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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笀     修仙游戏满级后txt下载     修仙游戏满级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一十七章 戴面罩的女人(五)

    那尊黑雾之兽像山一样耸立,又像山一样倒塌成碎片。

    徐夫子眼中除了惊骇,便无他。他是天行者,曾以双足踏遍天下各地,不是没有见过大能之辈们的斗争,也不是没有见过山崩海枯般的术法神通,那些看上去甚至比这一朵莲花掀翻大妖更加磅礴与梦幻。

    但不知为何,徐夫子却有一种其他的感觉,他从那朵缓缓升起,放着不算耀眼光芒的莲花上,感受到了一种十分蓬勃的气息,不是生命气息,也不是什么希望与心向光明的热切,而是一种执念,一种与本身融为一体的执念,已经到了无法用修饰去描摹的执念。他无法理解那是什么执念,但作为天行者的直觉告诉他,那绝对是可怕的存在。

    他的目光与思绪都在那朵莲花上,直到莲花再次闪烁在进黑雾,在不同的地方出现,摧毁不同的“大山”。

    随后,他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冲击,猛地回过神来,再反应之时,见周围是高大的建筑物与行色匆匆的人。再反应过来时,便听见将他从战场上带来这里的那名操持道家术法之人问:“你是哪个小队的?”声音有些沙哑与急促。

    徐夫子到底还是在黑雾中受到了一些影响,反应有些慢,“啊?”

    “我问,你是哪个小队的?”那人再问一遍。

    徐夫子这才彻底回过神来,猛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落星关里面,面前这一行人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守关人,问起的“小队”大抵指守关人队伍之类的。他正打算随意编撰一个小队,但立马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来意。他是个守望者,是信使,是来给人送信的,而守望者毫无疑问很受到守关人的尊重,毕竟他们是大多数守关人联系外界的唯一渠道。

    徐夫子意如此,便直接说,“我是桃花岛的守望者!”

    “守望者?”问话的人稍愣,经历了长时间高强度无间歇战斗的他思维还停留在战斗中,以至于去想哪支小队会叫“桃花岛的守望者”。这晃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指的是落星关外面的信使,于是他皱眉问,“你叫什么名字?”他很清楚,现在的落星关是全封闭状态,断绝了同外界的联系,即便是守望者也不许入内,于是乎,徐夫子的身份让他有些怀疑。

    徐夫子知道,实话实说准是没有毛病的,“徐夫子。”

    “徐夫子。”他眉头一挑,有些惊讶。因为他是认识徐夫子的,知道其“目之无黑,天下皆白”的模样,毕竟徐夫子作为天行者,还是很有知名度的。

    他虽然认知,但是他身边的几个同伴不认识,对徐夫子的身份产生怀疑,之所以会这般,也还是因为到了着最后时期,那黑雾里的妖出现的新种类越来越多,虽说还没出现过可以伪装成人的,但提防是必须的。

    “徐夫子?谁会取这个名字?守望者?”一个女剑客眉头挑弄,“你怎么会出现在那么深的战场里?”

    徐夫子见这些人不相信,便果断拿出了自己作为守望者的令牌。一枚月牙令,是玄网给予的。

    见到这月牙令,再结合自己所听闻的徐夫子的模样,为首之人几乎确定眼前这人是的的确确的天行者——徐夫子。于此,他不由得表露出一些善意来,抱拳而迎:“徐夫子前辈,晚辈祁盼山久仰大名。”

    “诶,等等!”女剑客似乎是个比较耿直的人,挑着眉质问,“祁队长,怎么能听他只言片语就信了呢?说不定就是那黑雾妖在弄虚作假。”

    祁盼山转头看着女剑客,温声说,“你们可能不知道徐夫子前辈为何人,毕竟前辈即便身为守望者,也是较为神秘,不为常人所知,我亦是听山内师长说起过,才知徐夫子前辈。徐夫子前辈是传闻中的天行者,为玄网的第一信使,常年替人送天下信。”

    “天行者!”

    这个基本算得上是传说中的名头着实是惊到了其余几人,尽管他们也只是道听途说而来,不知其具体,但深知其稀有与厉害,在落星关这个尊重强者的地方,像徐夫子这般活在半个“传说”中的人物,自然是引得他们连连行礼。

    徐夫子知道自己除了“天行者”这个身份所赋予的本事外的斤两,所以见他们惊异尊敬的目光,倒还是有些尴尬,不过常年出走天下,这般小心思不会表现出来,他以和善对人,“不必这般,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祁盼山到底是个理性的人,也是出身名门,见过世面的人,不会被“强者效应”所束缚,疑惑问,“对了,前辈,你为何会出现在那么深的黑线区域中呢?”

    徐夫子在这个问题上选择了撒谎,毕竟他是违反规则进来的。他以天行者的能力调控周围规则变化,掩盖了气息,避免他们通过高修为者对低修为者的气息压制察觉到自己是在撒谎,“唉,发生的事情很复杂,不过大体上这么回事:我替人前往乱流区送信,结果遭遇虚空生物袭击,不敌,跌入乱流带,顺着乱流,被卷到落星关外面的虚无之地,我又受了伤,只好先进这落星关避避难,没想到没选好地方,到了那般处境。”

    说着,他微笑道,“倒是要多谢你们救了我,不然我就得被那些东西撕成碎片了。”

    徐夫子这个理由找的很合适,既给了个合适的来由,又以伤示人,降低了对威胁性。

    这样的理由听上去的确是没有什么怀疑范畴的,毕竟一个“乱流区”、“虚空生物”、“虚无之地”就足以让除了祁盼山以外的几人陷入“强者效应”了,毕竟那些东西在他们看来都是极其厉害的人才能接触到的。祁盼山到底见识是不一样,不觉得天行者能在乱流区穿行是什么奇怪的事,他甚至觉得徐夫子能从虚空生物攻击下逃走运气很好,而且只能说运气很好,毕竟虚空生物可都是些灾厄体。

    “那前辈,需不需要我帮你联系中枢?他们应该能帮到你。”祁盼山拱手说。

    徐夫子摇摇头,“我还是知道中枢在哪儿的,就不麻烦你们了,看落星关的样子,你们应该是挺忙的。”

    “不忙不忙!”先前质疑徐夫子的女剑客跳出来,激动地说,“几具大妖出来,四位天级守关人也都相继迎战,这一波的战斗应该就要结束了。前辈,就让我带你去中枢吧。”

    “珂媟,你别吓到前辈了。”祁盼山拦了拦女剑客,然后笑着徐夫子说,“前辈,她就一小姑娘,特别崇拜强者,希望你见谅。”

    徐夫子捋着胡子笑了笑,“我倒不至于怪罪,不过嘛,小姑娘,我这趟来得突然,要面对的事有些复杂,可没法陪你聊天了,有机会,我们再聊。”

    说着,徐夫子直接动了天行者的能力,瞬间消失于此,就像那随性所欲的缩地成寸。不过,之所以走的急倒不是他真的要去中枢,实则是他很清楚自己是违规来此的,再把信送出去之前,不能被发现,不然会更加麻烦,他可是不敢打赌那只雪玲珑有没有在他身上留后手。

    女剑客目光奋奋,“不愧是前辈啊!神通术法信手拈来。”

    祁盼山听着,不由得打趣,“珂媟,你这习惯不好啊,得亏是碰到脾气好的前辈,下次碰到个脾气不好的,你得吃亏哦。”

    女剑客笑呵呵道,“吃亏就吃亏吧,要是能领教大前辈们的风姿,吃亏也愿了。”

    一旁另一人再次打趣,“温早见温大守很厉害吧,天级守关人啊,一个人对敌五个大妖不落下风,又住在我们隔壁,怎么不见你去死缠烂打?”

    珂媟一听见温早见的名字,缩了缩身子,似乎有些害怕,但还是撅着脑袋说,“去了啊,怎么没去!”

    “哟呵,那上回我见着你看见她,一溜烟儿地就跑了,怎么,怕她?”

    “怎么会!她又没欺负我,我怕什么!”

    这人眼咕噜一转,忽然朝着珂媟背后看去,然后喊道,“温大守好!”

    这一嗓子喊出来,珂媟跟被抓了耳朵的兔子一样,惊得一跳腿,跳到祁盼山背后躲着。然后,周围几人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翻的,珂媟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手一拍,腰剑掠出,铮然作响,就架起姿势要去跟吓她的人拼命,“周秋你混蛋!”

    祁盼山一手掐诀,将珂媟定在原地,“别冲动,城区内不许亮武器!”

    周秋笑呵呵道,“还说你不怕,跟受惊的兔子似的,还不怕。”

    祁盼山打圆场,“周秋,你也别戏弄珂媟了,人家一小姑娘,好好照顾一下不行吗?”

    “听队长的话。”周秋性子是那样跳脱的性子,但面对祁盼山,还是听话的。

    祁盼山解开珂媟的束缚,然后拍拍她肩膀,“没事吧?”

    小姑娘将剑插回腰间,大抵是不太会隐藏情绪,笑得有些勉强,“没,没,我能有什么事啊。”

    祁盼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注意了先前的一个细节,便是珂媟被周秋吓时,没有本能拔剑,而且眼睛里也没有什么害怕的情绪,的确不像是害怕温早见。但为什么听到温早见的名字,会有这样的反应呢?他记得珂媟刚来落星关时,的确是去找过温早见的,但似乎那时候回来并不是很愉快。

    应该的确是发生了什么不太理想的事吧。

    祁盼山从后面看了看这个年轻的小剑客,微微叹了口气,他身为她的队长,自是要照顾好她,但在这方面着实是无能为力,毕竟,他一直都不太懂得女人心,不然的话,以前也不会经常惹那位生气了。他只得在心里默默盘算,自己没法在这方面照顾到自己的小队员,就尽量保护他们不在战场上受到伤害吧。

    生死离别的事,他不想再经历了。

    “走吧,回备战区复命。”祁盼山缓声说。

    忽地,那周秋又喊道,“温大守好!”

    这听在珂媟耳朵里,简直是刺激她神经的尖针,她抓狂般再次拔剑转过身,大吼着,“混蛋周秋,不许用温姐开玩笑!”

    却在转过身后,见那斑驳的偏道上,一个戴着半面猫面具的漂亮女人缓步走来。她嘀咕着,“真是啊……是温姐……”似陷入了迷糊,她就举着剑,对着走来的女人,忘了做些什么。

    温早见走前来,手指轻轻拨了拨珂媟的剑,剑便不受其控制,折身自己落进剑鞘,“不要在城区拔剑。”

    珂媟身体颤了颤,“对……对不起。”

    “在战场上,做错了事,可没有人会接受你的道歉。”她说话声音很轻很缓,一点没有批评的感觉。

    但这偏偏让珂媟听来,更加颤抖了,“不会……不会有下次了。”

    猫面具下,温早见的眼神稍稍柔和。她清楚,自己不应当对这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施加太多压力,略微笑着说,“不要想太多,也不必耿耿于怀。”

    珂媟知道温早见所说的“耿耿于怀”指的是什么,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加油。”

    说完,温早见迈步离去,走进人群里,然后消失在人群里。

    珂媟回过头,朝人群看去,看人群那边的地方,像是在看另一座世界,她低声嘀咕,“虽说说了三次了,但从来不知道‘加油’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低下头,看着腰间剑的剑柄,有些晃神。

    周围人不断有些经过,她顿顿地站着,有一种虚无的脱离感。

    “珂媟,珂媟?”祁盼山轻声唤她。

    珂媟猛地回过神来,展开笑容说,“回去吧,回去吧。”

    只是,在祁盼山看来,她笑容里没装着欢喜,满是迷茫。

    珂媟不顾与他们,一个人扎进人群里,被人群渐渐掩盖。

    周秋瞧了瞧,问祁盼山,“队长,珂媟没事吧?感觉怪怪的。”

    祁盼山皱着眉,稍稍顿了顿,然后说:“或许是在战场上被黑雾影响了。”

    “那要不要让她去医药院看一下?”

    “珂媟是个性子倔的人,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有什么问题,先别刺激她。”祁盼山看了看小队几人,说:“这些天,你们正常就好,不要对珂媟表现出特别情绪来。”

    “是。”几人应下来。

    “那走吧,去战备区复命。”

    说着,祁盼山朝着落星关外的战场看去,黑线已经稳定了下来,静静地横在外区,但那种无言的压迫感,总是让他感觉不太安定,每每在心里头会涌出莫名的慌张。有些时候,他会想起去年离开明安城的时候,那位先生同他说的话,也只有在想起那位先生时,才没有那种莫名的慌张。

    他以为,大抵这落星关的每一名守关人都同他差不多。

    回过头,他领着自己的小队,朝着斜方的战备区去了。

    ……

    “戴面罩的女人……”

    人群里,徐夫子琢磨着这件事儿。他想快点把信送出去,然后离开落星关。在这里多待一刻,那种违规的背离感就浓郁一分,身为玄网成员的他,很清楚玄网最见不得的就是违规越矩。

    但到底谁是戴面罩的女人?

    之前那个掌一朵莲花冲入黑线中的女人?她戴着面罩。但是,他为天行者,很快就把这落星关跑遍了,在十数万人庞大的基数下,戴面罩的女人有好几百个,毕竟戴面罩在修仙界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徐夫子回忆着雪玲珑只同他说了一个“你会知道的”就没了。他现在很有些恼怨,什么叫“你会知道的”啊!这种摆明了故作神秘的事,在他看了很是讨厌,身为一个信使,他的行事原则便是做到准确无误,将每一封信送到正确的人手里。但恼怨归恼怨,信还是要送的,只是,可能得费大劲儿了。

    他只得安慰自己,或许那个戴面罩的女人肯本不用刻意去寻找,会自己出现。

    这样安慰自己后,他就暂且放松了一下,打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然后再慢慢来,毕竟是违规进来的,落星关并没有他的编制,而且落星关这虽然是个城,但并非常规的城池,是战备要塞,没有什么客栈之类便利的地方,任何人,一切事都由中枢管理编制。一番想下来,他打算去熟人那边儿暂且落脚,作为一个信使,在许多地方都是熟人,勉强也算是便利了。

    ……

    落星关的夜晚,尤其是现在封闭期的夜晚,管辖得很是严格,外城墙上的守夜人数量是平时的五倍左右,而且整个城池是灯火通明,做好了一有战斗,就立马牵动整个城池的准备。

    这个当儿的黑线并不像以前那样稳定规律,随时都有可能暴动,所以,守关人极少休眠。不过,好在这里的守关人普遍都是金丹境以上,且是水平高出常规修仙者许多的,所以,休眠期特别短,往往是休眠一天,持续一个月甚至数个月,更厉害的,还能做到全年不休。

    东庭,是战备守关人们的住地。

    第三条大街的某一个院舍里,珂媟坐在屋脊的檐牙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没有星星的夜空。落星关的夜空,大多数时间如此,黑得什么都没有,这样的天空无疑是乏味的。她看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底下的院子里,祁盼山站在一棵树下,看着珂媟的背影,皱着眉。在他认识里,珂媟是个很乐观的人,甚至说有些没心没肺,平日里无时不刻都在动上动下,几乎没有像这样安静坐着发呆。

    祁盼山想来,猜测还是因为温早见的原因吧。他的的确确不知道珂媟和温早见之间发生过什么,也无法去想象,这两个有着明显差异的人会有什么故事,一个是不大不小的家族叛逆小姐,一个是山顶大宗门洛神宫的神女。在祁盼山看来,这两人在阶级、认知和能力上都有着难以跨越的鸿沟,如何能有什么影响人的故事呢?纵使珂媟是个崇拜强者的人,纵使她在遇见强者时会表现得比较烦人,纵使是被温早见给教训了,也不至于这样心事重重的样子,更何况,温早见是出了名的脾气好。

    珂媟的状态令祁盼山有些担忧。落星关现在的每一场战斗都很严峻,都容不得半点失误,珂媟这样子,祁盼山敢笃定,绝对会在死在战场上,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也失去过太多的队友了。身为队长,祁盼山无法不去管。

    这般念头打定后,他迈动步伐,朝院舍外走去。

    他打算直接去向温早见了解情况。

第四百一十八章 戴面罩的女人(六)

    温早见盘腿端坐在自己的修行蒲团上,身周萦绕着独属于洛神宫的雪蓝色光晕。这时候她是摘下了面罩的,如同洛神宫宫主青君所言,洛神宫每一个弟子放在外面都是妥妥的大美女,有着“神女”之称的温早见自是绝色。早在她十五岁那年,刚刚成为神女之际,便得了一句“早见霓裳羞月色”的赞美。

    这句赞美出自向来对人容貌有着极致挑剔的青君之口。先前,温早见随着曲红绡进了黑线深处,温早见脸部受了伤,遭了黑线气息侵蚀,饶是是曲红绡这样子冷清的人也为她感到忧虑,说着“这么好的脸,总不能毁了去”,几番自责。

    只是,曲红绡走后,温早见就再不愿露出脸了。

    一阵轻细的敲门声在外面的院子里响起,温早见缓缓睁开眼,掠出一道气息,见了外面是何人后,收起功法,戴上半猫面罩,出了修行间,去院子里开了门。

    祁盼山就站在外面。

    “温大守,要叨扰你了。”祁盼山拱手,微微据腰。

    温早见点头,“请进。”

    便进去了,二人坐在客房里。温早见并不倨傲,尽足了待客之道,同祁盼山泡了点茶。落星关这地方是没什么好茶喝的,有一口茶味儿水便够了,都不怎么讲究。

    “温大守客气。”

    温早见摇摇头,“不必如此,我住在这儿也快一年了。”

    祁盼山笑道,“一年里,战事始终没落下,也就没有个好机会来拜访。”

    “祁队长,我虽有点修为,也被选作了大守,但你应是知道,我是个年轻人,并不太喜欢人情世故这一套。”温早见缓声说,“相较于此,我更喜欢直接一点。”

    祁盼山知其意,微微吸气,神情认真起来,“大守已这般说,那我也就直接说了。这次来叨扰呢,我是想了解一下珂媟的事情。”

    “珂媟啊……”温早见脑袋里浮现起那个活泼的女剑客,也又浮现起另一个活波的小剑客。“你说。”

    “珂媟是前不久才加入我的队伍的,她是个很活跃积极的孩子,也很乐观,但最近一段时间里,我发现她很反常,常常会有些阴郁忧愁,每每问起,都道是无所事。她毕竟年龄不大,这样的情绪在当下这个战事环境里,很危险,稍有不慎便会丢了命。我很担心她,身为她的队长,有义务帮助她。”祁盼山说完,看了看温早见。

    半猫面罩也将眼睛遮了,祁盼山看不出温早见神情如何,只听她平淡地说,“你觉得是我影响了她吗?”

    祁盼山摇头,“倒不是如此,只是私以为,上次你从前线归来,她拜访了你,回来之后心思就始终落不下了。我无从可解,只得前来向你了解。若是她有得罪你,还请不要计较。”

    “是啊,那个时候,我刚从黑线深处回来,她的确来找我了。”温早见端坐着,因为刚修行结束,发丝透着凉意,“她像更年轻时的我,崇拜强者。”说着,她笑了笑,“也还有着我年轻时那种死皮赖脸的劲儿,就黏着人不放。”

    祁盼山听此,尴尬道,“实在抱歉。”

    温早见笑笑,“没关系,能从她身上看到点我以前的样子,也并不讨厌。”

    “可是,她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祁盼山问。

    “为什么……”温早见恍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祁盼山愣了一下,因为他觉得温早见说这句话时,显得很无力。他见到的温早见,大都是果决、雷厉风行,基本没有像这般样子。这一下子,他又一次觉得女人好难懂,好复杂。这使得他想起那位先生曾同他说过的一句话,“为什么许多女人看上去显得矫情、脆弱容易崩溃?除去一些人性格如此外,大都是她们相较于男人所要承受的压力更多,这是同大众认知相悖的一个结论”。

    祁盼山起初是不认同先生的这句话的,他觉得女人就是小女人,作不得大丈夫,才会那般矫情和小气,但是,现在看来,真的是那样的吗?自己到底有好好地去了解过这个群体吗?自己如果真的了解的话,还会跟何瑶之间存在隔阂吗?他不知道,但是他想知道。

    “那你跟她之间发生了什么吗?我记得,白天的时候,你从她身边经过说了句‘不要想太多,也不必耿耿于怀’。”祁盼山问。

    温早见忆起了那天晚上,“那晚,从黑线里回来时,我是受了伤的。恰逢此时,珂媟来了。她的确是仰慕着我,看着我时,眼里都快开出花了。不过,因为受伤和一些念想,情绪并不高,对她比较冷淡。”她停了下来,又想了想,“大致就是这般。我之所以同她说不要耿耿于怀,是我觉得我可能无形之间伤到了她,对此我感到抱歉。”

    祁盼山听着,皱了皱眉,从温早见所说,听不出任何异常。如果真的只是这样的话,那的确不能说是在温早见这边受到了影响,“唉,我问起珂媟,她也只是笑着摇头说没什么,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来麻烦你了。结果现在你也并不知道怎么回事,或许,是其他的原因吧。”

    “可她为什么——”说着,温早见忽然顿住。

    “怎么了?”

    温早见愣了一下。她本是想说珂媟为什么会害怕她,但说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珂媟那种情绪似乎并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这个年纪会有的扭捏与不知所措,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她笑笑,“珂媟这个年纪,偶尔也是会出现这种情况的。我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

    祁盼山又叹了口气,“可总归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啊。很危险的。我也是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不知大守你能否给我一些建议。”

    “虽然都是女人。但人与人是有区别的,爱憎伤了并不相痛。”温早见缓声说,“说起来,我同她也并没有太多交往,无从了解,也无从安慰。”

    “那大守你以前碰到这样的情况,是如何处理的呢?”

    “我以前……”温早见先是想了想,自己出现这种情况是在什么时候。这样想着,面罩之下她的双眼颤动了一下,因为,让她悸动过,让她扭捏过,让她不知所措过的,全都是那个女人,但即便是这样想着了,也是无能为力啊,除了在心里默念一句“真是罪孽的女人”以外,别无他法。她继续想下去,碰到这般情绪时,自己是如何处理的,然后,她就尴尬地发现,自己似乎是死皮赖脸地黏着别人,过段时间就好了。

    这,她是真的不好意思说出来,但总不能不回话,于是略显含糊地说,“让时间消磨一切。”

    “这……不太适合现在的情况啊。”祁盼山有些无奈,“若是能凭时间,也不至于犯难了。下一次上战场最多也就是五天过后,实在是无法保证她能恢复。”

    “若实在不行,那就把她留在关内吧。”

    祁盼山摇头,“这样做,是在摧毁她的自尊,那样只会导致她情绪更快崩溃。”

    温早见呼出口气,“所以啊,我就不理解,像她这样并未经历过多少磨难的姑娘,为何要来落星关遭罪,还是在这种时候进来。心智不成熟,就是容易吃亏。”

    “但事情都这样了,总要想个办法的。”祁盼山说话很客气,甚至有些低声下气。因为,他很清楚,温早见可以完全不搭理自己。

    温早见想了想,说:“这样吧,这几天,让她跟我住,反正我一个人闲着也是闲了,我试试能不能打开她心扉,毕竟都是女人,或许有一些共同话语。”

    祁盼山一番想下来,觉着似乎也只能这般了,自己那个院子里除了珂媟都是男的,还有着些个爱打趣她的,环境自是比不上温早见这独居的院子。他点头,站起来,“那我去叫她过来。”

    温早见跟着站起来,“让我主动去邀请她吧。”

    “这?”

    “姑娘家的很要自尊的,不能让她觉得是在可怜她。”

    “这样吗?”

    “是啊,你若跟别的姑娘相处,若总是抱有怜爱,大丈夫的态度,总会是行不通的。人都是完整的个体,并不需要别人替自己安排人生,更不愿被人觉得弱小,理应受到他人保护。”

    祁盼山听此一言,晃神了。他忽地明白当初何瑶为何要与自己决裂,大抵就是她失去修为后自己一直理所应当地保护她,她觉得自己在可怜她吧。想来,若不是因为她是在疼爱何依依这个弟弟,也绝对不会再放下尊严联系自己了。

    他低下了头,胸口闷沉沉地,像是填满了沙子。

    温早见轻瞥他一眼,并未多说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本书,情节总是跌宕起伏,感情总是悲欢共存。她起身,轻轻地朝着外面走去,迎着夜风,也不叫祁盼山。

    祁盼山望了望天边,也出去了,但他没有会自家院子,而是进了这明灯夜里长长的街道,一是他不想让珂媟知道是自己请求温早见帮她的,二是,他也真的想要散散心,帮别人打开心扉,也总还是要帮帮自己的。

    ……

    这边的院子里,珂媟还坐在那屋脊上,望着因为灯光渲染,显得迷蒙的天。

    温早见轻轻推开院门,走进院子里,略微感受一下,院子里其他几人都在修炼。

    屋脊上的姑娘看着天上的风景,屋脊下温早见看着姑娘的背影。温早见并没有刻意压制自己的脚步,就那般大大方方地走过去,顺着台梯,上了屋顶,脚步踩在瓦片上,发出跄跄的声音。

    珂媟听到了声音,以为是祁盼山,没有回过,低低地说:“队长,你早点休息吧,我没事的。”

    “你要是专注一点,立马就能听出我的脚步声跟你队长的不一样。”温早见说。

    珂媟惊得寒毛树立,猛地站起来,脚底一滑,摔了一跤。温早见就站在她旁边,但是并没有伸手去扶她。

    “啊,是温大守你啊。”珂媟躲闪着目光站了起来,显得十分局促不安。

    “坐着吧,我也不至于这么吓人。”

    “为什么大守你会在这里。”

    “想着白天的事情,便觉得应该来看看你。”

    “只是白天的事吗……”珂媟声音细弱蚊蝇,接着,她又恢复常声,笑道:“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

    温早见看着她,“可是你勉强的笑,我倒是看得实在。”

    珂媟用手捏住自己较有肉感的脸。

    “也不是让你不笑。”温早见叹了口气。

    珂媟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露出副哭丧的脸。

    温早见呼出口气,坐了下来,她拍了拍自己身边,说:“坐下。”

    珂媟扭捏地坐下。

    “坐近点。”

    珂媟挪了挪屁股。

    温早见无奈地呼出口气,一屁股坐到珂媟旁边。珂媟立马像受尽的兔子一样,就要蹦跳开了,温早见一把将她按住。

    珂媟下意识地说,“温大守,你很奇怪啊。”

    “奇怪?或许吧。”

    “居然不否认。”珂媟嘀咕道。她不再看向远处,低着头,偶尔悄悄看一眼旁边。

    “你很怕我吗?”温早见问。

    “……说不出来。”

    “是不是之前拜访我,我对你太冷清了?”

    “冷清?”珂媟略显错愕地看着温早见,“居然是冷清?”

    “你的关注点,似乎有点不一样。”温早见也有些奇怪。

    珂媟别过头去,“为什么那能叫冷清呢?”

    “难道是很过分?”

    “有点过分,明明是第一次。”

    “那都能叫过分啊。”温早见想起那个女人对自己的态度,一比起来,自己简直就是圣人了。“还有,第一次是什么意思?”

    “就是第一次嘛。”珂媟脑袋低着。

    “第一次见到我?”

    “是的嘞。”说着,珂媟立马捂住嘴,然后尴尬道,“说出家乡口音了。”

    温早见禁不住笑了一下,“是南大郡的人嘛。”

    “大守去过南大郡?”

    “去过一次,那时还小,别的没记住,就记住口音了。”

    “靠海隔山的人嘛。”

    “能理解。”温早见说着,“说偏了。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你觉得我过分?难不成南大郡的人很热情,不习惯别人对你们冷清吗?”

    “才不是,我们很含蓄的,明明是大守你,是你,你太……过分了!就是过分嘛。”

    温早见糊涂了脑袋,有点不理解珂媟到底在说什么,她说道:“那我向你道歉。”

    “不可以道歉的。”珂媟急着说。

    “为什么啊?”温早见无法理解了。

    “因为……因为,我……我已经是你的人了!”珂媟说完,一脑袋埋进腿间。

    温早见如遭天雷,僵了一下,“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嘛。”珂媟埋在腿间,说话嗡嗡的。

    “等等,你好好说说,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你们家族里有什么特殊的传统吗?什么人对你们冷清,就要嫁给什么人之类的。”温早见渐渐有些不平静。

    “才不会那么随便。”珂媟露出一点点眼睛来,看着温早见,“你都对我那样了……”

    “哪样啊?”

    “就是那样啊。”

    温早见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那样?”

    “对,就是那样。”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温早见声音不平静道。

    珂媟一顿,睁大眼睛,“没有你这样的,怎么能耍赖呢!明明都是这么厉害的人了。”

    温早见极力地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珂媟以为温早见是个吃干抹净耍糊涂的人,急得站起来,大声说,“你明明都亲了我嘴巴!还……还对我那样!就算你不认可我,也不能不承认啊!”

