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七章 “太阳”
太阳就在前面。
很大,很圆,气势很磅礴,但并不如传统意义上那般,越近越热,越近越刺眼。
即便它就在前面不远处,大概只有百丈的距离,秦三月感觉上,却依旧像是在远方眺望一般,是温暖和目的,并没有灼热和刺眼之意。还有显得突兀的是,它的大小并不正常,即便它已经有一个大宅子那般大了,但还是很小。因为,如果真的只是这般大小的话,那么按照计算,应该在一千里以外的距离就彻底看不到了,它的光也无法照耀这无边无际的山海关。
这是为什么呢?
秦三月皱起眉。她觉得很奇怪。想到,或许自己不能以“太阳”的角度去看待它,大概它只是某个会发亮发热的圆形器具,而且有着非常奇特的神通,诸如温度和光线不会随着距离减弱,且能影响人们视觉感官。她眯眼看过去,想要看到这轮“太阳”里面的样子。除了平静湖面一般的光晕,什么也没看到。
然后,放出御灵之力去感应,但御灵之力到了“太阳”表面后,就被什么东西阻止了。御灵之力被阻止的情况很少见,即便是那州马神像都无法阻止,即便是渡劫山的庞大威势都无法阻止。这激起了秦三月强烈的好奇心。
想起叶抚教训过做事要深思熟虑,她犹豫了起来,仔细评估该不该这么做。过了一会儿,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缓缓朝“太阳”飞去。她觉得这应该是自己唯一的出路了。
她向前飞去,身体渐渐被柔和的光包裹住。
到了“太阳”面前,他伸出手去触摸表面,有一种很轻盈柔和的感觉,像是把手掌放在温暖的水里面。她抽出手看了看,确定里面并不是水。
真正到了要进去的时候,她再次谨慎起来,仔细考虑。
却不待她考虑出个什么分明地结果,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破空之声。她惊惧地回头望去,只见一抹灰白色不断地闪烁而来,愈发靠近。
安魂人的庞大气息充斥在这里,席卷一切,甚至将“太阳”的柔和光线都打乱了起来。她看着“太阳”前面的秦三月,不着情感地说:“找到你了。”
秦三月心里很慌,但表面上还是尽量保持镇定,“你要做什么?”
“把你变成骨头。这是我的职责。”
“这什么职责啊,太奇怪了吧。”秦三月紧盯着安魂人,准备等她一动就立马钻进“太阳里面”,“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
安魂人很认真地思考秦三月的发问。她想了想,自己从醒来就肩负这个职责,并没有哪里奇怪,“不觉得奇怪。”
“你要杀人就杀人,哪有说把人变成骨头的啊。”秦三月挑眉说,“你堆了一座白骨山,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要堆成山呢?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呢?”秦三月反正就是逮着什么说什么,想尽量知道得多一点。
安魂人想了想这几个问题,她发现自己似乎还真没办法说出个所以然来。她知道自己的职责是杀死每一个进入这里的人,但自己为什么要把他们变成骨头,又为什么要堆成山,似乎是一种……本能?
那种本能就像双腿无法行走的她,行动时无意识地扇动骨翅。
“或许是本能。”
“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本能?”秦三月继续问。
“不知道。”安魂人说,然后她又想了想,偏头看了看骨翅,然后说,“可能因为我是从埋骨之地诞生的。”
“埋骨之地?”秦三月觉得应该不是指山海关战场。
安魂人点头,她抬手指了指秦三月背后的“太阳”,“就是那里面。”
秦三月惊了,“你说这是埋骨之地?”
安魂人摇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是埋骨之地在里面。”
“里面全是骨头?”
安魂人又摇头,“里面还有很多很多雕像。”
“那,里面有没有离开这里的出口呢?”秦三月像狡猾的小狐狸一样,眯起眼睛问。
安魂人冷淡无情地看着她,“你也要逃离这里?”
“没,没,没。”秦三月连忙挥手,“我只是好奇,好奇而已,嘿嘿。”
安魂人点点头,然后拿起笛子,“好了,我该把你杀死了。”说完,她吹起了笛子。
秦三月下意识捂住耳朵。紧接着发现,自己似乎没什么变化。
安魂人没有表情的脸上难得露出点疑惑,“为什么你没有受影响?”
秦三月一本正经地说,“可能跟体质有关。”
“这样啊,那我换个方式,可能有点痛。”
“什么方式?”秦三月警惕问。
安魂人认真回答,“既然没办法让你直接变成骨头,那就先把你杀死,然后再让你的肉从骨头上剥下来。”
秦三月瞪着眼,心里惊道,这人是魔鬼吧,面不动声色地说出这么恐怖的话。
秦三月知道跟安魂人没得谈的了,她就像个执行任务的机关人一样,没有一点人性,根本没法讲什么道理,便忍不住大吼道:“你当杀猪啊!”
安魂人没有说话,骨翅一样,边缘变得尖锐锋利起来。
秦三月见此,毫不犹豫地一步跨入“太阳”之中。
安魂人见状,骨翅一动,飞过去,但是正要进去,又停了下来。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本能的排斥感,并不太想进去。她回想起来,发现自己自从在里面诞生出来后,就再没有进去过了。
迟疑了一会儿,她还是进去了,总还是要遵守职责。虽然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职责,但本能地还是会去遵守。
当她们都进去了后,一则人影才缓缓在这里降落。是玄网的承命司。
承命司立在“太阳”面前,沉吟一声,“南柯一梦……这下不好找了啊……”
说完,他也一步跨了进去。
这里一切都沉寂下来,过了不知道多久,叶抚带着煌到了这儿来。
“这儿就是山海关的边界了吗?”煌看着“太阳”之后像泥浆一般的雾渊,问。
叶抚说,“是的,这儿是边界。”
“那接下来我们该去哪儿?”
叶抚看着“太阳”说,“那轮夕阳之中。”
“啊?”煌有些惊讶,他以为那夕阳只是摆饰,没想到还能进去。
“它有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南柯一梦。”
“南柯一梦啊,我知道,指大梦一场,比喻空欢喜。”煌回道。
叶抚笑道,“的确是大梦一场,但并不是空欢喜。”
“但词典上就是这意思啊。”
“意思是这个意思,但不同的人总是会赋予相同的事物不同的意思嘛。”
“什么?”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哦哦。”
叶抚一步踏出,连同煌一起身形消失于此。
……
从光晕之中穿进去,秦三月感觉自己坠入了十分粘稠的泥沼当中,在不断向下沉降,身周萦绕着一种十分有贴合感,但很别扭的感觉。她想睁眼瞧瞧,但眼睛像是被什么重物给紧紧压住了,根本就睁不开,浑身上下都无法动弹,精怪也召唤不出来。
她只好任由自己这般往下坠落。
无声无息,无无法挣扎。
完蛋了,她想,这是掉进了哪儿啊,不会一直都是这样子了吧,完蛋了,完蛋了,老师,你再也见不到我了……无法控制自己的感觉,让她很烦躁,比之前失明和失聪还要烦躁,那时好歹能动,这次直接动都不能动了,只能想。这就像是……像是死了一样
我不会已经死了吧……听说人死后,意识会与**分离……
她想着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颇为惨淡地,她回顾起了自己这一生,细数自己开心的、遗憾的事。
没有时间的感知,就这般,不知过去了多久。
她耳边渐渐有了喧嚣声,眼睛依稀能看到一些色彩了,甚至能闻到十分驳杂的味道。
声音越来也大,色彩越来越明亮,味道越来越分明……
某一刻,声音、色彩、味道猛地沸腾起来。一切都变得鲜明了。
然后秦三月就感觉自己有很重的东西压在自己身上,等待她视野渐渐明晰后,赫然发现一具浑身是血的、残破不堪的尸体压在自己身上。眼前是刺目的红色,浓郁的血腥味儿以及淡淡的热气无不表示,这是一具刚死去的尸体。
她只觉头皮发麻,然后猛地将尸体推开,慌不迭地蹬腿,手扶着地,坐着直望后退。
这是怎么回事!
疑惑刚出,一道庞大的黑烟掠过,伴随着呼啸的风。她猛地朝天上看去,只看到一庞大与沉降的云的生物朝远处飞去,形态十分奇怪,像是一只长了鸟翅的乌龟,而且似乎是半虚半实,有迷蒙的黑雾缭绕其间,使得它整体看上去像是一团有形状的黑雾。
紧接着,秦三月感觉到大地在颤动,她下意识看去,看到地上的细碎石子如同小雨点一般跳动,灰尘开始弥漫。她转过身,朝远处看去,眼中逐渐爬上惊骇与恐惧。
她看到遥遥远处,一道不知多长、多高、多浓厚的黑雾层呼啸而来,像是一堵城墙,也像是天际上的一道墨线。
在那黑雾之中,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奇形怪状的生物。它们同刚才那只飞兽一般,半虚半实,黑雾缭绕身周,像是虚构的,却又有着实体。
它们实在是太多了,多到秦三月只是看一眼,脑袋里便一股十分沉重的眩晕感,在压迫一切视听。
不管发生了什么!先逃!
秦三月强忍着恶心之意,站起来,顾不得什么了,想要召唤出精怪来,但是不论她如何呼唤,都没有精怪出来助她一臂之力。她连着试了好几次都不成功,只得放弃。现在不是着急的时候,不论如何,先逃!
她撒丫子地在大地上奔跑起来。
一路过去,所见尽是尸体与兵戈。
血流成一片,同大地的颜色映衬着,像是黑红色的泥沼。
她在血的泥沼上奔跑,每一步都踩起一片污浊的血来,溅得身上到处都是,甚至是脸上。她能分明地闻到血堆积在一起,腐烂了的恶臭味儿。
尸体,到处都是尸体,密密麻麻一片,修罗地狱一般。
周围的一切给秦三月造成了极大的感官冲击。她从来没有一次见到过这么多的尸体,他们就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一样,到处都落,落成一片。
这里到底是哪里?发生了什么?
她无法冷静下来去思考,因为,身后的黑雾层速度很快。黑雾层所到之处,连天都变得阴暗昏沉了。
快跑!
她催促着自己。
随后,她挣扎着爬上一道斜坡。站在斜坡上,向前望去,然后她再次震惊了。
她看到在远方,一座庞大的城池立着,笔直长龙般的城墙倾泻出磅礴、亘古般的沧桑气息。
她记得这座城池,还在不久前见到过——
山海关。
这时,她才知道,原来这里是山海关啊。但跟之前见到的似乎有点不一样。
眼前的山海关还是完整的,虽显苍凉,但并不残破。依稀之间,还能看到城墙上站着一些人。
进关里面去!
秦三月知道,那是自己现在唯一能够去的地方。
于是,她再次奔跑起来,朝着山海关。
但她的速度怎么能跟黑雾层相比呢?
没过多久,黑雾层便越过那道斜坡,朝着山海关逼近。
秦三月回头,看着那遮天蔽日的黑雾,觉得自己好是渺小,比那蚂蚁还要渺小。她仿佛间能够感觉到自己被黑雾之中的某种存在给注视着,那种存在不是黑雾之中的任何奇异生物,更像是某种庞大的意识。
压力,她感到十足的压力。
这份压力,让她再难以前进,双腿如同灌铅一般,难移动分毫。意识也濒临崩溃。
在意识弥散前一刻,她依稀看到从那山海关里面出来很多人,他们或是凌空飞行、或是驾驶着各种妖兽、灵兽坐骑。他们每个人都如同黑暗之中炽热的火团,疾驰而来,灼烧一切。
“喂!喂!你还好吗!醒醒,快醒醒!”她听到这样的声音。
“辛字营,来个人!这儿有个还没死的战士!把她带回去!”
“是!”
……
第三百八十八章 “失忆”
秦三月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很高很大的人。
她从这个梦里惊醒,手脚冰凉,如同浸泡了一夜的冰水。抬起手,放在额头,摸到了一把冷汗,而且额头有些发热。
坐起来,她向四处看去,见自己在一个不太大的房间里。房间虽然不大,但是很整洁,有一股苦盈盈的异样香气,像是某种药材。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杯水,她看着便觉得口干,想要拿起来喝一口,但警惕打住了她的念头。
正欲从自己的小天地里取水出来,才想起自己貌似已经失去了能力,没法打开小天地。
重新试一遍,果然如此。
她揭开被子,见自己的贴身衣服换了一身,只觉头皮发麻,上下抚摸一阵后,感觉一切都还正常,才勉强松了口气,但心里还是有些芥蒂。她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喉咙,暂且掩盖干到冒烟的苦涩之意,从床上下来,赤足站在地上。她发现床下摆着的并不是平常穿的布鞋,而是带着一些金属,以皮革制成的靴子。
她细致检查一番,发现里面没有钉子之内的东西后,才穿了起来。
再打开旁边的小柜台,里面放着一些衣服,基本都是皮革制的。她没有穿过皮革制的衣服,也因为警惕,没有去穿,只是选择了一件可以当做披风的披衣,用以裹住自己的身体。
随后,她警惕地来到门前,十分轻微地将门开了一道缝,脑袋贴过去,透过门缝向外面看。
看到的是一个走廊,不停有人来往,而且其中伤者不少。看样子,这里像是收治伤病的地方。
秦三月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自己在意识溃散前,听到有人呼喊自己,那样的话,自己应该是被人当做了伤者,然后救了回来……这样的话,这里应该就是山海关兵府城池。
虽说自己是被救治了,但毕竟一切陌生,秦三月无法安下心来留在这里等候。她乘着走廊里人不多的某个时机,迅速推开门,闪身出去,然后掩上门,迈步便要离去。
忽地后面有人叫道,“等等,辛字一号!”
秦三月打赌这不一定是在喊自己,没有转过身去回应,不慌不忙地向前。
事实证明,她赌输了。
脚步声急促地在后面响起,然后秦三月感觉自己被人一手拽住了,“都说了等等,你干嘛还往前!”
秦三月急中生智,回头问:“在喊我吗?”
面前的是一个有着一对碧色眼睛的年轻女人,有一种不像人的俊俏感,很特别。她皱起眉,“不是喊你是喊谁,你没看自己衣服上的记号吗?”
秦三月看了看自己的披衣,发现上面的确有个标签,写着一些字。但她起初并不认识这些字,听这个年轻女人说起“辛字一号”后,才意识到,这几个字的确与自己认识的“辛字一号”有些相近。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认的字是经过了很多次优化的儒家押题,如果自己真的来到了过去的山海关,那么认不得这些字也是正常。儒家雅体是通明纪初期才推行于天下的。
“没看到。抱歉,抱歉。”秦三月连忙道歉。
年轻女人无奈,“算了不说你了。你快回房间去,不要乱跑。”
秦三月想了想,问:“我能去方便吗?”
年轻女人上下看了一眼,然后说:“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不用——”
“那可不行,你是我负责的伤患,而且还没查明你的伤势,万一出了点意外就难处理了。”
“我没伤,真的,我都好。”
“每一个到这儿来的人都说自己没伤。”年轻女人白了秦三月一眼。
秦三月勉强一笑,“你还是去照顾其他伤患吧,我真的不用——”
“不行!在兵府医药院,任何一个伤患都应该听医师的话。”说着,她握着拳头说,“我是你的医师,你应该听从我的指导。”
秦三月无奈,“那有劳医师了。”
说着,女医师便领着秦三月去茅房了。虽说在山海关大多是修仙者,排污驱垢的方式并非行方便之事,但还是修缮了茅房。但是秦三月的目的又不是去上茅房,他是要溜出这里,好好探究一番。
后来一想,自己就算出去了,凭借现在的本事似乎也很难在这里走远,倒不如留着向别人打听。
这么想明白后,她就很配合女医师了。
回到她的小病房后,医师开始盘问她的遭遇与伤状。
“我该怎么称呼你?”秦三月先问。
“我叫单绿蓉。”
“是单医师你帮我换的衣服吗?”秦三月问道。
单绿蓉白了她一眼,“就知道你们这些女孩子家家的喜欢在这上面计较,放心吧,是我帮你换的。”
“单医师你也是女孩子的嘛……而且,的确会在意的。”
“我是个医师!男的女的瘦的胖的白的黑的我什么没见过!”单绿蓉挑眉说,“无非多几斤少几斤肉的差别。”
秦三月本能地按住胸脯,心想,单医师真看得开。
“单医师,你不是人吧。”秦三月接着又说。
乍一听有骂人的意思,但单绿蓉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好奇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跟人的感觉不一样。”
单绿蓉一边提笔记录,一边说:“的确,我是妖,百草妖一族的。”
“神奇啊,第一次见到。”
“第一次?”单绿蓉上下看了看秦三月,“山海关妖族的妖也不少啊,你身为守关人,没有见过其他妖吗?”
秦三月连忙搪塞过去,“我的行动轨迹很闭塞,的确很少见到。”在一切不明晰之前,她不敢随意暴露自己是个外来者。
单绿蓉点点头,然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姬月。”
“姬家的!?”单绿蓉有些震惊地看了看秦三月。
糟了!姬姓难不成还有什么特别意义吗?秦三月心道不妙,连忙说,“不是那个姬,是奇数的‘奇’。”
单绿蓉点头,然后继续写,边说:“我以为姬家还有人活着呢,吓我一跳。”
秦三月不由得想,姬家到底做过什么事,居然被这么说。
“姬家怎么呢?”
“你不知道?”单绿蓉像是看原始人一样看着秦三月。
秦三月尴尬道:“我说过,我行动轨迹很闭塞。”
“姬家啊,圣人纪的第一个圣人家族,纪末,世难来临,举家为天下人抵抗世难,全死了,一点香火不剩。”
“这样啊,那还真是了不起。”
秦三月其实很想问,现在是哪个时间段,好确定自己到底穿越到了什么年代。她推算,自己应该是处于春秋纪或者寻仙纪,但具体是哪个不太清楚。毕竟,她之前并不知道山海关在历史上位于那段时间里。
“你是哪个军部的?”单绿蓉问。
秦三月不好再编造了,只得说:“忘了。”
“忘了?”
“嗯,”她抱着脑袋,一脸痛苦,“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感觉脑袋里面好像丢失了很多东西。”
单绿蓉立马皱起眉,“不会伤到神魂了吧。”她连忙站起来,“你躺下。”
秦三月瞬时躺在床上。
单绿蓉眼中碧色闪动,然后手指捻动一缕绿忙,落在秦三月眉心。然后,她皱起了眉,接着又来一遍,愈发觉得不对劲儿,一连好几次后,她震惊地说:“你根本就没有神魂!”
“啊……啊!”秦三月故作震惊。“那我该怎么办啊,单医师。你可得帮帮我啊,没有神魂我可怎么活啊。”秦三月一副快要哭出来了的样子。同时,她在心里庆幸,幸好自己没有神魂,可以编造一个失忆的借口。
“你这是重伤啊!”单绿蓉说,“不行,我得去问一下,是谁让你来做守关人的。”
她不太放心地又对秦三月做了个全身检查,然后再一次震惊了,“不仅没有神魂,丹田、经脉、秘府全都没了……我的天,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秦三月也跟着震惊,“都……都没有吗?”她泫然欲泣,“单医师,你要帮我啊,我可不想当个废人,我还要上阵杀敌啊,单医师,求求你,一定要帮我。”
单绿蓉为医者,满腹仁心,平生见世人多伤多病,最是难过。秦三月这明显还青涩的年纪,却遭遇这般对修仙者而言比死了还痛苦的事。单绿蓉见秦三月悲痛绝望的表情,顿时心疼起来,但自古以来,丹田、经脉、秘府、紫府不伦那一个蹦碎,都是几乎无法处置的伤势,更不要说四个齐全了。
她实在无奈,只得叹一口气。“我会想办法的,你先休息。你伤势太特殊了,而且你骨龄才十六,这么年轻就来山海关,应该是家族势力来历练的,你的事我无法全权负责,要去通告你的本家。”
“单医师,你一定要想办法啊!”秦三月悲哀道。
单绿蓉不信邪地再对秦三月全身检查了一遍,发现的确如此,只得无奈离去。
透过门缝,见单绿蓉走远了后,秦三月神情变得愧疚起来,想到,这种利用别人善意的行为似乎不太好……罪过,罪过……老师啊,希望你能原谅我骗人这件事。
就这么着,秦三月给自己立了一个失忆、因伤变废的可怜少女的角色。事实上,她也的确符合这个角色。
单绿蓉走后,秦三月就开始长考分析自己的遭遇,所处情况以及接下来该做什么。
初步看来,是进了那“太阳”跌进了某种无法理解的空间里。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有可能像民间志怪小说记载那般,穿越了时间,回到了还没破关的山海关里。
因为之前并不知道山海关这样一个存在,所以她也无从得知现在自己处在何样的情形当中。
伪装,是应对未知的最实用办法,将自己置于暗处,观察别人。
秦三月听从单绿蓉的吩咐,留在这里没有四处乱动。她很明白,山海关里基本都是修仙者,不乏厉害人物,而自己失去了御灵之力,只是个普通人。普通人要在山海关这种险地活下去,暂且看来,似乎真的只能听从安排。
在她等候单绿蓉回来的期间,单绿蓉将她这件事报告给了辛字营医药院,然后让人根据“奇月”这个名字是查秦三月的身份本家。但是,在整个山海关的人事档案库里,都没有“奇月”这个人,她又报了个“姬月”上去,结果依旧。于是,她便觉得秦三月是因为丢失了神魂,导致记忆错乱,忘记了自己的本命到底是什么。
然后,把名字带“月”、“奇”都都翻了个遍。
一共翻出来两千多个含有这两个字的人,但是他们都有自己的身份,跟秦三月并对不上号。
医药院一众人分析下来,便得出结论,可能“奇月”根本就不是秦三月的名字,她或许忘记了自己叫什么。
之后,陆陆续续的,病房来了很多位医师,对秦三月做了全面的检查,得出的结论都一样,她变成了个彻底的“废人”。
因为找不到其身份,于是便调查其来历。在哪里被什么人发现了?什么时候送到医药院来的?先前经历过什么?
