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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仙游戏满级后全文阅读

作者:文笀     修仙游戏满级后txt下载     修仙游戏满级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零二章 蜕变

    “埋骨之地……”

    承命司看着面前被点亮了的幽长阶梯,停住了步伐。他听闻过这个地方,掩埋着恶骨,跟那些黑雾、黑线生物一样,是原罪的代表。这是他第一次见到。

    本能上,他很厌恶这种地方,很厌恶恶骨。作为玄网的领导者之一,破坏秩序与规则的一切,都是他所要去反对和厌恶的,不被规则包容的恶骨和黑雾、黑线生物自然一样。最关键的是,它们无法被消灭,作为秩序与规则的对立面,同规则一般永恒地存在着。因为恶骨的存在,玄网不得不顾虑更多,耗费更多的精力在山海关上。

    这让他很厌恶安魂人。尤其是想到,自己只能纵容她的存在,就更加厌恶了。

    就在他要迈步进入埋骨之地时,忽然愣了一下。因为,他发现安魂人的气息消失了,消失得彻彻底底的。他无法以任何方式去感知到安魂人的存在了。

    这让他惊讶多于疑惑。比起疑惑为什么消失,还是更加惊讶居然会消失!

    他吸了口气,决定,还是进去看看。

    ……

    “已经走了。”

    叶抚对秦三月说。

    迷雾已经重归平静,什么都没剩下了。安魂人彻底消失在时间长河之中。

    秦三月将笛子收起来,紧紧攥住,语气低幽地问:“我想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她。”

    叶抚说,“在时间迷雾中死去,意味着任何一个时刻地她,都死去了。”

    “未来呢?未来也是吗?”

    “是的。”叶抚没有隐瞒什么。这是事实。秦三月不是小孩子,他不会说一些无趣的谎言去安慰她。

    秦三月看着笛子,迷雾光泽下的玉笛,散发着柔和的光。

    “对不起。”她低着头说。

    叶抚问,“为什么要道歉呢?”

    秦三月转过身,看向叶抚。她脸上依旧挂着泪痕,眼睛也还是红的。“之前,我对你生气了。”

    “生气……”叶抚知道,之前的秦三月有些质疑自己为什么不帮助安魂人。“为什么会生气呢?是因为舍不得安魂人吗?”

    秦三月点头,“我的确舍不得她。虽然认识不旧,她却能给我一种彻底走进了我心里的感觉。但这并不会让我向老师生气,我只会因为我自己没能能力帮助她而自责。”

    这的确有她的感觉。秦三月几乎没有怪罪过别人,出现了错误,她首先想的都是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

    “我生气是因为……”秦三月吸了吸气,“虽然这样说会让你老师你生气,但我还是要说。”

    “说吧。”

    “之前我以为,老师你又是站在了绝对客观的角度,只以左右去对待这件事。因为这个,我才生气的。但结果并不是这样,所以我要向老师你道歉。”

    叶抚点点头,接受了秦三月的道歉。“但是,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对绝对客观的我生气?”

    “那样的话,老师你就不像一个人了。”秦三月说,“和老师相处了一年半了,老师你一直都是,没有自己的立场,也绝对不会被别人的立场影响。这种听上去很好,会让人觉得老师你很理智。但是——”

    她吸了口气,有些激动地说,“但是我觉得这样的老师,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让人感觉你不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人,而是执掌规则的人,用冷冰冰的对与错去决定任何事!”

    说着,她语气变得低沉起来,“我真的,不希望老师你是那样的人。”

    叶抚沉默着,没有说话。

    秦三月说,“老师,你批评我吧。”

    叶抚摇摇头,“我不批评你。你没有做错什么。”

    “可是,我冤枉了你!”

    叶抚笑道,“我不站在道德上去说话,但是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这点我分得清,倒是你,给了我很多惊喜。”

    “什么?”秦三月有些迷茫。

    叶抚说,“以前你太听话了,我就生怕你没有自己独立的思维。”他笑了笑,“但现在看来,不是很好吗,你也渐渐地长大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啊,从来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只有老师的书屋可不能叫书屋。”

    没被批评,反而被夸奖了,这让秦三月有些始料不及,一双手不知如何放置,就静静地握住笛子。

    叶抚向前走去,迷雾自动散开,让出一条路来,他边走边说,“你们三个里,红绡呢,作为老大,一直都有在独立思考,为向我说出她的看法,很理性,但我说过,越是理性的人,理性破碎后,越是疯狂,所以,她很任性地了却生命。胡兰呢,年龄虽小,但是很聪明,也是因为太聪明了,反而绕进了圈子,先是向我讨要一个‘地位’的说法,又是只身一人,提着灯去找根本找不到的师姐去了。”

    秦三月跟在他身后。

    他转头,看了看秦三月,“之前,我以为你最让我省心。但也应了那句话,物极必反。你太让我省心了,反而愈发地让我觉得不太好,因为我发现,你的让人省心其实是一种顺从,这可能跟你年幼时的经历有关,害怕失去。渐渐地我才发现,其实你是最不让我省心的,因为,你的弱点太过细小,细小到平时几乎不能察觉,但一旦爆发,又会使得你整个人崩溃。”

    “我……我有那么不堪吗?”秦三月问。

    叶抚笑道,“人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好。”

    “你这样说我,我会伤心的。”

    叶抚摇摇头,“在外人面前,你是完美的,没有缺陷的。聪明、温柔、理性且善良。在这一点上,你跟管玉很像。但实际上呢?你觉得你是怎样一个人?”

    秦三月没有回答。

    “自己永远是最不懂自己的那一个。作为你的老师,我需要把你的刺挑出来,所以,话说得有些重。”

    秦三月摇摇头,“老师,我不是小孩子。”

    “这件事上,我无法给你指明一个改正的方向。我不想太过介入你的人生,所以啊,需要你自己去改变。”叶抚说,“当然,我也很感谢你能给我挑刺,也很感谢,你让我知道了你在成长。”

    “老师,不用那么客气……我们是……”说着,秦三月忽然愣住了,因为,她发现自己似乎无法说出跟叶抚的关系是什么。说是先生和学生?但学生总有毕业的那一天啊,先生也会有新的学生,而老师,又为什么会向自己道谢?但她,还是说了出来,“我们是师生。”

    叶抚笑道,“当你能用那样的语气说,希望我是一个怎样的人的时候,就意味着,你我之间并没有阶级了。”

    那样的语气?什么样的语气?秦三月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你我之间并没有阶级”这句话上。她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会浮想联翩,会去猜想这句话的意思。去想,难道老师不把我当学生看待了吗?

    “我不会是你一辈子的老师。”叶抚说,“到了某一天,你再也无法从我这儿学到东西后,就不再是我的学生了。”他笑道,“或许那个时候,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叶抚看着她,笑了笑,“那一天,在你心里。”

    直接叫老师的名字……叶抚吗?听上去,有些陌生,但是,又忍不住去期待。为什么会期待呢?大概是,不想和老师的关系只止步于师生吧,想要更多,想要……全部。

    秦三月忽然想像安魂人一样,无所畏惧地求一个拥抱,无所畏惧地说出我喜欢你。但她知道,自己不是安魂人,没法像没有了任何负担的她一样,随着性子而来。

    她只想,安静地待在叶抚身边,然后,长大,长得跟他一样大。她期待那一天的到来,自己长大了,不再以“老师”其称呼,可以直直地叫出名字来。平等地站在他身边,不把他看做老师,而是跟自己一样的人。

    她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她想到时候说“叶抚,我喜欢你”,而不是“老师,我喜欢你”。

    “我会努力的。”秦三月心情回暖,看着叶抚,坚定地说。

    叶抚笑道,“加油。”

    他相信,这次渡劫山之行会让秦三月蜕变。

    随后,他们大步向前。

    看着身边有了神采的姑娘,叶抚暗自呼出了一口气。自神秀湖以来,他就发现三月太过于顺从自己了,顺从到他担心她以后会一直活在自己的影子当中,甚至说,有些自卑,谁也不会想到这么有精气神的一个姑娘,会自卑。但同她朝夕相处许久的叶抚,能感觉到,她有些自卑。他希望她能从他的影子里走出来,拥抱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人生。

    说实话,教学生读书和修炼很轻松,真正累的,是照顾他们的心灵。

    秦三月是最让叶抚感到累的一个学生,实在是因为她的心思太过细腻了,往往就容易走进某个圈子里,出不来。

    之前的一番谈话,叶抚也是在向秦三月传达他的意思,现在看来,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从她的表情看得出来。

    如果一切都能顺心如意就好了。

    叶抚是这样想的,秦三月也是这样想的。

    走向时间迷雾的终点。

    他们回到埋骨之地。

    忽然从时间迷雾中出来,秦三月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感觉这里有些太过空洞了。她望向正前方那一尊巨大的雕像,问:“老师,我们离开多久了?”

    “一瞬间。”叶抚说,“严格说来,没有时间。”

    “啊?”

    “时间迷雾中,是没有时间这种东西的。我们站在时间上观测世界,本身也就不受时间影响了。”

    “也就是说,我们虽然在时间迷雾中看了安魂人十八年的人生,但实际上,我们的一切并没有变化,还是停留在离开这里的那一刻?”

    “是这样的。”

    “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啊。”

    “时间可不是东西,是万物变化的集合。”

    “太深奥了,不听不听。”秦三月晃晃脑袋。

    叶抚莞尔。

    秦三月看着雕像又问,“老师,这是谁的雕像?是男是女啊,我怎么分不清楚?而且,没有面容,是因为磨损吗?”

    叶抚笑道,“其他地方没有磨损,偏偏脸被磨损了?”

    “那是什么?”

    “众生啊。无相无性,雕像并不是哪一个人,就是众生。”

    “佛教里的吗?”

    “众生又不是佛教的专用词。佛教也只是众生一员。”

    秦三月有些疑惑,“但我总能看到一些佛经说,众生起于众佛,众佛起于混沌。”

    “佛教是教啊,又不是学派。教嘛,没有自己的世界观,怎么能收纳信徒呢?”

    “倒也是。”秦三月看了看雕像心口的石棺,说,“安魂人就是从那儿出来的。那儿就是她诞生的地方吗?”

    “是的。”

    “还有另外两具棺材呢。眉心处那个,应该是最厉害的吧。”

    叶抚点头,“是的。”

    秦三月脑子转得飞快,“之前在时间迷雾里,笛子的原主人跟安魂人对话里有过一句‘最大的恶骨出来,哪怕是站到外面的土地上,污秽就会在他们身上滋生’,那是不是,眉心那棺材里的就是最大的恶骨?”

    “你想得没错。”

    秦三月忽然升起了好奇心,“最大的恶骨,是什么样的?”她一脸期待地看着叶抚。

    “想看一看?”

    “嗯嗯!”

    叶抚笑着摇摇头,“看不到了。”

    “为什么?”

    叶抚看着秦三月说,“因为它已经跑出去了。那棺材现在是空的。”

    秦三月瞪大眼睛,不由得有些紧张地四处张望。

    叶抚笑了笑,“它早就跑出去了,比安魂人还要早。”

    秦三月尴尬地笑了笑,“我才不是被吓到了,只是有些好奇。”

    叶抚笑而不语。

    秦三月咳咳两声,然后说,“这么一看来,似乎这里也没什么值得探究的了。”

    “脚背上不还是有一具棺材吗。”

    “脚背上啊……总感觉,不太厉害呢。”

    “以高低判断实力?你有些有失公允哦。”

    秦三月想了想,眨眨眼问,“要不,还是看一看?”

    “不着急。”

    “怎么了?”

    “因为,有人来了。”

    说着,叶抚转过身,向着主墓下面的笔直凹道看去。秦三月也跟着循目而去。

    在那笔直凹道的尽头,一个眼目硬气的人,缓步走来。

    隔着很远,虽然秦三月目力跟不上,但是凭借着御灵之力,她知道,那个人紧皱着眉头,似乎来者不善啊。

第四百零三章 所谓玄网

    承命司一步一步地走向主墓室。

    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但并没有在其他事物上多留目光。兵马俑什么的,他都不关心,他只想知道,站在主墓室里的那两个人是谁,安魂人的消失是否跟他们有关系。

    “你们……”承命司来到主墓室,站在门口,“是谁?”

    叶抚答道,“悼亡魂灵之人。”

    承命司皱起眉,“悼亡魂灵?在这里?”

    “是的。”

    “这里可没有什么魂灵。”承命司直直地看着叶抚。

    叶抚笑道,“往你身后看去,可是有七百多万魂灵。”

    承命司知道后面有什么,是那分布在四十八个大墓坑里的兵马俑,他也知道,那些兵马俑是用活人、活物制成的。

    “这里不需要你们来悼亡。”

    叶抚笑问,“为什么?”

    “这里是禁忌之地,并非随意踏足之地。”承命司认真地看着叶抚,想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来。遗憾的是,什么都看不出来。承命司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何时出现在这里的,他之前没有任何察觉。他不太明白,连安魂人那种存在自己都能感觉到,为什么这两个人自己会感觉不到,若不是亲眼见到了,都不会知道这里有其他人。

    “禁忌之地……谁说的?”叶抚问,“你吗?”

    承命司神情始终淡漠,“你应该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我在山海关,《南柯一梦》的埋骨之地中。”叶抚笑答,“没错吧。”

    “既然你知道,那么也很清楚这里是禁忌之地。”

    叶抚摇头,“从来没有谁说过,这里是禁忌之地。山海关不是,《南柯一梦》不是,埋骨之地也不是。谁给它们打上了‘禁忌之地’的标签呢?”

    说着,叶抚眯眼笑问,“玄网吗?”

    承命司瞳孔骤缩,“你是谁?”

    “我说了,悼亡魂灵之人。”

    “安魂人才是这里的悼亡之人。”

    “是啊,我知道,安魂人为每一个在山海关内牺牲的人悼亡,但是这里,包括她自己,可没有人给他们悼亡。”叶抚说。

    “他们不需要悼亡。”

    叶抚问,“你决定的?”

    “玄网决定的!”

    “玄网是什么?”叶抚笑问。

    “维护天下秩序的组织。”

    “山海关属于这座天下吗?”叶抚问,“你说得清楚吗?”

    承命司顿住了,他本来能理所应当地说属于,但是,看到叶抚淡漠的眼神后,忽然没有信心去那样说了。向一个不知道山海关意味着什么的人说山海关属于这座天下,他可以说得理所应当,但是面前这个人显然不是不知道山海关意味着什么的人。

    “山海关属于玄网管。”承命司说,“这是天下人的共识。”

    “那么,有多少人知道呢?”叶抚说,“或许,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山海关这个存在吧。”

    “那是因为太过久远了,不曾被世人提起过。”

    叶抚摇摇头,“够了,别自欺欺人了。”他看着承命司说,“你作为玄网的领导人之一,还说这样可笑的谎言,说给谁听呢?”

    承命司顿住,心想他果然知道山海关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不觉得有任何问题,“人们需要一个谎言。他们不需要知道山海关发生过什么,只需要知道山海关挡住了危机。”

    “那,在山海关里被放弃的守关人们呢?他们也需要一个谎言吗?”

    承命司正声说,“他们已经死了,而且,为山海关而死,是每个守关人的荣誉,玄网也为他们做出了很多的补偿。而且我们还让《南柯一梦》为他们编织了美梦。”

    叶抚笑了笑,笑得很清淡,让承命司感觉不出来那是嘲讽之笑还是随意一笑。“是啊,你们给了他们很多。还给了他们永世不得超生的体验。”

    承命司不觉得有什么错,“我相信,即便他们知道了自己等人将会牺牲,也不会有任何退缩。”

    “既然你相信他们不会退缩,又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实情呢?”叶抚问,他看着承命司。

    “那只会让他们难受。”

    “你也知道,他们会难受。”

    “为全天下而死,是荣誉。”承命司再次强调。

    “既然是荣誉,你们又为何要隐瞒,为何不向全天下宣告你们做了什么,守关人们为何牺牲。”叶抚摇摇头,“说到底,还是怕玄网的公信力泯灭。站在天下、人类命运制高点的你们,自然可以随意舍弃任何一小个部分。”

    “玄网没有做错。”承命司说。

    叶抚点头,“是的,站在你们的角度,的确没有做错。舍弃小部分人的利益,换取大集体的利益,这是任何一个维护阶层的组织都应该保证的。”

    承命司皱起眉,“那你想说什么?”

    叶抚笑道,“我不是玄网的人,也不是维护阶层的人,不会为你们说话。我在想,欺瞒天下、挖东墙补西墙、视名声和荣誉为最高而致使十多万人永世不得超生的玄网到底适不适合做天下秩序的维护者。”

    “没有谁能比玄网更懂维护秩序。”

    “但你们似乎搞错了,你们是维护者,不是统治者。”叶抚说,“好好想一想,你们的所作所为,像不像一个霸权主义的统治者。”

    承命司朗声道,“天下万般纰漏,那一个不是玄网补上的!你指望那些所谓的大势力吗?落星关即将溃散,他们甚至连守关人都不愿派遣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派遣呢?想过没有。”

    “当然是因为他们为了保全自己,各扫门前雪,对天下毫不关心。”

    叶抚笑道,“那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会觉得你们玄网会把落星关变成下一个山海关,不想让门下弟子来送死呢?”

    承命司忽然僵住。

    “你们总是擅长在别人身上找错误,从来不想一想错误的根源是不是在自己身上。”叶抚淡淡说,“我们一般称呼这类人为,傲慢者。”

    叶抚转过身,望着无相雕像说,“当初,你们玄网若是不为了所谓的名声和公信力而去欺瞒天下,大大方方地说你们到底干了什么,是为了什么,想必,那个时候再如何被责骂,一万多年过去了,好好维护天下秩序,也就不会出现现在的情况了。没有哪个大势力是傻子,在他们眼里,你们玄网早就没了公信力,平时里的小打小闹会听从你们,但是大事上,谁敢听你们的?大多数人,还是很怕死的。”

    “那是他们狭隘!”承命司反驳道,“连这一点都无法接受,如何成得了大器!”

    “为什么成大器,一定要接受这些呢?”

    承命司顿住,但他没有沉默,而是继续反驳,“这些事必将发生,也就必将接受。”

    “所以,这就是你们玄网不给十多万守关人转世机会的理由吗?”叶抚忽然转过身,眼神凛然。

    承命司顿时只觉心中大颤,全身冰凉。

    “那十多万守关人的魂灵一直留在山海关梦境当中,都快两万年了,你们管过吗?”叶抚质问道,“作者画出《南柯一梦》,本来就是为了做一场美梦,任何见到画的人,神魂都将进入画中,你们作为使用者,会不知道吗?”

    “知道。”承命司忽然感觉自己没了理。

    “知道,为什么不给他们转世的机会?”

    承命司冷哼一声,“把神魂从《南柯一梦》里接引出来,并不是什么简单事。”

    “是的,的确不简单。但是玄网作为有能力维护全天下秩序的组织,不说一下子就把所有神魂接引出来,一天就接引一个,四百年的时间也就接引完了,就算一个月只接引一个,一万两千年也就接引完了。但是,现在一万八千年过去了,你们接引了多少?”

    承命司无法回答。

    “零个。”叶抚替他回答了。

    秦三月看了一眼叶抚,又看了一眼承命司,然后说,“他们维护天下秩序,惩罚犯了错、破坏了秩序的人,但是自己犯了错,却不去弥补。这不就是威权统治阶级吗?”

    叶抚笑了笑,“不止是不去弥补,是根本就没有想过去弥补。”

    秦三月说一句,叶抚递进一句,让承命司彻底感受到了被斥责,不,是被讽刺的感受。他无法再心平气和,无法再保持着绝对公正的样子。“你们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秩序!根本就体会不到维护秩序的感受是如何的!”

    “为什么不将神魂接引出去呢?”叶抚又一次问。

    承命司喝道,“不需要向你解释!”

    “不需要你的解释。那些大势力,谁不知道啊。”叶抚叹了口气说,“你真当那些圣人大圣人们是傻子吗?真以为他们不知道,你来山海关的目的是什么吗?无非就是想放弃山海关,用《南柯一梦》提前将落星关封锁住。”

    承命司的目的被叶抚毫不客气的戳穿了,这让承命司这个自觉公正大义的人,顿时有一种自己很卑鄙很无耻的感觉。这让他无法接受,“我做的没错!没有人去管落星关,没有我去管,落星关早就破碎了!他们知道又如何,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做正事,一个个身居幕后,指点江山!”他怒目道。

    叶抚淡淡说,“你不是君王,落星关也不是你的疆域,那里的人不是在为你卖命。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你维护的秩序不是天下人的秩序,而是你们玄网为天下人制定的秩序。”

    承命司如闷雷在心,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做着统治阶级的事,却自认为自己是客官公正的维护者。”叶抚说,“其实,你们根本就没有想过,天下其实并不需要什么维护秩序的组织。秩序从来都不是一个整体,是无数个小集体小规则的大集合。”

    承命司死死地看着叶抚,一句话都没有说,深深地吸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说,“随你如何觉得。玄网做事,不需要由其他人指指点点。”

    叶抚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三言两语不可能说服一个思想根深蒂固上万年的人。

    事实上,他也没有这个打算,这番话语并非说给承命司听的,只是以他为对立面,说给秦三月听。他有注意到,自己在和承命司说话的时候,秦三月一直在思考。

    现在,一番说完,看到秦三月明悟的眼神,叶抚知道自己这堂小课没白上。至于承命司如何,他根本就不关心。

    “随你。”

    承命司被叶抚一番话搅乱心智,让他心生厌恶,但是并没有撕破脸皮,毕竟,要保证自己的公正与大义,“二位,请你们离开这里。我要将《南柯一梦》收走。”

    叶抚笑了笑,“正好,我也有这个打算。”

    “那就请尽快吧。”承命司以为他说的是离开。

    叶抚摇摇头,“我是说,我也要将这幅画收走。”

    此话一出,承命司便知,此事绝对无法善了。

    叶抚又笑道,“当然,我可以把这埋骨之地留给你。”

    承命司吸了口气,理智告诉他,跟面前这个人讲什么天下大义是不管用的,他没有用为了拯救落星关这个理由去争辩,而是问,“阁下要这幅画做什么?”

    “这幅画画得好啊,我想收藏收藏。”

    这个理由让承命司差点忍不住发怒,他觉得要是叶抚说对他有用处还能理解,但是居然是为了收藏!这个理由他无法接受。

    “如果是这个原因,那恐怕由不得阁下了。”

    叶抚笑道,“好啊,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自然可以让给你。但我有个要求。”

    “请说。”

    “将所有守关人的神魂接引出去,妥善安排他们转世。做得到这个,我就让给你。”叶抚说,“不然的话,我就亲自来。”

    承命司知道,叶抚这个要求显然就是要让他们玄网承认自己做错了,大有告之于天下的意思。对于这种事,承命司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不可能!”

    “既然做不到,那就别怪我蛮横了。”叶抚说,“我能接引他们转世,就让我来吧。”

    “你没有资格决定玄网该做什么!”

    “我不会那么无聊跟你讲什么资格不资格的。”叶抚看着承命司说,“你真以为我会有耐心跟你这种脑袋生锈了的人讲道理啊。”

    承命司生平第一次,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待,被人以这样的语气讲话。那种,极度的无所谓,蔑视到了极点,甚至根本就没有蔑视在里面,就是纯粹的不放在心上。

    坚持了一万多年的公正与大义,在这一刻被人蛮横的撕碎了。

第四百零四章 争夺

    叶抚见过太多脑袋里面只装着一种思想,根本就无法容纳和接受下其他思想的人,他们固执地认为自己才是对的,任何跟自己不一样的都是对立面,都是错误的。

    程度轻一点的词来形容是执拗,稍微重一点就是顽固、不知变通了。

    显然,活了一万多甚至两万多年的承命司,是个老顽固。

    叶抚压根儿就没想着跟他讲什么道理,除非把他脑子给换一遍,不然里面根本装不进其他东西。说那么多,还是为了让秦三月看看,面对大局,思想是如何对立的,观念与立场是如何相互贬斥与抨击的。教学生不能只教读书修炼,这是叶抚一直坚持的。他不会像学堂老师那样,一碗水端平。他是有私心的,不同的学生,有不同的教法。

    现在,显然的,承命司和叶抚站到了最根本的对立面。

    叶抚以这样的语气和态度说出这样的话,显然向承命司表明,要么就答应我的要求,要么就从我手中抢过去。

    承命司不可能答应叶抚的要求,他的立场与观念不允许。于是,争夺,便成了唯一的办法。

    “既然阁下这般行为,便不要怪玄网偏颇。”承命司神情恢复平淡,俨然一副执法者的模样。

    “自然。”

    承命司眼神一凛,身体如一层雾,陡然消散。只是瞬间,他离开埋骨之地,甚至是整个山海关。

    “天见之南,地寻之北!”

    隆隆震震的声音,在山海关外面的空域响起。声音传开,传入这片荒芜的深海之中,层层海浪腾起、交错,相互拍打,数不清的海鱼与巨型海兽被声音的力量从深海中卷起来,重重地抛向高空,然后重重地落入碰撞的海浪之中,瞬间被撕成碎片,各种颜色的血激射开来,融汇在一起,汇入海中,如同大染缸一般,刹那之间,将这片荒芜的海域变成惨淡骇人的模样。

    声音还在不断向四面八方传出去。

    笼罩住山海关本体的巨大玄网颤动起来。承命司立于山海关之上,数不清的的符文从他背后涌出来,然后落在玄网的每一根绳索上。若是站在山海关之中,会看到,阴暗的天空浮现出密密麻麻如同破碎蛛网般的金色纹路,在“天圆地方”的结构中,像是一口大锅盖在上面。

    那些金色纹路不断向山海关里面渗入,很快,便与山海关融汇一体。

    承命司知道安魂人已经消失了,那么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将整个山海关直接摧毁,然后解放出《南柯一梦》。

    那些金色纹路便是让一个小天地崩毁的存在。这是只有破了大圣人玄关的人,才能接触到的“规则”的力量。金色纹路不断解析山海关小天地的筑成规则,全部解析了,便可以轻而易举地使其泯灭崩毁。这种崩毁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破碎裂开成粉末,而是在“规则”上直接消失,再不存在于天地任何一处。

    埋骨之地中,即便是还隔着一个《南柯一梦》,秦三月也依旧能感受到外面发生了什么变化。她的御灵之力,已经可以无视小天地的规则结界,能够渗入与渗出了。

    但是,感受到归感受到,她并不能借此做些什么。毕竟,力量上有着绝对的差距。

    “老师,山海关出大事了。”秦三月急着说。

    事实上,整个埋骨之地里面还是风平浪静。

    叶抚笑道,“不错,你本事长进了。”

    秦三月狐疑地看了叶抚一眼,“感觉老师你一点都不急啊。”

    叶抚笑了笑,向前走去,“我为什么要急?”

    秦三月看着叶抚朝雕像双足走去,也跟着,边走边说,“照这么下去,山海关要破碎了。”

    “山海关本来就应该破碎。”叶抚说。“它对于天下而言是个极度不稳定的小天地,这般下去,迟早会解体,若是突然解体的话,会对周围的一切造成很大影响。丝毫不夸张地说,山海关突然解体,可以将一个王朝夷为平地。”

    “可是,里面的东西,很有纪念价值啊!”

    “你是说那些尸骨吗?”

    “对啊,守关人们的遗骨,以及山海关城池兵府里的一切,都是快两万年的东西了,很有历史意义的。”

    叶抚摇摇头,“再如何有意义,那也只是历史意义。人们铭记历史,是为了吸取教训、充实文化和让文明壮大。但是山海关无法提供这些,从根本上,只是一座没有任何宝物的古战场。”

    “既然这样,为什么之前玄网不摧毁它呢?非要等到现在。”

    “怕啊,怕天下知道了这件事,去追究他们的责任。而现在再去摧毁,也只是无奈之举,拆东墙补西墙的手段。他们没有办法了,只好这样。”

    秦三月叹了口气,想不明白一件事,便问,“那些黑雾啊,黑线啊,到底是什么啊?大圣人也无法去对付。”

    “并不是无法对付,而是不能去对付。”叶抚说,“之前你也理解了,那些东西类同于一种神通,是对弈者的棋招。”

    “到底是什么在相互对弈呢?”