    温早见一僵,极其勉强地笑道,“不会吧,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珂媟气得红了脸,湿了眼,“那天晚上,我回去后,好几天都静不下心来。明明我是个姑娘,你也是个女人,本来都不应该那样的,这么做是不对的,可我又反抗不了你。但是我又想,既然你这么厉害都不介意我了,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不好呢,都是已经发生的事了。我就慢慢安慰自己说,就算两个女的很奇怪,很不应该,但也要勇敢去接受,去面对,去尊重你。那之后,再次见到你,就是在今天,明明我都能接受了,我见到都觉得有点开心了,但是你却那样平常,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又一次安慰你,觉得你应该是不想那么露骨,但又担心你就是这样吃干抹净的人。但是……但是……”

    她抿着嘴,眼泪浸润了眼睛,哽咽地说,“你却根本不承认那件事的本身。明明我都想过了,你不认可我也罢,看不上我也罢,毕竟我那么弱小,也并不是大美女。却没想到,你会觉得这种事不值一提。我明明是第一次啊!从小到大,我都没想过,第一次会是个女人,更没想过,会被这样看不起。我重要的东西,居然成了你眼里比尘土还卑微的。”

    珂媟一番不停歇的连珠打下来,打在温早见脑袋里,让她觉得自己像是遭了什么邪术一样。怎么就,怎么就发生这种事了呢?不会吧,不应当啊,我明明那么洁身自好,明明那么专情的。

    她立马让自己静心,然后,使出一道法诀让激动的珂媟昏睡下来。

    随后,她牵动灵气,感受神魂,开始推演那天发生的事情。

    脑海里,她看到,那个夜晚。她受了伤,伤口被黑雾气息所侵蚀,回到住宅后,开始疗伤。她本来的记忆中,自己是疗伤了一个时辰就好了的。但是,推演中的,她不仅没有伤好,甚至是被黑雾气息侵蚀了神魂。

    接着,珂媟来到了她的院子。这一段里,她记得自己是情绪不高地同她随便说了些话,然后就记得她回去了。但推演中,珂媟是想走的,但是自己像是着了魔一样把她给留了下来,然后,自己显得十分激动地抱住了她,抱得很紧,她想挣脱,结果没有成功,接着,自己亲吻了她,再接着,自己将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拔了下来……

    推演到这里,温早见整个人都心如死灰了。她完全无法想象,那会是自己做出来的事,还是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小姑娘。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她颤抖着看向自己的双手,恍惚间见那手上满是污秽。

    她突然止不住的感到恶心,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恶心,极其地恶心。

    “我伤害了别人……我背叛了我的心……太可怕了……”

    她感到寒意上头。细密的冷汗一阵一阵地从额头涌出来。

    她彻底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不记得这件事了。那是因为自己受到了黑雾气息的侵蚀,影响了神魂,滋长了心魔。她甚至不用想,都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么,是那个女人的死,早在百家城的时候就种下了。她也很清楚,心魔发作时,自己一定是将珂媟视作了那个女人,以为她没死,以为她来找自己了,就很开心,很激动,就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智,做出了这种事。

    她感到一阵恶寒涌上来,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恶心啊……恶心啊……”她绝望地望着天。

    过了许久,一口血从她嘴里涌出来,弄脏了衣服,一些血洒到了珂媟脸上。

    又过了许久,她抹掉珂媟脸上的血,颤抖地抱起她,落寞地离开这里。

    空荡荡地街道里,灯火辉煌。

    温早见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想,

    “这样的我,已经没有资格等你回来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戴面罩的女人(七)

    有一种很清新的气味,像是在雪山上,见到雪谷之间的幽莲,闻到幽莲顺着风飘过来的气息。

    珂媟忽地睁开眼,看到床尾一根竖着的像是什么巨鸟羽毛一样的东西,在缓缓摇曳。她吸了口气,啊,是大守的气味。她记得很清楚,很清楚,到了刻骨铭心的程度。她觉得自己永远都无法忘怀。

    她瞧着,想着,明了,自己是在大守的床上,但只有自己一个人。

    揭开轻薄的雨花被,身上的衣服都还是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她松了口气,脸上又露出复杂的神情。跟着,她坐了起来,无意识地朝着门外望去。天已经亮了,院子里很干净,很朴素,空无一人。她发了呆,想起昨夜的事情。

    想着想着,忍不住眼眶红了,紧紧地咬住嘴唇,带着少女感的脸蛋崩住。以前她是不掉眼泪的,但是现在,掉起眼泪来,怎么都忍不住。现在,她大多的情感,还是空虚,无力的空虚,感觉上,是自己被抛弃了,显得那么无情地抛弃了。很卑微,她觉得自己快要卑微得只剩下“珂媟”这个名字了。

    “明明不是我的错,却只有我承受后果。”

    她无力地想着,那种整个心脏都被抽空了的感觉,让她四肢发冷,身上一阵接着一阵的寒毛树立。霎地,她回过神来,感觉到自己又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都像是掉进了冰窟,看不到天上的太阳,看不到远方的地平线,看得到的全是茫茫的白,感受到的全是空寂无力的冷。

    “多么希望,有一束光……”

    她想着。就在想着的时候,那束光就来了,从外面照了进来。

    “你醒了。”

    声音那么温柔,那么好听,又那么亲切。为什么会亲切呢?珂媟猛地转过头去,看向门口。温早见就站在那里,和外面的微光融为一体,就像是,她整个人都发着光。

    珂媟看到温早见摘了半猫面罩,笑着。她第一次看到温早见真正的面貌。她是知道温早见是洛神宫的神女,知道洛神宫里面全是美女,知道温早见是最拔尖的那一个。

    现在,亲眼看到了,她才明白了。她很想找一大堆修饰,在自己心里将温早见的美丽铭刻,但不论她如何去想,落到心里,都只剩下一个“好看”。是啊,哪里需要什么修饰,越多的修饰,显得越是缥缈,越是缥缈显得越是不切实际,越是不切实际显得越是苍白无力。珂媟知道,温早见不是不切实际的,因为她就站在自己面前,是可以触摸的;也知道,温早见不是苍白无力的,因为她那么夺目,那么地充满生机。

    珂媟到底是少女,到底是懵懂着的。她心扑扑跳得越来越快,心里头的空虚无力一下子被驱散,留下的是害羞与紧张。

    “啊,醒……醒了。”

    温早见笑问:“需要我帮你洗澡吗?你昨晚流了不少汗。”

    “啊!?”

    珂媟脑袋里不自主地就浮现出那让人想入非非的场面……洗澡诶,帮我……两个人……不穿衣服……

    她睁大了眼睛,也红透了一张脸,“不……不不好吧。”

    温早见饶有兴致地问:“你在想什么呢?”

    珂媟感觉自己被撕破看穿,执拗地性格让她硬着头皮反问:“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在想什么。”温早见笑答。

    珂媟不服气地说:“我在想你在想我在想什么。”

    温早见笑出了声,她无意与这孩子般的珂媟在这样的问题上耍赖,便抬手,见其手心涌出水纹般的雾状光晕,朝着珂媟洒落而去。雾状光晕接触到珂媟的瞬间,一下子爆开,弥散开的雾气将其包裹住。

    身处雾气中的珂媟被吓了一跳,但是接着她便感觉清清凉凉,像是细柔之水在全身淌过,带走了污秽与不堪。她这才恍然明白,原来这就是大守说的帮我洗澡啊。这现实,与之前脑袋里臆想的东西形成对比,珂媟整个人变得难堪起来。她觉得是自己的思想太过轻浮了,才会浮想联翩、想入非非。

    雾气散尽后,她才勉强收掉尴尬。

    温早见见珂媟已是光彩亮丽,便问:“感觉如何?”

    珂媟下意识说出了心里话,“感觉很害羞呀。”

    温早见可不像那个女人一样,是个闷木头。珂媟这少女怀春的心思,她见得分分明明的,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自己以前也是这样的。可,现在……她将神伤藏在眉头深处,不去抚摸,永远也不知道那里面蹙起了。

    “清身术,每一个洛神宫的弟子都会。”温早见说。

    珂媟眨眨眼,“怪不得你们都那么好看。这样清洗身子,真是不着污垢呢。”

    “想学吗?我教你。”

    “啊?准许教给外人吗?”

    “可不是什么秘术。”

    “那……学,学。”

    温早见笑笑,轻步走上去,来到珂媟面前。

    珂媟下意识闭上眼。

    温早见问:“为什么闭眼?”

    珂媟睁开眼,微微偏头,“总觉得靠得很近,就很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啊。”温早见晃了晃神,然后笑着说:“看来,小姑娘还是个很保守的人呢。”

    “不要叫我小姑娘,我快十八了。”珂媟不满地嘟囔道。

    “十八啊,十八也是小姑娘哦。”温早见边说着,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在珂媟眉心,“看着我的眼睛,别眨眼。”

    珂媟鼓起勇气,看过去。啊……好美啊。这一瞬间,珂媟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触碰了。看着温早见的双眼,像是看着万里不见人,千山无走鸟的北海雪山。明明都没去过北海雪山,却像亲眼看到了一样……珂媟感觉,真的好神奇,想着,要是能一起看雪山就好了。

    想入非非之际。“好了。”

    “啊?”

    “清身术传给你了。”

    “在哪?”珂媟未能全部走出那片“雪山”,有些迷糊。

    温早见点了点她的额头,“在你脑袋里。”

    珂媟下意识捂住额头,然后感觉自己神魂有异动。她沉心去感受,立马感受到了清身术的修炼方法与通识之力。大抵是因为这是温早见教与她的,她总觉不能平平常常的看待。她低着头,没有急着去研究清身术,而是以细弱蚊蝇的声音说:“昨天晚上的事,我还记得。”她顿了顿,又说,“那天的事,我也还记得。”

    温早见嘴唇轻启,然后咬住。接着,她蹲下来,以仰视的角度看着珂媟,对其温柔一笑,对其轻轻言语,“我也想起来了呢。”

    珂媟躲开温早见的目光,她觉得这目光简直是要吃人,太可怕了,一不小心就要被勾走。她转过头,小声问:“那,为什么忘了呢。”

    “大概是因为受了伤吧。”

    “脑袋出问题了吗?”珂媟耿直地问。

    “总觉得你在骂人。”

    珂媟连忙解释,“没有没有,我只是说,记不得东西了,就是脑袋,脑袋受了伤嘛,没有在骂你。”

    温早见扶着珂媟站了起来,然后转身朝外面走去,“该起床了。”

    从微光里走来,又回到微光里。来的时候,珂媟觉得那是在一点一点靠近自己,走的时候,她本不想觉得那是在远离自己,但是想法一冒出来,就止不住了。

    她已经无法言说自己心情如何,对温早见是怎么想的,只想快点起来,跟上去。这种没有一点踏实感的感觉,于她而言,就像是飘飘然站在云上。

    追出去后,见温早见安然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珂媟的心才落定。

    以前的珂媟总不会是一个爱好打扮,显得有些随意的姑娘,但现在,她无法给自己找一个继续随意下去的借口。因为,到底还是不想让温早见瞧着自己随意,不加整修的一面。待到她在房间里,仔细梳好头发,穿戴整齐,再给自己一番鼓励和安慰,才走进院子。

    这时,温早见已经不知从哪儿拿了一本书在看。

    “大守喜欢看书吗?”珂媟坐到她对面。

    “以前有位……朋友喜欢,她看书时,没人陪我玩,也就免不了找本书来看。”温早见声音很轻,虽然还是有些雪山的感觉。

    “那你那位朋友呢?没有跟你一起来落星关吗?”珂媟直直地问了出来。

    温早见看了她一眼。姑娘的眼里并无恶意,满满都是对她的好奇。“来了,后来又走了。”

    “为什么你没有跟着一起呢?”

    “我觉得她还会再来。”

    珂媟显得有些遗憾,“但是现在落星关已经封闭了。想来也来不了了吧。”

    “是啊。”温早见目光始终落在书上。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来,甚至连神情都没有一点波动。

    珂媟兀自想了些莫名地,试探着问,“大守不高兴吗?”

    温早见这才将目光抬起,“怎么说。”

    “感觉呢。”珂媟手指一点一点敲打着石桌子,“是觉得朋友没来,有些失落吗?”

    “没有失落。”

    “为什么啊,如果是我,我会觉得失落。”珂媟紧着眉毛说,“一件事,有始有终才是最好的吧。”

    “有始有终?”

    “是啊,一起来的嘛,也要一起走。”

    “……一起来……”

    “一起走。”

    温早见愣愣地看着书,忽地看到一个“红”字,连忙合上了书。书忽然合拢发出的啪叽声吓了珂媟一跳。

    “怎么了?”

    “不想看书了。”温早见站起来,深深地了口气,又重重吐出,“走出去,陪我散散步。”

    “呃,好。”珂媟不明所以,但还是答应了。

    她们出了门,在落星关的大道上闲散前进着。

    珂媟想起了什么,说:“我得去跟祁队长打声招呼。不然他们会以为我乱跑。”

    温早见摇头,“不用了。昨晚我已经同祁队长说了,这段时间你跟我住一起。”

    “啊!为什么?”珂媟懵了,她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为什么。

    温早见平淡地说,“他们觉得一个姑娘跟五个男人住在一起不太好。刚好我是一个人,也有些无聊,你过来陪陪我,没什么问题吧。”

    “之前都一起住了一个多月了,他们怎么没说什么。”

    “现在不是说了嘛。”

    “这样吗?”珂媟觉得这莫名其妙的,嘀咕道,“男人果然是麻烦的,直接说不就好了嘛。”

    “你不愿意跟我住在一起吗?”温早见问。

    珂媟涩涩笑道,“没呢,只是——”

    “只是什么?”

    “总觉得很危险啊。”珂媟不好意思地说。

    温早见瞥了她一眼,“怕我吃了你?”

    “怕……”珂媟扭捏着,同她性格出入很大,“大守啊,在做那种事之前,还是要培养感情的吧。培养感情……”她觉得自己脸红了,为了不让温早见见着,就别过头,“下次,不要那样了。还是觉得,要我喜欢大守,大守也喜欢我才行。培养感情,还是要培养感情的。”

    “你恨我吗?”

    珂媟性格外向,但并非大大咧咧,也还是会以少女的态度去思考,“恨啊,”她想起那个晚上,“第一次,就那样了,怎么能不恨呢。在南大郡的时候,我认识一位很厉害的前辈,也像大守你一样,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她以前同我说过,每个人都要学会爱自己,才有资格去爱别人。”

    “你那位前辈说得很对呢。”温早见眼睑低垂,“要爱自己,才有资格爱别人……”她的手紧紧捏住,又松开。

    珂媟没见着,只是高兴道,“我也觉得,那位前辈可厉害了,叫柳易冬!我在南大郡,最崇拜她了。”

    温早见知道柳易冬,号称最有希望成为大武神的人,跟陈缥缈并称大圣人之下最强者。她想,陈缥缈已经圣陨,大抵大圣人之下最强者只剩柳易冬了吧。

    珂媟继续说,“我还不知道什么叫爱自己,所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爱上大守。不过嘛,我还是想知道,那晚上,大守为什么要那样做……”

    温早见无法言说事实,她只能找一个借口,“大概是受伤了吧。”

    “啊……”珂媟听着温早见的回答,一时间也无法知道自己是失望还是释然。“也就是说,大守对我并没有感情咯?”她这样问,实则是在试探温早见之后的打算。

    温早见也听出来了,并且很清楚,珂媟渴盼着自己的回答,也清楚,看似开放实则保守的珂媟认定了自己。她无法去掩盖自己伤害了珂媟的事实,也做不出吃干抹净的事,但到底该如何面对,她其实也不清楚。她脑海里不停地回荡着那句话,“要爱自己,才有资格爱别人”。

    昨夜,她想了许久,无数次告诉自己总要割舍一点东西,总要为自己的荒唐事负责。

    现在,有着珂媟当面发问了,她已无法逃避。

    于是,她转过身,看着珂媟,笑道:“你也说了嘛,感情是要培养的。”

    “啊呀。”珂媟说不明白的情绪让她发出奇怪的声音,这么完后,她尴尬地捂住嘴。她眨了眨眼,“但我总觉得大守是为了照顾我,会不会太委屈自己了。”

    温早见看着她没有说话。

    珂媟急忙道,“我没关系的!一切还是要看大守自己的意愿。我只是,”她低下了声音,“只是希望大守不要忘了我就是。毕竟是第一次,还是希望有存在的意义。”

    “你让我不要委屈自己,但我也不希望你委屈自己。”温早见说,“你这样想我,会显得我很自私。”

    “可你是前辈……”

    “我才二十四。”

    “……”

    温早见不急不缓地说,“珂媟,你应当明白一件事。在年龄上,我比你大,勉强算你的前辈,在修为上,我是你的前辈,但论及两个人之间的爱,你我是平等的,没有谁比谁先,谁比谁更有资格做决定。在其他任何情况下,都会有身份一说,但爱没有身份的限制。”

    “那不会太理想了吗?”

    “那得看你是理想来到现实,还是被现实击破。”

    珂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还是觉得你很勉强。我不希望那样。”她吸了口气,问:“大守,你的那位朋友,是谁?”

    温早见眉毛一突,心头微动,“为什么问这个?”

    “就是想问一问。”珂媟看向其他地方。

    温早见细细地看着珂媟侧脸,不由得想,她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才会这样问起。更令她在意的是,如果自己不说的话,珂媟又会有如何的想法。

    “也没什么可以说的。”温早见无法这么直接地提起那个女人。

    “这样啊……那,好吧。”珂媟笑了笑。

    她们继续不急不缓地沿着街道向前。没戴面罩的温早见吸引力十足,引来不少目光。不过,心事重重地她无意去看,无意去想。

    “大守,我还有很多问题。”

    “你问吧。”

    “大守是喜欢女人吗?”

    “不是。男人女人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我不需要身体上的慰藉,需要的只是心里的羁绊。谁带给我那样的羁绊,我便会喜欢谁。”

    “这样啊……感觉境界真高呢。大多数人,或许还是局限在身体和本能上吧。”

    “或许吧。”

    真希望能和大守建立起羁绊啊……

    “大守,为什么不戴面罩了呢?”

    “总得让你知道我长什么样。”

    “以后还会戴吗?”

    “你喜欢我戴还是不戴?”

    “我也不知道,不过……大守那么好看,虽然戴上面罩也好看,但还是不戴更好看吧。”

    “那……以后不戴了。”

    她其实很清楚,当决定了不再戴上那副面罩时,就同过往道别了。

    温早见看着远方,珂媟看着她。远方的远方,不是无尽的关外,而是那一座天下。她在心里默默念叨:希望你还是像以前那样,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真希望黑线能来得慢点啊。”珂媟偏头看着关外的黑线,转头又问:“大守,你呢?”

    “我希望,快点结束吧。”

    “是呢。”

    “……”

    “大守你在悲伤吗?”

    “没有。”

第四百二十章 戴面罩的女人(八)

    珂媟是个爱做梦的人,她无数次幻想过,某一天,会有一个人蛮横地闯进她的梦里,然后扎根。

    现在看来,那样的幻想的确实现了。

    珂媟靠在窗台旁,双手撑着脸,看着外面的院子。温早见坐在院子里,坐得很直,手里捧着一本书——《淮厢》,泛着微微光晕的长发吸引着珂媟的目光。

    这样的一天似乎显得无所事事。她们彼此之间没有什么特别要去做的事情,就闲在这里,想着什么便是什么。

    “在看什么?”珂媟忍不住打搅。

    正常下,温早见也算是一个安静的人,但珂媟不是。

    “淮厢。”温早见看向珂媟,笑了笑。

    “讲的什么?”看到温早见笑,珂媟心情明朗一些,也有点忍不住的羞怯。

    “南淮之厢,书生与狐狸的故事。”

    “听上去很俗气诶。”珂媟心直口快,说完她就立马察觉到自己说话没分寸,歉意地挠了挠头。

    温早见嘴角始终带着温意,“是蛮俗气的,不过,看一看别人的幻想,也还是能有一些感悟。”

    “真厉害啊。我就不行了,脑袋太笨,看不来书。”珂媟身子俯下去,手压在窗台上,下巴抵在手背上。

    “我也很笨,以前总是无法理解别人的话。”

    “别人?”

    温早见顿了顿,看着珂媟笑道,“你关注的重点有些不同哦。”

    “啊?”珂媟不明所以,“是大守你老是提起别人的嘛。”她微微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这几天都是这样子,总是会说起‘别人’,‘那位朋友’。”

    温早见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说得很多吗?”

    “很多啊。”珂媟眯起眼睛,显得有些迷蒙,她轻轻地,顿顿地说:“看书的时候也是,常常就走神,我以为那只是发呆,但每次看你眼睛,见那我看不懂的眼神时,心里都不是滋味。每次跟你说话,说着说着,你总是会说起什么‘别人’,‘以前’,‘那个时候’之类的话。我问起的时候,你从来都是一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珂媟看着别处,声音低低的,“既然说了让它过去吧,干嘛还要一直提起。大守你,真的很……奇怪啊。”

    温早见呼出一口气,她感到抱歉。她想说些什么,但要说出口时,又不知道怎么说。

    珂媟不是含蓄的人,她向来是直接问,“大守你是忘不了什么吗?”

    “为什么这么觉得?”

    “那种眼神,就是忘不了,牵挂着。”

    “这样啊。”

    “是你的那位朋友吧。”

    “啊?”

    “就是你那位朋友,还是牵挂着的吧。”

    温早见无法给她回答。

    珂媟轻轻吐了口气,再次看向别处。她显得并不在意,岔开话题说,“我还是在想那天晚上的事情。”

    “不开心的回忆就不要去想了。”温早见捏着书。

    “也不是很不开心,毕竟是大守。大守那么漂亮,身上那么好闻……”她说着,有些脸红,连忙咳了咳,又说:“大守是在黑线里受了伤,心魔爆发了,我就在想,大守你的心魔到底是什么呢?会不会就是你的那位朋友。”

    温早见笑了笑,“朋友怎么会成为心魔呢,其实是——”

    珂媟低了低声音,打断温早见:“大守笑得很勉强啊。”

    温早见顿住。

    “就是你那位朋友吧。”

    没有刻意想着去骗人的温早见并不会骗人,放松状态甚至是略微低沉下的她,许多破绽。

    “大守明明那么高的修为,却还是没有掩藏住情绪,看来,你那位朋友对你真的很重要。”珂媟说着,显得漫不经心,但她将头转向一边,温早见无法看到她的眼神与情绪,又无意刻意去试探,便无从可知。

    温早见吸了口气,不再去掩饰什么。她觉得再去掩饰对珂媟很不公平。“是的,她对我很重要。”

    珂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是想再深深地吸一口气时,却怎么也吸不上来,胸腔里像是堵了什么。她依旧朝着别处,说:“这不是挺好的吗?珍惜朋友。”

    十七八岁的少女,即便是开朗的性格,也依旧是敏感的。她想得很多,想得多了,便很容易凭着直觉去感知到温早见真正的情绪,她幽幽地说,“或许,那天晚上,大守期待见到的本该是你的那位朋友。”

    她说得并不直接,但温早见听得出来,珂媟想说那天晚上自己被当作了别人。

    虽然很伤人,但温早见知道这是事实,她无法为自己去辩解什么,每多说一句话,就多一分愧疚,就多厌恶自己一分。

    见温早见没说话,珂媟笑了笑,“看来是这样的。大守跟我本不相关,出现这种事情也是没办法的。”

    温早见轻轻闭了闭眼,说:“但是,珂媟你要知道,事情的发生,原因在过去,结果还未明了,那是未来。”

    “那不是显得我无理取闹吗?带着愧疚的大守。”珂媟说,“我并不希望我是被同情和怜悯的。也不希望,大守对我好是一种赎罪。”

    温早见将书放下,起身走到窗台前,同珂媟隔着半扇窗,“如你所说,起初,我的确是那样想的。觉得自己伤害了你,想要赎罪,带着愧疚,这是人之常情。但后来我也说过,感情如何,总是要经历些什么才能知道的。以前,我们无缘相遇,现在既然相遇了,虽然起因并不那么美好,但我们始终是联系到一起来了。我们未来如何,与过往并无关系。”

    “但大守不觉得因为占有了我的身子,就决定同我走向伴侣的路很牵强吗?”珂媟情绪逐渐不再平稳,“愧疚本身出现后,愧疚就只是愧疚。虽然大守占有我是因为将我视作你那位朋友,但我本身不觉得我会是替代品。我只是觉得,大守决定同我相处的出发点就已经偏了。”

    “我……”温早见想要为自己辩解,但说出来的是,“我的错。”

    珂媟摇摇头,她鼓起勇气伸出手,紧紧握着温早见发凉的手,“大守你没有错,除了错的事情本身以外,没有错。我们不是绝对的圣人,无法忽视掉内心的情感。大守明明可以不用理会我,但却还是愿意抛却过往同我相处,还怀着培养感情,而非单纯的怜悯之心,这不已经说明了大守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了吗?”

    温早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最开始我是崇拜强者一样崇拜大守,并无爱慕之心,那天晚上被你占有了,更多的也是恨,只是那种恨因为是大守变成了又爱又恨,但到了现在,相处一段时间,我渐渐明白,我爱慕着大守本身。大守,你真的很好。”珂媟声音并不平静,“只是,大守对我很勉强。我并不是细腻入微的人,但也依旧感觉到,大守你已经尽量让自己对我偏向喜爱,可是,这种喜爱只是对一个后辈,对一个被伤害过的姑娘的爱怜。或许,你意识到了这一点,不止一次陷入过挣扎与痛苦。”

    温早见睫毛发颤。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轻而易举地看透了。

    “让爱慕的人勉强,还能是爱慕吗?”珂媟说,“我不懂,但是我知道,每次见到大守勉强自己,我都有一种吸不上气的感觉。”她望着温早见,笑着说,“就这样好吗?我爱慕着大守,大守怜爱着我这个后辈,就够了。不要,不要再强迫自己。那晚的事情,就当作一次美丽的误会。我不会因此而痛苦,希望大守也不因此而愧疚。”

    珂媟松开温早见,退后一步。

    温早见见此,身体禁不住颤抖一下,她知道,这退后的一步是珂媟同自己划开的距离。

    珂媟笑着,如初见时那般晴朗,“大守之前说过,你并不是喜欢女人,只是喜欢的人刚好是女人。我不是你喜欢的人,也无法再成为大守心里的唯一,毕竟,大守这么好的人,应该只会把心给一个人吧。”

    温早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感受得到,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在初次的恋爱上做出了很大的让步,本是初尝滋味,这是极大的勇气,也感受得到,这是她决绝的考虑。她忽然就明白了一件事,自己一直自诩很懂女人心,却连这个少女在思量着什么都不知悉,大概从根本上,就始终没能明白爱该如何表达,该如何变作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或许,爱慕着的人本身就是日常的一部分,是一点一滴。

    温早见知道,此时再说“抱歉”这样的话,是在伤害珂媟,她需要的只是自己明朗的态度。她看着珂媟,像是看着一束光。

    想来,对珂媟,温早见又何尝不是一束光呢?彼此照进对方的心里,驱散心里的阴霾。

    于是,温早见就笑着说:“愿你能碰到更加爱慕的人。”

    珂媟笑着摇头,“我跟大守在某方面其实很像的。”

    她并未多说,但温早见已然心知肚明。

    “那我可得做最好的自己。”

    “最好能让我惦记一辈子。”

    珂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么通畅。她越过窗台,到温早见面前,踮起脚,快速地在其唇上一吻,然后立马躲闪到一边去,笑着说:“我也强迫你了,就一笔勾销了!”

    说完,挥挥手,像一阵风一样,离开了这里。

    温早见轻抚唇边,不由得心想,真是个温柔的姑娘。

    愿平生无恙,得乐安然。

    待到温早见情绪渐渐平稳后,院门被敲响了。

    “请进。”

    应声,推门。一个没有眼黑的老头走了进来——徐夫子。

    温早见见过徐夫子,一眼就认了出来,不由得有些疑惑,心想徐夫子不是守望者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就算是送信,但现在落星关处于封闭期啊。

    徐夫子见到温早见的瞬间,有些愣住了。因为他来此,是本着送信的目的,毕竟要送给“戴面罩的女人”,这几天里,他几乎跑遍了落星关,几乎同每一个戴着面罩的女人都要接触,但都没有什么眉目,没有感知到所谓的“你见到了她就知道了”。所以,他来到了温早见这里,但是没想到来到了这里,温早见居然根本就没有带着面罩。

    “温神女,多有打扰。”

    “原来是徐夫子前辈,这边请坐。”

    徐夫子没有立马表明来意,毕竟来意已经显得有些薄弱了,他更希望能从温早见这里知道点什么。

    “前辈来此,是何打算呢?”温早见问。

    徐夫子较为亲切和蔼地笑道,“先不说这个,倒是温神女你,没戴着面罩都还有些认不出。”

    “是有些。”温早见笑了笑,“毕竟之前一直戴着。”

    徐夫子没有逾越地去问为什么不戴了,这种事很私人,若直接问出来会惹得怀疑。表明了善意的态度后,他这才说起事来,“我这次来到落星关呢,是送信而来的。”

    温早见点头,她没多问。

    “至于寄信人,我想你应该会很熟悉。”

    “谁?”

    “青君大人。”

    “宫主?”温早见挑起眉,“宫主会给谁送信啊。”她印象里,宫主一直和外界没什么联系。

    “这也是我所疑惑的。”徐夫子说,“青君大人说,收信人是‘带着面罩的女人’。我思来想起,带着面罩,是女人,又跟洛神宫有联系,就只有你了。”

    “但如果真的是我,为什么不直接说名字呢?”温早见对此疑惑。

    “是啊,之前我询问的时候,得到的答复是‘你见到她就知道了’。”徐夫子说,“我猜想,这般话,大抵是留在我身上的一种气机暗示,见到正主后,便会产生气机。”

    “既然都这般了,那应该是见到我没有产生气机吧。”温早见说。

    徐夫子点头,“这几天,我同所有戴面罩的女人都有接触,但都没有产生气机。所以才到你这里来,确认一番的。”

    温早见想了想说:“也是,又是洛神宫,又是戴面罩,第一个想的的确是我。”

    “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如此。”徐夫子问道,“所以,我想通过你了解一下青君大人,她的话,到底有什么深意。”

    “宫主……”温早见脑海里浮现起那个有些“调皮”和“话痨”的宫主。一番想下来,觉得宫主实在是让人猜不透,看上去一点都不正经,就跟个贪玩的大家小姐似的,但她偏偏又能让洛神宫立于天下不倒。她可能,宫主可能在暗处有着其他的打算。

    “不说名字,留下气机暗示……我想,宫主应该是打算规避什么。”温早见说。

    “那只雪玲珑也是这么说的。”

    雪玲珑。温早见想了想,应该是一直跟在宫主身旁的雪仙吧。

    “那应该是这般。”

    “如此来,需要青君大人都去规避的,会是何等程度的存在啊?”

    “至少也是宫主那个级别的吧。”

    徐夫子很无奈,摊上这么个事,还看不清前路该怎么走。

    见着徐夫子神情,温早见安慰道,“前辈,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从没见过宫主失手,她做事都考虑得很仔细,你就按照她的安排来便是。”

    “也就是说,我只好等。”

    “大概是这个意思。”

    “真是最没办法的办法啊。”

    温早见笑道,“宫主是这样的,让人无可奈何。”

    徐夫子脸露忧容,“不知道在落星关最后一场战斗前,能不能送出去。黑线下一次冲关,估计要大乱了。”

    温早见知道徐夫子说得每次,下一次冲关,大概率是最后一次,“也不知道玄网做好安排没有。”

    徐夫子顿了顿,若是在之前,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出一定做好安排了,但是现在……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他不知道玄网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明显能感觉到,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希望一切都能好好的吧。”

    温早见点头。

    徐夫子虽然并没有在温早见这里感受到气机暗示,但至少得到了一些安慰,知道青君并不会乱来。见着没什么事了后,他便起身,“那便不再叨扰了。”

    温早见站起来,“前辈有需要的话,还请告知。”

    “告辞。”

    说完,徐夫子离开这里。

    院子里安静下来,温早见朝隔壁看去,呼出口气后露出一丝微笑。她坐下来,将半猫面罩取出,轻轻摩挲着,双眼里透着似乎能借由此感受过往的眼神,好一会儿后,她才重新将其收起来。

    先前,她是为了珂媟摘下面罩的,而现在,她决定不再活在过往之中。

    看一眼灰蒙蒙的天,她微微凝眉,稍后,取出纸笔,缓缓抒写。

    ……

    傍晚,在外面办事回来的祁盼山看到自己一行人院子里坐着的珂媟后,愣了愣。他第一时间想的是,这是不是又受了什么委屈,使性子就跑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祁盼山走上前去。

    珂媟白了祁盼山一眼,“我本来就住这里的,回来怎么了。”

    这个说话的感觉……祁盼山顿了顿,对劲儿了?但正是因为对劲儿了,所以才不对劲儿。

    “温大守欺负你了?”祁盼山没头脑地问。

    珂媟瞪了一眼,“别瞎说,大守对我可好着呢。”

    “那怎么……”

    “哎呀,这种私事就别管了嘛。”

    祁盼山上下瞧了瞧,觉着面前的珂媟似乎回到了本来的样子,也不像是强装的,心想莫不成温早见解决了她的心事?