随后得知,是辛字营一名随军医工将她带回来的。但是这名随行医工把她带回来后,又上战场去了,还未归来,预计,要七天过后才会归来。
关于秦三月的一切暂且只能停留在她受了十分重的伤这件事上。
秦三月骨龄只有十六,却能来这里成为守关人。这在一众人看来,她应该是某家一位天才,所以医药部的人并没有将她的事情搁置。连同档案部,一面在山海关兵府中探究她有过的足迹,以此寻找可能认识她的人,一面翻看档案,寻找能跟她身份对上号的。
遗憾的是,都没有结果。
即便如此,山海关的人都没有怀疑她的来历问题,因为某些天才子弟来山海关历练,明面上是守关人,实际上并不会进入守关人档案库,进入档案库就意味着守关人是正式的身份,需要为山海关效力,但那些天才弟子显然不会为山海关效力,自然而然不会进入档案库。
秦三月便被认为是这样的存在。
现在,档案部的人只能希望等那个将秦三月带回来的医工回来,寻找可能了。如果实在没办法,才能将她这件事上交给山海关内阁处理。
而在等候的这段时间里,秦三月因为没有身体上的危重病情,便离开了第一伤病区。医药部看重秦三月这件事,不仅仅因为她身份可能很大,还因为她没有神魂却能活着这一神奇病例,所以特意让单绿蓉成为其专治医师,只照料她一个人。虽说医药院最厉害的医师都出手治疗了,秦三月的病情依旧不见任何好转,但单绿蓉还是每天都在想办法如何让她恢复记忆,为了给她营造恢复记忆的好环境,甚至把她带回了自己在山海关的住处。
一个有着小院子的独居房。山海关特别看重医师这一存在,所以给他们的条件是所有分工当中数一数二的。单绿蓉又是特别稀少的百草妖,自然有资格拥有自己的独居房,这在山海关这种兵府之地,是最好的居住环境了。大多数人都还是舍院聚居。
但:“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不论做多少,秦三月始终是“失忆”状态。
趁着这段时间,秦三月一直在从单绿蓉那里了解山海关的事。有一个“失忆”的借口,单绿蓉乐意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
而秦三月也不愧是秦三月,很快就跟单绿蓉建立了友好关系。
对于满腹仁心的单绿蓉来,秦三月是“失忆”且遭遇修仙者最大痛苦的可怜孩子,是一张白纸,需要自己去帮助,基本上,秦三月需要什么,她能做到的都给予了。
其间,秦三月从单绿蓉那里得到了《山海关编年史》、《山海关全书》、《黑雾全书》、《黑雾生物全书》。除了单绿蓉没有权限去得到的秘辛以外,几乎弄来关于山海关的一切记载。她甚至带着秦三月去城墙上,为她亲口讲解这里的一切,其间,有大事件,有小故事,有单绿蓉从病人那里听来的感想与战场上的故事,也有单绿蓉自己所见所闻的各种情绪的感想。
秦三月是个爱记录的人,于是《三十三号记录员》的新篇幅开始了——
她将其命名为“黑雾之下”。
就这样,有单绿蓉的保护,秦三月在山海关的日子倒也平静着。
直到第十二天,上战场的守关人们回来了。
十二天,比预计的七天要多了足足五天。这件事成为了单绿蓉眉头上的一道忧容,第一次,守关人们回来的时间比预计的晚那么多。
第十三天,单绿蓉带着秦三月回到了医药部,开始探究她的身份。
第三百八十九章 怀疑
刚到辛字营医药院,秦三月和单绿蓉所见便是一片紧急与压抑。
进进出出,不少的伤患,有医工施以较为简陋的治疗术法,维持他们的伤势。从感官上,最直接的感受就是,人忽然多了很多,到处都是,而且大都是伤患,不分男女,一时之间,整个辛字营医药院人满为患。
从一众人神情可以看得出来,这次的战事很严峻。
走廊里挤满了医工和伤患,有医药院的人在负责维护秩序。单绿蓉瞧见这情形,眉头皱得很紧,碧色的眼睛变得幽沉起来。
秦三月问,“是情况不好吗?”
单绿蓉摇摇头,牵着秦三月,“这里走不通了,我们换条路。”
随后,她带着秦三月从另外一条路穿过了医药院的前营,直接去到了后处事房。刚进去,便看到许多个医药院的管事人员围坐在一起,正激烈地发表意见。
秦三月分辨了一些话语,基本听得明白,似乎这次是前线伤势最惨重的一次。整个医药院的医疗资源一下子迎来超量的负重,他们正在决策该如何应对这次的伤患。
单绿蓉瞧了瞧,没有带着秦三月进去。她们又离开了后处事房。
秦三月问,“为什么又走了?”
“医药院这次负担很重,不能给他们再增加压力了。”单绿蓉沉声说。
“你也是医师,要回去分担压力吗?”
单绿蓉说,“我听从院里的命令,他们若让我回去,我只好先放下你。”
“没关系,我不影响的,为伤患们考虑更重要。”
“接下来还是去档案部问一下是谁把你带回来的吧,看那人现在哪里。”
“嗯。”
随后,他们前往档案部。
档案部位于山海关兵府的内阁核心区,所谓内阁核心区,也就是山海关的中心指挥处,一切指令借由此处下达。
核心区东南方,是战事参议处,此刻,一身着轻甲的女子,腰佩一长一短两柄剑,细碎短发飘飘,眼神凛然,相貌十分英气。她怀抱着玄重色的头盔,大跨步走进战事参议处,直入议事房,里面是一方沙盘,星图一般的光晕在沙盘上流转。沙盘周围站着几人,有男有女,他们皆是神情严肃地看着星图,没有人说话。直到她走进去,所有人才将目光投过来。
一儒衫青年连声道,“代乐公主,你来了!”
女子严肃说,“叫我符檀便是。”
“好!”
符檀大步上前,到了沙盘前,开门见山,“黑雾暂且倒退五百三十二里,我方损伤惨重,八千四百三十二人死亡,一万三千九百人受伤,其中重伤不可参战四千九百五十四人,随行医师医工一百七十人死亡,三百八十四人受伤,重伤一百九十七人。消耗符篆共十二万七千四百三十二道,战备灵丹四十二万余枚。损失坐骑三千七百七十二头,其中尖头红鹰……”
符檀将一个个数字报出来,不远处有文书记录。
听完后,儒衫青年眉头紧皱,“情况相当不妙啊。”
符檀问,“其他指挥处的人呢?”
青年说,“除了我们战事指挥的人在,其他的都接到命令,去了山海城,似乎是上面来人,来进一步商讨山海关战事的。”
符檀没多想,点点头,然后说,“这次是我领军在前,我先发表一下我的看法。黑雾生物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多,都要猛烈,我们之前对这次战役的分析出现了严重的误差。之前分析里没有二级别以上的黑雾生物,但结果不仅有还多达四十二头,其中还有三头一级别黑雾生物。按理来说,这样的阵容我们此次大概率是全军覆没,但是三头一级别生物并未发起攻击,而是潜藏在黑雾深处,暗中窥伺。所以,我严重怀疑,我们对其有着认知上的错误,它们并非只会冲阵,极有可能在密谋着什么。”
说完后,她补充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并不一定正确,具体的还要看观测指挥处的人怎么说。”
“观测指挥处不是有随行的人吗?他们的代表呢?”青年问。
符檀摇头,“我管不了他们,他们是单独行动的,具体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
青年皱了皱眉,把符檀那一份话分析了一遍,然后说,“虽说山海关告破是必然,但照你说的,似乎速度快了很多。”
符檀放下自己的头盔,走到离星图近的地方,指着上面一处黯淡的地方说,“这个应该是新出现的吧?”
“是。”
“如果下一次战役,黑雾生物还是这次的阵容,那么以山海关现在的兵力,撑得过去,但是我仍旧觉得不安。”符檀说,“那三头一级别黑雾生物给人的压力太大了,每一个都要分出大量的兵力去应对,甚至说,可能不止是三头一级别的。”她不由得握紧长剑剑柄,“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次的黑雾很是蹊跷。”
“只好等中心指挥处的人从山海城回来,等他们分析战局。”
符檀望着外面,皱眉说,“希望他们是带来好消息,如果对外宣布局势恶化了,那么那些大家族、大宗门的天才弟子们十有**就要撤退了,届时,又是战力的一大损失。”
“你呢?你是夏朝的公主,你应该也会被召回去吧。”
符檀说,“如果真是那样,别说我了,这一屋子人要走得七七八八。”她摇着头继续说,“我要留到最后。”
“那我也留到最后。”青年立马说。
符檀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情况我汇报了,你们还是好好分析一下战力损失吧,调整好下次战役兵力分布。我还要去跟几个兵营长交接一下战时权限。”
“嗯好。”
随后,一众人开始围着沙盘与星图发表看法。
符檀则是抱着头盔,离开这里。出了战事参议处后,符檀先是皱着眉看了看昏沉沉的天以及远方黑压压的云雾,然后长呼一口气,大步离开,朝着核心区外的几个兵营去。
……
档案部门口,单绿蓉和秦三月一脸失望地走了出来。
“居然阵亡了……”单绿蓉叹了口气。
是的,她们得到的消息是,将秦三月送回来的那名医工,在之后的战役中阵亡了。
单绿蓉说,“看来你的身份问题只能由内阁的人去处理了。”
“我会被怎么样?”秦三月问。
“十有**会送回山海城,由那边更厉害的人去寻找你的身份。”
“就是离开山海关吗?”
“嗯。”
秦三月在之前的十二天里,对山海关了解得差不多,也对自己的处境有了些了解。她知道,自己处于圣人纪一万三千五百年。历史记载里,圣人纪的历史是在一万三千五百五十九年终止的,随后便是春秋纪。
如果说山海关跟落星关一样,到最后破关是必然,她知道,很显然,自己离开这里会更安全一些。但是,最关键的事,她很清楚自己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是意外来到这里的。如果要离开这个时代,很显然,要在这里找寻到自己误入的秘密。如果出了山海关,或许一辈子也无法再回去了。
她想回去,所以并不想离开这里。这十二天里,她虽然了解了很多山海关的事,但并没有找到自己误入这里的原因。她甚至想到了最坏的可能,就是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只好在这里生活下去。
她分析得很理性,出发点是回到自己本来的时代。有两个办法,一是找到误入这里的原因,然后直接回去,二是在这里生活下去,努力修炼,争取活到自己原来的时代。
第二个办法太过理想了,她几乎不抱希望,且不说自己又没法修炼,即便能修炼,自己一个无身份人士又如何修炼到能活一万多岁的程度。现在是圣人纪末期,之后有春秋纪的八千年,寻仙纪的五千年,通明纪的两千多年,还有天元纪的将近两千年,加起来就是一万七千多年。
活一万七千多年,是秦三月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迫不得已地去想一想。
其实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等老师过来找自己。
但是,秦三月是过过苦难日子的人,不会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别人身上,即便是叶抚。最大的希望永远在自己身上,这是她的生活信条,也是叶抚一直在教导的事。
见秦三月陷入沉默,单绿蓉笑着鼓励,“不要失落,肯定会有人记得你的。”
“如果没有呢?”秦三月问。
这是她心里的问题,她在想,如果老师根本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单纯地以为自己失踪了,然后找不到自己,把自己忘了怎么办。这种被遗忘,让她想起来就很难受。她不要消失得不明不白的。
单绿蓉眼中碧意盎然,“如果真的没有人记得你的话,你就跟着我一起生活吧,或许某一天我会唤起你的记忆。当然了,你也可以有其他的选择。”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秦三月问。
单绿蓉笑了笑,“我不会放弃我的任何一个病人。”
单绿蓉的善良让秦三月为自己的谎言感到惭愧。惭愧归惭愧,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你真是个好人,哦不,好妖。”
“人族跟妖族之间关系一直不太融洽,也只有在山海关这种地方,大家才能放下各自的偏见,一起对抗黑雾。”单绿蓉说。
“为什么有偏见呢?”
单绿蓉想了想,“感觉上是那些大人物的事。我并不清楚。”
“哦哦。”
单绿蓉呼出口气,“回去吧,等这两天缓过去了,再把你的事上报给内阁去。”
秦三月笑了笑,“谢谢你。”
单绿蓉见着秦三月的笑脸,心里满是暖意,她许久没有见过这种充满了活力与希望的笑脸了。在山海关看到的,大多数是严肃与迷茫。她禁不住摸了摸秦三月的头。
秦三月想,真是个温柔的大姐姐。
“好了,回去吧。”
说完,单绿蓉便领着秦三月照着原路返回。
刚走出没几步,她们看到一个身着轻甲,将军一般的人从另一条路上大步走来。秦三月在看到那人的脸时,当即僵住了,心中一股热流涌起,迅速弥漫开来,让她禁不住想哭。
她对那张脸是多么地熟悉,熟悉到无以复加了。是曲姐姐啊!
尽管理智告诉她,那人或许只是长得像,并不是真正的曲姐姐。但是她就是忍不住要去看,要从那张脸上找到曲红绡的痕迹,似乎这样便能证明,曲姐姐其实还活着。
秦三月的表现被单绿蓉看在眼里。这些天里,秦三月一直表现得很清淡,很是文静。单绿蓉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失态。她不由得循目看去,看到符檀在前面,想,难不成那位代乐公主让奇月想起了什么吗?
秦三月那过分激动的目光被符檀察觉到了。她朝秦三月看来,眉头皱了皱,稍作一想,便想起来,这个人是自己出征时发现的伤员。她不由得好奇,为什么她以这么激动的眼神看着自己。
符檀大步走上去,看着秦三月问:“你是那天那个战场上的伤员吧,怎么,有事吗?”
秦三月顿了顿,听着这声音,想起来了,似乎自己之前在意识弥散之际听到的就是这样的声音,也就是说,是她救了自己?
秦三月抚平心情,然后说:“是啊。你还记得我。”
一旁地单绿蓉像是看到了希望一般,激动地问符檀:“代乐公主,你认识她?”
符檀说,“叫我符檀就是了。”她看了看秦三月,“认识说不上,我是出征的时候发现了她,然后吩咐人带回山海关的。”
单绿蓉连忙说,“是这样的……”
她一番将秦三月的事情全部说给了符檀。
符檀听完后,皱起了眉,“紫府、丹田、经脉和秘府全都没有了?”她看向秦三月,却发现秦三月发愣地看着自己。她挥挥手,“喂!”
秦三月回过神来,“啊。”
“你怎么了?一直看着我。”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好看。”秦三月慌乱之间随意找了个借口。她的确很慌乱,实在是符檀这副跟曲红绡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样貌太让她出神了。
“你什么都想不起来?”符檀问。
秦三月摇头,“不知道。”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战场上?”
“不知道。”
符檀若有深思地点了点头。
单绿蓉说,“符将军,就是这样的,对于她的身份,我希望你能提供一些帮助。”
符檀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战场上面?档案部统计守关人信息,有时候会漏掉一些人,这类人比较特殊,最好还是直接让山海城的人去探究。也有可能她上一次出征未归,被认定为阵亡了。”
“但是上一次出征离现在过去了一个多月了,这一个月她是如何在那样恶劣的战场上活下来的?”
符檀看了看秦三月,发现后者又看自己看得发呆了。这次她没有去叫醒她,“也就是说,现在关于她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未知来历,未知身份,未知目的。”
单绿蓉听着符檀的话,感觉上不太舒服,她觉得符檀把秦三月当做了可疑人员。
“如果符将军也不知道的话,那就恕我们打扰了。”单绿蓉说。说着,便带着秦三月离开了。
符檀在后面,看着秦三月远去的背影,不由得皱起眉,“如果真的是因为某种原因,废了,那么一个普通人是如何在那样恶劣的地方活下来的?而且,没有神魂,居然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没有哪个人能做到这一点吧,要么有宝物庇佑,要么……她根本就不是人!”
想到这一点,符檀心里发紧。
她联想到之前的战役,猜测:“会不会是……新形态的黑雾生物?”
不行,一定要警惕!
随后,她折身进了档案部。
第三百九十章 真假
从档案部离开后,是下午时分,符檀回到自己的居处。
在书房里,她面前摆着一些档案。
这是她让档案部整理出来的关于秦三月的所有档案。然后,符檀发现,整个山海关对秦三月的记载起步于上一次出征日,也就是她被救回来的那一天。
换句话说,秦三月的一切起源于山海关外那恶劣的战场。
整个山海关,没有关于其在那之前的任何信息。若真说是大家子弟,档案保护,但如果真的在山海关待过的话,也应该跟其他人相处过,有过其他不说认识,至少是见过她的人。
但是,都没有。一种可能,认识她的和之前见过她的全都死了,另一种可能,她行踪神秘,没有任何人见过她。
不论是哪一种可能,都太过想当然了。且不论是哪种,都显得她太过可疑了。
一番推测下来,符檀宁愿相信她并非为守关人,而是一开始出现,就是在那片恶劣的战场上。所以,她不得不去怀疑秦三月到底是怎么一个存在,是否真的跟那黑雾有关系。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符檀道:“请进。”
一人进来,道:“符将军,中心指挥处的人回来了,派来命令,让将军去一趟。”
符檀一听,站起来,甩袖大步向前,“我去一趟,你照料好这里。”
“是。”
符檀身着便装,出了门,便朝着内阁区去了。
山海关有阴风,经常在大街小巷刮起,这是一直都有的事。符檀感觉今天的阴风格外阴沉,吹得她心里无法放下来,在前往内阁区的路上,好几次回头去眺望东南天际的黑雾阴云。那些阴云像是压在她心里头一样,难以排解。
没在路上耽搁,她很快到了内阁区,直奔着中心指挥处去了。
到了中心指挥处,便有人给她领路,直到议事厅去。
符檀到时,这里已经有不少人,都是山海关各个区管事的人。也还有着一些在守关人中名声不错,有相当威望的人。
一看此,符檀便知,中心指挥处的人从山海城回来,应该是带来了上面的重要指示,决定着山海关后续之事。
她进来后,一群人便上来问候,一番下去后,各自安坐。
等了一会儿,基本上山海关里的关键人物都到场了,中心指挥处的人便开始发布指示。
先是对上一次战役做了个总结,随后安排了整个山海关中各大营区医药院对伤患的救助问题,接着便是山海关各个分区的管理问题,以及对当前山海关的形势进行分析。形势分析,主要由观测指挥处进行,根据他们的说法,是黑雾之中并未出现特别值得注意的异常情况,以及东南方的星象也未出现大规模星辰之力变化、照星桥的迁移等等。
听完了观测指挥处的分析,符檀就不由得皱起了眉,她自己在战斗中感受,黑雾现在可不像是没有特别值得关注的情况。但她毕竟不是专门负责这一任务的,没有发言权,只好听着观测指挥处对战场的评估——推移性严峻。意思就是说,之所以现在越战斗越困难,是因为随着时间推移,黑雾常规的变强,并无特殊情况。
随后,中心指挥处的人开始告知从山海关带来的消息:
“在山海关,玄网驻山海城行官告知我们,山海关进入了最后的防守时期,分析看来,预计将在四到五次战役后破关,而这符合最开始的预测。也就是说,我们这一轮守关人达到了目标,守护山海关到了最佳的时候。为了避免更多地损失,将不再向山海关派驻更多守关人,我们这一批守关人就是最后的了。最后的防守时期,不能有半点松懈,要坚持战斗到底,不在前线战场上留下任何缺口!破关之后,黑雾后续之事将由玄网接受,随后启动应对世难的手段。”
“我们保守估计,在之后的第四次战役里,山海关便会宣告破关。因此,山海城的统筹安排如下:即日起,陆续撤离短期难以恢复的重伤守关人以及一部分医药院、后勤处、记录处、档案部人员。随后的两次战役,照常进行,每次的战后处理都组织重伤守关人撤退以及不参与人员的撤离。第三次战役过后,大宗大家的挂名历练弟子会出现大规模的撤离,统计好这一部分挂名历练弟子的撤离情况,及时填补好他们的空缺,且安排所有不参与人员撤退,留下最终战力进行守关。”
一番统筹安排后,照例,看各大指挥处的疑惑与情况报备。
按照顺序,各大负责人都相继发言,报备各自情况。大家都觉得这是最合理的安排,毕竟是山海城直接做出的统筹安排,是由玄网中圣人级别的存在纵观全局所做出的的分析,自是要比他们这些圣人之下的人看得深远。
轮到符檀这个将军发言时,却有了情况。
符檀问:“我想看一下山海城的一手诏令。”
她这个要求虽然有些逾越,但是她身份毕竟摆在那儿,是帝朝夏朝的公主,还在山海关立下了数不清的功劳,是前线第一将军。中心指挥处的人自然不会拒绝,将一手诏令给她看。
符檀一番看下来,的确如宣布的那样。她不由得皱起眉,“真的还能坚持四到五次战役吗?”
