新见证吧。”白薇说。
唐观没有回答,只是淡淡说,“你什么都不懂。”
“那前辈能告诉我什么是伟大吗?”
唐观摇摇头。
“无法被提及的伟大,还是伟大吗?”
“伟大不需要你们的认可。”唐观疲惫地说,“你走吧。”
白薇咬着牙,她打算拼一把,大不了就是死了然后神格回溯。
“前辈,你这种态度很让人失望!我相信,你口中的大帝一定更加失望!”白薇横眉,大步朝着唐观走去。
唐观回头看着白薇,“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这么在意一个你根本就不知道的东西。即便你知道我有能力杀死你,你还选择冒险,莫非你以为死在这渡劫山后,还能重生?如果你真的这样以为,那可真无知。”
白薇想,既然都打算赌气运了,干脆就赌到底,“那又如何?”
“无知真是最好的武器啊。”唐观气息再次膨胀,“渡劫山的规则层次可是比清浊两座天下高得多,即便是残缺的,也依旧高一筹。你修炼至今,应该清楚,低层次规则无法适用于高层次规则。”
“那又如何?”白薇狠狠道,“大不了一死。”
“那就去死吧。”
唐观凝聚起力量,这次并不像之前那般狂暴汹涌,只是凝聚成一个细小的光点。这个光点刹那冲向白薇,灌入她的命门,刹那间捣毁了白薇所拥有的一切,生命、力量、意识、物质、象征、价值与意义。
上一刻,白薇还站在唐观面前,下一刻,她就消失了,什么也不剩。
唐观细语呢喃,“无知是最好的武器。”
他默默感受着,查看自己是否抹杀了白薇任何重生的可能性。
“生命、力量、意识……全部都不剩……嗯?”
他忽然皱起眉,“还有什么没被抹除吗?”
他开始寻找,白薇到底还残存着什么。他的意识全部释放开,游离在渡劫山每一处,但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到底还残存着什么?
“我弄错了?”
他又仔细感受了一下,的的确确感受到了一丝白薇尚存的气息,但到底是什么他不知道也找不到。
“如果她真的是来自清浊两座天下的人,那不可能我感受不到啊,难不成,她并非清浊天下的人?”他皱起眉,“但第三天早就塌了,能孕育生命的地方不是只剩下第四天的清浊天下了吗?莫不成她也是从一二三天逃走的人?但有能力逃出一二三天,不可能被我杀死才对啊。”
唐观使劲儿挠头,用力思考着。
就在他陷入苦思之时,头顶的空间颤抖起来,一道裂缝渐渐浮现,随后被猛地撕开,虚空气息从裂缝里倾泻。唐观皱着眉,小心观察。
不一会儿,他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从里面传来。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道无法探寻、无从描述、无从感受的声音,“唐观,你有能力杀死白薇,但杀不死东宫。”
声音的主人从裂缝里走了出来,悬立在空间。
脸还是那副脸,音色还是那个音色,但人已经不是那个人。
片刻后,唐观涕泗横流,全身颤抖。
那一身熟悉都不能再熟悉,却十万年未见过的羽衣,告诉了他一切。
“大!帝!”
唐观悲乎地喊了一声,便无力述说其他,只是重重跪倒在地。
东宫看着他说,“你受苦了。”
“大帝……”
唐观哭嚎着,竭尽全力想要多说几个字,但话至嘴边,全然喑哑。
东宫白薇回过身,挥手轻轻一拍,虚空裂缝瞬间被撕开,她向前一步,这一片虚空便全部塌陷成碎片,造就出一副混沌之景。随后,一座堪称亘古巨城的庞大的宫殿群从混沌里冉冉升起,一座宫殿群,八条主道,六十四座神殿,四千零九十六座宫殿,还有数不清的其他建筑充斥各处,主次有序,错落有致,如同一副庞大的星图,沧桑厚重的符文铭刻在每一座宫殿上,彰显着属于这座宫殿群的辉煌与香火文明。
为首的那一座高耸神殿上,赫然摆着两个古文字——东宫。
唐观看着混沌里的宫殿群,激动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回来了,东宫回来了,大帝回来了,一切都会回来了!
他用尽一身的力气,在心里嘶吼着,“历史将由东宫续写!”
东宫白薇看着宫殿群,满是感慨,但无从说起。她转过身,看向唐观,眼里满是仁爱,“幸苦你了。”
“唐观为大帝,甘愿献出一切。”唐观拜倒在地。
东宫白薇身披着属于大帝的羽衣,脚踏虚空,缓缓来到唐观面前,“属于你的荣誉,我会重新帮你拿回来的。”
“大帝……”
唐观愣愣地看着东宫白薇,他不明白大帝为什么自称“我”,而不是“孤”。
东宫白薇柔和道,“王位属于胜者,我还没在第四天取胜。”
“大帝一定会是最后的胜者!”
唐观再次叩首。
“在此之前,我还是需要你帮我照料东宫。”东宫白薇背着手,遥看虚空,明亮的双眼却如同无底的深渊,幽沉在里面,死寂在里面,灿烂也在里面。
“唐观誓死追随大帝。”
“我本不该这么早苏醒,但既然苏醒了,总要做些事。”东宫白薇挥挥手,整座渡劫山骤然坍缩,“渡劫山就没必要存在了。”
渡劫山坍缩了,只留下一座写着“圣人崖”的石碑悬浮在虚空中。东宫白薇招手将石碑收了起来。
“我要去清天下。”东宫白薇看着唐观,缓缓说,“带着东宫,缓缓向浊天下靠近。”
“遵命!”
“不需要掩饰,大大方方露出来。”
“是!”
唐观激动地应了下来。
“对了,你站起来。”
唐观站起来。
白薇对着他,轻轻一挥手,几缕黑烟伴随着凄厉的惨叫消散,“好了,你不用再受浮屠鬼的折磨了。”
“谢大帝!”
唐观心里惊道,大帝还是那个大帝,轻而易举地就抹杀了折磨我十万年的浮屠恶鬼。
“这些浮屠鬼是饶平绿种的?”
“是的,她说这是对我的惩罚。”
“我知道了。”
东宫白薇神情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但唐观清楚,大帝总是这样,没人能窥及她心里一丝一毫。
她看了唐观一眼,转身撕开虚空,踏步走了进去。
唐观目送东宫白薇离去,随后向宫殿群走去,每走一步,气势便盛一分,身上的污垢与晦气也逐渐散去,直到他踏足宫殿群的大道后,褪尽一身铅华,身披神袍,一头白发也重回乌青。
今日起,他重归东宫,为帝官。
虚空中,一孑身影悬立,遥望远处的星光。
她注视良久后,褪去一身华丽的羽衣,重归素丽。
“今日我已知晓,东宫即白薇,白薇即东宫。”
等我,等我回去解决一切。
第四百三十七章 山水楼之初(上)
沉珂借助着上宁的力量,凝聚雕琢气的速度有了显著提升,先覆土那边一步,将整座黑石城的雕琢气全部抽出来凝聚在一起。巨大的浊白色气息球悬浮在黑石城上空,比整个黑石城本体大上数十倍,散着微光,遥遥望去,便是小太阳。
“雕琢气凝聚完成,大幕瓦解后便可形成守望星。”沉珂向覆土汇报。他遥遥看去,祖树的树枝在覆土的牵引下,一点一点向外抽离,现在已经遮蔽了黑石城一半了。他知道,把祖树的枝干一截牵引出来后,祖树便会自发向外伸张。
“好,我这里大概还需要小半个时辰,你注意提防有没有其他威胁便可。”
“意外地,有点顺利,不是吗?”
“最好别说这种话。”
沉珂沉吟片刻,“你说得对。”
说完,他挥手,黑石城密布的裂缝闭合,随后他再次隐入古塔。
叶抚和甄云韶站着是觉累了,便找了处空闲地,坐着等。甄云韶自然是满心都在白薇身上,饶是叶抚说了没有问题,但久久不见白薇归来,到底还是觉得难熬。
“真的就这样等吗?”
“当然。”
“你真的不做些什么?”甄云韶问,“还是说,你暗地里已经做了很多?”
叶抚笑道,“我可没做什么,这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吗。”
甄云韶皱起眉,狐疑地看了看叶抚,小声嘀咕,“真就那么风轻云淡呗。”
“心里有底,自然不会多想。”
“我心里可没底。”
“那我无可奈何。”
甄云韶叹了口气,不想多说什么了。她做不到像叶抚一样风轻云淡,但老老实实坐着还是能的,反正也做不了什么。
他们一直这样,每过一会儿甄云韶就耐不住问一遍,但叶抚回答始终如一。
这样发生了好几次重复对话后,叶抚忽然在某一刻说,“来了。”
“什么来了?”
“你在等什么,什么就来了。”
甄云韶瞪大眼,站起来,连忙向乍宁湖方向观望,但瞧着那里还是如常。她皱起眉,“我怎么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要是能瞧出来,就不会一直叨叨问个不停了。”
甄云韶不想跟叶抚辩解,老老实实地瞧着。
乍宁湖上空,覆土整个人已经被牵引出来的树枝给覆盖了,只能凭着闪烁的金光判断她的位置。她身后的金色虚像不断倾泻出力量,附着在虚空裂缝边缘,然后向外撕扯,通过释放虚空气息的方式来扩大裂缝。泄露出来的虚空气息凝结成虚空风暴,一直在繁盛的祖树树枝里徘徊,能够瞬间吞噬黑石城的虚空风暴,并不能吹落哪怕一片叶子,反而自己被牢牢限制在期间,成为祖树伸张的力量。
覆土在脑海里演算了一遍,大概再过三刻便能把祖树靠近这边的次要枝干牵引出来,届时祖树便能自发向外伸张,不需再借力。沉珂一直觉得覆土是个莽撞激进的人,但实际上,这只是她表现自我的习惯,在执行任务时,她依旧是以完成任务为第一要义。
越是接近任务完成,她越是谨慎,进入最后三刻计时后,她全神贯注,是使出了自己的全部力量,不做任何保留。便是紫黑色的气息与金色威严的气息交织闪烁,高速释放虚空气息。
一阵风吹来,祖树繁茂的枝叶摇曳不停,发出簌簌的声响。
起初覆土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她惊异道,“虚空里吹来风?虚空里怎么可能吹风出来?”就算是虚空风暴也是离开虚空后才能形成的。
不对?
覆土忽然感觉到一种灵魂上的震威感。她正准备以尊古龙像去抵抗时,却发现尊古龙像颤抖着,根本无法听从她的指挥。
尊古龙像在害怕!这尊远古神兽的虚影在害怕!
怎么会?尊古龙像就算只剩虚影,力量不强,但它的生命等级可是最接近荒芜生物的!怎么会害怕,就算是荒芜生物它也不会害怕到颤抖啊!
覆土最大的依靠还未见到敌人便败下阵来,仅仅是气息就让它败下阵来……她一时之间失去了分寸,再也不做任何思考,直接向上宁云宫发起绝境的命格求助,以命格直接点亮云宫的显命灯,这是最快的求助方式。但,很可惜,她的命格求助刚发起,就直接被打散了。
“是谁!”
忽然,一股巨力直接将她钳住,随后,她感觉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她的喉咙,十分怪异的力量瞬间封印了她的经脉、紫府、命门以及天宫。她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抗,便失去了反抗之力。
一孑人影从虚空中走出来。
那人气息普通寻常,甚至说没有什么气息。
但脸,覆土认得,就是之前被她秒杀的那个人。
“……”覆土无法发出一点声音来,眉目狰狞。
东宫白薇来到她身前,语气平淡,“通天建木不是这么牵引的。看你那么费力,我干脆帮你一下吧。”
说完,她伸出右手,然后,在空中凝聚出一只金色巨手,巨手直接抓住祖树露出来的树枝,然后做出拉扯的姿势。她伸出的右手再轻轻一挥,顿时,东土岭南之地的上空出现数不清密密麻麻的黑色裂缝。
覆土惊骇地望着天空,发出喑哑的吼声,“……”
那些黑色裂缝相互连接,然后天空便寸寸崩裂,遮天蔽日的树冠簌簌冲了出来,刹那之间,占据了整个岭南的上空,没有留下一点空隙。初冬的这场风雪还没来得及在地上停下,便被阻断在空中。
阴影遮盖的东土整个岭南。
养龙山脉南部、洛河南段、叠云国、整条周连山脉、连沧国、花间国、庆安国、前角内陆海、羯须国全部被巨大树冠遮蔽。这些地方的大雪,一下子就停了,所有人朝天上望去,只能看到一团阴影,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天一下子就黑了。
覆土震撼了。现在祖树的浮现程度本来是守林人预期二十年后才会实现的,而且还得借助祖树自身的伸张程度。她完全无法想象,居然有人能瞬间扯出来,扯!
这还是之前那个人吗?
不,一定不是!之前那个人就算全部力量都使出来,也不可能做到如此!不可能!
她,到底是谁!
覆土忘记了挣扎,只是恍惚地看着东宫白薇。
远处的沉珂也陷在震撼之中久久不能自拔,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要做些什么。
甄云韶亦是如此,呆呆地望着天上。因为树叶太过繁茂的缘故,她并没能见到白薇,还以为这祖树瞬间遮天蔽日的杰作源自守林人。
“这,这也太夸张了吧!”
甄云韶忽然就发现,这个世界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太魔幻了。
“你要是见过建木的本体,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
“这……只是一部分?”甄云韶瞪大眼问。
叶抚点头,“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我说过吗,建木盘踞在整个世界。”
“有天下那么大?”
“差一点点。”
甄云韶感觉脑海受到冲击,晃悠悠地差点没站稳。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她会以为这是不入流的小说家写出来吸引关注的。
“太太太……离谱了!”
叶抚笑道,“所以啊,我才说这是大世纪的开篇之作。”
“这还只是开篇……”甄云韶已经无法想象之后还会发生什么了。“天下要乱了……”这是她唯一能发出的感叹。
叶抚摇头,“暂时还不会。”
甄云韶问,“为什么?这还不够乱吗?”
“这顶多算个奇观。真正要天下乱,得有个触及大人物们利益的存在。”
甄云韶皱起眉,“末人?”
“末人会是,但不会是第一个。”
“第一个是谁?”
叶抚没有直接回答,反问,“你觉得东土跟西域隔了多远?”
“两片大海域,一个中州。”
“错,只隔了一片海。”
“嗯?”
“是不是从来没想过东土的东边是什么?”
甄云韶迷茫地看了看更东边,“乱海吧。听说那里是世界尽头,有禁制,无法通过。”
“但现在我要告诉你,禁制的后面就是西域。”
甄云韶微微张着嘴,“天下,是环形的?”
“不,是球体。”
“可是书上——”
“天下可不在书上。”
“但如果真的是,不可能这么久没人发现啊!”
“能发现的都是有能力随意前往天下每一处的,你觉那些人会特意给你说,天下是个球吗?”
叶抚呼出口气。说到底,还是这座天下太大了,规则太过强盛了,以至于人们几乎无法观测到天下是球体的现象,要直接从空中观测又根本不可能,因为天下太大了,需要身临遥远虚空才能,而进入虚空后因为规则限制又根本无法观测到天下。这就导致,除了那些大圣人,根本没人会知道这个事实。
如果,这座天下只有地球那么大,也不被规则束缚。大概一个小小的金丹修士都能在一天之内发现这个事实。
甄云韶脑子迷糊了,一天接受了太多夸张颠覆世界观的东西。她忽然就怀疑叶抚其实是个神棍,在骗她。“等会儿,别说了,我脑子迷糊了。”
叶抚笑了笑。
甄云韶捋了捋,“可是,为什么又突然提起西域呢?”
“没什么,你就当我给你普及了一点常识吧。”
“这可不是常识!”甄云韶咬着牙,“绝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怎么能叫常识!”
叶抚笑笑没多说什么。
繁茂的树枝之间,东宫白薇对覆土说,“可惜你不是大圣人。如果是的话,要解决你还得费点劲儿。可惜,你只是一个圣人。”
她伸出右手食指,指尖轻轻一点,覆土眉心便破开一个洞,没有血从里面流出来,流出来的是灵气、道意、神通、气运、意识……覆土的一切,从她眉心的那个小洞倾泻出来,逸散在空中,化作建木的养料。
最后,覆土的血肉之躯,支离破碎,飞沙消散。
从始至终,东宫白薇没让覆土说一句话。
远处,沉珂什么都没看到,只是忽然间就意识到,覆土死了,死得很彻底。那一瞬间,他如坠冰窖,寒冷逼心。他仓惶逃窜,没有任何保留,使出权力,逃命。
东宫白薇没有去追杀他,她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杀死覆土,只是因为覆土想杀死她。
东宫白薇看着雕琢气凝聚的光球,眉目平和。
就让你当树冠下的太阳吧。她挥手,为光球注入更庞大的雕琢气,光球便更加亮了,亮得刺眼。随后,她牵引着光球,将它放到东土这树挂遮盖的地域正上空。
再然后,东宫白薇赋予它昼明夜尽的规则,赋予它“照亮黑夜,指引末人”的使命。
于是乎,被阴影覆盖的东土南地,迎来了太阳。
一个用雕琢气凝聚而成的太阳,光芒泽及之地,皆是机缘。
黑石城里,叶抚望着那个太阳,在心底里呢喃,“你还真是狠啊,巴不得这里血流成河。”
在他望着太阳时,繁盛的树枝指尖,东宫白薇望着他。
片刻后,他们目光交织。
随后,他脑海里响起一句话,“是我的,我要带走。”
“雪衣会跟你闹脾气。”
“我会说你又出门了,反正你本来就是这样。”
叶抚笑了笑,“你真绝情。”
一旁的甄云韶不明就里,“突然的,笑什么?”
叶抚摇头没有解释。
“叶抚,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放心去做。”
“即便你觉得是错的,也不会阻止我?”
“不会的,东宫。”
“叫我白薇。”
“好的,白薇。”
“我要走了。”
“地窖里的酒,要保存好啊。”
“嗯。”
“那,再见。”
“白薇还是白薇,也还是。”
“你变得更含蓄了。”
“……”
“不对甄云韶说些什么吗?”
“我对她的承诺不会失效。”
“那,好吧。”
“再见。”
话语刚落,叶抚便感觉脚底传来一阵震动。他回首望去,目光穿透街道房屋,落在那曲径通幽处,那里,只有曲径,不再有了。
叶抚深吸一口气,对甄云韶说,“一切都结束了。”
“啊?”
甄云韶什么都没看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叶抚一步迈出,顿时,笼罩在黑石城周围的一切,尽数消散。
树冠下的太阳照进来,这里一切都明亮起来。
接着,叶抚将一众砍树人遣散,然后把黑石城安然送到陆地上,送到东土极南,不被建木遮蔽,不受树冠下的太阳照耀,化作海边一座不起眼的小城。黑石城地下原本被虚空风暴搅出来的大坑,也逐渐被涌过来的断桥河河水灌满。河水遮盖了一切痕迹,使得这里看上去那么正常,好似从里没有什么小城。
从此以后,黑石城只是黑石城,不再是大人物们博弈后的一副残局。
甄云韶一颗浪迹江湖的心再次燃烧起来,同叶抚做了别,便以梦为马,一头冲进江湖。
叶抚在黑石城吃了最后一顿火锅,同依旧选择安居这里的食铁兽告了别,也就离去了。
“一下子就没了容身之处,不如也像甄云韶那样,浪迹江湖吧。”
这一次,叶抚不再是先生,而是一个江湖浪人。
……
里,先前被强制入睡的叶雪衣,带着懒气,哈哈醒来。
她迷迷糊糊地穿上衣服,踢踏着鞋子,出了房间,一眼便看到坐在院子里,悠然弹琴的东宫白薇。
“好听诶……”叶雪衣渐渐回神。
东宫白薇回头看着她,笑问:“是不是比之前好听?”
“嗯,虽然我说不上哪里好听,但肯定是更好听了。”叶雪衣揉了揉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问:“叶抚呢?我要他给我梳头。”
“他走了。”
叶雪衣愣住,一动不动地看着东宫白薇。然后,她狐疑道,“你肯定是骗我的,白薇,我可不会上当了。”
“真的。”
叶雪衣大叫道:“不可能!他都没跟我说!”
她一边大叫着,一边跑过去,打开远门,外面的一切没有任何变化。她看着曲径,转过细声问,“他真的走了吗?”
“嗯。不过,他会回来的。”
“什……什么时候?”叶雪衣努力憋住不哭。
“不会很久的。”
叶雪衣憋不住了,一头埋进东宫白薇怀里,抽泣道,“我还想吃酸辣粉啊!酸辣粉啊!”