    “那好吧,没事就好。”姑娘之间的事,祁盼山也不好多问什么。

    “队长,队长,我问你个事呗。”珂媟像只小猫,缩了缩头,压低声音,一脸的期待。

    祁盼山点点头,坐到她对面,“问吧。”

    “就是大守的那个朋友,你知道是谁吗?”

    “你不知道?”祁盼山有些诧异。

    “没人跟我说过啊,我咋知道。”珂媟一脸理所当然。

    祁盼山点点头,“也是,你才来了没多久,那人可是早就不在了。”

    “不在了?怎么个不在?”

    “就是不在人世了。”

    “啊……”珂媟瞪大眼睛,一脸震惊。她咽了咽口水,“到底怎么回事。”

    祁盼山吸了口气,然后吐出,缓缓道:“她的名字你应该听过,毕竟是天下闻名的,曲红绡。”

    听到这个名字这一刻,珂媟感觉自己面前长出了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曲红绡呢,在落星关是五大守首位,常常与温大守结伴而行……”

    祁盼山悠悠缓缓地讲述着曲红绡的故事。

    听者无言,此夜无眠。

    ……

    守望海以南极远处,临近乱流区是一片枯海,因为这里空间不稳定的缘故,几乎没有生灵,哪怕是海草也难以生长。这片海呈现出透黑色,美丽是显得十分美丽的,但无尽的危险藏在其间。不止是这片海,海域上空几万里之地都是如此。这一整片区域如同一个嵌进了天下的乱流球。

    无人声,无痕迹的天上,在某一个刹那,忽然闪烁一道暗紫色的光,下一刻,空间涌动起来,发出强势的震颤,原本趋于平衡的空间乱流滚动起来,发出像是珍贵瓷器被摔碎的声音。

    接着,又是一道暗紫色的光,乱流停滞,重新趋于平衡。

    而在那空间,立一人。身穿素灰色衫裙,一头披散如浪的长发呈现出暗银色,在因云层过高趋于紫色的月光照耀下,透着冷冽的感觉,见其双眼,十分微弱的猩红绕着眼瞳流动,浑身上下张扬着十分磅礴的生命气息。

    这般生命气息一展露,立马便可知,她不是人!没有哪个人会有这样磅礴的生命气息,最为山巅的那批人也没有。

    她立着片刻后,猛地抬脚,凌空一踩,面前的空间乱流瞬间被打开,一刹那迸发的规则涌入,然后长驱直入,将整片乱流区撕开一道裂口,这道裂口由规则构成,同乱流碰撞,在枯海与紫色月光下显出灿金色来。

    这条灿金色的规则路直直地铺向乱流区的极地——落星关,并开始覆盖落星关的空间极限。

    却在此时,从她身后用来狂暴霸道的气势,这般气势裹挟着不知多远处的灵气,一来此,便形成庞大的灵气漩涡。在那漩涡里,站着个人,全身上下除了苍白的皮肤,全是让人发晕的血红,这使得其气质十分残忍与冷冽。她并没有收敛自己的血煞之气,使得身后的灵气漩涡被染成红色。她那独特的血煞之气显示了她的身份——云兽之王师染。

    如果是先来的人是优雅的残暴,那么后来的便是残暴的优雅。

    “师千亦,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啊。”师染幽幽出声。

    师千亦皱起眉,“师染,你想打架的话,先在旁边等着。”

    “不愧是你啊,可真有姐姐的派头。”师染拖拽着血红色的灵气旋,踏空朝师千亦走去,“怎么,想堵住唯一的入口?想让落星关成为第二个山海关吗?想缝上玄网最后一块遮羞布?镇命司大人。”

    “师染!”师千亦咬牙道,“这次过后,任你打骂都行,别来搅乱。”

    “当初你设计封印我的时候可没说过这种话,怎么,维护玄网的破烂尊严对你就那么重要?”师染脚步不停,她的血煞之气逐渐侵蚀那条灿金色的大道。

    师千亦眼睛涌出疯狂的红色,但立马又消失了。她服软道,“姐姐求你,这次不要来搅乱,之后要我做什么都行。”

    师染厌恶地看着她,“恶心!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嘴脸!”她恨恨道:“你当我看不出来你在搭桥吗?为什么不直说!非要绕个圈子!说什么任我处置,你真是太恶心了师千亦!”

    师染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她猛地抬起手,身后的血色灵气旋速度急剧加快。

    师千亦瞳孔骤缩,“不要!”

    师染手落下,那血色灵气旋轰然溃散。然后,她转过身去,“随我处置是吧,我记住了。我在我的行宫里等你,”她转过头,露出十分危险的眼神,“不要让我失望,姐姐。”

    说完,她化身一道血气,闪烁之间,消失于此。

    师千亦长舒一口气,遥遥看了远处一眼,神情复杂。

    她没有多停歇,继续催动灿金色的规则大道去覆盖落星关。

第四百二十一章 戴面罩的女人(完)(一万五千字超大章)

    今天的落星关跟以前有些不同,多了日出。

    落星关有过许多次日落,有过许多次灿烂星空,有过夕云高挂长空,却从不曾有过日出。因为同天下隔绝的缘故,见不到太阳才是正常的,所以没有人知道以前的日落与灿烂星空是怎么回事,更加没有人知道这都不曾出现过的日出是怎么回事。

    大家都出来了,出来看日出。对于一来到落星关就再也没有离开的人而言,日出带给他们的不简简单单是光,更多的还是“可能的希望”的感动。他们是感动的,但响彻整个落星关的号角声没给予美丽的氛围。

    号角声高昂而急促。

    所有人都知道,战斗将再次爆发。却当他们各自回屋,开始收拾整顿的时候,悍雷滚滚般的战鼓之声轰然炸响,巨大的声浪从落星关中枢区散开,激起尘浪,拍到在墙壁上、行道树上以及人身上,整个落星关一下子涌起尘雾,紧接着又是一声战鼓声,也裹挟着声浪,将尘雾击落,骤然变化的场面像是巨人落足。

    不待人反应,又是一声,这一声向着落星关上空涌去,巨大的声浪带着明显的灰白色气旋,在空中凝结成一个巨大的标志——“长剑挂空,圆月相映”的决战标志!

    决战,以迅雷之势,蛮横暴力地冲向众人!

    所有人都知道,落星关最后一战来临。战斗过无数次的他们精神立马绷紧,即便并没有人刻意去协调,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做什么。

    于是,整个落星关在美丽的日出之下,涌动起来。

    东庭第三大街中段的一座院舍里,珂媟挎剑于腰,双手抬起向后,相对一卷,将一头长发拢起,盘起来,然后在束以头绳。她整个人笔直站着,看向日出,心道任何不寻常总是结伴而来。没多做感慨,她撇头看去,对着整个收整符篆的祁盼山大喊道:“队长,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因为知道这次战斗是决战的缘故,祁盼山心里很不平静,一种莫名的烦躁感不住地涌起,怎么都平息不了,让他很是别扭,忽然听到珂媟喊自己,晃了晃神,反应过来想拒绝时,发现珂媟已经不见了。这无疑让他更加着急,额头涌出细密的冷汗,他连忙念了一段清心咒,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后,他以气御声,向自己小队的每个人传音:“快点收整好,切记一定不能遗漏任何东西,该带上的底牌一定要带上,这是决战,比之前任何一次战斗都要危险!”

    得到众人的答复后,祁盼山再次皱起眉,他发觉刚被压下去的烦躁之意再度涌起,牵动他整个心脉,直至脑海。他无法知道这份烦躁之意到底从哪里涌起的,但是他莫名地知道,似乎自己不做些什么,烦躁便不会消失。

    那么,到底该做些什么呢?

    祁盼山手使劲儿地按住眉心,直到按得发痛发胀。他来回踱步,在心里默念着一些莫名的东西,已经不打算悟透些什么了,就想到什么便是什么。修道的他,本应是了无牵挂,一身蓑雨映青山的,但总有那么个人,那么件事留在心里挥之不去。

    想到她,他一下子就名字自己想要做些什么了。于是,他连忙取来纸张,沾墨上笔,不顾好看与否,颇有些急促地将自己所有的话全部写在上面。一番写下来,一眼看去后,他只是心酸地呢喃:“这么久过去了,竟还是没有一点迟疑。”

    昨晚这些,他深深地呼了口气,静立门口,遥望长空日出,等待着小队成员收整完成。

    就在隔着不到三丈的隔壁院舍,珂媟鼓起勇气将门敲响。一阵风替她开了门,她朝里面望去,见温早见立在空荡荡的院落之中,身旁是一朵悠悠环绕旋转的莲花。

    日出照立人,立人照莲花。

    珂媟晃神片刻后,走进去,正想开口,温早见忽然闪身到她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的唇边。温早见没说什么,但珂媟懂其意,安安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接着,珂媟听见从那朵莲花里,不断传来阴瑟瑟的声音,像某种只存在于乱葬区的鬼怪的嚎叫。她想了想,“青鬼”二字出现在心里头,那是乱葬区的一种恶灵。她有些疑惑,为什么会在这朵莲花里听到这样的声音。她有细致一听,发觉似乎又跟青鬼嚎叫不太一样,多了一种沉闷的压抑感,给她一种只剩一人面对空寂深邃的虚空。

    她没问温早见这到底是什么,实际上,她听着听着有些陷进去了,陷入了那种阴瑟、压抑、沉闷嚎叫带来的濒死般的绝望感。忽然,她浑身一颤,惊觉过来,发现温早见紧紧拽住了她的手。

    “啊!”珂媟惊声道:“发生什么了!”

    温早见招手,莲花落进她手心,沉没进去。她皱皱眉,看一眼珂媟后还是舒展开来,“你差点着魔了。”

    “着魔?”珂媟不寒而栗。

    温早见松开珂媟,看着日出说:“刚才从莲花里传出来的声音来自黑线深处。那是黑线深处一直蛰伏的妖的声音,之前它们都沉睡着,这次苏醒了。”

    “为什么莲花能传出这样的声音?”

    “上次我进入黑线深处,在那里留了点东西。”

    珂媟眼睛颤了颤,“就是那次受了伤吗?”

    温早见点头。

    珂媟脑海里尚残留着那些声音,一细致去感受便禁不住颤抖。她幽幽地说:“仅仅是听着莲花传出来的声音就差点发疯,如果真的见到了……”她抬起头看向温早见,“会怎么样?”

    温早见背着手说:“一直沉睡的妖比我们之前见到的任何妖都要恐怖。如果真的碰到了,”她看着珂媟担忧的眼神,果决地说:“跑,有多远跑多远!”

    “啊!?”

    温早见皱起眉,“我没和你开玩笑,落星关最后对弈的一定不会是我们。”她再次加重语气,“如果那种你看一眼就觉得恐惧的妖出现了,就拼命逃,什么都不要管。”

    “可是——”

    珂媟没说完,温早见便强硬打断她,“会死的。正面遇到那种妖,没有存活的可能性!”

    珂媟立马感受到浓烈的压迫感,她咬着牙问:“你呢?你会逃吗?”

    温早见只是轻轻说:“我会尽力活下去。”

    “你已经想好了会碰到死亡威胁了吗?”珂媟抬着头,紧紧看着温早见。

    “落星关的每个人都可能会死。”

    “但我不想你死。”

    温早见看着珂媟倔强的眼神,欲言又止。她没法答应她什么,那很不负责。

    “但是,这场战斗,无法避免。”

    “你也可以向你之前说的那样啊!碰到那种刚苏醒的妖,就逃,逃得远远的。”珂媟有些任性地说。

    温早见俯下身,撩起珂媟垂落耳际的头发,“我是一名大守,身后站着成千上万守关人,是他们的墙。你有见过墙逃跑吗?”

    “可你本没那种必要!”

    “这与必要与否无关,我只是想坚守到最后一刻。”

    珂媟低着头,“你明明是洛神宫的神女,是顶尖的天才,干嘛要压上自己的命。”

    温早见笑了笑,“我还没有赌命的资格。”

    “那就不要赌!”

    “这不是赌,我只是想这么做。”温早见摇着头说。

    “真的想吗?发自内心,还是因为她?”因为有些激动的情绪,这句话问出来后,珂媟就有些后悔了,她不想在温早见面前提起“她”的,但一时没忍住。

    本来做好了被温早见冷眼相待准备了,却只听温早见笑着说:“你还是去打听她了。”

    珂媟咬着牙没说话。

    温早见轻声道:“这没什么的,你自然有资格去了解每一个人。但是,我想告诉你,我之所以想要坚守这片土地,并非她曾在这里战斗过,而是身为一个守关人,一个被大家信赖的守关人的职责。”

    “我家里人从小就告诉我,修仙世界是残酷的,正义凛然的东西是规则里的明灯,却是混乱里的心头刀。活着才是永恒的道理。”

    “我很赞同你的话,活着才是永恒的道理。”

    “那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向死而生才能永恒的活着。”

    珂媟有些懵,“什么意思?”

    “一位先生告诉我,天下有两种人,向生而生是一种,向死而生是一种。前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你觉得后者是什么?”

    “为了死去而活着?”

    温早见摇摇头,“应当是将死看做生的一部分。死是生的结局,生是死的开端。”

    “可死了就是死了啊!难不成要说起轮回之道吗?”

    “那你觉得是怕死能活得更好,还是不怕死活得更好?”

    珂媟觉得依照自己反驳温早见的立场,应当是怕死,但她想着想着觉得很不对劲儿,似乎总是听起一句谚语:怕死的人死得更快。她不知道这谚语有何根据,就是觉得似乎怕死的人并无法活得更好,但她又不愿意承认不怕死就能活得更好,因为她觉得一个不珍爱自己性命的人不配活着。

    她无法给出温早见答案。

    温早见并不奇怪,她不急不缓说:“对死亡,予以绝对的冷漠,不去怕它,也不去不怕它,将它放在生命里遥远的未来,即便那样的未来始终会来临,也当明白,现在不是结局。”

    珂媟震撼于温早见的生死观,她所理解的人,只有怕死和不怕死两种,第一次见到像温早见这样,那样地漠视死亡,似乎是早已预见了死亡,但就是不正面瞧一眼,即便它会到来,不会为其浪费半点心思。

    这份震撼深深埋进她心里。但出于对温早见的爱慕,她还是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要我碰到那样的妖就逃?”

    “因为碰到那种妖,你一定会死。”

    没有什么感情的一句话,让珂媟浑身发凉,她无法不赞同温早见所说,只是听见那种妖的声音就体会了濒死的绝望,更何况遭遇到了。

    温早见抬起头,再次看向缓缓升起的太阳。这是第一次,落星关里有太阳升起。她隐隐间觉得,或许那天边的太阳,是所有人的希望,是落星关最后的光亮。

    不只是出于什么,一种莫名的心悸涌起,她下意识地扶住珂媟双肩说:“到时候,你就往太阳那里跑。”说着,她取出一张符篆,“跑的时候,将这个融入手心。”

    “太阳?”珂媟看向日出,皱眉问:“为什么?”

    温早见说不上为什么,这只是她的直觉,“没时间解释了,听我的就是了。”

    珂媟对这种霸道的语气很受用,老实点头,点头后又问:“到时候是什么时候呢?”

    温早见一字一句,十分用力地说:“黑线临城之际。”

    “黑线临城……”珂媟默默念叨一遍。

    正当此时,决战战鼓再次敲响,一种无形的压迫开始变得明显起来。温早见知道,要开始了。

    “快回你的小队,准备出关了。”

    珂媟点头,连忙转身向外跑去。

    温早见在后面嘱咐道:“记住我的话!”

    “好!你也一定小心!”

    少女拖着高昂的尾音远去。

    温早见环视一眼这个住了许久的院舍,眼神有些复杂,因为她知道离开这里后,再不会回来了。

    片刻后,她脑海里受到来自中枢的传音,她便不多作停留,步伐轻巧一跨,便身在外面一片紧张的街道上。随后,她快速感到中枢区,落星关各大要领与关键人物陆续到场后,决战的论战会便急迫地开始了。

    自落星关闭关以来,中枢便开始为最后决战做准备了,在这里战斗多年,他们很清楚,黑线异动绝对不会提前通知和释放信号,从来都是忽然发难,所以任何战略规划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再依据各场大小规模不一的战斗进行优化。在中枢负责战略工作的,无一不是兵家有头有脸的军事家,或者曾担任过大国战事都统的人物,因而,在战略规划上,落星关从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现在唯一担心的便是,这是决战,而他们根本不知道对方到底有什么底牌,不知道它们的真实力量到底几何。闭关之前,许多来此只为历练镀金的门派、世家弟子走了不少,无疑是战力的大削弱,还好之前玄网有向这里增加兵力,不然的话,即便是有“运筹帷幄”之称的各大战事指挥都只能唱衰。

    论战会上,先是中枢指挥对整个战局以及结局做了大的调控,再由情报指挥汇报观察到的黑线异动情况,然后便是各个分区的战事指挥提出战略改进,基本明确了行动方案后,便是各个关键人物——四大大守、领军、战时医师领、军备机处等提出相关的建议、要求以及感想。

    轮到温早见发言时,她其实很想说明那些苏醒的妖,但真要说时,她又觉得说与不说其实并无区别。她很清楚,这最后一战,根本就不是同黑线做那所谓的生死拼斗的决战,他们也根本没有资格去与黑线决斗,这场所谓的“决斗”不过是身后的天下与黑线这不知因何而起的“入侵者”的一种博弈罢了。

    她是洛神宫的神女,洛神宫自然不会不管她,早在闭关之前,她就收到了来自洛神宫的通知,在那份通知里,洛神宫将关于落星关的一切真相都告诉了她,并且明令要求她回去。

    但是她拒绝了。理性来讲,这时候回去才是正确的。但是她任性了,一如当初不顾一切要跟着曲红绡那般任性。

    撇开这些,温早见很清楚,这场战斗看似是守关人与妖的战斗,实际上是两个不同势力的博弈。洛神宫的通知比较隐晦,没有明确说明到底是什么在博弈,但让她知道了,落星关破关是必然的,而这场决战是博弈的收招。虽然不明白结局到底如何,但那一定不是中枢所规划的那样。

    所以,她没有选择告诉他们真相。有时候,知道真相反而是残酷的,虽然不公平,但大多数守关人守这里用了一辈子,有一个规划好的“理想”的结局对他们而言更重要。

    众人相继发言后,论战会结束,落星关动了起来。

    几大主力军早已在备战场做好准备,等候着中枢发号施令。这是最后的战斗,他们要不余遗力,除了清道夫和后勤以外,落星关几乎所有的守关人尽数出动。身经百战的人们充满了担忧,他们清楚越是到最后越是充满危险;初来乍到的新人热情昂扬,他们期待在战斗中获得不菲的收益,战斗经验也好,感悟契机也罢,但更多的还是希望早点打完回家吧。

    大家都是修为不低的修仙者,放在外面也算是小有名气,所以把他们当做普通的士兵,做个战前鼓舞是很没有必要的事,说得鼓舞人心也就听听了,都知道自己在战场上该做什么,若是说得不好,反而还让人心生芥蒂。

    所以,中枢在备战场同领军人物交代好战法,领军人物再给队伍下各大伍长说明,继而由伍长传达给各个小队长,战法便算是由上至下传达到位了。

    因为知道最后一站是守战,所以守关人并不会主动出击,要等黑线逼近危险距离后再出击。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坚守到破关之际,届时落星关便会崩溃,城区灵动完善化作移动城堡离开这里,就算是完美收关了。

    第三领军处,祁盼山在人群里站得笔直,他看上去没什么异常,但实际上眼神不断游动着,似乎在人群里寻找着什么。某一刻,他锁定了一处,然后走到领军前,同领军长低声说了些什么,便朝着某个方面快步走去。他不断在人群里穿梭,愈来愈快,甚至显得有些急促。

    没过多久,他在靠近备战场中心的位置停了下来。温早见站在那里,同另外三人说这话,三人便是另外三位大守。

    祁盼山看着温早见。

    感受到目光后,温早见转身,见着祁盼山了便心领神会,同三人打声招呼后,便走向祁盼山。

    面罩取了……祁盼山见着温早见正脸便下意识这么想,然后他赶忙摇摇头不去想这些有得没得的事。

    “祁队长找我有什么事吗?”温早见有些奇怪突然过来的祁盼山,不由得想是不是珂媟又出什么事了。

    “祁某有一事相求。”祁盼山拱手。

    “你请说。”

    祁盼山在怀中一阵拾掇了,取出一封信来,递向温早见,“若是温守回天下,有缘路过连沧国君安府的话,还请将这封信送到何家。”

    温早见微微敛眉,看向这封显然有些仓促准备的信,信封外面只写着“犹相逢”三个字。她无意去猜测信写给谁,写的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祁盼山,然后问:“你觉得自己回不去?”

    祁盼山神情复杂,“或许这样才能让我安心。”他知道这无疑是在麻烦温早见,不由得低头连声说:“温守不必勉强,若是嫌我麻烦,还请拒绝。”

    温早见没有回应他,又问:“你觉得我就一定回得去?”

    祁盼山苦笑,“若是你都回不去,大概落星关要全军覆没了。”

    “别把我看得那么厉害。”温早见不冷不淡地说着,然后她接下祁盼山的信,“我无法向你保证一定送达,不过我希望你能当面同收信人述说。”

    祁盼山躬身,“多谢温大守!祁某告退。”

    看着祁盼山迅速远去的身影,温早见总觉得这个男人似乎更加轻快了,像是肩膀上不再压着东西。她摩挲着不算细腻的信奉,感受着残存的余温,好似能领会到那一份赤诚的热情。

    “犹相逢……”

    她呢喃一声后,重新回到开始的地方。

    备战场上,所有人都等待着战鼓再一次响起。极南之地,黑线将落星关阴阳分割,粗糙的钝刀一般划开天空,一边是黑云逼压的极黑,一边是日出东方的灿烂。

    从整个备战场上看来,似乎着决战前的时刻也并不沉闷压抑,他们都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某一刻,黑线所带来的压迫感已经让人感觉发冷,便从城内中枢区,传来一阵响彻云霄的鼓声。

    所有人心里如惊弦,轰然炸响。

    高台之上,浑厚的破空声响起,“出关!”

    巨大的金属碰撞声响起,南边的足足有九丈高的重埵城门大开,将黑色城墙扯开一个大豁口。十余万守关人如同巨大的战争机器,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挥,便朝着高耸接空的黑线压去。出了城门后,便见到四道各色的拉的很长的虹光朝着四个方向掠去,后面的十余万守关人迅速分化,跟随四道虹光前进,他们似乎修习了某种群体阵法,脚下浮现出凌空的符文,这些符文连成一片巨大的阵图。

    祁盼山这支小队隶属于第三军,由大守温早见牵引向黑线战场。小队一共六人,呈现六芒星的布阵,位于阵图的中左,他们小队的实力是中游,且除了珂媟这一位剑修以外,基本都是使用神通术法,诸如符篆、破军、射芒一类的攻击方式,所以他们位于中间,而前锋和后卫,一个负责冲阵,一个负责反包围,进入黑线后,都要直面攻击,所以,他们处在最安全的位置。

    “小媟,进入战场后,不要莽撞,决战的妖物比平常厉害得多,你就以剑气攻击,不要用剑罡冲阵。”祁盼山大声道。

    珂媟目光一直前方虹光之极,虽然看不到温早见具体身形,但能知晓她在那里已然满足。她的确很想同温早见一起,冲阵杀敌,搅动黑雾,但更加清楚的是,现在的自己冲阵只会落个粉身碎骨。她朗声回应,“好!”

    这么干脆反而是让祁盼山愣了一下,他以为珂媟会吼着才不要缩在这里,要冲阵杀敌呢。

    “星冬,你到时候,先点阵,再破军,不需要你杀敌,但一定要保证我们始终被阵法笼罩。”

    “好!”

    “游首,你悬空站位,始终保证身位在我们之上。你神魂强大,感知能力强,负责找破绽和补刀。”

    “好!”

    “周志……”

    祁盼山没有丝毫停顿,发挥着他身经百战的经验,很快制定好了小队的站位与配合。

    远处,四道虹光猛然与连接天地的墙一般的黑线向撞。众人只看到,在那片黑漆漆之中,蓦然放出光明,与黑线雾气相映,照射出闪电般的光纹。整个战场上,有那么一刹那的寂静,随后是惊雷滚滚。

    狰狞着的妖在雾中翻覆,没有生命规则的它们,无惧死亡的威胁,但同样没有对生的渴望,蛮横地吞没守关人。四道阵图承托的守关人,依照小队的规模,迅速分散。黑雾如同深空,一支又一支守关人小队便是深空中的星辰,离得很远,却又同位于一片星空,相互影响着。

    修仙者的大规模战斗,从来不如凡人士兵们战斗那般悲壮、热血,但毫无疑问,十分精彩,毕竟,除了落星关,没有哪个地方能看到如此大规模的修仙者战斗了,各种各样的神通术法,将黑雾染得绚烂一片,就好似他们不是在战斗,而是在描绘一幅庞大的画卷。

    但战斗始终是战斗,不会因为看上去美丽,就少一丝一毫的残酷。

    在接触到的瞬间,所有人就意识到,这一次妖物的数量与强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厉害,即便是落星关已经为决战准备了生息阵法,依旧无法正面对抗。黑雾走到哪里,妖物就走到哪里,几乎每一只小队都被黑雾团团包裹住,若不是有后卫的存在,依照双方的实力差距,守关人几乎不可能从包围圈里走出去。

    与守关人碰撞后,整个黑线都疯狂了起来,一尊又一尊山一般的大妖在黑雾深处站起来,向众人宣告它们的愤怒,抬脚落脚,举手落手之间,摧毁一支又一支小队。战事指挥队,以守关人特有的密令,不断在整体上调控战局;四位大守,作为落星关战力最巅峰,顶在最前方,牵制住数只大妖。

    温早见的莲花,带着独属于陇北雪山的冰寒之气,将黑雾冻结,将大妖粉碎。她是雾中的雪山,没有妖物能越过她;她是坚实的墙壁,牢牢护住身后的守关人,每个人都有理由相信,即便这座墙壁倒下,砸的也一定会是那些妖物。

    祁盼山的这只小队,稳中露锋芒地游走在黑雾之中,像是一个完整的人,有人为足凌空,带动小队游动;有人为手挥剑,斩杀一切妖物;有人为眼,看穿所有机会;有人为筋骨,抵御妖物迅猛攻击。他们的完美配合,使得珂媟有余力,偶尔分出一丝目光,去看那雾中的“雪山”。

    但,渐渐地,他们发现,妖物无穷无尽,杀了一批又是一批,而且越战越强,似乎是有着源源不断地动力,那些足以颠覆战局的大妖也是一尊接着一尊从黑雾深处走出来,一拳又一拳地敲打着四守所构造的壁垒。

    四守终究只有四个,不会再增减,但大妖一尊又一尊,源源不断,它们无法正面摧毁四守的防线,但可以凭着庞大的身体,一次一次地发起冲击,去消磨,去腐蚀。

    直到某一刻,四守构筑的第一道壁垒被超过十尊大妖以蛮横姿态冲散后,战事指挥立马向所有人传令宣告:以防守姿态,撤退!

    所有人心里都浸入凉意,他们不是不知道四位大守的壁垒会被破开,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快,这一刻,他们再一次清醒地意识到,双方的战斗力绝对不在同一个层面上。

    四守没有任何逗留,立马离开最前线,回到大军之中,接着,他们要接引大军破开黑雾的包围。后方的包围没有大妖,所有破开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前方的人如何顶住最直接的攻势。

    战场上瞬息万变,一下子变得严峻残酷起来。

    还算游刃有余的祁盼山小队也听从战事指挥命令,缩回生息阵法,配合大军一起向城池撤退。在最前面的地方,生息阵法向上突起,形成生息墙,提供一层保护,起码不让前军那么快受到冲击。

    好在,发生的一切还在战略预计当中,指挥并未散乱。所有守关人有条不紊地退守着,将伤亡降到最低。那些大妖虽有有着“身形庞大”、“气势磅礴”、“力大无穷”、“坚不可摧”的特性,但并不完美地,有着“移动笨重”的弱点,这让守关人得以安全撤退。

    将后面的包围圈打开后,四守便立马回到最前线。

    途中,温早见忽然来到珂媟身边,给她留下一句“记得我说的话”后,又立马闪身消失,快得以至于除了珂媟以外,其他几人都没察觉到。

    像一座移动的堡垒,守关人大军逐渐退出战场,靠近城池。因为有四位大守,以及其他高修为守关人的掩护,并未有多大的损失。正面的对抗用了半个时辰,而退守就用了大概两个时辰的时间。

    所有守关人全部进入城池后,便看到,蜿蜒如长龙的城墙缓缓浮现出金色的符文,这些符文由最开始的浅淡,到最后的灿烂如霞。符文连接构成了一座金色的防御墙,墙内是守关人,墙外是涌动的黑雾。

    这是第一次,每个人也相信将会是最后一次看到,关外的黑线临城。

    城墙内的备战场,在中枢处的指挥下,各大军开始清点损失与人员伤亡情况。一些主要人物在城墙上,观察墙外的黑雾,妖物们不知疲倦地冲击金色防御墙。这座阵法墙不只是防御那么简单,其内符文蕴含的气息十分纯净,对于黑雾这种完全不被天下接纳的存在有着强烈的克制。

    一只又一只妖物被防御墙打得粉碎,但是,后继的妖物完全不会停歇,更加不会惧怕。之后,缓缓到来的大妖开始冲击防御墙,每一次捶打,都发出轰隆的声音,传入城中,让守关人们面面相觑。直面感受到大妖的恐怖力量后,他们再一次清晰认识到四位大守的恐怖,尤其是年仅二十四岁的温早见,是何等的天才。

    但当他们想着温早见时,总是会不由自主想起另一位天才。而想起那位天才,除了一阵惋惜,别无他意。

    城墙上,温早见紧锁眉关,看着下面疯狂捶打防御墙的大妖。照着目前的速度,等到防御墙破碎,城池大概也启动完毕,可以举全城之力逃离这里了。

    但,会不会太过顺利了?