“这个我们看不出来,都是玄网行官推算的,是圣人的推衍。”
一个“圣人”话语权就很足了。圣人是这个纪元才诞生的,几乎是整个天下的巅峰层次所在,他们的话就是绝对的权威。
符檀这个圣人之下的人自然无法去反驳什么,她总不能没有圣人的推衍本事,却只凭自己的本事去说圣人说的话是错的吧。而且,她身为一个将军,不能乱说话,很有可能会影响到士气。在这方面,她只能持有自己的怀疑。
“符将军,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符檀倒是想把“奇月”这件事说一下的,但是想了想,观测指挥处和玄网的分析都说明了目前的战场没有任何问题,如果自己再说一个“奇月”的怪事的话,就未免太过牵强了。她就摇了摇头,“没有了。”
“那好,接下来……”
接下来就是一些更加细致的安排了说明了。
之后的时间里,符檀一直心不在焉,想要说些什么,又找不到什么可以去说。毕竟,目前所有人看来都没什么问题,山海关的一切都正常进行着,自己说一些没有根据的话的话,的确有影响士气的原因。
一场决议会下来,已经临近黄昏了,整个山海关光线又暗了一些。
符檀心中有些郁结,不由得心烦意乱,想去出去透透风。她便独自一人沿着主道,前往南城墙。
走在路上,脑袋里一直是之前那次战役中,在黑雾之间所见的那三头一级别生物。她不由得想,如果是圣人的话,应该能够观测到那三头生物吧,如果观测到了,应该知道以山海关目前的战力,是绝对撑不过去的。
如果圣人没有搞错什么的话,她只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那三头生物不会参与到破关战役中,可能会在之后入侵天下才动手。这个可能也能解释上次战役,它们暗中窥伺不动的情况。
符檀尽力给自己的每一个疑惑都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她的每一样疑惑似乎都能合理解释,但心里头却像是憋着什么,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总感觉有什么自己没能考虑到的情况。
想着想着,她就到了城墙这边,上了城墙。
她站在边缘远望黄昏之下的战场,本就阴沉的山海关在这个时候显得更加阴沉。有一种说法,山海城最黑暗的时间不是夜晚,而是黎明与黄昏。便是说,哪里的夜晚都一样黑,所以山海关就不显得哪里特殊,但是黎明和黄昏不是。山海关的黎明无法给人一日之初的希望感,黄昏也无法给人一日之终的安宁感。
希望与安宁,这是山海关最缺失的两样东西。
从一开始,大家就知道山海关破关是必然的,从没有抱过什么希望,如果一定要说,那也是守到破关,不死在战场上的希望。
符檀不穿战斗时的轻甲,整个人看上去便柔和许多,本身也是大国公主,气质做派什么的,都是极佳。她在城头这一番叹惋,在别人眼里,倒也有伤悲美人的感觉。
她呼出口气,准备离开,结果刚走到楼梯口,便碰到了秦三月。
秦三月见到她,一时间又被她跟曲红绡一般无二的样貌吸引了。在她眼里,符檀和曲姐姐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身高,一样的身材,一样的面容,一样的声音,连头发也都是细碎的短发。穿着便装的符檀,让秦三月几乎以为站在面前的就是曲姐姐。
一时间看得呆了。
符檀就皱着眉看着秦三月。
秦三月回过神来后,有那么短暂的慌乱。她恢复得很快,立马叫道:“符将军好。”
符檀摇摇头,问:“你一个人?”
秦三月点头,“单医师接到了指令,去了医药院,我随她一起去的。辛字医药院离这边进,我就来这儿逛一逛。”
符檀想了想,说:“一起吧。”
秦三月抬头问,“符将军不是要下去了吗?”
符檀转身,“又不想下去了。”
秦三月迅速地分析了一边符檀这般做法的可能,感觉上没什么问题后,便跟了上去。
符檀在前,秦三月在后。
“为什么你每次看到我都会发呆?”符檀问。
秦三月说,“符将军好看。”
“说实话。”
“我没说假话。”
“不要模棱两可,我不是随便问问,你也不要随便应和。”
秦三月沉默了一会儿,似松气一般说,“符将军和我记忆中的某人长得一样。不过,我想不起那是谁了。”她还明白自己有着个“失忆”的标签,说话要尽量不明不白。
“一样?”
“是的,一模一样。”
“会不会就是我?你不是失忆了吗,可能你之前见过我,失忆后忘了。”
秦三月摇头,“不清楚。”
符檀点点头,又问:“有想过自己之后要做什么吗?”
“要看内阁的说法了,如果查不到我的身份,那我可能要跟着单医师一起离开这里。”秦三月说。
“听你的语气,不想离开?”
“是啊,总感觉对这片土地有眷恋。”她昧心地说。
实际上,秦三月只是想在这里找到自己回去的办法,不然的话就真的只能在这个时代生活了。
符檀转过身,“你又在撒谎。”
秦三月神情有些僵硬。她没法使用御灵之力,实在是很难做到说谎不被境界高深的修仙者察觉。
“好吧,我对这里并不眷恋。”这是句真话。
符檀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对你的所有档案进行了翻阅。”她说了一半,就没有继续说。
秦三月反应很快,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被动下去了,不然很快就会被符檀识破。
她便笑着说,“符将军这么关心我吗?”
“是的,我很关心你的来历。”符檀说,“甚至说是怀疑。”
“我也很关心我的来历。这些天里,脑袋里一直有些莫名其妙的画面,让我感到恐惧。以至于怀疑,那是错觉,还是什么创伤后癔症。”
“什么画面?”
秦三月眺望远方,“我看到,山海关升起了一轮夕阳,还看到处处白骨,一片荒凉。”
“夕阳,升起?处处白骨?”符檀皱起眉。
“是啊,整个山海关的一切像是被定格了一般。很多的巨大骸骨屹立在焦褐的大地上,像是一座又一座山,这些‘骨山’之下,是密密麻麻残破不堪的人的骨头。”
秦三月只是把自己之前所见的山海关废墟景象说出来。
“巨大骸骨……”符檀把话的重心放在这儿。因为,对于黑雾生物而言,体型越大越强。“你形容一下,到底有多大?”
秦三月到处瞧了瞧,然后说,“应该有那个烽火台……嗯……”
符檀看了看烽火台,还好,也不大,就三级别层次。
秦三月接着说,“估摸着,有一千八百个那么大。”
符檀心里一突,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随后,她震惊道:“一千八百个烽火台那么大!”
“嗯,是的。我说了嘛,跟山一样。”
符檀好好瞧了瞧旁边的烽火台,想到一千八百个烽火台那么大的黑雾生物,心里头有着十分沉重的压迫感。她根本就没有想过,会有那么大的黑雾生物。不由得问,“你是怎么想到一千八百这个数字的?”
“我计算能力很好。”秦三月老实回答。
符檀认真地看了看秦三月,咬咬牙说,“这些都是你脑袋里面的幻象?”
“我也不知道啊,很真实,就像真的见过一样。”秦三月无辜地说。
因为秦三月来历不明的缘故,她说的一切话,都让符檀感受到很大的压力,不由得去想,如果真的如形容那般,很多那样大的黑雾生物的话,山海关根本就撑不过一刻钟。符檀现在很像直接入侵到秦三月意识里面,看看秦三月所见的画面到底是怎么样的。但秦三月没有神魂,她根本无法去窥伺其脑袋里的东西。
秦三月见符檀有些发愣,将主动权抢下来,问:“符将军,你说,山海关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会破关吧。”符檀有些心不在焉。
“那我们会怎么样?”
“你们无战斗人员会率先撤退的,我们战斗人员会留守到最后。”
“真的吗?”秦三月眼睛睁得很大,看上去天真无邪。
不知为何,符檀没有信心去说一句“真的”。
“我很害怕我脑袋里的幻象成为现实。那让我感觉,会死很多人,很多……有可能,我们一个都出不去。”秦三月似无心之言,“全都要留在这里。”
这番话停在符檀耳里,让她感觉很是不安。“不会的,圣人说了不会那样。”
“如果圣人骗了我们呢?”秦三月“天真”问。
符檀直接愣住。她之前根本没想过这种可能,但被秦三月问起,才发觉自己之前感觉忽视了什么的东西,原来就是这种可能——圣人撒谎了。
“没必要的。圣人为天下,他们不会骗我们的。而且,没有理由让他们这么做。”
秦三月转过头去,“或许,黑雾有我们根本无法阻挡的东西,他们不想让这些东西进入天下,然后就骗了我们,以某种手段,让我们留在这里和他们同归于尽。”
这番话并不是她胡乱说的,而是根据自己之前所见的山海关以及现在的山海关综合分析出来的。之前山海关废土,那些凝望夕阳的骷髅,让她感觉,山海关的战斗并不是以破关而结束的,而是另一种方式。
符檀看着秦三月,头一次感觉这个女孩好可怕,居然会有这种想法。她说,“圣人不会骗人的,骗人的话,就不会是圣人了。”
秦三月应和地点了点头。她对此不以为然,在她所见当中,圣人是最会骗人的。
“如果真的有这种可能呢?”秦三月低声问。
“不会的。”符檀凝眉说。
秦三月摇摇头,“符将军你太善良了。”
符檀心中有点别扭,自己在山海关呆了二十多年,杀敌无数,居然被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说太善良。她有一种似乎一切都被这个小姑娘看穿了的感觉。
是错觉吗?
“我听单医师说过,符将军你是一心为山海关着想的。怎么说呢,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她笑了笑,颇有些偏心地说,“虽然我跟符将军不熟悉,但我还是想说,活着是最好的吧,为这样的山海关战死,或许不值得。”
符檀跟曲红绡一模一样的样貌,让秦三月忍不住说出这些话来。之前曲红绡赴死,她没来得及说,如今跟符檀说了,大多还是一种对曲红绡的思念。她也想过一种可能,或许,符檀是曲姐姐的某一世。当然这只是猜想,她只得可惜自己现在没法用御灵之力,不然的话还能试着去演算一下符檀的命格气息,看看能不能跟曲红绡对得上。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符檀皱眉问。
秦三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想说一说。”
“你对其他人说过这些吗?”
“没有,只对符将军你说了。”
符檀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远方的阴云黑雾没有说话。
秦三月就站在旁边,时不时偷看符檀一眼,她怕以后没有机会看到这张脸了。趁着现在,多看一看。
“不论如何,我会在这里站到最后。”符檀说。
这番话是情理之中。
秦三月根本没有想过自己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改变符檀二十多年的坚守。她跟自己不一样,自己只是这里的一个慌张的过客,而她在这里战斗了二十多年,是多是少,都有着感情。
“我得走了,不然单医师找不到我该着急了。”秦三月说。
“去吧。”
符檀这声有些沉重。
秦三月最后看了一眼符檀,转身离去。
符檀在城头站了许久,直到夜色沉降,才摇着头离去。
“符檀啊符檀,枉你活了几十岁,居然被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三言两语弄得没个人样……是该好好反省一下了……”
夜深,天边的阴云黑雾在黑暗中翻腾。
第三百九十一章 交易
离开城墙后,秦三月在辛字医药院外面驻足等待。她安静地立在角落里,看人来人往。她乐于去观察每个人,看他们的动作和神态。通过这样的方式,她总是能轻易读懂环境。
现在看来,如同符檀所说,山海关是一个没有希望和安宁的地方,只是前线一个类似于“障碍”一般的存在。
她看了一会儿后,觉得没有意思,便回忆起刚才在城墙上同符檀的对话。
仔细想来符檀这个人,秦三月觉得她很善良,或者说正派,是那种一副心肠满满当当的人。秦三月觉得这样的人太过理想化了,倒不是说不好,只是觉得适合符檀待的地方不会是山海关这样的地方。
一番想来,秦三月发觉似乎自己原来时代的那些人,在行事说话上,普遍没有这个时代的人那么“正派”,尔虞我诈、心口不一的很多,偏向于“利己”一方。而这个时代,则是有那种偏向于“利于大众”的一方。
单单就道德上看来,似乎这个时代的人更加有道德品格一些。但秦三月觉得,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特性,很容易在某些关键性的事情上出现差池。她是知道的,山海关的下场一定不像是符檀所说的那样,是会很惨的。
出乎自己的私心,秦三月是不想符檀死的,毕竟她跟曲红绡太像了,几乎就是同一个人。但她也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处在自顾不暇的状态当中,很难以再说什么为山海关考虑,看看能不能力挽狂澜,就此改写历史。那太过理想化了,是几乎只会在幻想小说才能出现的剧情。秦三月很清楚,自己能写一本《三十三号记录员》,但并不能像写小说一般去改变山海关的历史。
现实总是会按照既定的步伐推进,不会因为谁停一停。
秦三月的脑内活动很是丰富,直到单绿蓉的呼声将她打断。她看过去,单绿蓉朝自己走来,脸色似乎不太好。
“单医师,你脸色不太好,怎么了?”秦三月问。
单绿蓉叹了口气,“我们可能要提前离开山海关了。”
“啊?”
“山海关战事走到最终阶段了,要陆续安排无关人员撤离。”单绿蓉微微弯腰,摸着秦三月的头说,“很抱歉,内阁拒绝了对你的调查。医药院就直接安排我把你带走了。”
“离开了,又能怎么办呢?”秦三月问。
单绿蓉躲闪开目光,“山海城吧,那里或许有办法。”
秦三月笑了笑,她双手捧着单绿蓉的脸颊,“单医师,你不必勉强的。我想了想,其实我的身份并没有那么重要。”
单绿蓉握着秦三月双手,“怎么会!一个人的记忆很重要的!”
“单医师你想想,我如今已然变成了无法修炼的‘废人’了,这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新生,起码我现在并没有因此而伤心。如果我想起了我是谁,或许会变得难过吧。”秦三月目光澄明。
单绿蓉对这样干净的眼神难以招架,连忙松开手,然后说,“我曾听过儒家明圣的讲课,他说,每个人的诞生都是天选,是唯一,是无法被取代的。你亦如此,所以,不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有选择去知道自己身份的权利。”
秦三月怔了怔,低声呢喃:“每个人的诞生都是天选,是唯一,是无法被取代的……”她抬起头,“这句话说得真好。”
单绿蓉笑了笑,“毕竟是明圣说的。”
“明圣,是谁?”
“我边走边和你说罢……明圣呢,是全天下所有人的先生,他开启了民智,使得人们知道身为人、作为万灵之长的意义,使得文明产生凝聚力,且可以一代一代传承下去,薪火不尽。”
“这么厉害啊……”
“是的,很厉害。不过,在儒家里面,还有比他更厉害的。”
“谁?”
“至圣先师。他是明圣的先生,言说有教无类,是万灵之师,是文明的开启者。”
“那至圣先师有先生吗?”秦三月问。
单绿蓉笑着摇头,“没有吧。这种事情,谁也说不清楚,或许只有至圣先师自己清楚。”
“哦。”秦三月想了想,好奇问:“妖族呢?妖族有没有像至圣先师和明圣这样的人?”
“肯定有啊,不然我怎么可能站在这儿跟你说话。”单绿蓉,“至圣先师那样的存在是唯一的,但是像明圣那样开启民智——”
“妖智。”秦三月调皮地打断。
单绿蓉瞪了她一眼。
秦三月吐了吐舌头。
单绿蓉继续说,“我们叫他白公子。没有谁知道白公子的本体是什么,但他的确是第一个明确提出‘人’的身体构造最符合如今天下的修炼问道寻仙之事,倡导所有妖族化人形。那个时候,随后很多大妖反对,但是白公子以一己之力抗争,最后呢,是得到了众妖的认可。现在想来,幸好妖族有白公子,不然的话,我们妖族最终可能会在时代的伟力下变成妖兽,而无法形成一族。”
“很了不起呢。”
“是啊,他是所有妖族都崇拜的对象。”
“单医师,你们妖族是不是化成人形后都像你一样好看啊?”
单绿蓉听这番话,心里怎么说也是美滋滋的,毕竟夸奖对谁都耐用。“虽然人族不承认这一点,但是普遍来说,在人族的审美里面,是要比人族好看一些。不过,这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们妖族生活的环境,就气息来说,是要比人族的环境干净一些。”
“人和妖能诞生子嗣吗?”秦三月又换了个问题。
“如果是普遍的繁衍方式,并不能,从本质上来说,人族和妖族在生命气息上有着很大的区别。”单绿蓉说,“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进行血脉繁衍,但这一般人和妖做不到,得是修为实现了血脉传承的才行。”
“什么叫普遍的繁衍方式啊?”秦三月睁着一对天真的眼睛问。
单绿蓉正欲开口,却不知道如何去描述,便敷衍地说,“就是最常见的。”
“是怎样的呢?”秦三月笑着问。
单绿蓉的认识里,秦三月就是一张白纸,是很纯洁天真的。所以,她并不像细致地去描述出来。躲闪目光说,“身体上的共鸣。”
“身体上的共鸣?是什么样的?要怎么做呢?”秦三月追问。
单绿蓉索性直接说,“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我难道还是小孩子吗?”
单绿蓉无言反驳,对于人族而言,十六岁怎么也说不上小孩子了。她只得继续敷衍,“就是两个相爱的人,感受对方身体的方式。”
“什么方式呢?感受对方身体,要脱衣服吗?”
单绿蓉一下子红了脸,“哎呀,问我那么多干嘛,我是医师,不懂这些。”
说着,步伐加快了。
秦三月笑着跟在后面,心想,单医师真是个温柔的人,像是大姐姐一样。
就秦三月这好奇的性子,哪有不知道那“普遍的繁衍方式”到底是什么的,关于这个,在君安府的时候,早就问过居心了,也得到了十分具体的答案。居心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自然会有人教她这些。
秦三月呢,只是想逗一逗单绿蓉,起码地,让她心情好一点,不再那么沉重。
她总是这样,以着她的方式,去照顾到每一个人。
回到单绿蓉的住宅后,秦三月一直在思考自己之后该怎么办。她并不想离开这里,但是照着单绿蓉的话来说,清退无关人员是必须的,不由个人意志决定。即便是躲藏起来,不被强制清退,她觉得以单绿蓉的性格和态度,大概率她要陪着自己。秦三月并不想让单绿蓉这样一个温柔的存在留在这里跟着自己冒险。
对于秦三月而言,唯一能回去的机会是有**就是山海关的最终时刻——那轮夕阳升起之时。
她是从那轮夕阳里掉到这里来的,回去的路或许也还在那轮夕阳里面。必须得抓住这个机会。
问题就在于,如何既能让单绿蓉离开,又能让自己合理地留在这里。
思来想去,秦三月觉得大概只有符檀能帮到自己了。
于是,她以“或许符将军能帮她让内阁去调查她身份”的借口,哄骗着单绿蓉带她去了符檀所居之地。因为医师在山海关地位不错,而且单绿蓉还是百草妖这种特殊存在,名气算是很大的了,所以能很轻松地见到符檀。
当符檀知道单绿蓉和秦三月来找自己时,还是很疑惑且意外的。更意外的是,秦三月要和她单独对话。
在其居处的书房里,秦三月率先表明来意,“符将军,我想请你帮个忙。”
符檀对秦三月这个存在的认识还很模糊,想了想后,说:“什么忙?”
“以你的名义,让我留在山海关。”
符檀皱起眉,“你之前不是说你想离开吗?”
秦三月摇头,“那是违心的话。”
符檀凝目,“既然你想留下来,让单绿蓉帮忙就是了,她也有能力做到。”
“我想单医师离开,只我留在这里。”
“为什么?”符檀满脸写着“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
秦三月直直地看着符檀,“之前在城墙上我对符将军说的脑袋里的幻象,实际上那并不是幻象,而是亲眼所见!”
符檀眼神陡然一凛,整个人浑身绷紧,“什么意思?”