东宫白薇慈爱地抚着叶雪衣的背,“我也想吃呢。”她温柔地安抚着。
忽然,一张纸悠扬地飘落到她的面前。
她接过来一看,上面赫然写着——
酸辣粉的做法。
看了许久,她莞尔一笑。
……
巨树遮天蔽日这天,树冠下升起太阳这天,一对年轻人从北到南来,进了君安府。
之后,他们盖了一栋楼,唤作——
山水楼。
第四百三十八章 山水楼之初(下)
北国风光依旧,自上边陇北雪山“千里冰万里雪”之景,白色一直蔓延到神秀湖下面的荒原。兴许是荒原那处地太过邪门,风雪也不愿降临。
大潮后破碎的神秀湖,修缮至今,也恢复了本来的样子,依旧神气,依旧是东土最为强大的地方,甚至现在有了个被熟知的“大圣人战斗之地”的身份加持,比以前更加繁盛了,数不清的人来这里常驻,只为可能残存在这里的大圣人之意,若是运气好,得一份意,便是莫大的机缘,从此修仙一途可谓平步青云。
神秀湖也依旧是家族割据的地方,上一次大潮的洗礼不仅没有打破原本的格局,反而因为最后祭命司与巫告“借天”的“恩泽”变得更为强盛,家族之间也因为共患难,已经稀疏的了关系重回密切。秉着一股向上,不断攀登的势头,现在的神秀湖不可谓不朝气蓬勃,又有着莫长安为大圣人坐镇于此,引来的地方气运形成了自然的内循环,没什么打搅的话,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神秀湖将以全新的速度发展,一跃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势力。
这样一个遍地是黄金的地方吸引着无数人前往。
白柯湖,神秀湖大家莫家所在之地。这里景色依旧,虽说在神秀湖众多湖泊之中并不算大,也不是灵气最为充裕之地,但风景很好,大雪天里,往湖中看去,雾气丝丝缕缕,不浓厚也不浅薄,印衬着湖中垂钓人、雪鸟点波、绿营天鹅、含水鸭等,恰到好处,临靠陆地的吃水树丛里,依稀能见到有人捧书朗读。
虽说莫家是符道大家,但到底还是一群读书人的家族。
“书”的气息,远望白柯岛上错落有致的房屋建筑时,直观地感受到了。柔和温醇,用来形容人的词,可以毫不违和地用在白柯岛上。
“君雅师姐好!”
岛上,倾斜的安静巷道里,莫家子弟同着来人打招呼。
莫君雅笑着点头回应,身位莫家这一代的领军人物,她有着包容一切的亲和里。
“君雅师姐穿得这么好看,是要去百家城吗?”一个小男孩笑嘻嘻地看着莫君雅。
“小游儿又想让我带桃酥了吗?”莫君雅抚弄着小男孩儿的额头。
“嗯嗯嗯!”小男孩儿满眼都是欢喜之意。
“哎呀,很可惜呢,师姐今天不去城里。”
小男孩儿有些失落。
莫君雅蹲下来,笑着说,“别难过哦,下次姐姐给你带两份怎么样?”
小男孩儿眼睛又点满光,直点头,“师姐要说话算数!”
“当然啦,师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小男孩呜耶地叫了一声,欢快地跑开了,“师——姐——一——定——要——记——得——哦——”
莫君雅笑出了声,她很喜欢小孩子身上无限的活力与生机,蹲在原地看着小男孩儿远去。
“今天也很开心呢。”在她身后传来一道温柔绵和的声音。
莫君雅连忙站起来转身看去,“鸢尾姐,怎么这么早,我还说去接你呢。”
第五鸢尾微微翘起嘴角,“我又不是小孩子,才不需要君雅师姐去接呢。”
莫君雅羞得红了脸,抓住第五鸢尾双手,晃悠悠道:“哎呀,鸢尾姐就不要对我使坏了。”
第五鸢尾看着莫君雅,眼里满是宠爱,细声道,“以前还是个粘人的小坏蛋,不知不觉间都是可靠的大师姐了。”
莫君雅贴在第五鸢尾身边,笑着说,“鸢尾姐要是舍不得,我现在也可以粘在你身边的嘛。”
第五鸢尾目光深沉清幽,她相貌本就充满了迷人的亲和力,眼神的深邃让她魅力更加独特。莫君雅贴在第五鸢尾身边,像小时候以后,依旧感到安宁祥和。
“那可不行哦,小君雅现在是大人了。”
莫君雅不服气地说,“在鸢尾姐面前,我就感觉我是小孩子。”
“不要撒娇了,让人看见,大师姐的形象可就崩塌了。”
莫君雅这才不舍地放开,随后嘀咕道,“鸢尾姐果然是个让人无法自拔的毒药。待在鸢尾姐身边,会上瘾的。”
“这么说我,我可会伤心的。”
“开玩笑啦!”
莫君雅一改平日里的稳重和可靠,变得好玩活泼。她双手捏着,背在身后,走在前面,一步一步,踢踏着雪地,“走吧,鸢尾姐,我带你去周周那里。”
提到周周,第五鸢尾莫名地有些紧张,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蔷薇她这次肯不肯见我,第四次了……唉。”
前三次,她都被据于门外。
“哼,这次我怎么说也要让你们姐妹相见。”
“如果她真的那么讨厌我,还是不要吧。”
“鸢尾姐,你就是太顾虑她了。实际上啊,根据我的观察,周周根本不是讨厌你,她只是在逃避而已。”
“可她以前明明说了讨厌我。”第五鸢尾蹙眉。
莫君雅转过身,无奈地说:“鸢尾姐,做什么事你都游刃有余,怎么唯独周周这件事,这么放不开呢。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吗?还是说,你是太过在意她了,反而放不开。”
第五鸢尾一脸苦楚,“我不知道。以前我还亲自去南边叠云国找过她,但那个时候她说一辈子也不想见到我。”
莫君雅摇头,“怎么会呢。我跟周周聊过好几次,她根本没有讨厌你。”她重新转过身,便走边说,“周周啊,是个很要强的人,我想,她大概只是觉得待在你身边,会被你保护一辈子,会觉得外人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你身上,所以才选择离开吧。但同时,她又是个不擅长表达自己情感的人,没法跟你说开,所以才选择用那么极端的方式吧。”
“是这样吗?”
“鸢尾姐你就是太在意了,所以才发觉不了。”莫君雅酸溜溜地说,“唉,我也想被鸢尾姐这么在意的。”
“蔷薇她要是真的这么想,就好了。”第五鸢尾依旧蹙着眉,无法释然,“她现在本事不小,也能独当一面了,为什么还是不肯回第五家呢?”
“回第五家,对她而言,大概是一种束缚吧。”莫君雅说着,情绪低落起来,“像芊芊那样,芊芊当初离开莫家,不就是觉得我在束缚她吗。”
第五鸢尾笑道,“你自己还不是一样,自家妹妹理不清楚。”
莫君雅哼哼地说,“我可和鸢尾姐不一样,芊芊只是在闭关没出来,她要是出关了,我马上就可以跟她敞开心扉聊天。”
“真的吗?”第五鸢尾调笑道。
莫君雅一下子就不太自信了,“哼,反正我不会像鸢尾姐一样畏手畏脚。”
“你这么说我太过分了。”
“才没有过分,鸢尾姐就是这样的!别人都看出来了,就你看不出来!”说完,莫君雅不等第五鸢尾反驳,加快速度,向前跑去,边跑边笑着说,“鸢尾姐快点!”
第五鸢尾拢了拢雪批,望着莫君雅活泼的背影,笑出了声。
莫君雅在第五鸢尾面前,一直都是活泼爱撒娇的妹妹。这是莫君雅的独特之处,亦是第五鸢尾的独特之处。
她们穿过倾斜的巷道,来到一间大门紧闭的院子。
莫君雅当前,敲响了门。
“是谁?”门里传来有些冷淡的女声。
第五鸢尾下意识地抖了抖,莫君雅握住她的手,给她以心安。
“周周是我。”
“君雅姐啊,马上。”
随后,门内传来脚步声,脚步声越近,第五鸢尾越紧张。
嘎吱——
门一下子开了。
莫君雅笑着打招呼,“早上好,小周周。”她上前,捏了捏第五蔷薇的脸。
“君雅姐不要这样。”
第五蔷薇个子偏小,整个人被莫君雅挡住了。
莫君雅忽然捂住第五蔷薇的眼睛,问:“猜猜谁来了?”
“谁啊,芊芊出关了吗?还是经年哥他们来了?”
“芊芊还没出关,你那几个哥哥上次受了刺激,现在忙着修炼,哪里都不肯去呢。”
“那是谁?”
莫君雅冲第五鸢尾眨了眨眼,示意她走前来。第五鸢尾紧张兮兮的,刚见到第五蔷薇差点奔逃了,她小心翼翼地走前来。
莫君雅随后松开手,第五蔷薇顺势睁开眼看去。
第五鸢尾僵硬地笑道,“好久不见啊,蔷薇。”
第五蔷薇的神情一下子就冷淡下来。第五鸢尾以为妹妹会立马生气地让她离开,但第五蔷薇只是不咸不淡地偏过头,“好久不见。”
这一刻,第五鸢尾幸福得几乎要哭出来。
莫君雅瞧着第五鸢尾这副样子,在心里疾呼没出息没出息。“进去说,进去说。”她连忙打圆场,顺口问第五蔷薇,“周周,何依依那小子怎么样了?”
“病怏怏的,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第五蔷薇咬牙道,“我天天伺候他,他还有事没事就生我气,我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
第五鸢尾听着,以为第五蔷薇受了欺负,气势一下子就上来了,“他人在哪,我去教训他!”
莫君雅见第五鸢尾急了,连忙拉住她,“别别别,冷静点。”
第五蔷薇一下子黑了脸,咬牙看着第五鸢尾说,“你总是这样!”
说完,大步离开了。
第五鸢尾顿住了,随后又是一脸苦楚,问:“我是不是又惹她生气了?”
莫君雅无奈道,“唉,我的鸢尾姐啊,你是个笨蛋吗。”
“我果然不行。”第五鸢尾自怨自艾起来。
莫君雅摇摇头,拉着第五鸢尾向内屋走去,“待会儿见我眼神行事。”
“啊?”
“别啊了,还想不想讨妹妹开心啦!”
她们一进屋,立马闻到一股浓郁的药香味儿。
龙尾草、琉璃签、乌雨木……
第五鸢尾一下子识别出了好几道药材,但有一样她识别不出,气息很缥缈。
她朝里面的阳台看去,见着那里有一个坐在木质轮椅上的年轻男子。他望着外面的白柯湖,一动不动,即便睁着眼,也像是在沉眠。
莫君雅叫道,“何依依!”
何依依转过头来,面色很苍白,没有一点血色,眼神也没有神采。他干枯地笑道:“君雅姐来了。”随后,他看着旁边的第五鸢尾,略微想了想,然后笑问:“这位是鸢尾姐吧。”
第一次见面就叫得这么亲切……第五鸢尾想着,觉得这个人挺不错的啊,气息也很平和,哪里像第五蔷薇形容得那么奇怪。她笑着打招呼,“你好。”
“我叫何依依,一介书生。”
说着,何依依自己摇动轮椅,向她们驶来。
第五蔷薇从二楼下来,默不作声地走到何依依背后,推动他向前。这好似成了她的习惯,做起来很自然。
她将何依依推过来后,一个人坐到角落里,不说话,也没有什么神情。
第五鸢尾时不时看她一眼,但不敢看久了,生怕被发现。
“身体怎么样?”莫君雅问。
何依依说,“还是那样,这双腿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不要灰心,老祖说了,你的伤很特殊,但并不是无法解。”莫君雅安慰道。
“这是怎么了?”第五鸢尾问。
何依依说,“以前太过自大了,强行念了《朝巳》祭祠,就落了一身伤。”
第五鸢尾看了看,发现何依依身体里一点灵气都没有,文气浓厚。她有些惊讶,一个任何修炼气息的人居然能念《朝巳》,念完后还能活着。
“很了不起啊。”
何依依苦笑摇头,“哪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一厢情愿。”
第五鸢尾猜想到何依依大抵有什么难过往事,便没有就此多说什么。她改口问,“你的药方是谁配的?”
“我自己。”
第五鸢尾愣了愣,“你还是医师?”
何依依摇摇头,“我只是感觉该那么做。长安先生也说了,适合我的只有我自己清楚。”
“长安先生?”
莫君雅解释道,“老祖是他现在的授课先生。”
第五鸢尾不由得对何依依身份感到好奇,居然能让大圣人亲自授课。她又问,“你的药方里有一位药,气息缥缈游离,无神无韵,无灵无源,那是什么?”问完,她又补充道,“不方便的话就算了,我只是有些好奇。”
“没什么不方便的。”何依依说,“那是我自己画的一味药。”
“画的?”第五鸢尾有些懵。
“我给它取名含墨。”
“含墨……”虽然第五鸢尾没能理解何依依的意思,但还是选择点到即止。
第五鸢尾看了看角落里的第五蔷薇,小声问:“一直都是蔷薇在照顾你吗?”
何依依无奈叹了口气,“她本不该一直呆在我身边的,是我耽搁了她。”
第五鸢尾皱了皱眉,她没觉得何依依像是个乱发脾气的人。
“别误会,这只是我的任务。等你伤好了,我自然会离开。”第五蔷薇在角落里出声,说完后就别过头,不看这边。
这……
第五鸢尾感觉他们之间有很多秘密,想知道,但又不敢随便问,生怕惹到妹妹生气。
莫君雅在一旁开口,“周周,过来!”
“干嘛。”
“真的是,一天天板着个脸。”莫君雅边说着,边走到角落,硬是把第五蔷薇拉了过来。
第五蔷薇到了第五鸢尾面前,便别过头,不肯看她。
莫君雅将她脑袋掰正,“好好一姑娘,不要歪头斜脸的。”
随后,莫君雅冲着第五鸢尾使了个眼色。
第五鸢尾一下子慌乱起来,不过她马上让自己镇定下来,笑着对第五蔷薇说,“蔷薇,好几不见。”
“你说过了。”第五蔷薇细声道。
“啊,的确是好久不见了嘛。”
“现在见了。”
“……以前,是姐姐……”
第五蔷薇摇头,“你没做错什么,是我自己任性。”
“这么些年都不肯回来,肯定是我哪里做的不对。”第五鸢尾自责道。
第五蔷薇认真地看着她,“我说了,你没有做错什么。”
“那为什么不肯回来?”
“为什么我一定要待在神秀湖?”
第五鸢尾无从回答。
姐妹间的气氛一下子僵了起来。
莫君雅及时打圆场,“哎呀,就不要提以前了,好好说个话嘛。”
“没什么说的。”第五蔷薇开口。
第五鸢尾蹙起眉,有些难过。她还有很多想要同妹妹讲。
“第五周周,你不是很多话想对你姐姐说吗?怎么见着面又说不出来了?怕了?”何依依忽然开口,语气锋利。
第五蔷薇眼睛一颤,看着何依依咬牙切齿,“何依依,你混蛋!”
“哼,你就是要面子。别当我不知道,每次月圆之夜,你都一个人盯着月亮看许久。”何依依不依不饶,“好几次一个人出门,你以为我不知道?肯定是去第五家了,只是拉不下来脸进去罢了。”
第五蔷薇恨得牙痒痒,却偏偏无法反驳。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何依依就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甚至会猜到她要做什么。这让她很气,恨不得一巴掌打死他。
莫君雅在一旁惊了,看着何依依,眼里满是赞叹,好小子,一言两语就揭穿了别人,说话也不留退路。
何依依继续道,“你姐姐来了四次,前三次你都不愿见她,别当我没看见你姐姐离开后你那纠结的眼神。”忽然,他的语气不再尖锐,变得柔和起来,“第五周周,听我的,别留遗憾。”
第五蔷薇脸憋得通红,最后,她狠狠地踢了何依依轮椅一脚,跑去二楼了。
“蔷薇!”第五鸢尾在后面喊了一声,第五蔷薇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怎么办?怎么办?”第五鸢尾手足无措,连忙问莫君雅。
莫君雅笑道,“鸢尾姐,你还看不出来吗?周周那丫头根本就是害羞了。”
“啊?”
“这得多谢何依依这小子。”莫君雅拍着何依依肩膀说,“小家伙,有点本事啊,我还以为你是个书呆子呢。”
何依依无奈道,“君雅姐,我又不是小孩子。”
“到底怎么了?”
平日里聪慧的第五鸢尾,这个时候,迷糊得跟局外人似的。
何依依说,“鸢尾姐你放心吧,第五周周真的没有生你气,你也不必多想,相信我。”随后,他示意第五鸢尾靠近他。第五鸢尾来到他身边蹲下,他贴在第五鸢尾耳边小声说,“不出三天,她一定会主动去找你的。”
第五鸢尾神情很认真,也小声问:“真的?”
“真的。不过到时候你一定不要向她道歉,也不要说什么会一直照顾她之类的话。”
“嗯嗯,好的。”
第五鸢尾难得期待起来。
待到他们说完后,一旁的莫君雅“翻脸”了,踢了踢何依依的轮椅,“好小子,贴那么近是想占我鸢尾姐的便宜吗?”
何依依笑道,“君雅姐,凭空吃醋不可取哦。”
莫君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真是个混球。”
第五鸢尾在一旁,满心想着第五蔷薇的事,哪里顾得上莫君雅二人拿她开玩笑。
之后,三人又聊了一些其他的,何依依请教了一些问题。第五鸢尾也或多或少了解了一些关于第五蔷薇近段时间以来的事,莫君雅黏着第五鸢尾不放,好好地享受了一把做妹妹的感觉。
直到中午,她们才离去。
整间屋子安静下来后,何依依冲着二楼喊道,“她们走了。”
二楼没做回应。他便笑着重新滑动轮椅,到了阳台,看向白柯湖,看着看着,又出了神。
过了一会儿,何依依身边起了一阵微风。他回过神来,笑道:“老师你来了。”
莫长安还是那副模样,只是性格上,不再像以前那般活跃。他沉吟一声,问:“感觉如何了?”
“我想,应该能拿起那本《春秋卷》。”
“那,你要接下吗?”
何依依笑道,“在这神秀湖半载,总还是听闻过陆修文前辈事迹,每每念及,只觉敬仰,想着,若是有一天自己能承下他的意志,当是一种无上的荣誉。”
“他只是历史观测者,但你承下了,便不只是历史观测者,还是记录者,以及最后的赞歌也将由你抒写。这是很艰巨的任务,艰巨到如今天下已经找不到人来做了。”莫长安站在何依依身边,幽幽吐气。
“如果只有我能承担,那就让我来吧。”何依依声音轻飘飘的,但是语气格外坚定。
莫长安问,“做好准备了?”
“嗯。”
“不会后悔?”
“嗯。”
莫长安呼出口气,手轻轻一挥,一抹色彩在何依依眉心浮现,随后隐入其中:
“今日起,你便是历史观测者,是漫漫时间长河里的描摹之人,是时代的赞歌抒写之人。”
一种无法言说的神机笼罩着何依依,这如同天授,又如命运的羁绊。
何依依坐直了,举起食指和中指,并在眉心,闭上眼,宣告:
“岁月更生,我从今日开始守望历史长河,至死方休。我将成为历史的观测者,监视历史长河里的每一个过客。我将成为历史的记录者,记录历史长河里的每一个史诗。我将是时代的赞颂者,抒写历史长河里的每一道赞歌。”
宣告完毕,他眉心色彩再次闪烁光芒。随后,他感觉到脑海之中多了两样东西,一本书,一支笔。
莫长安眼中满是说不出的感概,“好啊,好,好啊……”他叹了口气,拍了拍何依依肩膀,“你不会只有一个老师的,就让我成为你成长之路上的过客吧。”
何依依低声道,“叶先生也同我这么说过。”
“叶先生说得没错。你要吃百家饭长大,要学习的不只是儒家的文化,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去了解。”
“这就是历史长河的守望之人吗?”
“是啊,这就是守望之人。”
何依依笑了笑,“我曾看到一个有趣的故事。说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有人照料。”
莫长安虚着眼眺望远空,“说不定真的有那样的人。”
“很想见识一下呢,照料星辰之人。”
“说不定你已经见过了。”莫长安忽然笑了起来,他拍了三下何依依的肩膀,“我已经没什么能教你的了,就到此为止吧。”
“老师永远是我的老师。”
莫长安摇摇头,“好了,那些话大可不必。我只希望,你能一直撑着读书人的脊梁。”
“感谢老师教导。”
莫长安摆摆手,“我走了,想我了也不要来看我,也不必给我写信。希望你我师生再见之时,是注定好的那一天。”
说完,他没等何依依说告别之话,迈步离去。
“老师……”何依依幽幽道,“再见。”
他低着头,像是在看自己足尖。
沉默着,不出声响。
这样,过去一会儿,他背后响起第五蔷薇的声音,“要回去了?”