    那些深处刚刚苏醒的存在,为什么还没出现,到底什么时候出现?

    她担心着。

    听着旁边各大领军人物已经有些乐观的发言,这种担心更加浓烈。她只得提醒一句,“战斗还没结束,不要懈怠。”

    几人稍显敷衍地回应后,还特地离开温早见继续商讨。这让温早见有些反感,但也不好去说些什么。她觉得有些烦躁,按着眉心转向一边,在余光中,忽然在远处人群里瞥见了徐夫子,稍稍想了想后,牵动步伐向他走去。

    徐夫子正看那东边的太阳出神,只有眼白的眼中透着一种幽幽的气息。

    温早见注意到这一点,便问:“徐前辈可是觉得那太阳有什么不同?”

    徐夫子回过神来,见到温早见,稍稍点了点头,然后说:“那太阳,从出现开始,就一直在那里,不曾动过。”

    “这么说来,倒的确如此。”

    徐夫子皱起眉,“而且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奇怪?”

    “我是天行者,对规则最为敏感,那太阳便给我一种规则十分突兀的感觉,像是刻意制造出来的。”

    徐夫子的话印证了温早见的猜想,那太阳大抵是外面人的手段,“或许,是玄网的准备。”

    “或许吧。”徐夫子情绪并不高。

    “徐前辈还是没有把信送出去吧。”

    徐夫子点头,这也是他情绪不高的原因。他很担心到最后也送不出去。

    “宫主不会同人开玩笑的,徐夫子切莫心急。”

    “倒不会心急,只是现在的落星关给我一种很不舒服的感情。”他看向临城黑压压的雾气,“那里面有一种让我厌恶的气息。”

    “规则方面?”

    “是啊,同我之前所感受的所有规则都不一样,感受着有一种被蔑视的感觉。”

    “被蔑视?”温早见皱起眉,她无法猜想出什么。

    徐夫子摇摇头,“算了,不说这些了,反正,玄网应该安排好了结果。”

    温早见并未点头,但也没有否认,犹豫片刻后,她取出来两封信,递向徐夫子,“还请徐夫子帮我送两封信。”

    作为守望者,徐夫子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接了下来,然后习惯性地看向信封,问:“收信人呢?”

    温早见指着其中一封,“这一封送给东土连沧国君安府何家,”她又指向剩下的一封,“这一封送给东土叠云国黑石城叶抚。”

    徐夫子皱起眉说,“守林人似乎又在黑石城开大幕了。”

    “才过去了两年不到,又开了?”

    “具体我并不知道。”

    温早见皱眉想了想,想到那位先生后,便不再担心什么,“那麻烦你了。”

    “这是我的职责。”

    又跟徐夫子闲聊几句后,温早见回到城墙继续观望。

    她的目光不断在太阳和黑雾深处之间转换,很想看出些什么来,但并没有。莲花里也不再传来深处的声音了,大致是留下的神通被发现后粉碎了。

    大妖一阵一阵地冲击,防御墙开始出现裂痕,但依旧坚挺。

    照这么下去,似乎真的按照规划那般,就要结束了。

    众人的心渐渐有了趋于宁静的样子。

    某一刻,天上忽然下起了雨。落星关下雨,让人震惊,雨是金色的雨,更加让人震惊。

    金色的雨落在每一个人身上,给他们带来的感受与寻常的雨并无异常。但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

    “金色的雨……”温早见看见,感受着,脑海中渐渐浮现起熟悉的感觉。

    出自天下大派的温早见,所了解的传闻、秘辛等等比其他人要多许多,她依稀记得几年前,宫主青君同她说过一句话,“金色的细雨,绝美的旋律,是诸神的黎明”。

    金色细雨有了——

    温早见正想着,忽然从黑雾深处传出来空灵悠扬的音律,不同于天下的任何一种音律。黑雾深处传来的音律,让人听见后,无法找出一个对标物,因为落星关很开阔,音律没有受到任何阻挡,一点不落地环绕在每个人耳畔。

    空灵、悠扬、绝美以及一种无法触碰的缥缈遥远……

    温早见很是震撼,因为她曾听到过给人同样感受的声音,便是在东土北国,那一场告灵仪式中,秦三月吟唱的祭词。同样的感触,以至于她恍惚间以为秦三月在黑雾伸出歌唱。

    金色细雨有了——

    绝美旋律有了——

    下一个,是诸神与黎明。

    但,诸神是什么?黎明又是什么?

    温早见陷入了深深的恍惚之中,她发现自己再一次不明白落星关到底意味着什么了。

    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美妙的音律之中,像是在听着胜利的赞歌。

    但,事实上,那绝对不是胜利。

    当他们回过神来时,忽然发现,冲击着城池的大妖们停了下来,呈现出拜倒的姿势,分开排列在两边,中间留出空余。中间的空余逐渐向雾气深处蔓延而去,一直到形成笔直的通道。所有的妖都在两旁跪倒着,那虔诚的样子让人无法不去觉得是在迎接某位了不得的存在。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看向通道极处。

    金色的雨没有停,绝美的音律也没有停,但多了一种幽沉压抑的呜咽声。

    几乎是听到这种呜咽声的瞬间,温早见和珂媟瞳孔一缩,因为这就是她们从莲花里听到的声音。

    那些刚刚苏醒的存在,终于要现身了吗。

    咚——

    咚——

    咚——

    厚重沉闷的脚步声渐渐浮现,雾气散去后,人们终于看到了,妖物们所迎接的存在。

    一座巨大的像是祭坛一样的金色大台,被八个身着玄色盔甲见不到面貌的巨人抬着,缓缓朝城池走来。人们知道幽沉压抑的呜咽声来自那八个巨人,但更清楚的时候,众妖所迎接的,是那坐在金色大台一张王座上的戴着面罩的人!

    那是众妖之主吗?是黑线之后真正的指挥者吗?在众人想着这两个问题的时候,温早见和徐夫子不约而同地想着“戴着面罩”。徐夫子甚至不需要去确定那个王座上的人是不是女人,他已经明确地感受到了青君交托于他的信的躁动,他肯定,收信人就是那个王座上的人。

    但,为什么是那边的人啊!徐夫子几乎要疯掉了,就算是找到了又怎样,这让人怎么敢去送啊!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青君的信愈发躁动,催促着他,但他丝毫不敢动弹。

    温早见担忧地看向徐夫子,她也压根儿没料到收信人会是黑线那边的人。

    徐夫子看着温早见,露出绝望的苦笑。

    城墙上,中枢指挥处的统领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他鼓起勇气,到最前面,朝王座上的人发起问话,“请问阁下,是否要破关攻城?”

    王座上的人没有回答他,甚至丝毫没有动弹。而八个巨人中的一个,走了前来,凌空一指,朝着城池防御墙点来,不曾被妖物们击溃的防御墙,瞬息之间,彻底崩溃。

    蜿蜒的城墙裸露在黑雾之前。

    众人几乎没来得及震惊,又见巨人再次一指,城墙寸寸崩裂,瞬息垮塌。

    现在,裸露在黑雾之前的是震惊的众人。

    从城墙上退下来的温早见,几乎时候用尽神魂之力,向珂媟传递心声,“快!跑!”

    这道心声甚至还带着涌动的力量,强制将珂媟弹出去,然后,茫然恐惧的珂媟几乎是凭着本能,脑袋里一句接着一句地印着“快跑”二字,朝着太阳掠去,温早见送她的符篆爆发出疯狂的力量,扯着她奔向太阳。

    落星关,已然破关,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早已准备好的后手爆发,整个落星关城池拔地而起,被庞大的阵法拖着,朝着落星关边缘之地快速移动。

    前后发生的是,不到一个呼吸,绝大部分人都没反应得过来。

    当他们反应过来时,回头向后再看去时,看到的是狂奔追过来的巨人。

    巨人的速度比城池的速度快,几个步伐直接来到城池下方,然后猛地跳跃,一手抓住城池边缘,另一只手挥拳砸下,一道巨大的裂缝崩开,城池从中间横断,但因为有着阵法,没有崩散。

    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再让这个巨人砸几下,阵法也会崩溃。

    需要有人去阻挡!

    但是,谁会去呢?巨人那种让人绝望的压迫感,谁敢去呢?

    在真正的绝望面前,站出来的人永远是别人所无法触及的。

    一朵莲花,落在巨人头颅上,轰然炸开。

    巨人受到冲击,从城池边缘跌落,但并没有给他造成任何伤害,它紧接着再次冲向城池。而这次,它面前拦了一个人。

    站出来的是,守关人们的墙壁——温早见。

    温早见身周环绕着蓬勃冰寒色气息,若有洛神宫的人在此,会很轻易地看出来,温早见点燃了本命神通。从一开始,她就是全力以赴。

    一朵又一朵冰莲花在她身周结成,汇聚成一座巨大的墙。这堵墙并未等着巨人来砸,而是毫不犹豫地朝着巨人撞去。

    数不清的冰莲花瞬间将巨人覆盖,冻结。

    但瞬间之后,冰层破碎,巨人挥拳砸向温早见。

    力量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温早见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不再选择正面对抗,而是以寒冰神通去拖延,给城池撤退争取时间。但巨人的强大让她几乎忘却,这样的巨人还有七个。

    忽然,一道破空声响起,温早见看到另一尊巨人跳了过来,但并未攻击她,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更高的高度冲向城池。

    这次,没有人再挡在城池前面了。

    巨人从空中落下,将它的卷头轰在城中。

    裂痕四散,没有任何侥幸,整座城池,轰然破碎。

    巨人带来的不仅仅是势不可挡的一拳,还有猛然盖下的绝望。

    远处,奔逃着的珂媟,下意识地回过头,刚好看到破碎的城池,以及被巨人击落的温早见。恐惧在她心里炸开,一瞬间的冲动占据了她的理智,她要回去,要去到大守身边。她拼命扭动身体,但是身体却不听使唤了,朝着太阳继续前进。

    这一刻,她才明白,温早见根本就没有给她反悔的余地,她只能,逃!

    “……”她拼命想要喊出声音来,但是温早见送的那张符篆束缚了她,让她无法出声。她只能在绝望之中,渐渐远去……

    破碎的城墙,四散的守关人,无可匹敌的巨人,虎视眈眈的妖物,以及王座上蓦然注视一切的人,是落星关里绝望的风景。

    却在某一刻,太阳的光忽然变得更亮了,一座金色的桥梁从太阳里延展出来,涌向散落的守关人。

    这是绝望中唯一的曙光。他们不顾一切,拼命地朝桥梁爬去,那是唯一的希望。

    金色桥梁出现的瞬间,黑雾也疯狂涌动起来,比之前的速度更快,去吞噬那些已经失去了抵抗心,只顾逃跑的守关人。

    一具又一具身体被撕碎,鲜血落在焦褐的大地。

    被巨人击落的温早见,已无战斗之力,不再逗留,朝着金色桥梁掠去。黑雾不断从她的伤口涌入,啃噬血肉,她只得忍受着。

    人群里的徐夫子,因为规则异动的缘故,无法发挥天行者的能力,只能以分神修士的速度逃离。眼见着黑雾就要将他包裹,温早见及时出现在他面前,一手将他提起来。

    忽然,徐夫子大喊,“信!那封信!”

    温早见以为徐夫子还惦记着送信,但是现在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然后,她很快发现,并不是像她想的那样,而是那封信酝酿着磅礴的威势,躁动着,似乎随时都可能拖着徐夫子冲出去的可能。她惊声道:“快把信扔掉!”

    徐夫子本能地取出青君的信,然后扔掉。然后,他们便看着,那封信化身一道光,冲向王座上的人。

    这一刻,他们才明白,原来信会自动找人啊。

    另一处,祁盼山的小队因为修为并不高,速度不快,所以很快就被黑雾追上。祁盼山还不知道珂媟到底去了哪里,因为珂媟当时走时,很突然很快。

    现在,他也无力去担忧了,铆足劲儿奔逃。

    却在某一刻,他忽然听见自己小队成员周至的惨叫,立马转头看去,只见一只妖物咬住了周至的肩膀。这一瞬间,祁盼山心头涌现出了很多思绪,很多个人。对死亡的恐惧,对生的向往,想要见到的人,想要说出的话,想要的美好未来,以及那位先生所说的“如果能活下去,就尽量活下去吧”,全部涌出来,瞬间把他的思维打得稀烂。

    他害怕了,第一次对活着这么渴望。他狠下心,转过身,灵气爆发,不想再去管其他人,只想逃……

    “我要活着……我要活着!”

    他的精神几乎癫狂了,直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在他心头响起。

    之前所有的对生的渴望,全部破碎,一同到来的是他精神的崩溃。他发疯似地,点燃了自己的生命气息,以超越极限的速度奔向被妖物咬住的周至,然后狠狠地砸向妖物。

    破碎,崩溃。

    祁盼山没有说任何一句话,抓着周至,以他生命里最后的力量使劲儿一甩,甩向远处的金色大桥。

    随后,黑雾迅速包裹了他。

    意识散尽的最后一刻,他清醒了,同时心里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他的故事结束了。”啊,是那位先生的声音,以及另外一道熟悉的声音,“这样啊,可我多想一直听下去啊。”这是他最爱的人的声音。

    曾经有人同祁盼山说过一句话:你的优点是很负责,你的缺点也是很负责。

    或许祁盼山已然理解了这句话,身为小队长,负责让他深受队员爱戴,也让他为了队员放弃了自己。

    但他,从不曾做错什么。

    ……

    绝美的音律还在响着,金色的雨还在下着。

    忙于逃命的守关人们,并没有发觉,黑雾已经不再追及他们,缓缓退去。远处的王座上,戴这光洁面罩的人静静地看着一封信,她似乎很满意信上的内容,放过了逃窜的守关人们,离开的两名巨人回到她的身边,匍匐在地。

    天边,太阳十分耀眼,金色大桥承载着所有活着的守关人,缓缓退离。

    身受重伤的温早见浑身冒着腐蚀的黑气,先前燃烧本命神通已然是极大的消耗,又被巨大一掌击落,震慑了神魂。她已经难以抵挡黑气的侵蚀了,还带着徐夫子,便更加艰难。

    眼见着大桥渐远,温早见忽然问:“徐前辈,只要规则稳定,你就能使用天行者的力量对吧。”

    徐夫子下意识回答,“啊,是。”

    温早见笑了笑,说:“那请你一定要帮我把信送到。”

    不待徐夫子说一句话,温早见力量再次爆动,同时,她的身体开始出现裂痕,从裂痕里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黑气。她猛然发力,将徐夫子推走,徐夫子如离弦的箭,被发射到金色大桥光芒笼罩的违反。

    规则稳定下来,徐夫子本能地使用天行者能力,眨眼间落到大桥上。随后,他颤抖地看向脱离在外的温早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已经离开了落星关的珂媟,依旧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

    失去了逃离机会的温早见,不知是满足,还是绝望,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从空中跌落的途中,她取出那副半猫面罩,戴在脸上。

    随后,她重重地落在地上,闭了眼。

    金色的大桥渐渐离开落星关,那一轮耀眼的太阳渐渐落下。

    落星关回到了最开始,空凉的模样。

    而那座承载着王座的巨大大台,由八个巨人抬着,缓缓动了起来。他们来到温早见的面前。

    带着面罩的女人离开王座,踩着虚空,宽大的绣金王袍如波纹般浮动。她缓缓走到温早见面前。

    她蹲了下来,手指点在温早见眉心,轻语道:“你知道李青青信里写着什么吗?她说啊,你是换回我族希望的筹码。本来我是不信的,但你身上,的确有希望的味道。让我看看,我族希望现在叫什么名字。”

    她之间涌出一道金色的光,涌进温早见眉心。

    片刻后,她不着情感地呢喃,“曲……红……绡……原来,你们关系这么好啊,那我姑且信李青青一回吧。”

    随后,她站起来,温早见缓缓浮起,跟随在她身后。走出没几步,她转头望向空中,厌恶道:“你们几个从我族夺走的,迟早要加倍还回来!下次就不是我一人前来,而是整个天神族,等待着我族降临的那一天吧,这座天下,该换主人了。”

    说完,她走向一个巨人,巨人连忙匍匐在地,一如奴仆见到主人。她缓声开口,“通知湛微的人,清天下破口已开,可以进入了。”

    巨人叩首。

    她没有选择登上王座,而是一步跨出,带着温早见消失在这里。

    ……

    落星关外,金色的规则大道上,少女孤独地等待着,许久不见来者后,转过身,一步一步消失在尽头。规则大道,随着她的离开,一寸一寸蹦碎,随后,整个落星关塌陷,这座天下,再一次向外面敞开大门。

    没有人来阻拦,因为有能力阻拦的人都知道,拦不住的。

    大势所趋,迎势而进,比逆势而行轻松太多。

    ……

    连沧国,君安府,何家。

    叶抚喝了一口气已经凉了的茶,他并不介意这一点,然后,缓缓说:“这就是落星关的故事,这就是他的故事。”

    在一旁听完了的何瑶,往外面望去,看到漫山夕阳红,“临近终末的风景总是那么绚烂。”

    “夕阳不会因为人们觉得它美丽,便一直存在。美好的故事,也终有结局。”

    “这样啊,可我多想一直听下去啊。”何瑶微微虚着眼睛,看不出情绪来。她一直看着夕阳,不曾眨眼。

    叶抚站起来,轻声说:“只要你有意,故事便永远不会结束。不过,今天的故事,该结束了。”

    何瑶不知是坐久了腰酸,还是怎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叶先生,我送你。”

    叶抚摇摇头,转身向外面走去,边走边说,“故事不要用‘送别’结尾。”

    何瑶出神地看着叶抚远去的背影。

    忽然,叮咚一声,杯子里滴进了一滴水。

    当然,那也可能是眼泪。

第四百二十二章 羽衣(一)

    三万丈之高的一座超大型云林里,巨兽翻覆,出没在厚重的灵气云中。云林叫玉清大云林,是得天独厚的福泽之地,是整座天下灵气最为充沛,同时也是空中环境气候最为稳定的地方。这样的地方,理所当然地会被大势力所占据。之前,一直是被中州几个大势力,同着朝天商行和守林人瓜分的,但某一天,一位霸道之主忽然出现将他们全部赶走,然后独占此地。

    这位霸道之主正是云兽之王师染。

    师染回归后,率领所有空中巨兽,将天空扫荡干净,清除了一切本不该在天空上的势力,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完成了对万丈以上天空的绝对控制,三千丈至一万丈的主要控制与一千丈至三千丈的相对控制。在强势的她的面对,没有人招架得住,只要乖乖服软,大部分的势力甚至还要对云兽做出赔偿,当然,师染将赔偿视为理所当然,因为这是他们欠云兽一族的。

    玉清大云林的中央,有一座悬空山,名叫玉清山。玉清山是整个云林的中心,平衡着云林的灵气云,使其始终环绕在周边不散去,同时为珍奇精怪和其他资源提供了生长空间。从玉清山向四周,以云桥连接边缘的灵气壁,在沿途中间修筑有各种大型宫殿,这些大型宫殿是给能够化成人形的云兽使用的,包括了炼器房、炼丹房等许多修炼和资源房,而那些还不能化形的云兽则是蛰伏在灵气云中。

    整个玉清大云林的构造安排十分完善,使得这里根本不像是巨兽居住之地,而像是几个超级势力的聚合。

    玉清山很大,但整个山上,只有一座宫殿,便是云兽之王,亦是天空之主的师染的行宫。师染没有给这座宫殿取名字,因为她始终觉得取了名字,就变得庸俗起来了,就像是要专门找个记号打上然后证明这里是独一无二,显得没有底气。而玉清大云林里的云兽和其他巨兽,则是简单地将这座宫殿叫做王的行宫。

    王只有这一个王,当然,宫殿也就只有这一座宫殿。

    玉清大云林入口,正对着的玉清山的一道云梯上,站着一个暗银色头发的女人,她穿得很素淡,身上的气息也很平和,看上去完全无害,但若到她正面,站到她面前,仔细瞧她双眼,便会发现环绕着眼瞳缓缓流淌的血红之意,这难以察觉的血红透露着让人不安的气息,起码,站在她面前的白发老人是这么觉得的。

    “太御,你来了。”白发老人右手轻轻贴在胸前,缓缓一礼。兴许是有着独特的气质,一头白发配合他的长袍显得格外优雅。

    “叫我师千亦吧,那个称呼不太适合,你说是吧,司黎长老。”

    优雅老人久久地看着师千亦,确确切切地看着她双眼中细微的血红,随后,他轻笑着,脸上的皱纹变形,“当然。不过,私下里,老奴仍旧希望称你为太御,姓名是如何也叫不出口的。”

    师千亦无悲无喜,“她应该很讨厌你们自称‘奴’。”

    “可我们本就是奴,即便不再跪着。”

    师千亦看了看玉清山,“她觉得你们不是,你们便不是。”

    “这并无两样。”

    师千亦眼睑松弛,微笑着说:“其实,她才是对的。我和师九幽都错了。云兽一族从来都不该是一王众奴,这并不符合族群的发展之道,在探究族群发展这条路上,师染比我们走得都要远。”她停了停,低声说:“可,她独自一人走得太快太远了。”

    司黎若有所思,“王同我讲过许多。”

    “你应该将她说的牢牢记住,然后再将其散播到天空每一处。”

    “太御你呢?”

    “我?”

    “你的去往之地。”

    师千亦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我不会回云兽一族的。”

    司黎长老显得很遗憾,“是吗,很可惜。不过,我仍旧愿意称你为太御。”

    “一个称号而已,随你吧。”

    司黎长老脸上浮现出柔和优雅的笑意,“王在行宫等你。”

    师千亦点点头,然后一步迈出,身形闪烁一瞬,出现在玉清山庞大的行宫前面。她走到这数十丈高的门前,顿了顿,见门没有自己打开,便伸手去推,但没有丝毫动静,就像是封死一般。

    她逐渐发力,但门始终不懂。然后,她意识到什么,手掌曲起,瞧了瞧门。门很大,但她力道也不轻,传出咚咚的声音,将周围缭绕的灵气云镇散一片。

    门没有开。

    她继续敲。

    门依旧没有开。

    直到她第九次敲门时,门咯噔一声,然后向里面缓缓打开,厚重的气息扑面而来。

    正殿是议事堂,王椅摆在最上,最前,贴靠着印刻了一副大型云兽浮雕的墙上。师染坐在王椅上,血红色的长袍与头发,在明黄色的王椅承托下,显得格外冷厉。

    “何必如此?”师千亦看着师染,发问。

    师染淡淡回应,“我想。”

    “这没有任何意义。”

    “你不满意?”

    “我只是觉得——”

    师染强势打断她,“你不满意,不舒服了,我就很开心。”

    师千亦皱着眉,冷冷地看着师染。

    师染虚目,“不乐意的话,你可以转身就走。师千亦,我给你离开这里的机会。放心,我绝对不拦你,也不会对你使任何阴谋诡计。”

    “我说过,任你处置。”

    师染听此,笑了起来,笑得一点都不美丽,冷凄凄的,“真是诱人的一句话。”她微微向前倾腰,以着很软绵的语气说,“你过来,到我面前来。”

    师千亦迈出一步,然后顿住。她有些看不明白师染到底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怕了?”

    “从来都是你怕我。”

    师染眼神发冷,肃杀之势涌过去。师千亦挥手挡下。“以前我敬你是太御,敬你是我同源而出的姐姐。”

    “师染,你很清楚,在人族中,我们的关系是姐妹,但在云兽一族,我们只是同源而生的血脉相连者。”师千亦很平淡地解释。

    师染身体微微偏向一边,手抵着脸,有些慵懒地说,“姐姐,在族群文明上,人族可比我们先进得多。人虽然弱小,生命力也惨不忍睹,但他们能成为天下这一代的主人,不就是靠着族群文明吗?”

    “我知道。”师千亦的回答依旧是平平淡淡,没有情感,“我也知道你想发展云兽一族的族群文明,但你走得太快了。”

    师染稍稍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看向外面美丽的云林,“我只不过是想走得远一点,看清这条路。”

    “那么,你看清了吗?”

    师染勾嘴一笑,“你猜?”

    师千亦看着师染猩红的眼瞳,看见里面涌动的血气,想着师染的脸并没有变过,但自己现在已经看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了。“我猜不到。”

    “我也不会告诉你。”

    师千亦看着师染那副玩味的表情,意识到自己被挑逗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心里涌动,那像是看着自己曾朝夕相处的人忽然消失的感觉。“你变了。”

    “你当初设计封印我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我再次出来时,会是什么样子。”师染对师千亦这句话很是反感。

    师千亦摇头,“我没想过你能出来。”

    “你倒是一点都没变,高傲地抬着脖子望着天。”

    “太御本该如此。”

    “可你背叛了云兽一族,去做了玄网的镇命司。”师染目无感情,“我本以为我破封后,出来要面对的是你领导的整个云兽族群,但没想到,看到的是一群残败凋敝的云兽。你背叛了血脉。”

    师千亦像一个无情的发言机器,“这是事实。”

    “你不打算解释解释?”

    “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的。”

    “就算我不信,你依旧该说。”

    “我没有那样的义务。”

    师染笑道,“在这里,你只能听我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她笑得一点都不像是在笑,眼角未动,嘴角上扬。

    师千亦微微吸气。她的傲气与尊严被师染一次接着一次践踏,但她无法因此而羞恼,骨子里同源的血脉又支撑着她的意志不折倒,她只能让自己平静地,接受师染任何无礼的羞辱与要求。

    她缓缓说,不带任何一丝情感,“从一开始,我就深刻知道,我不适合当云兽之王,有着绝对实力与潜力的你才是唯一的王选。但身为太御的我,无法不为云兽一族的族群文明而努力,于是我只保留本源血脉,脱去云兽血骨,以人的身份进入玄网,成为镇命司,去观察人族的族群文明。”

    师染啧啧两声,“你不该这样毫无情感波动,若是你说得动情一点,说得大义凛然一点,兴许我就动心了,就觉得是我错怪你了。”

    “我不需要你的认可。”师千亦语气再次变得高傲,“师染,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奉行承诺,而不是来取悦你的。”

    “所以呢?你身为镇命司,观察到了什么呢?”师染丝毫不在意师千亦那句高傲的话。

    师千亦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是对的。”

    “四千年,你就得出这么个结果?”

    “我不反驳。”

    师染没有奚落她,也没有拿出自己的丰功伟绩来大肆嘲笑,这小孩子一般的行径她瞧不上。她也根本不会因为师千亦这么久以来一直为云兽一族着想,便对其有任何感官上的改变。在她看来,师千亦永远是那个高傲得眼里只有自己和云兽一族的太御。

    师染仰面无言,沉默许久。

    师千亦亦如此。

    这么一会儿后,师染幽幽地说,“你知道吗,我以前多希望你有那么一个呼吸的时间真的是我姐姐。但你从来都不是。”

    “我说过,我们只是同出一源,血脉相通。”

    “整个云兽族群,没有比我们血脉更亲的了。但是我从来没感受到过任何温暖的情感。”

    “我们并不需要。”

    “所以云兽族群难以建立起文明来,归根结底,不就是云兽之间从来都不相通吗?师千亦,你总是以着上位者的视角去看待,从来不愿意走下来,好好看一看云兽族群文明基石到底搭建好没有。”师染带着情绪批驳,“就像落星关那般,你从来没想过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是一昧地维护着表面的尊严,就算是最后的规则之桥,你都不肯搭建在城区里,是不是想着,只给他们撤离的机会,能不能撤离看他们自己?”

    师千亦看着师染,“浊天下的人来了,我只能在边缘搭桥,不然他们会趁机进入清天下。”

    师染摇头,“这不是理由。作为上位者,你的做法没错。但你搞错了,你不能以上位者的态度去对待守关人,毕竟,他们不是你的手下,是清天下甘愿进入落星关抵御外敌的人。他们不应该如此被对待。”

    “浊天下的人威胁太大,规则之桥放在边缘最为安全。”

    “所以,你只是上位者,只考虑着完成自己的事,根本没从整个天下的角度去考虑。”师染摇头说,“就算是浊天下的人进来了,那些大圣人们理所应当地该去应付。”

    师千亦皱起眉,“你确保他们会去?”

    “浊天下的人要动他们的利益,没有理由不去。”

    “我无法确定,所以不能赌。”

    “我很清楚你的想法,所以我知道你只是一个上位者。”

    师千亦想了想,“我无法否认。”

    师染吸了口气,笑道,“事已至此,你该接受我的要求了。”

    “你想要我做什么?”

    师染微微伸出猩红的舌尖,细语道,“我要吃掉你。”

    师千亦皱起眉,心里感到不安,“吃掉,是什么意思?”

    “你过来试试不就知道了。”师染像看兔子一样,毫不掩饰地看着师千亦。

    “你想杀了我?”师千亦猜想着。但她觉得不可能,毕竟她也是大圣人层次的。

    “看来,你根本就没想过这件事啊。”

    “到底是什么事?”

    “姐姐,你可真是单纯得可爱啊,一心一意为了云兽一族,都没怎么想过自己的身体有多么诱人呢。”师染眼中的猩红一点一点攀升,

    师千亦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她皱起眉,依旧想不通师染在表达什么。不过,她从心里感到不安,来自师染的压迫让她很不舒服。她的本能告诉她,不应该前去。

    师染一眼便看穿了师千亦有退缩之意。她丝毫没给机会,站起来,走下王位,朝着师千亦一步一步走去,“我向来不会等着机会送到面前来,比起被动,我更喜欢主动。”

    她继续说,“姐姐,你知道的,我喜欢尝试新鲜的事物,喜欢打破迂腐守旧的观念。”

    她逐渐靠近师千亦,“喜欢挑战极限,喜欢征服强大。”

    几句话之间,她来到师千亦面前。

    两人相对而视。

    张扬的红色与内敛的银色针锋相对。

    “同时,我还喜欢着你,”师染淡然看着师千亦,“身上流淌的血。”

    师千亦瞳孔一缩,本能地退后一步。

    但是下一刻,师染的血煞之气爆发,行宫轰然关闭,整个宫殿显露出密密麻麻的符文,随同师染的血煞之气,刹那之间将师千亦控制住。

    师千亦眼中微弱的猩红涌动着,“师染,你要做什么!”