秦三月咬了咬牙,“你先帮了我,我再告诉你。”
“你在威胁我?”符檀眼中淌出危险之意。
“这是等价交换。哦不,并不等价,对符将军而言,我所知道的是很大的秘密,而你只需要小小出力便能帮助我。”
符檀站起来,走到秦三月面前,捏着她的下巴,冷声说:“从一开始,你的存在就是不安分的,知道在山海关,我们是如何处理不安分的事物的吗?直接抹除。”
秦三月并无惧意,她相信,以符檀的性格,绝对会很看重自己的筹码,也就是山海关的秘密。
“你的档案起于你被救回山海关那一天,除此之外,就是一张白纸。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但是我很清楚你根本就不是山海关之人。我甚至有理由怀疑,你就是从黑雾里出来的。”符檀说。
“那又如何。”秦三月冷静地说,“我来此只是为了和符将军进行一场交易。”
符檀松开她,转过身,“我还是那句话,你完全可以找单绿蓉。这场交易,我看不到你的动机。”
秦三月说,“留在山海关就是赌命,我不想她死在这里。”
“既然是赌命,你为何要留在这里?”符檀瞥了她一眼。
“符将军你也说了,我并非山海关之人。我是误入这里的,我留在这里,只是想找到回去的路。”
“你是从哪儿来的?”符檀皱眉问。
秦三月笑道,“你先帮我,帮了我我就告诉你。”
“你真以为我没办法撬开你的脑袋?”符檀语气幽沉。
秦三月说,“符将军你当然可以。但你没办法知道我脑袋里到底装着什么。我没有神魂,你没办法搜寻我的记忆。”
“那我就折磨你,将你吊起来,没日没夜地折磨,逼你说出来。”符檀幽幽道。
秦三月笑了笑,“我有办法随时自杀,如果符将军不关心山海关的结果,大可这般。”
实际上,她并没有什么随时自杀的办法,什么咬舌自尽啊,以头抢地啊太假了。但她就是很有底气地说出这句话来。她很清楚,自己对于符檀而言,一切未知,所以符檀没法以常人的目光看待自己,而自己手上捏着她想要了解的筹码。
从先前在城头的谈话开始,秦三月在无形中暗示了符檀,自己是一个神秘的存在。也借那一番谈话,她了解到符檀本身就对山海关有一种怀疑性的忧虑。能让她一个将军对山海关产生怀疑,无非两种可能,一是对黑雾的怀疑,二是对山海关指挥处决策的怀疑。秦三月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因为她从单绿蓉那里了解到了山海关中心指挥处的决策,她知道山海关结果如何,所以觉得那些决策太过顺利了,顺利到山海关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而结果并非如此。
符檀是个聪明的人,愿意去思考。而秦三月利用的也就是这份聪明。符檀如果是个脑袋简单的武夫,那么秦三月根本不会来找她。
一番强硬的话说完后,秦三月立马转换语气,颇为低沉地说,“对于我而言,我只是想让单医师离开这里,她照顾了我半个月,无微不至,我很是感激她,若我不走的话,那她大概也会留下来。单医师心地好,很善良,我不想伤害她,也不想她留在山海关承受生命危险。我对符将军你并没有恶意,也没有借此要挟你的目的,只是想让你帮这个小忙而已。”
一硬一软,秦三月把控得很好。既向符檀展示了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又给了符檀一个平缓的台阶。
符檀权衡一番后,还是觉得秦三月是个不安分的存在。她想了想,“让我帮你可以,之后,你必须随时随地跟着我。”她觉得秦三月不安分,理所当然地要把她控制在自己这里。
秦三月没有果断地回答,而是想了想才回答,“可以。”她需要让符檀看到自己的犹豫。如果太果断的话,反而会引起其怀疑。这是所有聪明人的共性,一聪明就会多想,起心眼。
“好,我答应你。”
秦三月低头,“多谢符将军。”她说,“我需要去给单医师说明情况。”
符檀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秦三月不介意,点了点头。
她们到了外面。外面单绿蓉等得很着急,见到秦三月出来后,才松了口气。
秦三月笑着迎上去,“单医师,符将军答应帮我了。”
“是吗!那可真好。”单绿蓉朝着符檀道谢。
“单医师,那你就到山海城等我吧。”秦三月说。
单绿蓉笑道,“我还是就在这儿等你吧。”
秦三月摇头,“单医师,既然已经安排了你明天离开山海关,你就先离开吧,山海关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还是不要因为我给指挥处添乱了。而且,根据符将军说,我到时候经过内阁批准后,会直接送到山海城去,让那边的人调查,如果你明天不走,下一次离开就又要登上一段时间了。”说完,她回过头,对符檀说,“符将军,你说是吧?”然后,她眨了眨眼。
符檀心领神会,点头,“的确,她的情况特殊,到时候批准后,为了保护她,会直接把她送到山海城去,不会再在这里多耽搁。”
单绿蓉想了想,“说的也是,我不能添乱。那你们什么时候去内阁呢?”
符檀答:“马上。”
单绿蓉愣了一下,“这么着急吗?”
“越早越好。”
单绿蓉皱了皱眉,呼出口气,“也是。”她招了招手,一枚小令牌出现在她手上。她递给秦三月,“这个传音令呢,不要灵力也可以用,到时候,你的事情结束后,还想找我的话,就用它。”
秦三月接过传音令,然后犹豫了一下说,“单医师,说不定我本来会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如果我真的在山海城恢复了记忆的话,没有去找你,你也不要多等。”
单绿蓉笑了笑,“没关系的,你是我的病人,只要你恢复了记忆,就够了。”
秦三月给以最温柔的笑。
单绿蓉最后嘱托一句,“照顾好自己。”
随后离去。
见着单绿蓉身影愈行愈远,符檀说,“你倒是一点希望都不给她。”
秦三月回答,“我决定了不会离开山海关,自然不会给她等不到的希望,所以,还是让她知道等不到我是一件正常的事。”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秦三月转过身,看着符檀,神情十分认真。她说:
“符将军,我必须要给你说,留在山海关,一定会死,没有活下去的可能!恕我不礼貌,在我看来,你要坚守山海关,就是在送死!”
符檀紧锁眉头,转过身,向内屋走去,边走边说:“进来说。”
秦三月吸了口气,神情决然,踏步跟上。
第三百九十二章 长剑与短剑
山海关开始安排人员撤退了。
中心指挥处将这件事进行得有条不紊,目前就是先将一些无关人员清退,诸如亲属、观光者等等,以及部分医师和医工,他们将携带重伤者离开。
这段时间里,黑雾还在远处酝酿,山海关没有战役,但城中的气氛却愈发紧张。基本上,各大兵营都知道了,山海关已经进入了最后的防备阶段,而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放松,毕竟,守关数十年,为了就是这最后的阶段,不能有任何闪失。若是山海关没有按照预计,提前失守的话,数十年的付出和牺牲也就白费了。
山海关不设府邸,符檀虽为将军,但也只是住在一个独立的合院中。
院子里石桌旁,坐着符檀和秦三月。
按照之前的约定,符檀申请将秦三月留在了山海关,而秦三月则是基本上没有离开过符檀的视线范围。不得不说,符檀因为忧心山海关之事,有些敏感了,这几天里,基本上,她们吃在一起,出行在一起,睡也是一个房间搁着两张床。符檀的确是有着更为高明的监视手段,但她实在是对秦三月这个人太不了解了,很是不放心,非要明明当当地看着她才觉得安心。
秦三月自然是看出了符檀这一丝不安全感。能理解符檀,毕竟之前跟她说了那么多关于山海关必将迎来惨烈结局的事。实说的话,符檀本来只是对山海关局势感到疑惑,并不怎么担忧,她的所有担忧都是秦三月带来的,甚至,秦三月为了让她同意帮忙,还有意去恐吓她。对于这一点,秦三月是有些愧疚的,所以,她这段时间里,很安分,什么多余的事情都不做。
但也正是因为秦三月和安分,什么事也不做,符檀反而觉得不自在,似乎是要秦三月做些什么,她才能感到安心。秦三月是悬在她心上的一根刺,什么时候落下去,落下去要扎得多深,都是让她不自在的问题,总是能在心里头感到分明的尖锐感。
刚开始几天是这样的。秦三月把自己的《三十三号记录员》前篇,也就是山海关废墟篇,用这个时代的文字重新写了一遍,交给了符檀,也是中代文字和儒家雅体差别不是太大,她才能这么轻松。
符檀呢,也着实是被秦三月所写给吓到了。她完全无法想象,山海关会变成那般模样。虽说破关是必然,但计划之中,那是合理的取舍,照秦三月所描述的,简直就是修罗场。
看到了山海关的结局,符檀自然要知道秦三月为什么知道这些。秦三月这次就没在掩藏什么了,直接和符檀明说了自己的来历——一个穿越者。这骇人听闻的事实,符檀起初是打死也不相信的。但是当秦三月一件又一件地把历史上的大事记说给符檀听,真实到了极点的描述,才渐渐让符檀接受了这一事实,不过仍旧是对其抱有怀疑的态度。
秦三月就表明了,自己留下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回去的办法。符檀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她是迫切地想知道山海关到底会怎么样,到底是像秦三月所描述那般,变成修罗场,还是像玄网所说,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突破口嘛,自然就是在玄网那里。
经过了几天的调查探究和慎重考虑,符檀将自己的看法写成了神念信,从山海关传出去,传向自己的国家夏朝,询问父皇以及一众老前辈们的看法。她相信,同为圣人级别的势力,夏朝若是有心去调查的话,再怎么也能探究出一些蛛丝马迹出来。
本意上,最稳妥的办法是她亲自回到夏朝去,但她也清楚,自己的出行是受到很多人关注的,在这个关键时间,随意行动的话,必然会引起一些人多心,不管是多怎样的心,对她来说都是不利的。毕竟她想要探究的,对整个山海关来说是负面的,毕竟再如何怀疑,怀疑始终是怀疑,并非事实,若是出错了,定然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为了不引起某些人怀疑,还是选择了夏朝帝族秘密的神念信请求父皇等人的帮助。
将神念信送出去后,符檀想要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除了对敌以外,似乎什么也做不了。她也不是那种干着急的人,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自己的事,一边了解山海关中心指挥处的事,一边听秦三月去说她那个时代的事。反正听秦三月说起来,那个时代是人才辈出,百家林立,许许多多的大势力争相出彩。听得符檀是蛮向往的。
几天交流下来,符檀对秦三月改观蛮大的。从感官上,她觉得秦三月是个很理智,但并不冷淡的人,很聪明,擅于同人交流。渐渐地,对其也有了一丝好感,不再像之前那般对其过分提防。
院子里,她们相对而坐。
秦三月端起缭绕着热气的杯子,喝了一口茶,然后笑问,“符将军,今天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
符檀摇摇头,她问:“你就真的没什么事要做吗?”
秦三月这几天太清闲了,以至于符檀觉得她不像是要面对艰难的人,而是来这里看风景的。
“我说过,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回到我原来的时代。其他事嘛,还真的没有。”
“穿越这种事,还是太骇人听闻了。”
“的确,我也是花了许久才接受。”
“回不去怎么办?”
秦三月无悲无喜,“那就死在这里。只有这两个选择。”
“为什么不离开,离开山海关,或许你还有希望活到你的时代。”
秦三月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符檀说,“我同将军你说过,这个年代离我到来的年代有着一万八千年之久。我是个怕寂寞的人,即便幸运能活那么久,但是一万八千年的孤独我实在承受不来。”
“修仙辈士,都是寂寞的。”
秦三月摇头,“我不同意,寂寞从来不选择人,是人在选择寂寞。”
“照你这么说,你可以不选择寂寞。”
秦三月低眉垂目,“没有那些人的天下,于我而言,就是寂寞的,没有选择。”
“你的亲人?朋友?”
“差不多吧。”秦三月岔开话题,“符将军,你做好准备没?”
“什么准备?”
“应对我说的那种情况的准备。”
符檀缓缓转过身,半张脸上攀着忧容,“这件事,还无法确定。”
“等确定了,就晚了。活下去的机会,不会等待晚到的人。”
“等朝中传来消息吧。”
秦三月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问:“将军向夏帝朝传递消息了?”
“嗯。”
“多久了?”
“七天。”
“还没有消息?”
“没有。”
秦三月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倒是符檀皱起眉,“你想说什么?”
秦三月站起来,绕到符檀旁边,“我的老师同我说过,做事情,尤其是做很重要的事情前,要慎重考虑,能做几手准备,就做几手准备。符将军,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消息万一中途被拦截了怎么办?或者说,如果夏帝朝没有结果又该怎么办?”
“但是,你的话未必是真,若是要我为你的一席话就做出大的选择变动,未免太过失格。”符檀说。
秦三月点头,“将军说的有理。但将军要明白,我从未要求将军做什么选择。我只是由衷地希望将军你能活下去。”
“因为我长得像你的故人?”
秦三月笑了笑,“不是像,是一模一样。以至于我怀疑,你是她的某一代前世。”
符檀站起来,她高出秦三月半个头,眼神冷淡地看着秦三月说,“你也要记住,永远不要把一个人说成是某一个的一部分。对于我而言,好听的话是:你那位故人可能是我的某一来世。同样的意思,对我来说,后一种好听一些。”
“是我太主观了。”
“你知道就好。”符檀转身离开,边走边说:“从现在起,你行动自由了,想去哪儿去哪儿。”
秦三月笑道,“我还是呆在这里好,别的地方可没有免费的饭菜。”
符檀听着,不由得顿了顿,转头凝视了秦三月一会儿,说:“如果你欺骗了我……”她说着说着停了下来,“算了,随你吧。”
“多谢将军。”
不是符檀没法说些什么,实在是她觉得跟秦三月说什么都没用,索性由着她来吧。
秦三月笑着看符檀远去,撑着头想,两个人不禁长得一模一样,就连性格都大差不差,唉,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一些七七八八的小念头过头,她沉下心来,继续研读有关这个时代的书。
之后的时间,便安静了下来。
黑雾一直在天边酝酿,依旧压抑,但并无多大的威势。捡尸人们每天出没在战场上,去拾掇那些战死的守关人们,以及他们的遗物。城中的人员撤退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为了避免恐慌,并非大规模撤退,一点一点地,一天一天地慢慢进行着。
也如同符檀所说,她那天离开后,便没再回来过。
如此这般的日子,悠悠地,荡过了二十多天。
这天,符檀回来了,身着轻甲,全副武装。她到了院子里,直接同秦三月说:“夏朝没有消息传回来。”。
要传达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便是符檀已经察觉到了山海关的不对劲,已经无法确定这次离开后还能不能再回来。
“所以,符将军你的打算是什么?”秦三月问。
符檀解下腰一侧的短剑,扔到秦三月面前,“保护好自己。”
秦三月捡起短剑,笑着说:“有没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符将军你不必考虑我。”
符檀充耳不闻,“这把短剑是灵剑,不需要你亲自动手。”
秦三月深深地吸了口气,点头,“好吧。”
“希望能活着看到你。”符檀说完,转身离去。
秦三月望着背影远去,又瞧了瞧这院子,笑着打趣自己,“你就像是寄人篱下的一只不会叫的鸟。”
她重新坐下来,继续看书,安静异常,一如万物安好的模样。
一个时辰后,天黑了;
两个时辰后,外面一片骚乱;
三个时辰后,城外传来尖锐、阴恻沉沉的叫声;
四个时辰后,神通、术法以及各种武器的碰撞声密密麻麻地响起,四处皆是一片混乱。而这时,天依旧是黑的。
四个半时辰后,一缕光在天边炸开,透过万物,照进城中,照进这一座小院,照在秦三月的脸上。这是秦三月在山海关将近两个月以来,感受到的第一缕阳光。
秦三月起身,握紧手中的短剑,出了门。
城中处处凌乱,几乎所有人都抬头望着天边的光。他们眼神迷离,里面似乎潜藏着无限美好的向往。
秦三月朝天边望去,那熟悉的夕阳挂在天边。她将裙边束起,挽起袖子,快速奔跑起来,在人群之中穿行,一面迎着夕阳之光,一面迎着阴云黑雾的阴沉之意。她朝着城墙快速奔跑,时不时抬起头,看去,看到,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黑如墨水的、庞大的眼睛在那黑雾之中睁开,然后注视山海关。
那长满了眼睛的黑雾带给秦三月不仅是生理上,还有精神上的痛苦折磨。但她依旧要紧牙关,快速朝城墙跑去。
现在的她只是个普通人,即便所住之地离城墙不远,但当她跑过去的时候,也已经精疲力竭了。
在她奔跑的期间,天边的太阳愈发耀眼,一点一点驱散黑雾阴云。尖锐的像笑又像是哭一样的声音将秦三月耳朵占满,她根本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黑雾之中原本睁开数不清的眼睛一只接一只地爆开,然后黑雾从其中激射而出,继续补充整个黑雾层。黑雾层不断地朝着山海关推进,速度很快,可见守关人在其面前根本没有任何阻挡之力。
秦三月费力地爬上城墙,然后,朝面前面的山海关战场上看去。
她看到守关人在数不清的奇形怪状的黑雾生物的摧残下,迅速溃败。那些身体半虚半实的黑雾生物在攻击方式、行进方式都十分怪异,他们似乎是傍着黑雾而生,在黑雾之中,他们可以以任何方式出现在任何地方,以任何形态进行任何攻击。黑雾与黑雾生物之间的关系就像是共生关系。
在这样的攻势下,守关人根本没有任何防御手段。
秦三月看着这一切,眼神凝然,“果然如此,跟我想得一模一样!那根本就不是生物!全是骨头!山海关……黑雾,落星关……黑线,对敌的根本就是活物,是神通,是一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神通。”
她四下寻找,试图在混乱的战场中找到符檀的身影,但在黑雾的影响下,战场瞬息万变,根本就无法具体到某一处。
然后,她坐在城墙上,等待黑雾的到来。
压迫、阴冷……
守关人没有任何抵抗之力,彻底溃败。尖啸之声,喑哑惨叫之声。
秦三月极力控制自己不被影响。
周围的气温开始下降,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山海关之中,狰狞的黑雾,与其共生的“生物”探进墙头来,啃噬、冲撞、消磨。整个城墙开始颤抖,裂缝如蛛网一般散开,在一阵强风吹拂下,蹦碎。烟尘、黑雾以及各种修罗场一般的声音笼罩住秦三月。
她紧皱眉头等待着,心中默数时间。
她无心去查看周边的环境,更无心去思考城内城外的变化。她知道,马上,在黑雾与城墙交际之时,一切都会改变。
就在整个城墙彻底断裂的时候,四面八方,不间断,光围绕成一圈,猛地盖下来,如同蛐蛐被扔进瓶中,然后瓶盖骤然盖上。
光芒大盛!
秦三月耳边失去了任何声音,眼前除了白什么都没有,她连忙闭上眼。她的身体被高高抛弃,然后重重跌落,强大的冲击力,让她内腹猛颤,眩晕与恶心感同时袭来。
光芒大盛只是一瞬间。一瞬间之后,瞬间褪去。
秦三月睁开眼,躺在地上,看到黑雾消散了,天上只剩下一片灰茫茫。
她不觉疼痛,心中大动。
“果然,这根本就不是一场战争!这是对决,是对决!”
她艰难地爬起来,朝天边看去,熟悉的夕阳高挂。她看到,自己身边,还残余着的守关人们,全都望着那轮夕阳。只是,跟她不同,他们身上的血肉一点点消散,像飞扬的沙子一样。
她身边所有的站着的、躺着的、已经死了的,其身上的血肉皆是寸寸崩碎,然后化成粉末飞扬。只剩她一人,孤零零地站着。
忽然,从她耳边传来声音,“喂。”
她猛地转过身去,看到不远处,符檀昂首挺胸地站着,像个将军。不,她本来就是将军。
秦三月跑过去,想说话,却一句都说不出来,喉咙像是被卡住了一样。她就看着,面前这个跟曲红绡一模一样的人,一点一点变成一具白骨。
心里说不出的抽痛感,让她又一次想起曲红绡死去的时候。
符檀在血肉彻底消散的最后一刻,将手中的长剑扔给秦三月,然后彻底成为白骨。除了一句“喂”,她什么也没有说。
秦三月紧紧地将长剑抓住,最终也因为之前从高处被抛落的撞击,与巨大的精神刺激,晕倒过去。一手抓着长剑,一手抓着短剑。
整个山海关,
安静下来。
第三百九十三章 永无止境的山海关
秦三月的意识清醒过来。但是,她无法控制身体,睁不开眼,说不了话,动弹不得。换个描述便是,她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意识给她回馈一种在不断向下沉降的感觉。不断向下跌落,并非那种从万丈悬崖陡然落下去的感觉,而是在水中,被水托着,缓缓向下落去。
耳边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就这样,她一直处在这样的状态里,无法回转。
她无法去感受自己现在的状态,也无法分析现在自己的所处环境。
记忆里,山海关战场的毁灭第一个浮现。她想起黑雾“生物”与守关人的对抗,想起天边那轮太阳的光与黑雾的对抗。她还想起那些守关人血肉被寸寸剥离,化作血雾,消散如烟的场景,想起了那一声无悲无喜的“喂”,想起符檀临行前丢过来的短剑,以及临死前丢过来的长剑。
她想要控制自己身体去触摸,看看那两柄剑还在不在。但是,她只能感受意识,无法感受身体。
在无休无止的沉降之中。她的情绪渐渐稳定,开始去思考山海关发生的一切。
她现在知道了,那太阳是神通或者宝物,那黑雾是神通。山海关的对抗根本就不是守关人与黑雾“生物”之间的对抗,而是站在山海关背后的存在与黑雾的对抗。她不知道黑雾到底是谁的神通,或者是怎样存在的神通。但她知道,山海关是这场战斗中的牺牲品,或者说是献祭品,他们的战斗只是为了拖住黑雾,为那轮太阳升起争取足够的时间。
最后的结果里,战斗为太阳争取了足够的时间,但没有为守关人们争取到一丝一毫的撤退时间。按照符檀所说,上面宣告了,山海关最后的防备时期里,还有三到四次战斗,有足够的时间,陆续安排人员的撤退。结果只有一次,并且还是彻底碾压的一次。
秦三月不相信这是所谓的“上面”判断失误了,那太假,太假了!她无法做到像符檀那样去相信“圣人”。在她看来,所谓的“上面”在宣告最后防备时期时,就已经决定了,放弃整个山海关以及其间的守关人。
她想,按照这般推理的话,可以推断落星关的结局。
会不会也像山海关这样,成为一个被牺牲的存在呢?