    叶抚回过头看着秦三月说,“时代的对弈。”

    “时代?”秦三月更疑惑了,“我以为是种族。”

    “你也可以这么想。”叶抚笑了笑,“不同时代的人,其实是不同的种族。”

    “我还是很迷糊。”

    叶抚点头,“这对于你来说的确很难理解,你接触不到,解释给你听,也只是空泛泛地想。”

    “不过,我可以问一问结果吗?谁会取胜?”秦三月好奇问,她觉得叶抚可能知道些什么。

    “谁都可能赢,并不好说,结果千千万,我没法随便取一个当作真理。”

    “呃……感觉舞台好大的样子。”

    “的确。”

    “那,老师你希望谁赢呢?”

    叶抚看着秦三月,笑着反问,“你觉得呢?”

    秦三月眨眨眼,弯着眉毛笑,“肯定还是希望我们这个时代赢吧。”

    “为什么?”

    “毕竟,这个时代有那么多跟你关系好的人。”

    “莫非,那个时代就没有吗?”叶抚笑问。

    秦三月陡然怔住,“不会吧,老师……不要那样吧,这对我们太残忍了。”

    “逗你的。”

    秦三月僵住的脸色才放松下来。她倒是真的在那么一瞬间想过,其实老师是他口中“那个时代的人”,或许来“这个时代”,只是为了帮助“那个时代”取胜。

    哎呀,什么跟什么哦,不要想太多……秦三月这样告诉自己。

    叶抚眼神柔和地看着秦三月,“加油哦。”

    说完,他继续向前。

    加油?应该是让自己好好修炼,快点理解什么叫“时代的对弈”吧。

    “老师,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你不是要看看石棺里面是什么吗?看看呗。”

    “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啊。”

    “那可说不好。”

    ……

    山海关之中,金色纹路还在不断解析“山海关的构筑规则”。

    与此同时,承命司做好了完全准备,去收取《南柯一梦》。他看着山海关里面那轮虚假的夕阳,有些疑惑,心想,怎么他们还不出来?不怕自己收了《南柯一梦》,直接将他们关在里面吗?还是说,他们想从《南柯一梦》内部开始,去收取?

    从内部收取做得到吗?

    承命司自认为做不到,那相当于在规则的狭定范围内去打破规则。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打算叫判命司过来帮他。他实在是看不透叶抚这个人,总觉得在他面前,不论做什么都很被动。

    远在北原极北之地,同各大部落首领对话的判命司,忽然收到了承命司的神念传音。

    “判命司,速来!收取《南柯一梦》需要帮助!”

    判命司整个隐藏在黑袍中的,没有实体,有人说他是一副骨架,也有人说他是某个鬼魅化作的,本体就是一团雾气,但猜想很多,众说纷纭,具体是什么也没个定数。

    忽然收到承命司这一番传音,让判命司很疑惑,隐隐有些担忧。因为,照他推算,此番行为不会有什么差池才是,能够阻止承命司的,除了大圣人便没有了,但是其他大圣人都是有着各自的想法与约束,不会擅自干涉玄网的行动才是。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难不成有什么预料之外的人物出现吗?

    虽然疑惑,但是他没有迟疑,他很清楚承命司是个个性极强的人,不是真的有隐患不会求助别人。

    “判命司大人,可有要事?”见到判命司说着说着忽然顿了一会儿,雪川首领雪主问。

    他们正在雪川的宫殿里面谈论即将到来的天下寒冬之事。寒冬起于北海,北原雪川是除了神秀湖以外最先遭重的,判命司来此,便是来跟各大首领商讨应对问题,主要便是如何帮助普通人度过寒冬。

    部落雪川,是北原最大的势力,也是最大的母系部落,重要位置也几乎都是由女性占据着的。

    作为首领的雪主,自然是一位强大的女性。在她身上,可看不到半点似水一般的女性特征,姿态、气质和眼神无不透露着霸主的态势。雪一样的容貌和装扮,雪白的毛发、皮肤,甚至是嘴唇,穿着有着绒毛的大雪袍,使得她像是雪变成的精灵,这副模样让人感觉是博爱、宽容以及温柔的。实际上,却是帝王一般的让人无法亲近的姿态,浅蓝色的眼眸里始终留存着一抹掌控一切的意思。

    “雪主大人,恐怖得另找时间和你商讨此事了。”判命司一身黑,跟雪主一身白形成强烈的反差。黑袍底下,能看到的,只有一团飘荡着的雾气。

    “无碍,是我该感谢判命司大人提醒。”雪主笑道。

    “之前提起的,雪川是北原最北的地方,经受的第一波寒冬肯定最为严重。还是希望,雪主大人能先行开始准备。”

    “我比任何人都爱我的子民,不会让他们受到任何伤害。”

    “雪主大人气量无度。”

    “倒是你们玄网。”雪主笑了笑,像是冰块化了一样,“且稳当行事。”

    黑袍底下,判命司的身形幽幽,“多谢雪主大人提醒。”

    “雪川离落星关太远,实在难以派遣子弟,还望判命司大人和承命司大人见谅。”雪主说。

    “不必。玄网知道该怎么做。”

    “那就好。”雪主呼出一口气,形成一道寒流,从这里掠出去,瞬间汇聚成暴风雪,前往更北之地,“希望,不要再有之前的事情发生,不然的话,玄网说的话很难让人相信啊。”

    判命司黑袍如风一般鼓起,幽幽道,“雪主大人,可能让平鼎司与你交谈会更好一些。”

    “你在拿师千亦威胁我?”雪主雪白色的睫毛用上一层冰晶。

    “不敢。只是,你们同为女性,或许更容易交谈一些。”

    “判命司大人,不用在我面前玩什么机锋。”雪主淡淡道,“那不管用。我只是奉劝你一句,玄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玄网了,不要使一些小动作,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说句不好听的话,没有师千亦,你们什么都不是,你们真得感谢师千亦,不是她,玄网早就解散了。虽然我不知道师千亦为什么放弃王位加入玄网,但是我还是觉得,玄网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这是许多人的共识。”

    判命司一番听下来,并没有什么醒动,只是以幽幽的语气说:“雪主大人不愧是雪主大人,说话很爽快。”

    “够了。”雪主摇头,“判命司大人,还是处理要事为好。不要在我这儿耽搁了时间,到时候怪罪我雪川才是。”

    “告辞。”

    说完,判命司化作黑色雾气,消失于此。

    雪主挥了挥手,一道寒流涌过去,将判命司的气息消融。

    她仰躺在卧榻上,远望宫殿外的极北之地。

    “天下寒冬……这或许是雪川的机会。”

    随后,她闭上眼,身体如冰块一般,粉碎,化作冰晶。无数冰晶散开,涌向庞大的雪川任何一个角落。

第四百零五章 破碎

    开棺时,秦三月还有些紧张。

    因为这些天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她总觉石棺里面会突然冒出什么吓人的东西。她缩在叶抚背后,小心翼翼地看着雕像脚背上巨大的石棺。

    “里面的会是跟安魂人一样的存在吗?”秦三月问。

    叶抚笑着反问,“怎么,你希望是她那种吗?”

    “最好不要吧,要是又是一个没有自我的存在,一出来说不定就要把我们杀掉。”

    叶抚说,“这里的恶骨从来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使命,它们只是被做成了恶骨,然后在这里沉睡,仅此而已。”

    “也就是说安魂人之所以会有那所谓的杀死入侵者的职责,也不过是别人施加给她的?”

    “是啊,照她的话说,是一种‘意志’。”

    “总感觉这片地方……真是让人心情复杂。”秦三月脸上滋味别扭。“天底下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阴暗面。”

    “有光明自然就有黑暗,不然的话,也就没有所谓的光明了。”叶抚说,“一个种族、一个文明、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甚至是一个小家庭,都需要在思想、事物上有对立,需要有‘相对而言’。”

    “没有呢?”

    “没有的话,就是理想国。”

    “理想国?”

    “就是只会在理想中才会存在的。”叶抚笑问,“你能想象这样一个社会吗?没有歧视与任何不公平待遇,没有贵族、平民阶级的划分,也没有仙人、平凡人的阶级划分,所有人共享全部的社会资源,没有人去抱怨和不满社会,所有人都一样,没有任何差别。资源按需求分配,不会出现任何争抢,每个人的精神层次都在同一高度上,相互包容、理解,互帮互助。没有穷和富的对立,没有善与恶的对立。”

    秦三月瞪大眼睛,听着叶抚的描述,竭尽全力去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社会。听完后,她喃喃道,“太完美了吧。”

    “是的,很完美。”

    “但,真的会实现吗?”秦三月对此抱着绝对的怀疑。

    叶抚摇摇头,“但凡人的思想是自主的,都不会出现那样的社会。除非……”

    “除非,所有人的思想都被一个人掌控了。”

    叶抚笑道,“对的。”

    “感觉很可怕啊。”

    “但不可否认,那样的社会是高度文明化的。或许无法彻底实现,但可以无限接近。”

    “无限……是的,无限度,永远无法触及。”

    叶抚笑了笑,“偏了偏了。”

    “听上去很有趣。”

    “要是觉得有趣,之后闲下来了,我再给你讲一些不同的社会。”

    “好呀!”

    “现在嘛……”叶抚想了想,退后一步,退到秦三月身后,然后说,“你来开棺。”

    秦三月一顿,眉毛发颤,“老师,你在逗我吧……我……我,怎么能。”

    叶抚只是笑着。

    “真的要我吗?”

    叶抚点点头。

    秦三月幽幽道,“老师你该不会是怕了吧。”

    叶抚笑笑不说话。

    “好啦!开就开嘛。”

    秦三月一嗓子吼开,算是豁出去了。她咽了口口水,站到神像脚背上。

    石棺很大,高都是她的两倍多高。

    她吸了口气,唤出几道精怪,驼着她的身体向上浮动。

    然后,她看到石棺棺材板上,有着跟之前那笔直甬道上阴刻着的同种字。她只能知道是同种,但并认不出来到底写着什么。她又看了叶抚一眼,后者递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秦三月静思片刻,抬手,唤出一道风精怪,吹拂棺材板。

    索索——

    石棺厚重的棺材板跟两边的枢档摩擦,发出沉闷的声音。

    秦三月有些紧张,召出一大堆精怪,拦在自己面前,然后,透过点小缝去看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棺材板一点一点被揭开。虽然紧张,但还是够细心,她发现两边的枢档有比较新的摩擦痕迹。这显然说明,在这不久之前,有人开过这棺,一番想下来,她觉得应该是安魂人。

    厚重的棺材板退去……

    秦三月目光投向里面,在墙壁荧光以及神通般的墙灯照耀下,她看到,里面躺着个人……不,看着面貌,她无法确定那是不是人。里面的存在,有着跟安魂人一模一样的发色,也都是长发,略微卷曲,其脸上,从额头开始,直到下巴,画着浓黑色的符文,从鼻子中线,两边对称。看上去,和她在书上见过的一种邪教人士有些相似。

    棺材板继续退下。

    秦三月发现,里面的存在穿着黑白灰三色相见的衣服,风格是独一无二的。整体上是偏向于布甲的大袍,肩衬宽大,黑色在右,白色在左,灰色在中,构角锋利尖锐,只是看着就有一种压迫感,结衬部分极具特色,三段式上中下排开成三道结衬,看上去精美而不显得臃肿;下摆更是有一种……军旗的感觉,凌厉霸道。

    总体上来说,秦三月觉得这套衣服很华贵,但是缺少了点生气……大概是跟是死人穿的有关系。

    本来她以为会突然冒出些什么东西来,但是现在嘛,似乎就只是一具尸体躺在里面。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大概就是那么久了都没有一点点腐烂吧。

    “老师,好了。你要看看吗?”

    秦三月悬立在空中问。

    叶抚摇头笑道,“我知道里面是什么,不用看了。”

    “是什么呢?是人是鬼啊。”秦三月问。

    “兵俑之主。”

    “兵俑之主?”秦三月皱起眉,想了想,忽然反应过来,朝着主墓室外面望去,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兵马俑,“这位,是七百多万兵马俑的主人!”

    “不,不是主人,是他们的统领。”

    “那主人呢?”

    叶抚直直地看着秦三月。

    “老师也不知道吗?”秦三月见叶抚不回答,就问。

    叶抚笑了笑,“大概吧。”

    “惊!居然还有老师不知道的。”秦三月故作惊讶。

    “肯定啊,就好比你,我就不知道你脑瓜子里成天在想些什么。”叶抚白了她一眼。

    秦三月脸一红,“没有啦。”

    叶抚转身,一步迈出,“我出去一下,你好好玩玩。”

    说完,不给秦三月任何反应,他直接消失了。

    秦三月望着叶抚消失的地方,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叫道,“别啊,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空荡的主墓室里,她的声音阵阵回响。

    余音散去,然后,整个埋骨之地安静下来。

    空旷,反而给她带来压抑与逼仄的感觉;

    安静,反而给她带来阴森与寒冷的感觉;

    独自一人,让她觉得孤立无援。

    然后,只她一人后,她就确切地感受到了埋骨之地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地方。

    似乎是为了让她的害怕显得合理,墙壁荧光淡去,所有的墙灯陡然熄灭。整个埋骨之地,在安静空旷的同时,变得黑暗一片。

    然后,她看到,被推开的棺材板上的文字阴刻,像是流进了会发光的水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地亮了起来。

    她连连往后退去,皱着眉,谨慎地看着。

    看了一会儿,发现似乎那些字亮起后就没什么变化了。

    正当她打算慢慢探前去,看个明白时。忽然,察觉到身后传来了亮光。她猛地转过头去,然后,看到整个埋骨之地,所有文字阴刻,全部都亮了起来,遍布了每一个墓坑,尤其是左右两边高耸的隔离墙,像是超大型的夜明珠一样,散发出柔和的光。

    接着,一个个发光的文字飞了出来,在空中环绕,密密麻麻,像是一大群萤火虫在跳动,也像是这里降下了一座星河,很美,美得太过梦幻了,以至于秦三月几乎要忘掉自己处在怎样的情况中。

    随后,她看到那些发光的文字盘旋、交织一阵过后,突然整齐排列,像是星河移斗,结成大阵。

    秦三月这才从美的幻觉中回过神来,警惕地看着。

    然后,她看到那些发光的文字,一个接着一个,分别落在了每一座兵马俑身上。

    像是某种触发因素,发光的文字落入兵马俑身上的瞬间,整个埋骨之地都颤抖起来。她看到,那些兵马俑外面的包裹石层,裂开,如同雪花崩落,一片一片散落开来,激起尘埃。

    “怎么回事?石层脱离,岂不是意味着,重生……”

    想到这,她忽然头皮发麻,浑身紧绷,因为她意识到,石棺上似乎也有发光的文字。

    她陡然转过身去,刚好看到,一大片发光的文字从半空降落,猛地落入石棺之中。

    沉寂片刻后,轰然一声炸响,整个石棺直接崩碎。

    秦三月连忙操纵精怪躲避石棺的碎片,然后掠到角落去,暗中观察。

    躺在破碎石棺中的怪异男人从一开始毫无醒动,渐渐地,脸上的对称纹路开始泛出一种暗红色的光,接着,他的胸膛开始起伏,这意味着他有了呼吸。

    “果然重生了!”

    秦三月不由得更加警惕。

    男人的呼吸强度特别夸张,每一呼吸都像是狂风吹拂,秦三月被迫用精怪去抵挡,好些个精怪直接撑不住,被吸了过去,瞬间变成碎片。

    随后很心痛,但是秦三月不可能冒险去救精怪。

    再之后,男人睁开了眼。

    从秦三月的角度看去,看到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的,也不敢随便探出御灵之力。

    直到男人坐起来,她才看清楚了。

    深空一般的色彩,幽远深邃,且有一种让人如临深渊的寒冷感。仅仅从压迫上,秦三月感觉他比安魂人恐怖太多,或许那跟安魂人并未刻意去压迫有关,之前的安魂人,一切跟职责无关的事都不会做。

    忽然,从主墓室外传来整齐的踏步声!

    秦三月猛地看去,只见,全部的兵马俑都活了过来,他们整齐地站着,朝着主墓室看来。单个的气势或许并不明显,但是七百多万全部凝聚在一起,给她一种天压下来的感觉。

    后有七百万兵马,前有兵佣之主。

    秦三月不敢前不敢后,缩在中间,除了瑟瑟发抖,毫无办法。她现在神经紧绷,甚至根本没有余力去想叶抚故意把她丢在这儿这件事,一脑子想着待会儿打不过该怎么求饶,还是说会被直接撕成碎片。

    “怎么办……怎么办……”

    她的精怪都已经被恐怖的压力压到全部皱缩成一团了。现在她只感觉无助与渺小,在绝对的力量压迫面前,脑瓜子一点都不起作用。力量无法突破智慧压制,而智慧也很难突破力量压制。拥有强大力量的,没有谁是笨蛋,会被智商压制,所以秦三月压根儿就没想什么使小聪明,只好观望着。

    一声号角在兵马群中响起,传来。

    然后,秦三月看到那个男人抬头了,略微卷曲的白发招摇不停,极度深蓝的眼睛透着被诅咒的感觉,对称的符文散发暗红色的微光。这一切加在一起,使得人只是看他一眼,便会在在内心深处毫不犹豫地觉得,他是极度不祥的存在,是那种或许看别人一眼,就会使人终生陷入诅咒。

    他站了起来,华丽的葬服在其气势之下,居然也没了华丽与肃穆的感觉,有的只是让人头晕目眩的不安感。

    他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安。

    像那种,犯了滔天大罪一般。

    秦三月不由得想,照之前安魂人和老师所说,七百多万兵马俑其实是恶骨,而三副棺材则是装着三具大恶骨。

    跟这个人比起来,她觉得安魂人一点都不像是恶骨了!这个人就是纯粹的,没有丝毫美好故事的原罪!秦三月下意识地带上了主观感受。

    秦三月祈祷他不要发现自己。

    但……主墓室就这么大,人也不是瞎子。

    他最终还是看了过来。

    本来秦三月以为会直接被他的眼神杀死,但是两者目光对上的一瞬间。秦三月心里头升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受,像是,似乎,或许,大概是在哪儿见过?

    她也没有从目光之中感受到任何敌意,反而,一切的不安感都随着目光交织,消失了。

    这是她疑惑。

    愣神之间,那人已经到了她身前三丈的距离。

    这时,秦三月才直面地感受到他多么高大,大概,有接近一丈高了吧。

    秦三月挤了个惨淡笑容,正打算看看能不能套个近乎,忽悠一下啥的,却见那人单膝跪倒在地,发出幽沉瑟瑟的声音,

    “末将白起,誓死追随陛下!”

第四百零六章 惊惧

    大海并不像人们想的那么美好:海风习习、海鸥咯咯、海浪阵阵,一切都在海蓝之中荡漾。叶抚所能见到的海,全都散发着腥涩的臭味儿,恶浪迭起,肆无忌惮地冲击着一切,蓝到发黑的海面只会让人下意识去想被吞噬时的恐惧。

    山海关就悬立在这样的海上。

    之前因为承命司一句“天见之南、地寻之北”给震慑至死的海兽们,流出的血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片海,从来不给任何除了海水以外的东西存在空间。

    承命司悬立在山海关之上,巨大的玄网将整个山海关包裹住,金色的纹路不停地解析“规则”。承命司感觉到,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完全解析,然后将整个山海关湮灭,不留下任何痕迹。这座存在了将近两万年的耻辱柱终于要消失了,玄网再也不用去担心它会不会在某个关键的时候,突然跑出来,打乱一切,他是这样想的。

    然而,就在金色纹路要渗透进山海关每一处时,停止了。金色纹路停止流淌了。

    承命司下意识地顿了一下,因为这是毫无征兆的变故,没有任何回应便发生了。他觉得莫名其妙,神念快速锁定至某一处。

    他看去,巨大的山海关另一面,站着个人。

    承命司皱起眉,“你要阻止我?”

    叶抚一步一步走来,每一步都跨越了很远的距离,他的身形就像是在闪烁一样。“我并没有阻止你摧毁山海关,我只是在阻止你夺取《南柯一梦》。”

    “哼,我还没对《南柯一梦》下手。”

    “承命司大人,都是活了一两万岁的人了,真的不必伪装些什么。”叶抚说。他已见长意的头发被腥涩的海风吹得飘摇。“你早已做好了摧毁《南柯一梦》的准备。

    承命司微微眯眼。

    “你的确是个合格的领导者,对任何事考虑万全,明明打着必得这幅画的念头,却也做好了得不到就摧毁的准备。”叶抚笑道,“玄网发展至今,你功不可没。”

    承命司光是看着叶抚,都觉得他在讽刺自己。事实也的确如此,《南柯一梦》本来就跟山海关融为一体了,解析山海关的同时,他也在解析《南柯一梦》。他看叶抚像是在看无底洞一样,很清楚对方只会比自己强,不会比自己弱,所以,做好了摧毁《南柯一梦》的准备。

    若是完全解析了山海关,那么现在他可以正大光明,毫不客气地说一句“那又怎样”。但是,在即将完全解析时,被叶抚阻止了。他甚至不知道叶抚是用怎样的办法去阻止的。

    “哼!《南柯一梦》对落星关重要至极,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去摧毁。”他只得这样说,“倒是你。我就想问你,没有了《南柯一梦》,落星关该怎么办!”

    叶抚笑道,“那是你们玄网的事,与我无关。”

    “如今落星关尚有二十万守关人,没有《南柯一梦》,他们大多都会死在那里!你与我争夺,就是在至他们于不顾!”承命司愤怒地说。

    叶抚摇摇头,叹了口气,“你若不拿他们说话,我只会认为你是个持有极端平衡主义思想的偏激分子,甚至还会觉得你有值得人们去学习的优点。但是,你拿守关人,试图对我进行道德和大义上的审判,不觉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不觉得自己很恶心吗?”

    “果然,你是极端自我之人。”

    “不想守关人死,很简单,我告诉你怎么做。”

    承命司皱起眉。

    “现在把他们撤离,那么他们一个都不会牺牲。”叶抚说,“简不简单?只是你一句话的事。”

    承命司感觉自己被耍了,“你说得轻松!你知道现在撤离他们意味着什么吗!”

    叶抚笑道,“意味着他们一个都不会牺牲。”

    “意味着落星关无人防御,黑线长驱直入,渗透天下!数以亿计的生灵将见不到太阳!”承命司大声道,“那黑线你承受得住,但是数不清的海兽呢?低境界修炼者以及普通人呢?他们承受得住吗?”

    叶抚叹了口气,“你若真的在意普通生灵的生命,之前就不会一嗓子吼死数十亿的海底生物了。”

    承命司忽然顿住,无法反驳,哑口无言。

    “承命司大人,你在意的根本不是什么生命不生命,只在意你们玄网为天下定的秩序而已。”叶抚说,“普通人和低境界修炼者是修仙界的源泉,他们遭遇毁灭性灾难对天下秩序的影响甚至比圣人和大圣人全部死亡还要严重。你至始至终保护的都不是生命,而是秩序。”

    生命是有温度的,秩序没有。

    “你以为是秩序连接生命,其实恰恰相反,是生命衍生了秩序。”叶抚说,“你的所作所为看似是维护和保护,实际上不过是对生命的剥削与压榨。”

    承命司虚目看着叶抚,他无法从叶抚的话里找到不恰,反而越说,他越觉得就是说的那样。这无疑是对他原则与价值观的讨伐与搏杀。他和清楚,从一开始,在各自道理的博弈上,自己就落了下风。

    但是,道理的博弈,有什么用呢?一张嘴讲出来的话,有什么用呢?

    道理从来都是对弱者才管用的东西。

    他只是在等待,等待帮手到来。

    “生命也好,秩序也罢。不论以怎样的方式,只要一切稳定即可。”承命司说。

    “当你们没有站在天下的大体上时,说这句话没什么错,但是,你们以天下为立场,却没有搞明白一件事:规则和秩序是不一样的,规则是天下的规则,秩序只是人的秩序。”叶抚说,“你们用天下的规则,去维护人的秩序,本来就已经是错误的事了,现在又试图以人的秩序,去改变天下的规则,则是大错特错。”

    承命司皱起眉。叶抚这番话,他感觉自己似乎在哪儿听过。将话语在脑海中回味一番后,猛地响起,似乎,那位特立独行地平鼎司曾经也这样说过。

    不过,他依旧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认问心无愧。

    他没有回话。

    两人之间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承命司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不由得压力轻了几分,看向叶抚说,“我在等人,你在等什么?”

    “我在等你们一起啊。”叶抚笑道。“天底下二十多位大圣人,相互制衡,一直清闲着,没有正儿八经地好好考虑考虑自己在做些什么,都观望着。你们需要有个彻底打破平衡的人,好让你们发现,原来天下真的变了。”

    叶抚呼出口气,“这次,我不当旁观者,也不当对弈人了,索性,一巴掌把棋局拍烂吧。”

    承命司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惊恐。明明什么都没发生,那个人什么也没做,就只是说了几句话,没有骇人的气势,没有恐怖的神通,也没有强大的法宝……为什么忽然这么让人感到不安,这种不安,就像植入灵魂深处的一样,像蚂蚁仰望人……不,像人仰望天!

    “你……你要干什么!”承命司有些失态,或者说,有些惊惧。

    正当此时,判命司的身影降临于此。他像是一团黑云,落下,落在承命司身边,然后立马感受到承命司似乎在惊惧……他下意识看向叶抚。

    叶抚声音淡漠起来,

    “请二位为天下太平赴死。”

第四百零七章 天下太平(一万四千字)

    赴死?

    承命司和判命司听到这个词,都是愣住了,但两人怀以不同的心思。

    承命司很清楚叶抚会争夺《南柯一梦》,定然会跟自己有一番大都,但是……死?他到底出于什么才能轻而易举地说出一个“死”字,他知道让一个大圣人“死去”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吗?自圣人纪以来,几万年过去了,天底下一共诞生过二十八位大圣人,而今,依旧尚存二十七位,除了大武神兰亦秋以外,没有一人死去,即便曾死去过,也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复生了。

    兰亦秋死也是死于自断退路,并没有人能够杀死她。

    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成为了大圣人,但是毫无疑问的,都紧紧地与这座天下绑在了一起。像是观堂圣李命,以修正文字、礼乐,开辟文修方式而成为大圣人,那么,天底下的所有文字、礼乐以及文修都跟他深深联系着,要让他彻底死去,除非湮灭天下新文字、礼乐以及文修方式。同样的道理,三祖陈放,其道承传遍天下,为万般道修明确了修行方向,要想杀死他,也需要斩断其留在天下的所有传承。大圣人能轻而易举地在任何其存在过的时间、地点重生。

    大圣人,几乎是无法死去的,除非自己求死,或者被大道杀死。

    所以,承命司很难理解为何叶抚会说一句“请二位为天下太平赴死”。什么意思?让我们自杀吗?