    “四千年前,你联合大半个天下,使阴谋把我封印在养龙山脉四千年。四千年后的今天,我用阳谋把你留在玉清大云林,并不过分吧。”师染端着师千亦的下巴。

    师染的实力在大圣人中本就冠绝所有,又特意设下此局,因此,师千亦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挣脱控制。

    “我花了四千年,终于想明白了,师九幽为什么能踏破大圣人这一步,也想明白了师修玉为何突然消失。”师染阴森森地笑了起来,“师九幽骗众人说师修玉是强行破关失败,养伤去了,实际上只不过是他取了师修玉的本源血脉罢了。”

    师千亦终于从师染嘴里明确地听到了目的,她心里的不安变作了愤怒,“师染,你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师染问。

    师千亦愣住,因为她无法找出不能的理由来。同族之间不能互相残杀?这对师染而言就是狗屁,她是王,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不是云兽一族的,是人族的,你这么做,是在挑起矛盾。”师千亦只得咬牙说出这个理由。

    师染笑道,“你身上还流淌着部分云兽的血脉,我帮你取了,让你彻底变成人,可不是挑起矛盾哦。”她又丝毫无所谓地说,“退一万步说,你觉得我跟人族的矛盾还不够深吗?”

    师千亦张着嘴,无力反驳。她本该为此感到绝望,但是一想到师染担负着云兽一族希望后,似乎就觉得或许并不是无路可走,或许,自己的希望会以另一种方式寄托在师染身上。

    从愤怒,到释然,师千亦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

    师染也没有惊讶师千亦接受得这么快。她很清楚师千亦是怎样的性格,便是那种找到了一个让自己安心的理由后,便不会想任何其他。

    师千亦咬着牙说,“师染,我有个要求。”

    “姐姐的要求,我怎么会拒绝呢,对吧?”师染皮笑肉不笑。

    师千亦已经不知道师染说话真假了,但是她依旧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我要你别走师九幽的老路!”

    师染笑着,没有答应,没有拒绝,只是抬手伸向师千亦的胸膛,轻轻说:“姐姐,献出你的心脏吧。”

    师千亦睁大眼,直面师染,一眨不眨。

    师染的手伸出锋利的指甲,刺进师千亦胸膛,折断她的肋骨,穿透她的血肉,然后紧紧握住炽热的跳动着的心脏。师染贴靠在师千亦身上,另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闭上眼,别看。”她的手猛然收紧。

    师千亦脑海一刹那空白。她眼中残余的那一抹猩红迅速消散,胸口弥漫出庞大的血气。这些血气被师染一一蚕食。

    整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多久。

    当师千亦从短暂的混沌中回过神后,已然看到师染静静地立在自己身前。她摸了摸自己胸口,一切安好,一点血迹都没有,就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她清楚地感受,自己跳动着的心脏已经不再是云兽的心脏,而是人的心脏。

    “结束了吗?”

    “结束了。”师染说着,外貌开始发生变化,一身红尽数褪去,变成一身黑色,脸也不再苍白病气,变成了正常的红润光泽。

    师千亦看着,细声自语,“原来,完美的红是黑啊。”

    说完,她大脑再次陷入混沌,在意识散去之际,她再次咬牙说,“师染,一定不能成为第二个师九幽!”

    没等到师染的答复,便闭上了眼。她是站着的。

    师染走上前,绕过师千亦,朝着行宫外走去,“姐姐,等你下次醒来时,师九幽的尸体会躺在你面前。”她出了行宫,然后将大门关上,并且死死封住。

    她站在玉清山山顶上,俯瞰人间,片刻后,缓声呼道:“司黎长老。”

    眨眼间,司黎出现在他面前,半跪在地,“吾王。”他感觉师染有了一种变化,但一去刻意猜测又觉得没有变化。

    “向天下宣告,玄网镇命司死于玉清大云林。云兽一族将接手玄网一切势力和资源,其他人不得干涉,否则将被视为云兽一族头号死敌。”

    司黎感到震惊,但依旧优雅地答复,“遵命,吾王。”随后,他轻巧地离去,无声无息地没入灵气云中,没有掀起一丝波澜,但是他知道,天下很快就会掀起无比巨大的波澜。

    他很清楚,王的这道命令意味着大势正式到来,天下格局要重新划分了。

    司黎走后,师染独自一人站在山顶。她目光在天下各处游走,最终锁定在东土叠云国黑石城。

    她看了一会儿后,呢喃自语,“或许我该向你请教一下族群文明该如何推进。”

    稍微想了想后,她笑出了声,真切地笑了,“希望你能收我这个学生。”

    她最后看了一眼紧紧封闭的行宫,闪身离开云林。

    ……

    细雪如粉如沙,有九月风吹着,胡撸了一片,迷迷蒙蒙散布在视野的各个角落里。倒也不迷眼睛,只是,看着太阳下这般细雪,总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不太切实,似乎脚都踩不到地。

    叶抚到了街道尽头转角处,回头望了望何家大宅。没了画中世界的遮掩,宅院上千年的老朽感低压压地向四周倾泻着,远远瞧着,有一种风烛残年的老人勾着背缓慢前进的感觉。

    何家终究还是老了。

    后面的白玉山因为本体白玉印章被画收走,也失去了生机勃勃的感觉,空留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现如今的何家,是怎么看怎么不起眼,但或许正是这样,是一处不错的养老地,对于秦三月而言,也就是一个很合适的闭关之地。

    叶抚看着那宅院,想着,三月就在里面。

    “下次再见,你便不再是含苞待放的少女,当是招手间千呼万应的御灵师,所有人都将看到,最美的你。”

    叶抚这般想着,转身,迈开步伐,向着最开始的地方前进。

    直到出了君安府,面向着茫茫无尽的山野时,叶抚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三个学生,如今一个都不在身边了。这近两年的时间里,她们都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走上了各自不同的道路。他仍旧记得,三人都还在时,那座小书屋里,老大最喜欢站在树下闭眼思索,老二每日挂着笑意独自望天,老幺没个安稳劲儿天天上蹿下跳,而自己这个老师,一边教着她们读书,一边安慰着自己平平淡淡才是真。

    叶抚一直以为,自己给足了自己一个人面对世界,一个人面对以后的机会。现在,直到所有人都真的不在身边后,他才发觉,自己从来不曾一个人独自活着过。不论自己是多么的超脱凡世,不论知晓多少事物,所经历的一切始终不曾消失过。

    他向前走着,从一辆又一辆马车旁经过,与一个又一个人摩肩接踵,带走一朵又一朵秋菊的清香,不曾向后看去,因为,他依旧有着心心念念的目标,依旧知道自己想要做些什么,绝对不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强说新词赋旧愁,也不是什么“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无故多言空清闲,只不过是心里一些普普通通的小目标,比如说回到黑石城吃一顿火锅,去竹林看望一下好邻居,带着雪衣痛痛快快玩上一天,把屁股扎根的白薇带出去走走……

    喝着小酒撸着猫……

    “那的确是很令人惬意的小目标啊。”

    这段时间里,叶抚不想去搭理什么落星关黑线,天下大势,也不想跟那帮子大圣人扯什么心机话术,就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于是,他脚步不停,向着黑石城而去。

    那座小城里的小书屋,始终是他心里的一方宁静之地。

第四百二十三章 羽衣(二)

    离了君安府,越过十二盘山,便能看到断桥河。再叫一叶扁舟,顺着断桥河往下,便是叠云国了。

    十二盘山过后的地域基本属平原,偶尔会看到一些矮山,但这对断桥河的走势没有什么影响,相对较为平缓,所以,即便是乘竹排都能安心地站着,将心思放在周围景色上。

    叶抚到底是不急着去哪里,自然不会漏掉这沿途的风景。过了十二盘山后,他便是叫了一艘有着避雨的小船舱的小船。船夫是个善谈的人,打叶抚上了船后,便自然地闲谈了起来。毕竟是划了几十年的船,同各种各样的人说过话,船夫深谙人情世故,同叶抚的闲谈里,不逾越,也不别扭,能解乏。

    叶抚在船舱里坐了一会儿,便借了船夫一顶斗笠,到船头的舱夹子上站着。船夫在船尾,有节奏地划着船,将小船推向远处的蒙蒙雾气之中。

    “客官是位先生吧。”船夫说。

    叶抚点头,“教一些书。”他回头,笑问,“老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了,莫不是我夫子气儿太重了?”

    船夫笑呵呵道,“我这行当里啊,见了不少人,读书人、商人、官员、兵将、农民等等,行行都有,久了后,看着样儿,也能猜个六七分。不过,先生你夫子气倒是不重,先来我以为你是书生,但又觉得没见过先生这般内敛的书生,才想着会不会是教书先生。”

    “内敛……”叶抚念叨一句,笑着说,“老人家也是识字读书的人啊。”

    “瞎读过一些书,做我们这一行的还是得识字,不然别人问个路都答不上来。但是我啊,没读书的命,只好拾掇几个字,见不了什么风雅文骚。”船夫打趣自己,若有若无地看向远处的雾气。

    细雪平常地下着,不带走一丝热意,未曾留下半点清凉。

    叶抚头戴着斗笠,头微微仰着,看着远处迷蒙的雾气。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问,“老人家可知前面生得什么雾?”

    “雨雾呗,这个当儿,还能生什么雾。”船夫撑着杆子,双手起起落落。

    “那里就是黑石城吧。”

    “是嘞,正是先生你要去的地方。”

    “是要直达吗?”

    “是嘞,那边儿的路,好走。”

    “可我记得,黑石城周围的江河,并没有靠台。”

    船夫不冷不热地答:“小船嘛,要什么靠台,逢着岸就是停。”

    叶抚笑道,“老人家的船可不是什么小船,一般的岸,碰一下就碎了。”

    船尾,船夫那一直被斗笠盖得牢牢的脸,缓缓露了出来。片刻后,“船夫”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原本褴褛简陋的衣服如同罩上了一层灰雾,浮动起来。“船夫”接着一抖,整个外形瞬间褪去,飘落到后面,变作灰雾消散,露出了真容。

    “我以为你上当了。”

    叶抚回头,看了看,笑道:“你变漂亮了。”

    “谢谢夸奖。”

    “血脉气息也变得完美了,师染,看来真的没有什么拦得住你的脚步了。”叶抚轻语。

    师染站得笔直,看着叶抚的背影说,“你可以。”

    “我不会拦你。”

    “即便我做的可能是错的?”

    “我没有权利替你决定对错。”

    “我愿意让你决定呢?”师染声音很美,但此刻,不那么美,因为少了本该有的绝对的自信。

    叶抚正正地转过身,在船头,同着船尾的师染说:“这太任性与自私了。”

    师染眼睑微微低垂,“你觉得这很任性啊。我以为,现在的我,能让你改观。”

    叶抚摇摇头,“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唯一的区别就是,现在的你更强大。但你始终还是你。”

    师染抬起头,正正地看向叶抚,嘴角勾起,露出一些白牙来,“我也希望,我始终是我。”

    叶抚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忽然破口笑了起来。

    师染同样跟着笑着,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毫不顾忌地笑过。这像是长久以来的惦记,终于释然后的样子。血脉完美后,她便不再是那副病殃殃的弱气模样了,本来就是美丽的面庞,在好气色的加持下,变得更为美丽,近乎完美的美丽。这是云兽一族的特点,生活在天空中的它们,最近接自然,最为契合自然,化作人形后,便会带着其他种族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气质,拥有着远超平均的面容,但遗憾的是,云兽很难化形,大多数终其一生都不能。

    身为王的师染,自然是最为耀眼的那一个。

    师染慢慢停了下来,说:“你是一位很好的朋友。”难得在她脸上见到一丝真诚。

    “我以为,你不把我当朋友。”

    “我不想只是朋友。”师染一双纯净的眼睛,认真看着叶抚。

    叶抚并没有回避,“可王总是孤独的。”

    “我是云兽的王,是天空的王,但不是你的王。在天空里,在玉清大云林里,我是孤独的,但在这里,在这艘小船上,我并非孤身一人。”师染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简单地聊起吃穿住行。

    但眼神不会骗人。

    叶抚看着师染极度认真的眼神,摇摇头,“我不理解。”

    “你并不需要理解,只需要知道这个事实。”

    叶抚温笑道,“果然有王的感觉。那么,我需要做出回答吗?”

    师染忽然一笑,“这是你的事。”

    简简单单一句话,将所有的压力转交到叶抚身上。

    叶抚微微一滞,旋即再一次破口笑了起来,“这次居然没有上当。”

    “我要是吃第二次亏,还能被叫做王吗?”师染嘴角扬起。

    叶抚摇头笑道,“其实我可以说,你觉得我该回答吗。”

    “但那未免太过赖皮了,不是你的风格。”

    “哦?你就知道我不是赖皮的人?”叶抚轻轻眯起眼睛。

    师染顿了顿,勉强笑道,“不会真的是吧。”

    叶抚没有回答,转过身,向着迷蒙雾气看去,“跟我到黑石城,你会看到答案的。”

    “看到?”

    “有些事,不需要说出来。”

    师染顿了顿说,“黑石城,可是开了大幕的。”

    “你还会在意这些吗?”

    在意的当然不是大幕不大幕的,师染在意的只不过是叶抚隐约透露出来的笃定的回答。她在想,自己会看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师染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船尾,没有戴斗笠,也并没有去挡住细雪。她安静地看着某一处,眼神沉定。这时候的她,并不像一个主宰天空的王,像是享受着细雪飘飘的安静姑娘。如同她所说,天空中的她是孤独的,唯有这一艘小船上,并非孤身一人。所以,她会想着,如果这艘小船,永远都不会靠岸的话……

    ……

    上了岸,叶抚和师染并行在有些泥泞的路上,继续朝着被雾气笼罩的黑石城行进。

    “吞噬掉的血脉,来自你的姐姐?”叶抚问。

    “对我来说是,但对她来说不是。”师染回答。然后,她又问,“你觉得呢?”

    叶抚说,“我并非云兽,更非王脉,没法去评价。”

    “那,你觉得我更像是云兽,还是人?”

    “为何会这样问?”

    师染沉默片刻后说,“我的姐姐叫师千亦,名字是她诞生后自己取的,我的名字也是她取的。”

    叶抚稍微打断,“生而知之?”

    “是的,她生而知之,是云兽王脉这一代的太御。我并非生而知之,是她给我取了名字,并且将我抚养长大。”师染说。

    “照这么说,她更像是你的母亲。”

    “可我们是同出一脉,甚至是同时诞生的。我长大后,她并没有同我界定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我觉得,姐妹比较合适。”

    “为什么一定要界定关系呢?”叶抚说,“这样的观念,或许她并不认同。”

    “是啊,这只是我单方面的界定……我无法要求她什么,毕竟是她将我抚养长大。”师染难得地有些怅然,“或许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对她保留有感觉。”

    叶抚笑道,“还记得在北海时,我带你去的地方吗?”

    “记得,是我还在学宫的时空。”师染想起那个时候。那是她第一次和叶抚相遇相识。

    “你小时候在学宫读过一段时间书,这意味着,你从小接受的便是人族的教育,自然会有着‘属族’之意,有着‘亲礼’之别。这是正常的,每一个人都会去界定自己和别人的关系,接受人族教育的你自然不例外。”叶抚不急不缓道,“但是你的姐姐生而知之,并不需要接受教育。”

    师染并不否认叶抚的说法,她也是认识到这一点的,“若是她没把握送去学宫的话。”

    “那你现在只是云兽之王,而不是我所认识的师染。”

    师染不会持续性地怅然,她听着叶抚的话,便笑问,“所以,我还是有点人情味儿的吧。”

    叶抚点头,“所以,你不必在界定你和你姐姐的关系上纠结。你以你的思想看待这件事,她以她的思想看待这件事,这本就是无法共通的。”

    “师千亦花了四千多年,甚至甘愿褪去云兽之躯,以人的方式去面对天下,可她始终无法理解人性。而我,坐在冷冰冰的王椅上,从未想过去了解人性,却本就有着人性。这难道不是一种讽刺吗?”师染语气又沉闷起来。

    叶抚摇头,“从来都不讽刺。你的姐姐生而知之,那她的使命便是将你培养成一位王。”

    “如果当初生而知之的是我,那么现在站在你旁边的应该是师千亦。”

    “那可说不好,当一件事的起源被拨动后,一切都会发生改变。”

    “这未免太过残酷。”

    “每一个种族都有自己的延续方式。只是对于人而言,是残酷的。云兽一族,能成为天空的霸主,已然说明,这种延续方式并非不合理。”

    师染望着天,幽幽道:“可云兽一族始终只是天空的霸主,而不是天下。”

    “你的想法很危险。”叶抚笑道。

    “什么?”

    “要知道,站在你旁边的是正儿八经的人。”

    师染露出挑弄的笑容,“说不定,未来的某一天,我们就站在对立面了。”

    叶抚哈哈笑了两声,大步向前,走出几步后,微微回头,“师染,你记住,我们或许成不了朋友,但永远不可能是敌人。”

    师染看着叶抚沉没进雾气里的虚晃背影,暗自揣度着,说这句话想表达什么?她想,是他不愿成为我的敌人,还是说我成不了他的敌人,亦或者,他从来都不会参与到其中……

    在无声的揣度中,她沉入雾气。

    雾里没有下雪,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存在,除了雾气便只有一条通向远处的小径。

    小径的尽头,有一棵掉光了树叶的老树,树上站着半只乌鸦——乌鸦的躯体只有左边的一半,树下坐着个皱纹跟老树树皮一半的老头。老头面前摆着一个石墩子。他眯着眼睛,一副半死的模样。

    叶抚和师染到了他面前。

    “交钱。”老头张嘴,但发出声音的是树枝上的半只乌鸦。

    叶抚笑问,“我回自己的家,也需要交钱吗?”

    老头抬起头,眼睛依旧眯着,或者说眼睛只能睁这么大,“砍树人,交钱,不是,就走。”

    师染站在后面,一句话都不说,她想看看叶抚会如何处理。

    她本以为依照叶抚做先生的习性,会讲一番道理,或者真的交钱,但……只见叶抚抬手,一把将树枝上的乌鸦抓过来,紧紧捏住。他手掌慢慢收拢,脸上却挂着和善的笑意,对老头说,“我稍微用点力,这半只乌鸦就会变成灰,你想不想看看?”

    老头整个人也好似被无形的大手捏住,身体皱在一起。他闷着气吐不出来,憋着说:“你是在触犯守林人的规则!”

    “我不关心这个,我只知道,我再使点力,它就真的要变成灰了。”叶抚说。

    老头缝一般的眼睛满是对“叶抚不敢触犯规则”的笃定。

    但下一刻,他就惊骇地看到,乌鸦变成了灰,迅速弥漫进雾气。

    老头整个人一下子瘪了,像是血肉被抽干了,只剩下皮包骨。叶抚不停,手接着伸向老头,老头惊恐地拍下面前的石墩,“请进!请进!”

    叶抚笑了笑,转身向黑石城城门走去,边走边说,“守林人从来都没有理由这样霸道,或许他们真的以为自己是这里的主人了。”

    老头惊惧地看着叶抚的背影。这是他成为守林人一千多年来,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毫不在意守林人的规则。他无法知道叶抚凭借着什么,但他知道,那种无法察觉的压迫,是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他只能凭借着本能,去害怕。

    向着城门,走了没多远,雾气便尽数消失了,露出了黑石城本来的模样。

    “没想到你也会这么不讲道理。”师染依旧有些讶异。

    “讲道理是分人分事的。”

    师染直白地说,“其实我觉得讲道理这个行为就很蠢。”

    叶抚白了师染一眼,“你说话很没分寸啊。”

    师染呵呵一笑,一副知错但是不改的模样。

    “我没有理由回自己家,还需要向别人报备。”

    “我以为你会像普通人一样,去遵守规则。”

    “被统治阶级,才会遵守别人制定的规则。当然,我也不是统治阶级,不会为别人制定规则。我需要遵守的,只是我自己的准则罢了。身为云兽之王的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叶抚并不介意同师染说起这些。

    “那,杀了那只乌鸦是为何?”师染说,“这一点显得很多余。以你的本事,有更好的办法才对,或者说,你其实可以压根儿不搭理那个守林人,直接进城。”

    “这不是有你在的嘛。”

    师染很是疑惑,“为何我在,就要这样做?”

    “带朋友回家,畏畏缩缩的,你觉得像样吗?”

    师染笑了起来,“那倒是。不过,我觉得这不是真正的理由。”

    叶抚无奈道,“你又何必直接拆穿我。”他摆摆手,“老是拆台,友谊的小船会说翻就翻的。”

    师染听不出这是句玩笑话,她显得格外认真,“不会的,我的船绝对不会翻。”

    叶抚瞧了瞧,有心解释,但想了想,还是罢了。他觉得,这样认真的师染又何尝不是真诚的她。

    “那只乌鸦是靠吸食活人精气神练成的,到了那种程度,怎么也得是吸了几十万人吧。”叶抚微微皱眉,“光是握着,就能感觉到几十万种绝望与痛苦了。我看着烦。”

    师染想了想,以叶抚的话回答叶抚,“你有点任性啊。”

    “难不成你觉得我是个圣人?”

    师染笑道,“如果你真的是个圣人,我就对你不感兴趣了。”

    “你说话还是这么没分寸。”

    “没办法,任性。”

    叶抚看了看师染,他很明显地感觉到,血脉完美过后的她,比之前更加……有趣了。如果说,以前的师染,是远山,只能看到山,看不到山里的万物生灵,那么现在的师染便是近水,可见波澜,可见游鱼,可见水中倒映着的自己。安静的时候,是碧波荡漾,躁动的时候,是波涛汹涌。

    叶抚笑道,“那我跟你大概就是……臭味相投吧。”

    “第一次听人这么形容自己。”

    “没办法,任性。”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他们进了城,一眼看去,见里面的人人事事同着以往没有任何不同,就好似,外面的雾气什么,守林人什么与这座城池没有任何关系。

    圈养起来的家畜,在被推上屠宰场之前,不会知道自己的命运。而黑石城里的人们,即便上了屠宰场,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命运。他们只是一代又一代,乐此不疲地过着守林人给他们的生活,然后赋予这样的生活一个词——“安乐”。

    “你心情怎么样?”叶抚莫名地问师染。

    师染想了想,“还不错。”

    “心情好的话,肯定要吃一顿火锅,对吧?”

    “什么?”师染不明就里。

    “走着,我今天破费,请你吃顿火锅!”

    ……

第四百二十四章 羽衣(三)

    细雪轻飘飘地下着,像柳絮一般。

    师染瞧了瞧雪,瞧了瞧行人两可的清幽街道,瞧了瞧身旁的男人,不由得想起在学宫的日子里,看到的那些书里美好意境的句子。她在心里想,或许,做个人也是一种很不错的体验。

    血脉完美后的师染再也从外表上看不出任何不同于人的区别来。她的气质、气息、容貌与身形,都是十足美丽的人之所有。她也更深层次地理解到,为何对于现在的天下而言,人的体型最接近于道感。或许,真的如传言那般,为这座天下制定规则的是一个人。

    “在想什么?”叶抚问。不带着好奇,更像是随意的聊天。

    这种态度让师染感到亲切。

    “我在想,你变成云兽是什么样?”师染回答。

    “挺奇特的想法。云兽之间的审美,大抵是我不能理解的。你觉得我是好看呢,还是一般呢?”叶抚问。

    师染眯起眼,“就没有丑陋的选项吗?”

    “这可太伤人了。”叶抚嬉笑一声。

    “要真就事论事地说,你的容貌在云兽里,很一般。”师染没照顾叶抚的面子。

    叶抚笑了笑,“那倒是,跟人均俊男美女的你们比起来,我就真是不值一提了。”

    “虽然世人常说云兽化形后很美,但云兽反而不在意这个。大概是观念不同吧,云兽更在意的是气息与道感。”师染说。她看向叶抚,认真说:“你的气息就是云兽最喜欢的。”

    “哦?哪样的气息?”

    “千般变化,万种可能。”

    “很有深意啊。”

    师染笑道,“过些日子,你跟我去玉清大云林逛一圈就知道了。你招待了我,我也总得招待招待你。”

    “一定会去的。”

    “这么说着,短时间内是去不了咯?”师染也并不遗憾,她清楚,叶抚说了会去,就一定会去的。对他们而言,寿命都是没有实际意义的东西,并无法影响到这些事情。

    “或许吧。不过,过段时间,我有个学生会去你的地盘下面——”

    师染打断叶抚,“这你可得说清楚具体是哪儿,毕竟整个天空都是我的地盘。”

    叶抚看着师染,笑着摇摇头,“那好吧,就你那云林底下。”

    “哦——”师染打趣道,“是想让我招待招待你的学生吗?”

    “那倒不必。”

    “我又不吃人的。”

    “我持怀疑态度。”

    师染转过头,“没你这么来的。”

    “说点正经的。”叶抚说,“那时候,你要是觉得待在行宫里无聊,就去跟她待一段时间。”

    师染想了想,不由得皱起眉,“你应该不会做无意义的事。这般是为何?为我?还是为你的学生?”

    “你会从她那里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什么?”师染反问叶抚。

    “你知道你想要什么。”

    “那你为什么知道?”

    叶抚看着师染说:“因为你想让我知道,所以我才能知道。”

    师染沉默了一会儿,“你这人很奇怪。”接着,她又笑道:“不过我喜欢。”

    “不过——”

    师染打断叶抚,摊着手说,“你不会想在这儿拒绝我吧。那没必要啊,建议你随便找一本古籍,看看关于云兽的介绍。”

    先发制人,是师染喜欢用的套路。

    叶抚无奈笑了笑,也不多说什么。

    两人走着走着,穿过几条巷子,便到了这小城里唯一的火锅店——李记火锅。

    虽说大幕是开启了,有不少的砍树人进城,但按照规定,他们并不会影响普通人的生活,所以黑石城里的节奏同以往一般无二。李记火锅店亦是如此,生意并未因为时间而渐渐惨淡,反而因为火锅的存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黑石城里不少人的口味需求,原本喜好清淡偏甜的黑石城人,渐渐向着麻辣鲜香口味转变了。

    恰好是饭点时间,店里生意不错。李四招了一些员工,现在基本不会出来招待人了,安安心心做起了老板和主厨,收拾好一整天的料底后,就一门心思地研究起了火锅。对他而言,火锅可是门学问。

    师染无意自己被打扰,所以,常人便看不到她的真实容貌,也就不会引来别人的目光。她和叶抚进了店后,也就并未改变这里什么。只不过有几个眼熟叶抚的人,瞧着城里唯一的一位先生回来后,都上来乐呵呵地打招呼。黑石城人不好读书与学问,但对叶抚这个谦逊礼貌的先生还是有好感的。

    在二楼的李四,一个懒腰间,忽地听到楼下食客纷杂的谈话中冒出了一个“叶抚”,瞬间来了精神,心里一突,纸笔都来不及收拾,腾腾地开了门,将楼板踩得踏踏上,风风火火地下楼来,然后一眼瞧着跟几人聊天说话的叶抚。这近一年未见叶抚,今儿个一下子见到了,李四满心感动,扬着声音,大胯步,边走边喊:“叶先生,回来啦。”

    叶抚转头看去,笑答:“想念李老板的火锅,就回来了。”

    “紧着,叶先生,到二楼,我给你专门备了间火锅房。”李四着实是开心,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我又改善了一下口味,想让你尝尝鲜,品鉴品鉴。”

    叶抚笑着点头,“那麻烦李老板多备一张椅子。我还有一位朋友。”

    李四听着,这才发下叶抚旁边还跟着个女人。他看去,见女人相貌平平,瞧不出个什么来,不由得想,叶先生身边的朋友应该不会是普通人才对,多半是自己本事不够,瞧不出高深来。他乐呵呵道,“好嘞,你们先上楼,我去厨房准备一下。”接着,他喊了个小二,将叶抚二人带上楼。

    楼上,单独的火锅房里。叶抚和师染各自落座。

    师染眼神里有着一丝好奇。她先口说,“我有些意外。”

    “什么意外?”

    “先前我以为火锅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灵植,没想到,真的就只是食物啊。还有,这家店里,除了那老板,似乎都是普通人,即便是那老板,也只是曾经不是普通人。”师染好奇地看着叶抚,“没想到,你能和这么多普通人相处得融洽。”

    “撇开一些,我其实也是普通人。”叶抚淡然说,“天上有天上的好,人间有人间的美。”

    师染若有所思,“或许,我和一些人只是站得高,本身并不高。”

    “不必这样想。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存在着,一直持续着,总归是被世界所接受的。喜欢与否,才决定着你的选择。”

    “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挺喜欢的。”

    师染点点头,目光游离,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偏过头,向着窗外看去,细雪依旧,行人依旧,置身于这方小城里,没来由得感觉自己有些渺小。她曾踏足天下每一个地方,曾离开这座天下,前往更远的星空,也曾涉足天下的背面,但那些辽阔无垠的地方都不曾让她感到自己的渺小,却唯独在这小城里,在这火锅房里,有那么一丝渺小感。

    大概,这就是人生吧。

    李四为叶抚精心准备的火锅,陆陆续续地上来了,从料底到食材,从辅料到主料。

    师染看着满桌子的食材,嗅着味道十分刺激独特的香味儿,不由得想起自己上一次吃世俗烟火饭,还是在学宫里的时候。那时候她跟着同级的一个小伙伴偷偷把至圣先师养的一条鱼抓来烤吃了。想着学宫,想着那条鱼,想着那个小伙伴,师染有些出神。

    直到叶抚为她调好料放在她面前,才回过神来。

    “在想什么?”

    “想起了以前的事。”师染情绪并不高,她拿起筷子,在面前的底料碗里翻了翻,然后说:“挺香的。”接着,她看向面前红彤彤,各种香料翻滚的锅里,“第一次见到这种吃法。”

    叶抚烫了一片嫩牛肉,放进师染碗里,“匀一匀,然后尝尝。”

    师染照着叶抚所说,将还流淌着红油汤汁的牛肉匀了匀,然后问:“该怎么吃?”

    “普通地吃就行了,不必多讲究。”

    师染点头,将牛肉放进嘴里。牛肉入嘴的瞬间,来自香料的香气率先填满舌头,随后进入鼻子,上下味感一下子铺满,她眼睛不由得张了张,开始咀嚼,紧随其后的是刺激的辣,隶属于肉感的刺激从舌头开始,向着整个口腔蔓延,短暂地盖住对香味的感受。师染的眼睛睁得更大,她几乎本能以为自己受到了攻击,想要抵御,但是叶抚的笑脸让她克制住了。

    第三种感受时麻,对师染而言,像是嘴里每一寸肉都住了一个小人在掐她。

    当三种感受全部都出来后,便融合在了一起,同时感受到香、辣、麻,伴随着的还有来自食物原材料本身的风味儿。

    这种感受……

    师染一时之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辣让卸去了所有抵御的她嘴唇泛红,她本能地舔了舔嘴角,大概又觉得这样不雅观,就只吐出一点小小的舌尖来。

    “这是什么啊!”师染捏着脸问。

    师染的表现有趣极了,叶抚止不住的笑意,“火锅啊。味道怎么样?”