“嗯。”
“多久走?”
何依依回过头,笑道,“你做好准备了,就走。”
“那就明天吧。”
“好。”
第五蔷薇转身,迈开几步后,背对着何依依说,“等你伤好了,我就离开。”
“嗯,我不会阻拦。”
“你有很多心事,我希望回去后你能找人说说。兴许那样,会对疗伤有帮助。”
“你,可以吗?”
“我,不可以。”第五蔷薇说完,大步离去。
直至傍晚时分,第五蔷薇才回来。
何依依正在感受脑海之中的书和笔,见她回来后,问:“想做的事都做完了?”
第五蔷薇没有回答,自顾说自己的,“我从范家请了一副阵法,到时候回到君安府,参照这副阵法建一栋楼,你在里面读书,对伤势有帮助,或许读书也更通透。”
“谢谢你。”何依依笑着说。
第五蔷薇面不改色,依旧冷淡,“我只希望你快点好,那样我能早点解脱。”
“幸苦了。”
第五蔷薇皱了皱眉,“你最好别对我这么温柔。”
“要我凶你?”
“我很讨厌这样。”
何依依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第五蔷薇不想多留,迈步准备上二楼。
何依依看着她背影说,“就叫山水楼吧。”
第五蔷薇顿了顿,没理他,上了二楼。
平日里,他们便是这样,一个在二楼,一个在一楼。只有每日熬汤药的时候,第五蔷薇才会下来。至于何依依的饭菜伙食问题,全由一颗辟食丹解决,汤药的味道不错,勉强给他添个味,他差不多半年没有闻到过烟火气了。而内急之事,也全全由神通消化解决了,其余琐事,大都也是别人帮忙料理。总之就是,第五蔷薇一万个不愿意跟何依依相处,不愿意到她自己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不愿意。
何依依望着远处出神,细声念叨,“先生,还是想念你的饭菜啊。”
夜里,入睡的何依依,依稀察觉到第五蔷薇出了门。
他想,兴许是去第五家解决最后的事了。
即便是第五蔷薇,也不想留遗憾吧。
次日,他们备好行装,同风雪一起,遥遥远去。
临行前,几个熟络的人都来送行了,第五鸢尾也在其间。
何依依见着姐妹俩交织的眼神,恰似一切尽在无言中。
他知道,第五蔷薇没有遗憾。
第四百三十九章 山水楼之春(上)
这个冬天,没有下雪。
园林间,一座小角楼上,何瑶凭栏而望。她能看到遮盖了天空的建木树冠,亦能看到那个散发着柔和光芒的雕琢气太阳。近日里,东土南岭这片地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来了很多人,南边的商贸城君安府自然是人满为患。何家是君安府,乃至整个连沧国最大的家族,而她作为何家现在实质上的掌权人,自然是忙碌了起来。
也就只好趁着傍晚,晚饭过后这段时间,休息一会儿。
“瑶主。少爷的楼要竣工了。”贴身侍女怀柔轻轻上楼来,轻声开口。
何瑶眉目露出愁容,像是自语一般说道,“依依回来后不说经历了什么,要我帮他建楼也不知道用来做什么。”
“读书,疗伤吧。”怀柔猜测道。她同何瑶关系亲密,这样猜测并不逾越。
“总感觉……”何瑶顿了顿,她也说不出个什么感觉来,好坏与否无从得知。
“瑶主这段时间劳累过度了。”怀柔说,“应该多休息一下。”
何瑶摇头,“这种程度而已。”
怀柔眉色担忧,“瑶主,何家那么大的产业,你一个人管不过来的,并非每件事都要亲力亲为,毕竟何家上千年基业,形成了自己合理的轨迹。”
何瑶转过头,笑道:“你懂得挺多的。”
“时常听瑶主说起,也只是知晓皮毛而已。”怀柔低头。
“呼——何家还没适应何瑶。”
怀柔不太明白什么意思,但见何瑶摇头,没有再劝说。
“走吧,去看看,山水楼。”
“少爷已经先去了。”
何瑶起身,怀柔便上前,将她长发挽起,腰带系起。她们一前一后,朝着何家大院西北方去了。
几个月前,西北方是通往白玉山的地方,但是也在几个月前,白玉山消失了,那里也就成了一片空地。经过几个月的改造,空地成了何家的附院,移植过来不少花草树木以及造型奇特的山石,还挖了两条水渠,一个湖泊,风景柔和,气氛静谧,很适合休闲居住,但几个月里,这里都没有人入住。
十多天前,何依依从北方回来了,二话不说便请求何瑶帮他修一栋楼。第五蔷薇选址后,选在了这个附院的湖边空地。何瑶是第一次见第五蔷薇,不明白为什么何依依这么信任她,但想来既然是何依依信任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之后,修楼时,第五蔷薇寸步不离,亲自指导工匠如何修筑。
起初,何瑶还会同第五蔷薇聊聊,但几天下去,发现她实在是不喜言谈的人,就作罢了。问起何依依关于她的身份时,何依依也只是笑着回答是他在北边认识的朋友。
其实,最让何瑶惊讶的,还是何依依这大半年来的变化,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虽说如今是落的一身的伤,但明显感觉他成熟不少。简单说来就是不再年少轻狂。何瑶本应为何依依的成长感到高兴,但她总觉得奇怪,她觉得何依依这种变化似乎是在叶先生的影子下变化的。
他变得像是叶先生,但又完全不同。
何瑶也不知道何依依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她想,如果何依依真的能成为叶先生那样的人,肯定是极好,如果他只是一味的想要成为,而无法成为的话……又该怎么办?
思绪万千游离之间,主仆二人,到了附院白玉湖旁。白玉湖的名字是何瑶取的,她想留下这里曾存在过的标志。
那栋楼就立在白玉湖旁,造型并不伟岸,气势也并不磅礴,乍一看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栋楼,甚至没有何家其他楼更值得欣赏。但,传递出了一种十分平和的感觉:这栋楼就应该在这里,这栋楼本来就在这里,这栋楼不是修在这里的,而是在这里生长卡里的。
像是有了生命,像是与周围的湖、未开花的桃树、正要开花的寒梅融为一体了。
何瑶看着这栋楼,浮躁的心缓缓平和,嘴角的弧度变得柔和。
怀柔看着何瑶,心情也变好了。
工匠们正在收拾工具和清扫杂物。何瑶走上前去,负责人便赶着步子跑过来,笑着说:“瑶主,这栋楼差不多完工了。”
何瑶微笑道,“幸苦了。”
“这是我们的职责。”
“怀柔,安排一下,给匠人们准备竣工宴,工钱还有礼金之类的莫要亏待。”
怀柔点头。
负责人喜流于表,“多谢瑶主。”
“这是你们应得的。”
君安府里,每一个工匠屋都想为何家工作,原因无它,回报丰厚。
何瑶遥遥看去,看到了站在外面打量的第五蔷薇,便迈步前去。
第五蔷薇瞧得认真,她是个在意细节的人,不想这栋楼有任何差池。感受到来人后,她回过神望去,见着是何瑶,便点了点头。
“负责人告诉我,楼修好了。”何瑶开口。
第五蔷薇点头,“差不多了,明天就可以主人了。”
“你和依依住吗?”
“嗯,只能他和我。”
“为什么?”
“他要养伤,要读书人,我照顾他。”
何瑶沉默了一下,看着第五蔷薇说,“依依是我的亲人,我很珍视他。他说,你是他的朋友。”
“不,我不是他的朋友。”第五蔷薇看了一眼何瑶,“他伤好后,我会自行离开。”
“这是你的工作?或者说,任务?”
第五蔷薇点头,“这是我的任务。”
“谁给你的?”
第五蔷薇没有说话。
“不方便吗?”
第五蔷薇摇头,“也不是多大的秘密。我有两个任务,分别是不同的人给我的,一是保护他不受伤害,直到我被召回,而是照顾他到伤好。第一个任务是谁给我的我不能告诉你,至于第二个,你们都叫他叶先生。”
“叶先生?”
“对。”
听到这个回答,何瑶对第五蔷薇的提防消减了一大半。当然,不是她信任第五蔷薇,而是信任叶先生。
“如果,依依伤好后,你没有被第一个给你任务的人召回,你岂不是要一直保护他?”
第五蔷薇摇头,“我一定会被召回的,只是,可能是他伤好之前。”
“那,你决定先遵守哪一个?”
第五蔷薇毫不犹豫地回答,“第二个。”她不怕叠云国的皇帝,但是怕叶抚。
何瑶笑了笑,“幸苦你了。”
“这只是我的任务。”
“有什么需要的话,还请告知。”
第五蔷薇摇头,“没有什么需要。”
何瑶笑道,“那可不一定,毕竟,你是女孩子,依依也是成年男人了,多少会有一些不方便的地方。”
第五蔷薇顿了顿,然后点头,“我有需要。”
“请说。”
“我照顾他的范畴只有帮他疗伤,以及辅导他读书修行,饮食、起居等其他方面我一概不管。”
“嗯,还有吗?”
“还有,”她指着楼,“需要给这栋楼上个牌匾。名字就叫,山水楼。”
何瑶看着楼,细声呢喃,“山水楼……”
这里曾经是山,如今靠水,山水楼这个名字,也融入了这里。何瑶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造意如此,她曾经亦是各处留名的天才,不会忽略这些细节。她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何依依自己取的。”
“依依……”
何瑶不知道何依依到底经历了什么,也无法从他那里问出什么来。虽说很想知道,但她选择给何依依留足够的空间,毕竟,姐姐总不能一直管着弟弟。
“好,我这就找人去办。你要亲自监督吗?”
第五蔷薇摇头,“一个牌匾而已,不是主要。”
何瑶点头,“你们什么时候入住?”
“明天。”
“不过个开楼仪式吗?”
“脱离主体的一切形式,都是毫无意义之事。”
何瑶无从反驳,第五蔷薇所说她也认同,只是从小到大,习惯了这种仪式。第五蔷薇给何依依一种很独立,很严谨的感觉,同时她也能感受到其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上位者与世家气息。
这让她不由得去向,哪里有一个名“第五”的世家呢?
在记忆力深挖后,她想起了,自己以前曾去过的神秀湖,有一个第五家。
联系到何依依说他们是从北方回来的。何瑶基本确定,第五蔷薇是北国神秀湖第五家的人。她惊讶于此,也安心于此。第五家的人令她放心,因为她曾认识过一个叫第五鸢尾的人。第五鸢尾曾让她感到世界很美好。
何瑶似在回忆着在与第五鸢尾的过往,语气轻轻地问,“第五鸢尾是你什么人?”
第五蔷薇沉默了一下,“她是我姐姐。”
何瑶笑道,“那,你们年龄差得挺多的。第五鸢尾现在快两百岁了吧。”
“你认识她?”
“嗯,我去过神秀湖,受了她不少照顾。”
“那她应该很喜爱你。”第五蔷薇说,“她对喜爱的人好到了极致,对一般的人向来止步于善意。”
“是吗?我很荣幸。她真的很好。”
第五蔷薇微微仰头看着何瑶,“姐姐喜爱的人一定是值得人喜爱的。”
何瑶笑道,“你很在乎她。”
“……”第五蔷薇转过头,“我只是阐述事实。”
何瑶微笑地看着第五蔷薇侧颜。她觉得这对姐妹完全相反,一个很擅长表达情感,一个很擅长隐藏情感;一个时人际交往的中心,一个是人际交往的边缘。她想,何依依刚认识第五蔷薇时,两人应该有过不少争执。
不过,她相信,受过第五鸢尾熏陶的人,一定不会坏。
现在,她彻底放心了。总是活在怀疑里,是不自信的表现,而何瑶是一个很自信的人,她会对一个人产生极大的怀疑,也能轻而易举地化解这份怀疑。
“总之,幸苦你了。”
这次,第五蔷薇没有说“这是我的任务”。她愿意对姐姐喜爱的人更亲近一些,相信姐姐信任的人是值得信任的。
“晚上城里要过祝冬节,要一起去逛逛吗?很热闹。”何瑶问。
“算了,我喜欢安静。”
“真的不去吗?来君安府这么久,还没出去走走吧。”何瑶嘴角弯弯。
她在向我表达善意……第五蔷薇感受到了。她不止一次被人表达善意,但她都拒绝了。
这次,她也想拒绝,但……
她看了看何瑶,心想,或许偶尔接受一次,会有新的收获。
“好。”她的接受依旧是不咸不淡的。
何瑶笑了笑,“晚上我来接你。”
“谢……”
“什么?”
“没什么。”
第五蔷薇迈开步伐,走进山水楼,“我要去里面检查一下。”
何瑶看着第五蔷薇娇小的背影,眉头似水。她只觉,眼前风景很好,让人想做一个美梦。
“瑶主——”
忽然,她身后响起怀柔的呼声。
何瑶转身,见怀柔跑来,“怎么了?”
“有人……有人找你!”怀柔喘气道。
“谁找我啊?这么急。”
“他说他是守望者。”
早年间,天下四处游历的何瑶自然知道守望者是什么,他们专门为落星关工作。忽然听到这个称谓,她本已淡然的心一下子浮动起来。
落星关的来信……落星关,只有一个人会给她写信。但她知道,那个人已经不复存在了。
也就是说,这封信或许是绝笔。
一想到这,何瑶心如同被揪住了,阵阵发痛。她极力维护自己的形象,语气幽沉地说:“带我去见他。”
侍奉何瑶多年的怀柔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她的变化,担心问道:“瑶主,你还好吗?”
何瑶笑着摸了摸怀柔的头,“我不一直挺好的吗?”
“你用反问句了……”怀柔低声说。听瑶主说了十多年的话,她很清楚,瑶主说话向来干脆清爽,很少用反问句。
何瑶摇头,“没事的。别担心,走吧。”
“嗯。”
会客楼里,徐夫子闭眼等待着。他知道自己眼睛很特殊,睁开的话,会吓到普通人。
不一会儿,脚步从外面传来。
“久等了。”何瑶走进来。
“你是家主?”
“我不是家主,但我知道,你的信是送给我的。”
徐夫子皱了皱眉。
“落星关会送到何家的信,收信人只会是我。”
“写信人是谁?”徐夫子本着职责发问。
“祈盼山。”
徐夫子眉头顿时松开,“我是守望者徐夫子,这是一封来自落星关的信。本着职责,我有必要告诉你,信是祈盼山本人所写,但寄信人并非他,是温早见代为寄的。”
“代寄……也就是说……”
徐夫子语气低沉,“很遗憾。”
何瑶笑道,“没什么,有心里准备。”
徐夫子将信递给何瑶,“信已送到。”
“幸苦了。”
徐夫子摇头,“我还有一事相求。”
“请问。”
“我从落星关里带了两封信出来,都是温早见交给我的,你这是其中一份。但另一份我找了许久都没找到收信人,所以想问一问你。”徐夫子有些无奈和抱歉。本来,守望者是不应该把两封信擅自联系起来的,但是他是在是没有办法了,在黑石城问了一圈,根本没有谁知道什么,什么叶抚。
“收信人是谁呢?”
“叠云国黑石城,叶抚。”
何瑶顿了顿,“黑石城没有吗?”
“黑石城根本就没有什么,更不要说叶抚了。”
何瑶沉默了一会儿,“人我是认识了,但既然你都找不到,我自然找不到。”
“唉……”徐夫子叹了口气,这个回答在他预料之中,毕竟他身为天行者都找不到,更不用说常人了。
“不过。”何瑶说,“叶抚叶先生的学生在何家闭关修行,想必叶先生届时会再来这里。”
“那他多久会来呢?”
“这就不得而知了。”何瑶说,“或许你可以留个联系,届时叶先生到来,我再通知你。”
“只能这样了。”徐夫子呼出口气,他挥手,一抹青灰色的印记凝结成一个小牌子,“只需要捏碎这个小牌子,我就能收到通知。”
“嗯,我收下了。”
“谢谢你的帮助。”徐夫子点头。
“不,是我要谢前辈你。”
徐夫子摇头,“我得走了。”
“再见。”
徐夫子转身,大步一迈,消失于此。
何瑶捏着信,皱眉望着东方,“……不见了吗?”认识叶抚和秦三月后,她去过黑石城,也拜访了书屋里的白薇,之后黑石城开大幕后就一直没关注过了。
她想了想,问怀柔,“黑石城发生过什么吗?”
怀柔有些惊讶,“啊,我以为瑶主你知道的。”
“怎么了?”
“黑石城原本是隶属于叠云国的,但前段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座城池消失再叠云国的国境内,出现在极南的海边了。现在,叠云国正在跟那里的鱼龙国商讨黑石城的交接管理事宜。”
“交接管理?”
“毕竟那么远嘛,鱼龙国肯定也无法忍受其他国家的城池出现在自己的辖土内。”
何瑶皱起眉,“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瑶主你一定是忙碌过头了。”
何瑶想了想,对怀柔说,“把明天的安排推掉,我们私下去一趟黑石城。”
“啊?”
“别问那么多。”
“好吧。”
怀柔说完,离开了。
何瑶深吸一口气,这才将信拆开:
“瑶,见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完成了我作为守关人的使命,这下,你再也不能说我是个半途而废的人了。瑶,我试着去忘记你,一心修道,但我或许真的没有修道的天赋,也没有忘记一个人的魄力,眼见着就是最后一次出关了,却始终无法释怀。瑶,你其实并非不能再修炼,你自己也清楚,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丢掉了修炼的心,现在我明白了,是我让你失望了,让你对修炼一途失望了。瑶,我知道你并没有爱上我,只是我的死缠烂打让你逐渐习惯有我存在的生活,但我早已沦陷。瑶,或许我终有一天会让你感动,但现在看来,我等不到了。
瑶,你知道我墨水不多,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就这样吧。
你不喜欢我废话,但我还是想说,瑶,你曾是无数人仰慕的天才,我亦是其中之一,我希望你能在修炼一途上发光发热。”
祈盼山的信一直都是这么质朴,没有优美的文字,只是把他想说的写出来。
何瑶看完后,没有流泪,没有伤心,没有痛苦。因为,她在信里看到了一个乐观向上的祈盼山。她不希望自己以悲痛的姿态去面对最后的他。
看这封信前,她是痛苦的,看完后,反而释然了。
这像是给她最后的解脱,帮她解开了过去束缚她的最后一道枷锁。
她沉默良久,眼中满是温情,最后取纸提笔,写了一封回信:
“你成功感动了我,只是可惜,我决定忘记你。”
短短一句话。何瑶知道这是最好的回信,即便祈盼山无法收到。
何瑶知道,祈盼山不希望她爱上一个死人,忘记他是对他最好的答复。
她将两封信放在一起,点火,烧掉。
在信纸燃成死灰的那一刻,她依稀听到一声释然的轻笑。这或许是她的错觉,或许是同祈盼山那份羁绊使然,不论是哪种结果,总归是她所思所念的终点。
她看了那堆死灰最后一眼,迈开步伐,一步从过往走向未来。
今夜祝冬节上,何瑶久违地笑得很开心。
第四百四十章 山水楼之春(中)
炉火在导热石下烧得很旺,整个屋子被暖意包裹,不看窗外霜冻得泛白的梅树,会以为现在是初秋。
侍女绿菱敲了敲门,“少爷,需要茶水吗?”
“进来吧。”何依依手捏着豪笔,坐得端端正正,字也写得端端正正。
嘎吱——
绿菱提着铜壶走进来,在何依依书桌旁的茶座前停了下来。她刚来何家不久,模样尚幼,年龄也小,对这位有着奇怪魅力的少爷很好奇,悄悄地看了一眼,随后在纹刻有柔和花纹的瓷壶里,加了热茶。
“绿菱。”何依依忽然开口。
绿菱惊了一下,铜壶里的热茶洒落出来一些。她连忙看了一眼何依依,见他没有看过来,立马从腰间取下抹布,将茶座上的茶水擦拭干净。
“绿菱在。”绿菱声音轻轻的,像一只怕人的幼猫。
“你有一个哥哥,对吗?”
“啊……”绿菱以为少爷要吩咐她什么,却是这么个问题,一时没有回答。
何依依转过头,遗憾道:“没有吗。”
绿菱回过神,“有,我有一个哥哥。”
何依依点点头,顿了顿,又问:“他是个书生?”