    他牢牢地看着叶抚的双眼,希望能从其眼中看到一点说出这般话的目的痕迹。但,叶抚的眼睛就跟没有一颗星辰的夜空一样,一点也不深邃,但却让人无法看到、看明白分毫。

    那么,他到底是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是故意扰乱自己心绪,还是不懂什么叫大圣人,亦或者真的有办法?第三种可能是承命司想都不敢想的,他无法去理解杀死一个大圣人的方式是怎样的,他觉得最有合理的是第一种可能,扰乱自己的心绪,这样无论如何也想的通了。

    而刚来到这里的判命司则是有些懵,以及震惊。自己刚来这里,然后就听到有人要让自己死?这无法不让人震惊。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除了一身黑袍,皆为虚影的判命司衣袍鼓动,其神念泛动,只是一瞬间,就从承命司那里了解到了前因后果。然后,他陷入了跟承命司一样的疑惑中——让大圣人赴死?这,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承命司和判命司站在一起,悬立于空,遥遥看着叶抚。

    叶抚神情没有什么变化,淡漠地看着两人。

    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会儿。

    承命司皱起眉,发问,“让我们赴死?为了天下太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即便你能做到,但是两件事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当然,他不认为叶抚能让他们去死。他很清楚,大圣人几乎无法被杀死,这也就是为什么越来越难以成为大圣人的原因,便是因为天下只能承载那么多大圣人,前面的不死,后面的很难再成就。

    “你们不是想要天下太平吗?”叶抚说,“天下需要变局,变局之后,便能太平。”

    “但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判命司声音幽幽。

    “为天下太平,你们牺牲一下自己,做不到吗?”叶抚笑了起来。他看向承命司,“承命司大人,你也说过,为天下牺牲,是荣誉,是大义。那么,为什么不为天下牺牲一下呢?”

    承命司皱起眉,知道叶抚这明显是拿自己的话来嘲讽自己。他自然不会因此而被激怒什么,相较之,更关心叶抚所说的“天下需要变局”。“所以,为什么我们赴死,就能带来太平?”

    叶抚微微望向远处,“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大圣人死不了。”

    “难道不是吗?”承命司反问。

    叶抚没有回答他,“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死不了,所以越来越安然,就只缩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了。历代以来,圣人都是为灾难、改变以及造福而存在的。而今的圣人,已经不是称呼,而是一个境界。承命司大人,判命司大人,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什么呢?”

    原因……

    承命司和判命司都是从圣人纪走到现在的人,很清楚,最开始的确如叶抚虽说,圣人是在天下遇到灾难、急需改变、为万物造福时做出巨大贡献所降下的福泽。但是现在,圣人、大圣人的的确确只是境界了。这一点,在后起的圣人和大圣人身上,体现得十分明显,似乎只要是悟道够了,气运足了,机会到了就能成为圣人以及大圣人。

    要知道,在圣人纪及其之前,要成为圣人,无一不是做出了巨大贡献的。像道家三祖、儒家三圣、白公子、洛圣等等,无一不是。但是现在,为什么只是境界了呢?

    为什么呢?许多人将这个原因归结为寻仙纪的那次大势。

    “天下需要改变。如果说圣人和大圣人是为天下做出巨大贡献才能有的,那么显然,这狭隘地将为天下做贡献归结到了顶端人士身上,但是,要知道,维持着天下稳定的,最关键是中下层。”承命司理性地说,“所以,必须要去除圣人和大圣人的神格化、信仰化的情况。天下的稳定不能只依靠他们,中下层作为核心层,必须发声!所以,需要把圣人和大圣人境界化,让上中下层的修士们明白,圣人并非无迹可寻。”

    叶抚赞扬地点头,“你说得很对!”

    反倒是承命司有些疑惑,怎么他不反驳自己?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是谁在把圣人和大圣人境界化呢?”叶抚又问。“是作为圣人和大圣人的你们本身吗?”

    承命司和判命司同时愣住。他们作为玄网的领导者,对天下的变化了如指掌,知道圣人和大圣人境界化是必然趋势,但是,是谁,或者说是什么驱使了境界化?他们真的没有去想过,毕竟,他们就是境界化的一员。

    想了想,承命司说,“大势所趋。”

    “似乎所有的不稳定之事,都能用大势所趋去解释。”叶抚笑道。

    判命司幽幽道,“寻仙纪的大势,是有目共睹的。那次大势,将圣人境界化捧开了。”

    “的确,那次大势带来了如今圣人辈出,大圣人林立的局面。但是,这次大势呢?会带来什么?”叶抚问。

    “这是我们在寻找的。”承命司说。

    叶抚摇摇头,“你们根本就没有在寻找。大圣人作为顶头存在,本应该照顾天下,但是,无法死去这个特性,让你们养就了‘维持现状’的心思。绝大数人在求道上,走到最后都会求一个‘不死不老’,现在的你们已经做到了,似乎也就没有追求了,能够安然地缩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维持现状即可。包括你们玄网,一样的,所谓的维护天下,不过是去解决错误的事和人,从来没有想过去避免错误的事出现。”

    他呼出口气,“一句话,你们活得太安逸了。那么,承命司大人,安逸久了后,会迎来什么呢?”

    承命司顿住,久安必危,这是小孩子都能理解的。

    “圣人境界化的确是大势所趋,但是并不意味着是完美的。其有着优越性,但是必然,也有着致命的缺陷。”叶抚说,“那就是,天下真正需要一个‘圣人’时,站出来的全是‘假圣人’。你们没有想过去规避这种情况的发生,而是任由之。”

    承命司微微张嘴,“但……”但是什么?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没有办法去反驳了。因为,叶抚所说的是事实,是用几万年时间印证了的事实。他向来是尊重事实的,无法为此而反驳什么。

    但判命司不一样。承命司怀着“天下稳定”的信念,而判命司怀着“玄网稳定”的信念。叶抚这番话,毫无疑问地,贬斥了玄网的存在价值,他自是要反驳,“你不能一口气咬定我们没有为此做些什么!改变每日都在发生,用一个方向的话去决定全部,似乎有失偏颇。”

    叶抚摇摇头,“所以啊,人们就是把你们这些圣人和大圣人想得太好了。似乎认为,能成为圣人和大圣人,怎么可能没有本事,怎么可能是愚昧之人呢?就像你说的那番话,说改变每日都在发生,但却不说发生了如何的改变。一万八千年前,玄网用了弃车保帅的办法,而今,又要用同样的办法,所以,改变呢?”

    “玄网行事,自有后人评判。”判命司声音幽沉。

    “这是逃避着最大的开脱。后人评判?现在能评判的事,为什么要甩给后人?”叶抚说,“想用时间去证明吗?一万八千年或许太短了是吗?”

    承命司沉默了,他至始至终都是站在天下的角度去考虑事情的。叶抚的话,让他意识到,现在的天下似乎真的需要很大的改变,在世难来临前就需要改变,不然的话,“大势所趋”会造成的结果或许很严重。

    但是,判命司至始至终站在玄网的角度考虑事情,违背了玄网的利益,在他看来,就是错误的。叶抚的话,自然是到了玄网的对立面,

    判命司衣袍鼓动愈发剧烈,“所以,你是要阻止我们取《南柯一梦》。”

    叶抚知道,当判命司从自己一大堆话中解读出这个意思后,就意味着判命司是彻底的利益维护者。他跟承命司不同,承命司虽然坚持自己的信念,但确确实实是为天下而坚持的。他则是为玄网维护。

    叶抚摇摇头,“不。你们根本就取不走《南柯一梦》,我用不着阻止。我只是想杀死你们。”

    此话一出,判命司和承命司顿时明白,之前的请赴死,绝对不是让自己二人自杀,是他要杀死自己二人啊!

    “可笑!”判命司发出阴恻恻的笑声。

    “天下需要明白,大圣人也会死。”叶抚淡然说。他的语气变得越来越冷淡,眼神始终空无一片。“需要明白,他们再不改变的话,都要泯灭在时代的碰撞当中。”

    判命司衣袍鼓动愈发剧烈,高高地耸起来,“所以,想杀我们直说,何必带上那么崇高的理由。你不觉得很可笑吗?杀人还要理由啊?不觉得是自己是在自作多情吗?玄网成立至今,三万多年,见过数不清的理想人士,受到过无数的挑战,你也只是其中一员。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

    叶抚淡淡地说,“我不是高尚,只是单纯地想杀死你们,因为你们太碍眼了。我也不会去做拯救天下的事,更加不会当什么英雄,如果这座天下需要别人来拯救,未免太可悲了。”

    “别说了!你尽管来试,我也想看看,如何杀死一个大圣人!”判命司语气不再幽幽,高昂地说。他至始至终都不觉得叶抚能杀死自己。天底下尚有二十七位大圣人,而其他二**圣人加起来都无法杀死另外一个大圣人,他凭什么做得到!

    承命司也无法相信这一点,他更愿把叶抚当作一个持不同思想的对立者。之前是对立者,现在是对敌者。他们二人漠视叶抚,为其做好了准备。

    叶抚心中暗语:所以啊,大圣人也会死,需要得到一个证明。

    题已经命好了,现在,叶抚要给这道题作答。

    叶抚抬起右脚,缓缓向前踏出一步。朴素的布鞋,落在虚空中,泛起涟漪,像是蜻蜓点水。

    涟漪散开,朝着承命司和判命司而去。

    两人见着那一道泛动空间的涟漪涌过来,只是感受一下,便觉得像是蚂蚁在仰望天空,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他们无法去理解那道涟漪到底是什么,更加无法知晓其会有多大的威势,其并无法通过大道的方式去感悟。所谓大圣人,同出一源,相互之间,能够去感受与理解,是在同一条大道上,所以谁也无法去操控谁。但是现在,他们无法在大圣人的大道上去感受那一道涟漪,自然无法知晓那道涟漪会给自己带来什么。

    躲避未知,是人的天性,大圣人也不例外。

    本能催使他们躲避。

    承命司当初立为大圣人,依靠的是解决了修士之间的矛盾对立,划分出了修仙者、武者、神修、炼器师、炼丹师等等,划分出了道郡、大郡,界定了妖族与人族的区分,统一规划了国家与国家战争、国家与单独势力的斗争、单独势力之间的斗争界限……他从万事以及生灵阶级结构的区分中,领悟了规则的演化:即,一个自然群体,往往只需要加入极少数的规则,这些规则会在群体中自发演化出其他规则。

    所以,他能很轻松地解析山海关的规则。他躲避涟漪的方式是融入周围空间的规则。只要规则尚在,他便不会死去。

    判命司立为大圣人,依靠的是对生命的理解。生命不只是一个存在概念,同时也是一种意向概念,诸如部落图腾、英雄精神、人生追求、枉死怨气等等……他扩大了生命的范畴,认为但凡能被理解的,都是生命。所以,他本人并没有具体的存在形式,可以以任何形式存在。

    他躲避涟漪的方式是融入这片海的称呼“荒芜之海”中。只要“荒芜之海”这个名字被任何一个记得,哪怕只有一个,他就不会死去。

    他们的表现形式,即身体虽然还在原地没动,但实际上,存在方式已经改变了。

    涟漪不断蔓延。

    越来越快,快到根本无法去捕捉。

    只是十个呼吸的时间,遍布天下每一处。

    不论是规则,还是所谓的“荒芜之海”这个称呼,全部都被涟漪覆盖,没有任何一丝遗漏。

    即,但凡有规则触及之地,皆有涟漪所在,但凡有“荒芜之海”记载与记得之地,皆有涟漪所在。

    不论承命司和判命司躲在那里,都被涟漪覆盖了。

    分明地感受到自己被某种难以理解的东西锁定后,他们二人知道,他们并没有躲避开。这无疑让他们明确了一点,叶抚的境界定然是大圣人起步,因为只有大圣人才能使出覆盖天下的神通。

    但他们不知道叶抚一脚踏出的涟漪,到底是什么神通。

    坐以待毙绝对是愚蠢的!

    于是,他们开始对叶抚展开攻势,各持手段,承命司去解析叶抚的存在规则,然后改变其所作所为,判命司去驳斥叶抚的存在形式,限制其变动。

    但是,随着叶抚第二脚踏出,他们的反击失败了。并没有影响到分毫。承命司不要说去解析叶抚的存在规则,什么无法知道叶抚这个人到底存不存在。判命司的感受里,叶抚就像是个毫无意义的东西,像是什么都没有的混沌一样。

    “大圣人依托与万物的联系,万物不灭,你们便不灭。”叶抚开口说。

    他又踏出一步,“那我就斩断你们跟万物的联系。”

    这一脚,又踩出一道涟漪。

    第一道涟漪已经将他们覆盖锁定,自然其无法再躲避。

    第二道涟漪侵入他们的大道,蛮横地撕开他们跟万物的联系。

    这一道涟漪以来,承命司二人彻底震惊失态了。承命司直接被周围的空间规则给挤了出来,然后整个人再也无法去感受规则、解析规则,此刻的他骇然发现,自己除了还有大圣人所有的修为以外,似乎跟大道没了任何关系,像是……被大道抛弃了一样。判命司亦是如此,刚开始,他感受不到“荒芜之海”,以为是全天下所有关于“荒芜之海”的记载与记忆全部消失了,但立马发现,并非是它们消失了,而是自己跟“生命意义”没有任何关系了,无法再去与图腾、精神、情绪等等建立任何联系。

    “你!”他们终于明白,叶抚哪里是什么大圣人。大圣人根本就跟他不是一个层次的。他能随意地介入任何大道,并且,在任何大道中做出任何影响!

    “到底是谁!”

    叶抚没有理会他们,踏出第三步。

    “大圣人能在任何时间以任何方式重生。”

    第三步落下。

    叶抚笑道,“那我就覆盖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的你们。”

    第三步,引来一道涟漪,这道涟漪没有涌向天下,也没有涌向他们二人,而是时间迷雾。

    将万物凝聚为时间长河上的任何一个点的变化。

    一道涟漪在长河中泛起,向着两边漫开……

    一边朝着过去,

    一边朝着未来,

    永无尽头,永不停歇。

    直到覆盖了承命司和判命司在时间长河中存在过的每一个位置。

    惊恐……甚至到了最后,他们已经没有惊恐,无法去惊恐了。

    在被覆盖的最后一刻,承命司再次问出那句话,“你到底是谁?”

    叶抚给他的回答是,“悼亡人。我会为你们的悼亡,所以,安息吧。”

    判命司则只是疯了一般不断呓语,

    “原来大圣人真的会死啊……还是死得那么彻底……”

    从涟漪涌进时间长河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叶抚是打算将任何时间的他们都覆盖,不留下一点重生的可能性。是覆盖……不是抹除,也就意味着,天底下关于他们的事情一件都不少,但是他们无法再通过这些事而重生了。他也明白了叶抚明明有能力抹除自己二人,却只是覆盖自己二人的存在痕迹是为什么,便如一开始所说,天下需要知道大圣人也会死。他知道了,叶抚要让每个人大圣人都知道,大圣人也是会死的。

    然而,

    “他只是走了三步而已……”

    “为什么天底下会有这般人啊……”

    这是判命司最无法接受的一件事。

    至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完成任何一次抵抗与反击。

    那种无力感……没有任何希望的无力感……

    这大概就是绝对的力量吧。

    判命司和承命司的身体如同纸被撕成碎片一般,散开了……没有鲜血淋漓,就是简简单单的消失。

    几乎是在他们消失的同一时刻……

    其他所有大圣人都知道:世间又没了两位大圣人,而且不是求死,是被杀死的。

    求死跟杀死的区别,他们很清楚。

    所有大圣人头一次明白了一件事,大圣人也会死。

    叶抚静立于空中,没有任何变化。这片空域,也没有任何变化。一切都很正常,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他知道,变化会自上而下,不断涌现……直至天下的大结构变化。

    每个人都想当对弈者,但是现在棋盘都被叶抚拍翻了,他们不得不亲身参与其中。

    ……

    陛下?什么啊?为什么叫我陛下啊!

    秦三月脑袋没转过来,看着面前这个半跪着的高大男子发懵。他一直半跪着,没有任何动弹。

    过了好一会儿,秦三月才缓过神来,扯开嘴尴尬笑道:“那个,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高大男子依旧没有动作,半跪着。他白色的长发从肩膀垂下来,一边堆在膝盖上,一边垂着,缓缓摇摆。

    秦三月不由得想,刚才那是不是只是回光返照,其实他已经死了?

    “喂!”她喊道。

    “末将在!”男子沙哑晦暗的声音响起。

    秦三月再次被吓了一跳。她咽了口口水,问:“你是谁啊?”

    “末将白起!”

    “我们……我们认识吗?干嘛叫我陛下啊?认错人了吧。”

    “陛下就是陛下。”

    “这……”

    “你能站起来吗?”秦三月想了想,问。

    男子应声起身。

    他身材很是高大,但让秦三月感觉奇怪的是,自己站在她面前不觉得有什么压迫感……反而觉得,他似乎对自己有臣服感。

    秦三月看向他的双眼,看不出任何情感来。

    “你应该认错人了。我呢,叫秦三月,不是什么陛下,我只是个十六岁的读书人而已。”秦三月冷静地解释。

    男子没有说任何话,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我说的是真的,我根本就不认识!”秦三月加大声音。

    男子依旧没有醒动。

    秦三月不由得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无法交流啊?

    她转了转眼睛,然后说:“你退后两步。”

    男子立马退后两步。

    “再前进两步。”

    男子前进两步。

    “转个身。”

    男子照做。

    “你觉得我好看吗?”秦三月转了话锋又问。

    男子这次却没有给任何回答。

    一番下来,秦三月发现,这人似乎只听指令,无法交流。像是……《外巫志》上面记录的“僵尸”一样。无法与人交流,但能听其主人的指令。

    真的是这样的吗?

    秦三月又试了几次,发现自己跟他说话时,如果不发出指令的话,他便不会动弹,而且,每次问起他的感受时,他都不会回答。他就像是一个人形工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秦三月糊涂了,大喊道,“老师你在哪儿啊,快出来给我讲讲啊,这道题我不会!”

    她的声音回荡在墓室中,很快消散。

    秦三月转身走到主墓室外,看着外面整装待发、排列整齐的七百多万兵马,转身问,“它们会听你的话吗?”

    男子说,“会。”

    “会听我的吗?”

    “会。”

    “你自称末将,那你是将军咯。”秦三月说。

    男子说,“是。”

    “我是陛下?”

    “是。”

    “但我是女的啊,难不成我某一世是什么女皇帝?”

    男子没有反应。

    秦三月叹了口气,心道,果然,问起这种问题,他就没有任何反应。

    这让她不由得嘀咕,“明明都是恶骨,怎么差别那么大……”

    她看着男子,男子看着她。

    大眼瞪小眼的。

    秦三月是真拿他没办法,想平心静气讲个道理呢,结果他根本就不醒动。刚开始的安魂人没有自我意识,但好歹还能对话,而这个人只能给他下指令,想从他这儿问出个什么来根本不可能。

    她沉眉想了想,既然他叫我陛下,是听我话的……那可不可以带我出去呢?

    想到这儿,她果断说,“让我离开这里。”她强调,“离开这幅画。”

    “遵命!”

    男子叩首,正有动作,秦三月连忙又说,“我一个人离开,你们留在这儿。”

    “末将誓死追随陛下!”男子毫无情感地说。

    “不不不,你们不能跟着我,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的。”秦三月摆手道。

    “末将誓死追随陛下!”

    秦三月顿时感觉头痛,她咳了两声,然后十分严肃地说,“这是我的命令!”

    此话一出,男子身形僵了一下。

    秦三月明显感觉到,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在抗拒什么,但也只是一瞬间。

    “末将誓死追随陛下!”

    他似乎将这一句记得很牢。

    秦三月无奈了。她感觉这个人跟之前的安魂人一般,都被封闭了自我意识,而且比安魂人封闭得更加彻底,只会遵循一些本能,或许他本能里要追随他口中的“陛下”,本能到甚至可以抗拒“遵守陛下的命令”。

    秦三月想,或许他感觉得到自己没有认可他们,想要抛弃他们。

    但……

    秦三月是真的不想莫名其妙地被别人叫陛下啊,这让不由得去想自己会不会有着自己不知道的秘密。她很不安。她怕自己变得不像是自己。

    想了一番,觉得最好还是让老师看看情况。

    于是,她说,“行吧,跟着我也行。那你先带我出去。”

    “遵命!”

    男子叩首答完,跨步来到主墓室前的大平台上,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声道:

    “吾,白起,秦国之将,大秦之魂!今将携众,追随陛下,扫清**,一统天下!”

    秦三月在后面听得着急,急得摆手说,“诶诶!别说得那么夸张啊,我不想一统天下,太夸张了,太夸张了!我只是想出去而已!”

    “吾等沉睡至今,只为奉诏!”

    “身枯而魂灵不灭!”

    “吾等心之所向,诏令天下!”

    “意志终不绝!”

    “吾等身之所往,肝脑涂地!”

    “大秦之魂永世傲立!”

    “归安!”

    男子一番完了,转身,向着秦三月,跪倒在地。

    “永远的帝王。”

    与此同时,七百多万士兵齐齐跪倒在地。

    兵戈耸动之声、膝盖撞地之声……

    此萦绕于埋骨之地,不绝于耳。

    那一刻,秦三月见七百多万人跪倒在自己面前,忽然想起自己在山海关梦境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个很高很大的人。

    他们长跪在地,似乎没有秦三月的发号施令便一直不起。

    秦三月当然希望他们快点起来,毕竟被七百多万人跪拜,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她又有些不敢对他们发号施令。她不知道对他们发号施令意味着什么,这太过骇然,后果简直无法想象。

    但是,不知为何,她心里头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感觉,那种感觉告诉她,即便是对他们发号施令也没有什么。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平身。”

    这可真像是一位帝王的发言。

    说完后,紧张与担忧的感觉才涌起来,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众多将士同时起身,便又是兵戈耸动,战甲索索。

    这声音反倒给了秦三月一丝安慰。

    看着面前的高大男子,秦三月感觉心累,无奈地说,“带我出去吧。”

    “遵命!”

    说完,他抬手,朝着上面。

    秦三月看到,他的手由惨白色变成漆黑色,然后猛地一拉。

    一声轰隆!

    整个埋骨之地……不,整个《南柯一梦》被撕开了。

    巨大的裂口周围是七彩斑斓的扭曲物。那看上去,像极了天塌了。

    “陛下,请!”

    男子半跪在秦三月面前,将自己的一边肩膀伸向她。

    意思显然,这是让她坐到他肩膀上。

    秦三月反而没那么惊讶了,神情复杂。顿了好一会儿,才坐到他一边肩膀上。

    他身材很是高大,就算是一边肩膀,坐下一个瘦瘦的秦三月还是绰绰有余。

    随后,他踏步而起,掠至半空,巨大的玄色战戟在他手中浮现。

    他单手提着战戟,对着《南柯一梦》那道裂缝一划。

    狂暴、势不可挡的洪流气息冲过去,彻底将《南柯一梦》撕开。

    底下七百多万兵马,随着战鼓隆隆,起步踏上虚空,踏向《南柯一梦》外面。

    秦三月坐在白起肩上,往后看去,气势磅礴的军队跟在后面,如同要随自己去征战天下。

    “这……实在是太梦幻了……”

    ……

    中州,有圣山。

    一座遍布了整个大山的宫殿坐落在这里,郎朗读书声从宫殿里传出来,然后顺着大山,汇成妙音传向四周。

    某一座山头。

    一间小屋子立在这里,有些像是平常人家的小木屋,跟其他山头的宫殿一比,显得格格不入。

    小木屋外面,一个**岁的小书童打着瞌睡,忽然,他被木屋里面传来的一声撞击声吵醒。然后,他惊得笔直坐起来,想起什么后,连忙起身朝木屋里面跑去,边跑边喊,“先生,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木屋最里面,是一间小书房,没有多少书在里面。

    坐着个人。李命。一个茶杯落在地上,茶水散了一地。

    他满头苍苍白发,眼角布满了皱纹,双眼也浑浊了一些。

    口中念叨着,“大圣人也会死啊……大圣人都会死,还有什么能一直活下去……”

    “先生?”小书童捡起茶杯,担忧地看向李命。

    李命勉强挤出一丝笑,“我没事。”

    “要重新泡茶吗?”

    李命摇摇头。

    “那先生好好休息。”小书童拾掇干净后,走了出去。

    李命看着自己颤抖的手,自言自语,“是谁杀死了他们……谁有那个本事呢?”

    他想到一个人。

    ……

    黑驴悠闲地吃着被撒在地上的黄豆,嘎嘣嘎嘣——

    陈放一点一点地往它面前丢黄豆。他的道袍拖在地上,沾了不少灰。

    蹲在这儿的他,看上去有些凄凉,头发也乱糟糟的,看上去像极了求道不得的落魄道士。

    某一刻,他抬起头看了看天。

    然后,身体禁不住颤抖了一下,手中的黄豆撒落一地。

    黑驴奇怪地看了一眼他,又悠闲地舔舐地上的黄豆。

    ……

    天上飘着一朵云,

    云里坐着个人,穿着素灰色衫裙,一头暗银色长发随风飘摇,面容秀丽,不看头发,颇为婉雅。她正闭着眼,其神念随着云层一起,连通整个天空,触及整片大地。

    某一刻,她忽地睁开眼,眼中猩红一闪,快速散去。

    “承命司……判命司……都死了?”

    她的神念疯狂涌动,刹那之间,传遍天下各地,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找到承命司和判命司,甚至不知道他们死在哪儿。

    但她肯定,他们是真的死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吸了口气,招手唤出一道密令,上面八个字:

    “天见之南,地寻之北”。

    然后,她手指轻触密令,密令随机消融在空中。

    她本人则是站起来,一步踏出,消失于此。

    ……

    中州某条小街集市上,穿着朴素道袍的胡至福,正在一家杂货铺子里,就一把桃木剑跟老板讨价还价。

    忽地某一刻,他拿起桃木剑就跑到外面去,直望着天,双眼中露出陡大的震惊。

    老板急忙追出来,破口大骂,

    “你这臭道士,买不起就别买啊,还想抢了就跑,丢不丢人啊!”

    胡至福皱着眉,没工夫搭理他,随手扔给他一支银叶子。

    老板见银光闪闪,好看得很,便急忙接住,一改嘴脸,抬起头正打算恭维一下,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

    天下第二楼。

    九重楼躺在某一层,嘴里吧唧吧唧地吸着叶子烟。

    忽地某一刻,他眉目颤动,身形一动,来到最高层,仰望天空。

    “死人了……”

    他发颤地一口气吸干整个烟杆,然后从最高层一跃而下。

    ……

    浮生宫位于中州的某一个狭界,大有桃花源的感觉。

    外面其貌不扬,里面别有洞天。

    浮生宫占地很大,比得上许多国家了,但绝对部分地域都被一片海占据了——浮生海。

    浮生海旁,夏雨石对海弹琴,妙音渡海,激起涟漪。

    忽地某一刻,琴弦被拨断,发出刺耳的铮然声。

    一旁钓鱼的姑娘嘶嘶地吸了口气,见着鱼都被吓跑了,转头问,“师父,怎么了?”

    夏雨石笑了笑,“没什么。”

    “真的?”

    夏雨石抱起断弦的琴,起身朝远处走去,“我又要出门一趟了,浮生海还是麻烦你照看一下。”

    “师父,我不想照看浮生海了。”

    夏雨石回头,“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去外面走走。”

    “……可以。”

    “谢谢师父!”

    “你想去哪儿?”

    “东土!我要去东土看雪!”

    “为什么不去北原呢?”

    “北原的雪太大了,我只想感受一下在雪中漫步的已经,不想挨冻。”

    “……行吧,你就好好放松一下吧。”

    “谢谢师父!”

    ……

    竹海云雾里,白衣男子轻抚着一头白色如通玉的鹿。

    鹿很漂亮,也很优雅,垂首舔舐矮竹竹叶上的露水。

    某一刻,白衣男子的手忽然顿了一下。

    敏感的白鹿停下动作,抬起头望向男子。

    男子笑道,“我们可能要出去一趟。”

    白鹿眼瞳里淌出人性化的震惊。

    “没事儿?只是出去看看,马上就回来。”白衣男子安抚道。

    ……

    北原,雪川,雪主……

    ……

    东土,陇北雪山,洛神宫,宫主……

    ……

    东土,神秀湖,莫家……

    ……

    中州,龙象门,宗主……

    ……

    深海,龙宫,龙王……

    ……

    大圣人们,都知道一件事:变天了。

    ……

    云海之上,一座庞大的宫殿悬立在此。许多巨大的空中巨兽遨游在宫殿周围的云海里,

    这是师染回归后,建成的宫殿,身为王怎么能没有自己的行宫呢?