这样的猜测让秦三月没来由得感到烦躁,因为她知道温早见以及祁盼山都还在落星关。出于个人情感,她是绝对不希望他们成为被放弃的存在。
但是,我又能改变什么呢?秦三月想着想着,感到了一丝迷茫。
能改变什么呢?自身都难保,担心其他人又有什么用?
不断向下的沉降感没有停歇,没有变化。这不得不让秦三月去想:
或许,我已经死了。
是啊,现在的感觉跟想象中的死亡多么像啊,意识与身体之间的联系被斩断,最终,意识在无休止的沉降中腐朽、泯灭。
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经历了这么多,确实有些累了。
这份疲惫让她放空自己的意识,不再去思考任何事。
寂静;
虚无;
无法改变。
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
却在某一个,有了变化。
她听到了一点风声,阴呼呼的;闻到一点气味儿,腥涩的;感受到一点湿意,黏糊糊的。
然后,变化陡然变大。
她猛吸一口气,本能地睁开了眼睛,一眼便看到阴沉沉的天,浅薄的雾气萦绕成一片。还看到一具压在自己身上的、血肉模糊的尸体。
然后,她脑袋如同被重击,懵了。
不是被吓的,而是被这熟悉的一切震惊住了。
是熟悉的一切。
熟悉的沉降感、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气息、熟悉的修罗地狱般的战场。所有一切,她都深深地记得。这就是她最开始来到山海关的方式。
她连忙将血肉模糊的尸体推开,站起来,环顾四周。
遥远的天际线上,一边是静卧的城池兵府,一边是遮天蔽日的黑雾层。
她反应过来,连忙在周围寻找那一长一短两把剑,但并没有找到,然后又在身上到处摸,也没能找到单绿蓉送给她的传音令。
然后,她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原点。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又回来了……”
秦三月发愣地看着某个方向的天空,那里并没有高挂的夕阳。
“难道,这不是穿越吗?”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奋力奔跑,朝着山海关的方向,不要命地奔跑。
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活下去再说!
但是这一次,跟之前不一样了。之前,她是一醒来,便竭尽全力逃离这里,才勉勉强强被符檀所救。而这一次,发生的一切让她太过震惊,以至于在原地愣了很久。
所以,她没有跑多远,便被黑雾笼罩。
这一次,她死于一只龙鱼形状的黑雾生物之手。
当她死了后,跟先前一样,再次跌入“沉降”状态之中。
因为已经经历了两次这样的状态,所以她很快适应下来,冷静地去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之前以为我是穿越了,但是现在看来,肯定不是。从我不受夕阳之光的影响可以看出,我与这里的人有着本质的区别。然后我捡起符檀的长剑过后,因为疲惫和内伤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就是这种最开始的状态了。随后,又一次出现在山海关之中,被黑雾生物杀死,又回到这种状态……”
秦三月将所发生的事,按照先后顺序,一点一点地把脉络整理出来。她发现一条明显的线——
“沉降状态、进入山海关、山海关毁灭、结束、沉降状态、进入山海关……”
这是一个循环?
秦三月不由得去想,如果真的是个循环,那么触发循环的就应该是“山海关毁灭”和“自己死亡”这两个条件之一。其中任何一个出发,都将使情况回到最初。
“感觉上……会不会是我一开始进入夕阳之中,就掉入了其中的阵法。按照安魂人说,夕阳是个很神秘的地方。那就不排除里面有这种阵法的可能。”
秦三月知道这种可以使场景循环的阵法,但是其太过深奥了,她也只是听过,并不知道其本质。
“既然有触发循环的条件,那么打破循环的办法就应该是同时满足‘避免山海关毁灭’以及‘不死亡’两个要求。任何一个不满足,都将导致循环触发。”
“不死亡的话,应该能做到,但是该如何避免山海关被毁灭呢?”
这是个难题,很难。秦三月一番想下来,没有找到任何可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因为如果这里是一个循环的场景的话,也就说明了,其中当人和事都要重新开始,不论是跟单绿蓉的关系,还有跟符檀之间的关系都要重新开始。
她想了想,即便自己复制了第一次循环的情况,也没有任何办法去改变山海关的结果。首先,她自己本身只是个普通人,无法在力量层面造成影响,能够去影响的只有他人,然后借助他人的能力,去揭露山海关的秘密。
但是,循环场景中的时代是圣人纪,在这样一个时代,圣人是至高的存在,其所言也是无可置疑的,没有人不相信圣人们说的话。所以,她没有任何可能去同圣人争取话语权,自然无法借助他人的能力,去揭露山海关的秘密。
一番分析下来,秦三月发现,这对于自己来说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不过,也不是全都悲观,还有一件值得她庆幸的事,那便是这说明了自己不是穿越了时空,还在原来的时空,只是被一个循环阵法给困住了。
现在的关键就是,破阵的办法。
想着想着,她发现一个矛盾的地方:
为什么这里要有一个循环阵法?目的是为了什么?困住擅自闯入者吗?但是跟自己一起闯入这里的安魂人去了哪里?还有,循环情景又为何要选择山海关的战事情景?
如果只是为了困住闯入者的话,完全没必要把情景设置得这么大,那是徒增消耗的。而且,就秦三月个人感觉上,山海关中每一个人都拥有独立的思想,与独立可改变的行动,显然,这是没有必要的存在。如果是为了增加真实性,让闯入者无法猜出这里是循环阵法的话,那大可没必要设置触发循环的条件。
想着想着,她听到了声音,闻到了气息。
这意味着她从沉降状态里出来了。
这一次,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推开压住自己的尸体,然后朝着山海关奔逃而去。
因为做足了一切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准备,她避免了被黑雾吞噬,而且在得救时,还没有失去意识。但,为了复制第一次进入这里的情况,她假装失去意识,被符檀所救,符檀命人将她带回山海关。
之后发生的事情,跟第一次大差不差。虽然不完全一样,但主要事件,诸如“与单绿蓉相遇”、“取得单绿蓉信任”、“与符檀相遇”等等事件,没有任何变化。因为知道了会发生什么事,所以,这次她没有再为了探索山海关而浪费时间。
知道如果按照第一次办法进行下去的话,必然导致下一次循环。所以,这次她直接改换了方式,选择在山海关内散播“阴谋”,造成舆论。而这样做的结果也很直接,她最终被抓住了,以扰乱军心,定了罪,杀了头。
这只是一次尝试,失败了后,从头又继续。
第四次循环里,她选择跟随单绿蓉一起离开山海关,然而,当她离开山海关的瞬间,就直接进入了下一次循环。这让她意识到,循环场景应该只在山海关之中发生,离开了山海关,就直接从头开始。
第五次循环里,她逆向而行,直接朝着黑雾之中去了,结果显而易见,被黑雾生物杀死。
第六次……
第七次……
……
就这样,在这个情景里,她循环了一百七十多次。其中,因为各种方式死亡一百五十多次,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山海关被摧毁。
短短的时间里,秦三月已经感受了一百五十多次死亡的痛苦。
期间,她一度畏惧死亡的痛苦,害怕得不敢有任何行动,任由情景往前推移。这样沉沦了许多次循环后,才逐渐找回自我,明确了自己应该努力寻找打破循环的办法,而不是一昧地逃避。
她细数下来,发现自己在这个循环阵法之中呆的时间加起来,都有将近五年了。五年里,所见所闻全都是一模一样的,虽然她能够通过不同的方式,去跟不同的人建立不同的关系,但是根本地,她无法改变循环。
最令她难受的其实也并非是死亡的痛苦,而是跟单绿蓉、符檀以及其他一些人的相处。是的,从她的角度算来,跟他们相处了有五年之久,但是从他们的角度看来,跟她相处最长不过两个月。
这让她很烦躁,一度积压了很多的负面情绪,以至于好多次循环里,她都死于失去理智。
每一次循环,就意味着一切重新开始,意味着之前所建立的关系、改变的人和事都重新开始。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她的性格让她做不到把单绿蓉、符檀等人看作是既定的角色与工具。
只能说,在这样无休止的循环里,她没有崩溃已经很难得了。
唯一能安慰她的,就只有单绿蓉温柔的笑了。好几次循环里,被折磨得快崩溃的秦三月一见到单绿蓉,直接来一个满满当当的拥抱,把人都吓得不轻。
无法突破圣人的至高性,就无法改变山海关的最终结局。
而如何突破圣人的至高性,成了秦三月在一百多次循环中,一直研究的问题。她试着从各种角度去进行,但都不成功。这个时代的圣人如信仰一般,而要在两个月的时间里,改变信仰是根本无法做到的。她还想过控制山海关的中心指挥处,如果这五年时间是不间断的,以她的才能,还真的能做到,但是五年是间断的,最长的周期也就两个月。两个月要建立信任都很难,更别提控制一个有着几十年沉淀的指挥处了,这里的人思想虽然古老,但都不是傻子,都是出类拔萃的天才人物。
如果御灵之力还在的话,那么她可以尝试去实现,但她现在就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丫头,怎么做得到。
她是真的害怕自己会一直这样在这里循环下去,永远如此。现在,还能勉强坚持信念,但是她已经无法确保自己经历了更多次循环后,会不会变得麻木了,会不会绝望然后接受出不去的事实。
在一百七十五次循环后,她暂时放弃了打破循环的念头,开始沉下心来,去专研文学。对她来说,这个时代的文学都算是古文学了,研究价值很大的。
每一次,有单绿蓉的帮助,她能读到各种各样的书。
她算了算,如果要读完山海关里所有的书的话,大概要经历五百次循环。
是的,这很痛苦,但早已被一百七十多次循环打磨下来的耐心与信念,并不让她退怯。
乐观点说,五百次循环,满满当当相当于一千个月,也就是八十多年了。她想了想,自己能在十六岁就感受到九十年左右的变化,也算是一种乐趣吧。要说起来,也是活了一百多岁的人了。
按照预计,是这样的。
而在第两百五十三次循环里,一切又有了新的变化。
变化源自于一本名叫《尹伢志》的书中的一个故事:
“传说中,有个人叫尹伢,是个画家,画得一手好画,但不得志,无人欣赏其作品。他深感郁闷,每每以酒解愁,致使嗜酒如命。偶一日,他酒醉迷途,误入一个叫“槐安国”的地方,落身于“南柯郡”,这里人人都好画,尹伢在此,其画作更是被奉若神明,引得大家焚香而观,于是,他便留在这里,享尽美誉与荣华富贵。却在一次宴会上,酒意浓重,夜里起身外出,迷途,又到了一大槐树下,跌撞之间,睡着了。等他再醒过来时,却发现什么“槐安国”、“南柯郡”全都是一场梦,而他只不过是在这里睡了一觉,却如同过了一辈子。
他如醍醐灌顶,妙手生花,当即便得一画作,题名“南柯一梦”,画作完毕之时,便含笑死去。而《南柯一梦》流传开来,传闻所有看了这幅画的人,都会进入到美梦之中,一直沉沦,无法醒来。
之后,《南柯一梦》失传,再未出现过。
世间只得传闻,该作每每出世之时,有夕阳高挂。”
看完这个故事时,秦三月正坐在城头,她旁边是单绿蓉。
她望着天边,眉目无转,只是呢喃:
“南柯一梦……原来,这里是永无休止的梦境……”
但是,《南柯一梦》明明应该是美梦啊,为什么会带给人痛苦?
秦三月想着想着,终地明白了一件事:
那轮太阳升起之时,所有人都看到了那轮太阳。所以,这里应该是所有死去的守关人的一场梦,他们的梦起于最美好的开端——山海关进入最后防备阶段了,结束于美好的破碎,在这其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山海关平平安安,对经历过数不清战斗的守关人而言,什么都不发生,就是最美好的事了。
“而我,并没有看到《南柯一梦》,只是这场十多万人的美梦里的一个过客。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循环着美梦,而作为过客的我,并不是美梦的一部分。”
当她意识到这件事后,发现周围的一切扭曲了起来。
秦三月站在城头,向后倒去,在单绿蓉惊恐的眼神下,她跌落城墙。
“这场梦从来都不是在困住我,但一场梦被梦中人意识到一切都是一场梦后,只会有两种情况:一是成为清明梦,二是醒来。”
“难怪我失去了御灵之力……”
“难怪我一次又一次循环……”
“难怪我无法离开山海关……”
“难怪我面对的是这一个死局……”
“为什么我没有早早地看到这本书……”
“为什么我之前会觉得这是一个循环阵法……”
“为什么我又能看到这一本书……”
“因为这一切都是有人在刻意引导,让我陷入误区,而这本书是我唯一的破局方式……”
“随便换一个不爱看书的人,或许就一辈子也无法离开了……”
“这本书是唯一的破局方式,而知道我爱看书的,且有能力误导我的人,只有一个!”
落地的瞬间,秦三月猛然睁开眼,看到的是一棵大槐树。
大槐树上坐着个人。
那人笑着说:“你醒了。”
秦三月看着,立马就红了眼睛,哭着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那人轻轻飘下来,将秦三月抱在怀里,安抚道:“这是你的功课。”
秦三月抽泣着问,“那……那我完成得怎么样?”
“很好很好。”
秦三月大声地哭了起来,第一次哭得这么大声,把所有的委屈和不安都宣泄出来。
当然,只有在叶抚的怀抱里,她才会这样。
第三百九十四章 高高挂起
老树枯枝,斜阳点头。
秦三月将所有负面的情绪全都宣泄了后,才反应过来叶抚居然主动抱住了自己。这似乎是我和他之间第一次拥抱,居然发生在这样的情况下。
虽然心里头是有些别样的情愫,但还不至于让在山海关梦境中呆的总时长加起来将近二十年的她害羞。年龄上,她还是少女,但心理上,真的不能再说是少女了。即便这二十年的成长是虚的,是不断经历着重复的事的恍惚之事,但到底是在时间感知上打磨过的。
硬要说的话,就是脸皮变厚了。毕竟,在二百五十三次循环中,大部分的循环里,她都要编一套谎言,去欺骗单绿蓉和符檀,以取得她们的信任。的确,是脸皮变厚了。换个好听的说法,就是更会跟人相处,以及更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和情感波动了。
她从叶抚的怀里轻轻挣脱出来,然后以含着极大怨气的眼神看着他。她使劲儿地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
叶抚笑了笑,挥手抚平胸前被秦三月脑袋压出的褶皱,然后问:“怪我?”
秦三月经历了山海关梦境,到底是变化了,以前她不会怪叶抚什么的。但是现在,她有着不得不说的话。“我的确在怪你。”
“怪我明明知道你在遭遇危难,却一点都不醒动?”
“我在梦境里,曾无数次以为,这辈子就那样了,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如果是为了考验我,但起码的,你得告诉我,到底要考验我的什么。不然,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并不聪明。”秦三月带着怨气说。
叶抚转身,看着枯干的大槐树说,“生命是一种规则,考验着万物。但是同样的,没有人告诉这颗大槐树,生命对它而言是一种考验。”
“你在偷换概念!”
“学会顶嘴了。”叶抚转头笑着看了一眼秦三月。
秦三月别过脸去。
“这样也好,以前你总是听我的,以至于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秦三月转头看着叶抚,想要为自己胡乱生气道歉。
叶抚轻轻说,“教书育人是双向的,需要先生和学生的共鸣。以前,我都是在单向输出,你们根本没有主动要求我教你们什么。老实说,我不太喜欢一切都掌控在我一个人手上的感觉。虽然我的确有那样的能力,但那太虚假了,太梦幻了。”
“所以,让我掉进山海关废土的就是老师你。”秦三月想起了推自己进入山海关的清风。
“是的。”
“我进入夕阳之中,本不该掉入梦境,也是你让我掉入梦境的?”
叶抚摇头,“这个不是。梦境是本来就存在的。你在梦境中见到的一切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南柯一梦》也是真,而我们现在,就在这副画中。”
秦三月顿了顿,看了一眼大槐树,“这颗大槐树与那故事里的大槐树……”
“那个故事是假的,我编了这么个故事然后放进去的。”叶抚笑道。“南柯一梦的梦境是无解的,你这点本事掉进去了,根本出不来。而这棵大槐树,就是《南柯一梦》的作家。”
秦三月捋了捋,“老师你说这棵大槐树是作家,但是它本身为什么会出现在它的画里面呢?”
叶抚走了几步,说:“《南柯一梦》是美梦,它也只是想做一做美梦。”
“但那样的美梦是逃避现实。”
“是的,它就是在逃避现实。”
“为什么!”
“因为,现实太残酷了。就像山海关梦境里,所有人都重复着一个梦,可以在见到残酷的瞬间就结束梦境,然后继续美梦。而现实里的山海关,你也看到了是什么样的。”
秦三月说,“所以,现实很残酷……而对大槐树而言,到底是怎样的残酷,才让它选择逃避?”
“残酷是个主观词,对于不同的存在而言,意味着不同的事。它到底觉得什么残酷,残酷到需要逃避,大概只有它自己知道。”
秦三月走上前,抚摸着大槐树。御灵之力告诉她,这棵大槐树已经失去了作为生灵的意义,迷失在梦境之中,彻底成为了《南柯一梦》中的一道风景。
“既然《南柯一梦》是梦,那我们现在,是在梦境中吗?”秦三月问。
叶抚摇头,“《南柯一梦》不是梦,是一幅画。我们在画中。”
“但画的内容不就是梦吗?”秦三月有些迷糊了。
叶抚笑问,“还记得你脱离山海关梦境前的顿悟吗?”
秦三月仔细回忆了一番,然后不太确定地说:“当一个梦被做梦的人意识到是梦后,梦本身就不存在了?”
“这是很有思想意义的理解。梦本身就是虚幻的,当虚幻被意识到了,虚幻本身也就不存在了。”叶抚说,“《南柯一梦》对于见到它的每个人而言都是梦,但是当人们知道是梦后,它就是一幅画,一幅能让人做梦的画。”
秦三月细细想了想,觉得应该也只能这么说了。她继而又说:“我很好奇一件事,老师你一定要告诉我。”
“嗯,你说。”
“老师你说了,山海关梦境之中发生的都是真的,也就是说山海关里的确有十多万人被牺牲了。而我在梦境中所见,山海关升起的太阳将黑雾驱散了。既然那太阳能驱散黑雾,又为什么要守关人呢?为什么不把那十多万人撤退,非要牺牲他们?”
叶抚没急着回答,而是反问:“你在梦境里面循环了两百多次,应该察觉到关于黑雾以及太阳的一些秘密了吧。”
“嗯,我感觉那些生物并非生物,而是一种神通的共生物,大概,类似于某种意向与意念吧。而那轮太阳,我之前不知道《南柯一梦》这回事,以为也是神通,便觉得山海关发生的战斗其实是某种存在之间的对决。但现在看来,太阳应该不是。”
“是的,你猜得没有错。”叶抚说,“你可以把山海关的战斗理解为一盘棋。两人在博弈,都想取胜。他们肯定会使各种招数,埋下各种套路,还要保证招数不被人识破。如果照你说,让守关人撤退,徒留一个空荡荡的山海关,肯定会被另一方识破,提前去防备对方的招数。”
秦三月瞪大眼睛,“所以,不告诉那些守关人,把他们蒙在鼓里,就是为了掩盖太阳会出现这件事?”
“是的。高手之间博弈,要想蒙骗一方,首先得蒙骗住自己。”
秦三月咬着牙,“实在是太可恶了,十多万人居然只是埋招的手段。”
“为了取胜,是可以不择手断的。”叶抚笑道。
秦三月惊讶地看着叶抚,“老师你在说什么啊!为了取胜可以不择手段!你这话也太可怕了吧!”
叶抚没有解释什么,“一个团体,不管以怎样的方式发展下去,最终都会变成对立的两方。情谊、情怀、大爱等等至高的道德品尚,只适用于不曾出现过对立的团体。”
“我不认同老师的话!”秦三月反驳。
叶抚笑道,“你当然可以不认同我,有自己独立的思考最好。”
“那我很好奇,老师你会不会为了取胜而不择手段。”
“当然会。”叶抚回答。“但遗憾的是,没有人站到我的对立面。”
秦三月眼睛一转,恍然大悟,“我懂了!老师你就是那种什么事都不沾染,永远做旁观者的人!所以才能那么轻松地说出那些‘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话来!就像你说为了取胜不择手段,对于任意两个对立方,这句话都会被批判,唯有不参与对立的旁观者说这句话才不会被批判!”
叶抚笑了两声,使劲儿揉了揉秦三月的头发,给她发型直接揉散了。“聪明,聪明,不愧是你!”
秦三月捧着头发,气极道:“干什么啊!你说就说,不要动手动脚的啊!”
叶抚笑着走开,“走吧,你的功课还没完呢。”
秦三月一边扎头发,一边跟着叶抚走,“老师啊,我说句话,你别生气呗。”
“你说。”
“在我看来啊,你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虽然不好听,但我觉得就是那样的。”
叶抚点头,“你说的没错。”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那样做!那样不是很不好吗!”