“嗯,从小就在读书。”
“去年科考,考上了童生?”
绿菱眨眨眼,心想,莫非少爷调查过自己,但为什么要调查自己呢?她有些紧张,“嗯嗯。”
“你的父母把你卖给何家,是为了让你哥哥继续读书?”
绿菱连忙挥手,“不是的,是绿菱自己想要哥哥有钱读书才让父母送我到何家的。”
何依依见着绿菱紧张的样子,笑道,“你很善良。”
绿菱脸热,低下了头,“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何依依转过身,看着书桌上的一张白纸问。
绿菱愣了愣,眼眶一下子红了,“少爷是要赶绿菱走吗?绿菱哪里做得不好,惹到少爷生气了。”
“没有,我只是问一问。”何依依再转过身,轻声说,“我记得你们侍女家丁都有假期,我问问你什么时候回家看看。”
“年……年关吧。”知道不是要赶走自己,绿菱稍微安心一些,但毕竟年幼,情绪控制差点,眼眶依旧是红的。
“这样啊,我以为冻梅节你会回去呢。”何依依看上去有些遗憾。
绿菱虽然不知道何依依为什么问起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原本绿菱是要冻梅节回家一趟的,但是前些时间管家说冻梅节何家会很忙。”
何依依点点头,笑道:“我大意了。”
“什么?”绿菱不理解,这跟大意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你先下去吧。”
绿菱点头,“好的。”说完,她提起铜壶,赶着小步子出去了。
她走后,何依依神情严肃起来,嘀咕道,“对已发生的事追寻问题不大,但推测运行轨迹还有大问题啊。”
他感觉很疲惫,仰躺在轮椅上,手捏着鼻梁。
连时间长河都探寻不到,如何观测里面的事物……唉,这条路走着比读书难多了。何依依一阵感慨,随后他闭上眼,意识沉浸到脑海之中,意识的海洋里,他端坐着,看着一本很大很厚的书,书的每一页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色彩。
而他,便是要去认识和分析每一道色彩。这是他的读书任务,亦是他的修行。
每分析出一道色彩后,他对事物和生命的变化轨迹便敏感一分。以这种敏感,他尝试着去透过表面,寻找隐藏在事物深处的真相。而事物的气息强大程度,又会影响着他的探寻。所以,他能根据绿菱的气息节奏与变化,透过时之书《春秋志》去窥视她过往的关键事件,但对她未来可能遭遇的事却难以窥视,未来相较于过去,气息缥缈游离多了。
虽有这般能力,不过现在的他也只能窥视绿菱这样的普通人,要让他去窥视第五蔷薇那种气息的人,现阶段难如登天。
除了每天必要的事情,他几乎一直坐在这张书桌前,一直研读着脑海中的《春秋志》。不得不说,第五蔷薇从范家求来的阵法很适合辅助读书和疗养。最起码,何依依待在这山水楼里,几乎不会感到任何枯燥与烦闷,终日都如春风拂面,心情自然好。
第五蔷薇像她跟何瑶说的那样,除了辅助疗伤以及帮何依依解惑读书之事外,几乎不会出现。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什么,但需要她的时候,她总是立马出现。
有些时候,何依依费尽心神分析出了《春秋志》里很晦涩的色彩,想要同人畅快倾述时,很想跟第五蔷薇说说话,但每每如此,任凭他如何呼唤,她都不会出现。
何依依望着窗外料峭寒树,不由得去想,是不是好久都没见过第五蔷薇了。
因为现在伤势逐渐有了好转,治疗周期也就变长了,所以常常好些时间过去了都见不到第五蔷薇,以至于何依依经常以为她已经走了。他很显然地发现,自从离开神秀湖,第五蔷薇更加擅长隐蔽自己,并且离他更远了。她似乎在刻意避免着什么。
何依依不能理解,但他想要理解。所以,他废寝忘食地钻研《春秋志》,定下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能捕捉到第五蔷薇的气息。这对他而言很难,毕竟他根本都不知道第五蔷薇的修为有多高。
刚开始住进山水楼,何瑶几乎每天都会来看望,但随着临近年关,何家事务变多,加之她自己重启了修炼,时间于她而言愈发不够用,看望次数也就少了。但她还是坚持每五天至少来一次。
绿菱走后不久,何瑶就来了。
“最近感觉身体如何?”何瑶关切问道。
何依依推动轮子,离开书桌,到窗边去,打开窗户,外面的冷风吹来,撩动帘子,“伤已经十天没有发作过了。”
“你记得很清楚。我以为你一直不出门,会忽略掉时间。”
何依依笑道,“我对时间很敏感。”
“大概吧。”何瑶想了想问,“蔷薇呢?”
何依依摇头,“她只会在我伤势发作时出现,或者说我读书碰到瓶颈。”
“也就是十天没出现过了吧。”
“嗯。”
“很失望吗?”何瑶笑问。
何依依摇头,“倒不是失望,只是我读书总想有个伴友,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挺寂寞的。”
“老实说吧。一个月前,蔷薇跟我说你有心事,需要找个人倾述。”何瑶说,“她让我主动找你谈。但你,似乎不想对我说。”
何依依呵呵一笑,“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何瑶宠爱地看着何依依,“你长大了,跟姐姐聊天风格都变了。”
“这么说,我会害臊的。”
“不管怎么说,这么久过去了,你也不肯跟姐姐说些什么,大概是觉得姐姐不是适合的那个人吧。”
“没有,姐姐误会了。”
何瑶笑着摇头,“不必说这些话,我也不是什么古板迂腐的人。我自己也觉得,心事还是需要跟适合的人说,不然说出来的不真心。”
何依依问,“姐姐有心事吗?”
“之前或许有,但是现在,没有了。”何瑶站起来,冲着何依依眨眨眼,“你会看到一个全新的姐姐的。”
“我很期待。”何依依很开心。他之所以落下一身伤,为的便是他的姐姐。
“我得走了。”
“再多坐会儿吧。姐姐是我唯一的温暖了。”
何瑶指尖轻弹何依依额头,“酸死了。”说完,她迈步离去。临到门口,她又转过身,“对了,居心放冬假了,大概明天就回来。”
“居心啊,不知道她看到我这副样子会怎么想。”
“肯定得哭得惨兮兮的。你可好好安慰她。”
“那肯定,毕竟是我唯一的妹妹。”
“妹妹吗?”何瑶低声嘀咕道。
“什么?”
“没什么。”何瑶笑道,“你可得给你的好妹妹一个‘好’交代。”
何依依狐疑,“真的没什么?”
何瑶轻哼一声,不理会他,摔门而去。
何依依表情古怪,嘀咕道,“干嘛啊这是,门又没得罪你。”
现在何依依心里只有《春秋志》,哪里会费心去想这些。何瑶走后,他立马又投入到废寝忘食的研读之中。
这本承载着厚重历史的书,他要努力读完,并将它继续抒写。
夜晚,沉浸在意识海洋中的何依依忽然感觉心口一阵针刺之痛,顿时睁开眼,望见屋内灯火通明,感见屋内暖意依旧。他全身颤抖起来,身体伤浮出一股淡淡的黑气,黑气之下的皮肤泛出浅紫色。不一会儿,他双瞳便布满血丝,嘴唇开始发黑。耳中是尖锐的《朝巳》祭祠,一句一句刺着他的大脑。席卷全身的痛苦让他几乎要嘶吼出来。
但立马,一抹浅绿不知从哪里飘来,顺着他的眉心,流进身体。
痛苦如潮来,亦如潮退去。
何依依没有因此难过,反而有些开心,因为他知道,第五蔷薇来了。
“十天。”他身后传来第五蔷薇冷淡的声音。
何依依转过身去,已经看到第五蔷薇生起了药炉的火。
“上次间隔是七天。”第五蔷薇认真看着药炉,将一味又一味药材放进去,“下次该是十五天了吧。”
何依依痛苦地咳嗽起来,“应该是吧。”
“《朝巳》之虫,百日而僵。”第五蔷薇以灵气控制火候,“估计两年后,你就能痊愈了。”
“你等得到两年吗?”
“我等你伤好。”
“好吧。”
第五蔷薇看向何依依,“那味药。”
“我马上画。”何依依说。
“你没有提前准备?”
“啊……我忘了。”何依依有些抱歉。
第五蔷薇冷着脸,“你这么不在乎自己的伤势吗?”
“没有没有。我很在乎的。”
“你要是真的在乎,怎么不按照约定好的时间休息?”
何依依心想,原来她一直都在啊,还以为她不在了,所以才读书忘记睡觉,不过,为什么不出来阻止我呢?
“对不起。”
“你该给自己道歉。”第五蔷薇娇小的身体生起气来气势很足,“所有人都希望你早点康复,你自己却折磨自己。”
“我会改的。”何依依尴尬地低下头。
“何依依,我告诉你,我从来不欠你什么。”第五蔷薇咬牙道,“你若真觉得我辛苦,最好配合我快点把伤养好。”
何依依苦笑一声,“我……”
他没说什么,只是叹息一声想,若是以前,这种时候自己肯定会跟她吵一架。但是现在,没有吵架的理由了。
“快画!”
何依依转身,随手取来白纸一张,提笔蘸墨,不一会儿,一朵莲花模样的含墨画好了。随后,他牵动自己的文运,附着在画上,很快,一朵花从画上长了出来。不待何依依去摘取,第五蔷薇直接隔空取来放入药炉中。
等待熬制的过程中,第五蔷薇坐在角落里,闭着眼。
何依依无心看书,开口问:“不在这里的时候,你一直在哪儿?”
“用不着你管。”
“我只是问问。”
“我不想回答。”
“秘密?”
“我只是不想跟你说话。”第五蔷薇直白表示自己态度。
“那么讨厌我吗?”
“对的,很讨厌。”
何依依不能理解,“我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吗?还是说我的性格有很大的缺陷?”
第五蔷薇转过头,“看着就烦。”
“这……”何依依还想着自己改正错误,但听第五蔷薇这么一说,是没希望了。“那真是幸苦你了。”
“不想让我幸苦,你最好按照我说的,好好疗伤。”
“好吧。”何依依无奈。
第五蔷薇起身道药炉前,闻了闻后说:“药好了。”说巴,她挥手掀开盖子,里面的药直接以雾气的形式喷涌出来。并非是常规的液体和固体,是雾态的。便见她挥手,将所有药雾聚拢,然后牵引到何依依面前,顺着他的鼻子钻进去,淌过全身。
随后,何依依感觉身体的痛苦彻底消失了。
“好了。”第五蔷薇简单说了一句,站起来便要离开。
“不多坐一会儿?”
“你还有问题?”
何依依顿了顿,他知道要是说没有问题,那第五蔷薇肯定转身就走。于是,他硬是找了个问题出来,“我很好奇,是否可以通过事物的气息变化轨迹推测出事物的运行轨迹。”
第五蔷薇愣了一下,然后回答:“超纲了。”
“啊?”
“你这根本不是读书的问题。你是想探究世界本质?”第五蔷薇问。
何依依无奈道,“我的修行似乎要我去理解这一点。”
“长安老祖给你的修行?”
“差不多。但这是我的修行方向。”
“这个问题,你该去问姓叶的那位先生。”第五蔷薇提到这个,便回忆起不开心的事。
“我要是知道他在哪儿就好了。”
“那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了。”
第五蔷薇点头,然后又要离去。
何依依再次叫住她,“等等。”
“怎么?”
何依依挠头笑了笑,“我觉得啊,你要是待在我旁边,我伤应该会好的更快。”
第五蔷薇愣住,“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为什么?”
何依依目光躲闪,“大概是……嗯,心情好点吧。”
“但待在你旁边,我会折寿。”
“啊?为什么?”
“因为心情会很差。”
“别啊,我又不是阴物。”
第五蔷薇仔细打量何依依一番,然后认真说,“何依依,我们双方都不要互相打扰,好吗?”
何依依沉默一会儿,“我没想过打扰你。我只是觉得,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为什么我还要被敌视呢?的确,我是惹你生气过,但我觉得,那不也是相互理解的一部分吗?为什么,你会那么讨厌我。”
“跟你待在一起,我会很烦躁,会失去耐心,这对我修行影响很大。虽然我说不出为什么,但希望你能理解。”
“这样啊……”何依依恍惚了一会儿,然后撑起笑说,“那多有打扰,还请见谅。”
第五蔷薇看着何依依的神情,心里忽然有些烦闷,她呼出口气,“我走了。”随后,转身离去。
她走后许久,何依依都处在晃神状态中。
直到绿菱来添晚上会用到的炉火燃料时,他才回过神来。
“何依依啊何依依,你得专心读书,不要尽想着去打扰别人了。”
他在心里这般要求自己。
就这样吧,保持现状,对谁都好。
第四百四十一章 山水楼之春(下)
“何依依!何依依……”
朝气蓬勃的叫声,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将梦中的何依依惊醒。随后,他迅速回过神来,挺身从床上爬起来,他透过窗纸向外面看去,见天色尚昏,这意味着,天上那颗雕琢气太阳光亮还未汇聚。有人专门观测过,那颗突然冒出来的雕琢气太阳的光亮是随着外面天色变化而变化的。
天还很早,甚至还不到侍女起床准备一天的事宜的时候。
以往这个时候,是侍女香兰来帮他着衣洗漱的。但是现在,还不到侍女起床的时间,何依依只得自己用力搬动身体,将下半身转过去,从床上移到就放在床边的轮椅上。这对他一个书生而言,有些费力。
外面,敲门声不停,叫喊声也不停。
“居心小姐!你怎么!”
最后,香兰被惊醒,出来看到了居心。
何依依呼出口气,没再多费力。
“啊,是香兰吗?”
“居心小姐还记得我的名字啊。”
“嘿嘿,记性好。哦对了,何依依是住在里面的吧,我大老远就问到他的气味儿了。”
房间里,何依依愣了愣,在自己身上嗅了嗅。他不明白什么叫“何依依的气味儿”。
“少爷是在里面,但是,可能不太方便。”
“那就好,我还担心里面不是他,还敲门呢。”说罢,居心大力一推,直接将门给推开。
灯光昏暗的房间里,顺着光,何依依看到居心。她变化了不少,将头发散了下来,脸蛋也瘦了一些,变得比之前更加温婉了,眉宇间的活力不减,看上去依旧那么又精神。
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妹也长大了啊……何依依心里感叹着,然后笑着说:“居心,好久不见。”
“何依依?”居心看不清何依依的脸,她只是感觉这个语气不太像是以前的何依依会发出来的。
“是我,不认识了?”
香兰越过居心,将屋子里的灯点亮。居心这才看清楚了何依依的脸。是他,他是何依依,但似乎又有些不一样。
“哎,好久不见。”居心见着何依依只穿着单薄的睡衣,便没走进去。
香兰习惯性地走到何依依面前,开始帮他穿衣服。
居心顿了顿,然后质疑道,“啊何依依,你以前从来不侍女接近你的!”
何依依无奈地笑了笑,“没办法啊。”
“怎么了?”
何依依拍了拍自己大腿,“受了点上,腿脚不利索了。”
“啊?”居心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直到香兰将何依依搀扶到轮椅上,居心心里忽然“咚咚”作响。
他腿怎么了?
居心不知道何依依发生了什么,即便何依依受伤濒死那天,她也在何家,但她就是不知道。一直以为,何依依只是去了遥远的北方读书。
在香兰将何依依收拾好了,离开这里去准备洗漱用具后,居心依旧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她神情有些恍惚,似乎不敢走进去。
“怎么了?进来啊。”
“何依依,你还好吗?”居心手紧紧捏着门框。
“挺好的,这样子都大半年了,习惯了。”
“他们说你去北边读书了。”居心咬着牙,眼眶开始泛红。
“是啊,是去读书了,顺便疗伤。”
居心顺着门框蹲了下来,她忽然觉得肚子很痛,一手捂着肚子,一边别过头书,“我以为你只是去读书。我都不知道,不知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她语气不稳,但她尽量保持稳定。“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好好的,我以为还跟以前一样,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你什么都没做错。”何依依推着轮椅,缓缓向着居心移去。
“我以为你跟以前一样,我才跟以前一样。”居心不敢看何依依,“对不起,我是个笨蛋。”
何依依来到居心面前,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别这样,你现在也是大姑娘了。”
居心转头看着何依依,泛红的眼眶再也止不住,泪如决堤,“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还是那么爱哭。”
“只有你,从小到大只有你让我哭过。”居心用力抹去眼泪。“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样的。”她忽然又站起来,一副慌张的样子。
何依依看着,心里不是滋味。他本以为自己变成这样,居心会很难过,没想到对她打击那么大。
“我每天都期待着……期待着你回来,然后,让你看看我读书的长进。我以为你会好好的,会跟以前一样。”居心抽泣着,“但,对不起……”
居心一直重复着“对不起”。事实上,她根本什么都没做错。
何依依呼出口气,抓着居心的手,往下轻轻一拉。居心下部着力,便惯性蹲下。何依依将她抱住,右手轻轻抚摸后肩,“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居心已经止住的泪水再次涌出来。她紧紧咬着牙,用力闭上眼,但就是止不住眼泪和抽泣。
最后,她浑身一软,大哭起来,“何依依,你是大笨蛋!”
天色微明,何家的灯火一盏一盏、一片一片地被点亮。黎明的这段时间里,一切都在微光之中,酣醉迷离。
山水楼最高的没有楼梯的阁楼里,第五蔷薇轻轻仰躺在边栏处,听着下面少女一阵阵哭泣之声。随后,她闭上眼,呼吸平稳,似乎又进入了梦乡。
居心回来后,给冷清的山水楼添了一点活力。但本来满身活力的她,在见到何依依这副样子后,受到了打击,变得安静许多。她后来也搬到山水楼来了,住在一楼的一间空房里,大抵是觉得亏欠着何依依什么,她取代了香兰的位置,照顾着何依依的起居。这个书香门第的小姐,并不擅长照顾人,犯过许多错,每每做错了什么后,就开始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她用心学着照顾人,用心照顾着人。她常常推着何依依出门去,带他到外面透透气,到城里看看人世物语。
这个原本有着用不完活力的少女,一下子就长大成人了,变得安静温婉,面对人的时候,她总是微笑着,但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蹙着眉。
照第五蔷薇预测那般,何依依伤势间隔十五天后,再次复发。
这是居心第一次见到第五蔷薇。但意外的,她们之间只是简单打了招呼,没有做其他任何交流。即便居心初见蔷薇之时,有些迷茫和惊讶,但她并没有选择去交流往来,她也没有主动去问何依依那是谁。这个姑娘似乎开始主动去接受,何依依的身边不只是她,何依依见过了很多陌生的风景。
这个冬天,因为有了居心,变得不一样,居心也因为这个冬天,变得不一样了。
何依依无时不刻关注着居心的变化,他知道居心变化巨大,但他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自己的经历会给她带来这么大的打击。
居心她,到底在想什么?
因为有文气庇佑,何依依并不能轻而易举感知到居心的气息,也就无法通过《春秋志》去探究她的过往与未来。
年关来临那天,除夕迎新,何依依久违地一整天都没读书,而第五蔷薇久违地在除了疗伤日主动出现。何瑶是几人里最年长的,亦是最知事的,她放下繁忙的事务,放下忙里偷练的修行,带着三个年轻人游玩了一整天。爱聊天的居心变得不爱说话了,一整天的游玩里,大都是陪笑的样子,反而是不爱说话的第五蔷薇,同何瑶说了许多关于姐姐的时。何瑶大致是知道居心变化这么大的原因,但她也知道她无法去解决。
何瑶本想着今年年关去拜访叶抚的,但已经不在了,叶抚也不在了,她也没法去知晓叶抚到底去了哪里,无法知晓里的白薇和小雪衣去了哪里。而她唯一知晓的秦三月,却还在闭关。她依旧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秦三月。还是天才的她也闭过关,一闭就是十年之久,她不知道三月会不会也那么久。
十年后的三月是什么样的呢?
虽然没法拜访叶抚,令何瑶感到很遗憾,但这个年关终究是一家团圆了。
年关之后,又是日常的生活。
一切似乎就这样子维持下去了。
……
寒冬在梅花纷飞这天远去。
何依依透过窗纸看向外面,见风来,见漫天梅花花瓣扬起,像大雪一样。这似乎是在给没有大雪的冬天做最后的补偿,不留遗憾。
“冬天结束了……”何依依发呆地看着。
“春天还没来。”
第五蔷薇的声音突然响起。
何依依回头笑道,“一个月不见了。这次,我没那么痛苦了。”
第五蔷薇处理着一味又一味药,“差不多了吧,下次,或许下下次,你就感受不到痛苦了。”
“下次是什么时候?下下次又是什么时候?”