    在行宫里的她,是满着血煞之气的红发红衣的打扮,身上自然而然地流淌着王的霸道气息。

    她坐在王位上,想着一些有的没的的事。

    王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考虑大事的,也会想一些小家子气的事。

    她这就正想着,下次碰到叶抚,该怎样对话才能不落下风。

    忽然,心中一道悸动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双眼涌出血色,血煞之气刹那之间弥漫整个云海,然后又瞬间收回。

    “死了大圣人!还是两个!”

    一番感受后,她皱起眉,“玄网的承命司和判命司?”

    她吸了口气,低声自语,“师千亦……”

    之所以会念起这个名字,倒不是她认为两个大圣人的死跟其有关,而是,念想实在很深。

    回神后,她开始思考,“两个大圣人死了?大圣人居然会死?是被人杀死的,还是其他情况呢?”

    这让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绞尽脑汁后,忽地想起一个人——叶抚。

    “承命司是在山海关,而他也在山海关……会不会……”

    她猜到这一点,立马想要得到验证,取出叶抚送她的那片叶子,毫不迟疑地传过去神念,“你在哪儿?”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片叶子,之前许多次想要借此说话,都没实行。

    “山海关啊。”从叶子里传来温吞的声音。

    这语气……

    师染顾不得想那么多了,起身一步踏出。其气息蛮横地搅开阻挡,朝着西边的荒芜之海而去。

    没过多久,她便身临。

    刚到这里,便听见叶抚笑着说,“你似乎很急,连打扮都没变。”

    师染出门一般都会换一身黑的打扮,但这次的确是有些急,忘了,还是一身噬血的红。

    她也不顾那么多了,直言,“承命司和判命司死了!”

    叶抚点头。

    “是你吗?”师染猩红色的眼眸直直地向着叶抚。

    “是我。”

    “为什么?”

    “没有原因。”

    师染皱起眉摇头,“不,你不会毫无目的地做一件事!”

    叶抚虚眼问,“你很了解我?”

    师染忽然愣住,是啊,自己认识他才多久啊,熟识都说不上,哪能说了解。

    “可是,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是他们?”师染说话语气都变得有些低沉。

    “你是在审问我吗?”叶抚笑问。

    师染摇头,“我只是很不解。”

    “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滥杀无辜之人。”

    “他们并不无辜。”师染说,“我只是不解,你与他们应该没有恩怨才是。”

    叶抚笑道,“如果我告诉你,他们死得并不后悔,你信不信?”

    “信!”

    “为什么信我?”

    师染顿住,她的确找不出来一个信任叶抚的理由。事实上,她对叶抚一无所知。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那般直接地说出“信”。

    叶抚笑道,“师染,我们还有很多相处时间。”

    这句话说得好听,但师染知道,叶抚是在说,你与我并非熟识,不要太过主观。

    师染看着叶抚,微微张嘴,但没有说话。

    “是不是觉得我很危险?威胁到了你们大圣人的生命。”

    师染摇头,“如果因为你杀了人,就觉得你危险,那我不配为王。”

    “不愧是你。”

    师染说,“现在,所有的大圣人都知道这件事了,之后……会发生很多事。”她神情变得复杂,“我的姐姐……她也是玄网之人,她或许会给你添麻烦。”

    “想让我饶她一命?”

    师染没有说话,神情复杂。

    “我不是恶徒。并不会针对大圣人,更不会针对玄网。”

    “那为什么死的两个都是玄网的!这几乎是让玄网溃散了!”

    “死的之所以是他们两个,是因为就只有他们两个在我面前。”叶抚说。

    师染顿了顿,问:“换做其他人,都一样?”

    叶抚笑道,“那倒不是,你、李命、胡至福还有一些人,我都挺欣赏的。再说了,我可不会无缘无故杀人,他们啊,都是秩序的维护者,可都希望天下太平呢。等天下真的太平了,我再把他们捞回来。”

    “什么意思?”

    “你难道以为死了他们会天下大乱吗?”

    “难道不是吗?毕竟是两个大圣人,还是玄网的。”

    “真的吗?好好想想。”

    师染沉思片刻,忽地瞪大眼,“你是想——”

    叶抚说,“在东宫的时候,你就应该明白这座天下的顽疾了。”

    “有些可悲。”

    叶抚笑而不语。

    “我感觉你不是这座天下的人。”师染看着叶抚说。

    “很危险的想法。”

    “你总该不会因此杀了我吧。”

    “那可说不好,已经杀了两个了,再多一个也没关系吧。”叶抚笑道。

    师染不寒而栗,“算了,我不说了。不过,我得提醒你,天下发生这么大的事,天上那些人或许会坐不住。”

    “正好啊,他们该来下面走一走了。”

    “……”师染无话可说。

    “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吃喝玩乐。”

    “……”

    师染神情复杂,“那你,保重。”

    “好的。”

    师染正准备离开,忽然看到底下山海关里,那一轮夕阳被撕破,斑斓的扭曲物泛动。她皱起眉,“《南柯一梦》被撕破了?”

    接着,她感受到一团磅礴的力量在缺口处炸开,然后整个夕阳炸裂成碎片,四分五散。

    整个山海关一下子就失去了光。

    而本就是濒临崩溃的山海关,这一刻,再也撑不下去了,就在叶抚和师染面前,坍塌成碎片。

    叶抚将山海关坍塌释放出的威势捏散,于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座历经了数万载岁月的“英雄”,终于安眠。

    《南柯一梦》的本体也解放了出来,并非是一副画在纸上的画,而是一副如同溪流一般的画,静静地在那里流淌。

    他们看到,从那副流淌的画里,出来一个高大的人,其肩上还坐着个人。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从里面出来。

    师染这才看清,那是一个军队。

    越来越多……密密麻麻……

    很快,一个整齐排列的军队悬立在空中,皆是身披刀戈与兵甲,四下之间,战旗习习,战鼓隆隆。像是一大片乌云,弥盖天上的太阳,弥盖了下面的海洋。

    师染从未见过这么庞大,且单兵气息这么强大的军队。气息不仅强大,还格外特殊,似乎根本就不是人。

    她几乎是本能地觉得,这一支军队能够轻易摧毁王朝之下的任何一个国家。

    而当她将目光放在为首那高大男人肩上的秦三月身上时,忽地怔住了,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秦三月跟某个人的影子重合了。

    “巨子!”

    她惊讶地喊道。

    而下一刻,她就听见秦三月撕开嗓子一般地大喊,“老师,快帮帮我!我好慌啊!”

    回过神,再看去时,秦三月还是秦三月,秦三月只是秦三月。

    叶抚笑着走了过去。

    师染看着眼前这一切,迷茫了。她才发现,原来天下还有那么多秘密。

    ……

    “老师,我还是觉得不妥。”

    大街上,叶抚和秦三月不急不缓地走着。

    “哪里不妥?”

    “就是那支军队啊,还有白起什么的。带着他们,我感觉不妥啊!”秦三月别扭道,“什么陛下啊,一听就让人安心不下来。”

    “你要习惯。把他们当作你操控的精怪即可。”

    “这不一样啊……他们明明就是人。”

    “我说过,他们不是人,是为了战争而被献祭的武器。”

    “但是,我怎么就什么陛下了啊,要不要那么吓人诶。”秦三月紧张兮兮地说,“前一刻,我还是里的好学生,下一刻就是什么陛下,太夸张了吧!”

    “哪里夸张了!”叶抚反驳道,“前一刻我还是里的好先生,但是下一刻我就破局人,我有说夸张了吗?”

    秦三月咬牙切齿,“这不一样好吗!你本事大,但我只是个小孩子啊!”

    叶抚安慰道,“他们不也是安安心心地呆在你的小天地里面的吗,不要担心啦,你实在不放心,不召唤他们就是了。”

    “既然这样,当时你为什么要让我带上他们啊!明明他们可以继续留在那埋骨之地里!”秦三月不满地说。

    “你这姑娘!”叶抚说,“别人碰到这大机缘,开心都来不及,倒是你,还一个劲儿嫌弃。”

    “不一样,不一样,说了不一样啊!”秦三月急得只差跺脚了。“我根本不想当什么陛下嘛,又不是一国君王,也不打仗,干嘛啊这是。你都不知道当时他们在墓穴里苏醒,我有多怕!”

    “他们为你献上衷心,为什么怕呢?”

    “如果我真是什么君王,倒无所谓,但是我根本就不是啊!”

    叶抚看着她,笑问,“你怎么知道不是?”

    秦三月愣住,颤抖地说,“不……不……不会吧,我真真真真是?”

    叶抚拍拍她肩膀,笑道,“小姑娘,他们都为你献上衷心了,不要辜负他们。”

    说完,大步向前。

    秦三月追着喊,“别啊,我才十六啊!这不是我这个年龄能承受的!”

    “算上山海关梦境的二十年,你得三十六了。”

    “那不算啊,你也说过,不算的啊!还有,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听着这明显是慌了神才会说出的话,叶抚无奈地笑了起来。

    他回头道,“好啦,找个时间,我会好好跟你讲一讲他们的事,现在嘛,交给你一个新功课。”

    “什么?”

    叶抚挥手,将流水一般的《南柯一梦》扔给她,“把山海关梦境里的十多万神魂接引出来,让他们转世。”

    听到这个功课,秦三月整个人一下子变了,变得很认真。她问,“我能做到吗?”

    “你能,没有人比你更能。你可是主持过神秀湖告灵仪式的玄命司。”叶抚笑道。

    秦三月看着手中流水一般的画,目光愈发坚定。

    对于她而言,接引他们的神魂,并非是一门功课,而是自己想要去做的事。

    “老师,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回去看看吧。”

    “东土吗?”

    “是的。想李老板的火锅了。”

    “我也是。”

    “还有白绒绒的又娘。”

    “我也一样。”

    “还有……”

    (本卷完)

第四百零九章 孤独的灵魂(一)

    夕阳的赤橙之光将天边的云层染红一片,随着云层形状的变化,呈现出不同的样子来,或巨兽横立、或大佛当空、或流火照天……生动且有趣,是值得被诗歌、书画所记载的。

    这样生动有趣的景象并非随处可见,要在几千里的高空才能看到,这意味着,需要乘坐大型飞艇或者云舟才能看到。

    八月中旬,是看这样景色的好时间。秦三月正好赶上了。

    云舟的观景台上,秦三月微微弯着腰,手肘抵在边栏上,手掌撑着下巴,眯起眼睛,安静地看着远空的夕阳之景。不同于基本全封闭的飞艇,云舟像是一艘会飞的船,整个裸露在空中,可以自由地看到天上天下的风景。独特的倒凹构造,搭配些许阵法便可避免高速飞行时的飓风,只余下一点吹在人身上,会感到惬意的和风。

    和风吹拂秦三月的头发和衣裙。

    看着远空的夕阳之景,她回想着在中州几个月的事。神情有些恍惚,倒不是恍然时间过得这么快,而是这么短的时间里居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洹鲸之船清闲的几个月、在中州一些国家和道郡妖灵之地的游历、州马城的几天失明失聪、渡劫山上的登山之旅、山海关破败战场的记录、《南柯一梦》梦境二十年、安魂人、兵马佣群……

    回想起来,倒也真像是发生在昨天一般。许多事都还是历历在目,一个转身、一个眨眼,又一个回眸,便来见着、想起,然后使其在心里头酝酿。

    “这就是感悟吗……”她轻启嘴唇,细语呢喃。

    “感悟不是什么确切的东西,是发自内心的任何一次决定。”

    清冷得近乎凄凉的声音在秦三月耳边响起。

    秦三月惊觉,心跳不由得加快,感受到一丝压迫,本能地绷紧身体。

    “不用紧张。”声音又响起。

    秦三月朝旁边看去,看见师染的侧脸,依旧美得让人心动。这是秦三月离师染最近的一次,就站在身边,伸手就能碰到。这么近了,秦三月才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抛却一切身份和本事,师染其实更像是深闺之中的大小姐。

    当然,秦三月不会去这么想。

    “啊,女王大人。”秦三月开口喊道。

    师染也像秦三月一样,微微眯着眼,看着远空的夕阳之色。“吓到你了吗?”

    秦三月是个好孩子,实话实说,“有点。”

    “那下次,我离你远点。”

    “我没有那个意思。”秦三月想解释一下。

    师染摇了摇头,没让她说什么,“我清楚我是怎样的人,不必说些亲近的话。”

    秦三月尴尬地笑了笑。

    师染即便是收了自己所有的血煞之气,但历久来坐在王位上,让她自然而然地带着一些不近人情的气质。她本不是什么亲民的王,做不到、也不会像个普通人一样跟别人相处。若是再有一副凶戾霸气的面容,自是更加让人难以接近。柔弱病气的模样将她的气质掩抑了几分。

    稍稍的尴尬过后,秦三月问,“女王大人是来找老师的吗?”

    师染摇摇头,“这并非目的。”

    “那……”

    “本来就没有抱什么目的过来。”师染披散的长发被风吹起,打在秦三月的脸上,“刚好经过这片天空,看到了你,就来这儿待一待。”

    师染是天空之主,她理所应当地想去哪片天就去哪片天。

    秦三月鬼使神差地卷起落在自己脸上的头发。

    师染偏头看了她一眼。

    秦三月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手,红着脸说,“对不起,我有点出神。”

    师染摇摇头,将头发挽到一边。

    秦三月吸了口气,连忙开口说话,转移注意力,“啊,那女王大人要跟我聊聊吗?”

    “聊什么?”

    秦三月憋了憋,这才发现,自己跟师染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她眨眨眼,“感悟,就说感悟吧……刚才女王大人不是说了感悟吗。”

    “能随随便便就说出来的,能叫感悟吗?”师染一句话让秦三月不知道如何去接了。

    秦三月发现自己似乎什么也说不了,就别过头去。面对别人,她还有游刃有余地应付,但是面对师染是真的不行。

    师染是不擅长聊天的那种,跟别人扯什么恩怨啊、天下之类的,她身为大圣人,能说得很多,但是跟秦三月这种小女生聊天嘛,就真的不知道聊什么了。她虽然也曾是小女生,但还是不太懂现在的小女生喜欢说、听什么。想了一番,觉得找找共同爱好说不定可以。

    “我喜欢一个人,你呢?”师染说。

    “我也喜欢一个人。”秦三月回答。

    两人之间安静了几个呼吸,秦三月愣了愣,连忙问,“欸,女王大人,你是喜欢‘一个人’,还是‘喜欢’一个人啊?”

    “有区别吗?”师染皱眉问。

    秦三月急忙说,“当然有啦!喜欢‘一个人’是指,”她将“一个人”加重说,“喜欢做的事。而‘喜欢’一个人是指,”她将“喜欢”加重说,“我喜欢你那种喜欢!”

    “我喜欢你……”师染念叨一下,又想了想,然后说,“那我大概是前一种意思吧。”

    秦三月点点头,笑道,“我是后——”她说着连忙打住,“也是前一种。”

    师染看了看她,“你是后一种。”

    秦三月妄图狡辩,但看着师染通透深幽的双眼,顿时就没了心气,无奈说,“是的。”

    她在心中抱怨,都怪女王大人你说话不说清楚,害得我误会了。

    “喜欢谁?”师染问。

    秦三月本来以为依照师染这个身份地位,应该不会关心这种事,没想到她问了。这让秦三月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干笑着问,“这也要问吗?”

    “是秘密?”

    “……”秦三月想了想,自己喜欢谁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那应该算是秘密,“是的。”

    “什么是喜欢?”师染认真地看着秦三月问。

    秦三月愣了愣。那种眼神……奇怪,那种眼神怎么会是一位天空之主眼中会有的呢?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感觉上,似乎,这位天空之主在请教自己情感问题。

    是错觉吗?应该不是吧,她可能只是想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待喜欢的,秦三月这样想。

    “感觉嘛……就是一种感觉,看到某事某物某人,就觉得高兴。”秦三月说。

    师染又问,“觉得高兴就是喜欢吗?”

    秦三月想了想点头。

    “如果伤心呢?生气呢?无奈呢?”师染问,“这是不是就不是喜欢?”

    秦三月顿住。这个问题,似乎没法去肯定。因为,她感觉,因一个人、一件事而伤心、生气和无奈,并不能说不喜欢,甚至可能是喜欢得深沉了。

    “似乎不能说不喜欢。”她不太自信地回答。

    师染又问,“为什么?”

    秦三月望着师染,心里莫名其妙。为什么这位王要问自己这些问题啊!她觉得我很懂吗?我也不懂啊,我要是懂了至于这么纠结吗?

    “总感觉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呢。”秦三月干笑道。

    “你也不明白吗?”

    秦三月没有信心说明白,只能点头。

    “既然你不明白,你又为何确定你刚才说的‘我也喜欢一个人’,是真正的‘喜欢’?”师染问。

    这个人让秦三月懵了。她呆呆地看着师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么意思?女王大人到底是在请教我,还是在点拨我啊?我不明白了,感觉好难……但,我的确不太明白什么是喜欢……这是不是意味着,我的喜欢其实有可能并不是我想的那种喜欢?

    所以,我到底是不是喜欢老师的呢?或者说,对老师,到底是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呢?

    秦三月恍惚过后,陷入了对“喜欢”的怀疑。

    师染瞧着秦三月神情恍然,有些疑惑。“你怎么了?”

    秦三月顿了顿,然后勉强一笑,“没怎么,没怎么。抱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女王大人你。”

    师染摇摇头,“没关系。我也只是随口一问。”

    随口一问……这四个字听的秦三月脑袋发懵。随口一问就能让自己陷入这么大的怀疑中,果然这位女王是对男女情感看的透彻,才能做到这般!

    秦三月不由得投去敬佩的目光。

    这让师染觉得莫名其妙,怎么这小姑娘情绪变得这么快,一会儿笑的一会儿伤,一会儿恍然一会激昂?她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由得暗自摇头,在心里头感叹,果然小女生还是太难懂了。

    “真厉害啊……”秦三月喃喃。

    远空的夕阳渐渐沉降,钻进夜幕之中。

    “女王大人,我能问个问题吗?”秦三月问。

    “问吧。”

    “太阳下山后,落到哪儿去了?民间传说里,那是金乌大神,昼出夜伏。”秦三月看着所剩无几的一点霞光。

    “哪儿也没去。一直都在那里。”

    “什么意思?”

    师染看着秦三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听过月神这个人吗?”

    “月神?跟金乌大神一样也是传说吗?”

    师染摇头,“那不是传说。以前一些天文学者认为太阳和月亮是星空中的星体,也认为我们生活的这片天下也是某个星体,但是一代代人过去了,向着星空的探索愈发深远,才慢慢发现,这座天下并非星体,其构筑的规则和遵循的自然法则都是独一无二的。太阳和月亮也是如此。它们不是星空中依照某几条规则自发演化的,而是人为创造的。”

    “人为创造!”秦三月很是震惊,“但我看了很多书,都说是自发演化的,还有什么我们生活的天下是个球体,绕着太阳转,月亮绕着天下转之类的。”

    师染笑道,“星空很大,我也不止一次去游历过,你说的那种的确存在,但绝对不是这座天下。”

    “游历星空……”秦三月听着,满心向往,“星空里,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一片死寂。”师染说。

    秦三月恍然地问,“什么都没有?”

    感受着秦三月那对星空向往的迫切,师染改口说,“或许是我修为不够。”

    “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命星这种说法因何而起?”秦三月低头问。

    师染声音幽幽,“我也想知道。”

    秦三月感觉到师染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不是那种聊天的自然,而像是在发掘什么秘密。

    “女王大人都不知道……大概的确是很隐晦的事吧。”秦三月勉强笑道。

    师染说,“你可以问你的老师。你只要问,他就会告诉你。”

    “女王大人你问过吗?”

    “没有。我不想一下子就知道了全部。”

    “想自己探索?”

    师染摇头,“并不是。我只是害怕一下子知道得太多,接受不能变心了。我不想自己被突然改变。”

    秦三月笑道,“这一点,我跟女王大人很像。”

    师染微微弯下腰,轻抚秦三月脑袋,“不,你比我优秀多了。”

    “没有没有,我哪能比得上女王大人。”秦三月受宠若惊,连忙说。

    师染从不会跟人客气什么,更不会去学习人族那一套人情世故。她看着另一片远空升起的圆月,说,“你要是想的话,过段时间,我带你到月亮上去看看。”

    秦三月瞪大眼,“可以吗?”

    “当然,只要你想。”

    “可老师那边。”

    “你了解他,他不会左右你的意愿。”

    秦三月笑道,“女王大人很了解老师嘛。”

    师染禁不住咬紧了牙,两边的腮帮微微鼓起。

    秦三月莫名地觉得女王大人有点可爱。

    “我回到东土后要闭关一段时间,等闭关结束后,我可以找你吗?”秦三月问。

    师染问,“要闭关多久?”

    “可能要几年吧。”

    “有点短。”

    秦三月尴尬一笑。跟一些人动辄闭关几百上千年比起来,几年的确很短。

    “这给给你,要找我就吹响它。”师染取出一支透白色的小笛子,大概食指大小。

    秦三月接过来。手感很好,冰冰凉凉的。“这是什么?”

    “我的骨头做的。只有我能听见它的声音。”师染说。

    “啊!”秦三月惊得差点拿不住。“为什么要用骨头做啊!”

    “防止别人听见。”

    “没什么影响吗?骨头的话,要拆骨头的。”

    师染看着秦三月,“看着现在的我,你大概忘了,我是云兽。云兽体内可是有上亿根骨头。”

    师染不说,秦三月还真快忽视了她其实是云兽,毕竟一直都以人形出现。不过,即便是知道了,秦三月还是难以把云兽和面前的师染联系到一起来,毕竟差别太大了。饶是知道妖、灵、兽以及一些精怪可以化人形,但秦三月是能轻而易举地感受到那些化作人形的其他种族的气息,师染嘛,秦三月感受不到她云兽的气息。

    “这应该很重要吧。”秦三月看着手中的笛子说。

    “我只送过两个人。”

    “我和谁?”

    “你问太多了。”

    “对不起。”

    师染摇摇头。

    她们在这观景台又站了会儿,吹了会儿夜风。

    “女王大人,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秦三月有些纠结地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感觉师染对待她态度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化,而且更对待其他人都不一样。没有以王的姿态,也没有像个大前辈一样,就是平常人一般聊着天。

    师染看着月亮,清光扑在她脸上,呈现出一种虚弱的病态。

    “你很好,所以我才对你好。”

    “这个理由……”秦三月还是觉得莫名其妙,但是想了想,或许这位女王大人也有着属于她的秘密,过分追问总归不是礼貌的行为。至于跟她相处有没有危险,秦三月觉得自己看不出什么,要问一问老师才是。

    一番想下来,秦三月心里还是突突的。她没想过自己居然能跟这位女王靠得这么近聊天那么久。

    “我走了。”

    师染说完,一步跨出消失于此。

    来得忽然,走得也忽然,雷厉风行。

    秦三月望着夜空,不由得想,月亮上面到底有什么呢?

    又看了一会儿,她转身,朝着云舟居住处走去。

    “该去引导梦境里的迷途者了。”

    回到居处后,她先来到叶抚的房间。

    这艘云舟是特为权贵大能服务的,即便是没有之前的飞艇和洹鲸之船大,但每个人的居住地都是相当独立且清净的。这自然是很迎合叶抚和秦三月的需要。叶抚呢,本来就喜欢清净,总是喜欢自己寻得舒适的地方,做自己的事。秦三月则是有了个引导梦境神魂的功课,以及自己要整理中州一行所见所闻的事,需要安静的环境,她是打算在回到东土前,就完成这两项事。

    进到叶抚房间后,秦三月见到他跟之前一样,在做一些手工雕刻的事。她想,莫非老师对手工雕刻很感兴趣吗?

    “老师,我想和你聊聊。”

    叶抚放下手中的活计,离开书案,走到旁边的茶屋,“进来吧。”

    进了茶屋,两人相对而坐。

    “聊什么?”叶抚一边倒茶一边问。

    “女王……哦不,云兽之王刚才在云舟上,我跟她聊了许多。”

    “想问一问我对她的看法吗?”

    “嗯。”

    叶抚将一杯茶递给秦三月,然后说起了他的看法。

    夜已深,杯茶点烛光,言语之间是说不完的三两事。

    ……

    “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灵魂,孤独地在夜空中发着光。”

第四百零九章 孤独的灵魂(二)

    繁星之夜。里吾凭窗。

    秦三月偏头看了一眼外面夜空中的星河,再见面前茶杯中茶水已尽,少许甚至几乎难以察觉的茶叶碎残留在杯底。她略微泛起眉头,想着,老师泡茶从不曾会留下茶叶碎,这次为何……

    她又抬头看向叶抚,想要问一问,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这种细枝末节的事还专门去问,未免太过嘴杂了。

    “这是我所认识的师染。”叶抚说。

    他将他认识的师染告诉了秦三月,也只是告诉了她他所认识的师染,别无其他。

    叶抚站了起来,意欲明显,是在用行动说:“太晚了,该休息了。”他到了门口,停了停,觉得有必要提一嘴,“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欢这样。告诉了你我对师染的认识后,或多或少会影响你对她的认识。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被我影响太多,那对你不公平,对师染也不公平。”

    “为何?”秦三月问。

    “这件事不应该有问题。”

    秦三月想了想,点头道,“我懂了。”她跟着站了起来,走到叶抚面前,仰着头认真说,“还有一件事,我想要知道。”

    “你说。”

    “如果我成功地把符将军的神魂从山海关梦境中接引出来,那么师姐就会拥有她的命星吗?”秦三月问。

    叶抚点头,“是的。符檀的神魂出来后,会将红绡的生命线补充完整。”

    “那样会让胡兰更容易找到师姐吗?”

    叶抚背过身,“红绡的生命线不完整,没有命星的照耀,本就是存在于黑夜之中的。很难以探寻她的命运,也很难去找到她。若有命星照耀,依照胡兰的悟性,在那盏‘煌’的帮助,的确会更加容易找到黑夜中的她。”

    “这样啊!”秦三月显得很欣喜。

    叶抚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但是我需要告诉你一件事。符檀跟红绡是同一生命线上的存在,她们作为生命,地位是平等的。在符檀的神魂进入山海关梦境后,脱离了生命线,她便是绝对独立的存在,跟红绡没有任何关系。她的神魂若是回到了这座天下,那么她将不再是她,而是这一世的红绡。”

    秦三月愣愣地听着叶抚的话。她想起符檀之前同她说的一句话,“在我面前,你应当把那人说成是我未来的某一世,而不是说我是她过去的某一世。”没有谁想成为别人的一部分。

    她有些纠结地问,“为什么会变成从属关系呢?她们不应该是同一个人吗?”

    叶抚摇头,“她们并不是同一个人。至于从属关系……”他眼睛发幽,“看你怎么决定。”

    “什么意思?”

    “你可以让符檀成为红绡的一部分,以符檀的神魂补满红绡的生命线,也可以让红绡成为符檀的一部分,让符檀成为独立的生命。”

    秦三月微微张着嘴。她感觉自己似乎要面对一个很难的抉择问题,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艰难地问,“没有折中的办法?”

    “三月,这世上本就没有中间派。”叶抚说。

    “啊?”

    “一切随你意愿。”

    秦三月神情为难,“为什么把这么难的事交给我?我不想做选择。”

    “但你总要做选择。你若喜欢红绡,便成就她,你若喜欢符檀,便保全她。”

    “但是她们我都喜欢呢?”