叶抚回过神,认真地看着秦三月,“因为我是你的老师,我需要把好的坏的都告诉你。我不可能会给你树立一个完美的,毫无挑剔的形象,你从我这里学习知识、修炼以及为人处世的方式,我自然不可能只给你美好的东西看。你必须要学会去接受一些对你而言丑陋、不道德、必须要去远离和唾弃的事。”
秦三月愣了愣,然后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有意反驳道:“我还是个孩子。”
叶抚白了她一眼,转身大步迈开。
“诶,等等我啊!我头发还没扎好!”
《南柯一梦》是一幅画,画中的世界最为朦胧模糊。
这里只有一棵枯干的老槐树,以及一条铺着青石板的曲径。曲径不通幽,通往朦胧处。
除了老槐树和曲径以外,周围一切都笼罩在雾气当中,模糊见看着像是在一个小的村落当中,有浅淡灯火,有细碎青烟,有潺潺流水,唯独不见人烟。
绝对的安静反而不能给人带来安静的感觉,有着一些细微的不打扰人的声音,更容易让人感觉静谧。秦三月听着潺潺流水声,就觉得这里很安静,她问:“老师,这画中的世界怎么是这样的?”
“以前我给你讲过一堂课。说啊,书法家、诗人、作曲家和画家这些,骨子都带着书卷文气儿,对任何事物的修饰都有着一定程度的意向表达。我们俗称这种情况为文青。画家画画,有喜好写实的,像君安府何家那幅画,也有喜好表意的,就像这《南柯一梦》。表意的画,最喜好用一些小物件儿,以别样的方式抒写,然后表达出画家的情感来。像这里的灯火、雾气、流水等等,都是表意的小物件儿,事实上它们并非主体的一部分。”
“并非主体?”
叶抚点头,笑道:“这里的一切啊都是那棵槐树给自己留的清闲地儿,表达着只有他自己明白的情感,对于旁人而言,是不起眼的小勾勒,但是画家本人而言,却是心头的月光。每个文人,不,每个人在进行创作时,都会在其作品上留下只属于自己的空地,区别只在于这样的空地是大是小。不得不说,你很幸运,进入这幅画,就来到了这里。”
秦三月听此,才猛地想起来了,“对了老师,还有个家伙也跟着我进来了,她叫安魂人,是来追杀我的,她说她见过你!”在山海关梦境里的两百多次循环,都快让她忘记了安魂人。
“嗯我知道。”
“她还说这里面有一个埋骨之地。老师,《南柯一梦》会有埋骨之地吗?听上去并不搭啊。”
叶抚说,“是的,并不搭。所以,那是后人加上去的。也因此,《南柯一梦》的存在意义变了。不再只是让人做美梦的存在,还是一个罪孽填塞之地。”
“真是……神奇啊。一幅画,居然能厉害到这种程度。”
“画嘛,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画家把世界搬到纸上,赋予情感。”
“老师你会画画吗?”
“会,但是不喜欢。”
秦三月“哦”了一声后,继续问起安魂人的事,“那个安魂人,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动不动就要把人变成骨头,怪怕人的。”
“我说得再多,不如亲自去看看。要知道她是什么,就去埋骨之地看一看吧。”
“埋骨之地啊……”秦三月望了望曲径前路,朦胧的雾气缭绕着,看不确切。“我总感觉安魂人跟我们不一样。”
“她不是人。”
“不不不,我说的不一样指的是……嗯……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是感觉她视我们是没有意志的骨肉之物。”
叶抚笑了笑,“看一看,问一问就知道了。”
“好吧,听老师的。”
一前一后,他们在雾气中的曲径上,缓缓前进。
秦三月没来由得又想起了单绿蓉和符檀,想啊,大概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们了。“对了老师,我在山海关梦境中,见到了个跟大师姐一模一样的人,连性格都很像,叫符檀,你说她会不会是曲姐姐的某一代前世啊?”
“前世与现世并不一定会长得一模一样吧。”叶抚笑道。
秦三月想了想,“但我真的觉得是。”
叶抚吸了口气,说:“的确,符檀的确是红绡的某一世。红绡之所以没有命星,也是因为符檀陨落在了山海关之中,导致其生命线缺失了一部分。”
“嗯?生命线是什么?”秦三月疑惑问。
叶抚转过身,“把你手伸出来。”
秦三月把左手伸过去。
“习惯伸左手啊……”叶抚嘀咕一声,然后指了指她手掌心上一条纹络说,“这就是生命线。”
“啊?老师你逗我呢!”
叶抚笑了笑,“这的确是生命线嘛。”
“但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叶抚转过身,大步走着,“自己去发现,你不是喜欢研究这些吗。不要碰到问题就问我啊。”
“这……唉,好吧。”秦三月立马又问,“不过,我想知道——这个问题你一定要回答我。”
“说看看。”
“我算了算,我一共在山海关梦境里呆了十九年,为什么见到你,我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感觉呢?”秦三月对此有很大的疑惑,毕竟那十九年的时间流失感是确切的。
“事实上,现实里,你只是睡了一天而已。你会因为做了一场梦就觉得跟人久别了吗?”
秦三月反驳:“但那十九年是确切地被我感受到的!”
“南柯一梦嘛,空欢喜一场。梦里的你经历了,但现实的,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秦三月想了想,也只能这么觉得了。她深吸一口气,眨眨眼,挤着脸憋着笑问:“我在山海关梦境里死了一百七十多回,你有没有一点点心疼我!”
叶抚又偏头看了看秦三月那略显得倔强的眼神,然后说:“有,一点点。”
秦三月乐呵呵地说,“一点点就够了。”
“随你。”
他们在曲径里,愈行愈远。
第三百九十五章 埋骨之地
没有光照进这里面来,到处都是昏黑。
安魂人可以不借助光,也能看清楚黑暗,但她还是习惯了有光的地方,像在山海关一样,即便光很昏沉,也总能感受到明亮。她站在一座幽深的宫殿前,朝里面看去。
暗自呢喃,“又回到这个地方了……”
她手指点在旁边的墙壁上,白色的光晕从指间流出,然后蔓延开,沿着墙壁向四周不断弥散。很快,墙壁被点亮,如同明灯,照亮里面的一切。
趁着光,她朝宫殿里面看去,最前面的是一道很长的阶梯,数不清到底有多少阶,蔓延向没有光的尽头。比较特别的是,这道阶梯并不是向上的,而是向下的。自然,整个宫殿是一座底下宫殿,只有一个入口在上面,即便如此,入口已经很大了,可想宫殿的主体有多大。
安魂人还记得,自己就是从这条阶梯走上来的。
要下去看看吗?都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去看看了,要下去吗?但是,我的职责是杀死所有的入侵者。我还没有找到那个逃走的人,还没有将她变成骨头。我应该先把她变成骨头……
安魂人看着幽深的阶梯,呢喃,“我应该先完成我的职责……完成了职责,再进去看看,看看这个孕育了我的地方……但是——”
但是什么,她也说不出来。
没有神采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幽深的地下宫殿。
最后,她还是扇动骨翅,离开这里,在这画的世界里,寻找逃离者的身影。
《南柯一梦》是一幅表意画,没有确切的主题,所以,里面自然便不存在着各种情景。严格上来说,它已经脱离了“画”的范畴,因为其并没有画家为表达主题所设的限制,是无限延伸的,更像是一个开放的、还在不断发展的世界。了解它的人都知道,画中世界是由所有见过这幅画的人,所做的美梦组成的,有多少个人见过它,都有多少个美梦在里面。
安魂人不清楚这一点,但她知道这里有很多很多个以不同人为主角的世界。她不知道秦三月掉进了哪个世界当中,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一个一个地寻找。
但那未免太慢了。
安魂人便想了个办法,在这画中世界里吹了一首安魂曲,让安魂曲的声音传遍所有的美梦世界,让里面的每个生灵都听到,然后看看到最后,还有哪些世界里有没有变成骨头的存在。她知道秦三月不受安魂曲的影响。
然后,一曲下来,几乎所有的美梦世界都破碎了……也没能找到秦三月的身影。为了确保有没有误,她一次进入了所有残留的美梦世界,在里面寻找,但是到最后,不要说没有找到秦三月,连她的味道都没有嗅到分毫。
这不得不让她怀疑,既然秦三月跟那个男人有关系,会不会也以某种方法逃离了这里。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秦三月根本就不在那些美梦世界当中。
安魂人所知道的关于着夕阳里面的世界,就只有数不清的美梦世界和孕育了自己的埋骨之地。既然那些美梦世界里没有她,就只好到埋骨之地里去看一看了。
于是,她重新回到了埋骨之地,也就是这个庞大的地下宫殿。
她无法行走,只能飞行。地下宫殿很大,入口也很大,所有她即便是展开了翅膀,也能在里面自由飞行。
进入宫殿后,她的速度就慢了下来。自离开这里,担任起杀死所有入侵者的任务后,她便没有回来过,如今再次进入这里,她不由自主地慢下来,一点一点地去感受周围的一切,即便是幽长的阶梯和两旁的墙壁,她都感受着。这种行为对她来说很奇怪,她知道自己明明是抱着完成职责的目的进入这里的,但就是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影响着她,让她情不自禁放慢速度。
“那么久了……也还是跟之前一模一样……什么都没变……”
墙壁泛起的光,随着她的身影一点一点朝着最里面蔓延。
阶梯太过幽深漫长,以至于让人很容易遗忘走了多久,还有多远。
当安魂人终于到了阶梯最底的时候,回首朝着最上面望去,只能依稀间看到一个很小的光点,甚至说那已经不能叫光点了,只是漫长尽头的一个意向。
她微微吐出一口气,心里有一种奇怪的她不知道是什么的感觉,像是失去了什么,也像是在渴盼着什么……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
转过身,骨翅缓缓扇动。她来到一面墙壁前,再次像之前一样,点亮墙壁,然后光如漫开的水一样,在整个宫殿里前进。当这些光晕触碰到某些地方后,便能看见,一盏盏像是油灯,又不是油灯的墙灯亮了起来。它们均匀地分布在每一面墙壁上,以相同的频率和方向摇曳着,让宫殿所被照耀之处,灯影绰绰。
过去了许久,宫殿才被全部点亮。
安魂人悬立在入口阶梯前的空中,四下望去。
很大,宫殿很大,比那山海关的城池兵府还要大,但是里面的布置和装饰并不像是一座大型地宫,没有任何凸显身份的华丽装饰,更加没有宫殿那种庄严肃穆感。
一眼望去,整个地宫卧躺在这里,纵长型,一条约莫十丈宽的笔直凹槽将其分为对称两部分。朝分开的两部分各自望去,先是纵向均匀排列的十二个大型凹坑,然后是高墙竖起,高墙上写满了许多字,这些字造型奇特,很像是某种符文。在高墙之后,又是纵向排列的十二个大型凹坑。左右两边的分布一模一样,皆是二十四个大型凹坑,总计四十八个大型凹坑。每个凹坑大小相当,一共占了整个地宫八成的面积。
而在这些凹坑之中,是整齐排列的,立着的人形雕像,每个雕像皆是身着兵甲,手持握持形兵器,或戟或戬,或枪或矛。四十八个凹坑中,二十四个凹坑皆是这般配置。剩下的二十四个凹坑,十六个是人骑在马上的雕像,它们也是身着兵甲,手持武器,八个是大型战车雕像,皆是八马拉车,每辆车上十六个兵甲士兵雕像。
因为每个凹坑都很大,所以这些士兵雕像的数量十分庞大,用满天星斗来形容丝毫不为过。即便他们是雕像,俨然看去,亦能感受到排山倒海般的气势,使得整个地宫笼罩着十分沉重的压迫感。就像是身临战场,面对着整齐排列的千军万马。
兵马无帅,不为军。
如此庞大的兵马群,自然会有着将帅。
安魂人直直地朝着最前面看去,凹槽的最前方,便是整个地宫的主体。而那里,也是诞生她的地方。
她再次吐出一口气,不知道自己怀揣着如何的感觉,沿着纵贯地宫的凹槽,向最深处飞去。
一路过去,她看到身下的凹槽里,布满了方块字,像是符文,也像是某种字,它们以阳刻的方式整齐排列分布在整个凹槽当中。她不知道那些字样符文,或者符文样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代表着什么,只知道,自她在这里诞生时,那些字符就存在了。
明灯摇曳,军马震慑。
安魂人幽幽地从空中掠过。她向上望去,顶还有很高。这座庞大的地宫,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自诞生起,她便接受了意志,意志告诉她,这里是埋骨之地,埋葬着数不清的骸骨,而她是其中的一具恶骨。
意志赋予了她的出身,也为她赋予了杀死一切入侵者的使命,而入侵者们赋予了她名号——安魂人。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只是,孤独地在这里守望,甚至,她连孤独是什么都不知道。
以前的她从来不会想这些,有人进来,就杀死那些人,没有人就一直坐在城头,坐到下次有人进来。她从来不是这里的主人,只是组成这里的一道风景。
而现在,她在飞向自己诞生之地的路上,开始去想这些了:
去想,我到底是什么?
去想,是谁赋予了我使命?
去想,我只是完成使命的工具吗?
去想,使命永远没有终点吗?
去想,完成了使命后,我又会怎样?是消亡,还是获得新的使命?
去想,灰色以外的颜色是什么样的?
去想,那个姑娘、那个男人和那个少女对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
以前,她从不会想这些。
现在,她甚至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去想这些?
她一直无法感受自己的存在,无法感受自己的想法,甚至无法感受自己的感受。而现在,她迫切地想要去感受自己,想要找到一个证明自己存在着的理由,不只是为了完成使命而存在。
“我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安魂人飞着飞着,停了下来。她回头,望着入口的地方,眼中第一次浮现起“无神”以外的其他神情——迷茫。
然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在迷茫。在她的认知里,从来没有过这些。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而存在,或者说,为什么而活。
渐渐地,她已经忘却了自己进来是为了找到秦三月然后将她杀死。或者说,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故地,久别重逢……
呼——
安魂人呼出口气,重新向前。
最终,她飞进一座宫中宫。
宫中宫相比起来,就要小了很多,不过严格说来,这才是宫殿的主体。整个地宫比山海关还要大,而这宫中宫才像是是如其名的宫殿。
她飞了进去,入目第一眼,便是一座被涂抹了面容的巨大雕像,看不出容貌来。雕像的形态是穿着十分宽大的长袍,长袍飞舞的样子,使得其看不出体态是男性还是女性。
安魂人在这座雕像面前,小如细沙。
雕像身上有三具石棺,一具在右脚脚背,一具在心脏的位置,一具在眉心的位置。因为其实在太大,以至于这三具棺材像是装饰品。但是安魂人知道,那绝对不是装饰品,因为,她就是从心脏那一口石棺里诞生的。
刚诞生的她,完全遵守着意志所赋予的使命,根本没有去查看另外两口棺材。
而现在,她再一次来到这里。
“要去看看吗?”安魂人问。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问谁,问自己还是别人。但这里并没有别人。
她吸了口气,扇动翅膀,缓缓前进,来到雕像脚下。右脚脚背上放着一尊石棺,很大,跟一般的棺材不一样,棺材板上,阴刻着奇异之兽,从头到尾,一共五只奇异之兽,其形各异,所显露出来的威势也大都不同,但共同的是,都十分凶戾。
安魂人眼里只有灰色,无法从这五只奇异之兽上看出些什么“好看”的东西。
她心头第一次萌生出“好奇”这种东西。
悬立在石棺旁,她轻轻挥手,石棺缓缓被打开,发出瑟瑟的摩擦声。
安魂人只开了一般,然后朝里面看去,看到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具男性“尸体”,眉心之间萦绕着一团难以察觉的戾气,从体型上看,应该比较高大,但并不臃肿。实际上,并不能说是尸体,因为他看上去就像是个睡着的人,只是没有呼吸和血色而已。
醒目的是他有着一头白发,虽然安魂人并识别不出来是不是白色。但是她知道他的发色和自己一模一样,先前已经听那个人说过来,自己的头发是白色的,所以,他的头发应该也就是白色的。
不知为何,安魂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理上很厌恶这具“尸体”。她不想让他醒过来,自然也就不想去触碰他。
她挥手,将棺材盖上,然后才重重地吐出口气。随后,她抬头向上面看去。
雕像很大,极具压迫感,有一种被俯瞰的感觉。
安魂人没有停留,向上飞去。她没有在心脏位置的棺材停留,直接朝着眉心的棺材去了。
眉心处的石棺是最大的,形状也有些不一样,并非长方体,而是五芒星的形状。其不知借了什么样的力,悬浮在眉心之前。
安魂人看了看,这棺材上并不像脚背上的那尊有着奇异之兽的阴刻,取而代之的,是她看不懂的符文,或者说字。她轻轻触碰这些整齐排列的符纹样的阴刻,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特别的。
随后,她挥手,缓缓将棺材盖推开。朝里面看去,然而,里面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空的?”
安魂人眨眨眼,没有多想什么,将棺材盖上。她只是满足好奇心而言,看到了结果就够了,并不需要去多想什么。
最后,她才来到诞生了自己的棺材。这副棺材比起其他两副,是最朴实的,上面只有七个符文样的阴刻,拍成一行。
将盖子打开,里面还是熟悉的模样,垫着丝帛。
安魂人想了想,似乎自己这身衣裳就是从这里面找的。
不知为何,看到这。安魂人心里头忽然升起一种比较柔和的感觉,就想躺进去。
安魂人忽然理解了那个送她玉笛的女人所说的“回到家的感觉”。那个女人说,她想回家。
这让安魂人下意识地去想:她回到家没有?
安魂人没有强行去打消自己的意愿,收了翅膀,安然地躺了进去。
随后,她挥手盖上棺盖。
整个地宫,或者说整个大墓,
安静下来。
第三百九十六章 年方十八
朦胧曲径的尽头,是水墨丹青一片。爬着青苔的平板桥,安静地立在潺潺流动的小溪上,一轮夕阳在远空,照来温煦的光,落在溪水中,放出粼粼的晶莹色彩,映照在桥边。
桥上坐着个少年,他闭着眼,眉心的火红印记摇曳着。
叶抚和秦三月从朦胧曲径里出来,一眼便看到了他。秦三月警惕地问:“老师,那是谁?”
“按照辈分,他该叫你师叔。”
“啊?”秦三月愣住了,“你什么时候又有别的学生了……”
叶抚瞥了她一眼,“我只有三个学生。”
秦三月想了想,自己三师姐妹,好像只有大师姐有个小徒弟。“难不成,他跟小听心有关系?”
叶抚点头,“他以前是听心的哥哥,但是现在嘛,不是了。”
“小听心排行第九,上有四个姐姐,四个哥哥。她说她只见过其中七个,唯独没有见过自己的八哥。难道,她的八哥就是他?”秦三月想了想敖听心给她说的,然后问。
“是的。”
秦三月笑道,“总有一天,老师你会把龙王的九个儿女全部拐走。”
“什么叫拐啊。”
叶抚摇摇头,向着小桥流水处走去。到了桥头,他叫醒了煌。
煌醒转过来,见着叶抚,连忙站起来,惊喜道:“先生,你好了。”
叶抚笑着点头,“久等了。”
“没有没有,我在这儿修炼也挺好的。”
“那,要不要一直在这儿修炼?”
煌讪讪一笑,“还是算了吧,这里感觉就不像是个世界,待着没有安全感。”
秦三月忽地从叶抚背后跳出来,打招呼,“你好!”
“哎!”煌吓了一跳,步子闪了一下,连忙往后撤,差点跌进溪水里。
秦三月见状,笑问,“你没事吧?”
煌稳住身形,这才朝秦三月看去,见她相貌同自己差不多年岁,满面笑意如春桃,湖月弯目,细眉点点,粉意隐隐。尤其是见那通透的眼神,煌感觉自己一下子就被看穿了,心里突突的。他躲开目光,支支吾吾地说:“没……没事!”
秦三月暗地挑起一边嘴角,又问:“你脸怎么红了,看上去也好紧张?”
煌捂住脸,“热……热的。”
“这样啊。”秦三月嘻嘻一笑,背着手,又躲在叶抚身后。
叶抚转过头,看着身后的秦三月,以只他二人能闻的声音说:“他很少跟别人说话,你别使坏。”
秦三月紧闭着嘴,冲叶抚眨巴一下眼睛。一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样子。
叶抚又气又想笑,使劲儿地捏着秦三月的脸,“你这姑娘,从山海关梦境里出来,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跟我对着来了!”
“疼!疼!疼啊!”秦三月推开叶抚的手,捂住自己被捏得红了一片的脸,恶狠狠地看着叶抚说:“你不能这样对我!”
叶抚不理会她,转身对着煌说,“这是我的学生。”然后,他把秦三月扯到面前来,“自己介绍。”
秦三月近来爱跟叶抚使点小性子,但并非蛮横任性之人,对待别人还是有理有数的。她强忍着脸疼,笑着说:“你好,我叫秦三月,是叶抚的学生。”
叶抚听着,愣了愣,拍了秦三月后脑勺一下,“谁让你直喊我名字的!”