“三个月,半年。”
“那就是九月了。”何依依轻声说着,“时间过得真快。”
“外面的变化也很快。”第五蔷薇没有沉默,而是主动接话。
“你是说树冠之地局势吗?”
树冠之地,便是大众对被树冠遮蔽的地域的统称。
“嗯,那个太阳是雕琢气汇聚的。”
“就是滋养机缘神话的雕琢气?”
“嗯。守林人管辖的每一个秘境,都依靠雕琢气。”第五蔷薇将药材放进药炉。
“感觉到了。不说雕琢气太阳最底下,光是何家,都开始滋生出机缘了。”何依依说。
“你感觉得到?”
何依依笑道,“我还能猜测到外面的局势变化呢。”
“这就是你读书的成果吗?”
“差不多吧。”
第五蔷薇沉默一会儿,说:“很厉害。”
“不至于。”
“或许,再过一段时间,你就能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了。”
“那得很久了。”何依依很好奇,为什么第五蔷薇今天话这么多,一点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他将画好的含墨递给她。
“可能有斗争。”第五蔷薇顿了顿说。
“肯定会有的。毕竟树冠之地俨然成了一块风水宝地。”
“你很乐观。”
“你知道我很乐观?”
“感觉。”
“感觉都是虚无的。”
第五蔷薇摇头,“你再多读读书吧。”
“你教我?”何依依笑问。
“我教不了你。”
“没教过,怎知教不了?”
“因为教不了,所以才不教。”
“绕圈子了。”
第五蔷薇忽然烦躁起来,“干嘛跟我说那么多?”
“啊?不是你……”
“你真讨厌!”第五蔷薇站起来,转过脸去。
“这也怪我吗?”
“不然怪我?”
何依依一口气憋住,有理说不出。
“你很奇怪。”他说。
第五蔷薇冷脸看着何依依,“不要跟我说话。”
何依依无奈叹口气。他不知道第五蔷薇到底在干什么。
之后,他们都没说话。
待到药炉药气涌出,第五蔷薇招手收纳起来然后送进何依依身体。
“感觉怎么样?”第五蔷薇问。
何依依嘴抿着,眼神闪动。
第五蔷薇恼道,“现在可以说话了!”
何依依吐出口气,呵呵一笑,“感觉不错啊。”
“蠢货!”
第五蔷薇冷哼一声,迈步离去。
“唉!”
何依依整个人都糊涂了。第五蔷薇这到底什么意思?玩变脸吗?
虽然被搞得稀里糊涂的,但他并不觉得生气,反而有些……开心?毕竟她难得说了那么多。
第五蔷薇刚走,居心就进来了,像是踩着时间一样。
一个冬天过去的居心,给何依依的感觉,不再是邻家的调皮妹妹了。不过,他也说不出居心现在像什么,或者不能那么说,居心就是居心。
“蔷薇姑娘刚走吗?屋子里有一股药味儿。”
“嗯。”
居心笑了笑,“可惜,没能跟她说上话。”
“她不爱说话,没说什么也不可惜。”
“这样啊。”
居心习惯性坐到炉火前,看着炉火说,“身体好点了吗?”
“你每天都要问。”
“回答我。”这种看似命令的言语,从居心嘴里说出来,很轻淡。
“还好。蔷薇说,下次伤势发作应该在三个月之后。”
“好啊。”居心依旧看着炉火,“好啊。”
“照这个速度下去,可能明年就能站起来了。”何依依想说点好听的话。
居心微笑着说,“真好,你又能像以前一样了。”
“谁知道呢,未来的事。”
“也是,跟以前,不会一样了。”
何依依沉默了一下,“你怎么了?”
“什么?”
“感觉你……怎么说呢。”何依依呼出口气,眉头复杂,“变了。”
“没有吧。”居心摸了摸自己的脸,“跟以前一样。”
“不一样了。”
“一样的。”
“不——”
“是一样的。”居心语气里,带着一丝请求。她不希望何依依再说下去了。
何依依咬了咬牙,他很想问问居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前每次问起,居心都这样,他只好作罢,但是这次,他硬着头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居心看着炉火出神。
“居心!”何依依大声叫道。
居心抖了抖。
“看着我。”
居心别过头去。
何依依有气无力,他很想马上站起来,走到居心面前,紧紧看着她双眼。但他做不到。
“是我的错吗?”何依依轻声问。
“怎么会。”居心立马转过头,“没有谁做错了什么。”
“那,为什么?”
“我们只是都长大了。”
“长大了就一定会是这样子吗?”
“不已经是这样了吗?”
“听不懂,居心,我听不懂你的话。”何依依摇着头。他记忆里,以前的居心总是把心事写在脸上,很好懂。
“只是你听不懂罢了。”
“那为什么不肯给我解释一下呢?”
“有些事,只能等待被发现。”
“可那样,不会失去很多吗?”
居心沉默了,她无法不赞同何依依的话。但,“但是,我们都不是以前的我们了。”她忽然抬起头看着何依依,微笑着说:“我发现,我可能不把你当哥哥了。”
何依依心里一颤,一种割裂的痛传来。
“我……不能理解。”
“我似乎能体会三月的心情了。”
“嗯?”何依依疑惑,“为什么突然提到秦姑娘?”
“没什么。说说而已。”
“呼——”
居心忽然站了起来,她走到窗边,轻轻往外推,看去,“梅花全被风吹走了。”
“嗯。”
“这是第一场春风,还是最后一场冬风?”
“有区别吗?”
居心转过头,用何依依从来没见过的认真的神情说,“有,有区别!”
何依依看着居心认真的目光,心里忽然紧张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好好回答这个问题。他沉沉的吸了口气,然后以分析《春秋志》里无数色彩的方式,去分析居心的问题。
而居心,心领神会地转过头,一边看着外面梅花零落,一边等待。
何依依,你一定要好好回答啊……
何依依,冬是旧冬……
何依依,春是新春……
何依依思考了许久,他感受着万事万物的气息,感受着面前的居心,感受着居心问出的那个问题。
不知过去多久,他忽然眉头一低。
“这个问题……”
“你有答案了吗?”
“我希望没有。”
“那就是有了。”
何依依嘴唇发白,一股病态在脸上浮现。他颤巍巍地看着外面纷飞的梅花以及刚冒出花苞的桃花,轻轻回答,“春来了。”
居心撑在窗前的手,止不住往下滑了滑。
她没说话。
“居心,你喜欢春天吗?”
“春天很好啊……很好呢。”
居心说了这句话,就没再说话,直到第一场春风安宁下来,所有梅花全部凋零后,静静离去。何依依也选择沉默,同她度过一个安静的下午。
那之后,居心没再出现。
何瑶说,她上学去了。
居心走后的第四天,山水楼外的桃花开了。
桃花开了,春就来了。
第四百四十二章 山水楼之势(上)
我见桃花多喜人,桃花见人许是我。
春回大地,空气里开始透出一丝暖意了。居心离开后,何依依的生活安静下来,每天几乎都是那样,大多数的时间沉浸在《春秋志》之中,努力地去分析一道又一道代表万事万物的色彩。他要从那些事物中找寻道事物气息变化的规律,万物更迭演变的方向。
虽然他几乎不会离开山水楼,但随着对《春秋志》篇幅的研读增加,他已经可以感知到周围的变化,以及一种被他称作为“势”的存在。气势、态势、氛围等等都是“势”的一种。他能感受到这些,并且能依据这些去探究已经发生过的时,和演算即将发生的事。
从一开始,对绿菱的往事感知,到现在,他在不参与到事物变化之中时,逐渐可以去演算可能会发生的事了,虽然还只能探究普通人或者比较弱小的修炼者。但毫无疑问,这是显著的进步。因为感知已经发生的事可比演算未来的事简单许多。只是,令何依依感到遗憾的事,这么久过去了,依旧没能感知到时间长河,放在他这儿来说是历史长河。
他始终记得自己是历史观测者、记录者以及赞颂者,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执行真正职责打基础。
就这般,他在被桃花包裹的山水楼里,度过了一整个安静的春天。
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沉睡在意识之中。这看在侍女绿菱眼里就像是他在看书打瞌睡,绿菱胸膛里一颗少女心对成年男子有着迷一般的好奇,她时常在为何依依添完茶水后,见他闭眼“打瞌睡”,便悄悄站在他旁边,睁大眼睛,看着这个男人。
绿菱以为这是自己的小秘密。
何依依就把这当作是她的小秘密,不去触碰。
第五蔷薇照她说的那样,不会在伤势发作的时候出现。一整个春天,从第一阵春风吹拂那天后,就没再出现。
从桃花开放,到桃花凋零,一直都是何依依独自一人,在山水楼里苦读。何瑶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虽然何瑶每次来,都只是小坐一会儿,简单地问候,并没有说其他,但何依依还是捕捉到了流露在她身周那丝丝缕缕不安分的气息。他知道,自家姐姐,可能碰到麻烦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了解自己姐姐的性格,知道她肯定不会主动跟他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他就开始自己去感知和推测。
因为无法直接询问本人,所以感知起来更加困难。刚开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在面对一团不知道是由什么组成的混沌,没有头绪,没有方向,能做的只有反反复复思考推演。他几乎是将何瑶可能碰到的问题都想了个遍,每个问题都进行了一次符合因果逻辑的推演,但往往都能演算到结果,但找不到起因,因此也就无法建立起完整的联系。
春天最后一个月的下旬某一天,他如往常一样,先是研读分析《春秋志》,严格按照第五蔷薇安排的那样,研读到一定程度就停下来休息,休息的时间,便是他思索何瑶之事的时候。现在于他而言,何瑶之事已经不是单纯的弟弟关心姐姐了,而是被他当作了一门检验学习成果的“作业”。
为了推演何瑶之事,他这段时间用的白纸比以往多了许多。他把白纸当作是一个空白的模板,然后往里面填充,根据能够感知到的内容,不断扩充,这相当于是一个试错的过程。他把叶抚的话牢记于心,“你无法对一件事有完全的把握时,你最好当作自己不懂这件事”。所以,他没有轻易用自己推演出来的内容去试探何瑶。
作为弟弟,他清楚自己这个曾经的天才姐姐,不是笨蛋,是个很聪明很聪明的人。
今天的第十次推演结束后,他下意识从旁边取纸继续,但是发现纸用完了,便连忙呼唤,“绿菱!绿菱!”
外面很快响起小碎步,绿菱推开门,脸蛋红扑扑的,“少爷,什么事?”
“纸用完了,你帮我再拿点过来。”
绿菱看了看旁边有些散乱的纸堆,不由得想原来读书这么废纸吗?难怪大哥说钱快不够买纸了。她没有愣着,跑着到一楼的库房去,抱了一大叠纸上来。
“少爷,够用吗?不够我再抱。”
何依依笑了笑,“够了够了,你当我是吃纸的怪物啊。”
绿菱跟着何依依几个月了,相处得比较融洽,有时也会开些玩笑。她抿嘴笑道,“可不是嘛,读书人不就是吃纸的怪物。”
何依依呵呵一笑,“你这么说,可就不讲道理了。”
绿菱掰起手指算,“我一个月,正常花费大概要用六十五个铜钱,但少爷你一天用的纸,要花五百多个铜钱呢。”说着,她恍然,“哦不对,那是以前的价格,纸现在涨价很多,要用三千多个铜钱才对。”
何依依愣了愣,“涨了这么多?”
绿菱嘻嘻一笑,“少爷大概不知道吧,连沧国大纸厂所在的福意城发生了动乱,很多纸厂都关了,就一两家还撑着。而这段时间,耗纸量又高,所以就涨价了,涨得可快了,这个速度下去,下个月过不完就要翻十倍了。”
“动乱?什么动乱?”
绿菱蹙着眉,“具体我不太清楚,但是听说好像是那里出现了什么妖怪之类的,似乎是个宝贝,因为福意城挨着锈龙国,锈龙国有个王爷带人去抢那个宝贝,本来是隐藏身份的,但不知道被谁泄露了,然后朝廷那边就认为这是锈龙国对连沧国主权威严的践踏,立马出兵镇压,羁押了那个王爷。”
“然后呢?”
绿菱挠头尴尬一笑,“嘿嘿,我哪里知道,这些都是我上街时听别人说的。”
何依依点点头,“好吧。”
“少爷还有事吗?”绿菱睁着大眼睛,盯着何依依。
何依依皱着眉,“没什么了。”
“那绿菱先出去了。”
绿菱转身向外面走去。
何依依忽然想起什么,叫住了她,“你兄长有跟你联系吗?”
“有啊,前些天还写了信。”
“他是不是让你寄些钱给他?”
“嗯……”绿菱心里一咯噔,难不成少爷看过那封信?“怎么了,少爷?”
何依依张嘴,想说些什么,但瞧着绿菱一脸好奇的样子,又打住了,“算了,没什么。这段时间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待在何家。”
“啊……”绿菱虽有不解,但应了下来。她本来是想,找个时间请假,回去看看父母和兄长,但少爷这么说了,就只好暂时搁置一下。
“你出去吧。”
“嗯,少爷有吩咐就叫绿菱。”
绿菱带上门,走了出去。
何依依看着门的方向,悠悠吐出一口气,呢喃道,“我也不好过分干涉,但希望你别乱走吧。”
他摇头拂去其他念头,立马重新投入到推演之中。
绿菱给他带来的消息,彻底点醒了他。他先前一直以为,何瑶身周那股浮躁的气息是她碰到了什么麻烦事,但现在看来,可能并不是如此。
何家是君安府第一大家族,君安府是连沧国最富裕的城池,比国都还要富裕。只不过君安府不在政治、军事以及民生上参与,单纯地选择经商。但,这仍旧无法改变君安府无可取代的地位,以前很多人猜想,连沧国之所以不在君安府设置任何军事、分权政治机构便是把君安府当作备用国都。
君安府的地位是不亚于国都的。身位君安府第一家族的何家,毫无疑问,在整个国家是除了皇室和首席军事政要家族以外,话语权最大的家族。何家控制着连沧国最大的灵石矿,便控制了君安府甚至整个连沧国的商业命脉,以及主要军事资源命脉。这样的何家,无疑是能够参与到国家大事的商讨之中的。
分析到这里,何依依脑海中有了基本的画像。他想,姐姐身周那股浮躁的气息,多半源自于福意城的动乱。
他再次将福意城动乱进行拆解分析。
如果绿菱说的没错的话,整件事起源是福意城出现了一个很珍贵的妖物,珍贵到锈龙国一位驻边王爷冒着风险隐藏身份前往争夺。然后这位王爷被人发现身份,被众人知晓。邻国的驻边王爷,再没有提前告知别国朝廷时,擅自隐藏身份潜入,甚至还带着手下,这无疑会被定性为恶性的主权威胁。
不出意外,朝廷第一时间派兵镇压,羁押了这位王爷。
何依依仔细想了想,觉得起源可能并不是那个珍贵的妖物。他并不觉得,一个珍贵的妖物会让一位驻边王爷亲自出马。驻边王爷直白点就是震慑将军,是只存在于敌对国之间,或者未建立友好关系的国家之间,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可能会导致国家之间的战争。
何依依想到这儿,开始在记忆里搜寻,他记得自己听过锈龙国的驻边王爷。得了《春秋志》后,他对自己见过、感知过的存在更为清晰了,所以很快就纷杂的记忆中找到了锈龙国驻边王爷的信息。
谦明王。曾经率领锈龙国第三讨敌军,历时五年,先后从连沧国、高玉国手中收回被侵占了的十三座城池,完成了之前震慑将军二十多年都没完成的壮举。他在军中的威望一度压过了锈龙国皇帝,被称作是“千军之手”、“第一震慑将军”。不可谓不是是传奇人物。
这样一个人物,你说他莽撞到擅自闯入他国,还被别人发现身份,何依依怎么也无法去相信。
想到这里,他重新洗码推演,将推演范围扩大到整个“树冠之地”。他觉得锈龙国与连沧国之间的摩擦绝对不是偶然,也不会和平收尾。
一整个下午过去,何依依全神贯注,不断推演分析,身旁的废纸堆堆了半腿高。
夜里某时刻,何依依豁然抬头远望窗外时,见到在天空幽幽散发暗光的雕琢气太阳。这个太阳不仅是太阳,还是月亮,一直的圆月。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或许这个快被人们习惯的太阳,才是一切的源头。
嘎吱——
他的门被推开了。
敢不敲门直接推门的,只可能是何家他的直属长辈、他的姐姐和第五蔷薇。
一股浮躁的气息用来,他知道,姐姐何瑶来了。
何依依转过身,“来了。”
何瑶关上门,笑问,“感觉好点了吗?”
“每次都市同一个问题,姐姐不觉得烦吗?”
“说什么呢,我要是不问,你又得说话不关心你这个弟弟了。”
何依依莞尔。
何瑶瞧见何依依腿边的废纸堆,“这么用功啊。”
“是啊,再不多用点功,就要被蒙在鼓里了。”
何瑶瞧了瞧何依依一副疲惫的神情,关切道,“你伤没好,还是要多注意休息放松。”
“这是肯定的,我要是不好好休息,早就被第五蔷薇干掉了。”
“别把女孩子说得那么凶。”何瑶白了何依依一眼,“你这是偏见。”
“才没有什么偏见。”何依依仰躺在轮椅上。
“你小子越来越没礼貌了。”
“姐姐不也是吗?”何依依瞧何瑶肩膀塌着。
何瑶坐直了一些,“姐姐忙上忙下,到这儿来,你还不允许我偷偷懒?”
“哈哈,山水楼永远欢迎姐姐偷懒。”
“别说得那么不优雅!”
“优雅过时了。”
何瑶眯着眼,“哎,我是听出来了,你这是话里有话啊。”
何依依没有否定,嘴角弧度轻轻上扬,“姐姐这段时间在忙什么?”
“能忙什么,忙来忙去就那么点事呗。”
何依依头偏向一边,“几天前,我感受到何家气息下沉内敛了,应该是你和父亲离开何家了吧。”
“嗯,商业的事。”
“只是商业的事,父亲这半告老的人可不会跟你一起出门。”何依依手指轻轻摩挲轮椅。
何瑶目光泛动,“何依依,你在质疑我?”
何依依好久没被何瑶这么看过,一时间又想起以前被支配的无奈,但只是一下子,他很快反击,“是的,我在质疑你。”
何瑶表情忽然又柔和起来,“但你也只能质疑。”
“那可未必。”
何依依附身,手向废纸堆伸去。何瑶下意识要去搀扶,但何依依立马又正身。
何瑶蹙起眉,她看不懂何依依这个动作。
而何依依却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他注意到了何瑶想搀扶自己的动作,而也就是这个动作,让他对即将说的事,垫了个很好的底。
“姐姐,我猜,你是跟父亲一起去了国都,见了皇上吧。”
何瑶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甚至神情都有变。她双腿交叉着被衣袍盖住,手叠放在膝盖上,“然后呢?”她并没有问为什么。
何依依目光灼灼,“然后,我要告诉你的是,不管皇上要何家做什么,”他语气沉顿,一字一字说,“全!部!拒!绝!”
何瑶眼神变得深沉清幽。
“理由,我需要一个理由。”
何依依十指交叉,紧紧握住,“你觉得一个控制了一座灵石矿的家族,能够跟趋势对抗吗?”
“何家需要一个蜕变的机会。”
“这不是跟朝廷合作的理由。”何依依说,“谦明王被捉,是个陷阱!”
何瑶眼瞳微微颤抖,“你知道?”
“谦明王是个常胜将军,但他同时也是个战争狂人。”何依依说,“擅自闯入连沧国国土,然后身份暴露被捕,这根本就是他想看到的。”
“那你怎么解释文龙的事?巧合?故意而为之?”何瑶语气凛冽。她并不会因为何依依是她的弟弟,就在正事上对他有任何温柔的对待。
何依依笑了笑,“原来那个珍贵的妖物是文龙啊。”
“是的,文龙很珍贵,你能肯定谦明王的目的不是那文龙?”
“能!”何依依眼神收拢,“谦明王的目的绝对不会是文龙,他是要掀起战争!锈龙国夺回十三城后,迅速与北边大周王朝建立盟约关系,一鼓作气,打通了大周王朝建南路,从洛河引出四条运河,通往接壤的四个国家。基础建设的迅速扩张,给锈龙国带来了很重的财务负担,但同时迅速激活死气沉沉的制造业与运输业,并大力扶持军事工业建设,开拓了北边恒安商路,南边久平商路,以及一直延展到西边叠云国边界的最为关键的抚龙航线。明面上看来,锈龙王朝是大兴民生和商业,但实际上,做的都是建设性的战略规划。”
“你是说锈龙国目的在于扩张?”