    “还说怎么样呢,奇怪,奇怪得很!”师染一直保持的优雅从容,被一片小小的牛肉打破。她觉得很奇怪,就算自己没有任何抵御,但也不应该被食物弄成这样才对,难道,是叶抚给自己下了毒?

    她狐疑地看着叶抚。

    叶抚心知肚明,也不解释,故意问:“再尝尝其他的?”

    师染勉为其难地笑了笑,“行吧。”她横了心,就算是有毒,也认了,毕竟是叶抚请她吃的。

    牛肉、毛肚、鸭肠、郡肝、排骨……

    一样接着一样的菜品进了锅,进了碗,进了嘴,进了胃。

    麻、辣、鲜、香,不断挑拨着失去抵抗的师染每一根神经,一开始只是辣,吃着吃着,开始发热,发热就止不住流汗,一张脸也被逼得通红,直到红意进了眼睛。她才忍不住,整个人不再矜持束缚,猛吃了起来。

    她吃红了眼。

    她不理解一点,明明吃着让自己很难受,但是偏偏越吃越想吃,越吃越忍不住,像是中了什么恶趣味的诅咒一样。

    事实证明,能在天空翱翔的云兽,胃口是很大的。

    师染的胃就像填不满的无底洞。上菜的李四,除了惊讶以外,没有任何情绪。

    大抵是师染吃饭的模样好看极了,叶抚吃了一些后,索性停下筷子,一脸笑意,就看着师染吃。师染不是脸皮薄的人,但或多或少也有些尴尬,毕竟这不是在跟人打架,而是跟人一起吃饭。

    师染也清楚,自己是永远吃不饱的主,索性把菜品都尝了个遍后,就丢下筷子,不吃了。完了后,她还要表现出一脸无所谓的模样,恢复王的优雅与矜持,不咸不淡说一句,“不错。”

    叶抚笑了笑,“下次还来?”

    “还来!”师染脱口而出,然后又立马改口,“你请我我就来。”

    “那下次我可得多准备些钱了。”叶抚笑着打趣,“你这一顿吃了我平时十顿啊。”

    师染正打算说“我可以一直吃下去”,但觉得这未免有些失礼,便一本正经地说,“云兽嘛,要理解理解,不能因为我是女人就觉得我食量不行。”

    叶抚笑道:“建议你让你手下来学一手厨艺,到时候专门给你做。原材料嘛,你们不缺,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李老板的小店怕是养不起你。”

    师染想了想,觉得可行,“那好,我回去后就让人来。云林库房里的确很多珍奇灵兽,放着也是浪费,不如杀来吃了。再打听打听,什么灵兽的肉好吃,去抓几只来做火锅,感觉很不错。我只知道至圣老头养的鱼好吃,到时候去学宫抓几条也不错。”

    叶抚没想到自己一句玩笑话,师染倒真的认真了,还这么豪横,张口就是要抓灵兽来做火锅。

    一旁的李四听得心惊肉跳,他虽然不知道这师染到底是谁,但至圣那可是知道得很清楚的,毕竟只有至圣先师能被称作至圣。他止不住震惊地看着师染,居然随意说出抓至圣先师的鱼来吃这种话,到底得是多么大的来头啊。

    叶抚眼神示意李四不要奇怪,李四才安下心来。

    “吃好了,我们就走吧。”叶抚说。

    “好。”师染也爽快,满意地摸了摸肚子,站起来,正打算出去,但想了想,还是对着李四说了句“多谢招待”。

    李四不诧异,叶抚反而诧异,他没想到师染居然能这么有礼貌。他印象里,似乎自己帮了师染那么多忙,都没被说一句谢谢。

    叶抚摇了摇头,对李四说,“李老板,还是算一下账吧。”

    “不用不用。”李四摆手笑道。

    叶抚态度坚定,笑着说,“我可不想被李老板养成个白吃的人。”

    李四乐呵呵道,“倒不是这个,而是因为,白姑娘刚才已经帮你给了钱了。”

    叶抚顿了顿,“白薇在这儿?”

    “是啊,在下面等你好久了,还让我不要打扰你们。”李四这个正经的老板,脸上难得浮现起不太正经的表情,一副打算看戏的模样。

    叶抚有一个习惯,吃火锅的时候,他会全身贯注,不会去留意周围发生的任何事,自然而然没有留意到白薇来了。

    “白薇是谁?”师染在一旁好奇问。

    “白薇啊,一个看家的宅女而已。”外面忽地就传来明显有些情绪的声音。

    火锅房的门开了,两女四目相对。

    发酵着火锅味儿的房间里,多了另一种味道。

第四百二十五章 羽衣(四)

    透过那一层自然而然的遮掩,白薇确切地看到了师染的真正面容。很美很美,白薇几乎在见到师染时,就确定,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人。

    她幽幽地在心里落下一句,果然这种情况还是发生了。

    “你好,我叫师染。”

    师染很直接,不等着叶抚介绍她,率先开口。她灼灼地看着白薇,似乎要看穿眼前这个女人,看清楚她的一切。

    “我叫白薇。”白薇心里的情绪更重,反而对师染的目光不太上心,不咸不淡地回应道。

    “原来你就是白薇。”说着,师染回头看了叶抚一眼。

    同时,白薇也立马将目光转向叶抚,下意识地去寻觅叶抚看待师染时眼里的神情。

    但,叶抚始终是那副表情,波澜不惊,眼神也始终是柔和的样子,看不出半点多余情绪。似乎,对他而言,眼前发生什么都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

    “你不是说今年年关前不回来了吗?”白薇看着叶抚问。

    叶抚轻声回答,“行程变了,就先回来。”

    “三月呢?”

    “她在其他地方闭关了。”

    “哦。”白薇语气清淡,略微低了低头,又问,“为什么不先回书屋?”

    叶抚双手轻轻握住,“刚到城里,想吃点东西。”

    “其实,我们可以一起……”白薇说着,打断自己,问道:“师染姑娘……”她问着,又顿了顿,似乎在确定,自己该问什么问题。她心里不太平静,本是想问叶抚和师染的关系,但或许答案会让她更加不平静,毕竟以前也想过这样的事。

    无意之中,白薇问偏了,“师染姑娘不是人吧。”

    师染稍有些讶异,笑道:“的确。云兽,我是云兽,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云兽啊……”白薇想起自己在明安城时,看过的许许多多的书,“知道,天上的种族。那师染姑娘,果然就是云兽之王吧。”

    “你很了解。”

    “我只是直觉觉得。”

    “直觉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你有实力知道我的身份,便理所应当会知道。”师染笑着说,“但我只知道你叫白薇。”

    “有什么不一样吗?”白薇说,“我也只知道你的名字和身份而已。”

    师染摇摇头,否认了,但是没解释,而是转头对叶抚说,“作为东道主,你不能只是站在旁边看着吧。”

    白薇也看向叶抚,将主动权交予他。

    叶抚问师染,“你要在黑石城待一待吗?”

    “你之前说了吗,让我看,看着看着就知道问题的答案了。我还没找到答案,怎么会走?”

    叶抚笑道,“我以为你够聪明。”

    师染微微眯眼,“兴许我在装傻。”

    “随你吧。”叶抚越过师染,“住宿就不帮你安排了,你自己处理吧。”

    师染不太满意,“叶抚,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我啊,说不定会委屈你,但你自己是一定不会委屈你自己的。”叶抚轻轻转过头,“对吧。”

    白薇听着他们的对话,感觉他们关系似乎很好,说话语气很开。她想了想,站出来说,“叶抚,这的确不是待客之道。”

    师染笑道,“白薇姑娘明理。”

    “那,你的打算?”叶抚看着白薇。

    “总得请人去屋子里坐坐吧。”

    叶抚点点头,“看你吧。”

    白薇有些迷糊,她感觉怎么叶抚有点像是把师染这边完全甩给自己然后就不管了,很奇怪,师染不是叶抚的客人吗?她看向师染,含笑说:“屋子虽然比较简陋,但还请去坐一坐,喝点茶。”

    “叶抚亲手制作的茶吗?那我一定得品一品。”师染笑道。

    “你知道他自己做过茶吗?”

    “当然,他同我说过。”

    白薇看了一眼叶抚,然后笑道,“那请吧,同我一起。”

    三人离开了火锅店,不急不缓地走在细雪飘飘的街道上。

    白薇本来是带着一把遮雪的伞,但是并没有打开。

    师染似乎对这座边陲小城很感兴趣,亦或者在想其他有趣的事,脸上的表情始终很热情。

    “大幕的事,如何了?”叶抚走着走着,问道。

    白薇回答,“一切都还正常,各方面都还在我的感知范围内,没有什么变数。不过,我目前不太清楚这次开大幕的目的是什么,毕竟离上次过去了才一年多。”

    “目的并不重要。”

    “那你回来的,我不管了,交给你怎么样?”白薇问。

    叶抚摇头,“还是你来吧。”

    “那你呢?”

    “我就闲着。”

    白薇表情一下子变得奇怪起来,嘀咕道:“真是理直气壮的偷懒啊。”

    师染忽然在一旁打岔,“或许我可能是变数哦。”她露出没有情绪的笑容。

    白薇轻声说:“师染姑娘之前可能是变数,但是现在肯定不是。”

    “为什么这么说?”师染问。

    “直觉。”

    “这么相信直觉吗?直觉也可能会失误。”

    白薇笑道:“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好的。”

    “既然如此,那你有没有直觉,感受到我来这里的目的?”师染语气变得轻幽,并不像一个王,而是一个作恶的魔女。

    白薇果断摇头,“那太不礼貌了。”

    “没事,我这人就喜欢被人冒犯。”师染靠近白薇。

    “这不奇怪吗?”白薇挑眉问。

    “奇怪啊。但谁叫我本来就是个奇怪的人呢。”

    两女目光再次紧紧交织在一起。这一刻,她们彼此知道,各自都有不能让步与退缩的地方。

    白薇猜到了师染来黑石城的目的,但是她并不想明着说出来,因为一旦被否认后,就会失去主动权。

    而师染想让白薇亲口说出来,自己再不论对错,都去否认回答。

    她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僵持,而叶抚并未参与到其中去,从一开始,他就将东道主的身份完全交给白薇,由白薇来应对师染,而依旧让白薇监管守林人大幕也是他的打算。

    “我说不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出来后,你会不会改变你的目的。”白薇目光回正。

    “你了解过云兽,那你应该知道云兽有一个特性。”师染始终将神位保持在跟白薇同一线上,不多半个步伐,也不少半个。

    “哪方面?”

    “族群。”

    “族群……”白薇想了想云兽这一族群。她脑袋里闪过一个又一个特性,直到忽然想起某一个特性后,心里一突,脚步顿了顿。

    留意到这个细节,师染嘴角勾起。

    “所以,你该相信,我不会改变目的了吧?”师染背着手,眯着眼。

    “那可说不好,或许你会是先例。”

    “这样说我,我会伤心的。”师染故意蹙起眉。

    白薇露出圣人一般的微笑,“没事,你喜欢被冒犯的嘛。你不应该伤心,应该高兴才是。”

    师染破口笑了起来,撩过一缕垂落的鬓发,“白薇姑娘真是可爱,我忽然有些理解叶抚了。”

    “什么意思?”白薇看了一眼师染,又看了一眼叶抚。她并不知道叶抚和师染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叶抚有没有同师染说起关于自己的事情。什么叫真是可爱?什么叫理解叶抚?

    “字面意思。”师染心满意足地收起笑容。

    白薇忽然意识到自己上了师染的当。师染故意在两人的对话之间加入叶抚,然后给予未知性,让自己本能地产生好奇,她再营造出什么都知道的感觉来,以双方知晓之事不对等,从而抢夺主动权。白薇一开始确实因为一心想着叶抚,没有考虑那么多,差点就陷入了圈套,仔细想想才明白,依照叶抚的性格,怎么可能把自己两人之间的事告诉别人。

    她笑着回应,“如果是字面意思,那师染姑娘可要比我可爱得多。”

    “相貌这东西啊,从来都是因人而异的,我想对白薇姑娘也是如此吧。万千人觉得你长什么样好,都不如一人觉得什么样好。”师染语气变得轻缓起来,身为云兽那种优雅到了骨子里的气质萦绕身周。

    白薇就站在师染旁边,很有实感,即便是对她而言,师染也是具有十足的吸引力的。

    “那,师染姑娘的那‘一人’,是谁?”

    “你猜?”

    “算了。”白薇轻轻一笑。

    师染眯眼笑着,“你早就猜中了。”

    白薇微微抬头,看着天上细雪。一朵如粉般的雪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云兽的那个特性,是真的吗?”

    “你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

    白薇低眉,“我只想知道客观事实。我希望与否,并不影响事实。”

    “可你的态度,我想知道。”

    “美好的事物,我总是希望真的发生过,但这件事……请容许我的私心。”

    师染笑道,“但,这是真的。云兽一生一世只会中意一人,并将奉献上全部的爱意,至死不渝。”

    “呼……”

    白薇长呼一口气。

    “到了。”

    叶抚看着前面的清幽曲径,走进去,缓缓消失在曲折的尽头。

    两女站在曲径前,十分默契地,都没有继续向前。

    白薇开口问,“你喜欢叶抚?”

    “是的。”

    “这就是你来黑石城的目的?”

    “主要目的。”

    “为什么是他?”

    “不需要理由,你懂的。”

    白薇沉默了一会儿。她承认的确如师染所说,讨厌一个人可以有千百种理由,但喜欢不需要。

    师染问白薇,“你会像我一样吗?”

    白薇答,“不会。”

    “为什么?”师染不明白。

    “叶抚曾同我说过,为未来许下千百种可能,都只是自欺欺人。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会永远爱我,也不愿意让我说。我们只需要在最好的时间里,给予对方最好的爱意便可。从来没有必要去追求什么天长地久,海枯石烂。我们每个人在向着未来的路上,都是不停改变着的,对当初的彼此许下长久的承诺,是不负责的。”白薇轻声细语地回答,“师染姑娘你同我不一样。你们云兽的生命赋予了爱与繁衍的意志,但是人没有那样的意志。或许我会一直爱着叶抚,但我永远不会要求自己一直爱着他,他对我,亦是如此。”

    师染一番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着说,“感觉跟你比起来,我的感情就显得幼稚了。”

    白薇摇头,“并不。你的感情是纯洁的。老实说,从我个人的角度,我并不希望有人比我更喜欢叶抚,所以我之前希望你们云兽这一特性是假的。但现在一想,感情拿出来比较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

    “但你要清楚一点,你我是对手,并非朋友。贬低自己,抬高对手很不好。”师染眼神逐渐强势起来,“白薇姑娘,我是一位王,并且照别人的话说,我是一个暴君。我同人的争斗从来都不会以和平的方式结束。”

    白薇无畏,看着前面的曲径,自信地笑道:“以前我曾想过,叶抚是一个很强,很优秀的人,除我以外,会有其他比我更好更优秀的人倾心于他。我愿意只是叶抚身边的一个女人,愿意接纳其他人。但是现在,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我才发现我其实是很自私的一个人,我才不愿意同任何其他人分享叶抚的爱意。”说完,她坚定地看着师染,“如你所说,我们绝对不可能是朋友。”

    师染顿了顿,在那一刹那,她恍然感觉,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书卷气十足的温柔女子,而是面对着睥睨天下、征战四方的王者。

    是错觉吗?还是,白薇真的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头?

    白薇说完,踏上曲径,然后转身对着师染说,“师染,你踏上这条路,就意味着你我之间的争斗开始了。你,要来吗?”

    师染没有任何犹豫,自信笑道:“何乐而不为呢?”她踏上曲径,优雅而从容。

    白薇微微抬头,看向细雪弥漫的天空。她知道,自己以后不能再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地扎根在面前的书屋里了,得走出去,多看看这座世界。

    师染的心里,已然有了叶抚所说的“答案”。但,身为王的她,从来不会退步。

    里,已经被惊喜得哭笑交加的叶雪衣黏得死死的叶抚,也已然知道了她们的“战斗”。但他不会参与其中,他只需要爱着一直爱的人就是了。

第四百二十六章 羽衣(五)

    青瓦嶙嶙,梨花滔滔。煨火房的屋梁上,琥珀色的双眼眯开,冷冽的竖瞳泛着异样的光彩。又娘睁开眼,改卧为立,看向外面的院子里。

    那个终日不觉疲倦的小姑娘将它吵醒。

    看着外面叶雪衣欢腾的步伐与激动的神情,又娘知道,叶抚回来了。它干立了几个呼吸,仔细思考自己是应该下去迎接,还是说找个角落藏起来。

    不过,似乎只要他愿意,自己藏在哪里都不管用。这样想着,它猫步轻巧一跃,落叶一般平稳地落在地上,然后高扬着尾巴,欢快地跑了出去。不喜叫唤的它,不由自主地发出高兴的叫声。虽然它不想承认自己是很欢迎叶抚回家的,但身体表现得很实诚,它就是想念叶抚的怀抱。

    跑出煨火房后,它看见叶抚站在院门的内侧,眼含笑意地从叶雪衣和它身上看过去。

    “叶抚!”

    叶雪衣只是大声叫喊着,衣服都还没穿得整齐,头发也是乱乱的。她大声喊着,“我闻到你了!”然后,光着脚踩过梨花散落的院子,满树的梨花随着她的步伐摇曳飞舞,同着细碎的雪一起,将整个书屋变得迷蒙一片。

    “叶抚,太好了!”

    叶雪衣像一只雀跃的小鹿,撞进叶抚怀里。

    她又大喊一声,“太好了,叶抚!”

    又娘带着“一蹦一蹦”的感觉的步伐,来到叶抚脚边,用毛茸茸的猫脸轻轻地蹭他的小腿,喉咙处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太好了!”

    叶雪衣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极了黑色的小月牙儿。

    “哪里好呢?”叶抚一边将她垂落的衣裳穿好,一边轻声问。

    “看到你,就很好。嘿嘿……”叶雪衣脸上孩童的纯真映照在叶抚眼里。

    这样的时候,叶抚总是忍不住去想,这真的是年岁横跨了时间的生灵吗?

    “自己把衣服穿好,然后洗漱了再出来。”叶抚将叶雪衣松开。

    “你帮我嘛。”叶雪衣搓着手,傻呵呵地笑着。

    叶抚伸手在她额头上一拍,“自己去。”

    叶雪衣哼了一声,念叨一句“小气”,摆着手就进了屋子。

    随后,叶抚弯腰,横手挽住又娘的胸膛,将它抱进怀里,轻轻地抚摸了起来。他朝着屋子里走去,边走边问,“小家伙,在这儿过得还好吗?”

    “喵。”

    “想不想回老家看看?”

    又娘身体一僵,没有出声。

    叶抚笑道,“不必紧张,我就问问而已。”

    又娘似委屈地叫了一声。

    “我知道你没什么坏心思,真的就是问问你想不想回去看看?不会赶你走。”叶抚安抚道。

    又娘整个身体气质渐渐发生改变,变得不那么灵气跃跃,身为“兽”的气势缓缓流淌。它伸长了脖子,望向西方,眼中的琥珀色渐渐向翠青色转变,直至变成深绿带着墨意。

    “那里有我的伙伴。”它不再发出猫叫,而是口吐人声,空灵而幽寂。

    “你想见它们吗?”

    “不,我不想。”

    “见它们意味着你将重新回归自然,对吧。”

    “是的。”

    “但你终究是自然的眷族。”

    “我是白薇的猫。”又娘很肯定地看着叶抚,神情似人,气质幽幽。它立在叶抚的双腿上,以一种笃定,夹带着承诺的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叶抚。

    叶抚面带着笑意,没有回话,同它对视一会儿后,问道:“你真名是什么?”

    “玄寇。”

    叶抚念叨一句,然后笑道:“还是又娘好听。”

    又娘听了这话,眼中的墨绿色淡去,重新变成琥珀色,那种幽冷的气质也渐渐收敛。

    “不过,过段时间,你还是得回去一趟。”

    又娘喵呜一声,重新缩进叶抚怀抱,盘了起来。

    然后,从院门口传来师染的声音,“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吗?”

    师染站在院门口,张望着书屋。她一身纯粹的黑色,同旁边习惯了穿淡素色的白薇形成色彩上的强烈反差,迎着微弱的阳光,散发出略微眩目的光晕。

    “如何?住惯了大宫殿,莫不是不适应。”叶抚抬头看她一眼。

    “你能住得安心,我又如何适应不了。”师染迈步走了进来,她目光落在梨树上,若有所思地停了停,一番思索后,没想出个所以然,便微微蹙眉,“快十月了,梨花还会开吗?”

    “梨花何时不盛开呢?”叶抚笑问。

    师染摇头,“你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没意思。”她转头,满怀笑意看着白薇,“还是白薇姑娘好,说话简单明了,人也很可爱。”

    白薇伸出一根手指,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止住了,“我去泡茶。”说完,她绕过叶抚,进了屋,在经过叶抚身旁时,她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神情。

    师染站在院子里,梨花和雪一起落在她身上。她看了看叶抚怀里的猫,“妖灵,白泽之渊……猫很漂亮。”

    又娘不知道师染是谁,但光是看一眼,它就倍感压力,这又一下子被报出身底,索性闭眼不动装死。

    “一只猫而已。”

    师染笑笑,“对你来说应该是这样。”

    “坐。”叶抚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师染边走去边问,“你不想知道刚才我和白薇说了什么吗?”

    “我长着耳朵,听得见。”

    “偷听人说话,不是君子哦。”师染轻挽着袖子,坐到叶抚对面。她瞧着,似觉得离叶抚有些远,便挪动身子,坐在他旁边去。

    叶抚看着师染说,“这个位置是别人的。”

    “白薇吗?”师染笑道,“无所谓,她不会介意的。”

    叶抚摇头。

    “那是谁?”

    叶抚看向一侧,师染正循目看去,忽然听到一道生脆的大叫,“你是谁!”

    叶雪衣站在外面走廊上,双手叉腰,一脸怒意地看着师染。

    “干嘛坐在叶抚旁边!”

    师染有些没反应过来,惊异地看了叶抚一眼,“这么小,你也忍心?”

    叶抚白了她一眼,“睁眼说瞎话。”

    叶雪衣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小脚步将木地板踩得咚咚响。她站到师染面前,“这是我的位置!”

    “你是?”师染好奇地问。

    叶雪衣皱着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师染眼睛眨了眨,“我叫师染,你呢?”

    “不告诉你!”叶雪衣撅着嘴。

    师染打架在行,但应对叶雪衣这种就难得了,她看向叶抚。

    叶抚正欲张嘴说话,叶雪衣眼睛一转溜,抢先一步,“我叫叶雪衣!”

    “嗯?叶,雪,衣……”师染惊道,“你也姓叶,莫非!”

    叶雪衣从师染跟叶抚之间的空隙挤进去,挽住叶抚手腕,炫耀道,“没错,我是他女儿!”

    叶抚略微有些惊讶,“你不是把我当哥哥吗?”

    叶雪衣也想起这岔子事,“哎呀,不一样嘛!”说着,她又恼道,“我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嘛。”

    “这……”

    师染看得迷糊,理不清他们的关系。她拂去奇怪的想法,冷静思索一番,然后看向外面的梨树,猛地反应过来,“原来你就是那梨树啊。”

    叶雪衣不认了,一本正经地说,“不可以这么说,你只能说那梨树是我,不能说我是那梨树!主次关系要分清楚!”

    师染可没有顺着叶雪衣的想法来,“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啦!”她张嘴,正想好好解释一番,但瞧着师染还坐在她的位置上,又不乐意了,“我干嘛要告诉你!”

    师染双手一摊,表示你不说也无所谓。

    叶雪衣板着脸再一次强调,“这是我的位置。”

    “你想坐?”师染眯眼问。

    叶雪衣狐疑皱眉。

    “来,坐吧。”师染拍了拍自己大腿。

    “不要!”叶雪衣立马拒绝。

    师染嘴角一扬,伸手一把拉住叶雪衣手腕,轻轻一旋,叶雪衣身体落空,一屁股坐在叶雪衣腿上。师染嘀咕一声:居然一点力量都没有。

    叶雪衣反应过来,“我不要,放开我!”

    师染下巴尖轻轻抵在叶雪衣头上。自她身上散发出幽沉柔和的气息,她一边说:“我的怀抱有什么不好呢。”一边轻轻握住叶雪衣的手。

    叶雪衣感受到包容一切的温柔,使得她身体像是浸泡在温暖的海洋之中。向来抗拒生人的她,缓缓安静下来,眼中洋溢起迷蒙的雾气。她的心渐渐宁静下来,身体变得放松,习惯性地抓住师染的衣衫。

    叶抚在一旁看着,笑着说,“没有谁能拒绝云兽的怀抱。”

    在天空中翱翔的云兽,有着源自自然的宽容,最能包容万事万物。“王”是师染的外衣,但她的本性依旧是云兽的本性,当她甘愿褪去“王”的外衣,展露本性,那么没有人能拒绝她的包容。这是叶抚愿意同她成为朋友的原因,他并非是同云兽之王做朋友,而是同师染。

    “你呢?”师染看着叶抚,“你要试试吗?”

    叶抚身体往后一仰,笑道,“你可抱不住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师染脑袋凑向叶抚。

    但下一刻,一只手横在她面前,将她整张脸盖住,推向后面。白薇拖着盘子,站在叶抚和师染之间,一边说:“叶抚的茶,你想喝的。尝尝吧。”一边将泛着青意的茶杯放到师染面前。

    白薇露出和善的笑意。

    “雪衣,别打扰客人,走,跟我去集市一趟。”白薇将托盘放好后,便喊道。

    叶雪衣像一只小猫,缩在师染怀里。她不知道师染的怀抱到底有什么魔力,但是她感觉师染应该不是个坏蛋。她仰起头,保证道:“叶抚的茶很好喝!”

    说完,她离开怀抱,一溜烟地到了白薇身边。

    白薇看向师染,“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吃顿饭吧。叶抚的厨艺挺不错的。”

    师染问,“比起那火锅如何?”

    白薇笑道,“你要是想吃火锅的话,叶抚也会做,而且很不错。”

    师染看向叶抚,“真的吗?”

    “你不觉得腻吗?刚吃过了。”叶抚其实是懒得动的。

    “我是客人,你是主人。”师染利用起自己的身份,“主人就是要照顾好客人,对吧?”

    “客随主便嘛。”

    “太敷衍了,叶抚。”

    叶抚笑笑不说话。

    白薇见样子,便说:“那我随便买点吧。”

    说完,拉着叶雪衣就出了门。

    师染看着白薇背影消失在曲径尽头,啧啧两声,“她倒是真的敢让我跟你独处啊。”

    叶抚看了她一眼,“在来到黑石城之前,我们不就是独处的吗。”

    “这么说来也是。”师染笑道,“那换个说法。她倒是真的信任你。”

    叶抚摇了摇椅子,“师染,你性格转变太快了吧。”

    师染挑眉问,“不适应吗?”

    “还好。”

    师染笑道,“倒也是,我当了四千多年的王,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本来是什么模样。你肯定不知道,当初我在学宫读书,可是出了名了淘气,下水摸鱼,上房揭瓦,能搞的破坏都搞了个遍。”

    叶抚想起在时间迷雾里见到的学生时代的师染的模样。

    “所以,你还是在想那些事吗?”

    那些事……师染心知肚明,她表情沉静下来,“该做的事,总是忘不掉。”

    “何必将那么大的压力放在自己身上。”

    “叶抚,你一直在说我。但是你自己呢?你的压力呢,是什么?”师染好奇问,“我本以为血脉完美后,就能看透你。但是反而更看不透你。所以,我很好奇,像你这样的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能想什么啊。该想的事,都想了个遍。能做的,无非就是碰见什么便去做什么。”叶抚手轻轻抚摸又娘脖颈的毛。

    “你的回答太过模棱两可了。跟白薇相处,你也这样说话吗?”师染问。

    “白薇……她不会问我在想什么。”

    师染点点头,“但我还是很想知道的。”

    叶抚看了她一眼,“别想得太复杂,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但对朋友还是很坦诚的。”

    “跟你在一起,总是不由自主多想。不过,我喜欢。”师染对于说“喜欢”向来不害羞,不论是学生时代调皮的那个她,还是坐在王位俯瞰天下霸道的那个她,都是如此。

    “我很好奇,我们认识得并不久。所以,你是突然就喜欢上我的吗?”叶抚问。

    师染回答,“你应该知道,云兽一族的感情很珍贵,所以绝对不会滥施于人。我也无从察觉我为何喜欢你,但是当我血脉完整那一刻,我就清晰地发现,我的血脉里,已经流淌着付诸于你的感情了。或许是在北海,或许是在神秀湖,或许是在山海关……叶抚,这是说不出个所以然的。”

    “一生的爱,就这么交给了别人,不觉得很可惜吗?”

    “为什么可惜呢?”

    “因为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结果。”

    “我想要什么?叶抚,你知道吗?”

    叶抚看着师染通透的双眼,摇头。

    师染微微垂目,“叶抚,答应我。”

    “你说。”

    “不要评价我的感情,不要问我值不值得,不要同我讲道理,不要给我任何答复。请待我如常。”师染无悲无喜,眼神温柔到了极点。

    “这算是承诺吗?”

    “算。”

    “那我拒绝回答。”

    “为什么?”

    “如你所说,不给你任何答复。”叶抚笑道。

    师染顿了顿,也跟着笑了起来。

    叶抚伸手碰了碰茶杯,轻声说:“茶温了。”

    师染端起茶杯,轻轻一抿,闭眼品了品,然后笑道,“没味道呢。”

    接着她放下茶杯,又细声说,“得多喝几次才行啊。”

    “随时欢迎。”叶抚笑道。

    师染站起来,冲他眨了眨左眼,满面笑意,转身踏出一步,消失于此。

    叶抚看着她消失的地方,渐渐闭上了眼。

    他睡着了。

    又娘站了起来,弓了弓腰。它好奇地看着叶抚,心想,这样的人也会睡觉吗?它琥珀般的眼睛眨了又眨,依旧是看不懂面前这个男人。不过,它知道,这个男人怀抱很舒服。于是,它又缩了进去。

    细雪同梨花,在院子里起舞。透过雪和花,能看到屋子里,一人一猫,很是和谐。

    直到一声“叶抚”,这份宁静被打破。

    叶抚睁眼看去,叶雪衣摆着手大步跑进来,边跑边问:“叶抚叶抚!我才发现,三月姐姐没回来!她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她没回来。”叶抚说,然后他立马笑道,“要是三月知道你这么久才想起她,该多伤心啊。”

    “都怪你,一直转移我注意力!还有师染,师——”叶雪衣看向一旁空荡荡的椅子,迷茫地问:“师染呢?”