“这你也要管吗!”秦三月不服地反驳。
叶抚顿时感觉牙痛,心想这姑娘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转念一想,她也十六了,似乎也是在顶嘴叛逆这个年龄,也有可能的确是对我之前对她撒手不管的行为抱有怨气。
一番想下来,叶抚释然了,就轻声说:“行吧,随你。”
这就轮到秦三月愣住了,心想,怎么没有斥责我不知礼数呢?很奇怪啊,老师不应该会放着我犯了错还不管啊,不对劲儿,不对劲儿。她偷偷看了叶抚一眼,发现后者很平常,便更觉得不对劲儿了。
叶抚对煌说,“你自己介绍吧。”
煌点点头,对着秦三月说,“秦姑娘你好,我叫煌,火皇那个‘煌’,是个神道修士。”
秦三月笑道:“不用那么客气。对了,你年龄几何?”
“成为神道修士前,我是十七岁,之后嘛……我忘了。”
秦三月顿了顿,然后笑着说,“我十八岁,这样吧,我就叫你煌,你就叫我三月姐。”
叶抚在后面愣住了,心想这孩子怎么睁眼说瞎话呢!他打断道:“你别听她的,她才十六。你叫她三月就是了。”
秦三月急了,想要反驳,被叶抚一眼瞪了回去。
煌脸一红,小声叫道:“三……三月。”
秦三月也只好答应。
叶抚好好地瞧了瞧秦三月,想说些什么,但还是算了,打算回去了再好好跟她聊聊。
“走吧,还要去个地方。”叶抚说。
煌略显拘谨地问,“先生,我可以不去吗?”怕叶抚误会,他又连忙解释,“我是怕添麻烦,就在这儿等你们回来。在这儿,我也能好好修炼。”
叶抚认真地看了看煌,又看了看红了半边脸,还一脸笑意的秦三月,然后说:“既然你要求,那就由你。”
煌弯腰行礼,“谢谢先生!”
“三月,我们走。”叶抚大步向前。
“哦!”秦三月如一阵风,从煌身边刮过去,留下一声“再见”。
煌红了脸,支支吾吾,扭扭捏捏,直到秦三月走远了,他才涩涩地应了声“再见”。见着远去的背影,他长叹一声,呢喃一句,“三月。真好啊。”
随后,他坐下来,闭上眼。
远处,叶抚稍稍回头,朝煌递过来一道无形的气息,将其包裹住,使其气息隐匿。
……
“三月,我问你个事儿。”
离开朦胧曲径后,一切就都明朗起来。《南柯一梦》主体上是桃花源一般的居处,一座矮山两片桃林,三四木屋五方田地。美好梦幻,静谧温雅,走在里面,人心情都要好上不少。
“嗯?”
“在山海关梦境里待了那么久,有没有什么感想呢?”
“感想……感觉啊,圣人纪的人们似乎要比现在的人们纯粹许多。”秦三月一边揉着脸,一边说。“他们更团结,但是相应的,说得不好听的话,也太过信赖位高之人了。不,不对,不能说是信赖,应该说是信仰。”
“那你觉得那个时代好?”
秦三月想了想,“各有各的好吧。圣人纪的人们,更容易聚集在一起来,共同抵抗危难,但相应地也更容易被利用。而现在的人们啊,虽说大多各自为生,有自己独立的思考和谋算,但也因此造成了分裂的局势。”
“你更希望生活在哪个时代?”
“我不想信仰他人,更不想被他人所利用,所以啊,我还是更喜欢现在。”
“很像你的回答。”
“这本来就是我的回答,哪有什么像不像的。”
“除此之外,还有呢?”
“什么?”
叶抚说,“你个人上的感想。情感啊,领悟啊,观点之类的。”
“情感嘛……”秦三月呼出口气,“一算下来,跟那里面的人相处了快二十年了,或多或少都还是有感情的。我还是做不到把他们当作工具。单医师,符将军,小可儿,文公子……我都很喜欢。”
“但他们最多只跟你相处了两个月。”
“是啊,感情上的不平等,一度使我在很长的时间里悲观、失落,没有动力。”
“我以为你能调整好这些。”
秦三月看了一眼叶抚,无奈道,“老师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吗。别人都说我懂事、贴心、理性,但其实,越理性的人,在情感上出了差错,就越容易失调。我不怕别人不喜欢我,怕被人忽视和忘记,更怕付出了情感别人却完全不知。”
“那么,那么多次循环下来,你觉得自己有没有什么变化呢?”
“变化嘛,大概就是更加独立了吧。我也会学着一个人做事了。”她笑嘻嘻地看着叶抚,“说不定我会有很多瞒着老师的小秘密。”
“说的跟谁还没有个秘密似的。”
秦三月会心一笑,然后捏着手指,一步一步向前,“领悟嘛,倒是挺多的,这次过后我得好好消化一下,就不一一说,不过最大的应该还是对死亡的领悟吧,毕竟死了一百七十多次,各种各样的死法。”她瞧着叶抚说,“要多惨有多惨了。”
“这也是一种体验嘛。”
“是啊,体验,老师你也应该去体验一下,可好玩儿了。”秦三月皮笑肉不笑。
叶抚一笑,岔开话题,“那么久没使用御灵之力,有没有什么感觉呢?”
“有啊。以前,我似乎有些太过依赖御灵之力,而忘却自己本身了。所以,这次功课过后,我想正儿八经地闭关一段时间,老师你意下如何?”秦三月问。
叶抚点头,“可以。”
“不过,我的闭关应该跟其他人有些不同,不是坐着闷声修炼。”
“那是怎样的?”
“我打算先把山海关梦境里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写成本书,让世人知道曾经的山海关发生过什么。在梦里嘛,倒是写了不少,但没法带出来,不过我记性不错,每个字都还记得。然后呢,我就要好好思考一下接下来御灵的修炼了,毕竟已经快一年没什么长进了。”
“可以。由着你自己的节奏来就是。但是,你打算去哪儿闭关呢?的话,似乎不是个闭关的好地方。”叶抚问。
秦三月想了想说:“君安府吧,临行前,和瑶姐姐约好了。”
“不会麻烦到人家吗?”
“不会不会,瑶姐姐是个很精明的人,她到时候多半要我帮一些忙。”
“也行,你自己估摸好,不要过线,也不要吃亏。”
“好勒!”
说完,叶抚带着秦三月,在桃源居里穿行,越过矮山后,环境一下子就变了,不像之前那么明亮清新,变得阴沉压抑起来。矮山便是分界处,一边是桃源居,一边是埋骨之地。
从矮山上望去,可见埋骨之地环境上跟没有破碎的山海关差不多,但并无成堆的白骨,只有小宫殿,和一条同往宫殿的青灰色的路。
“这就是埋骨之地吗?”
“是的。”
“跟想象得不太一样。有些朴素了。”
叶抚笑道,“表面是朴素,但里面可一点都不朴素。”
“是说那宫殿吗?但是那宫殿也不是很大啊。”
“那只是个入口。”
“入口?”
叶抚点点头,“走吧。”
他们很快走到青灰色路的终点——入口处。安魂人所留在墙壁上的光晕还未消散,使得墙壁像是映着阳光的玉璧。
秦三月站在外面,朝里面看去,一眼望不到底。幽长的阶梯蔓延至尽头,隐匿在昏沉之中。“看上去,有些深啊。会有危险吗?”
“肯定会有的,毕竟,那个把‘把你变成骨头’的安魂人在里面。”
“她在里面啊。”秦三月一时有些心虚,她的确是有些怕安魂人。倒不是因为她厉害,而是秦三月完全感受不到她的存在,无法明确地知道她到底是什么,而且面对她,总有一种被怜悯的感觉,不是那种有爱的怜悯,是彻底的对“生命”的怜悯。
“怕了?”
秦三月很实在,干笑着说,“有点。”
叶抚笑道,“怕的话,你就走前面。”
“为什么!”
“锻炼胆量嘛。”
“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已经是唯一在你身边的学生了,你这样会失去我的!”秦三月扬起拳头,据力抗争。
叶抚不为醒动,面色不改,“请吧。”
“你太过分了!”
秦三月气冲冲地,一头扎进幽长的阶梯里面,然后一股脑地冲下去好长一段路。
叶抚不急不缓地跟在后面。
……
同样的小桥流水处。
承命司站在桥上,看了看底下的潺潺溪水,在心头想,这么好的环境,的确适合做美梦。
随后,他虚目望向空中,心道:“你居然摧毁了所有安抚魂灵的美梦世界……安魂人……应该叫恶骨才对。”
没在这里停留多久,他与煌擦身而过,走进桃源居。
得益于叶抚的手段,他没有看到煌。而安心修炼的煌,自然也不知道一个认识他的大圣人从他身旁经过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俑
“居然这么深啊……”
秦三月走在前面,说。
“埋骨之地嘛,自然要深一点,不然埋不住。”叶抚答。
“我感觉这里不像是宫殿。”
“那你觉得像什么?”
秦三月想了想,“像那种墓穴,应该说大墓!就是那种埋葬着地位很高,或者很厉害的人物。之前在一些古书上看过,许多的王侯将相,都喜欢在自己的坟墓上下功夫,很讲究,什么九星坐落、三花聚顶、八象供龙之类的。甚至还会有各种各样的陪葬物,珠宝、字画等等,活物陪葬也并不少。”
“的确有那种。”
“所以啊,我就在想,底下到底是什么样的。”
“你希望呢?”
秦三月有些奇怪,回过头,望着叶抚,“为什么要这样问?”
“感觉你对下面很好奇。”叶抚回答。
“好奇虽然好奇,但也不至于——”秦三月打消说辞,“算了算了。说我希望啊,下面至少干净一点吧。”
“嗯是,你的确不太喜欢潮湿的地方。”
秦三月心里头莫名古怪,这么说,就感觉像是底下不是个大墓,而是居处一样,很别扭。她想了想,没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也就算了。
虽说阶梯很长很深,但终归也是走到了头。
一进去,秦三月便看到盏盏排列在墙壁上的摇曳着的灯。只一眼,她便看出来,这些灯摇摆的方向和速度完全一致,显然说明了,并非是正常的灯,多半有着某种力量控制。
而且,空气里残留着一股很沉重的气息。秦三月稍微一感知,便知道是谁的气息——安魂人。
这显然说明,安魂人才到这里来了不久。
秦三月有些心虚,往叶抚身边靠了靠。
而叶抚反倒是大步走就开。秦三月连忙追上去,“老师,我感觉到了,安魂人在这里!”
“在就在呗。”
“啊……”秦三月无言反驳,只好局促地抓住叶抚的袖子。
他们从阶梯出口离开,越过最前面的班定平台,来到整个地宫的主体里。然后,一眼望去……
黑压压一片,是排列整齐的数不清的兵马石雕,比活人活马稍大。它们像是棋盘的交点一样,排列整齐,密密麻麻地,立在巨大的方形凹坑里面。
秦三月并非在高处,所以无法一眼望遍整个大墓。但即便是站在这前沿,只能看到七八个巨大凹坑,其兵马雕像庞大的数量也震撼到了她。她有一种感觉,自己不是在面对一堆石雕,而是在战场上面对一支庞大的军马,黑云一般的气势扑面而来,使其深感厚重与肃穆。
“老师……这也太夸张了吧!”秦三月由衷惊叹。
叶抚说,“像这样的凹坑,这里一共有四十八个。”
“四十八!”秦三月睁大眼睛,四处望,但穷极目力,也只能看到八个。而就只是这个八个,已经让她感到很大的压迫了。
“老师,我能用御灵之力,数一数凹坑里面的石雕数量吗?”这么问也是她怕惊动了什么。
“嗯,数吧。”
秦三月迫不及待地放出御灵之力,探进最近的凹坑,然后掠过每一道石雕,不断蔓延。她操纵御灵之力的速度很快了,但依旧是要了一会儿才探完所有。实际上,因为分布很是整齐,她完全可以纵向一数,再横向一数得出数量,但好奇心催使她探究每一个石雕。
“十六万!正正好好。”秦三月惊于这个数字。她看向叶抚,“纵向四百,横向四百,间隔五尺!而老师你说像这样的一共有四十八个!那一共,就是八百六十八万!”
叶抚笑道,“并非每个凹坑都是一样的排布。还是有一些没那么多的。”
“那也得几百万了啊!”秦三月止不住把兴奋洋溢在脸上,“而且我看了,每一尊雕像都不一样,身高、体型、相貌以及细节上的穿着都不一样!也就是说,这些雕像是一个一个雕出来的,天啊,这工程量,简直可怕!”
她最喜欢这种神奇壮观的东西了。这比她见到最初的山海关还要兴奋。
“不行,我一定得找个时间好好记载一番。”
叶抚笑了笑,“可以啊。”
“那,老师你得给我介绍介绍,你肯定知道这些是什么的!”秦三月很认真地说,看样子是铁了心了,不说就各种撒泼打滚闹腾。
叶抚点头,“没问题啊。”他向前去,“走吧,我挨个告诉你。”
“好嘞!”秦三月忙着追上去。
他们从一个阶梯上下去,到了纵贯整个大墓的笔直凹道里。一下去,秦三月就看到地面、两边的墙壁整齐排列着阴刻的她看不懂的像是字的符文,或者像是符文的字。“老师,这些是什么?”
“一种字,极古的一种字吧。”
“神奇啊,这些字扭曲程度有点高,不像我们现在用的,方方正正,而且有规律。”秦三月想了想又说,“像是小的简笔图画一样。”她问,“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我就不一一细说了。大体上是记载一些人的生平,和每个墓坑里兵马俑的名字。”
“兵马俑?”
“是啊,这些雕像就是兵马俑。”
“俑?”秦三月针对这个字,“以人为甬,才是俑吧。”
“你说的没错。这些雕像并不是以石头雕刻而成的,而是以人为甬。”叶抚回答,“所以,你才能发现每个石雕模样体型都不一样,还有着很多服饰细节上的差异。”
秦三月顿时愣住了,“也就是说,这几百万的兵马,全都是以活人为甬?”
“你先前说过,有的大墓会有陪葬品,其中不乏活物陪葬。”叶抚走到第一座墓坑的入口,回头问,“要进去看看吗?”
秦三月在原地顿住了,“他们全都是陪葬品?”
“是的,全都是。”
“几百万兵马?”
“准确说来,是七百二十万兵马,整数。”
“以活人为甬,七百多万……天啊……”秦三月眼瞳闪烁,被这个事实冲击到了。先前的兴奋劲儿一下子全冲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寒而栗。
叶抚没有多说什么,站在入口,又问一声,“要进去看看吗?”
秦三月咽了口口水,有些艰难地望向叶抚背后的墓坑,“老师你就没有什么感想吗?”
叶抚笑了笑,“能有什么感想……莫非你要我批评墓主人的残忍吗?”
“对啊!”
“但是,你知道真相吗?”叶抚笑问。
“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么庞大的兵马俑群,存在着什么意义?你知道吗?”
秦三月顿了顿,“不知道。”
“对啊,既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着急代入主观情绪去看待。”叶抚说,“面对未知的事,人们很容易快速拉帮结派,分成对立的两面,迫不及待地挥洒毫无意义的情感。浮在表面的东西,真假是最没有信度的,但却最容易影响人的信力。承认,见到这么庞大的兵马俑群,我有很多感想,但我不会什么都不了解,就去做主观情绪上的立场分割。”
秦三月听了一番话,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先前在大喜大悲两个极端走了一遭,的确失了分寸。“老师,你说的是。”
叶抚转身走进去。秦三月紧随其后。
两人从一座座兵佣之间穿过,每每,秦三月都试图用御灵之力去窥探里面的模样,但都失败了,外面密闭的石层阻隔着她。
这些兵佣栩栩如生,若是换个颜色,秦三月便真要以为它们是活生生的军队了。细想起来,她还是觉得不寒而栗,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某种神通或者术法,或者干脆就是最原始的熔铸的方式,做成俑。承受的痛苦,以及被封闭在石层里面无法动弹的恐惧……这也都是她想起来就感同身受的。毕竟,她也是经历了两百多次梦境循环的人。
他么参观了一个又一个墓坑兵马俑群。
大多数都是单纯的兵佣群,一部分有马俑以及战车俑。一个又一个参观下来,秦三月心头的压抑感堆积得越来越多。她承认,自己的情绪是被这样庞大数量的“陪葬品”给影响了。这使她回想起自己在《外巫志》里面看到的各种以活人为祭品的祭祀礼,或者说献祭礼。想着跟自己一样活生生的人,成为“陪葬品”和“祭品”,总归是不好受的。
她死过很多次,所以很看重生命的价值。
但,难受归难受,兵马俑群已在这里不知多少年了,成了封闭在尘埃当中的既定事实,也无法改变什么。
叶抚自是感受到了秦三月的负面情绪,但他没有去管。秦三月要成为独当一面的人的路上,必须要学会去调控自己的情绪。如果是敖听心在这里,叶抚多半就会去开导一番,毕竟她还很小。
但秦三月,已经不小了。
叶抚从来不觉得秦三月有一颗仁心是什么问题。许多人教导学生和后辈,灌输以“弱肉强食”的淘汰论,告诉他们,不努力把别人踩下去,就会被别人踩,所以,要狠!叶抚是不以为然的,觉得他们只教导了“狠”,却忽视了最关键的一点,人族优越于其他种族,源于多样的情感和可塑性很强的意识。“弱肉强食”的淘汰论是在消除人族的优越之处,往劣根性处发展。
当初对秦三月这姑娘还没怎么了解的时候,叶抚之所以收留了她,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因为她很干净,很善良,可塑性很高。
善良绝对不是缺点,但可能是弱点,而让秦三月的善良不成为她的弱点,正是叶抚身为一个老师,需要做到的。
“还要看吗?两边的高墙之后,还有二十四个墓坑。”叶抚问。
秦三月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吧。我得缓一缓才是。”
她很实诚,不强装什么,承受不了就是承受不了。
叶抚笑了笑,“你要知道,我以前生活的地方,人们是把这种东西当古董文物看的,怀以欣赏的目光。”
“那你们那里的人还真是冷酷啊。”
叶抚摇摇头,“相反,我们那里的人远比这里的人要善良守序得多。文明以着人文为主,所以人们更能分得清楚情感的价值,虽然会出偏颇,但大方向上不会有错。”
秦三月傻呵呵地笑了笑,“不懂。”
叶抚莞尔。“算了,不懂就不懂,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我很好奇,你之前在山海关战场废墟上,看着一具具骸骨,还能冷静地提笔记载,怎么,到这儿就难受起来了?”
“不一样的。战场上战死的人,都是有着目的的,死也是死的明白,虽然我后来才知道他们死得并不明白。而这里的兵马俑,我觉得他们死得并不明白。”
“那玩意他们是自愿的呢?”
秦三月摊摊手,“自愿的,我也没说些什么啊。南疆不少的极端邪教徒,为了信仰与至高,什么伤害他人和自己的事都做得出来。我也没办法去同情他们啊,毕竟自愿的。你看看,那什么疆巫、大巳教、秀法神……成千上万的信徒,甘愿血祭自己,为他们的至高奉献呢。我又不是什么滥好人,对什么都同情哇!”她不满地看着叶抚,“老师你也太小瞧我了,居然这么问。”
叶抚一个脑瓜崩,弹在秦三月额头上,“我是怕你活不明白,居然还一本正经地怪起了我。以为自己读几本书,知道几个故事,就什么都懂啦。”
秦三月咧咧嘴,没多说什么。
叶抚向前走去,“走吧,我们该去见一见安魂人了。”
一听到这个,秦三月一改颓靡,打起了精神。
他们直直地向前,从满是印刻字样的笔直甬道穿过,攀上一道阶梯,便见到了宫中宫,也就是墓主人所在的大墓穴。
走进去……
然后,映入眼帘的是庞大的模糊了面容的人形雕像。
秦三月瞧来,简直跟山一样大了,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大的雕像。她联系上外面的兵马俑,不禁问:“老师,你说,会不会这尊大雕像也是人俑啊。如果是的话,那人得多么高大啊。”
叶抚说,“这个就是正儿八经的雕像了。”
“哦哦。”秦三月舒了口气。再细致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右脚背上的棺材,“那里有一具石棺!”她像是发现宝贝一样,眼睛闪亮亮的。
正当她打算过去看看时,从雕像上面传来一阵瑟瑟的摩擦声。
她抬头望去,发现雕像心脏的位置也有一副石棺,而那副石棺的盖子正在缓缓移动。虽然很高,看着很小,但她还是看到了,一个人从那石棺里面飞了出来。
白色的头发、巨大的骨翅……这熟悉的装扮……秦三月想也不想,一溜烟地跑到叶抚身后,躲起来,只露出个脑袋望着。
是她,安魂人!