    叶抚笑道,“你太贪心了。”

    秦三月咬着牙说,“老师你为什么要笑!莫非老师你觉得很好笑吗?”她眼睛里堆满了怨气。

    叶抚理解她的怨气,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世间最难得的,便是双全法了。”

    “可我就是不想做选择啊!”秦三月声音加大。

    “你也可以不选择。”叶抚说,“不去管她们了。毕竟,你没有必须去选择的义务。”

    “可是……”秦三月不知道说些什么了。不去选择,那意味着逃避,逃避虽然可耻,但有时候的确很有用。但秦三月会逃避吗?不会的。

    “老师你希望我选谁?”她将“选择”丢给叶抚。

    “是你在选,不是我。不要试图在我这里寻得一些选择的慰藉。三月,你知道的,我教你那么久,没有教你这些小心思。”叶抚缓缓说。

    秦三月咬咬牙,“可是你若不把南柯一梦丢给我去处理,那就是你在做选择啊!”她反驳。

    “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做?”叶抚问秦三月。

    秦三月想了想,得出一个惨淡的答案,“你会一视同仁,招手间把所有人的神魂都接引出来。”

    叶抚笑问,“那么你希望我那么做吗?”

    秦三月蹙着眉没有回答。

    “你不说我就当你默认咯。把南柯一梦交给我吧,我来处理。”说着,叶抚伸出手。

    秦三月连退几步,“不要,还,还,还是我自己来吧。”她很清楚,如果是叶抚来解决,符将军将成为其最讨厌的存在——“别人的一部分”。

    “那,请加油。”叶抚笑了笑,做出“请回”的手势。

    秦三月咬着牙,一脸幽怨地看了看叶抚,大步离去了。她走后,叶抚重新投入到他的活计当中,迎着一片月色,满屋子都压着清光。

    ……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秦三月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窗前发呆。

    过了许久,她才将《南柯一梦》取出来。

    靠窗的书案上,一边摆着孤独盛开的雪见兰,它似乎没有花期,或者有着永恒的花期,开放过后,便没有凋谢过。在书案的角落里,在清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凄清,透着些许孤独的意味。

    秦三月的面前,《南柯一梦》如同一条缩小版的溪涧,有溪水潺潺的流动感,也有波光粼粼的闪耀感。然而,这是一幅画,是一幅从外面看来,什么都感觉不到的画。她知道,“别有洞天”藏在里面。那里面原本有着数不清的梦境,但是大多数都被安魂人摧毁了,只余下一些格外坚固的,山海关梦境便是其中之一。

    看着面前这流水般的画,她呼出口气。不论怎样,总还是要把其他神魂接引出来的,她想。

    晃了晃脑袋,她闭上眼,御灵之力从她指尖、发丝、穴窍,甚至是每一寸肌肤流淌出来,与《南柯一梦》融汇一体。然后,她开始寻找,在残余的某种当中找到山海关梦境。

    在接引神魂时,她的视角是十分奇特的。作为接引人,她能观察到山海关梦境中的每一个神魂个体,他们像是繁星点空一般,点缀在山海关梦境这张巨大的幕布上面,彼此之间闪耀着的光连接着彼此,共同编织出了这样一个美梦。在御灵之力的帮助下,秦三月的形象被具象化在梦境当中。

    似乎是特别喜爱当初在神秀湖穿着的那一身祭祀服,现实中的她即便身着便装,梦境中显出的形象也还是穿着那一身似云似于如风如雾的祭祀服。

    许多的神魂光点已经变得黯淡了,那些便是已经被接引出去的,之所以只是变得黯淡,还未完全消失,也是因为山海关梦境是他们共同的梦境,只要还有一个人的神魂存在这里,他们之间的联系便不会断掉。所以,即便已经有不少神魂被接引出去了,梦境依旧没有任何变化,没有少任何一个人。

    只有当最后一个人的神魂出去后,梦境才会彻底消失。

    梦境里,具象化的秦三月将御灵之力延展出去,洒落在一些神魂星点上,然后闭眼,开始接引。

    首先,她要切开神魂与梦境的规则,然后以御灵之力包裹神魂,送出《南柯一梦》。这在平常,对她而言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然而今天,她怎么也做不到切来神魂与梦境之间的规则。

    几番下来,她都失败了。

    原因无他,便是静不下心,无法集中注意力。她自己都能察觉到自己情绪的异常,一闭上眼去感受神魂,就不由得地想起符檀。

    在登上返回东土的云舟时,秦三月便开始了接引神魂,到现在过去了半个多月,已经接引了将近一万了,熟练是越来越熟练了,本来按照她的预计,大概在回到东土之前,就能完成所有接引。但是现在,从叶抚那里得知了关于符檀的神魂去向一事后,她忽然就不自信了,没有信心去完成,甚至说,没有了动力去完成。

    她不知道如何去处置符檀的神魂。

    在山海关梦境里,她跟符檀相处了将近二十年,虽说对方最大限度只认识她两个月。但从她个人的角度,是的的确确认识符檀有二十年的。所以,她无法在符檀和曲红绡之间做出取舍。

    这让她感到心烦。心乱了,这种简单的事于她而言难如登天。她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得天独厚,最容易做到静心,但心乱了后,也最不容易做到静心。

    又是几番尝试,实在无果,她从山海关梦境之中退了出来。

    蹙着眉,盯着外面的月亮半天,又俯着身子,倾躺在书案上,百无聊赖地拨弄起了头发。手指卷着头发,一圈又一圈,偶尔将注意力放在雪见兰上面,时不时伸出一根小拇指去轻轻触碰,一双脚也无处安放地抖动着。拿出几本书,随意翻看翻看,难以下咽,又取来笔墨,记一记之前在山海关梦境里的所见所闻,却几个字下去,笔画缭乱得不成样子,更是烦闷,研墨却将墨水洒弄得一身,将干净的衣裳染黑一片。

    过了一会儿,头发都被抓弄得乱糟糟的。在房间里,横竖睡不着,明明有着取凉的物件儿,都觉着热得坐立不安,衣裳脱了又穿上,穿上又脱了。燥热吧,便去泡个澡,但明明是温热的水,却像是开水一般,一种杀猪的恶意油然而生,让她胆寒。索性,澡也不泡了,一脑袋埋进冷水当中,憋足了气才探出来。

    最后,躺尸一般一头栽到在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直愣愣地看着房间里的横梁。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躺着,躺到死算了。

    一闭上眼,看到的便是符将军,就好似双手还握着那长剑与短剑,这实在是让她心难安。

    道理她都懂,不论如何都还是要去接引神魂的,但心情上就是不由自主地去抗拒,似乎都在意志中形成了对“接引神魂”的抗拒。

    这样一直在床上辗转反侧到深夜许久,她才猛地坐起来,拢一袭纱衣,披散着长发,光着脚,打开窗户,坐在窗台上,双腿悬在外面。从外面吹进来的减弱了的自然风将她头发撩动得纷纷乱乱。想要冲着外面的夜空大喊一句“我到底该怎么做”,话到嘴边,又有些羞涩,觉得那未免太过尴尬,便打住了。

    她四下望了望,偷偷地从小天地里取出来一小壶酒,这是之前在过年关时,叶抚和白薇没有喝完的,被她给装起来了,一直以来没有找到一个喝酒的好时机。现在嘛,说不定就是。她又做贼心虚似的,偷偷地喝了一口,花酿的清酒冲进嘴里,拍打每一寸软肉,刺激感呛住了她的鼻子,忍不住咳嗽了一下,然后酒便堆积在喉咙附近,随着咳嗽,呛进气管中。然后,她拼命地咳嗽起来,三两下,整个人便涨红了脸。

    她碎了一口。

    “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然后,盖上盖子,随意地扔到房间里去了。

    整个房间一下子又安静下来,她侧坐着,仰躺在窗壁上,眯起略微迷醉的眼睛,看着那没点儿人情味儿的月亮。

    “月亮上,到底有什么呢……”

    她想着想着,闭上了眼睛,就躺在窗台上,睡着了。

    外面吹着风,呼呼从她脸庞吹过。

    或许是有意识,也或许是无意识,一道御灵之力从她指尖流淌出来,缓缓淌进《南柯一梦》之中。

    ……

    不大的一间院子里。

    一片枯黄的树叶从一棵老树枝头松动,然后落下,缓缓摇曳着。一只缠着白纱布的手伸出,将树叶接住。

    手的主人看着这片树叶许久,然后轻声问:“这是什么树?”

    背后的一名侍女回答,“楛雾树。”

    “楛雾……南山成楛,北山作雾……现在是秋天吗?”

    “嗯,九月初九。”

    “九月初九……”

    “刚好还有两个月就是符将军你的生辰日了。”

    “十一月初九吗,我都快忘了。”

    “符将军常常在外对敌,十有**生辰日都在战场上,不知今次又是如何。”侍女说,“今次需要向大夏写生辰书吗?”

    “……写吧。我先写好,到时候你替我寄回去。”

    “好的。”侍女说完,转身去里屋取来笔墨。

    小院子里,石桌旁,笔墨纸摆在面前。她取下右手的护腕,提笔写道:

    “时历圣人纪一万三千五百年九月初九,孩儿符檀特写此封生辰书,以表今年以来的感想。孩儿生辰在十一月初九,唯恐届时身在战场,无法作书,故而提前于此。

    ……”

    没有多长的篇幅,因此也就没有花多久的时间。

    符檀完成生辰书后,递给一边的侍女。侍女唯恐看见书信上的内容,偏过头接过书信,然后折好。

    符檀说,“你大可不必如此,上面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谁年年都有多么大的感想,尽都是一些口水话。反正,他也未必会看。”

    “将军,圣帝依旧是爱你的。”侍女微微据腰。

    符檀一边将护腕往手上戴,一边似嘲讽地说,“他亲手杀死了我的母亲,当着我的面。现在却要我接受这样的人是爱着我的,你不觉得荒谬吗?”

    “对不起,奴婢多嘴了!”侍女连忙道歉。

    符檀戴好了护腕,将头盔抱在腰间,朝着门走去,“跟着我二十多年了,你还是没改掉宫里那副奴颜屈膝的样子。”

    走到门口,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似有人在背后目送自己离开。她猛地转过身,却只看到低着头跪在地上的侍女。

    她皱起眉,“错觉吗?但,为什么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

    这种感觉……

    为什么我会有一种经历了很多次的感觉?

    她不太理解,看着手上密密麻麻的细小的伤痕,神情微惘。

    站在原地,恍然了片刻,她深吸一口气,大步离去。

第四百一十章 孤独的灵魂(三)

    站在城池兵府的中通大道,遥遥朝着天边望去。黑雾阴云正在那里酝酿,丝状、柱状、团状的黑雾上下盘旋、交织,奇形怪状的生物在其间出没。它们以着任何形态出现在任何地方,但凡黑雾所浮动之地,皆是其出没之地。

    它们朝着城池兵府推进,没有受到任何阻碍,或者说没有什么能够阻碍它们。

    符檀站在中通大道上,穿着软甲,戴着头盔,右手扶着腰间的长剑,左腰紧贴着一柄短剑。这是她每次出征的配置,不需要其他什么,一副软甲、一柄长剑加上一柄短剑。

    头盔边际有些许短发露了出来,她抬起手试图把它们拢进去,但立马又露了出来。她暗自低语,“又长长了。”

    随后,她拔出短剑,通体银蓝色的短剑出鞘,有划破空气的撕磨感。顺着头盔的包裹范围,短剑起又落,落又起,不一会儿,几缕长长了的头发飘落。她伸出缠着白布的手轻触,那些飘零的头发便“唿”地燃烧起来,很快便变成粉末,随着风飞远了。

    整装待发,符檀双眼冷凛起来,一如那柄短剑的银蓝色清光。

    顺着中通大道,跨大步,她很快来到城门附近的整兵之地。这里很大,很空旷,因为没什么建筑,显得格外空凉,即便已经有很多守关人在此等候命令,也依旧显得空凉。

    战事参议处的人已经在这里了,正在统计战力、军需等战斗所需物品。从甲乙丙丁到庚辛任癸,共计十大兵营的兵营长们在各自的兵营队列前,等候营部各大支队做完战前准备。

    符檀大步向前。她是这次出征的全军统帅,需要与战事参议处以及十大兵营的兵营长交接权力,同时需要再一次验证战略目标以及各个分点战项。做好了这些,便要等待前线的黑雾阴云活动起来,然后出征。

    她走进战事参议处的临时参议点。十多人围在这里,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星盘,星盘上闪烁着许多星辰,也有着许多黯淡凋零的微光,它们相互之间勾连的气息传达出信息。

    符檀过来,让热烈探讨的他们停了下来。众人将目光投向她,点头拱手行礼。

    “符将军!”

    其间有一声“代乐公主”。是一个身着蓝色儒衫的青年,名叫文思,大家都习惯叫他文公子。

    符檀看了一眼文思,说:“叫我符檀就是。”

    文思挠挠头,笑了笑,瘦高的他习惯微微驼着背,显得更瘦了。他叫道,“符将军。”

    符檀没多说什么,称呼这个东西因人而异。“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文思听此,神情认真起来,看着星盘说:“我们刚才又重新演算了一遍,战略和分点战项没有差池。作符将军你为公南围,之下三大支援将为西北东三围,十大兵营兵营长为散星,在圆角战中,可以以最快速度完成指令,另有盾军在后防止包围。”

    符檀摇摇头,“这都是纸上谈兵。战场上局势变化无常,不可能一切按照预计来。你得把所有分点战项失败的后果说出来。战斗,尤其是跟黑雾生物这种没有任何人性与兽性的存在战斗,最坏的结果才是最正常的结果。不要担心战前唱衰会影响到谁。”

    只说战略,不说各种结果。文思在符檀看来,是纯粹的战场新人。

    文思挠挠头,显得尴尬。

    符檀当即皱眉,“现在没时间让你挠头尴尬!你是大夏军议处出来的,难道不知道‘切勿以恙论军机’吗?”她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散开,所有人都不由得打起精神来。

    文思心头一紧,立马想起自己在军议处上课的时候,心想:“不愧是那个挽弓射帝观的代乐公主”。心想归心想,口头的话不能停下来,“是,符将军!整个战场上,我方战略以‘一三十一’的方式进行,可能出现如下二十四种结果,包括公南围破碎、西北东三围未动先散、盾军撕裂……其中,散星失守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单个兵营不论是从战力还是军需上,都是相较整体落后的。最不可能,但同时是最严重的是以符将军你为首的公南围破碎,有全军覆没的可能。”

    符檀沉思片刻,“如果我是冲阵军呢?”

    文思眉头颤了颤,“符将军,你为统帅,不能作冲阵军。”

    符檀摇摇头,“山海关的战事,从来都跟国家之间不同,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单兵作战能力极高,且战场应变能力、学习能力很强的。不存在阶层式的统领方式,横向散开,方形统领更为适合。我统帅的是单独军,是战力最强的,在一般的战役中适合做核心定军,但在跟黑雾生物的战斗中,显然对方不会逐个击破,是覆盖式的推进,那么我的单独军则可以起到矛的作用,为整个大军撕破黑雾生物的覆盖,会极大程度上减轻盾军的压力。”

    文思思考了一会儿,皱眉说,“但是这样,是将符将军你置于危险之地。”

    符檀说,“我不会说刚愎自用的话,也不会逞强。的确,这种方式我和我的单独军是最危险的。但作为最高战力的我们本就应该承担最大的风险。从整体上而言,这种选择可比大军围绕我们为核心灵活得多。”

    文思在脑海里构筑了一副战场局势图,调整演算了片刻后,点头承认,“的确。”他苦笑道,“以往的任何战斗都很难想象,让统帅到第一线做冲阵军这种方式吧。”

    “山海关的一切,都很容易打破你对常规的认识。”符檀看着文思说。

    文思看着符檀双眼,愣了愣,然后连忙点头。

    符檀说,“既然战略达成一致了。那么按部就班吧,我先去跟兵营长们交接权力。”

    “是,符将军。”

    文思看着符檀英气盎然的背影,得以心驰神往——那是他所仰慕之人,亦是整个大夏男儿心头的利剑。他想着符檀留在大夏的各种各样的传说,暗自呢喃,“她为什么要来山海关呢?”

    空凉的整兵之地,各大兵营的支队向兵营长报备了支队的情况,各大兵营长跟符檀、三大支援将以及盾军大将交接了权力。做好了最后的战前准备,接下来,便是等待黑雾到来。

    山海关的每一次出征,从来没有什么鼓舞士气的军前讲话,来到这里的守关人都并非军队中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并不需要去刻意的控制与领导。他们都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之所以会有符檀这类将军,也不过是将他们的力量汇聚在一起,更有效地发挥出来。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是散兵。并不能用士兵来称呼他们,他们都是各自独立的守关人,不需要多少管控与限制。

    某一刻,远处的黑雾变化激烈起来,快速向山海关推进。一种自上而下的压迫感袭来,所有守关人此刻都知道,该出关了。

    没有什么喊打喊杀的言语,只是城墙上,那面象征着出关的大鼓被敲响,随着鼓声传入所有人的耳朵里,从震颤耳膜,变作震颤脑海。

    城门大开!

    为首的是符檀及其单独军,除了符檀这位统帅,皆是配有战骑。

    符檀悬立在城门之外,一身饱受战场痕迹的软甲在黑雾气势的压迫下,反而愈发坚硬,充满了韧性。蓄势待发的长剑发出了锵锵的兵戈碰撞声。随后,她拔剑,剑气如虹掠出,激荡开来,肃杀之势以她为中心,四散而去,驱散黑雾的压迫,亦将身后的单独军点燃,好似所有人眼中都升腾起了焚烧一切的火焰。

    她以身化长虹,掠出山海关。身后的单独军开始行军,战骑踏掠大地、空气,震动周围的空间。

    符檀只身在前,拖长的虹尾牵引着整支单独军,为他们指引方向。

    焦褐的大地在符檀剑光映照下,都呈现出一种格外扭曲的形状来,如同浸泡在水中。其身后之人,无一不被她的身姿所折服。符檀的战斗方式总是那么充满了美感,但那份美感绝对不是软绵绵的,见过她战斗,甚至杀人的人都知道,符檀会以最残暴的方式摧毁挡在她眼前的一切。

    “她是美人,亦是狠人。”

    站在城墙上,文思远望符檀的身姿。他只能看到一个点,但是那个点牵动的气势像一整只庞大的军队,迎向那黑压压的阴云。

    ……

    符檀牵身在前,在焦褐的大地上划出一道痕迹来。

    她望着覆盖在天空的黑雾,投以心神,去感知强度。在碰撞之前,评估黑雾强度,这是作为冲阵军必须要做的事,为之后的军队做好预防。

    却在她投以心神的时候,一种奇怪的感觉再度涌上她心头。那种感觉不值从何而起,但十分确切地出现在她心头,只是瞬间,她便知道,这种感觉在自己离开居处时也出现过。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这样觉得。

    这让她不由得分出一些心神来,在焦褐的大地上去寻找,至于寻找什么,她也不清楚。只是那种感觉告诉她,似乎有什么自己熟悉的事物曾在前面那片焦褐的土地上待过,似乎是……一个人?有人曾在那里待过?

    但是,她的神识拂过那里后,除了焦土,什么都没有。

    “感觉错了?”

    这让她感到困惑,以前的自己从来都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而最近似乎也没有碰到什么难题去烦扰心智。这更像是突然出现的情况。她自是不会忽略这种现象,但是现在的境地无法给她足够的思考时间。当下,最重要的是把黑雾拦截下来。

    换一口气,重新凝聚心神。

    她迅速将对这次黑雾的强度感知反馈给后面的军队,然后拔剑破开黑雾,刺入其中。

    山海关每一次大出征都会持续十天以上,这十天里,像符檀这类头部守关人,往往要持续战斗,很少有停下来修整的时候。这一次的出征也不例外,从整个守关人大军与黑雾碰撞以后,符檀便几乎没有停歇下来。

    因为黑雾生物依托黑雾而生,它们的存在方式、战斗方式是千奇百怪的,虽然单个实力并不算强,但是数量极多,且会出现在任何地方。

    除了符檀这类的头部守关人能做到持续十多天的战斗,几乎没有人能做到,但这种守关人又是必须的,所以任何一个头部守关人对山海关而言都是十分珍贵的,往往缺少或者损失了某一位头部守关人,会影响到整个山海关的局势,极大可能会造成黑雾提前破关。

    符檀是深知这一点的,不论是基于山海关,还是基于她自己,都需要小心行事,不会轻而易举地去进行冒险。而这次,在黑雾中,她便发现了跟以往不太一样的地方,还是极大程度上的不一样:以往出征,黑雾中会有三到十头二级别生物,几乎不会出现一级别生物,但是这一次,她不仅发现了多达四十二头二级别生物,甚至发现了三头一级别生物。

    这样的战力分散看来并不奇怪,但是它们是出现在同一次战役当中的,这不得不让符檀震惊。可以说,这一次,黑雾生物的战力可以十分轻松地碾压守关人,然后摧毁山海关。

    她深知,自己绝对不会是那三头一级别生物的对手,所以,只是在远处观望。虽然,在心里时不时会有一种冲动——靠近它们去细致地了解,但每次这种冲动涌起,她都是尽量去克制。有时候,她会想,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冲动。在以往她对自己的情绪控制处理得十分好,然而自从有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后,就常常会失神,岔开思绪。

    这样的战斗一直持续了十三天。第十三天,黑雾的动荡彻底平息下来,不再有新的黑雾生物持续诞生,这意味着这次战斗结束了。虽然那三头一级别生物依旧存在,但它们从头到尾都不曾动弹过,就像是某种象征物,只有象征意义,并无实际意义。

    心身俱疲的符檀最后一次确定了没有新的黑雾生物诞生后,向全军宣告本次战斗的结束。

    做好了准备后,所有守关人开始了返程。

    来时,符檀及其单独军是冲阵军,回去时,便是殿后军。

    在回去的路上,符檀有了时间去思考“似曾相识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以及“那三头一级别生物和多大四十二头二级别生物到底代表了什么”。按照她的性格,应该把更多的思绪放在后者,但想着这些事,总是不由得更容易去想牵着。

    “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对某一个场景似曾相识,对一个人似曾相识,对一件事似曾相识……就好像,经历过很多次了。

    这种情况越到之后越是频繁地出现,以至于,她偶然说出一句话,都感觉自己曾无数次说过这样的话,见到一个人,感觉无数次见过,做一件事,感觉无数次做过。

    甚至说,回到了山海关,她恍然看去,会觉得曾无数次见过那座厚重的城门这样为自己打开。

    以前从没有这种感觉,是之前离开居处的时候,忽然就有了。

    在整支军队的最后,符檀握着剑,回首看向阴沉的天空。厚重的云层之上,就像是隐藏着什么秘密;那极东的天空,就好似要升起什么改变一切的存在。

    她逐渐发现,自己不再只会“似曾相识”,好似还会“预见某事”。

    这种感觉……就像是……

    在永无止境地做着同一个梦。

    最后,她转过身,自嘲似地笑了笑,“想什么呢,怕不是被那三头东西吓到了,失了智……”

    她想,或许自己需要去看看医师,说不定啊,自己真的失了智。

    “但,

    为什么,我总是会想起一个人?

    那是谁?

    为什么我总是会想起她?

    明明都不知道,却好像认识过很多次。

    而又为什么,我会有‘认识过很多次’这种奇怪的想法?”

    她在心里问,

    “你到底是谁?”

第四百一十一章 孤独的灵魂(四)

    “将军。将军。将军?将军!符……符将军!”

    符檀惊觉,下意识握紧腰间的短剑。五感回退,身前的一切变得喧嚣起来。她看向旁边的参议副将,问:“怎么了?”

    怎么了?副将颇有些奇怪,反问,“将军怎么问我怎么了?你刚才一直看着城门发呆,怎么叫都没反应。”

    符檀低眉,吸了口气,浓浓的血味儿从胸口冒出来,窜进鼻子里。她朝着左胸看去,见那里的伤口崩开了,黑雾的气息在伤口处啃噬、吸吮,刺痛蔓延。她皱了皱眉,伸手在肩胛骨下侧点了点,幽蓝色的气息淌进去,驱散黑雾气息。

    副将见此,连声说,“将军,这是三天前的伤口吧!”

    符檀点头。

    副将担忧道,“以将军你的能力,三天过去了,伤不仅没好,反而加重了,还请将军去医药部,请医师看看。”

    符檀看了看,然后点头。她没有逞能,顾虑周全的她知道自己对山海关的重要性,自是不会让自己在这些事上有什么差池。她看向副将,“我自己一人去便是了,你先去各大兵营统计战损。”

    “是!”

    副将应声,驾着飞行坐骑,呼啸而去。

    符檀仰着头,看着“山海关”三个大字,眉头无由地攀上愁思。

    到底为什么?那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没来由的凄凉感,还有那个模糊了的人……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不得解,但迫切地希望得解。

    片刻后,她唤动身下的代步灵兽,进了城,顺着迎接大道,朝着医药院去了。一路过去,见到的大都是受伤惨重的守关人们,他们在医工的帮助下,前往医药院接受救治。这些场面让她心情再一次沉重,因为这一次的出征胜利归来,付出了很惨重的代价,是前所未有的惨重代价,即便是那三头一级别生物和大多数的二级别生物都没有加入战斗,就已经是这般了,若是它们都出动了……或许,我们都会死去,她想。

    符檀是将军,是几乎所有守关人都崇敬和仰慕的将军,医药院得知她负伤了,自然是连忙赶来,将其接入院中。

    辛字医药院内,在几名医工的陪同下,她前往后院。前院基本都是为普通守关人治疗的地方,之所以分前后院,倒也不是什么阶级划分,在山海关,严格说来,是没有阶级的,而是为了区分出普通伤患与特殊伤患。像符檀这般能力的人,到了需要到医药院治疗伤势的程度,其伤势也不是前院能够解决的了。

    在医工的带领下,她到了一个房间,在此等待后院的人。

    当她走进房间的那一刻,立马,熟悉的感觉再度涌上来。她感觉这里似乎……有过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待过。她试图去捕捉那种熟悉的气息,却在她全心投入时,那种感觉又彻底失掉,而在无心之时,偏能感受到。若即若离,迷蒙切切。每每失去了对那种感觉的感受后,都会在心头增添一分怅然若失。

    她并非多愁善感的文弱女子,更不是一门心思牵在情感、意识、知觉上的矫情文人。但在这些时候,竟也有了些悲切与凄凉在心头。

    “辛字一号房”的标记点缀在门舿子上,符檀无神地望着。

    直到门被敲响。

    她幽幽道,“请进。”

    应声,门开。有着一对碧绿色眼睛的女人走了进来,她身上萦绕着不属于人的气息,十分清新与富余生机。

    “代乐公主,我来给你看看伤势。”

    符檀看了看她,略微一想,道,“你是单绿蓉。”

    单绿蓉点头,“代乐公主认识我?”

    “你名头还是蛮大的,医术高超,更有天衍神通,虽不曾见过,但也是常常听闻。”

    单绿蓉笑道,“我倒是常常见到代乐公主。每每你出征归来,都能见到。只是没想到,会有我给代乐公主你疗伤这一天。大家都觉得你不会受伤,受了伤也无需我们医师。”

    符檀呼出一口气,将头盔摘下,放到桌子上,堆积在头盔里的热气涌出来。“单医师还是叫我符檀吧。”

    单绿蓉点头,然后提起一张凳子走向符檀,边走边说,“好。还是先给你看看伤势吧。”她坐到符檀面前。

    “百草妖啊……真难得。”符檀看着单绿蓉眼中那一抹碧色,轻语。然后她笑道,“麻烦你了。”

    单绿蓉眼中绿芒闪过,指尖萦绕生机蓬勃的气息。她看了看符檀的伤口,见是在胸口的位置,便问,“介意吗?”

    “无碍。”

    单绿蓉点头,指尖探去,气息浮动,弥漫,散开。片刻后,她收回手,然后说,“黑雾气息侵蚀了心脉。”

    “严重吗?”