“不,扩张不是目的,因为这是必然。”何依依目光明亮,“锈龙国最关键的在于与大周王朝建立盟约关系。我敢肯定,绝对不是锈龙国主动向大周王朝提出的,而是大周王朝提出的。”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大周王朝绝对不想看到第二个王朝出现在东土。”
“第二个?谁有那个资格?”
“叠云国!”
何瑶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继续说。”
“锈龙国要扩张,便要拿下东边靠海的已然衰弱的高玉国,这很关键,接管了高玉国领土了,便能打开海路,绕过荒原,直接跟北边的北国建立关系。但这并不轻松,毕竟高玉国虽然衰弱了,依旧是千年之国,底蕴在。所以,需要借助大周王朝的力量,不需要大周王朝出兵助阵,只需要在高玉与大周之间修筑军事工坊震慑便是。而大周可以直接把锈龙国当跳板,威胁发展迅速的叠云国。”
“那为什么要拿连沧国开刀?”
何依依说,“我觉得说到这里,姐姐你应该清楚了。”
何瑶没有否定,看着何依依说,“我想听你说。”
“这是在验收我的作业吗?”
“什么?”
“呵呵。”何依依轻轻一笑,然后继续道,“之所以拿连沧国开刀在于锈龙国清楚连沧国国情。连沧国很多资源集中在君安府,但君安府离锈龙连沧边境太远了,并且君安府没设置分权政治机构,战时调度能立差,所以朝廷召你跟父亲前往国都,就是为了商讨资源调度吧。跟连沧国打架,虽然并不简单,但绝对不会有什么损失,能耗得起。而挑起争斗后,盟约国大周王朝可以以“协助作战”为借口,派军横跨锈龙国,直指南方。关键来了,锈龙国早已打通了通往叠云国的运河,以及通了地面商路,可谓是水陆两全。而且,姐姐你没发现,福意城是连沧国北边最靠近叠云国的城池吗?”
何瑶眼波泛起涟漪。
“所以,这场斗争看似是锈龙国跟连沧国,实际上是大周王朝跟叠云国的斗争!”
“那你如何解释文龙?”
“姐姐,你觉得文龙会是主要吗?”
何瑶摇头。
何依依说,“照我推演,原本大周王朝会在二十年后才会针对叠云国。但树冠以及雕琢气太阳的出现,加速了这一进程。叠云国皇都朔明位处雕琢气太阳正下方,受福泽最为丰厚,这无疑提速了叠云国的实力储存。大周王朝绝对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肯定会提前发动对叠云国的对策。而这个点火的人,就是锈龙国的驻边王爷谦明王!”
何瑶皱起眉,“为什么你要让我别答应皇帝的任何请求?”
“因为,机会!”何依依意气十足,“何家的机会绝对不能由连沧国皇帝给,应该自己把握。雕琢气太阳是很多人都觊觎的存在,何家绝对不能放弃这一机会,所以要集中资源和人力在开拓雕琢气太阳影响下的风水宝地!而且,你相信我,锈龙国绝对不会跟连沧国真的打架,绝对只是摩擦,虽然跟大周建立了盟约,但锈龙国的皇帝还不至于蠢到在别国大军经过自家国土时放开手跟另一个国家打架。”
他看向窗外,“真正的战场,会是叠云国北边的灯笼平原。”
何瑶皱眉,消化着何依依所说。她很震惊何依依明明一直在山水楼里,却知道了这么多她一个常年奔波的人都不知道的事。
“姐姐,我觉得你最好把我这番话告诉连沧国皇帝。”何依依目光闪烁,“毕竟,何家要起势,连沧国一定不能倒。”
这一瞬间,何瑶觉得何依依有些陌生,但晃眼再看,还是最熟悉的样子。
“我会好好想想的。”
何依依笑了笑,“如果姐姐不信,那么可以等上一段时间。我猜,不久后,明谦王便会逃脱连沧国控制,回到锈龙国,然后立马领军南下进攻,再过一段时间,大周王朝就会以“协助作战”的理由,出兵横跨锈龙,直往锈龙、连沧、叠云三国交汇公立地——灯笼平原。”
何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轻淡地说:“照顾好自己。”
随后,她快速离去。
何依依嘴角弯起,他知道姐姐一定会很重视他说的话。因为他感受到,何瑶身周那估浮躁的气息退散了。
他望着窗外远方,轻叹:
“要打仗了。”
第四百四十三章 山水楼之势(中)
离开山水楼的何瑶,一直在思考何依依所说之事。
其实,她本人作为何家实际上的掌权人,加之以前游历天下所积累出来的经验,很早就感觉到氛围的不同寻常,以及整件事后暗藏着的不分明的条理。所以,之前前往国都觐见皇帝时,并未直接答应皇帝的要求,大致上就是要求何家与皇室合作,将灵石矿的部分开采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买一部分给皇室,以供战事需要。
何瑶跟皇帝了打了太极,并没有约定好份额与分成,以需要整理何家灵石销售渠道为由先脱身了,但双方约定好了下次谈判。她一直在思考,为何锈龙国忽然冒犯连沧国,还选在这样一个暗潮涌动的时候。她其实跟何依依想法差不多,都想何家借由这次机会,重新起势,脱离连沧国的束缚,成为独立于国家的家族势力。但她不太清楚,锈龙国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将视域放到了锈龙国近期行为,并没有考虑之前十年锈龙国的布局。
所以,当何依依提及了锈龙国在收复十三城后的布局时,她才恍然大悟,理清了锈龙国跟连沧国之间的关系。其实从那个时候,她就决定,暂时不跟皇室合作了,原因无他,她觉得这笔买卖不值当,但她不知道更多的细节,才一直质问何依依的看法。而何依依提出了大周王朝与叠云国在雕琢气太阳下的博弈时,才彻底理清了思路。
她感到很震惊,何依依所说内容是她这个常年奔波,同许多大势力交际的掌权人都无法深究的事,因为无法把看似不相关的事联系起来。但何依依做到了,他轻而易举地把大周王朝与锈龙国签订盟约,以及锈龙国大兴土建联系到大周对叠云国的震慑;将雕琢气太阳跟大周推进进程联系起来。
她需要消化这些内容,所以没有第一时间给何依依回复。更多时候,在她眼里,何依依还是个尚在读书的小孩子,家国之事与他无关,即便是有自己的见解,大抵也只是纸上谈兵。
但这次的谈话,的确让她刮目相看,不得不去思考,自己是不是该改变何依依在心里的定位。
随后,何瑶召开了家族会议,将何依依的话前后整理连贯起来,在会议上发表了见解。实际上,她完全可以不召开什么家族回忆,直接决定何家接下来的动向,她有这个权力,但仔细思考后,还是决定让家里几个元老畅然一些。
不出意外的,何依依的看法得到了一致的认可。众人以为这是何瑶的分析,于是对这个新掌权人更加信服了,何瑶并没有提到何依依,因为她觉得现在何依依需要清净,不应该受到打扰。
之后,整个何家开始实行隐藏式的收缩战略,一方面大力开采灵石矿,一方面将家族下比较分散的商行以较高的费用托管给其他家族,而核心产业由何家之人全面接管,不让任何外人参与。同时,何瑶组建了一支“调查队”,打着“寻找新商业市场”的旗号,逐渐向雕琢气太阳中心靠近,寻找值得开拓的风水宝地。
之后的第十天,北边传来消息,谦明王在被羁押途中遇袭,百人羁押小队全军覆没,谦明王逃离。
这之后,连沧国皇室派人来何家进行谈判,但被何瑶再次敷衍过去。
第二十五天,回到锈龙国的谦明王拿到兵符,携大军南下,跨越不羁山,开始修筑军事工坊。同时,派出二十余支游击队,对连沧国的北边城池进行骚扰。
一时之间风声鹤唳,连沧国封锁战线,同时立马召集军队,向北而去。双方以洛河支流——天鼎河形成分界线,开始对峙。
这场突如起来的战争,搅乱了整个连沧国,各大主要城池实行宵禁,设城卡。数不清的商行突然遭受打击,连忙收缩产业,但仍旧损失不少货资,这下,几乎所有的商行都明白为何第一世家的何家之前开始释放以前占据的产业。许多急功近利接盘何家的商行叫苦不迭。
反观何家,不仅没有什么损失,反而提前脱手负担,顺便打压了出现货资财务危机的竞争商行。
当明确了战争后,何瑶直接写了申明信给皇室,明确表示何家不会与皇室建立任何合作关系,但皇室仍旧可以以市场价格从何家购买灵石以及其他资源。同时,为了不让皇室太过愤怒,何瑶表示愿意向皇室提供免费的战略资源运输。皇室方虽然明言看出来何家这是隔岸观火之心,但北边大敌虎视眈眈,不敢释放力量去敲打何家,只得被动接受何家单方面的“免费提供”,同时,为表明皇室立场,向何家发出“警告”。
何瑶哪可能惧怕“警告”,就算是和平时期,她也清楚皇室无法拿何家怎么样,何况是战争时期,要知道,何家可是掌握着连沧国的资源命脉。对于皇室所谓的“唇亡齿寒论”,她根本不担心,因为她已经从锈龙国的战略布局看出来了,锈龙国根本不会跟连沧国死磕,最多占据北边几座城池,然后等待时机撤离。只要北边防线不全面崩溃,那么连沧国皇都就不会受到威胁,只要皇都不告破,君安府就不会受到威胁。
第四十五天,锈龙国大军在谦明王领导下势不可挡,占据连沧国北边三座城池,但并未撕破连沧国的北边防线,而是在三座城池进行驻守。锈龙国大军甚至没有伤害城池内的连沧国官员、百姓以及士兵,只是将他们软禁在城里,不让任何人离开。
随后,大周王朝的行动开始了。
这天,各国斥候看到,一支在大周王朝南部山谷集结的龙甲军,高举大周“战旗”与“援”字旗南下进入锈龙国国境之内。当一些人还在疑惑明明锈龙国明明是入侵方,而且没有任何颓势,为何大周要去援助的时候,叠云国突然宣布全境封锁,浩浩汤汤的军队在北边灯笼平原外五十里处集结。
第六十天,大周王朝龙甲军从锈龙国中部改道,从抚龙航道、西沙运河分水陆两军,前往灯笼平原。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去援助锈龙国前线军队,而是叠云国。
之后,所有人明白,东土最大的两个国家要掀起战争了。
一边是大周王朝建国大军龙甲军,一边是叠云国开疆大军黑甲军。双方分别在灯笼平原东南方和西北方对峙,僵持了将近十天后,进行了第一次碰撞。第一次碰撞,两军各有保留,主要在于试探单兵战力以及小规模多兵混战。之后,双方再次进入僵持,只是派遣小规模的游击队进行摸索探究。
叠云国和大周王朝的突然交手,让东土所有的国家都陷入恐慌之中,几乎没有什么国家表明立场,因为这两个国家的实力都是领先其他国家一大截的,在战场局势尚未明朗前,哪个都不敢轻易得罪。大周王朝是王朝,且无拘无束发展了上千年,明面上的实力是远超叠云国的,看好大周王朝的人占大多数,就连叠云国自己内部,都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动乱起来,不少保守党线性提出谈判之说,但当今叠云国皇帝李明廷手段狠辣,雷厉风行,直接斩首保守党领头人以明决心,对待大周王朝的侵犯,绝不姑息,同时秘密派出长宁军,诛杀国境内任何散播悲观情绪的人。
虽说大周龙甲军声名远扬,但毕竟是隔了很远来的,是打攻掠战,而叠云国是在本土打防守战,即便有差距,但绝对不至于会被碾压,毕竟叠云国这些年的发展大家都看在眼里,绝对不是纸糊的。
外界一片动荡之际,何家依旧严格实行既定好的方针——核心收缩,局部扩张。
自从何依依准确预测了局势走向好,何瑶便一改对何依依的看法,开始让何依依参与到家族管理中。虽说何依依并不擅长家族管理,但在大方向的预测,以及局势变化的分析上,从来没犯过错,尤其是针对何家的局部扩张战略,几次提出关键意见,让何家规避了风险,赚取了利益,占据了三处风水之地,迅速召集工匠队伍修筑庭院,找到了五道机缘以及一处深埋被雕琢气引出来的灵石矿。这些对何家而言都是绝对的家族机密,由何家主要核心人物亲自操管。而何瑶在这个关键时候,展现出来的领导风范以及魄力展现得淋漓尽致。
几乎所有的何家高层都为何家目前的战略感到兴奋激动,这使得何瑶威望更大。她俨然成为了何家最有话语权的人,即便没有家主的名号,但已经被当成了真正的家主。
至于何依依,从来没改变自己的生活,依旧是将最多的时间放在读书上,同时,他给了自己验证读书成果的作业,便是分析现实局势的走向,更多的是何家发展局势与大周叠云战争局势。何瑶甚至专门为他组建了一支情报队伍,用以调查战争情报。两个大国之间的碰撞,何依依选择以更加谨慎的姿态进行分析,所以他让情报队伍收集的大都是军队主要领导人的情报,以及叠云国对内外政策。
他休息时间几乎就是用在战场推演上。之后,为了更直观,他甚至借助《春秋志》尝试在脑海构筑沙盘进一步分析。
在脑海中构筑沙盘是一个很艰难的挑战,因为他并没有修炼过,所以直到现在,紫府依旧未开,神魂依旧一片荒芜,他只能凭借《春秋志》,在已经被他研读过的内容上进行拆分与再构建。同时,他极力地在《春秋志》中寻找类似的情况,分析以前这种事件是如何发展的。
除了必要其他时间,他几乎将所有时间都用在读书和推演战场上。
何瑶隔一段时间会来山水楼,给他说明何家目前的情况,然后共同分析接下来的行动。
一边有着何依依独到分明的见解,一边有着何瑶果断的执行力与没有漏洞的领导力,何家以着其他人想象不到的速度,迅速扩张,而核心收缩战略又将这一扩张势头掩盖了,以至于大多数人还以为何家只是隔岸观火,不想沾染麻烦。
何依依又一次准确地在第五蔷薇的预测时间里伤势发作。
时隔三个月,再次见到第五蔷薇,何依依无疑是开心。但想着下次再见就是六个月后了,难免高兴不起来。
看着第五蔷薇把药材放入药炉后,何依依伸手递过去含墨。
第五蔷薇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来,而是问,“你可以修改药方吧?”
“啊,什么?”
“你现在已经进入了疗伤的修复阶段了,应该用更合适的药方才对。”第五蔷薇认真说,“那样可以充分利用疗伤时间,加快你伤势的恢复。”
何依依讪讪一笑,“那未必吧。有经过了验证的药方,干嘛还要去冒险用其他药方。”
“真的不试试?可以好的更快哦。”第五蔷薇说。
“啊,未必会更快。”何依依望向别处。
“总得试试吧。”第五蔷薇不放弃地劝说道。
何依依沉默了一下,“你很想我快点好吗?”
第五蔷薇讶异,“这不是理所应当吗?”
“也是。本该如此才对。”何依依顿了顿,“我伤好了,你就要走吗?”
“未必,我得收到召回才是。”
何依依勉强一笑,“你是叠云**队的人吧。”
第五蔷薇没有否定,“你怎么知道。”
“以前我不知道,但是慢慢地就知道了。”何依依说,“我一直在想,你身上那股让人压抑的气息源自何处,之前以为这跟你性格有关,但现在看来,那应该是你杀了不少人才是。你能消去留在身上的血气,但消不去杀人的事实,所有你身上的气息能被我分析出来。而你看上去又不是一个爱惹麻烦的刽子手,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你在军队里待过。至于叠云国……很好理解,因为我是在叠云国遇见你的。”
“你说的没错。”第五蔷薇看着何依依说,“现在你知道了,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战争份子。”
何依依呼出口气,“叠云国跟大周打仗了,你会被召回吗?”
“不知道,现在还没收到召回消息。”
“我想,一定会吧。”
“为什么?”
“因为叠云国挡不住大周的攻势。你不出意外的话,是军队里的关键人物,你一定会被召回的。”
第五蔷薇平静道,“我会照顾到你伤好为止。你放心,我不会提前离去。”
“是吗……”
“我说话算数。”
“那就好……”何依依看着脚尖。
“真的不试试新方子?”
何依依笑道,“下次吧,我争取研究一个完美的药方来,让我好得更快。”
第五蔷薇顿了顿,“不用勉强,也没那么着急。”
“这次就先用老方子吧。”
“嗯,含墨给我。”第五蔷薇伸出手。
何依依慢慢地将含墨递过去。
第五蔷薇一把接过来,放进药炉。
何依依看到,长长呼出口气。
“很热吗?”第五蔷薇问,“你额头出了很多汗。”
“是有点。”何依依笑道。
第五蔷薇皱起眉,走到何依依面前,取出手帕,将他额头汗拭去。
何依依屏息,紧张地看着第五蔷薇小巧的脸,见着这张精致的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他小心地嗅了嗅,啊,她身上有股香味。
以前何依依寸步难行,由第五蔷薇背着走时,从来没闻到过她身上有香味,但是现在,他闻到了。
“你在抖?”第五蔷薇很奇怪,“不是说热吗?”
何依依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打哈哈道,“我有抖腿的习惯。哈哈。”
第五蔷薇皱起眉,“你的腿不是不能动吗?”
何依依语塞,“啊……”他语速变快,“是腰!腰动,连带着腿抖!”
“这样啊……”第五蔷薇还是觉得何依依很奇怪,想要再问时,又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跟他走太近为好。
她走到窗边,将窗户拉开一半,“这样可以吗?”
“嗯,可以了。”
随后,第五蔷薇坐到药炉前,安安静静不说话。
何依依问,“要是你被召回了,要去前线战斗吗?”
“肯定会吧。”第五蔷薇下巴靠在膝盖上,双手环抱小腿,“我是破阵将军,是先锋。”
“要直面敌军攻势啊……”
“差不多,一般而言,敌军都会被我冲散阵势。”
“要是失败呢?”
“没失败过,不知道。”
“会被包围吧。”
“大概。”
“真危险。”何依依小声说,“还是不要去了。”
第五蔷薇蓦然转过头,“你在担心我?”
“没有。”何依依看向别处,“我只是不想你受伤,你要是受伤了,鸢尾姐肯定很伤心。”
“果然……”第五蔷薇重新恢复到先前的姿势,“你也更在乎姐姐。”炉火印照在她脸上,使她看不出悲喜。
“不……我不是……”
“那是什么?”
何依依语塞,牙齿打着架说,“没什么。”
“你真奇怪。”
“其实我——”
药炉药气喷涌的声音打断何依依的话。
第五蔷薇听着药炉的声音,愣了愣,“声音是不是跟以往不一样?”
“有吗?没有吧,你听错了。”何依依回答。
第五蔷薇嗅了嗅,“味道还是那个味道。”她皱起眉,嘀咕道,“我还是觉得声音变了。”
何依依没有看她,看着书桌上的纸,“你修炼晕头了。”
“可我今天没修炼啊。”
“没修炼你在干嘛?”何依依看向她。
第五蔷薇张嘴正准备说,看了何依依一眼后,轻哼一声,“没什么。”
她伸手引出药气,一鼓作气地送进何依依身体里,然后头也不回离开,“再见!”