    “她走了。”

    叶雪衣愣了愣,一动不动地看着叶抚。

    “怎么了?”

    叶雪衣一下子就委屈起来,脑袋埋进叶抚怀里,额头压在又娘身上,带着哭腔说,“叶抚,你太没用了!红绡姐姐没带回来,胡兰没带回来,三月姐姐没带回来,师染也没留得住,下次,下次是不是你也不回来了。”

    叶抚想说什么,但止住了,他轻轻地拍着叶雪衣的背,柔声说:“对不起,我没做好。”

    白薇从外面走进来,没见着师染,看了看桌子上喝了一点的茶杯,对叶抚说:“她走了?”

    叶抚点头。

    “那,我去做饭?”

    “去吧。”

    白薇经过叶抚旁边,小声对他说,

    “欢迎回家。”

第四百二十七章 羽衣(六)

    不知是什么时候,天上开始下起了小雨,同着细雪一起,将院子里的梨花冲散。

    渐渐地,青瓦灰梁上开始滴下屋檐水。软绵的滴答声,和着晚秋的风声,听来让人慵懒,倦意上头。叶雪衣倒在叶抚怀里,睡着了,又娘被她压着不舒服,钻出来,挨着叶抚脚边继续打盹。叶抚轻柔地抚摸着叶雪衣的头发,目光虚切,或看着院子里的梨树,或看着院子外灰蒙蒙的天空。

    过了一会儿,让人慵懒的声音里多了烟火之意。

    即便是封了神位,白薇到底还是觉得自己是凡胎肉身,改不了一日三餐,夜夜入眠的习惯。她本是书房里的闺秀,不擅长劳务之事,但从明安城离开后,开始一个人生活了,她也就学着做饭,学着劳务之事。她本是不讲究之人,在饭菜上并不考究和精致,之前都挺随意的,但要照顾叶雪衣后,开始讲究了,在厨艺上大下功夫。她很聪明,成了神后,也很有悟性与创造力,所以,当她专心做一件事后,那么这件事将会被她做到极致。

    当然了,白薇的厨艺技巧灵感大多来自叶抚。

    外边儿,叶抚想起什么后,便将叶雪衣抱住,轻轻起身。又娘被动静吵醒,眯开一道眼缝,看见叶抚摆着叶雪衣朝着内屋去了,它也就打个哈欠,跟了进去。

    叶抚将叶雪衣放在床上,又娘便习惯性地跳上去,睡在叶雪衣枕头旁边。

    给叶雪衣盖好被子后,叶抚转身便向外去,刚踏出一步,忽然听到后面传来声音,“你也要离开我吗?”

    叶抚回过头,看见叶雪衣依旧闭着眼,但张嘴说着话,“他们都离开我了,你也要离开我吗?”

    叶抚没说话,他察觉到叶雪衣身上的气息渐渐变得混沌模糊起来。旁边的又娘被叶雪衣的气息惊醒,想要动弹,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它感觉叶雪衣身上的气息像是无限大的大山压在它身上,没有任何反抗之力,这样的压迫师染不曾给它,成神后的白薇不曾给它,即便是西边的公子也不曾给它。而这样的压迫,偏偏来自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它不知道,它只能一脸惊恐地望着叶抚。

    “你也要离开我吗?”她又问,但依旧闭着眼,就好似问话的并不是叶雪衣,而是另一个人。

    叶抚呼出口气,重新走到叶雪衣身边,手指轻轻点在她的眉心,便见涟漪泛开。他细声说,“我不会离开你。”

    叶雪衣薄薄的嘴唇抖了抖,张开,细弱蚊蝇的声音吐出,“谢谢。”她依旧闭着眼,睡得很香。

    又娘不明就里地看着叶抚,它琥珀色的眼眸里全是疑惑。刚才说话的真的是叶雪衣吗?它如何都无法将那种语气和语言同叶雪衣联系起来。在它印象里,小姑娘是个会永远天真烂漫的人。叶雪衣如何“欺负”它,它都愿意陪她玩,便是如此。但,刚才的她,是怎么回事?

    叶抚看着又娘,轻声笑道:“雪衣一直都是雪衣,你不必多想。”

    真的吗?又娘发出疑惑的喵呜声。

    “我若还在,她便一直都是雪衣。”叶抚留给又娘一丝安心的笑,转身便出了门。

    又娘望着叶抚离去后,重新将目光落在眼前这个精致漂亮的小姑娘。它想,或许你真的有很大的来头,但我还是愿意睡在你旁边。

    又娘只是一只猫,不会,也不愿意去想那些复杂的事,它只想安安心心待着喜欢的人身旁。

    就这样,呼噜呼噜……

    离开叶雪衣房间后,叶抚直接去到后面的灶房。

    白薇忙得专注,叶抚亦有意,他站到了灶房的门口都没被察觉。他便靠在门上,安静地看着灶台前游刃有余的姑娘。直到白薇往锅里放好了料,盖好锅盖,呼出口气打算去外面看看,转过身才同叶抚的视线对上。

    白薇稍稍愣了愣,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在这儿多久了?”

    “没多久。”叶抚笑笑,问:“弄好了吗?”

    “差不多了。”白薇看了看炉灶,“等汤汁收稠后就可以出锅,饭也焖好了的。”

    “这样啊。”叶抚吸了口气,笑着走过去。他轻轻将白薇抱住,弯了背,脑袋耷在她的肩膀上,“不会打扰到你了。”

    白薇站得笔直,轻声说:“身上还有烟味儿呢。”

    “不止有烟味儿,还有有味儿,烟味儿,五香味儿……”叶抚没松开她,颇为惬意地说着。

    “那你还抱那么紧。”白薇不满意叶抚这么说她。

    “我喜欢啊。”

    白薇吃惊道,“啊,喜欢油烟味儿?”

    “喜欢你。”叶抚懒倦地说。

    白薇心里突突的,“菜,菜要糊了。”

    “让我多抱一会儿。”

    “哎呀,不该是这样子的!”白薇伸手捶打叶抚肩膀。

    “那该是什么样?”

    “明明应该是我跟你撒娇,怎么可以你跟我撒娇呢!”白薇说得害臊,就放低声音,“哪有男人偎在女人身上的。”

    “有啊,就是我。”

    “你,你脸皮厚!”白薇想要把叶抚推开,但身上似乎使不出力来,只得求饶,“菜真的要糊了……”

    叶抚笑了笑,将她松开,“好了,我又充满活力了。”

    白薇幽怨地看着叶抚,“哪有你这样的。明明在做菜,非要跑进来。”

    叶抚笑道:“回来小半天了,都没跟你好好打个招呼,总觉得很抱歉。”

    “才不需要你的抱歉。”白薇一脸不满意地转过身,打开锅盖,拿着铲子一边翻动,一边说:“我以为你懂我的心思,结果你一点都不懂。”

    叶抚倚在门上说,“那,你在想什么呢?”

    白薇偏向于知性,不会说胡搅蛮缠的话,也不会任性地置之不理,让叶抚自己去猜去想,“很简单啊,我不要你对我那么礼貌,别扭,生分。你要做你的事,我又不是不能理解,但不要总是说抱歉、对不起、谢谢你之类的话。我不要相敬如宾。”她转过头,“叶抚,不能把我当家人吗?”

    叶抚面含微微笑意,认真地看着白薇。

    很少有人能够一直和叶抚对视。没有人知道叶抚那对眼睛里面藏着什么心思,也没有人能从他眼睛里读取到任何内容。但白薇不一样,她不需要从叶抚眼睛里看到什么,她只是要一直看着叶抚,看着他说出回答。

    “那,我们成亲吧。”叶抚温和地说。

    白薇愣住了。她本以为以着叶抚的性格,他顶多会说一句“好呀”,却没想到居然是如此深重的回答,一下子就把“当作家人”的问题变成了“成为家人”。这让她不知所措,一下子就紧张起来,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

    叶抚没有逼迫她马上回答,他想听到她最平静的回答。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白薇迷茫地看着叶抚。她问,“叶抚,我们真的可以成亲吗?我的父母……你的父母……”

    叶抚笑出了声,“你觉得现在的我还有父母吗?”

    “我不知道啊,”白薇低着头,“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不知道你到底活了多久,也不知道你以后要做什么。若我们成了亲,我会不会对你产生束缚呢?会不会影响你要做的事呢?”

    “你想知道吗?”

    “……想。”

    “那就学着来了解啊。”

    “怎么才能……了解你?”

    叶抚走上前去,额头抵着白薇的额头,“我希望那一天会来到。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将我的一切告诉,你不必对我们和我们的未来有任何担忧。”

    “叶抚,还会有你顾忌的事吗?”白薇蹙着眉问。

    “当然。毕竟,我不是只身一人。”

    白薇看着叶抚,然后猛地说道,“我能保护你吗?”

    叶抚顿了顿,“保护我?”

    “对,保护你!”白薇握着拳头,坚定地说,“我在你身前,做你坚强的盾。”

    “怎么突然说这么任性的话?”叶抚笑问。

    “叶抚,虽然你自己没说,但我就感觉你也需要保护。”白薇用认真的表情说着任性的话,“要问的话,那就是女人的直觉。”

    “那你打算怎么保护?”

    白薇手指抵在眉间,然后闭上眼。一道柔和的白光从她眉间散发出来,接着,对称的类似某种武器的印记显现出来,接着她睁开眼,整个人气质陡变,瞳孔变成金色的,周围围绕一圈黑线,她开口说话,语气也变得缥缈虚无起来,“叶抚,或许我真的有个了不得的身份。你不在的这近一年里,我时常感觉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呼唤,似乎有着什么存在在等待着我。我感觉,一定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或许我会变成另一个人,或许我会忘掉现在的话。”

    她深吸一口气,“这些事是我的秘密,但是我不想对你隐瞒,趁着现在,趁着现在,我还是白薇,叶抚……”她朝着叶抚走去,伸出一只手,“和我契约,让我做你的守护者。”

    叶抚看着白薇那不着情感,像是仙人一般的瞳孔。过了一会儿,他回答,“我拒绝。”

    白薇酝酿出来的气势一下子垮塌,三两间回到了她本来的模样。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会一直都是白薇。”叶抚看着她说,“还记得你成神那一刻,我对你说了什么吗?”

    “成神……”白薇呢喃一声。她在记忆中追寻,追寻成神的那一天,然后,她恍惚着神情,幽幽绵绵地说,“你对我说:请你成神,我的白帝。”

    叶抚闭眼笑道,“是啊,我说‘请你成神’,是想你始终是你,我说‘我的白帝’,是那个时候,你已经同我契约了。”

    “啊?”白薇忽然惊慌失措起来,“契……契契约了?”

    叶抚睁开眼,笑着打趣,“兴许你觉得自己被拐了,但事实便是如此,从那一天起,你的生命里就铭刻着我的印记了。”

    “我的生命……你的印记……”白薇呢喃着,她看着自己的手心。

    叶抚问:“不想要吗?我可以取出来。”说着他向前走了一步。

    白薇惊得连连后退,“不可以!不许取出去!给我了就别想拿回去了!”

    叶抚笑着呼出口气,“所以,你还在担心什么呢?”

    白薇别过头,“我怕你在骗我。”

    “我不会骗你。”

    “以前我是相信你的,但是现在。”白薇转过头,以一种不满的眼神看着叶抚,“我不要你来决定我的意愿了,我要自己决定。总是让我听你的话,一点都不公平。”她又转过身去,看着锅里菜的成色说,“有时候,你也该听听我的话了。”

    “那,想要我做些什么呢?”叶抚笑问。

    白薇问,“准备好了吗?”

    “当然。”

    “那……”白薇认真地看着叶抚,看着小半会儿,突然嬉笑着说:“把饭菜端到桌子上去,然后叫雪衣吃饭。”

    叶抚提起的一口气一下子又落了下去,“就这?”

    白薇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说,“叶抚,永远不要去揣摩一个女人的心思。或许,那个女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叶抚看着白薇那副表情,哈哈大笑起来,“白薇啊白薇,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还是个很幽默的人。”

    “不许嘲笑我!”白薇拍着灶台说。

    “行行。”叶抚止住笑,端着乘好的饭菜去了外面的食房。

    白薇一个人在厨房里,默默看着窗外的天,嘴里念叨,“成亲……多好啊……但……”

    叶抚,我不希望我嫁得不明不白,也不希望你娶得不明不白,

    或许你是明白的,但,

    我不明白。

    傍晚,停了雨,但雪依旧下着。

    睡醒了的叶雪衣和平常没有两样,依旧是同叶抚撒娇,跟白薇顶嘴,顺便玩弄玩弄又娘。饭桌上的她才是最安静的她,因为,美食总是能让人忘记一切。

    饭饱之后,叶抚同叶雪衣讲了童趣故事,将她安抚入眠后,再把又娘赶走,然后进到同白薇的二人世界。

    白薇的琴声,悠扬地响在书屋的夜里。

第四百二十八章 羽衣(七)(★)

    白薇的指尖游走在丝桐的每一根弦上,每一次拨动都流淌出“水”的温柔,“风”绵软,以及“叶儿”的“风”的扶持下飘落“水”上的悠扬感。

    叶抚第一次听这首曲子。这种韵调,蕴藏在韵调中的情象让他确定,曲子应当是白薇的新曲。听曲识人,他大致上明白,为何每一次久别重逢够,白薇都不会说起分别时发生的事,因为,那些故事全都在曲子里了。

    这是白薇给予叶抚的重逢礼。她将一年里的想念与发酵的喜爱全都放进了乐曲中,在梨树下,有细雪做伴之时,赠予他。

    双手落定,一曲终了。

    晚秋天凉,趁景趁情,都要放置一座小暖炉。叶抚就坐在小暖炉旁边,看着院子里白薇青丝堆雪、素手撩动。

    “打算叫什么名字?”叶抚问。

    叶抚没说主角,但白薇知道他在问什么,抬头笑道:“东宫。”

    “东宫啊……”叶抚呼出口气,“感觉到了什么吗?”

    白薇仰面,透过梨花缝隙,望向雨后的晴夜,“或许,你即便不曾出现在我生命里,我即便成了那挡灾的神,该来的还是会来。生命中注定的那一部分,我无法逃避。”

    “期待,还是害怕?”

    白薇看向叶抚:“你的看法呢?我苏醒后,你希望我是什么样得,还是说,你本就知道我原本的样子?”

    叶抚没有骗她,“我知道。”

    白薇嫣然,“那你喜欢吗?”

    叶抚身体微微向前,“只要你还是白薇,我就喜欢。”

    “以你的本事,要是想,我永远都会是白薇。”白薇笃定地看着叶抚。

    叶抚笑道:“我没有那样的控制欲。你并不属于我,我不能帮你做选择。”

    白薇随意地拨了拨丝桐,并无欢喜地笑道:“自我懂事起,东宫这个姓氏便盘旋在我脑海之中。大概,白薇只是东宫的一部分吧。”

    “你果然还是你。”

    “是啊,谁让我说不来情话呢……就只能说些现实实在的。”白薇神情淡然。

    月升得高了,清光扑在院子里,映照出霞意。

    叶抚拍散沉寂,笑着问:“那,你有信心让我喜欢上东宫吗?”

    白薇闷沉的心思一下子被叶抚勾动,她的理性被感性越过,整个人神情变得紧张起来,“我有!”她又站起来,捏着手,似承诺,似希冀,又一声:“有!”

    叶抚笑而不语。

    白薇看着叶抚一动不动,提起来的情绪又掉了下去,只手遮半面,哀怨地说:“到时候,你还是你,但我不止是我了。我就怕,我哪天醒来,突然,突然……”她声音愈发低,“就变得不喜欢你了。”

    叶抚轻声回应,“你说过,希望平等的爱。自然,你不会是一个人追求,我也不会是一个人等待。”

    白薇愣愣地看着叶抚,“要是我成了东宫,不喜欢现在的你,你也不喜欢成为东宫的我,那我们之间还会有联系吗?”

    “只要我们都不曾消散天地,联系便不会断绝。”叶抚柔声说,“你是我的神,我是你的神官。”

    “神与神官……”白薇细声呢喃,眼眶有些酸涩。她想起了曾经在明安城孤独等候的日子,又想着或许会再次变得孤独,不禁笑着、伤心着说:“听上去,很让人感动呢。”

    他们没有彼此相拥,却好似在彼此身体里融化。

    “叶抚,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很好看。”

    “有比我更好看的。”

    “但她们不是你。因为是你,我才觉得好看。”

    “当你喜欢上别人,也会说同样的话吧。”

    “不曾发生过的事,有无数的可能。发生的事,只有一种结果。”

    “就是现在啊。”

    “是的,你是唯一。”

    “叶抚,你以前喜欢过别人吗?”

    “有过。”

    “现在还喜欢吗?”

    “若我还喜欢她,就不可能喜欢你了。”

    “喔……我可以知道她的名字吗?”

    “当然。她叫荀琳琳。”

    “荀琳琳……完全不同的起名风格呢。她出生的地方离我们这边很远吧。”

    “是啊,很远……很远……”

    “也是你的家乡吗?”

    “嗯。”

    “真想去看看呢。”

    叶抚在心里回应:我也想。他笑着说:“我无法承诺你带你去我的故乡,但有机会的话,我不会孤身一人前往。”

    白薇仰面,一朵梨花恰好落在她的鼻尖。她露齿一笑,“我当你承诺我了。”

    叶抚吸了口气,稍微停了停又问:“你想知道你本来的模样吗?”

    白薇偏头,“说不想是假的。”她低眉,“但我希望你不要告诉我。要不然,我会天天念想的。”

    叶抚点头,“也是啊,毕竟这种事情不太好接受。”

    白薇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谈论下去了,她双手定在弦上,“叶抚,我再给你弹一首曲子吧。”

    “新曲吗?”

    白薇想了想,“对白薇而言是新曲,但对东宫来说,似乎不是。”

    “记忆中的吗?”

    “两三个月前开始在我脑海中浮现,都是一些片段,我自己尝试着复原了。”

    “或许本来就是你的曲子,也不能称作是复原,而是想起。”

    白薇蹙眉,“我不想你这么说。那不是我的。我是白薇,还没有成为那可能的东宫。”

    “但——”

    白薇知道叶抚想说什么,打断他,“还没有那个时候,我只想以白薇的身份跟你在一起。你不可以把我当作东宫,只能当白薇。”她的神态与语气显得有些不讲理。

    叶抚几乎没有见过白薇不讲理耍横的样子。他向来平静的心,起了一阵波澜。白薇也并不只是知性与温和的,依旧会有自己的情绪,依旧有着不能触碰的性格凹点。他意识到,自己触碰了白薇的性格凹点。

    白薇不再说什么,手指动了起来。她指甲留得不长,便戴着玳瑁。玳瑁与丝桐的琴弦摩擦勾动,震颤出声。曲子并无明显的风格,不似叙事,不似抒情,乍一听只是在胡乱的表达虚无缥缈的意向,但随着曲子格调渐升,意向归于平静后,便能感受到,曲子里那种对“穷极”的追求,与对某种事情的无可奈何。曲子本身是这么个感觉,但白薇似乎加入了自己的“脾气”。她的手指拨动力度很重,使得曲子里都不只是曲子本身了,还有玳瑁同琴弦的摩擦碰撞声。

    见她一脸严肃的模样,叶抚知道,她生气了,在生他的气。

    曲终。

    白薇没有问叶抚对曲子的评价,站起来,抱起丝桐说:“我累了,想休息了。”她朝着内屋走去。

    她越过叶抚身位时,叶抚问:“在生气吗?”

    白薇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我第一次生你的气。”

    她很直接地承认了,并没有故意不认。

    叶抚合眼,右手扶了扶额头,“坐着,别急着进去。我们好好聊聊。”

    白薇说:“我把丝桐放进去。”

    “不必,我还有用。”

    “你也要弹琴。”

    叶抚点头,“总得给你这个师父看看徒弟的长进。”

    白薇咬咬牙,“生气的人听什么都不好听!”

    “所以让你坐下来,我们好好聊聊的嘛。”

    白薇闷声坐下,“你想说什么?”

    叶抚笑了笑,“我说了,希望你不会更生气。”

    “我现在是最生气的时候了。”她哼了一声,转过头。

    叶抚吸了口气,“白薇,你其实并不担心你成为东宫后变作另一个人,而是在担心我本就认识之前的你吧。”

    白薇瞳孔抖了抖,她并没有因为被看穿而羞恼。她转头大声对叶抚说,“所以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那么说!叶抚你总是这样,什么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是不是以为即便说出那些话,我也不会生气。”

    她胸膛起伏着,不断倾吐着,“明明我们是互相喜欢。为什么,为什么我感觉那么累,为什么我感觉我的言行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为什么你要自以为很懂我,我明明就不知道什么是东宫,明明只知道我叫白薇,你也说了,你喜欢的是白薇,为什么,为什么又要将白薇和东宫认作是一个人。”

    白薇身体似乎没了力气,蹲了下来。她面朝梨花残落的地板,低低地说:“叶抚,我真的好累……”

    叶抚看着面前垂头丧气的女人,听着她一番宣泄似的倾诉,眼皮禁不住颤抖。

    这个女人到底面对过什么?她生下来,脑袋里便印进了“东宫”二字,从一开始她便不只是她。到十八岁为止,她都过着不被外界打扰的读书生活,直到十八岁,突然有人告诉她,她要成为神,然后被带到远离家乡的明安城,无法离开那座高阁半步,终日里,只能远望,从此,家乡是存在于她的记忆里。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所谓的成神只是成为挡灾的傀儡,要承受着不再是自己的煎熬。

    而不久前,残破的记忆碎片又让她明白,原来她是一个被“东宫”赋予了意义的人。

    所以,“无法成为自己”是她深埋于心的性格凹点,直到今天,被她最珍视的人触碰和违背,“知性和温和”的外衣破碎,几乎没有生过气的她,“不讲道理”地生气了。

    叶抚起身,缓步来到白薇面前,蹲下来。他扶起白薇,温声同她说,“成熟的大人是不会哭的。”

    白薇脑袋埋进叶抚怀里,轻声抽泣,“叶抚,我不想当成熟的大人。”

    “我知道,我知道。”叶抚抚摸着白薇垂在背上的长发。

    拥抱着叶抚的白薇看不到,此时,叶抚脸上,是释然的微笑。之所以释然,是因为白薇终于将她心里的矛盾与纠结吐了出来。事实上,他很清楚,白薇跟他在一起后,一直都没有安全感。她喜欢待在里,也并非她本质上是不喜出门的“宅”女,而是待在书屋里,书屋里所代表着叶抚的一切能让她有安全感。她本能地认为,只要待在书屋里,就一定能见到叶抚,就一定只是她自己,就一定能过她想要的生活。

    这样的她,需要被恶人撕破自我安慰的伪装。

    叶抚,是唯一的恶人。

    叶抚捧起白薇的脸,认真地看着她泛红的眼睛,“因为认识了你,才知道了东宫,因为喜欢了你,才会去了解东宫。白薇是你,东宫是你,从来都不会因为成了东宫,你便不再是白薇。”他闭上眼,头向前倾,额头抵在白薇额头上,“生活在一起的人,总是会有矛盾的,我不是完美的人,一样有缺点,一样会做错事,会让你生气、烦恼和伤心。亲爱的,要是觉得我做得不对,请一定说出来,那样,我们才能好好聊聊。”

    白薇似乎从叶抚的话里听明白了什么,她颤抖着说:“我让你失望了。”

    叶抚笑道,“不如说是开心。”

    “为什么?”

    “因为,你终于肯和我说说心里话了。”

    白薇迷茫地看着叶抚,“以前我没有吗?”

    “以前啊,你总是把心的东西摆出来给我看,却从来不说,那些到底是什么?”

    白薇半点委屈、半点歉意和半点难过地说:“对不起,我是第一次同人相恋,没有经验。”

    叶抚问:“要我教你吗?”

    “……要。”

    白薇清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未知”的向往。

    叶抚闭上眼,轻轻吻了上去。

    这,是一份湿润的感动。

    院子里,丝桐被随意地摆放在石桌上,对着清夜与明月,奏出无声的的曲子,这间书屋,给予无声的回响。

    相互纠缠与交织的灵魂,各自释放表达自己对爱的诉求。

    灵魂深处的花朵,于此夜,以最美的姿态绽放。

    她是那最美的花朵。

    他是她认定的唯一的侍花之人。

    他们热爱,他们相拥。

    他们相拥,他们热爱。

    他们融化在彼此的身体与灵魂之中,就此写下羁绊。他们进入彼此的美梦之中,期待着睁眼看到彼此颜容。他们做着同一个梦,期待着同一个明天。

    这,是一个湿润的夜晚。

第四百二十九章 羽衣(八)

    一缕微光穿过细雪与窗纸,落进屋里,落在枕间,落在白薇眉头。她眯开眼,细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细碎的光照进她的眼睛。她动了动鼻子,令人安心的气味萦绕鼻尖……这,是从旁边传来的。她偏头看向旁边,叶抚的睡容映入眼中,一下子,她的脸泛起润红,昨夜之事,水雾一般在她脑海里迷蒙、湿润。

    难以言喻的满足与幸福感填充进她的心房。她想要侧过身子,但一动就发现头发被叶抚压住了,于是她眨眨眼,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用手把住被压住的头发,一点一点往外抽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像是做贼一样这么小心,但她觉得小心就对了,大概……这是一个女人的矜持吧。

    但叶抚还是醒了。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选择躲闪的是白薇。她连忙脑袋一埋,闭上眼,装作还没醒的样子。慌乱作态的她,一只手还把着头发,另一只手放在叶抚肩头。

    这副模样,可爱极了。

    叶抚看了看白薇装睡的紧张睡颜,会心一笑。他伸出手,同白薇手十指交叉相握。指连心,指连指便是心连心。

    白薇抖了抖,然后抿着嘴唇睁开了眼,眼中泛着浅淡的雾气。

    叶抚翻过身,贴在她耳边说,“早上好。”

    白薇耳朵受了热气,一下子就红了,红到了耳根子。她抬手挡住脸,“你知道我醒了吧。”

    “嗯……嗯。”

    “嗯?”

    “差不多吧。”

    “什么啊。”白薇努努嘴,不太满意叶抚这种猜谜似回答。

    叶抚微微起身,将压在身下白薇的头发顺了过去,然后他平躺着说:“你看着我,我就知道你在看着我。”

    白薇侧过身,嘀咕道,“净说这些羞人的话。”

    “昨晚——”

    叶抚只是说出两个字,就被白薇打断了,“昨晚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叶抚调笑,“要不要我帮你想想?”

    “不要啦……”白薇语气有些尴尬。她到底还是秉着女人的那份矜持,即便是坦诚相待的局面,从小接受儒家文礼教育的她也依旧是保守含蓄的。说着,她翻过身,白了叶抚一眼,“你居然调戏我。”

    叶抚脑袋凑过去,轻轻吸了吸气,鼻尖在白薇脖子上触碰,呼出的热气让白薇有些慌乱与发软。卸下了任何防御的白薇,只是个爱读书、喜欢种花弹琴的文静女子,没有叶抚那份厚脸皮与开放的观念。

    “叶抚……”白薇只是柔软地呼叫一声,并没有抵抗。

    她眼中泛着潮湿的雾气,两只手紧紧抓住叶抚后背。她很紧张,甚至比昨晚还要紧张,将叶抚后背抓出红印子了。

    叶抚感受到她的紧张,便没有太过急切,只是贴在她身旁,轻轻抚摸。或许,先说说话是个不错的选择。

    没感觉到叶抚进一步的动作,白薇反而有些着急,她禁不住问,“怎么了?”

    “想说说话。”叶抚闭着眼,慵懒地说。

    白薇可不像她说的那样,忘了昨晚的事。她的印象里,昨晚自己并没有喝醉,但却是迷迷蒙蒙的,或许那个时候正是情绪与爱意的最佳时候吧。念及这一点,她不禁有些怪罪自己无法控制的紧张。

    “叶抚,跟我……是不是,不太……轻松。”白薇语气低低的。

    “不会的。总不能要求你什么都会。”

    “对不起……”

    “不用道歉。这不是一个人的事。”叶抚轻声说,“倒不如说,我也还是很喜欢你这份羞涩。”

    白薇打了叶抚肩膀一巴掌,“你太奇怪了!可不能这样!”

    叶抚笑笑,“开玩笑的嘛。”

    “不许开这种玩笑。”白薇瞪着叶抚说。

    “好好好。”

    “不许这么敷衍!”

    “一定!”

    叶抚心里哭笑不得。白薇总是能给他惊喜。他能在白薇身上感受到一个知性女人的成熟,能感受到一个文静女子的羞涩,也还能感受到这份单纯的认真劲儿。

    白薇捂在床里,半侧着身子,小声问,“叶抚,会不会觉得我太瘦了……”

    “瘦?”乍一听,叶抚还觉得莫名其妙,仔细一想,明白了白薇是在问他会不会觉得她不够丰满。“在我家乡,你这样的身材最讨喜。”

    白薇闷声道,“我不要知道在你家乡讨不讨喜,我要知道,你……”她在明安城时,莫芊芊对她说过,男人就喜欢丰满的。这让她耿耿于怀,不曾有喜欢的人时,对外界人的评价无所谓,置之不理,但有喜欢的人了,脑袋也就跟着变傻了,变得去在意,不想在意也止不住地去在意。

    “你不瘦的。骨架小,纤细。”

    白薇神伤道,“那不就是瘦小嘛,非要给个纤细的形容。”

    “这……”叶抚呼出口气,“那我大概就是喜欢瘦的吧。”

    “真的吗?”白薇惊喜出声,又立马止住,她觉得叶抚是为了安抚她。

    叶抚忽然钻进被窝,然后翻身,将被子撑起来,面朝着白薇。“人是视觉动物,若你不符合我的审美,那或许在明安城便没了缘分。”

    白薇咬着牙,“你说得好过分哦。”虽然她没听懂“视觉动物”是什么意思,但大致明白叶抚也是因为她的相貌符合他对美的认知才会和她接触。她小声嘀咕,“要是我是个丑女……”虽然心里很开心叶抚赞美她,但还是忍不出这样念叨。

    “那大概我只会让你避免成为傀儡神,而不会喜欢上你。”叶抚说得很实诚。

    白薇狠狠地在叶抚胸口锤了一拳。她可没有省力,甚至使上了神力,也只有叶抚扛得住她这一拳了。虽然叶抚说了实话,没有骗她,但是她依旧不满意叶抚这样说,所以她打了叶抚一拳,接着她又哼了一声,“虽然我揍了你一拳,但我还是爱你的。”

    叶抚笑了笑,“虽然你揍了我一拳,但我还是爱你的。”

    白薇一听,脑袋一热,闭上眼,“我要你……”

    叶抚俯身。

    他们再一次相融。

    荧荧可羞月,更似玉京楼。

    青丝散、衣带乱。

    玉润,珠红,萋萋切意浓。

    微微尚落碧,且见笑伊人。

    眼迷离、言慥慥。

    情热,气沉,细雪不近身。

    ……

    “叶抚,昨天晚上我又梦到你了。”

    叶雪衣看着镜子里的叶抚,笑吟吟地说。梦到叶抚这件事似乎能让她产生某种奇怪的自豪感。

    叶抚手捧着叶雪衣浓厚的头发,轻轻梳弄着。他笑问,“是吗,梦到了什么?”