    “倒不是严重,但——”单绿蓉眉头略微蹙起,看着符檀说,“我能先问你几个问题吗?”

    “请问。”

    “你修为是哪一个层次?”

    “大乘三层。”

    “神魂呢?”

    “七两一分。”

    单绿蓉点点头,然后皱起眉,嘀咕一句:“那不应该啊……”

    符檀眉目泛动,“单医师直说吧。”

    单绿蓉站了起来,以思索状,边踱步边说,“我不清楚黑雾里的生物实力如何,且说你受了伤,被黑雾侵蚀了,但这黑雾的威力根本威胁不到你才是,不要说你了,只要是到了合体境界,或者神魂在五两以上,都不可能会被影响。”她说着,认真地看向符檀,“你试试自己能不能驱散。”

    符檀点点头,体内灵气浮动,顺着经脉涌向胸口,同时,她手上也有动作,一缕幽蓝色的气息从外面直入伤口。但是,附着在伤口的黑雾并没有受到影响,依旧侵蚀着,散发出阴冷的气息。

    单绿蓉见此,皱起了眉,“这怎么会驱散不了?”她抬手,独属于百草妖的气息用过去,瞬间就将伤口处的黑雾气息驱散了。

    符檀有些疑惑,“为何你能这般轻松?”

    单绿蓉说,“不是我这般轻松,而是这些黑雾气息本来就不强。”

    “但是我,为什么?”

    “我也——”单绿蓉正说着,忽然,符檀伤口处又腾腾地窜出了黑雾气息,继续侵蚀起来。

    “这!”单绿蓉连忙上前,大惊道,“怎么可能!”她一手按在符檀胸口,然后闭上眼。

    符檀可以清晰地看到,单绿蓉脚下蔓延出绿意,然后以着很快的速度涌向整个房间。从单绿蓉身上开始,只是一小会儿,房间里便生满了草,开满了花。突然的变化,让这里不再是一座病房,而是美丽的花房。单绿蓉整个人气质也大变,浑身上下附上一层盎然生气的绿意,蓬勃的生命气息如浪潮一般扑在符檀脸上。

    符檀暗自惊叹,这就是百草妖吗,得天独厚,当有改换万物之力。

    随后,单绿蓉睁眼,所有的一切都回到本来的模样。

    “天衍?”符檀问。

    单绿蓉点头。

    “你们一族倒也是得天独厚。”符檀笑道。

    “代价是数量很少,很少……”单绿蓉晃晃头回到正题,“我算是明白了。”

    “明白什么?”

    “伤口的确是战斗时留下的,但是黑雾,”单绿蓉十分严肃地说,“并非天边的黑雾。”

    “嗯?”符檀皱起眉,“还有第二种黑雾?”

    “这些黑雾气息,起源于你的心。”

    “什么意思?”

    单绿蓉想了想说,“我无法去评判到底是什么,但我知道,这些气息全部由你的心而生,或许是你有心魔,或许你是中了心术,或许是你心中有结,亦或者,你要渡劫了。”

    符檀下意识地想到了那似曾相识且恍然若失的感觉,有些失神。

    单绿蓉看了看符檀的样子,微微眯眼。

    “渡劫肯定不是,我里渡劫还有着不小的差距,心术的话,有大夏之魂,即便圣人也无法对我滥用心术。”说着,她停了下来。

    单绿蓉轻巧地坐在凳子上,面对着她,柔声问,“心结?”

    符檀顿了顿,问,“为什么不说是心魔?”

    单绿蓉脸上浮现一抹优雅的笑意,“我是医师,是百草妖,得了天衍之一。”

    她没多说,但符檀知其意。简单说来,便是能很轻易地察觉到气息的变化。

    符檀想了想,呼出口气,似要卸掉什么大担子,姿态有些松散,不似将军,也不似公主,只是像极了女人。她说,“出征前,我碰到了一件怪事。”

    单绿蓉知道要讲故事了,端了端身子,认真听着。

    符檀一言一句,不急不缓,她们不是伤患与医师,而是夜幕将落下时,槐树下的一对知心好友。从“似曾相识”到“见万事万物皆恍惚”,到“脑袋里感觉到了某个人的存在”,再到“好似每日所经历的一切全都是日复一日所重复着的、永无止境的一切”。

    她对单绿蓉说完了这些。

    直到说完后,符檀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会这么放松,一点警觉都没有,甚至把心事告诉给一个第一次见到的人!这太不可思议了,对她而言,以至于她怀疑是不是单绿蓉对自己使用了天衍神通。她有些警惕地看着单绿蓉。

    单绿蓉猜到了她的心思,笑道,“你是大乘,而我刚化形。”

    符檀呼出口气,有些歉意地说,“是我太过敏感了。”

    单绿蓉摇头,“可没有第二个大乘修士像你一样能同人平等相处了。”

    符檀笑道,“修为越高,越应该像个人,不是吗?”

    单绿蓉眼中浮现亮色,“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你了。”

    “还是说回正题吧。”符檀说。她感觉,跟单绿蓉说起话来,像是吹着风,淋着点小雨一样。她想着想着,忽然觉得,这种感觉也好熟悉,熟悉得像是同单绿蓉说过许多次话了。

    “也就是说,你是出征的时候,才忽然有了这种情况吧。”

    “是的。”

    “然后,之后见到诸事、诸人以及诸多场景,都有很强的熟悉感,甚至觉得经历过、见过许多次?”

    “没错。”

    单绿蓉想了想,说:“你之前说到,刚上战场时,你在战场的某一处,这种感觉特别强烈,就像是那里曾发生过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事?”

    符檀点头。

    “那你回来的时候,经过那里,有同样的感觉吗?”

    “有,但是没有第一次那么强烈了。”

    单绿蓉点点头,没有再问,而是起身,到了窗前,推开床,外面的风一下子就吹了进来,昏沉的天空低低地压在头上。她侧开一步,指着那片天,问:“你看着这片天,想起了什么?”

    符檀极目望去,见阴云黑雾翻腾,却恍然间,想起了城墙。她想着,觉着,自己似乎曾在城墙上,也这样看着同一片天,而且,似乎,还有另外一个人跟自己一同看着天,那个人还对自己说了一些让自己印象深刻的话。但是,她在记忆中去搜寻那样的场景,无论如何也搜寻不到。

    “想到……一个人。”符檀说。

    单绿蓉转身笑道,“那,或许这一切,都是那个人带给你的。那人或许曾在你的生命里出现过,而有不经意地消失了,带走你和那人有关的一切。”

    “为什么你会这样觉得?”

    “人啊,不是说人族,而是,人。”

    “有什么不同吗?”

    “人族呢,是一个种族,而人,是一个意向,包罗万物。”

    符檀若有所思。

    单绿蓉继续说,“人啊,是有移情能力的存在,可以想着自己,可以想着别人,可以想着别人眼中的自己,亦可以想着自己眼中的别人。一来一去之前,会产生许多关系,这样的关系,有些时候,若是坚硬了,便是空间、时间都无法去束缚的,甚至说,可以超越生命与规则。”

    符檀听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由得问,“这些是你自己的看法吗?”

    “当然不是,这是我族历代传承下来的一些东西。”单绿蓉说,“我本事还没有那么大。”

    “所以,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的猜测,但即便是猜测,我仍旧觉得你这种意识向的具体化感知起源于一个人。那个人,曾改变了你许多。而且,你与那人一起经历了很多。”

    “但,永无止境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单绿蓉想了想,然后摇头,“我能依据经验与一些特殊事的特性猜想你发生这些源自于一个人,但你们之间到底经历了什么,我是不知道的。”

    符檀呼出口气,肩膀沉了沉。

    单绿蓉见状,劝慰道:“你大可不必太过放在心上,这种事情,或许在不经意的一个瞬间就理解了。就像你们人族中的那些阵法,往往都是身在阵中不知,却在不经意的瞬间,触及了某个点,便一下子知道了。”

    “阵法……”符檀喃喃一声,“永无止境,循环阵法,破局,不断重复着……循环阵法,循环阵法!”忽地,她惊觉而起,如一阵风,刹那之间吹出窗户。

    只留下一道声音,“我去去就回。”

    单绿蓉听了,笑了笑,然后到窗前,望着外面的天空,暗自低语:

    “永无止境的两个月,快要到尽头了吗?”

    她看着远处,感受着符檀留下的气息。她好似能从这些气息里面,感受到一些没有言语的情感。

    “这么好的人,叫人如何舍得呢……”

第四百一十二章 孤独的灵魂(完)

    城围下的大地在昏沉沉的挂灯下呈现出寡淡水墨画的模样,透着浓郁的凄凉与残破之意。除了出征的时候,一到晚上,山海关外就几乎不会有人出没,些许守关人轮班在城墙上巡视,他们中大多是观测指挥处的人,更加擅长观气、定星,以判断东南极远处黑雾的变化趋势,若有异动,会第一时间反馈给中心指挥处。

    今夜,一如既往的凄凉与残破,不同的是,城墙上多了位将军。

    “符将军,来此有什么吩咐吗?”一名巡视的守关人恭敬地问。

    符檀笑着摇头,“没什么事,就在城墙上走走,你做你自己的事吧。”

    “是,若有吩咐,还请将军告知。”说完,这名守关人不再逗留,按照既定的路线,继续巡视。

    他走后,符檀神情立马严肃起来。她放开自己身周的一切庇护,让存在于这里的气息尽数涌入身体中。她不停地去感受,去寻找那种似曾相识、若即若离的感觉。

    当她从单绿蓉那里听取了一番话后,意识便不自主地想起这个地方,似乎在这个地方有过什么特别关键的事情发生过。所以,她迫不及待地来到了这里。

    感受,去随着意识、情感,甚至是随着她最不喜欢挂在嘴上说的情绪,去感受。就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刻意地去理会,有着身体、意识沉入某种玄妙的状态中,一种无法言说,但能情绪感知到的状态。这种状态,让她脑海中,那个人的身形越来越清晰,之前若只是遥远的一点人影,那么现在便是薄雾中的浮动着的画卷。她要将那个人看清,看清她长什么样。她渴求着看到那个人的正脸,渴求着,从来没有对哪件事像这样渴求过。

    符檀闭着眼,身上还穿着盔甲,脸上还密布着十多天战斗留下的血痕和污秽。她就站在城墙之前,闭着眼,一脚跨出,站到墙上,感受着阴冷的夜风。夜风的每一次吹拂似乎都能够给她带来超乎意识的感知,她逐渐感知到,在某个时间里,某个空间里,曾经有个人,同自己说起这山海关的秘密。那秘密,似乎是说,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所谓圣人可悲可怜的骗局。

    似曾相识……经历过无数次……循环着……

    这些关键的东西全都在她脑袋里了,但不论她如何尝试将它们串连在一起,都失败了。她知道,明明只要自己将它们联系在一起,就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到底与自己发生过什么,山海关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但她就是做不到,无形的,甚至无法分辨是不是无形的力量在影响着,就是无法去触及到那样一个点。

    饶是沉着稳重了几十年的她,也终地因此变得不冷静了,胸腔里的烦闷好似要撕开胸上的伤口一般。这烦闷让她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她从这百米高的城墙上掉了下去。

    呼啸的风拍打耳膜,撕裂般的声音却没有让她惊觉,反而使她忽地意识到,那个人,在某个时候,也曾这样从城墙上跳了下去,而她跳下去的目的,似乎是——

    似乎是……

    “是什么呢?”

    嘭!

    她重重地落在焦褐的大地上,大乘剑修的身体很坚韧。她并没有受伤,反而是把落地的地方砸出蛛网般的裂痕,激起一阵尘雾。城墙上巡视的守关人听到声音,连忙过来视察,但他们朝下面看去时,只看到逐渐消散的尘雾与弥散开的裂痕,不见其他。

    而符檀,在坠地那一瞬间,想通了答案——

    “那个人跳下去的目的是知道了,这里并不是真实的。”

    想通了答案后,她化成一道风,吹走了。她要将这个答案告诉单医师,然后看看得了天衍的百草妖能不能理解“这里一切皆为虚妄”的意思。

    她这阵风重新吹进了辛字一号房。

    而当她稳稳落脚后,却发现,在里面等着她的并不是单医师,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女人,但看穿着也是医师。

    “你是?”符檀问。她显得有些急切。

    女医师说,“单医师她有事先离开了,让我来给将军你治伤。”

    “有事离开?什么事?”符檀皱起眉。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女医师说,“不过她走之前告诉了我怎么治你的伤。”

    “她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女医师眼睛抬了抬,想了想,道,“好像是档案库的方向。”

    符檀一听,大步跨出,拉开门,快步离开。女医师在后面连声追喊,但符檀没有回复,很快消失在后院走廊尽头。

    在前往档案库的路上,符檀显得很疑惑。她无法理解单绿蓉离开病房这件事,而且按照其留言,似乎根本没有说只是去一去档案库,马上就回来的意思。这很不符合单绿蓉的身份,她是医师,而且是出了名的医术高超、很负责任的意识。这种行为不像是她会做出来的。

    符檀越想越奇怪,分析一番后,得出两种可能,一是单绿蓉真的有急事,二就是单绿蓉可能在提醒自己什么,就像之前说起“循环阵法”一样。不提没什么特别的第一种可能的话,第二种可能……如果真的是她在提醒自己什么,是否能说明她与自己脑海中那个人有关系,或者说她其实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似曾相识”、“若即若离”感觉,而这样的话,又为什么要用提醒的方式,而不是直接告诉自己呢?

    她越是想,越是感到疑惑。

    很快,到了档案库,匆忙的到了管事台,向勤务人员询问:“单绿蓉来过这里吗?”

    单绿蓉和符檀都是山海关的名人,勤务人员不需询问,便知是谁,连声说,“符将军,单医师刚来过这里。”

    “那她又说要做什么吗?”

    勤务人员在柜台下找了找,翻出一叠档案册,递给符檀,“这是单医师让我转交给你的。”

    “给我?”符檀看了一眼,立马便知,这是人事档案册。她皱起眉,想,为什么不直接给我,非要通过人转交的方式?她没有直接看,继续问,“她人呢?现在在哪儿?”

    “留下这个后就离开了,至于去了哪儿,我也不清楚。”

    符檀紧紧攥着人事档案册,微微虚眼,“单绿蓉……你到底想做什么?”

    呼出一口气,她打开档案册,入目所见,是一个名字,“奇月”。

    也就是在见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她脑海中电闪一般,忽地想起了,不是似曾相识,而是确切地想起了一件事——自己曾进入过档案库,询问过一个名叫“奇月”的人,但那个时候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她几乎是肯定,自己这被点亮的记忆绝对不是似曾相识,而且的的确确发生过的。

    这让她感到震惊,震惊自己什么时候做了这样一件事,而居然会将其忘掉,以至于需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重新回忆起来。她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颤抖地翻动档案册。上面写着许多字,传达了几件事:

    第一件:奇月失落战场,为符檀所救,受单绿蓉照料;

    第二件:奇月再次与符檀相遇,符檀疑惑其身份,前往档案库探究,无果;

    第三件:奇月于城墙与符檀相遇,同符檀讲述她所知的山海关的悲惨命运;

    第四件:奇月以告诉符檀山海关秘密为代价,请求符檀将其留在山海关。

    一共四件事。

    当符檀看到第一件事时,立马想起自己之前出征时,刚入战场不远,到了某一处,似曾相识的感觉便涌上来,格外浓郁。她知道,自己应该是在那个地方,救了这个叫“奇月”的人,而这个人,或许就是自己脑海中那个模模糊糊的人。

    第二件事则是刚才看到“奇月”名字瞬间时,所想起的那段记忆。

    第三件事。城墙相遇,这令符檀回想起自己之前在城墙上那份浓郁的错失感,以及身体坠落在地时的感同身受。她知道,自己曾同这个叫“奇月”的人在城墙上有过一段很重要的对话,至于那坠地时的感同身受或许并不是自己曾坠过地,而是这个叫“奇月”的人。

    至于第四件事,她并没有确切的感受,但依稀之间有点印象。是她出征前要离开住宅时的似曾相识感,那是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第一二三件事都确定了,那么现在只差第四件事了。

    符檀轻易地察觉到,这所谓的奇月的档案册根本不是在将奇月是谁,而是记录了奇月跟自己之间发生的事。她不是傻子,看到这儿,差不多知道单绿蓉就是在刻意引导自己去知道真相,她甚至猜测,单绿蓉根本不是真正的单绿蓉,或许是谁的投影,亦或者身外化身。

    想通了这些,符檀反而不急了,因为她知道,真相在等着自己。

    “那么接下来……”符檀出了档案库,远望自己住宅的方向,“该去确认第四件事了。”

    夜风吹过,符檀嗅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儿,胸口处的伤口黑雾缭绕,侵蚀血肉。她不由得朝着东北方向望去,似乎那里会出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她知道,“单绿蓉”在自己的住宅里等着自己,等着把这里的真相告诉自己。

    而真相,到底会是怎么样。符檀已然有了有些察觉,“悲惨”、“永无止境”、“秘密”,这些词都在告诉她,真相并非是普天同庆,天下太平,或许会以极其残暴的方式撕开她的认知,不留情面,或许,永远不去知道才是最好的。

    但真相就摆在那里,或许正坐在自己的住宅里,不可能不去看。真相不会因为遮住眼睛,掩住耳朵就消失的。

    她深吸一口气,在黑夜中行进,代表她将军身份的盔甲、长剑与短剑同她一起。

    跨过一条条街道,越过一座座建筑,听着路上的人一声声问候……渐渐地,她觉得那些如同浮云、泡沫一般虚幻,一碰就碎,渐渐地,她感觉身边的一切都在真实……

    知道她忽地推开门。激烈的嘎吱声响起——

    院子里,老树依旧老得不成样子,石桌石凳依旧破旧,侍女依旧唯唯诺诺。只是,多了个人,多了个自己本来不认识,但一见到,就认识了的人。

    “你回来了。”那人笑着说,笑得很好看,如果右眼没有那一道疤痕,会更好看。

    “你回来了。”符檀同样这般说。

    “为什么这样说?”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看来,你知道了。”

    “这得多谢你的提醒。奇。月。”

    “我不叫奇月,我叫秦三月。”

    符檀呼出一口气,忽然觉得很疲惫。她按了按太阳穴,然后走进院子,坐到秦三月对面。她看到秦三月手中有本书。

    秦三月将这本书递给符檀,“先别问,也别说,看看这个。”

    符檀看着秦三月,眼神复杂,各种各样的情绪都在里面。而秦三月看着符檀,眼神很单纯,只有无法言说的沉定感。

    符檀翻开书,一个名叫“南柯一梦”的故事进了她的眼,进了她的脑海,在她的脑海里掀起一阵一点都不跌宕的浪潮。

    老树上残留的树叶越来越少,一片一片凋零,落下。

    符檀安静地看着“南柯一梦”,眼神渐渐从复杂变得沉定,秦三月安静地看着符檀,眼神渐渐从沉定变得复杂。

    直到符檀合上书,这微妙的安宁破碎。

    “梦……一场十数万人的梦……”符檀喃语。

    “惊讶吗?”秦三月问。

    符檀摇头,“不惊讶。”她看着秦三月,“为了让我不惊讶,你做了不少。”

    秦三月笑道,“没什么。”

    “从治伤到档案册,到现在。”符檀说,“当初第一次见到你,我从没想过你是这般。”

    “对我很失望吗?”

    “不,我没有资格对你失望。没有你,我会永无止境地做着同一个梦。”符檀说,“那些似曾相识,那些不断重复着的,循环着的事,将我变成模板一般的人,我却还不自知。你让我知道了,我该感谢你。”

    “将军很善解人意。”

    “若我还是对一切未知,你可以说我善解人意,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所在山海关的一切,便不再是善解人意了,只能说,这是排忧解愁的办法。”符檀微微低眉。

    秦三月眉目闪动,沉沉的。她眼中的符檀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会去怪罪别人,不会去埋怨,只是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同符檀相处的时间加起来有十数年,对符檀的好感早已嵌入她的骨头。

    “把这么残忍的真相告诉你,你真的不觉得我很没趣吗?”秦三月说,“你若不知道这些,会一直重复同一个梦境,彼此之间没有联系,不会感到枯燥,不会觉得无趣,会一直做着自己的事。而现在,你知道了真相,还能这样下去吗?”

    “我承受过许多痛苦。”符檀轻轻说,她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并没有说承受过什么痛苦,她不会去向别人倾述痛苦,不想让别人为自己感到悲伤。

    但也只是这样一句话,能让秦三月感受到符檀的心。

    符檀问,“这是一场梦,你在这个梦境里待了多久?”

    秦三月说,“二十年。”

    符檀勉强一笑,转而低沉地说,“也就是说你循环过一百多次。”

    “是的。”

    “比起我,你才更有资格说感到痛苦。毕竟,你一开始就知道循环的事实。”

    “痛苦过,但也很快乐。有单医师、文公子、小可儿,还要将军你,有着许许多多的人在这里。我认识了许多人。”秦三月说,“每每感到痛苦了,我就会想,在下一次循环,我可以以不同的方式去重新认识你们。这让我感到快乐。”她笑着。

    “但你认识我们二十多年,而我们只认识了你两个月。旧颜新意总归不好受。”

    秦三月摇摇头,笑着说,“不会啊,你恢复了那一百多次循环的以及,不就意味着你也认识了我二十多年吗?我们已经一样了。”

    符檀愣愣地看着秦三月,然后呼出口气,“也只有你,才会这么想了。”

    秦三月笑着,没说话。

    她们都沉默了,不是因为没什么话说,而是许多话,都在无言之中传达给对方了,毕竟,认识了二十多年,是老友。

    过了一会儿,符檀还是问了出来,“这次来,什么时候又走?”

    秦三月神情有些不自然,“不会待多久吧。”

    “那什么时候又来?”

    “大概,或许……我——”

    “不会再来了吧。”符檀笑道。

    秦三月一僵,看着符檀的笑,忽然就没了自信,没了动力,低着头,点了点。

    “你是来同我告别的,而且,只是同我告别。”

    “为什么这样想?”

    “因为你只让我知道真相,没有让其他人知道。”

    “你怎么知道?”

    “感觉。”

    “感觉……”

    “是啊,毕竟,我们认识了二十多年。”符檀笑道,“还有什么是不能用感觉回答的吗?”

    “符姐姐……”秦三月声音有些颤抖。

    “这是你在第一百二十五次循环时对我的称呼。”

    “你还记得。”

    “当然。那一次循环里,我们相处时间最长。现在想来,也是记忆最为深刻的一次。”

    秦三月抿着嘴,不敢去看符檀的眼睛。她不想看到那眼睛里是什么样的情绪。

    “只同我告别,意思大概就是,以后不会再有我了吧。”

    “我——”

    “你曾同我说过很多次,我跟你一位师姐长得一模一样,现在想来,我大概就是她的某一个前世。”

    “不!你不能这样说,你应该说她是你未来的某一世!”秦三月有些激动地反驳。

    “你对这句话记得很深。”符檀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

    “我……对不起。”

    “我们十多万守关人都是梦境里的神魂,而你,你大抵是要把这些神魂接引出去吧。”

    “你猜到了。”

    “是啊,你能随意变成单绿蓉,能随意引导我去知道真相,已然说明,你能控制梦境里的神魂。你以前许多次告诉我,山海关是个悲剧,你希望能够为其善终。现在,你就做着这件事吧。”

    “……”

    “你能轻松地把每一个神魂接引出去,然后让他们进入轮回。而我,不能。因为,你的师姐还存在于外面的世界,我出去了,有可能取代她。”符檀说。

    秦三月听着,十分委屈地说,“我并不是觉得你不如师姐重要!我没有这样觉得!”

    “能看见你发脾气,真是难得啊。”符檀笑着说,她伸出手,握着秦三月的手,“当然了,我不会这样想你。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姐姐……”秦三月颤抖着说。

    “真是亲切的称呼啊……我有十多个弟弟妹妹,但是他们从没叫过我姐姐。”符檀笑道。

    “我……”

    “三月,你应该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我希望曾为山海关奉献过力量的每一个人,都能被视为英雄,而不是埋葬在历史的尘埃中,做着不切实际的美梦一次又一次。”符檀虚望着远空,慢慢地,悠悠地说着,“你实现了我的愿望。你把他们每个人都带了出去,给了他们新生。你已经够好了。我毕生所求,得以如意,便是死而无憾……”

    秦三月终于忍不出,两行清泪落下。

    符檀伸手,为秦三月拭去泪水,“别哭。不要觉得我死了,你若记得我,我便一直活着,活在你的脑海里,也是活着。”

    “那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

    “一样的。”

    “不——”

    “是一样的。三月,那是一样的。我是符檀,不是你的师姐,是活在遥远的过去的符檀,无法取代你的师姐,我也不想活在外面的世界里。”

    她温柔地说,“三月,就让我活在你的记忆中吧。”

    “这对我不公平……你让我一个人承受痛苦。”

    “那,就不公平吧。”符檀洒然道。

    秦三月哭着,将符檀抱住。

    符檀轻轻地拍着秦三月后背,像安抚孩子一样。她知道,让秦三月做出这种取舍很难,所以需要自己给她一些安抚。

    “三月,你接引了多少人了?”

    秦三月低声说,“只有你还留在这里面了。他们都出去了。”

    符檀笑道,“你真的很厉害啊。”

    “只有你啊……”

    她们相拥,在这寥落的院子里,进行最后的道别。

    直到夜凉如冰雪。

    “好了,三月,够了。结束这一切吧。”符檀轻轻地说。

    秦三月看着符檀的双眼,已然从里面看不到任何别样的东西,只有满足与如愿,或许夹杂着一些不舍,但那一定深埋在眼中。

    “走吧。”

    秦三月咬着牙,依依不舍。

    “走吧,三月。”

    “……”

    “走啊!”符檀忽然大声说。

    秦三月身体猛地一颤,被吓到了。她转过身去,捂着眼睛,就要离去。

    “喂!”后面传来声音。

    秦三月回头。

    “接着!”

    符檀将长剑与短剑扔给秦三月。

    秦三月握着长剑与短剑,看见符檀转过了身,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

    她是将军。

    秦三月抹一把泪,眨眼间消失在这里。

    独留符檀孤独地站在老树下。

    山海关所有的神魂筑成一片星海,此刻,其他所有的星星都已然黯淡,独留一颗发着光——

    那是,孤独的灵魂。

第四百一十三章 戴面具的女人(一)

    透过薄薄的纱窗,向外面看去,是星汉灿烂。那些星辰,每一个,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放着光,直到烛灯逝尽的那一天。那些星辰,倒映在秦三月的眼中。

    她满眼都是星辰。

    怅然地坐在书桌前,秦三月蹙着眉,时不时抬一抬眼睑,不让那些女孩子气的东西流下来。雪见兰摆在书桌角落,不同以往,缓缓摇曳着,饶有柔动的感觉,似在向她传达一丝安慰。

    良久之后,所有的不舍、伤心、自责与无奈,化作一声叹息,从她口中吐落。

    “想哭的话,就哭吧。不会有人笑话你的。”她身后传来声音。

    她略微回头看去,见叶抚站在门口,表情淡然。她牙齿咬着嘴唇,转过身,低着头,显得委屈地说,“老师你应该先敲门再进来的。”

    叶抚沉默片刻,说:“对不起。”

    “不至于。”

    叶抚其实理解,秦三月话意倒不是真的是“先敲门”,而是说他让她接引《南柯一梦》神魂前,应该先告诉她会发生这种事的。她也没有怪罪,多少还是觉得自己无法两方面都照顾到,有一些自责与无奈。她显得委屈,也只是显得,归根到底,还是在怪罪自己。

    “现在……现在胡兰应该更容易找到师姐了吧。”

    “等红绡命星升起,就可以了。”

    “要多久?”

    “或许还要一段时间。”

    “会在哪儿升起?”