何依依嘀咕,“奇怪的女人。”
第五蔷薇走后不久,何依依脸忽然变白,使劲儿地咳嗽了起来。随后他立马控制住,很快恢复如常。
第四百四十四章 山水楼之势(下)
窗外蝉鸣声声烦。
何依依伏案窗前,眉头沉静,没有在意识里探寻《春秋志》之谜,也没有再白纸上推演局势。他只是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不知过去多久,一阵风动,他蓦然看向屋内某一处墙壁。
墙壁上渗出黑色的横状条纹,那些条纹迅速汇聚,很快吹落地面。然后,条纹开始向上涌起,看上去就像是从地面喷上来的黑色淤泥。
直到汇聚城一个人形来。的的确确,也就是一个人,浑身漆黑,见不到面容,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站起来的影子。
影人,何瑶创建的情报小队,皆由活死人组成,无生命、无情感,是纯粹的任务工具。照何瑶所说,有的情报,不需要情感和生命参与,有的情报,只能由生命与情感获取。何依依需要的情报,显然不需要生命与情感。
“少爷,新的情报。”
何依依眼皮跳动,微微向上卷起,“放下。”这些影人的古怪气息并不讨他喜欢,但他并没有否定他们的存在。
影人伸手,放在地上一团黑色的东西,随后以来的方式,隐入墙壁。
何依依看向地板上那团黑色,推动轮椅前去。他弯腰,递出右手食指,轻轻触碰,顿时,黑色的物质吞噬了他的手指,又以很快的速度钻进他的手臂之中。
一副画卷,在他脑海之中展开。
整个树冠之地,他所需要的情报,能收集到的,全在这副画卷里,没有以含参主观的文字记录,而是真实的观测景象。何依依需要这样的情报,绝对的客观真实,不包含情报人的任何主观内容。
阅览画卷许久,他眉头展开,因为就情报而言,大周叠云战争走势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同时叠云国朝廷对内外的手段也在大方向符合他对叠云国的看法。这种在预料之中的感觉,让他放松。他很清楚,作为一个历史观测者、记录者、歌颂者,一定要是一个风险厌恶者。他从研究《春秋志》开始,就不允许自己在任何一件事上有任何松懈以及逃避式解释。
之所以需要影人所收集的情报,除了收集以外,无非是何依依需要一个验证自己推演的工具。他坐在山水楼里,远望长空,以此作演,即便发生任何事都与他无关,而他也不会做些什么去改变避免,但他就是要确定自己所推测的,与实际发生的到底符不符合,差在哪里。
影人今天给他带来的回答,让他给自己前段时间的“功课”画上句号。
大周王朝如同历史上所记载的那样,向来是极具魄力与行动力的,每次主动掀起战争,想要消除一个威胁时,都不会只是通过正面碰撞,还会从更深层次的民生、政治、运作结构入手,换句话说,就是大周王朝要斩人除根,直接抹掉叠云国的威胁。
在正面战场上,所向无敌的龙甲军在单兵战力、小规模多兵团战以及大规模冲锋战里,都对叠云国黑甲军表现出绝对的压制力。并且,大周王朝比起叠云国根本不会缺乏谋士与悍将,优质的兵力、精良的装备、骁勇善战的带兵震慑将军加上决胜千里运筹帷幄的谋士,叠云国抵抗不了。
叠云国黑甲军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们在叠云国本土打防御战,物资军备补充及时,且更擅长打地形战。
灯笼平原背靠养龙山脉支脉——纪戊山脉,纪戊山脉可谓是叠云国西北方的天然防线,极大程度上帮助叠云国对抗大周王朝。但即便如此,叠云国依旧是节节败退,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灯笼平原防线就失守,退回到纪戊山防线。战场局势看上去是一边倒,但气势对于一个王朝进攻国家而言,叠云国表现得很不错了。
换做东土其他任何一个国家,在大周丝毫不留余地的进攻下,早就破势,撑不住了。
纸面上的战斗局势,何依依预测得几乎一点不差。但他也并没有因此去考虑这件事的最终结局,因为他无法去推测两国真正的高层,到底在进行怎样的博弈。
这里,真正的高层并非朝廷皇帝,而是各自背后的高层次修仙者。
两个国家的碰撞,绝对不是打打仗就能解决的,隐藏其后不被众人所知晓的仙人斗法更为关键。一场战斗的结束,往往起步于两方背后修仙者博弈的结束。因此,正面战场的结局很难直接影响到两个国家的胜负情况。历史上也存在着,正面战场打赢了却宣布投降的情况,原因无他,基本都是背后的修仙者博弈失败了。
比起凡人的战争,修仙者的斗法往往是更具破坏性的。
回到大周和叠云国。何依依知道,大周作为王朝,一定会有圣人存在,但发展至今,到底有几位就说不清了,大概率是多于一位的。而叠云国现在只是一个国家,但能站稳千年,发展迅猛,也多半是有着圣人撑腰的。他想,既然大周觉得叠云国有威胁,那多半叠云国背后的圣人也不止一位,或者说正在向大于一位的局面发展,所以,大周想把叠云国掐死在成长之中。
“圣人之间的博弈……”
何依依皱起眉。他仔细回想来,以前他会觉得圣人是遥远的存在,但自从认识叶先生之后,似乎经常都能见到各种圣人了。荷园会、神秀湖等地,他都见过不少圣人,但给他印象最深刻的,无疑是叶先生和莫长安。他不知道叶先生的实力,但知道莫长安是绝对的大圣人。
所以,他并不会像普通人一样,根本无法去想象圣人之间会以什么为筹码,使用如何的方式进行博弈。
“叠云国……千年前,似乎就是这样了。”他在脑袋里分析着,“前年荷园会期间,明安城起势,叠云国高层肯定有圣人介入,落幕之局一切完好。又有黑石城为守林人大幕之地,定然会跟叠云国之间有关系来往。就势而言,叠云国恐怕早已不是一个国家能概括的了。而本身的实力上……能容得下第五蔷薇……而且,叠云国肯定不会不知道第五蔷薇的身份,这样还把她招为破阵手。叠云国……”
抛开战局后,何依依客观分析叠云国起势之为,发现,叠云国很多举动似乎都是在为现在而服务的。
“第二个王朝吗……叠云王朝。”何依依沉吟一声,“北边荒原下,大周横断中部。北有家族势力为主的北国,中有大周王朝,南边……什么都没有。这得天独厚的条件……而且从叠云国朝廷的表现看,绝对是有着十足底气的。”
想到这儿,他眼露精光,立马大喊,“绿菱!绿菱!”
绿菱快步从外面跑来,推开门,“少爷。”
“去把我姐叫来。”
“啊,哦,好的。”绿菱迈开步伐,离开山水楼,朝何家主院跑去。
没有等多久,何瑶出现在何依依的房间里。
何瑶刚来,何依依立马兴奋地说,“姐,我找到何家快速破局的方法了!”
何瑶一听,并未露出什么神情,而是关上门,镇定地坐到何依依面前,“你慢点说。”
“何家现在虽然走得很稳当,但终究是一家在走,并没有搭上关键的场面大势。”何依依语速很快,“树冠之地的雕琢气太阳吸引来的绝对不只是游客,随着被众人确定,树冠之地没有风险后,会冒出很多其他势力来。何家的举动迟早也会被发现,必然会受到针对。”
“所以,你还是觉得我们需要合作?”何瑶并没有否定何依依对何家现状的说法,她至始至终也没有很乐观。
“对!而且,还必须得走进场面大势。”
“什么场面?”
“树冠之地,现在最主要的矛盾焦点在哪,哪儿就是场面。”
“大周,叠云。”
何依依拍手,“对!”
“可何家在连沧国啊。叠云国跟大周的战场离何家很远,何家不论是支援物资还是派出人手协助,成本都很高,何况现在的叠云国很紧张,很难接受一个他国的家族协助的。至于大周更不用说,他们肯定不需要何家。”何瑶稍有不解。
何依依笑着摇头,“这根本没有任何影响。我们也根本不需要支援物资和人手协助。而且,我们的目标不是大周,是叠云国。”
“那我们如何合作?”何瑶说,“叠云国不是连沧国这种小国,绝对不可能任由你画大饼,需要实质内容的。”
“这我清楚。”何依依不慌不慢地说,“我们直切叠云国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什么?”
“黎民百姓的信力。”
何瑶没听懂什么意思,“什么?”
何依依解释道,“我先后确定了很多次,大周之所以出兵叠云国,在于他们看到了叠云国的威胁,而威胁嘛,无非就是叠云国有潜力成为王朝,若真成了王朝,必定会在资源、国运上对大周形成挤压。但在我看来,大周依旧漏看了一点,叠云不是有潜力成为王朝,而是已经具备了成为王朝的实力。我仔细分析了叠云国这千年来的发展轨迹,发现叠云国早就用上了何家现在的战略——核心收缩,局部扩张,明安城之事、黑石城大幕、文化塑造、形象建立,都是用以积攒国运。”
“那为什么你说需要百姓信力?”
“因为叠云国走得太快了!快到黎民百姓跟不上!叠云国要躲避大周王朝的监视,必须暗中发展,将一个总体目标拆分成互不相关的总体目标。这样做,好处是无法被其他国家直抓痛点,其他国家很难将过多的视线放在叠云国,也就很难将跨越了千年的不同政策联系起来,坏处也显而易见,那就是黎民百姓很难直观感受到叠云国的强大。”
何依依眉头凝起,“我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叠云国每一次覆盖全国的大规模政策实施都相隔六十年到八十年,而这正好事叠云国官方所统计的一代平均时间。也就是说,同一代几乎很难感受到两个以上的国家大政策,也就很难直观感受到国家的进步。这直接到黎民百姓根本不会想叠云国可能成为王朝。”
“一个王朝的建立,需要国运、实力、认可度以及百姓信力。”何瑶说,“照你这么说,叠云国只缺乏百姓信力?”
“对!”何依依拍着大腿说,“叠云国的普通百姓根本不相信叠云国会成为王朝!这从根本上,导致叠云国难以建立王朝。而现在,大周王朝主动进攻,对叠云国而言是一个机会!”
“怎么说?”
“现在的叠云国需要一个非常漂亮的胜利!对大周王朝的胜利!让百姓看到,叠云国能够正面打败大周,不管叠云国怎么赢的,只要叠云国在这场战争里赢了就行。”何依依目光灼灼,“而且需要在赢了后,举国欢庆,大肆吹鼓,让叠云国每个人知道赢了北边的狼!”
“但,怎么赢?”何瑶问出了关键。
何依依目光沉定,“能不能赢我不敢肯定,但我仔细研究了叠云国的做法,他们根本没打算在正面战场上取胜。他们绝对是想赢的,但想在高层修仙者的博弈中赢。这当然也是一种取胜的方式,但即便是赢了,也只好逼退大周,绝对不干脆。”
“你的想法太天马行空了。”何瑶揉着太阳穴,“我理解不了。”
的确,何瑶没有何依依的《春秋志》,无法跨越千年的时间跨度去看待一个国家。
“许多国家把战争的重心放在双方修仙者的博弈上,往往忽略了战争本身的意义。”何依依说,“这是天元纪以来时代的通病,难以理解很正常。”
“你又是怎么理解的呢?”何瑶不知道何依依到底在读什么书,为何思维跟寻常人差别那么大。有些时候,她感觉何依依像是在写小说,而自己等人全是他小说中的人物。
何依依笑道,“这就是我去神秀湖读书的收获啊。”
“我以前也去过神秀湖学习,怎么就没有这种收获?”
何依依讪讪一笑,“大概是姐姐不擅长读书吧。”
何瑶瞪了他一眼,“瞎说,你姐姐我好歹也是当年全天下数一数二的天才。”
“你这样一说,我又要自责了。”何依依干笑一声,“要不是说,姐姐你还是天才。”
何瑶挥手,“算了,旧事重提就太矫情了。还是说回主要吧。”她问,“就算你说的没错,那你打算怎么做。”
何依依认真起来,“首先,需要让叠云国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很需要取得一场大胜利。也就是说,要让叠云国高层相信我说的话。”
“如何是他们信服?”
“我会以何家的名义写一封信,需要姐姐你交给叠云国当今皇帝手上。”
“皇帝亲手?”
“嗯,姐姐,这一点,难不到你吧?”何依依笑问。
何瑶没否认,“你继续。”
“看了信后,叠云国皇帝会信,但不会真的认可。这个时候,需要制造一场国运危机。”
“国运危机?”
何依依卖了个关子,“这个姐姐就不要细问,到时候我会再告诉你。不过,我提前给你打个招呼,这件事花费和风险有点大。”
何瑶笑道,“花费你不用担心。你可能不知道何家到底有多少钱,总之,只要是钱和非稀缺资源的事情,你就不用担心。”
“风险呢?姐姐能承担吗?”
“多大的风险。”
“何家可能被一巴掌拍死。”
何瑶眼皮跳了跳,“可能性。”
“很低,但存在。”
何瑶忽然笑了笑,“你似乎很自信。”
何依依没心没肺地说,“区区一个何家,算得了什么?”说完,他眨眨眼,“姐姐觉得呢?”
“好小子。姐姐自然是向着你的。”何瑶颇为爽快地笑了笑。
何依依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就是年轻啊……”何瑶眼里有往事。
这不是赌博,是我向叠云国高层发起的挑战!何依依眼神深邃而遥远。忽然,他呼出口气又说,“姐姐,我突然改主意了。”
“什么?”
“那封信,不要用何家的名义,用山水楼的名义,用何依依的名义!”
“什么!”何瑶蓦然站起来,“你想一个人面对?”
何依依摇头,“不不不。我想,或许何依依这个名字,对于叠云国皇帝而言,比何家更有分量。”
何瑶一脸怀疑。
他吸了口气说,“蔷薇就是叠云国皇帝李明廷派来的。”
何瑶整个人懵住。
“这是事实。”
“李明廷有资格驱使蔷薇?”
“不,他没资格。他只是在借势。”何依依眼神神秘未知,“我总得做点什么。”
“你想……做什么?”何瑶已经感觉到,何依依的目的不再是单纯地为了何家。
“姐姐可以把这当作是我的……救赎。”
“救赎?你做错了什么吗?”
“我不想让我自己失望。”
何瑶不明白何依依到底经历过什么,但见何依依如此,作为姐姐,她愿意无偿支持弟弟。她站起来,从后面抱住何依依,轻声说,“不论如何,姐姐永远支持你。”
“谢谢。”
何瑶推开他,将他一把推到书桌前,笑着说,“写吧,给李明廷写信。姐姐保证,一定只让他一个人看到。”
何依依少年不多情,大来情多,被何瑶这一下子弄得感动到眼眶泛红,他在心里暗自许诺,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会让所有人知道,山水楼这个地方。
他提笔动手,一笔一划之间,尽是山水楼之势。
他认真写着,何瑶在一旁静静等待。
用去了三个时辰,从正午到夜幕降临,何依依一共写了二十余张纸,完成了这封写给李明廷的信。
“我能看看吗?”何瑶问。
“肯定可以啊,姐姐以后不要问这种傻问题了。”
何瑶笑着接过纸,一字一字认真看下去。
她时而皱眉,时而释然,时而迷茫,时而恍然。
半个时辰后,她看完了,满腔言语,到了嘴边,只是一句,“何依依,了不起!”
“辛苦姐姐送信了。”
何瑶一句话没多说,转身离去。
她无比相信,这封信上的内容,将成为无数君王治国治民的基本“信条”。
第四百四十五章 山水楼之局(上)
自从大周举兵南下后,李明廷已经没有过过一个安稳的下午和夜晚了。
几乎每一天的上午,都是在朝会上,同一群各执己见的将臣们,针对战争闹得个唾沫横飞。老实说,即便是以贤明著称的李明廷,也感到十分的烦躁,听那些将臣们的讨论,喳喳呜呜的,他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酷暑的山林之中,周围全都是虫鸣兽叫。
关键的是,每天的朝会上,他都很难真的听到让人觉得眼前一亮的观点。将臣们每天讨论来讨论去,大抵都是一个意思,同大周的正面战场,应当以防为攻,借由纪戊山的地理优势,打个防守持久战,跟大周王朝拖,拖到他们觉得战争是得不偿失的时候,对内就安抚民众,提防内乱,控制各地兵侯,避免外战不止,内战四起。
这些东西,李明廷都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的,以至于,他烦躁至极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将臣们都是一群跟风附和的闲人、饭桶。
今日的朝会,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他本来都是不想开朝会的,但碍于一个“战时”,还是得沉住气,再来听一次将臣们的废话,不论自己这边是怎么打算的,都得让他们先安个心,知道自家皇帝没有偷懒懈怠,在好好地为国为民考虑。
持续了两个时辰的朝会,在李明廷极力克制的烦躁宣告下结束。
侍君的宦官、宫女们上前搀扶着李明廷离开大殿,从殿后的光明道前往御书房。
途径御花园,忽然从山石见掠过来一道阴影。搀扶李明廷的宦官锋芒陡起,“大胆!”随后,他两指轻点,眼中青光闪过,瞬间,方圆五丈之地的空间贴满符篆,从符篆上降下雷霆,结成囚笼,将阴影束缚住。
但阴影不受控制,毫无阻碍地突破了雷霆囚笼,直逼李明廷而去。
“贼人!”宦官振声喝到,两边的宫女皆无力抵抗,全部七窍流血栽倒在地。
李明廷陡然抬手,“肃静!”
宦官朝向阴影的攻势一下子断掉。
“陛下!”宦官以为这是阴影之物的阻碍,见阴影之物逼近李明廷,心窍欲裂。
“汀幽,来者非敌。”李明廷出声。
宦官定定看去,见那阴影之物停在李明廷前面三尺处。
“叠云国的皇帝,老奴奉命,传信于你。”阴影之物声音涩涩。
李明廷虚目以望,“影牙。”
阴影之物没有说任何话,将略微有些分量的信递给李明廷。
李明廷没有接过来,“这是谁的信?”
“山水楼,何依依。”
“山水楼?”李明廷没听过,“何家的何依依?”
“是。”
李明廷又问,“他写信给朕干什么?”
“老奴不知。”
“万一有诈?”
“叠云国的皇帝,你并非多疑之人。”
“作为皇帝,多疑并非坏事。”
“叠云国的皇帝,老奴信已送到,收否,看否全在你。”
阴影之物说完,留下被一丝气息托住的信,身形直接散掉。至始至终,阴影之物都没露出任何可以识别的特征,全然一团软糯的黑。
“陛下,小心有诈!”宦官汀幽声音尖锐而明朗。
李明廷冷哼一声,“何家能有什么诈。”
他向来不是盲目自大的君王,但对笃定的事深信不疑。没有任何顾虑,招手将信收到掌上,甩袖大步朝着御书房而去。
汀幽不多言,拍手请来一道青色的气息,将地上几个宫女的尸体处理干净,不留任何血污。
御书房里。
信摆在李明廷面前。
宦官汀幽上前,“陛下,让老奴替你拆信。”
李明廷摆手拒绝,“信是寻常信,不需非常法。”
说完,他折手撕开,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共计二十四张信纸滑出来。
李明廷皱起眉。这是信?
没去纠结什么,他捧起信纸,从第一面开始,看起来。
“叠云之帝,小生何依依,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二月以来,北方之狼,起兵豪野……”
每张信纸都被塞满了工整的字,一共二十四张。
李明廷起初,以寻常心看待,但问候之语和事记一过,进入正题后,他渐渐来了精神,逐渐地认真起来,眉头的紧皱程度不断加深。态度跟面对朝会群臣的时候,俨然不同。
他几乎是一字不漏,从前到后,看了个分明。
看了一遍过后,他精神大作,眉目跳动,“来人!来人!”
宦官汀幽闻声入内。
“笔墨伺候!”
汀幽见李明廷神情大惊之相,无敢多想,迅速取来笔具。
李明廷提笔蘸墨,铺纸动手,奋笔疾书。他写字不同于何依依,狂放许多,笔如游龙,墨如潜蛟。
但他并非畅快自由,每每到了关键之处,便无从动笔,只得再次从信纸中翻找研读细思,终觉明朗后,又满面喜色,继续抒写。
一张又一张纸被填满。
期间,汀幽几次催促用膳,李明廷充耳不闻,只字不理。
汀幽深感震惊,作为贴身的宦官,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陛下如此沉醉于某件事。
直至下午,雕琢气太阳光黯淡过后,李明廷收笔,此时,他的手已经有些颤抖了。
他看了看亲笔,又看了看何依依的信,大叹一声,“天壤之地,谓有何郎。”
“陛下,此信所谓?”汀幽难免好奇。
李明廷喜笑颜开,“此信可谓绝色!当吾辈研读。”
汀幽震惊无比,他听见李明廷居然用“吾”自称。这意味着,李明廷将这封信视作为等君之物。
正当李明廷食髓知味,欲再次研读之际,第二十五张信纸以气息的形式浮现。
一行字出现。
“如上!陛下是否认同小生见解?”
李明廷挑眉,“有点意思。”这是要跟朕对话吗?
他想了想,提笔不蘸墨,凌空虚写:
“何郎才情旷古烁今。”
第二行字浮现。
“小生有一计,可解叠云困局。”
李明廷皱起眉,他知道何依依说的困局是什么。若是之前,他会觉得何依依说的是战局,但是看了信之后,他知道,何依依说的肯定是叠云建王朝之困局。
“何解?”他再次凌空虚写。
“西北之战,需大胜,切不可退让!黎民信力当为首要。圣人之奕,并非关键,不可以此为立。”
李明廷顿时眉头深皱,何依依所言,与叠云国现在的行动完全相反。他不能理解。
“此为何?”