    “梦到我走丢了,走到一个没有太阳,没有人,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然后我在那里等你,等你,一直等你。”

    “为什么觉得是在等我呢?”

    叶雪衣转过头,不满意地说,“我只会等你的嘛,什么为什么的。叶抚你太奇怪了。”

    叶抚笑笑,“那等到我了吗?”

    “好像有,好像又没有。”叶雪衣露出思考的神情。

    叶抚问,“你不是都梦到我了吗?为什么又说好像没有。”

    叶雪衣拧起小眉毛,“因为那个人好像不是你。”

    “不是我?”

    “不是不是你,而是不是现在的你。”

    “现在的我?”叶抚帮她编好了头发,将她转过来面朝自己,“什么意思?”

    叶雪衣一副憨态的模样,笑吟吟地说,“叶抚你现在太温柔了,温柔得想让人一直抱着你。跟梦里的你一点都不像。”

    “那梦里的我是什么样呢?”叶抚轻声问。

    叶雪衣目不转睛地看着叶抚,过了一会儿,眨眼笑道:“大概就是那种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吧,一点都不温柔,冷冰冰的。”

    她的声音是小孩子的声音,但语气透露出些难以言喻的味道。这一如叶抚所知,叶雪衣从来都不是一个小孩子,是横跨了岁月的史诗。

    但现在,在叶抚面前,她只是一个小孩子。

    叶抚将她一缕鬓发捋过耳弯,笑着说:“梦总是相反的。”

    这种逗小孩子的话让叶雪衣很受用,她欢快地跳下板凳,蹦蹦跳跳地冲了出去,边呼喊着“又娘,又娘,快来,快来”!

    叶抚注视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然后偏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来到这里后便没处理过头发,现在已经长到垂落肩头了。他抓起一把自己的头发,小声嘀咕,“倒是越来越有这边的样子了。”

    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头发重新剪断。

    但,剪断头发又能收获些什么吗?又能重新回到以前的模样吗?

    他暗自摇头,呼出口气,踏步离去。

    午饭在笑笑闹闹中过去。他们的和谐与笑意让看上去从来不曾失去过什么,一如往常那般。

    又娘又找了处既可以晒太阳,又可以避细雪的地方打盹儿。打盹儿对她而言是除了生命外的最重要之事,好似对大多数猫都是如此。叶雪衣有着要在叶抚面前表现出乖孩子的意思,也不闹腾,很是听话,安静坐在书房里,面前摆本书,一副万事好皆不如我读书好的模样,只是她那时不时张望门窗找寻叶抚的眼神出卖了她。

    叶抚可没有去看叶雪衣到底有没有认真看书的想法,他很清楚,没有她不懂的,也没有她需要学的。

    大抵还是觉得同叶抚纠缠的事情太过羞人,白薇不愿意单独面对叶抚,处理好书屋的杂事后,她就出门去了,说是要看一看这一次大幕的情况,再了解了解守林人的企图。她还是没有把叶抚交给她的事重新推给叶抚,也有着自己总得独当一面,不能一直站在人身后的想法。

    叶抚便落了个清闲无事。

    他在地窖里倒腾了一会儿酿的花酒后,又拾掇点碎花茶泡了,坐在侧边的小茶房里,独享了一会儿品茶的时间。然后,他趁着叶雪衣一个不留神,离开了书屋,穿过书屋外曲径长廊,进了旁边的竹林。

    得去看看邻居。

    竹林不停雪,也不见水润,这得益于独特的竹子品种。至于独特在哪儿,叶抚想,应该没有比那只食铁兽更懂的。

    小路弯弯,竹林幽幽。脚踩在掉落的竹叶上,发出声响,在这没有鸟声虫鸣的地方很是清楚。这样的声响自然容易惊醒沉睡在这里的存在,一条青蛇睁开眼睛,冷幽幽的竖瞳爆发出寒潭般的冷冽气息,随后,这样的气息又立马消失,因为它知道是谁来了。它身体扭动,缠绕着一尊石像向上,最终在石像顶上盘成一团。

    不一会儿,石像开始生变,先是外面那一层青灰色石皮碎裂,然后石像动了起来。随着一声沉闷有力的呼吸,石像焕然变化,成了一只黑白相间,气势磅礴的食铁兽,其双眼之中闪烁着紫色的雷霆。

    待它眼中紫色雷霆逸散,一声“好久不见”在耳边响起。

    叶抚笑看着食铁兽,“看样子,你应该许久没有去过书屋了。”

    食铁兽口吐人言,跟它气势不同,声音并不浑厚,甚至有些稚嫩,像是未经历成长期的男童,“那位大神来了书屋后,就没去过了。”之前它并未开口说过话,但是现在,它觉得同叶抚相处,并没有什么值得去隐瞒的。

    叶抚知道食铁兽指的是白薇。他笑了笑,“或许你们会相处得很融洽。”

    “我这种被诅咒的凶兽,别人避之不及,也只有叶先生你愿意同我说话。”食铁兽声音稚嫩,但是语气老成。青蛇盘在它头顶,猩红的信子不停吐露,隐约可见其身形有龙意,已然有了化龙的潜力。化龙的“龙”和龙族是不同的东西,龙族本身只是一个种族,化龙并不会改变原本的种族,而是取得一丝追寻万物大道的契机,人亦有着化龙一说,只是没有人选择这条路,因为同样的条件,修仙更加简单。

    叶抚笑道,“书屋那棵梨树化形了。”

    食铁兽不大的眼睛抖了抖,“那样的存在还能化形?我以为这座天下已经不足以支撑梨树化形了。”

    叶抚笑笑,没有解释什么,“要不要去见见她?”

    食铁兽头颅摇晃,“算了,梨树肯让我取几片花瓣已经是大恩了,再让我身上诅咒的污秽接近梨树实在是惭愧。”

    “那,随你吧。”

    食铁兽看了看叶抚。它并不知道叶抚是谁,为什么能让那棵梨树听话,为什么能请来那位大神,为什么不惧它身上那远古的诅咒。这些它都不知道,也无法去知道。但它隐约觉得,或许眼前的叶抚,能让一切重回.asxs.,也能让一切走向终点。

    “之后,你打算一直待在这里吗?”叶抚问。

    食铁兽顿了顿,“我没想过。”

    “你的主人……你还要等吗?”

    “有希望,就一直等。”

    叶抚笑问,“哪怕再等个几万年?”

    食铁兽无法展露笑颜,但是能用眼睛表达它的情感。它眼中满是洒然与不在意,“有着用不完的寿命,总不能浪费了。”

    它并不觉得漫无边际的等待是浪费,“我不遗忘我的主人,那么他便永远不会死去。”

    食铁兽似乎有些累了,坐了下来,粗壮的上肢撑在肚子上。

    叶抚说,“倘若他真的已经死了……你,还有存在下去的意义吗?”

    食铁兽语气迷茫,“没有想过。”

    “那么多年了,没有想过?”

    食铁兽没有回答,似乎在追忆着什么。

    “没有遇到你主人前,你也是你。”叶抚说。

    食铁兽语气露苦,“叶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真的找寻不到重新面对过往的理由。”

    叶抚看着食铁兽,没有说话。他明白,食铁兽其实内心深处知晓他的主人真的已经死了,但是不愿意去面对,它宁可相信,只要自己不曾遗忘,那便不曾失去。他无法去改变什么,毕竟,这跟他并无关系,若是扮演个圣人的角色去做感动自己的事情,对别人并不公平。

    点到,即止。

    叶抚笑了笑,“那希望有一天,你找到了那份理由。也希望,你我有机会同处一屋,同在一桌,同饮一壶。”

    食铁兽没说话,只是握着拳头,伸向叶抚。

    叶抚心领神会,伸出拳头,同食铁兽的粗壮拳头相抵。

    食铁兽一族的礼仪,大抵如此吧。

第四百三十章 羽衣(九)

    阳光穿过细碎的雪,也变得细碎起来,很清淡,没有什么暖意,反倒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感。这大抵是秋天最后的太阳了。

    白薇撑着伞,走在梧桐街上。梧桐街的尽头是一棵老得不成样子的梧桐树,平日里全是光秃秃、干枯枯的样子,但今儿个破天荒地抽出了半树的小叶子,也还是透出了不少的生机,倒也是有一种焕发新生的感觉。有不少人路过那里,驻足观望、侃聊,从穿衣打扮上,有好些个外乡人。

    砍树人。

    白薇知道,那些人里混杂着不少的砍树人。梧桐树也并非是焕发新生,更像是灯火将近的回光返照,抽出了残余在体内的全部生机。而这,似乎是人有意而为之,有意榨干它所有的生机与新生的希望。她想,或许,这是黑石城最后一次大幕了,或许,这里存在着的一切,都将迎来一个最终结局,而有资格决定结局的……

    白薇呼了口气。她想,或许是就是自己。

    看一眼梧桐街另一个尽头,那是的方向。然后,她回头,朝着梧桐树走去,脚步渐渐从轻巧变得沉重。她撑着伞,走进不算密集也不算稀疏的人群,静静地看着梧桐树,也没有想什么,就是单纯地看着,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隐约间,她依稀听到有人以唱的方式吟了一首打油诗:

    “梧桐街很长,梧桐树很老。

    顽童心欢喜,爬树摘叶了。

    ……

    梧桐街很长,梧桐街很老。

    想对清风说,莫吹我长梢。”

    白薇听得入神,口里喃喃:“相对清风说,莫吹我长梢……真好啊,真好。”

    这份少女的懵懂心思,她感受到了。

    “三月……”

    白薇微微仰天,透过梧桐树枝桠间的缝隙,望向远处。她觉得这首打油诗是秦三月留在这里的,因为,在她的认知里,整个黑石城里,只有秦三月有这样一份心思。她想,或许是三月路过这里,念了这首打油诗,被梧桐树听了去,记了下来,如今重新响起,大概是梧桐树想让有心人听到吧。

    思绪掠过后,她回过神来,收了伞,缓步向着梧桐树走去。一步一步,从所有人视线之外,走进所有人视线之内。目光,全都落在白薇身上,她似乎有着某种致命的吸引力,那绝非是容貌带来的,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压迫感。好似,所有人在她面前,都只是会动的生命,不再具有独一性。

    白薇旁若无物,来到梧桐树面前,伸出手,轻轻抚摸干枯的树皮。

    她细声念叨,“好好休息吧,留个新生的希望。”

    她指尖泛这柔和的绿光。

    老了的梧桐树簌簌抖动起来,半树细芽迅速膨胀。不到三个呼吸,尽数张开结成绿油油一片。满树的绿叶张开,让这条街的尽头蒙上巨大的阴影,阴影覆盖了所有人。梧桐树倾泄出磅礴的生命力,绿茵茵的气息直让这一处风雪都消散。

    然而,还不待围观众人惊讶,满树的梧桐叶迅速枯黄,卷起,然后凋敝飘落。落下来的枯叶未触及地面就化作飞灰,被风带向每一处。

    所有人再向梧桐树看去时,它已经没了任何生气,干枯的枝桠与树干像是被虫蛀朽了一样,似乎轻轻一碰,便会垮掉。

    街道尽头,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随后,所有人觉得,梧桐树,大概,真的死了吧。

    一阵唏嘘后,人群渐渐散掉。砍树人还要继续在城里寻找可能的机缘,城里普通的行人也不会为一棵枯树驻足。

    他们走掉了,没有任何一个人念起让梧桐树死去的白薇,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只是,有心的人或许会在临走前,听到一声“梧桐街很长,梧桐树很老”。

    而白薇,继续撑着伞,在黑石城的每一个地方走过。

    她并非闲逛,是抱着目的的,虽然说想做的事坐在书屋里就能做,但亲临现场总是更有仪式感的。一番下来,她基本明白了守林人想在黑石城做些什么了。黑石城的每条街道,每座庙宇,每方小湖都早被埋下了阵法,虽然白薇叫不出这阵法的名字,但是知道其作用是锁死黑石城一切可能的神机天运。在这座城池里出生的每一个人,都会失去所有感知神机天运的机会,也就是失去了踏上任何修行之路的可能,即便他们远离了黑石城,只要黑石城里留存着他么的气息,一辈子都只能当个普通人,还是个思想和认知可以被任意更改的普通人。

    而能更改他们认知的,只有埋下阵法的守林人。

    离上一次大幕才过去了一年时间,如今守林人再开黑石城大幕,原因无非一个,即黑石城已经失去了可持续培养的价值,守林人要牺牲黑石城,换取更大的利益。

    感受着地下阵法蠢蠢欲动的阵灵,白薇将目光投向远处的一群熟悉孩童。

    她记得去年年关时,叶抚曾对她说过,那几个孩子是黑石城的希望。那个时候,她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她明白了。那几个孩子似乎受了一种神机,源自于道家的神机,这份神机打破了阵法对他们的枷锁,使得他们有希望把黑石城的血脉传承下去。她想了想,开始推演起来,片刻后,脑海之中出现了一个名字——“陈放”。

    因为还没有彻底适应“白帝”的神力,她无法再进一步推演为何那几个孩子会受到陈放的神机,不过,她在心底留了个底,知道这件事可能会更加复杂。

    略微思索后,她在那几个孩童身上分别留下了一丝气息。

    现在,她需要弄明白,守林人到底想牺牲黑石城换取什么利益,然后她才好决定以什么样的角色和方式进入局势之中。她还是不想黑石城被破坏的,毕竟,在这里。她记得叶抚去年同她说过,黑石城本是一座普通的城池,而守林人之所以选在在黑石城开大幕,是为了一棵桂树。

    白薇把黑石城走了个遍,感受得处处不剩,都没发现哪里有棵桂树。这让她摸不着头脑,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去问叶抚。本来她是打算只靠自己处理好这件事的,但对有着的黑石城还是有些感情,不想那么马虎大意,若是因为自己的失误,错误估计了什么,导致了不好的结局,那可难受极了。

    这样想着,她呼出口气,看着天色,也到了下午,便迈步打算去市场上折腾点食材回去。她思来想去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学会了做饭后,叶抚就打死也不愿意进厨房了,明明他做的饭菜更加好吃,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晃一晃也就过去了。

    正走着,忽然她感知到一道十分熟悉的气息,然后,她猛地回头,朝着某一处看去。

    那里是黑石城的南城门,敞开的城门外,是守林人布下的迷蒙的雾气。雾气的存在,让外人注意不到黑石城,而砍树人要通过雾气进入大幕则要“交钱”,至于城内的普通住民,大幕刚开启就被守林人植入了“不能离开”的意识。

    雾气里,渐渐印出一道身影来,从身段打扮看,是名游历江湖的女子。待她走出雾气,进了城门,便能清晰看到她手腕间砍树人的印记,这代表着她也是来这里寻找机缘的。

    像这样的砍树人,每天都有新的进入黑石城,这很普通。

    而这一位,对白薇而言,很不普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白薇除了莫芊芊以外,唯一的朋友。

    “云韶……”白薇细声喃喃。

    甄云韶。白薇在明安城同她相识,她们之间相处并不久,但偏偏在某种程度上建立起了友谊。只是,自离开明安城后,她们就再也没见过了。

    白薇在远处看着甄云韶,没有急着去同她会面。

    “真是变了很多啊。”

    白薇印象里的甄云韶,是文静娴雅的书玉模样,有着姣好温润的脸蛋,柔和的身段,以及总是避人一步的清冷气质。但是现在,白薇眼里,甄云韶将长发高高收束成马尾,一身穿着颇为英气,眉宇神态大方爽朗,大有下一刻便要挥刀斩马贼的气势,一看去哪有什么读书人的样子,满是江湖侠胆柔肠,三分意气七分豪气。

    模样变化之大以至于白薇怀疑是不是自己认错了。但那种熟悉的味道不会骗人。

    甄云韶进了黑石城后,同其他人一样,到处打量了一番,随后任何挑了个方向,迈开步伐。白薇远远跟在其后,以她的本事,想不让甄云韶发现很轻松。

    甄云韶又跟其他砍树人不一样,并没有急着寻找感悟机缘,而是像个游客,到处打量,碰到有意思的地方,还会驻足观望一会儿。跟在她身后的白薇,不住地感叹甄云韶这些个时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有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

    白薇默默地注视着甄云韶,满心欢喜。虽然还未相逢,但阔别多日,重见旧友,让她很是感动。她是知性的,但也还会在某些事上偏执地相信缘分一说。她觉得,不期而遇是莫大的缘分。

    过了一会儿,甄云韶再次驻足观望。她的面前,是李记火锅。

    白薇在远处,看到甄云韶眼中泛起惊喜的光芒,然后看着她欢快地进了火锅店。

    “是要吃火锅吗?”白薇一时顿住了,因为她想在同一张桌子上,同甄云韶叙旧,但这个时候,她应该回书屋做饭才对。

    一时之间,她陷入了纠结。

    一面是在书屋等待自己的叶抚和雪衣,一面是久别重逢的旧友。

    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她随手抓来一朵细雪,对着细雪说,“我要晚些回去,晚饭你自己想办法。”然后轻轻一吹,细雪飞向远方。

    随后,她迈步进了火锅店。

第四百三十一章 羽衣(食)

    离开竹林后,叶抚便回到了书屋。临近下午的天已经开始转凉了,晚秋最后的暖阳垂落天际,这意味着秋天就要结束了,又一个冬天将要降临这片大地。

    呼出一口气,已经可以看到薄薄的水雾了。叶抚习惯于在这个时候,待在煨火房里,他并不怕冷,只是喜欢暖乎乎的感觉。叶雪衣还是一个人待不住,装个样子捧了几卷书,也待在煨火房里,背靠着叶抚,懒洋洋地打着瞌睡。

    叶抚久违地拿出了他的记录册,提起笔,从君安府何家的故事写起。

    时间,在这间小屋子里,变得缓慢起来。

    不知是什么时候,从窗外飘来一片细雪,落在叶抚肩头。白薇的声音从细雪传进叶抚耳朵。

    片刻后,叶抚会心一笑,侧过身子,已经迷糊了的叶雪衣失去靠背,一下子栽倒在叶抚手臂上。叶雪衣眯开眼睛,软软地问:“天黑了吗?”

    叶抚将她扶正,站起来,推开门,风吹进来,她下意识地抱紧肩膀。叶抚回过头,看着她笑道:“你头发又乱了。”

    叶雪衣连忙双手抱头,嘟囔道:“怪你的背太硬了。”

    叶抚笑了笑,他想这种理由也只有雪衣能找得出来。他向外走去,边走边说,“把头发收拾一下,然后我们去堂集市。”

    “去集市干什么?”

    “买菜。”

    叶雪衣眼睛一亮,“你要做饭吗?”

    “给你做一样特别的东西。”

    叶雪衣高兴得蹦了起来,扯开步伐兴冲冲地跑去里屋打理头发去了。

    叶抚笑吟吟地看着,眼里满是怜爱。照他的话来说,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心灵鸡汤。

    不一会儿,叶雪衣又冲了出来,大喊道:“叶抚,我准备好了!”

    叶抚瞧了瞧,无奈地笑了笑。叶雪衣哪里有打理好头发,分明只是胡乱地压了压,捋了捋。他上前去,将她拉进屋,重新梳理了一番。

    “叶抚,这没必要嘛,又不非得打扮得整整齐齐的。”

    “这不是必要不必要的问题,这是一种态度。”

    “态度?”

    “是的,收拾好一切,整装待发的态度。”

    叶雪衣翘起下巴,“哼,不是我炫耀,我要是真要做什么,整装待发,肯定什么都收拾得好。”

    叶抚不怀疑她的话。叶雪衣就是这样的,虽然看上去不大一点,有时候也傻乎乎的,但真想做什么,一定能做到。只不过,待在叶抚身边的她,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待在叶抚身边。

    叶抚拍了拍她后脑勺,“你就得瑟吧,等我不在你身边,看你怎么办。”

    叶雪衣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要是不见了,我肯定能把你找回来。”她握起小拳头,“叶抚,可不要小瞧我啊。”

    叶抚白她一眼,“把菜篮子拎上,走啦。”说完,大步向外。

    “欸!等我啊!”她急忙踮起脚把挂在墙上的菜篮子取下来,然后追了上去。

    离开,转过一个角,便是梧桐街了。叶抚走在前,叶雪衣就像是一只不安分的鸟,晃过去晃过来,绕着叶抚跑来跑去。走过梧桐街的尽头,叶雪衣一下子安静下来,她跑到死了的梧桐树前,看了看后对叶抚说:“我听到了三月姐姐的声音。”

    叶抚点头,“我也听到了。”

    “我有些想她了。”

    “很快会再见到的。”

    “很快是多久?”

    “再过四五个冬天吧。”

    “你骗我!这一点都不快!”

    叶抚笑道,“那要不,你睡一觉?等她回来了我再叫醒你?”

    叶雪衣一听,愣了愣,然后害怕地说,“我才不要!睡着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了!”

    “我会叫你啊。”

    “万一你不呢?”叶雪衣瞪大眼睛看着叶抚。

    “我会的。”

    “万一呢?”叶雪衣执拗地看着叶抚,眼神中夹杂着惊慌。

    她真的很害怕再次睡着。

    叶抚呼了呼气,安抚道:“不睡就是,不睡就没有万一了。”

    叶雪衣情绪转变得很快,一下子就从紧张惊慌变成喜笑颜开。

    在集市里,活泼灵气的叶雪衣很招人喜爱,加之叶抚这位唯一的先生也受大家尊敬,所以在买东西的时候,往往会受得不少便宜,买葱时,大婶总是会往菜篮子里多放几棵,诸如这般很多很多。

    因为白薇常常带着叶雪衣来这边的集市,所以,这几条街的人们,基本都默认了,白薇就是叶抚内人,而雪衣就是他们的女儿,只不过这个女儿向来不会叫“爹娘”。白薇不曾去解释过,叶抚也不会特意去解释,反正这被默认的一层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没什么问题。

    把所有需要的食材准备好后,折返回到书屋。

    叶雪衣是个坐不住的主,非要到厨房里来给叶抚添乱。

    叶抚也难得说什么,洗了洗手后就开始晚饭的准备了。

    他把买来的鸡架收拾干净,然后将大棒骨敲脆,和着葱姜放入大瓦罐中,掺入清水。随后把煨火房里的炉子提来,生起旺火,将瓦罐放在炉子上炖煮。

    “这是做什么?”叶雪衣蹲在炉子前,看着瓦罐与炉墩缝隙间的旺火。火光映照在她脸上、眼中。

    “熬高汤。”

    “高汤是做什么的?”

    叶抚没有停下手上的活计,在小灶锅里放入菜油,静待油热,“做菜讲究个主辅底,主料生气,辅料调味,底料增香,高汤呢,便是底料,用以增香底味,让主料显得更有层次感。”

    “哦。”叶雪衣眨巴眼睛。她经常看白薇做菜,所以一点便通。

    油热了。叶抚在锅里放入切好的葱姜末,然后翻炒。不一会儿,葱香味儿散开,让人一阵精神。

    “现在是在做什么?”

    叶抚看着叶雪衣问,“你为什么要搞得这么清楚?”

    叶雪衣憨甜一笑,“我以后也想给叶抚你做嘛。”

    叶抚扬起下巴,“我的要求可是很高的。”

    “哎呀,你就说嘛。”

    “这一步呢,是做肉末炸酱。”

    “有什么用呢?”

    叶抚答,“我做菜呢,除去高汤底料,喜欢六分主料四分辅料。这道菜里,肉末炸酱是一分辅料,在于激发油香和葱香。”

    “那为什么要加肉呢?”

    “为了口感。”

    “哦哦。”叶雪衣开开心心地把自己当作听课的学生。

    随着肉末入锅,葱油被肉末锁住,而肉末中的水分也被逼了出来。猪肉的独特香味儿和葱香混在一起,使得整个厨房里,烟火气息浓郁起来。以叶抚的手艺,总是能把食材加工得恰到好处,不论煎炸烹煮,也总是能精确地知道什么时候该有什么样的步骤。

    做完肉末炸酱后,叶抚洗锅再倒油,将提前泡制好的干黄豆滤去水分,过一道灶火,迅速蒸干,然后放入烧热的油开始炸制。炸好的干黄豆被油浸透,颜色变深但是更加啊光润有质地。叶抚轻轻捏起来一颗,对着叶雪衣说,“张嘴。”

    叶雪衣下意识张嘴。

    叶抚手指轻轻一弹,一颗干黄豆落入叶雪衣嘴巴里,“虽然还比较烫,但刚出锅的黄豆,回软显香,残存着一丝润香味儿,吃起来很独特。”

    叶雪衣呼哧呼哧地咀嚼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好吃欸!”

    叶抚笑笑,控火,让油转凉,随后放入红花生米,重复炸黄豆的步骤。

    叶雪衣瞧着,不解问,“花生米为什么不去外衣呢?我看白薇平时都有去外衣的。”

    “这嘛,是我自己的口味儿,我比较喜欢那一层外衣。”叶抚的解释很地道,“你不喜欢的话,我另外给你炸一份。”

    叶雪衣傻呵呵一笑,“不用啦,我要跟你一样。”

    叶抚想笑,但是忍住了,只在嘴角留下一丝弧度。把油酥花生捞起来,去油,净锅。接着,他剥了几瓣大蒜,快刀落砧板,三两下将大蒜打碎成蒜泥,和着清水、盐与香油,他想了想,再添了一份叠云国独特的香料——粉赀。这份蒜油水便做好了。

    叶抚动作很麻利,看得叶雪衣应接不暇,但她倒至始至终不觉麻烦,满心欢喜。

    添以草果、白蔻、小茴香、八角、桂皮、香叶、起绒草、笼雾等香料,配以香醋以及叠云国特产柔醋,烹煮至沸腾后,放到一旁晾凉。炝香醋水儿完成。叠云国的人吃东西偏清淡,所以香料种种还是叶抚再药铺当药材买才买到的。至于特产柔醋,更像是有醋味儿的酱油,刚好省了加盐的步骤,也还有着地道的味,所以叶抚加了进来。

    酸味儿总是让人忍不住流口水。叶抚就听见叶雪衣喉咙咕咚好几下了。

    有了酸,还得有麻。

    叶抚在青红花椒中是更喜欢青花椒的,因为他喜欢那股鲜味儿。集市里买不到让他满意的花椒粉,所以他直接买了原料打算自己做。七分青三分红是他喜欢的搭配,再加上少量的针酥草增加刺激感,烘热,研磨成粉。他所满意的花椒粉便好了。

    麻,是让人吃起来舒爽,但闻起来发痒的味道。叶雪衣闻着空气中飘着的麻味儿,忍不住打起了喷嚏,她可没有照顾形象这个意识,打起喷嚏来自由畅快极了,怎么舒服怎么来,让叶抚忍俊不禁。

    叶抚是个无辣不欢的人,所以,对他而言,如何做辣,如何做好辣,很重要很关键。

    热锅,下油。待到油热后,姜、大蒜杆、香葱、野葱、干烟木果仁按照严格控制好的油温和时间依次下入。本来这一步是没有野葱的,但今天再集市上,难得见到野葱,便忍不住买了点。野葱味道格外香,但也有一种难以除去的杂味儿。叶抚的办法是温水浸润,再添花酒半勺去中和。至于干烟木果仁,那是用来代替芫荽的。

    等待一会儿,闻到了叶抚满意的香味儿后,他将油里的料头捞了出来,然后放入一点白芝麻,炸到微微起焦生香。味道出来后,将旁边研磨好的粗制辣椒碎放入热油中,劈里啪啦的油炸声激烈响起,辣椒香味儿喷涌而出,静数三个呼吸,立马加入精磨的红尖椒粉,这时,真正的辣味儿才涌出来。出锅之际,叶抚再放了一点他的独家秘制——花料。这是他之前在酿酒制茶的闲余时间里自己研制出来的,几种香料,配合几种花粉以及一味酸料研磨而成。

    辣椒红油出锅后,他突发奇想,加了一小勺清花酒进去。酒香味儿弥漫片刻就被本味儿盖住,层次感一下子就出来了。最后,一勺尖的蜂蜜下去,便意味着他独家的红油完成了。

    本来这样一份红油应该要放置小半天才能达到最佳效果,但今晚赶着吃,叶抚便使了点小法术。本来他是热爱于做菜的,向来不屑于用外力,但今晚为了满足雪衣,算是破例了。

    光是辅料就看得叶雪衣食指大动了,她不由得期待主料到底是什么。

    “叶抚,到底是要做什么啊?”

    叶抚不卖弄关子了,笑道:“我新研制的酸辣粉。”

    “酸辣粉?”叶雪衣没听过,自然没吃过,但是她关注点是“新”,不由得惊喜道,“我是第一个吃的咯。”

    “当然。”

    “好耶!”

    这是一份独属于叶雪衣的记忆了。

    接下来是煮粉。

    时间恰好,待到红薯粉煮好后,瓦罐里流出的味道也刚好达到叶抚的要求。

    他满意地取来一大一小两个碗,依次放入盐、鸡油、花椒粉、蒜油水、炝香醋水儿、特制红油,再乘入似浓非浓、似清非清的高汤,然后放入中等粗的红薯粉,基本的底料和主料,接着就是辅料。叶抚讲究一个摆盘的精致,均匀划开区域,分别放入炸黄豆、油花生、细丝香葱、酸豆角、萝卜丝、盐菜梗,最后,一大勺肉末炸酱淋上去。

    两碗精致的酸辣粉完成。

    搬来一方小桌子和两张小凳子,泡一壶花茶,点一杯花酒。

    一大一小面对面,深吸一口气,动筷!

    酸,动人胃口;麻,挑拨舌头;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享受。

    肆意挥洒的汗水根本挡住酸辣粉对舌头和胃的刺激,越吃越辣,越辣越欢。

    这是一个属于酸、麻、辣的幸福夜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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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款游戏的资深玩家而言,把游戏全部能够玩的都以完美姿态玩了个遍后,似乎退游成了最终归宿。资深玩家叶抚玩了快十年的《仙路漫漫》,当他脱坑退游,选择卸载游戏时,突然就穿越了。他很快就发现,他似乎是带着游戏的满级属性穿越的……(注:轻松日常养成是主旋律,体验异世界的人生百态是真滋味)修仙游戏满级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修仙游戏满级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修仙游戏满级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