    “东南方。”

    秦三月幽幽抬起头,朝着东南方看去,先是没什么表情,片刻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震惊得睁大了眼,张嘴看着叶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未来的路,还有许多坎坷。”叶抚深深地看着秦三月。

    秦三月低着头,紧握拳头片刻,松掉,吐一口气说,“有时候,我怀疑老师你是故意把我们三个收作学生的。”

    “任何偶然,都是一种玄妙的故意而为之。”

    “或许,我应该怪我生错了年代。”

    “代代如此,年年如此。”

    秦三月转过身,面对着星河,低声说,“我不想做你学生了。”

    “现在还太早。”

    秦三月背对着叶抚,没看到叶抚看她时,眼中闪过的一丝不忍。

    “我已经长大了,许多地方,我这个年纪,都开始张罗亲事了。”

    “你还没有长大。”

    秦三月低沉着肩,失去了反驳叶抚的勇气。在长没长大这件事上,似乎晚辈总是没有理由去反驳长辈。她晃了晃头,撇开那些莫名的念头,向着叶抚,翻手,两道光芒泛动,随后,她手中出现一柄长剑,一柄短剑。

    “老师,我想知道,为什么我能从山海关梦境中把这两样带出来?”秦三月疑惑地问,“那不是虚幻的梦境吗?为什么能具现?”

    “因为它们不是器物,而是生命。”

    “生命?”

    “在很久以前,炼器师有一支比较特殊的支脉,他们能够把气运,诸如文运、武运、仙运,甚至是国运,炼作神魂,形成具备生命但不具备意识的存在,通常我们称这种存在为僵鬼,亦有僵傀之说。无形有命,有命无意,可躲天灾,可避五衰。便是形容僵鬼的。”叶抚说,“而你手中的两柄剑,就是僵鬼。”

    “无形有命,有命无意,可躲天灾,可避五衰……”秦三月喃喃,看着手中的长短剑。

    “这是符檀送给你的吧。”

    “嗯。”

    “好好珍惜,这可能是世间唯二的僵鬼了。”

    “唯二?”

    “僵鬼本就是不被容许的存在,是超脱规则的东西,自然是要被规则排斥抹除的。”

    秦三月又一次听到“规则”二字,不由得问,“规则,到底是什么?”

    “你所见,水往低处流、一年有四季、生老病死、长成、所想、所感、所言、所闻……一切,皆为规则。”叶抚说,“换句话说,‘有’是规则,‘无’也是规则,只有——”

    秦三月听得脑壳痛,张了张手掌,“别说了,别说了。我是个笨蛋,别说得那么复杂啊。”

    叶抚笑了笑,“随你吧。”

    秦三月努努嘴,看着长剑短剑问,“那这两样,我到底该怎么处理呢?”

    “既然是符檀的遗物,你收好便是,当然,也可以当你的兵器。僵鬼的攻击是没法规避的,毕竟超脱了规则。”

    “可我又不练剑。”秦三月嘀咕道。

    “练剑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算了,要御灵,还要学阵,我怕我练不过来。我收着就是了。”

    “一切看你怎么处置。”

    秦三月想了想问,“既然僵鬼是以气运等等所炼,那么这长剑短剑呢?老师知道吗?”

    “国运所炼。”

    “国运啊,我记得符将军是大夏帝朝的公主。不会是大夏的国运吧。”

    “便是。曾经的大夏是唯一的帝朝,占据了天下九分国运。国运如虹,用其国运来炼僵鬼,也不意外。而且,符檀或许没告诉你,她是大夏之魂。”叶抚说。

    “大夏之魂?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是大夏的继承者。”

    秦三月顿了顿,“但既然她是继承者,为什么大夏任由她死在山海关?”

    “任由?”叶抚笑了笑,“你觉得是任由吗?难道不是根本就不知道她会死在那里?毕竟,山海关在最后的封闭期,用上了南柯一梦,遮蔽了外面人的视线。”

    “难不成,是有人想要符将军死在那里?”秦三月震惊道。

    “山海关是个局,符檀身在局中,若无他人干涉,依照如日中天的大夏的本事,不可能救不了她。”这番话,算是默认了秦三月的发问。

    “可是,照老师你说,大夏鼎盛至极,又有谁能算计得了呢?”秦三月有些疑惑。

    “大夏曾经所在的高度,是现在的帝朝无法比拟的。那样层次的帝朝的帝位,没有人不觊觎。”叶抚说,“自然地,也有人不希望大夏一国独大,无法正面击溃它,那么就从内部将其分裂。”

    “分裂?”

    “一个帝朝,失去了魂,自然就凝聚不到一起去,不论是从现世还是象征意义上。”

    “所以,符将军之所以会死,极大程度是因为被谋害了?”秦三月想起之前在梦境里,符檀曾写过一封信,向大夏汇报山海关的情况,但结果并没有收到来信,或许,那封信被别人拦截了,根本就没有送到大夏。

    叶抚点头,“这大概也是一种不幸吧,身为大夏之魂的不幸。”

    “是谁!”秦三月忽然迫切起来,“是谁害了她,老师你知道吗?”

    叶抚淡然看着她,“怎么,你想给她报仇?”他的语气,他的神情都透着无形的威严。

    秦三月极少从叶抚这里感受到压迫性的威严,这使她立马意识到,自己做错事了。她不由得低下了头。

    “我告诉过你许多次,不要脑袋一热,就给自己增加一些莫须有的压力和目标。”叶抚带着训斥的语气,“你和符檀感情很深,不希望她死,这是人之常情,但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只是从我这儿听了只言片语,加上一些自我猜测,就想着要去给她报仇?讨回个公道了?说好听点,你是重感情,说难听点,就是意气用事!”

    “我不希望我教出来的学生是个意气用事的莽夫。”叶抚严肃地说,“我同你说了那么多,难道你意识不到符檀之死绝非个人恩怨问题,而是牵扯到一个帝朝,甚至天下格局变动的秘密吗?你但凡冷静一点,都能意识到这一点。”

    秦三月老老实实地接受批评,没有顶嘴。被叶抚一番批评后,她冷静下来,的确是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都没有去好好思考分析,实在是不应该。

    叶抚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张嘴又觉得也不应该给刚失去了挚爱之人的秦三月那么大的压力。他语气便轻缓了下来,“总之呢,我还是希望你能做好你自己的事,等有能力了,再去探寻那些秘密吧。”

    “多谢老师指正。”秦三月连连应声。

    叶抚便转身,向外面走去,边走边说,“还有几天,就要到东土了。”

    “哦。”

    叶抚走后,房间里便只剩下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很安静,而很安静的时候,就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丝寂寞、孤独。

    秦三月坐着,脑袋轻轻贴在书桌上,望着星河,想要试着,去感受符檀的孤独。

    但,人与人的悲欢总是,不尽相同。

    历时七十二天,共计接引《南柯一梦》神魂十二万三千五百七十四道,魂碎一道。

    ……

    自云舟驶入一片阴沉沉的天空,再也没见到太阳起,大家便知道,现在已经进了东土的围海,不久后,就要驶入东土上空。在甲板上,遥遥朝着东边望去,目力极好的话,可以看到那边细雪飘扬的样子,那里就是东土了。

    不同于去年冬的雪,现在的雪小了许多,也不再那么猛烈。可这依旧是极其反常的气候,毕竟现在是九月间。以往,整个东土,除了极北的雪山带可能会下雪,没有哪个地方会在九月下雪。即便现在居住在东土的人大都已经习惯了,也仍旧没有改变这并不寻常的事实。

    云舟上一间厢房里。秦三月提着笔,点了墨,在最后一个字上着落,随后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肩膀微微低了低,嘴里喃喃,“终于完成了。”

    她束净笔墨,收好纸具等等,招来一道吹墨风,将纸上的墨迹吹干。桌子上,几百张纸哗啦啦地颤动起来,在吹墨风的吹拂下,尽数收束整齐。

    秦三月满意地笑了笑,捧着这一大叠写满了字的纸,轻快地出了门,来到叶抚的房间,咚咚敲响。

    “进来。”

    秦三月应声推门而入,边走边说,“老师,新书写好了!”

    “关于山海关的吗?”

    “嗯嗯。”秦三月坐到叶抚对面,看了看叶抚手上的东西,顺嘴一说,“啊,老师你又再雕刻那些东西啊。”

    “闲着嘛。”叶抚收了伙计,伸伸腰,问:“还顺利吧。”

    “嗯,比洹鲸志顺利一些。”

    “准备起什么名呢?”

    秦三月没答,反问,“老师不先看看吗?”

    叶抚笑道,“你写的东西,自然是好看。我打算等印刷了,买本珍藏的,好好看看。”

    “不带这么夸人的。”秦三月听来,总觉得叶抚是在打趣她。她接着说,“书呢,分为三个部分,一是我在山海关废墟所见所闻,就是看到的那些巨兽之骨啊,战斗的残余场景猜想啊之类的;二是我在梦境里所见所闻,跟他们守关人的相处,以及我在书库和档案库里看到的关于山海关的记载,三是山海关被隐藏的真相。”

    叶抚点点头,“不错嘛,框架很合理。只是,我比较关心,你是用什么方式揭露秘密的。”

    “我之前也想过,本来打算开门见山的,但是想了想,似乎大家都不怎么能接受太过直白和坦露的东西。”

    “是的,真相往往不被人接受,因为那与被接受的常识相悖。大家还是喜欢看被人粉饰过的美好珠帘。”

    “所以,我还是打算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去揭露,让那些喜欢细读和研究文字涵义的人去猜,猜我到底想表达什么。”

    叶抚笑问,“为何这么想?”

    秦三月眨眨眼,“人嘛,都是很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比起你告诉他们的真相,他们更愿意相信通过自己努力挖掘出来的东西。这大概是人本能的排他性吧。所以,我就把真相隐藏在故事里,去满足他们的发现秘密的成就感与自我中心感。”

    “懂得挺多的。”叶抚有些诧异。

    “在山海关梦境里待了二十年,不知道干什么的时候,就只有钻研这些。”秦三月说,“也多亏了单医师,帮我完成了不少猜想验证。”

    叶抚笑着打趣,“或许,让你再轮回个几百次,你就是文学、通性行为学、泛性普理哲学等等方面的大师了。”

    “那我会在成为大师前,先疯掉的。”秦三月说着,警惕道,“老师你以后不会偷偷地又把我扔进山海关梦境那种地方吧。”

    “怕了?”

    “怕了。”

    “你倒是实诚。”叶抚摊摊手,“说实话,我也怕。毕竟,永无止境的轮回确实很折磨人。”

    秦三月牙齿咬得嘎吱响,“老师你知道折磨人,还把我扔进去,就不觉得惭愧吗?”

    “当然不惭愧。你是我的学生嘛。”

    秦三月努努嘴,撇过头,小声嘀咕,“我不想当你学生了。”

    “你又来了。”叶抚摇摇头,“算了,不闲扯了。想想吧,这本书你打算叫什么名字?”

    “三十三号记录员。”

    “噗——”

    秦三月瞪大眼,“老师,你笑我!”

    叶抚板着脸,“没有笑,哪儿笑了。”

    “你明明就有在笑!”秦三月急着说,“你以前从来不取笑我的!就算我以前字写得丑,文章写得烂,修炼也很笨,你都不取笑我的!”

    “我只是想到了好笑的事情。”叶抚站起来,越过秦三月,“碰巧,碰巧。”

    “什么好笑的事情?”

    “你的书名取得真……棒!”说完,叶抚笑着大步走了出去。

    秦三月愣了好一会儿,才狠狠跺了一脚,边喊着,“你就是在取笑我书名取得丑!太过分了,居然还笑得那么大声!”,边追上去。

    云舟驶入东土空域,随着漫天细雪与轻快笑声。

    一路追到甲板上,秦三月看见叶抚站在边栏处,静立远望。她瞧着那安静的背影,心里一下子安宁下来。不着痕迹,她站到他身边,同样静立,同样望远,想着:

    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又要见熟悉的人。希望,一切还是最初的样子。

第四百一十四章 戴面罩的女人(二)

    如果说鲸肚城是东土最大的海港口,是最大的船坞制造地,那么绘枀城就是东土最大的空港口。除了前往北国之地以外,几乎七成以上的来自中州、北原以及南疆之地的大中小型载人飞行器具都会在这里停靠。这自是有着优势的。

    绘枀城呈“倒凹口”,两边皆是扎根很深的死山山脉,死山产生的破衰领域笼罩了方圆数千里,使得这里基本没有大型飞兽出没,也不会出现灵气爆等危险现象,且独特的地理环境极大程度上冲散了飞行器具降落时从空中带下来的弱灵气旋,在减少消耗的同时还能降低风险。

    自然而然,这样一个地方是最佳空港口,基本天然而成,无需人力消耗。

    每天有许多的大中小型飞行棋局降落于此,东土境内的较多,一般都是从其他地方过来转乘的,其次就是中州来的多了。今天依旧,清晨,一艘云舟迎着东边升起的初日,逐级降低速度,裹挟着一大团弱灵气旋,以及一些残余的雷暴,冲进绘枀城的范围。灵气旋在冲入这片破衰领域后,以着极快的速度逸散,雷暴也被底下海浪以及周围的死山所吸收。消除了一切危险后,云舟降落在绘枀城后面的接引地上,被巨大的接引器笼罩,在阵法的推送下,像巨型陆行车一样,滑行到后城区。

    伴随着缓停的碰撞声,云舟内部响起管事处的通告声,告知乘客,云舟已经抵达东土。

    秦三月换了身冬天的衣裳,手肘挽着一件雪披,最后看了一眼房间,确认东西都收拾好了,呼出口气,便出了门。

    叶抚已在外面等候。

    “老师,久等了。”秦三月小跑着过去。

    叶抚看了她一眼,说,“现在是九月,用不着穿那么厚。”

    秦三月顿了顿,“可外面在下雪啊,我看了看,还挺大的。”

    “下雪是在下雪,但气温嘛,还是九月的气温。”叶抚说。“这雪可不是什么寻常的雪。”

    “那我就不明白了,明明下着雪,怎么还是九月的气温呢?”秦三月嘀咕着,朝着外面走去。

    叶抚跟在她身后。

    从正通口向外,他们很快到了外面。踩在停靠台上,秦三月望天,一面看着东边升起太阳,一面又瞧着不算小的雪不急不缓地落下。至于气温,果然同叶抚说的,是九月的气温。

    绘枀城位于东土南,是合建城池,不归任何国家管辖,上接大周疆域,右靠阜南国,下临连沧国,是正儿八经的南方,一条线划过去,刚好被养龙山脉阻断,北边儿雪山接平原形成的冷流下不来,基本要等十一二月才会进入冬天,现在九月,是彻头彻尾的大热天。

    秦三月表情十分精彩。她觉得这太怪异了,哪有下着不小的雪,还顶着艳阳天的。

    因为不修仙的缘故,撇开了精怪等等,她就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哪能受得了大热天里穿冬装的。不一会儿,额头上就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来。她是想着召两道精怪降降温,但想着那未免太过招摇了,很吸人目光。换衣服,又不可能当着那么多人面换,再说了,冬装本来穿着就麻烦,脱下来也很麻烦,得脱个半光才行,她哪有那脸做这般事。

    就只好闷着,催促着叶抚快点找个落脚的地方。

    进了城后,秦三月才发觉大街小巷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穿着冬装,这着实很招人议论。几番迎着人目光下来,她便觉得浑身不自在,表情更加精彩了。叶抚跟在她后面,面带着笑意,一脸风轻云淡,好不畅快,这在秦三月看来,可恶极了,觉得那句话说得对极了——“痛苦与快乐总是同时出现的”。

    她一边埋怨叶抚不早告诉她不需要换冬装,一边咬牙切齿地等下次叶抚出丑了,她也要哈哈大笑,还要贴在他耳朵边上哈哈大笑,笑得没心没肺那种。那样才解气。

    这般怨气直到找到落脚地,秦三月换回了夏装才消散。没有比穿着冬装到艳阳天下走一圈再换回夏装更加令人爽快的事了吧。

    折腾完这些后,师徒俩很享受生活地,找了个茶馆,坐着,品着茶,看着戏,探讨起了接下来的行程。

    “我要去把书寄给坊刻,看看能不能印刷。”秦三月手指点点敲打着茶杯,茶杯发出清脆的声音。

    “然后呢?”叶抚目光落在戏台子上的戏子身上。

    秦三月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蹙着眉纠结了一会儿,说:“我就不回黑石城了吧。”

    叶抚没有看着她,点点头,“可以。”

    秦三月抬头看着叶抚侧脸,咬了咬牙。她看上去不太高兴,但也没说些其他话,“之前说了,想要闭关一段时间。”

    “嗯,我记得。那时候你说打算闭关时,再整理你这本书。”

    “但是,我在云舟上,就以前做好了。”

    叶抚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她,笑了笑,“是觉得自己可能会闭关一段时间,但是想让世人早早知道山海关的事吧。”

    被猜中心思,秦三月不由得低了低头,“嗯。但是……但是……”

    她说着一个“但是”,却没有后话。

    叶抚抿了口茶,轻声说,“但是你话的重点是会闭关一段时间。”

    再一次被猜中心思,秦三月脑袋低得更低了。她希望叶抚对她说一些话,但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在担心着什么吗?”叶抚问。

    秦三月想要摇头,但是一想来,发现自己似乎的确担心着什么,但那只能在脑袋里想想,要用语言组织起来,再说出口,不太容易。

    见她不说话,饶是叶抚猜到些什么,也没有替她说出来,而是不着急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戏台子上的《玉马行》唱完了,秦三月才幽幽地说,“万一我一下子就闭关好几年的话……”

    “嗯,然后呢?”

    “好几年过去了,我或许都到二十岁了。换了一副模样,再出关的话,外面,我,都不一样了。”秦三月说得有些不清晰,她似在单个字或词里面放了些更深的意思。

    “总还是要变的嘛。”

    “物是人非,总没法儿让人放心。”秦三月别过头,“几年过去,会发生太多太多事了。我那个时候就已经是成熟的大人了。也不知道,几年里,老师你又会有什么变化,黑石城,里又会是什么变化。”

    “几年过去了,如果真的变了,那么是我们变了,还是你眼中的我们变了?”叶抚问。

    秦三月说,“大概,是你们变了吧。事物的变化是客观的。”

    “但那是你认识的客观,是你主观上认为的客观。”叶抚说,“只有你在意识里,给我们描摹了画像,才会意识到我们的变化。”说着,他指了指台上的戏子问,“台上的戏子比我们刚来有什么变化?直接回答我,”

    秦三月瞧了瞧,一下子顿住。

    叶抚说,“看吧,你回答不上来。现在,你再试试用御灵的方式去推演。”

    秦三月点点头,在脑海里捕捉变化痕迹,去推演先前发生的一切,一会过去,她说,“戏子数量从四个变成了五个,左边的换了身衣服……”

    她一五一十地把变化说了出来。

    叶抚听完后,笑道,“正确。这很显然地表明了,你在脑海里给他们描摹了画像,才会意识到他们的变化,若没有描摹画像,你根本意识不到变化了,但变化的确是客官存在的。所以说,主观认识客观,是基于一定目的的。”

    秦三月听得模模糊糊的,“也就是说,我是对你们抱有目的,才会去认识到你们的变化?”

    “换个好听的说法,你就是太在意我们了。”叶抚手落在茶杯上,笑吟吟地看着秦三月。

    秦三月又一次被猜中心思,想要躲开叶抚目光,但她忽地一根筋儿一拧,直勾勾地看着叶抚,丝毫不躲闪目光,盯着目光的压力,鼓起勇气说,“我又没有错!在意你们也没有错啊!我就是怕我出关后,你们都变了,跟现在不一样了,我就没法儿像以前那样跟你们相处了嘛!几年不见,感情就淡了怎么办?万一我修炼,练得着迷了,变成个死脑筋怎么办?万一你们发生什么事儿,性情都变了怎么办?”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带着情绪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变大了,引得周围人侧目。

    说完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严重失态了,变成了个脑袋直直的任性傻姑娘,尴尬得想要钻到桌子底下去。但面子这东西,人人都爱,她也不例外,既然那么一番话都说出来了,撑破头皮也要硬顶着。她就使劲儿咬着牙,盯着叶抚。

    叶抚瞧着她,没有第一时间说话,只是瞧着她。秦三月被这样瞧着,愈发没有勇气,渐渐呈现出疲势了。

    然后,叶抚才轻轻说,“我也没说你错了啊。”他笑道,“有人在意我,我自然是挺高兴的啊。”

    这两句话,彻底击穿了秦三月的“厚脸皮”,她脸一热,手臂一捧,头一低,脸埋进手臂里,两只脚安分不住,踢踏起来,嘴里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声音。

    却不待她缓过神,变得正常,叶抚便起身,从她身边经过,“该走啦。”

    秦三月瞧着叶抚大步离去,一边儿在心里抱怨,诶这怎么不给人缓一缓啊!一边又赶着趟子,捂着脸追上去。

    到了大街上,才赶上叶抚的步伐。秦三月一手抓住叶抚袖子,喘着气说,“不要走那么快啊。”

    叶抚背着手,笑道:“得去赶车啊,早点去君安府。”

    听到“君安府”三字,秦三月表情就变了,因为那里就是她要闭关的地方。她幽幽地说,“所以,老师你是想让我早点闭关吗。”

    “是的。”

    秦三月咕哝道,“是嫌我烦了嘛。”

    “不用我嫌你烦,你自己都快嫌你自己烦了。”叶抚说。

    秦三月无言反驳。“对不起。”

    “不至于如此。人有些情绪很正常。”叶抚走在前面,不急不缓说,“我没法儿去安慰你了。你也不应该需要别人的安慰,这条路上本就如此,越长大,越孤单嘛。”

    “这样啊。”

    秦三月望着天上的雪和艳阳。

    她从来都不是多愁善感的人,闭关的分别,几年见不到叶抚等人,也并不会让她多么难过。她只是忽然懂得了一件事,让人难过的不是跟别人分别,而是她在长大,在逐渐认识到成年人的世界,要同还是小姑娘的自己告别了,长成了大姑娘后,就不能像以前那样,躲在老师的背后,要学会一个人去面对世界了。

    “真不想长大啊……”

    但怎能不长大呢?

    ……

    君安府,何家。

    中庭的一间会客室了,侍女为叶抚和何瑶倒上热茶。腾腾的热气颇有意象地缭绕出具有美感的样子来。

    “叶先生,三月的事已经安排好了。枫林宛那处地儿就作为她的闭关之地了,我已经把那你封锁了,没有我的密令进不去。”何瑶脸上挂着微笑,不急不缓地说。

    叶抚笑道,“麻烦你了。”

    跟之前想比,何瑶变化了许多。之前的她只是强势与果决,现在多了一些成熟,与一种老谋深算的感觉。当然,这也与她的身份变化有关,虽然上次继位失败,还不是名义上的家主,但实际上,何家现在基本是她在掌权。这个女人,终究是为了一些东西,放弃了一些东西。

    “不至于,三月是个好孩子,我巴不得她来呢。”何瑶看着依旧是很年轻的,但也确实像老谋深算的人。这种感觉装是挺难装出来的,叶抚只能说或许她确实很适合当家主,一如之前何家所希望的那样。

    “总归是会添一些麻烦的。”叶抚笑道,“若有什么需要,也还请告知。虽然我只是个教书的,但力气也还是有一些。”

    何瑶摇摇头,“叶先生你大可不必如此。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什么人情相关、利益相连的事。你对依依,对我,以及整个何家帮助莫大。而我私人上,的的确确也是很喜欢三月这孩子,依依也视她为好朋友,自然,不会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她继续道,“就算是撇开这些,我相信,三月在何家闭关,反而是何家占便宜。”

    “哦?为什么这么认为?”

    何瑶略微蹙眉,“感觉吧,三月给我一种身在凡尘,却又超脱凡尘的感觉。”她打趣地笑笑,“叶先生倒不如觉得是我希望跟三月这样优秀的孩子建立不错的关系。”

    叶抚想,何瑶不愧是能担当得起整个何家的人,看问题看得明白,话里行间方方面面都照顾到,利益感情的处理更是游刃有余。他笑道,“她也只是一个聪明的普通人。”

    “我们每个人都是普通人,不是吗?”

    “人就一种。”叶抚轻言,“倒也的确都是普通人。”

    何瑶轻轻吸了口气,说:“撇开这些不谈,其实我很好奇,叶先生为何不在三月闭关前,见她最后一面。我从枫林宛离开时,她还没意识到闭关已经开始了,这大概是说明,她还期盼着什么吧。”

    “见那一面,又如何?”叶抚说,“若我真的去见那一面,岂不是在同她说个短暂的别离,但事实上,这并非别离。一个闭关而已,她以后还会闭很多关。”

    “我感觉上,她在意的并非是‘别离’二字。”何瑶缓缓说,“在意的,应该是改变。她其实有点害怕改变,怕一下子变得太多了。”

    “她同你说的?”

    何瑶摇头,“没有亲口这般说过,但我们也算是促膝长谈过的,多少了解一些,毕竟我也是从她这个年纪过来的。她现在十六,闭关三四年,出关就是二十岁了。对于一个姑娘而言,十六到二十是情感最为丰富,也是最容易深记脑中的。二八年华,二八华年。十六岁是非常美的一个年纪,像三月这样心思细腻的姑娘,更容易察觉变化,也容易受到变化的影响,像含苞待放的花儿一样,羞于展示自己,却又向往着展示自己的那一天。这三四年闭关的话,很快就过去了,一下子就长到了二十岁,便不由自主地会去认识二十岁的世界,而不再感受十七、十八和十九的世界了。”

    “姑娘间的事,我懂得并不多。”

    “但先生你真心想要去弄明白,应该也很简单吧。”

    叶抚没有否认。

    何瑶笑道,“这么看来,先生的确是很好的一个人,即便有着莫大的本事,也还愿意去尊重每一个人。”她微微偏头,看向外面,“要是在十年前,我还算个天才修士的时候,想都不敢想会有先生这样的人存在。毕竟,这座天下里,本事大的人几乎不会把没本事的人当人看。三月有你这样的先生,很幸运,依依能得到先生你的教诲,也很幸运。”

    叶抚微微垂目,“哪有什么好不好的,只不过是长大的方式不一样。”

    何瑶听清楚了这句话,但没听懂,但见叶抚表情,知道这是一句感慨,便没有去细问。她又说起秦三月,“我不知道三月确切知道你不会再去枫林宛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但还请先生相信,她一定会懂得你的意思。”

    叶抚微恍后,笑了笑,“倒还轮到你来劝慰我了。”

    何瑶柔柔一笑,“因为先生的确跟其他人不一样。”

    叶抚摇摇头,然后站了起来,说:“三月那本书,还有闭关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先生是要走了吗?”