“国运、实力、认可、信力,为国之本,叠云做局千年,国运充沛,实力深厚,认可明朗,唯有信力低微。古往今来,众国皆不以为意,在于其发展循序渐进,而非核心收缩、局部扩张,亦有等同之法,然未及信力者,皆溃之高楼蚁蚀。信力为国之蒙蒙,无形其意,有意起形。”
李明廷思量许久。他对何依依所说难以理解,同何瑶一样,他无法跨越千年的鸿沟,站在史实之外去看待一件事,本就是史实中人,自然受着历史规律的影响,无法明晰何依依之言是否为真。但他找不出其中的漏洞,并没有觉得何依依是在骗他。
无法得出结论,他选择迂回。
“何郎所言如繁星,谓之为何?”
“何家所遇困局,同叠云相当,故欲借叠云之势破局。”
何依依的回答很直接,挑明了跟你说那么多,是想让叠云国帮助何家。
这个回答反而让李明廷放心。他不觉得一个人会毫无目的地施加善意,馈赠事物。但即便他很放心,仍然无法认同何依依,毕竟叠云国按照之前的计划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若是按照何依依所说,推翻重来,要是失败的话,付出的代价很大很大。他不敢去冒险,叠云国稳打稳算上千年,他不想毁在自己手上。
“何郎所言极是,但叠云尚有解围之术,不必在意。何家需借叠云之势,也无不可。”
尽管李明廷不想接受何依依的建议,但他仍然愿意何家借势,因为何依依在他眼里是比整个何家还要珍贵的存在。从之前在明安城他就很在意何依依的成长,只是没想到,成长来得那么快,那么出乎意料。
“还请陛下多加考虑。”
“朕会考虑的。”
“西起喧嚣,北显纷杂,东生岌岌,南有蒙土。”
此句显露后,这第二十五张信纸轰然粉碎,消散殆尽。
李明廷皱起眉,他不理解何依依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也没来得及去问。
他想说什么?
何依依给李明廷的惊喜太多,以至于他将起看作是一个了不得的谋士,无法不在意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他想了想,会不会可能在信里面暗示了我什么?
这么想着,他重新捧着信纸继续研读。
汀幽说道,“陛下,该用晚膳了。”
李明廷丝毫不觉得疲乏,随口说,“不必了。”
“陛下,龙体为重。”
“朕说,不必了!”
汀幽拜倒在地,随后退下。
一连整夜,御书房灯火长燃。
君安府何家。
“李明廷果然没有任何我的看法。”何依依笑道。这并不出乎意料。
何瑶说,“那接下来,就是你说的国运危机?”
何依依喝了一口茶水解渴,“没错,国运危机。其实也说不上危机,反而是对叠云国的助力。”
“怎么做?”
“大周无愧千年王朝,格局比没有建王朝的叠云国大上一筹。他们知道叠云国的弱势之处在哪,所以在正面对抗的同时,以和平之术影响叠云国内在。”何依依说,“从影人们的情报来看,叠云国内长期存在着分布较为散落的一群人,他们大都是文人,有诗人、书法家、棋道高手、小说家,亦有官家之人,史官、翻书郎、礼郎等等,这群人,喜欢以吹捧大周的方式贬斥叠云,谓以‘批评’,求以‘进步’,从而受到民间喜爱。因为这群人所行之事并不立马影响叠云风气,但长久以来,在一代人中形成一种潜移默化的观念,直白的便是大周好,叠云不如大周。没有人把他们当作一个群体,自然也就无从针对,无从定性,而叠云朝廷自然无从干预,所以任由他们侵蚀叠云黎民信力。”
“和平之术……这群人是大周养在叠云的?”
“没错,在和平之中杀死对手。这是大国喜欢用的对敌术,而这样的对敌术往往很难破解,因为走得太温柔了。”
“温水煮青蛙。”
何依依笑道,“温水煮青蛙,水烫了后,青蛙一样会跳走。但这种和平之术会一边升温,一边盖盖子。”
“这就是政治吗?”何瑶呼出口气,“唉,姐姐我果然喜欢不起来。”
何依依说,“其实,这种手段起源于鬼谷,以极其阴柔的办法破强敌用的,但被纵横家改良后,就成了一种难以破解的阳谋。所以,我一直在说,叠云国千年来的战略缺点也很明显,就是更难破解这种阳谋。”
“那,你是要替叠云破解?”
“要制造国运危机,要么直接从国运入手,要么刺杀核心政要人物,要么大肆破坏疆土,要么令其大灾。方法很多,但大多都不切实际。”何依依说,“而大周的和平之术就是可利用的一点。”
“怎么利用。”
何依依神情认真起来,“和平之术是温柔战法,对目前被侵蚀严重的叠云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破而后立,把温柔战法推进成激进战法。姐姐,你听好。”
何瑶坐得笔直,“你说。”
“第一,我要你发动叠云国所有的造纸厂,向他们定制一种特殊纸。这种特殊纸分三层,会在被别人抒写的时候,脱落表层,露出中层,会在燃烧后露出底层。”
“这是要做什么?”
“让所有用纸的人知道叠云国危矣,用纸的人大都市文人,一个国家里,属这类人最有影响力。中层留字‘大周兴,叠云亡’,底层留字‘此为神昭’。把所有纸厂全部包下来,不让他们生产任何其他纸,全生产这种纸。”
何瑶皱起眉,“包下一整个国家的纸,花费确实高,还是那么复杂的工艺。”随后,她笑道,“不过这还不至于让何家伤筋动骨。”
何依依接着说,“第二,我要姐姐你在叠云国所有的庙宇、神像,凡是供奉神像之地皆留字‘大周辉煌万世’,最好能弄得神秘一点,什么金光、神音全部往里面放。”
何瑶表情忽然复杂起来,“然后呢?”
“然后……”何依依虚目,“明安城有一座文气碑,是上次荷园会留下的。那上面,寻常人留不得字。但我的话,没什么问题。到时候,我亲自写一篇文章,姐姐你帮我送到文气碑前即可。”
“什么文章?”
何依依笑道,“大周讨敌檄文。”
何瑶眼神古怪,“难怪你说要冒很大风险,合着你是想让叠云国乱成一锅粥啊。”
何依依呵呵一笑,“大周希望和平之术,一点一点让叠云没有挣扎地死去,从他们在西北排兵布阵的方式可以看出来,是要打持久战的。而叠云国走偏了,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我这样做,无非也就是让叠云国开始挣扎罢了。不过姐姐并不用太担心,因为三招棋下完,叠云一定乱成一锅粥,四处恐慌,届时国运受损,以姐姐的手段,他们肯定不能很快查到何家,在调查的过程中,他们会发现大周养的那群‘批评’家,届时,十有**会把他们,会把他们背后的大周当作罪魁祸首。等叠云真正知道黑手是何家时,已经为时已晚,那个时候的叠云必须破而后立了。”
“好小子,玩阴谋有一手啊!”何瑶狠狠地拍了何依依肩膀一巴掌。
何依依吃痛,嘶嘶吸气。
何瑶连忙又给他揉了揉,“没事吧。”
“没事。”何依依嬉笑一声,“姐姐就照我说的去做吧。文气碑的文章,过几天再来我这儿拿就是了。”
何瑶看着何依依,怎么看怎么满意,“好吧。姐姐就带着何家给你打一回下手。”
何依依笑着点头。
何瑶随后扬长而去。
姐姐,你放心……就算失败了,也还有一招,只是我想,那一招叠云国还没有能力看到。
何依依神情变得冷清起来,虚望长空,眼神幽沉迷离,好似透着迷雾见到了那历史的滚滚长河。
第四百四十六章 山水楼之局(下)
“小五公子,小五公子!”
穿着青色布衣的书童抱着一捧纸,在廊道里奔跑。
下着雨,但并不大,而且很稀疏。因为天上树冠的缘故,即便时瓢泼大雨,落到树冠之地的也没多少,几乎用不着打伞,这无疑是对制伞行当的巨大打击。
蓝衣书生推开窗,弹出头脑,望着书童问,“纸到了?”
“嗯,比以往的便宜呢。”书童看上去很开心,能够买到便宜的纸。
“便宜?”蓝衣书生略作思索又问,“现在不是在打仗吗,纸怎么还会便宜。”
书童呵呵一笑,“可能是之前涨价一下子涨太高了,被众人指责抨击了,就又降下来了。”他抱着纸进了书生房间,“而且啊,我发现,今天的纸质地特别好,比以往好上不少,厚实但不扎手,光滑但不易碎。”
蓝衣书生从书童那儿取来一张纸,摩挲了一阵,发现的确如书童所说,质地好上不少。
“这种品质的纸还便宜了?”他不由得想书童是不是骗他。
书童认真说,“小五公子,我保证,绝对不假。”
蓝衣书生没有多去怀疑什么,那显得无理取闹了,他还有自己的功课要完成了。
“今天先生去哪儿了?没见到。”
“赵先生啊,说是去见朋友了。”
“又是他那个每隔一个月就会定期出现的朋友吗?”蓝衣书生手持小毫,在纸上点点。
书童在一旁研磨,“我也不清楚。”
“多半就是了。也不知道先生有多看中他那位朋友,月月都赴约。我还没见过呢,真想见识一下。”书生一边翻着书,一边写着字,“没回先生见朋友回来后不久,就有精彩的文章问世,看样子,他那位朋友给他带来了不少灵感。”
书童点头说是。
不多久? 一张纸写满了? 他正欲放到一边,然后取新纸来,忽然? 一种晃荡的感觉从纸上传来。他下意识抖了抖? 然后? 纸脱落分离成两张。
“这?”书生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不免有些疑惑。“这纸是怎么回事?”
他伸手拿起脱落出来的那张纸? 扫眼一看? 顿时大惊? 骇然起身? “怎么回事!”
“怎么了,小五公子?”研墨的书童跑过来。
“那纸!”
书童看去,只见那脱落出来的纸上,赫然写着几个灿金大字——“大周兴? 叠云亡”!
六个字,笔锋锐利,搭配上其灿金色? 给人一种十分威严震慑的感觉。
蓝衣书生有些发抖? 无他? 便是这六个字透露出来的内容。他很清楚,西北方交战以来,叠云国内严肃纪律,严打唱衰战况之风,违反命令,轻者杖打一百? 重者绞死。
“小丘文!这是怎么回事!”书生咬牙问道。
书童面色煞白,“小五公子,这些纸都是在纸坊里买的,有很多人买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书生大口呼吸,“是有人要害我吗?”
“小五公子,当务之急事赶快把这处理了吧。”
书生反应过来,他随意又取来一张纸,然后写了几个字后,抖动起来,很轻松又抖出来一张,同样的写着那六个字。他不再多想,“点火,把这些纸全烧了,不能让人看到。”
这要是被举报了,就是怎么也摆弄不清楚的。
书童扯开步子往外跑去,很快端过来一个火盆,“小五公子!”
书生手有些发抖。他连忙把这些纸全部扔进火盆之中,看着火焰涌起,纸灰拂动,他紧张害怕的情绪慢慢恢复。
却不待他长呼一口气,火盆里的火陡然熄灭。他愣了一下看去,顿时惊骇得大叫,“见鬼了!”
“此为神昭”四个灿金大字,更加锋利,气势更加磅礴,隐约还有金光泛动。就摆在火盆里。喑哑的暗火滚动之声,听在书生耳中是一种极大的嘲讽,似在同他说,“这是神昭,你就算烧了也没用!”
“火!火!”书生额头涌出密集的细汗。
书童从愣神中回神来,“哦哦!”,他又在火盆里点了一把火。纸张迅速燃烧起来。
书生紧张地盯着纸张燃烧,亲眼看着所有的纸全部变成灰,没有任何残余留下时,他才勉强放松下来,颤颤巍巍地坐在椅子上。他惊声问,“周围没其他人吧。”
“没有,没有。”
“小丘文,我告诉你,今天的事一定要保密,说出去后,你我都得掉脑袋。”
“是,是!”书童连连回应。
“你之前说,还有很多人都买了这种纸,对吧?”
“对。”
“你出去打听一下,看看别人有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是!”书童接下命令,立马跑了出去。
书生瘫躺在椅子上。
他并没有做出多大动作,但偏偏觉得很累很累,就像是狂奔了半个时辰一样。
大周兴……叠云亡……此为神昭……
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是有人故意而为之想要陷害人,还是真的是“神昭”?
书生不敢去想这些,又一次看了看火盆,发现没有遗留什么后,才呼出口气。
一个时辰后,书童带回来消息。
他说,全城!所有用过这种纸的人,都遇到了这种情况。
如果说只是个例,那么会去想是不是仇人想要陷害,故意这么搞人。但所有用这种纸的人全部都遇到了这种情况,那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起来了。
当这些人从别人那里得到回应后,他们很快建立了一种共识,那就是这件事不管是为什么,肯定跟自己没关系。因为率先遭遇此事的都是一些文人,而自古以来,文人最会传播与修饰,他们是掌控舆论的第一阶层。随后,这件事被一些人以文章、诗词的形式,添以笔墨,绘声绘色的讲诉出来,被寻常老百姓知道后,就变得玄乎起来了。
“大周兴,叠云亡。此为神昭”这几个字很快传遍一座又一座城。
三人成虎。
这种本就带有神秘色彩的传言最容易在传播的过程中,远远脱离本身,变成众人所理想的那样。
知道战争的人,大多不看好叠云国能够胜利,当下又被这样神奇的事情肯定了后,那些碍于朝廷压力不敢明目张胆表态的人一下子有了胆量。这样的人很多,而越多的人持有同一种观点并相互得到回应后,“法不责众”就成了点燃他们的最后一把火。
仅仅用了三天时间,特殊的纸投放到叠云全国,而也只用了三天,“大周兴,叠云亡”传遍全国,甚至传到了周围的国家。叠云国官方甚至还没来得及去追溯源头,查清缘由。
这件事,很快就被李明廷知道了。这天,据一众宫女说,陛下的怒声几乎要将御书房上面的瓦片震掉。
叠云国行动也很迅速,事发之后的第四天,所有的纸厂全部关闭,相关负责人全部被控制起来。在李明廷的亲自清查下,他很容易就知道,有人提出了高于市场三倍的约定价,加以各种威逼利诱,硬是迅速控制了各大纸厂,超大批量生产这种特殊纸,而且经过特殊渠道,直接供应到每座城池的所有纸坊,越过了中间的审查部门,再一细查,毫无意外,这些审查部门都收到了不少的贿赂。
这是一场有备而来的阴谋。
李明廷雷厉风行,将一干涉事官员全部革职关押,派出人专门负责回收与辟谣。
但,他这段时间压力过大,着急了。他这样没有任何掩饰的行为,很快就被解读为“刻意掩盖”。并且,有人暗中散布,“叠云国被人揭了遮羞布,着急了”这样的言论,再有“叠云国已经败北,不久后,大周龙甲军将举兵南下”、“叠云国已有五座城池被占领”等等很多谣言传出来。
缺乏第一情报的普通老百姓,被这些谣言影响得团团转。
一时之间,百姓情绪从特殊纸的惊奇逐渐转变为叠云要亡国的恐慌。
叠云国官方的辟谣是后手应对,根本没法第一时间传到所有人耳朵里,即便是传过去了,也很少有人相信。百姓们觉得这只是朝廷阻止动乱的手段而已。
朝廷方面,一边要讨论西北边的战斗局势,一边要对各种谣言进行辟谣,一边要清查幕后黑手,忙得焦头烂额。还存在着一批被谣言舆论影响了官员,也悲观地以为叠云要亡国了,想要保全自身,从中作梗,又给各种任务添了麻烦。
当恐慌情绪持续在各大城池里酝酿时。
没有任何能力去改变的普通人,只好寄希望于神明,平日里烧香拜佛、拜神习惯了的人们,毫无疑问在这个时候,要奔赴各大庙宇、神地去求平安。
但他们恰恰没想到,求神拜佛是击溃他们关键一步。
一个又一个庙宇,一尊又一尊神像,在被众人跪拜之时,向他们宣告:
“大周辉煌万世”!
神似乎都觉得叠云国要亡了。
百姓们最后的信仰与寄托倒塌。
即便叠云国动作很快,立马发现这些神像只是被人做了手脚而已。但仍旧是完了,他们没有阻止事情的发生,也无能为力阻止事情的传播。
恐慌与绝望一起在叠云国内酝酿。
核心收缩的叠云国极度缺乏文化意识的自我修复能力。面对这样大规模的恐慌时,表现得很孱弱。
如果是平常,这样的事很难发生,但现在是战时,叠云国的大多数精力都在对强敌上,甚至代表一个国家核心力量的圣人以及高境界修仙者们都卷入了战争的博弈中,腾不出手来解决这些事。
毫无疑问,这是被偷袭了。
当李明廷见着这大好疆土被恐慌与悲观的阴云笼罩时,当他感受着原本鼎盛至极的国运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逸散时,他忽然就理解了何依依说的话。叠云国的百姓信力脆弱不堪,一碰就碎。
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当真是“西起喧嚣,北显纷杂,东生岌岌,南有蒙土”。
若是是平常时候,叠云国圣人还在,可以很轻易地抵御这种外来的打击,但是现在,圣人们都无法脱身。
李明廷只能依靠自己。
发现了已经无法从“辟谣”解决恐慌时,他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清查缘由上。虽然现在国内一片混乱,但大周并不是真的像传言那样攻破了西北防线,没有真正发生时,恐慌只能时恐慌,就算影响国运,也无法伤及根本。
在清查缘由时,李明廷发现在国内长期存在着一群看似毫无组织的“批评家”,这些“批评家”有一个共性,那就是靠贬斥本国赚钱,而在清查一些代表人物账务时,总能发现很多来历不明的钱。追根朔源后,赫然发现,供钱一方,正是如今的大敌大周的人。
一时之间,肃清朝野之声响彻叠云。
这天傍晚,李明廷站在望星楼上,望着已经昏黄的雕琢气太阳。他眉头见的疲惫几乎无法掩盖,眼中布满的焦虑与烦躁。
“叠云的根,都快被人扯断了。”李明廷喟叹一声。
“陛下,事情没到最坏。”
李明廷摇摇头,“亏朕被称明君,没想到,连一群臭读书的都管不住。现在的叠云,看上去还没输,但已然支离破碎。”
他很清楚,国内一片动荡的局势,但凡北边大周狠下心来,暴力突破纪戊山防线,那么之后将兵败如山倒,一溃千里。
只差最后一阵风,高楼便要倒塌。
他皱着眉,“何依依之言,现在看来,果不其然啊。一个二十来岁的晚辈,居然比叠云千年来众多将臣看得更加透彻。”他看着汀幽问,“你是,是我叠云人蠢,还是他聪明冠绝?”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汀幽这个伴君已久的老宦官绝对不可能正面回答,“陛下,叠云千秋之业立于当今,已是伟业。”
李明廷挥挥手,不想搭理汀幽。
他神情恍惚,心里呢喃,“真的要改变千年战略吗……”
他纠结着,苦难着。
破而后立是一场豪赌,堵上了千年基业。即便是李明廷也不敢狠心。
李明廷这段时间,一直在焦虑之中度过。每每他看过二十四页信纸一番,看过叠云上下混乱一番,就想狠下心来改变战略,迎头而上,但每每上朝前,见大殿众多叠云皇帝之印,看着这千秋之业的象征,他又无法狠下心来做一场豪赌。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半个月。
国内的恐慌终于传到了西北得军队之中。
之后不到十天,胶着僵持依旧的两军再次大战,第一场大败由龙甲军送给黑甲军。
消息传回朝廷时,李明廷知道,再不做决定,就做不了决定了。
与此同时,南边明安城文气碑上,一篇《叠云讨敌檄文》横空出世,掀起一阵恐怖的文气之风,迅速吹遍叠云国。众多文人受到这阵文气之风的洗礼,深感《讨敌檄文》之中叠云国面临大周誓死不退的坚决之意。原本由文人传出的恐慌情绪,又被文人逐渐消解吞噬,他们开始大肆宣扬“家国情怀”。
而当李明廷迷茫于局势万变之时,一封来自山水楼的信送到他手里。
信里只有四个字——
“破而后立”。
这一刻,李明廷大抵明白,那篇《讨敌檄文》为谁所写了,也明白何依依这根本是逼自己改变战略,不留后路。
这天,李明廷连夜召集几位大臣大将,商讨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纸征兵令印发至全国,一封诏书送至西北纪戊山防线。
同时,一封请战书送往君安府山水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