    “差不多了。”

    何瑶站起来,叹了口气,身上那股一家之主的大气缓缓散去,变得像是个普通的女人。她幽幽说,“我听说啊,落星关已经封闭了。”

    叶抚看了看她,然后点头。

    他重新坐了下来,因为他知道,何瑶想要听一听故事:

    落星关的故事。

第四百一十五章 戴面罩的女人(三)

    东土南边有一片海叫守望海,说着是海,但实际上是一座群岛,也常常被人叫做千岛海。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大小岛屿围成的样子如同在一盘被打翻的棋局撒上黄豆、芝麻、沙子。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居住,只有着一批被称为“守望者”的信使。

    守望者是因落星关而存在的。行着“信使”之名,做的自然是“信使”之事。绝大部分人一旦称为落星关的守关人,无非就两个结局,一是战死沙场,而是一直守着,守到落星关告破再重回大陆。这些守关人来自各大宗门、家族以及散落天下的江湖。他们不是被流放的罪人,是或怀着赤诚之念,或抱有寻机求缘,亦或者历练本事的目的来到这里。

    他们是如万万人一般无二的人,自然,有着为人的权利。

    守望者为他们传递从落星关寄往天下的信。同宗门、家族、亲人、朋友,亦或者心头挂念不忘的人,他们也有着情感诉求要传达于这些人。守望者为他们而存在。

    落星关是战略要塞,是天下的大门,为了保证其中的秩序与机密,里面的人想要联系外面,外面的人想要联系里面,大都只能通过守望者。当然,也不乏能无视禁制的存在,但那样的人太少太少了,毕竟,整个落星关由玄网管着,玄网本就站在了山巅上,也只有同在山巅上,或者在山巅之上的人才能跨越了。

    但也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够从落星关里写信给外面,或者从外面写给里面,只有开放期才行,封闭的时候,不仅无法出入,任何信息都无法传递。今年以来,落星关封闭了两次,一是一月到二月,这段封闭期结束后,走了一部分守关人,他们大多都是大家族、大门派以及大国的核心子弟,去到落星关也只是为了历练,如今许多人都知道落星关战事接近尾声了,越到最后越凶险,他们的长辈自是要将他们接引回来。

    而大部分守关人并无法离开,在战事没有结束前,他们几乎难以承受出关净化气息的高昂代价,只能等待最后结束,由玄网的大能为他们净化。

    第二次封闭是九月初开始的,而这一次封闭,是最后一次。因为,落星关到了真正的最后时刻。

    这天,守望海的梅花岛上寄来了一封信。是一只雪玲珑带过来的。

    雪玲珑是灵鸟,只在东土的陇北雪山栖息。而提起陇北雪山,第一个想起的便是洛神宫。

    梅花岛上,守望者驻扎地。徐夫子远远看着一只通体白色,轻盈脱灵的雪玲珑飞来,它嘴里衔着一封信。雪玲珑像一朵雪花一样,落在徐夫子面前,身形差不多同人一般大小了。

    瞧着面前这只干净纯洁得不能再过的灵鸟,早年身为信使,跑遍了大半个天下的徐夫子一眼便认出来。这是洛神宫的雪玲珑,这封信上的丹青印记是洛神宫主宫派的印记。他脑袋里立马冒出个说法来,洛神宫主宫里有人差梅花岛送信,不用去想送往哪儿,梅花岛的驿站,只能送往落星关。

    但是,落星关已经封闭了。徐夫子下意识地转身,望向东南极处,前段时间还若隐若现浮在云端的四海城,现在已经看不到了,落星关封闭,四海城自然也是封闭的。

    而封闭其间,停止送信。

    徐夫子同雪玲珑说:“落星关已经封闭了,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雪玲珑未有动作,却发出人言,“梅花岛,徐夫子,号称没有你送不到的信。你跑遍了大半个天下,去一趟落星关不难。”

    “但是落星关已经封闭了。”徐夫子模样是六十的模样,半白的头,枯干的皮肤,而那一对没有眼黑的双眼,却透着悠悠岁月的气息。“我不想打破规矩。”

    “你只是不想。你能。”雪玲珑的声音不分雌雄,只有空缈在其间。

    “玄网最不愿见到打破规矩的人。”徐夫子说,“我老了。”

    “玄网不是那个玄网了。”雪玲珑继续,“承命司和判命司都死了。”

    “什么!”徐夫子那没有眼黑的眼睛像钻进了小蛇一般,猛地鼓了一下。立马,他把这当做了笑话,大笑了起来,“大圣人啊,他们可是大圣人,怎么死?你告诉我,怎么死!”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死的,但他们就是死了。”雪玲珑通透的眼睛里透着雪的温度。“我没有必要编造出两个大圣人死了的谎言,你走遍天下,见过无数人,像我这样的灵兽也见过不少,你清楚。”

    徐夫子脸挂着好笑,如何也信不了那一番“判命司和承命司已经死了”的话,“你是洛神宫主宫的灵兽,居然也能说出这般不着边际的话。”

    “我只是阐述事实。”雪玲珑说,“而且,我的目的不在于让你相信他们已经死了,而是让你送信。”

    “送不了。”徐夫子一言作罢。

    “不送就要你死。很简单。”雪玲珑说出这般话,更加不着边际,没有一点灵鸟的气质。

    “要我死?”徐夫子笑了笑,“那你就杀了我吧。”

    他话音刚落,一道雪芒掠过,便见他项上人头陡然飞起,灼热的鲜血如水柱涌起,雪玲珑丝毫不避讳那些鲜血,任由其落在自己洁白的羽毛上。随后,从徐夫子腰腹处挤出来一道元婴,从那人头紫府出来一道神魂,神魂捧着元婴,元婴含着金丹。徐夫子神魂颤抖摇曳,惊骇道:“你居然真敢!”

    “有什么不敢的。”雪玲珑嘴里还衔着那封信,信上是一点血迹未沾染,铭刻在中间的丹青印记煌煌然。

    “我是守望者,玄网亲选的守望者!你杀了我,玄网会诛杀你的!”徐夫子神魂紧紧抱着元婴,怒吼道。

    “我说了,承命司和判命司已经死了,玄网的权力结构断层了。”雪玲珑继续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送不送?你徐夫子是珍惜,天下唯二的天行者,但你要清楚,天下只剩下一个天行者也并没有什么影响。以前玄网可以保护你,现在玄网没了两个大圣人,依照各大势力对其怨念,已经是左右为难了,别妄想着会有人来救你。”

    徐夫子现在哪能顾得着猜想那么多,虽然他依旧不相信玄网死了两个大圣人,但是他知道,面前这个一脸人畜无害的漂亮灵鸟是真的会杀人的。他没有向死而生的决心。在生死面前,他毫不犹豫地选择生,“送,我送!”

    雪玲珑一听,轻轻呼出一道雪芒,将徐夫子掉在地上的脑袋吹来,重新安在身体上。徐夫子神魂、元婴和金丹也随之归位,随后雪玲珑帮他抹去了伤口。

    徐夫子心里五味陈杂,他一直以为这只鸟会顾忌自己身份,不敢乱来,没想到说杀就杀,似乎根本不怕招惹麻烦。他将那封信接过来,照惯例去识别。这一识别,他懵了,抬起头问,“寄信人?收信人呢?”

    “我是洛神宫主宫的圣人级雪玲珑,你觉得有资格差我事的能有谁?”雪玲珑语气冷淡。

    徐夫子丝丝地吸了口气,“看来,只能是宫主啊。洛神宫宫主多久没出世了……”

    “你无需问这些。”

    “收信人呢?”

    “一个戴面罩的女人。”

    “什么?”

    “你会知道的。”

    徐夫子皱起眉,“我身为信使,有理由知道清楚一点。”

    “这只是对其他人而言,你是唯二的天行者,知道怎么做。”

    “为何不愿提及真名?”

    “这是宫主的意思。”

    “但宫主身为大圣人,当是有能力直接跨越禁制传达话语的,为何差我?这样严峻的时期,我甚至无法保证一定能送到。”徐夫子的好奇心与常年来送信要确切知道送给谁的习惯,让他想要知道这些。

    “宫主是大圣人,但天下不只是她一个大圣人。”雪玲珑并不觉得自己说得过多了,“这样的时期,每个人都有着许多的考虑。”

    徐夫子有些诧异,他倒没想到雪玲珑真的会说,虽然没什么实在意义,但不是一句“这与你无关”打发。身为天行者的灵敏嗅觉让他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如果这又是一场博弈的话,他想,或许,当宫主有意写这封信时,博弈就已经开始了,这期间发生的一切,或许,全都在计划之中。

    只是一想,徐夫子立马胆颤,他不再去揣摩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的心思,只想老老实实地做一枚棋子,做一枚不起眼的棋子,不会被重视,也不会被吞没。

    许久不曾送信的他,重新明白,送信的永远都是故事里的配角。

    配角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当配角,把舞台留给主角们。

    从桃花岛,这封写给“戴面罩的女人”的信,再一次启程。

    ……

    陇北雪山,雪山中心有一处断崖,断崖之间有一块被挤住的石碑,很大,很高,上面写着几个大字——

    “天诏万物发洛河”。

    在石碑上,坐着个人。比起石碑,人如同蚂蚁一样,渺小不堪。

    满头白丝垂落,若星汉术术,处处大雪,无一朵落在其身上。不着衣物,大抵是她亲近自然的态度,好似这样才能把每一寸肌肤都用来感受这片雪山。她就这样坐在这儿,坐在那“天”字之上,静得像一座雕像。

    直到一只雪玲珑从大雪中飞来,才验证了,她并不是一尊雕像。

    她睁开眼,眼睛里像是结了冰,封住了一抹幽蓝。她过分冰冷,以至于当人见到她,只会觉得她冰冷,不会觉得她美丽。她的冰冷完全盖住了她的美感。

    雪玲珑落在她身前,声音响起,“宫主,信送出去了。”

    “我知道了。”她的声音也过分冰冷,不是语气上的冰冷,是彻彻底底,没有任何多余东西的冰冷,这像是在**着沉入北海中心,空荡、虚无、没有任何希望。

    “宫主,我想知道,为什么?”

    “你不怕死?”

    “我第一次知道宫主会做这种在我眼里很多余的事,我想知道,到底何为宫主?”雪玲珑俯首。

    “仙儿,你也想看看大圣人的风景吗?”她轻语。

    “想。”

    “那太残酷了。”

    “但是我想。”

    她轻抚雪玲珑脖颈,笑道,“从我坐在这儿后,你就没有这么任性过了。”

    冰块儿会笑,但是笑起来还是冰块儿。

    “我更喜欢没有坐在这儿的你。”

    “我知道的。但我们总要付出代价。”

    雪玲珑低垂着脖颈,“他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但都不愿第一个站出来。黑线本就是天下共同的事,但在面临它时,都想缩在后面。”

    她忽地笑道,“你知道上次早见回来同我说了什么吗?”

    雪玲珑下意识问,“什么?”问完后,它才意识到又被她给岔开话题了,想要把话题转回来时,却听见她乐滋滋地说了起来,“早见跟我说起了另一个女孩子的故事,叫曲红绡,很有意思的孩子,我当时就在想,原来她就是道老头子拼死也要从那边儿抢过来的孩子啊,你不知道,当年我就跟着道老头子,他在那边儿跟人打架,一个人打一个天下,背上背着我,怀里抱着她,差点就被人给打死,要不是老夫子来得及时,就回不来了。现在想想,还挺有意思的。那一年我七岁,那个孩子还是个婴儿,只是没想到,我活了几万年了,她的轮回现在才结束。”

    雪玲珑从没听她说起过这些,若是个人,它早已惊得目瞪口呆了,“宫主你还跟道祖相处过啊!”

    “道老头子当年想收我当徒弟,但我没答应,不然的话,我大概就是道家的二祖了。”她微微撅着鼻子,不再是那活了几万年的洛神宫宫主,是一个得意炫耀着过往光辉的女人。

    “但,为什么不答应呢?”

    “我本来是想答应的,但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个女的,拿着把剑就到我面前,让我到这边儿来守这块大石碑。”

    “你,答应啦?”

    “当然没有。”

    “然后呢?”

    “然后我就被她强迫到这儿来了,她真的是那种气急败坏就打人的人。”她说着,不知倾述了多少委屈。

    雪玲珑熟识这样的她,也喜欢这样的她。

    “我守着这地方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了,期间闲的没事才弄了个洛神宫。”

    雪玲珑很无语,合着这么大个洛神宫就是闲着没事弄的啊。它不知道宫主这开玩笑一般,戏谑似的故事几分真几分假,但它觉得这样不着调的宫主才是当年收留它的宫主。

    “整个洛神宫都被宫主你给骗了,现在那些弟子们都还以为开山老祖早就死了。”

    她呵呵一笑,“不也挺有意思吗。”

    “是啊,很有意思,”说着,雪玲珑低下头,“但明明那么有意思,你又为什么要坐到这儿来,变成这副模样。明明黑色的头发更好看,明明蓝色的眼睛更漂亮……”

    她望起头,望着昏沉沉的天空,想起去年的那一天,那个女人再一次出现,还是那副装扮,还是拿着剑,说了一些话,她便知道自己要坐在这上边来了。她笑道,“我也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嘛。”

    “唉。”雪玲珑无言叹息。

    她略微坐直,“又说远,每次都这样。还是说回正题吧。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曲红绡,你说了曲红绡的故事。”

    “哦,对对对。”她立马又来了神采,活像一个说书人,“那孩子是真的命运多舛啊,那边儿的人也是,死缠烂打的。大概道老头子也没想到,坎坎坷坷几百个轮回都熬了过来,到最后却死在自家人手里。”

    “据我了解,曲红绡死在自己手里,跟陈放没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都无关紧要了,这也是一个轮回,只是我们不清楚,当她再一次醒来过来,会是什么模样。”她说。“早见是个好孩子,我也没想过她会喜欢上这么个姑娘。”

    “挺奇怪的吧,毕竟都是姑娘。”

    “不奇怪,天下那么大,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她看了一眼雪玲珑,“仙儿,所谓正常,是人伦所限,所谓人伦,是人所定,他们觉得男人跟女人才能相爱,是基于人伦,而事实上,这只不过是种族延续的本能而已,人伦不是个框架,是本能的装饰。早见不需要那本能,她那样的孩子,早已不被生命的本能所束缚,也不需要去装饰自己,一切皆有意识主导。她喜欢谁就喜欢谁,就算是喜欢一块石头、一棵树、一根草,都没什么奇怪的。”说着,她笑道,“你可以去问一问那些天才们,大圣人们,问问他们,到底喜欢异性还是同性。”

    “难道,这还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们不被本能操控,脱离了凡世的人伦纲常,所见之人,并无性别区分。同性也好,异性也罢,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她说,“所以啊,你会发现,越是往着山巅走,男女地位越是平等,俗世里,可不是这样。”

    雪玲珑左右想不明白,“但既然如此,宫主你为何要求洛神宫只收女弟子呢?”

    “好看啊,难道你不觉得姑娘们比男人们好看多了吗?”

    “这……不会是这么粗鄙的理由吧,你可是青君啊,鼎鼎大名的青君,不要这么随意啊!”雪玲珑也不避讳地加了个“粗鄙”的修饰。

    “哎呀,就算是青君,也还有着李青青这么俗气的名字呢,粗鄙就粗鄙啦。不过嘛,都说我洛神宫的姑娘个个美得不成样子,以为这里有什么改变容貌的办法呢,实际上是洛神宫只收美女。”她笑嘻嘻地说,哪有什么一宫之主的做派。

    雪玲珑感觉自己多年的认知崩塌了,原来困惑它多年的问题答案真的就是这么粗陋简单啊。

    “好了,小仙儿,我该休眠了。”她说这句话时,看上去有些累。

    “我还有问题。”

    “嗯,问吧。”

    “你为什么要写信到落星关,而不是直接传达话语呢?”

    “你不觉得写信很帅吗?”

    “不会吧!”

    “哈哈,当然不会啦,写信肯定是为了保密呀。”

    “那戴面罩的女人是不是指早见?”

    “不是哦。”

    “那是谁呢?”

    “我……不告诉你。”

    “……”

    “好了好了,小仙儿,我该休眠了。”

    “好吧。”

    说完,她闭上眼,重归无声无息。

    雪玲珑静立片刻后,展翅离去。

    这处地,依旧是雪山里的绝境,无人身临。

第四百一十六章 戴面罩的女人(四)

    要从外面进到落星关里面,有两种办法,一是走浮空机关城——四海城的主道,二是越过四海城,直接进入落星关。

    落星关是一块独立于天下的地方,像是大圣人的小天地,但又比小天地更加坚固,往往生发于天地,得于人用。因为要用来抵御天外的黑线,所以落星关是被隔开的,许多圣人、大圣人举伟力将东南极地挖开一道大缺口,然后用落星关去填筑,再在落星关与天下打上破空阵法以隔离。

    破空阵法顾名思义用以搅乱、破坏、变性空间结构,虽不能直接让空间消失,但可以让阵法笼罩的范围类满是空间乱流与破碎规则,像这种空间乱流与破碎规则,即便是大圣人都难以逾越,更不用说其下之人了。所以,一般而言,只要落星关不破,黑线就永远无法进入这座天下。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恰恰就有那么一类人,可以无视空间乱流和破碎规则。这类人如同得了天地福运一般,其生下来,便同规则绑在一起,再如何破碎的规则,只要不是没有,就一定能够适应,再恐怖的自然灾害,都难以伤到他们,他们能轻易地穿梭冻海与枯萎之地,能在海底火山最深处寻找火灵,能在北原极北冰渊里感受绝对寒冷,能在深达三万里的海里寻找失落的远古文明。

    他们被叫做天行者。也被叫做天灾之子。

    大圣人难以逾越的空间乱流与破碎规则,他们能够轻松逾越。并且,经过后天培养,他们的速度能够突破除了“缩地成寸”类神通的生命极限。

    当然了,这类得天独厚的人少得可怜,现世也只堪堪二人,其中一人还不为人知。

    徐夫子便是唯二的天行者之一。虽然是有着这一特殊能力,但徐夫子早些年并不被人所知,在修仙上天赋又着实一般,许久的时间里都是个平凡人,读了个私塾,年龄大来就自己开私塾,被叫做徐夫子,渐渐地在当地有了些名气,有了出门游学的资历。他是在一次出海游学中,遭遇了海啸,结果全船几千人,独他一人活了下来。自那以后,他渐渐发觉了自己异于常人的地方,便是总是能很快适应各种环境。在几年后,他被玄网的人找到了,专门为他提供资源,将他培养成了独一无二的“信使”,专门负责送一些常人无法送的信。

    在落星关开启后,他便来到了桃花岛,成为这里“守望者”的一员。

    而现在,落星关封闭了,他本是没事可做,就在桃花岛赏景修炼。

    却在今天,他要再送一封信,自落星关封闭来的第一封信,亦是落星关封闭期间的第一封信。

    信上有着独特的标志——洛神宫的标志,还是洛神宫主宫的。能使用这个标志的,也只有那位鼎鼎大名的大圣人青君了。

    为什么青君大人会让我送信?

    这依旧是徐夫子想不通的事。但,似乎,自己只能去送。

    徐夫子换上了自己送信时的专用衣服——一种法器,不会在超高速移动中崩碎。站在桃花岛最外缘的丕南海崖上,他神情纠结。的确,他的确有能力在落星关封闭时也把信送进去,但那无疑是违背了规则。他无法预料自己受到玄网怎样的惩罚。先前,在雪玲珑离开后,他便向玄网报告了自己的遭遇,但上面并没有给他回复,甚至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联系上玄网管事层。

    以前从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玄网这么大的体系出现这种情况,即便是徐夫子也不得不去怀疑玄网内部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尤其是联系到雪玲珑说承命司、判命司两位大圣人已经死了这件事。他本是坚定不去相信的,但是越不去想就越忍不住去想,每每深入去想,往往到了最后都是毛骨悚然,冷汗直流。他无法接受大圣人会死这件事。

    大圣人怎么可能会死呢?大圣人怎么可能会死……

    徐夫子再看了信一眼,深吸一口气,两边腥涩的海风尽数灌进他肺腔之中。他想,只是送封信,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吧。比起玄网的惩罚,他更怕那只疯鸟,杀人真的不讲道理。

    想玩,他一步迈出,整个人化身为一道线,从丕南海崖,纵身而上,贯入东南的阴云之中。

    超高速之下,他能清晰地听到身上特殊法器衣服被撕扯时发出的涩涩之声,那像是把沙子装入瓶中然后摇晃,听上去随时都有一种下一刻就会粉碎然后燃烧的感觉。速度实在是太快了,除了天行者,没有哪个人能够单凭肉身达到这样的速度,脱离了神通、大道与规则,即便是圣人也不行,唯有大圣人能够达到。

    从桃花岛到落星关的距离,足足有着极南的东土到极北那么远。然而,徐夫子只用了一刻钟的时间,这种肉身速度放在任何一个大圣人之下的人身上都是不可思议的。而且,理论上,天行者的速度经过后天培养,是可以无限增加的。

    东南的极地,是一片翻涌着极光的海,绚烂的七彩极光从天上落下来,画卷一般铺开,满满当当地挂在天地之间。看不到天际线,只有浮动的极光,将原本墨蓝色的海水点亮,如同海底下有着无数生了异样光芒的浮游生物。四面八方的极光将这里环绕,使得这里不像是天下的一部分,而是另外一座光的世间,无法用“色彩”、“形状”与“强度”去定义这里的光,因为这处世界的极地更像是造物主打翻了水墨丹青。

    美得妖异,也美得没有一点人情味儿。

    即便是见过无数次这里风景的徐夫子,再一次看到时,也只能感叹一句“美则美矣”。除了美,什么也没有。

    只是稍稍驻足后,他再次启动步伐。他知道,这片极光海背后,便是通向落星关的虚空之地。

    常人去落星关都是走四海城,通过四海城的跨越阵法越过这片乱流地。如今这个当儿,别说阵法,整个四海城就封闭了,也无人知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越过极光海后,徐夫子确切地看到了虚空之地。这片规则破碎的地方光是看在眼里,就有这十分让人难受的扭曲感,那让人恶心,让人头晕目眩,让人有着十分猛烈的排斥感。不同于极光海,这里没有色彩,没有形状,全是被暴力撕开的虚无,泛泛的浓稠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在里面滚动,那既像是凝结的煤油,也像是软化了的黑山。

    当然,这些感觉都是对于常人而言的。

    身为天行者的徐夫子,并不会感到任何异常。他极目眺望,试图直接越过这片虚空,窥伺到落星关里面的样子。他到底是修为有限,看不了那么远,只能够再次隔着衣服摸一遍放在里面纳信袋里的信。在这样的地方,竟然也只有这封他不情愿送的信能够给他一些安慰。

    看着这片空寂的地方,徐夫子也无法不有一种去到那里面,便离天下远了的感觉。

    但总是要走过去。

    徐夫子脚步迈出,踩入虚空,虚空中本来什么都没有,但因为他这一脚,呈现出一种塌陷之意,像是整个空间被他踩出了一个大坑来。这种脚不落实地,甚至说是不落在实处的感觉,让他很别扭,但也只是别扭,这换作其他人,早已被各处而来的乱流撕成碎片,直至彻底消失。

    他的身体快速适应这规则破碎的境地,与之而来的便是速度越来越快。他像一条墨线,从这张虚无的画卷上穿过,身后拉长的规则对无规则的倒影,久久留住。

    最后,他的速度跟在天下的速度一样快了。于是乎,他变成了一根刺破虚空的针。

    这跟针不禁刺破了虚空,还直至极限之处,刺破了落星关那厚达千里的壁垒。

    落星关的边界之地,穿了一个孔,一个微不足道的孔。

    徐夫子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压在头顶上的黑线。他来过许多次落星关,曾帮助许多战场上的人送信,也是许多次见过所谓的黑线,但像这么近,还是第一次。近到似乎他本身就在黑线之中。

    身后的穿孔在落星关强大的自愈能力下,很快就闭合了。但也还是有关里的东西流了出去。

    徐夫子不敢在这里多留,他转换视角,朝其他方向看去,立马看到,浓重的黑雾之中,有着许多不断变化、扭动着的东西,他想,那些大概就是“妖”吧。妖以着各种各样的方式,在黑雾之中穿梭,它们像是寄生在这里面的虫子一样,依附于此,也成就于此,同时,将这道浓郁的黑雾向前推进。

    忽然,徐夫子这个外来的存在被妖察觉到了,于是疯狂地朝这里过来。徐夫子毛骨悚然,这场面像是无数令人恶心的大肥虫在向自己爬过来。他虽然是天行者,但本身修为并不高,堪堪是个分神,所以才在圣人级别的雪玲珑面前没有任何招架之力。而这些妖,他只是凭借着本能的感受,便知道没有哪一个是他能对付的,更不要说那么多了。

    跑!

    快跑!

    徐夫子他转过身,迅速确定了落星关的方向,脚步迈出,打算使出最快的速度,远离这里。

    然而,在他迈步出去的那一瞬间,他猛地发现,自己速度似乎提不上去,自己似乎无法随心所欲地控制速度,似乎只有小小分神修士的速度。

    这一瞬,他有些发懵。这种情况是第一次出现,根本是始料未及。

    下一刻,他就隐约明白了。自己一身的速度全部得益于天行者这一特殊体质,但天行者的本质是依托于规则,适应与规则,但凡有规则之地,哪怕是破碎的,都可以。但是,在这黑线里,在这里不属于天下的黑线里,规则并不相同。他是背后那座天下里的天行者,不是这天外之地的天行者。

    他无法感受黑线里的规则。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甚至是能力极低的分神修士。

    这样一个修士,如何能面对如此庞大数量的妖呢?

    他开始慌了,一慌张,就不择路,不择路,就更加危险。妖迅速逼近,它们凝结得像是一张巨口,朝着他扑来。

    也就是在这最危急之时,一小队人从外面扑了进来。一行六人,有使剑的,有拿刀,有掐诀的,有练拳的,有用枪的,有挥鞭的。他们像是一只作战过许多次的队伍,站位分工十分明确,即便是从外面突入内包围圈,也能迅速在包围圈中找到破口,然后合力而攻。

    徐夫子看到那个掐着一看就是道家秘诀的人,掐诀撒符,火红色的神通术法,点亮妖的包围圈缺口,然后,符篆携带着术法,立马蔓延,很快这一片地方就成了火的海洋,他的眼里全是火。

    随机,又听见那人大喊一声,“有大妖,快撤!”

    “大妖”二字一处,其他五人不约而同定了一下,随后,立马收掉所有的术法神通,从燃烧的缺口向外逃离。至于徐夫子则是被掐诀的人一把拽起来,脚踩符篆,蜻蜓点水一般闪烁出去。

    整个过程就几个呼吸的时间,没亲历过这场面的徐夫子脑袋里还扭着那具“大妖”。下意识地去想什么是大妖。

    然后,他立马就见识到了。

    一只决阿佛陀般的要从远处的黑雾里探出头来,徐夫子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座山,一座庞大到眼睛装不下的大山。那山一般的妖站起来,抬起脚,将黑雾牵动得滚动的云一样,它便是那云中发着黑光的佛陀。佛陀的脚落下来,将黑雾踩开。紧接着他听到了他这一声所听过的最难听的声音,一种无法言状的嘶吼,在耳朵里撕咬,穿透耳膜直入脑袋灵魂深处的战栗让他浑身僵硬。

    那是地狱里无数恶鬼嘶吼的声音。

    徐夫子甚至连去恐惧的权利都没有。

    那大妖再一次抬起脚,朝这带着徐夫子的六人踩来。他们的速度很快,但也只是比黑雾快,并无法快过大妖朝他们来的这一脚。

    只是,当那一脚落下来时,粉碎的不是他们,而就是那本身的一脚。

    一道莲花过来,粉碎了那大如山的一脚。

    隐约中,徐夫子依稀看到,在那莲花之后,跟随着一个女人,戴着一副白猫面罩。

    只是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个女人就消失在黑雾之中了,他也被人迅速带离这里。从黑雾之中穿出去后,徐夫子便看到了远处的城际线,很长,很高,看上去很坚固。在这残破之地,徐夫子不知为何,竟从那城际线上看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幻乐之意,像是极乐世界一般,催生人的幻想。

    但紧接着,从身后再一次传来的嘶吼打断了他的幻想,是那大妖的声音。

    徐夫子转过头看去,便看见那山一样的大山,像山一样倒塌了。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一朵莲花在大妖倒下的地方发着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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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仙游戏满级后介绍:
对于一款游戏的资深玩家而言,把游戏全部能够玩的都以完美姿态玩了个遍后,似乎退游成了最终归宿。资深玩家叶抚玩了快十年的《仙路漫漫》,当他脱坑退游,选择卸载游戏时,突然就穿越了。他很快就发现,他似乎是带着游戏的满级属性穿越的……(注:轻松日常养成是主旋律,体验异世界的人生百态是真滋味)修仙游戏满级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修仙游戏满级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修仙游戏满级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