第三百九十八章 时间迷雾
安魂人看着底下的叶抚和秦三月,第一时间发愣了。
倒不是因为见到他们而发愣,而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感觉到他们进来了。这是为什么呢?明明他们身上的生气那么明显,为什么都到这里来了,我才发觉……
安魂人偏头看了看石棺,感受着……她想起自己躺在石棺里面的感受,安心、满足,像那个女人所说的回到家的感觉。她从来没有去想过,家到底是什么,回到家又是什么样的感觉,但现在,她一番回味,觉得,刚才躺在石棺里,大概就是那种感觉吧。
守在这残破的山海关里,上万年。安魂人从来不知道到底那里才真正属于自己,才能真正包容自己,即便在这里呆了许久许久,也觉得自己只是寄生于此。唯独,这诞生之地——石棺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她想,大概就是因为躺在石棺里的安心与惬意,让她失去了往日的警觉与敏感。
“这对履行职责很不利啊……”她这样呢喃一句。
随后,她将目光转向叶抚和秦三月,开口说,“找到你们了。”
毫无情感与波动的声音,如同寒冷天气里冻硬的铁板,让人感觉幽冷。秦三月气势不如安魂人,各方面都不如,这样的感受更为清晰,使得她无法不躲在叶抚身后。这个时候交给老师,是没错的,毕竟也说过,不要逞强,装皮子。
叶抚看着安魂人说,“你似乎并没有找我们。我才看见你从石棺里面出来,看上去很惬意。”
安魂人不知如何反驳,反而有一种自己一眼就被看穿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并不足以影响她。“找到你们便是了,过程并不重要。”
“真的不重要吗?”叶抚问,“如果不重要,你为什么会迷茫。”
“迷茫……”安魂人问,“什么叫迷茫?”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迷茫过,无法去认识到这种情况。迷茫,是前进的路上,迷失方向。但她,不知道自己向着什么而前进,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前进过。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叶抚不急不缓,一句一句地说出来,“这就是你的迷茫。”
“我叫安魂人。”
“不,那不是你,那是别人眼里的你。”
“我在完成我的职责。”
“你并没有与生俱来的职责。”
“我要把你们变成骨头。”
叶抚笑道,“你做不到。”
安魂人说一句,叶抚便回一句。
叶抚的每一句话,安魂人都无法反驳,因为叶抚所说,的确是事实,她也想过那些,但是没有什么结果。
虽然无法反驳,但她不会因为叶抚一番话,就改变自己的决定。若是遵守了一万多年的职责,因为一两句话就丢了,那么职责什么,都可笑得令人发指。
骨翼微微颤动,伸出锋利尖锐的骨刺。安魂人扭身,翅膀扇动,化作一阵风,从巨大雕像的心脏冲来,与此同时,安魂曲在这座宫中宫里响起,回声激荡,并不悠扬,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的潇潇声。
只一瞬,秦三月视线便失去了安魂人的身影,她的御灵之力也无法追及。只能听见,尖锐的如同钢丝崩断的声音在耳侧响起,秦三月心脏猛地颤抖,只觉被人狠狠抓住了,再松开。庞大的压迫感让她喘不过来气,浑身寒毛树立,透出丝丝冷气。
然后,又听见冬天里炭火爆开的声音,安魂人骤然停止,便只见一道白芒,以常人难以做到的扭曲程度,折返,落在雕像面前。
秦三月看去,见到安魂人低低地悬浮在雕像脚背上。
“啊,什么?”秦三月有些懵。她看了看叶抚,见后者一脸淡然。小声问,“打完了?”
“算是。”
秦三月糊涂了,从头到尾,她连人都没看到,更没看到叶抚有任何动作,就结束了。“是我境界不够了,连看人打斗都看不到。”
叶抚笑笑,“那你要努力了。”
安魂人稍稍发愣后,立马察觉到什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空无一物。她目光凝视而来,见到叶抚手中的玉笛,一种特别躁动的感觉在心里升起。她开口,“把笛子还给我!”
叶抚回答,“第一次听到你说话带有语气。”
安魂人并没有意识到,又说,“把笛子还给我。”
“这对你很重要?”叶抚问,“回答我,重不重要。”
“重不重要?”
“不是你问我,而是我在问你。”叶抚淡然说。
安魂人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心里头不由得问,那笛子对重不重要,而不是问那笛子对“自己”重不重要。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笛子自那个女人留下后,在这双手上待了许久许久了。她早已习惯,手中紧握着笛子的感觉。
“那是我的。”安魂人说。
“回答我,对你重不重要。”
安魂人张着嘴,想要说话,但是怎么都说不出来,似乎说出了想说的话,就会丢失什么。她只得又一次重复,“那是我的。”
叶抚不着情感地说,“回答我,笛子在我手上,我随时可以折断。”
“不!不可以。”安魂人眉毛抖了一下。
“既然你不想让我折断,那说明这对你很重要。为什么,你不肯说出来?”叶抚问。
安魂人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迷蒙的灰色,写满了她看不懂的惨淡。她似无情,又似在无语气地陈述:“重要,笛子,对我重要。”
叶抚扬手,将笛子扔了过去。
安魂人将其接住,然后紧紧握在手中。
“你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吗?”叶抚问。
安魂人说,“不知道,只知道很久。”
“我来告诉你,你在这里呆了一万八千四百五十二年。”
“听上去,很久。”
“是的,很久。一个人,一个正常人,可以活六十年,你在这里呆的时间,相当于正常人活了三百多辈子。”
安魂人看着笛子,无神地问,“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你不用知道,也不用去猜测我的目的。或许,我根本就没有什么目的。”
不知安魂人听不懂,秦三月也听不懂。
叶抚说,“你的职责是杀死每一个入侵者,但是现在,你没有能力杀死我们,你又该怎么办?”
怎么办?
安魂人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想来,也想不到该怎么办。
“你无法杀死我们,就意味着你没有履行职责。现在,你还能说,你的职责是杀死每一个入侵者吗?”
能吗?
不能吧。但,“但是,以前也有个女人逃走了。”
“是的,那她有没有告诉过你一句话。‘你是恶骨,但从来不是原罪,不需要为任何人赎罪’。”叶抚说。
安魂人发愣地问,“你怎么知道?”
叶抚笑笑,“因为,我亲眼见过你和她的对话。”
“不,不可能!那时,只有她一个活人。”
“那我再带你看一看。”
说罢,叶抚抬手,灰白色的迷雾从底下升起,迅速蒙蔽整个宫殿。
秦三月一下子就失去了视野,无法感知周围,这和之前在山海关梦境里的循环时感觉一模一样。她几乎以为自己根本就还没有走出那个梦境,后续发生的不过是新的循环。慌乱之间,就把叶抚抱得紧紧地,整个人几乎要融进叶抚身体里。
而安魂人很冷静,或者说,她根本不会紧张与害怕什么。
当迷雾散却后,她们发现自己身边的一切都变了,变成了山海关废墟。
焦褐、白骨森森的衰败战场,残破的城墙,腐朽的气息,以及天边无神的夕阳。一切都很熟悉。
安魂人和秦三月恍然以为自己等人回到了山海关。
但是,当安魂人朝城墙某一处看去时,愣住了。因为,她看到,在自己常坐的地方,坐着两个人,都是女的,一个长着一对骨翼,一个身穿一袭衫裙。
长着骨翼的人,她不认识,但认识穿一袭衫裙的人,就是那个给自己笛子的人。
从不曾照过镜子,也从不曾关注过自己的安魂人,并没有第一时间认识到那个长骨翼的人就是她自己。
而作为旁观者的叶抚和秦三月自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秦三月抱着叶抚的腰,小声问:“老师,这是幻象吗?”
叶抚顶着她的额头,把她推开,“这是真实世界。”
“那岂不就是真的穿越时空!”秦三月有些兴奋。
叶抚摇头,“并不是,我们只不过是站在时间迷雾上,看过去发生的事。”
“也就是说,我们无法参与到这个时间来,无法改变这里?”
“可以参与到这里来,但是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叶抚说,“世界规则的修正力,大于一切。改变历史,意味着改变规则,而改变规则,意味着凌驾于世界之上。”
秦三月想了想,“听上去好复杂。老师你能改变历史吗?”
叶抚笑道,“我不是历史的一部分。”
这答所非问让秦三月不明就里,想要再问,但发现自己问什么也不是。下意识地看了安魂人一样。
刚才的对话,安魂人也听见了。
安魂人不用向叶抚确定这里是不是真实世界,她自己能感知到,因为曾经历过。
叶抚看着她说,“现在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了吧。”
安魂人点点头,承认了这一点。
“要再去听听,你和她的对话吗?”
安魂人顿了顿,“那是我?”
秦三月愣了,诧异地看着安魂人,想,合着你还不知道那是你啊。
叶抚没有诧异,对于安魂人这个自我意识十分薄弱的存在来说,无法感受自己是很正常的。“那的确是你,跟现在的你一模一样。”
安魂人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模样,这让她升起一种本能地好奇,想要去探究坐在城墙上那个自己。仿佛这样,就是在感受自我。
秦三月瞧见,安魂人眼中升起一丝微弱的名为“好奇”的眼神。她的心有了些触动,不知为何,她有些可怜安魂人,有着强大的力量,有着随意剥夺别人生命的本事,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没有自我意识的安魂人更不会去想为自己做些什么。
就像是,一个工具。
秦三月惊于自己安魂人是“工具”的结论。因为她发现,当自己觉得安魂人是一个工具后,就再难以正常的看待人的目光去看待她了,没有恐惧与压迫,只有占满了一脑袋的可悲。
安魂人问,“她们看不到我们对吧?”
“是的。我们是观测者。”
安魂人点点头,扇动骨翅飞了过去。
叶抚问秦三月,“你见过那个人吗?”
“谁?”
“安魂人旁边那个人。”
秦三月抬头望去,朝身着衫裙的女子望去,顿时愣了一下,“老师你不说我还没什么感觉,你一说,我的确感觉好像是在哪儿见过她。”
叶抚笑道,“你的确见过她。”
“啊?我怎么不记得了。”
“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吗?世界规则有不可抗力的修正力。”
秦三月一番细思,惊得头皮发麻,“也就是说,其实那个人也是穿越时间的,而且在某个时间段里,我跟她相遇过!”
“是的。”
“那为什么啊!”秦三月问,“为什么我会遇到她,她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叶抚虚目,望着夕阳,笑道,“大概,她有一些不得不做的事吧。”
秦三月看着叶抚的神情,想了想,然后说:“我懂了,老师你知道原因,但是你有不能告诉我的理由。”
叶抚很开心地笑了起来,一边拍秦三月的脑袋,一边说:“不愧是你啊,很懂我嘛。”
秦三月气得牙痒痒,但又莫名其妙地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开心,就没说什么了。只是捧着头发,显得幽怨地说,“老师你是不是跟我头发过意不去啊,每次都给我弄乱。”
叶抚笑了笑,“没办法,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啊,这……”
秦三月承认,自己听到这句话,心里热血了,但是很快她就给自己泼了凉水。她明白的,老师那样的喜欢是像自己喜欢读书一样的喜欢,而不是自己喜欢老师那样的喜欢。
“走吧,去听一听那家伙的说的话。”
叶抚说完,带着秦三月踏空而去。
秦三月知道,老师说的“那家伙”肯定在指那个穿着衫裙的女子。
这是直觉。
第三百九十九章 安魂曲
时间迷雾之上,是叶抚、秦三月和安魂人。他们看着下面。
时间迷雾之下,是衫裙女子和过去的安魂人。她们说着话。
“哎呀,都说了,你杀不死我,别费心了啊,乖乖坐下来,跟姐姐我聊聊天。”
衫裙女子把长剑放在一边,双手向后撑着身体。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把你变成骨头是我的职责。”安魂人说。
“唉,哪有什么职责不职责的,那是你的错觉。”
“不,我应该杀死每一个入侵者。”
“那你杀不了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但我必须要履行我的职责。”
“你就别折腾了,都打了好几回了,你连碰都碰不到我。真的,我说真的,跟姐姐我聊聊天,让我开心了,送你一样好东西。”
“什么叫聊天?什么叫开心?”
“这个你别管,你只管跟我说话,不要老想着杀我就是了。”
“不可能,我时时刻刻都想要杀死你。”
“行吧,随你。”
衫裙女子一个闪身,来到安魂人后面,然后轻轻在她脑顶点了点,一道涟漪从脑顶蔓延至安魂人全身。顿时,安魂人一颤,失去了力量,翅膀一下子就垮了下来,重重地点在背后的城墙上,骨刺刺入城墙,将她身体支撑住。
“你对我做了什么?”即便是被控制了,安魂人也没有一丝惊慌,语气平平地发问。不是她沉着冷静,而是因为她没有自我意识,自然也就没有情绪的感知。
衫裙女子笑开了花,“小家伙,你就好好地陪姐姐聊聊天。我太久没跟人聊过天了,都快憋死了。”
“你应该放开我。”
“不不不,你会放掉一个随时想要杀死你的人吗?”
安魂人无法反驳,默不作声。她知道,跟这个人聊天不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不应该去做。自己的职责只有杀死每一个入侵者。
“诶,我问你啊,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自我意识的安魂人,是问必答的,“我没有名字,别人都叫我安魂人。但是这样叫我的,都死了。”
“有点意思。”衫裙女子长剑扬起,以剑尖点在安魂人下巴,将她脑袋撑起来,“可惜这么漂亮的脸,眼睛跟一潭死水似的。啧啧。”
安魂人问,“什么叫漂亮?什么叫一潭死水似的?”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啊。”
“我该懂什么?”
“你应该懂得自己是具体的存在,不是一样工具。”
“具体的存在。”安魂人不懂。不懂就问,“什么叫具体的存在。”
衫裙女子闪身到安魂人面前,一手捏着她的脸,感觉是冰冰凉凉的,“我能感受到你,你也能感受到我,这就叫具体的存在。但是,我能感受到我自己,你却感受不到你自己。”
“感受我自己……”
“你知道你自己长什么样子吗?”
安魂人摇头。
“你连认识自己的能力都没用,自然无法感受自己。”
“那我该怎么做?”
衫裙女子笑得很开心,“来,我教你!”说着,她坐到安魂人对面,“咳咳。首先,你要给你自己取一个名字!”
“我不会。”
“是不会,还是不会?”
“有区别吗?”
“看吧,你意识不到区别,说明你的认知能力太差了,要多锻炼才行。”
“我该怎么做?怎么给自己取名字?”
“你觉得什么好听,就取什么。”
安魂人眨眨眼,空洞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衫裙女子。她什么都没做,不是因为她不想做,是不会。她根本没有那种我需要给我自己取个名字的意识。
衫裙女子瞧了半天,叹口气,“算了,这个对你来说太难了。我们换个方式。咳咳,我问你啊,你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安魂人从肩膀上抓来一把头发,看了又看,然后说,“跟我的衣服一样。”她瞧着入了神,然后又答:“灰色的。”
“灰色?”衫裙女子愣了一下,“为什么你觉得是灰色?”
安魂人看了看四周,“到处都是灰色,这里只有灰色,你是灰色的,我也是灰色的。”
衫裙女子指了指自己青色的衫裙,问:“这呢?”
“灰色。”
“这把剑呢?”
“灰色。”
“……你只看得到灰色啊。”
安魂人看着衫裙女子问,“你可以看到别的颜色吗?”
“在我眼里,你的头发是明白色的,衣服是暗白色,眼睛是灰色的。我的衣服是青色的,我的剑是玄赤的,这片天是灰蒙蒙的,远方的夕阳是赤黄色的,这座城墙是青黑色的。我的眼里,世界是一片缤纷的。彩虹、蓝天、红花、绿叶、碧湖、粉脸、黑夜……”
安魂人瞪大眼睛,看着激动描述着世界模样的衫裙女子,“那么多颜色吗?”
“是啊,数不胜数。美丽,很美丽。”
“我只能看到灰色。”安魂人无悲无喜地说。
“觉得遗憾吗?”
“什么是遗憾?”
衫裙女子笑了笑,轻声说,“遗憾啊,就是你费尽心思去追求一样事物,结果追求不到。那时候,心里会有不舒服的感觉。”
“没有,我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那是因为你没有自我,无法主动地去改变自己,无法去学习和认知。世界,是在不断的学习与认知中,变化着的。”
“听不懂。”
“没关系,你以后——”女子说着,停了下来,她想说你以后就懂了,但是看着安魂人死水般的眼神,又不对此抱有希望了。“算了,或许你会懂。”
一个话题结束后。安魂人从来不会主动地去寻找话题,总是女子说一句,她便应一句,不会拒绝任何问题。她没有拒绝的认知,只有被动接受的本能。
“你知道你是什么吗?”
“我是一具恶骨。”
“谁告诉你的?”
“醒来,我就知道。”
“他们不赋予你自我,却让你深深记住自己是恶骨。这大概对他们来说,比你拥有自我要重要许多。”
“不懂。”
“你知道什么叫恶骨吗?”
“有罪的骨头。”
女子呼出口气,“是啊,有罪的骨头。那你知道有罪的骨头是怎么来的吗?”
“不知道。”
“曾经有一批人,他们犯了错,犯了大错,被抛弃了,天不要他们了。但是他们想活下去啊,于是呢想方设法地去赎罪,想要天再次接纳他们。但天是绝对客观的存在啊,是一切理智之上的意识,是万物规则的集合,不接受他们的赎罪。于是,他们想了个办法,撕开一道规则的裂缝,捅破了天。天于是就塌了,他们在天下点了几盏灯,用来洗刷自己的原罪,洗掉的那些原罪,就成了数不清的恶骨。”
“我是其中一具吗?”
“是的,你是最恶的几具之一。”
女子嘲讽似地笑了笑,“有些人以为这些恶骨永远不会醒来,于是他们会一直清清白白。”
安魂人点点头。
女子无奈,“这个时候,你应该问我,你为什么会接受杀死入侵者的职责。”
安魂人不解,“为什么要那样问呢?”
“我的好妹妹,你做了替罪羊啊知不知道,你本该幸福地生活在豪华的宫殿之中,受尽世人宠爱啊。但是现在,本不是原罪的你,成了恶骨,要永远承受别人的原罪。”女子以一副你不争气的眼神看着安魂人。
但是,安魂人并不受影响。“那,为什么?”她只是问。
“因为,他们不想那暗藏着的埋骨之地被人发现,不想让最大的恶骨出来。”
“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干干净净的啊,不想身上沾上一点,哪怕一点污秽!最大的恶骨出来,哪怕是站到外面的土地上,污秽就会在他们身上滋生。”
安魂人直直地看着女子,说:“我不懂。”
女子猛吸一口气,然后吐掉,“算了,算了。你就当听了个故事吧。”
“嗯。”
瞧着安魂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女子是又气又无奈。她低声说,“如果你知道你的家是什么样的,你一定会渴盼回到家。”
“什么样的?”
“你有最疼爱你的父母,他们皆是一国将帅,每次出征归来,总是最先到你的面前,你总是开心地拥抱他们,然后同他们说起你觉得有趣的事。你是将军府的明珠,是所有人的宠儿,是最完美无瑕的人。你聪明、善良、有天赋、才高八斗、从不惹是生非、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解决任何难题,所有人都盼着你能像太阳一样升起。你的父母因你而自豪,你的家族因你而自豪,他们想象着,你就是仙人转世。”女子吸了口气,话锋一转,“但是。某一次,你的父母出征归来,再也没见到你。”
“我去哪儿了?”
“你躺进了一具石棺当中。”
“为什么你知道这些?”
女子笑道,“因为,我无处不在。”
安魂人感觉不到无处不在是什么意思。
“你的家就是那样的。”说完,女子看向安魂人。
后者依旧无喜无悲,没有任何变化。这使得她眼中浮现起一丝无奈,幽幽道:“我真想帮帮你啊,但是我不能。”
“嗯。”安魂人只是点头。她不问为什么。
前面,还是女子问安魂人的事,后半段,就是女子自说自话,似埋怨,似自嘲地说着自己的事。
“我也有个家,虽然跟你不一样,但是我很喜欢。有很多我喜欢的人,他们也喜欢我。无忧无虑啊,一直生活着……直到后来,我犯了错……现在呢,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弥补。只好,终日,无休止地,游荡在时间的长河里,见见这年的风光,见见那年的风光,做着些任性的事,希望,能在这条长河里,再找到失去的一切。”
如果是正常人,这个时候或许要问一句,“你犯了什么错”、“失去了什么”。
安魂人不会。她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女子自然不会怪罪安魂人什么。安魂人已经够可怜了,当了替罪羊,还被剥夺了自我意识。任何人犯了错都应该被责怪,但是安魂人不应该被责怪。
“家是什么?”安魂人似无心地问。
“家啊……就是最让人安心温暖的地方。”
“你想回家吗?”
“想啊。没日没夜都想,无时不刻都在想。”
“哦。”
女子坐了一会儿,长舒一口气,笑道,“好啦。谢谢你陪姐姐我聊天。我很开心。之前答应了要送你一样东西,就是这个。”她拿出一只笛子在手上。
“这是什么?”
“笛子,可以发出好听的声音。”女子说,“我给你吹首曲子啊……你可以叫它……安魂曲。”
悠扬的笛声,响彻在这片天地……
时间迷雾弥盖了这里的一切。
叶抚等人眼前渐渐变得模糊。
他们都没有说话,沉默着。秦三月偷偷看了一眼安魂人,看到她眼中有了一丝波动,是希冀还是迷茫分不清。
“这就是你。”叶抚对安魂人说。
安魂人有些愣神。回神后,她看向叶抚,“我……”
叶抚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迷茫。“那个送你笛子的人告诉你的关于你的一切都是真的。时隔几千年,再回首看,是不是感觉已经不一样了。”
“不一样吗……”安魂人看着手中的笛子,“哪里不一样?”她自问自答,“笛子不一样了。”
她的话秦三月没听懂。
但是叶抚懂了。那个时候的笛子对安魂人而言,只是别人送的一个东西,可以用来吹安魂曲。但是现在,这对她而言,已然是一份记忆的象征,是重要的东西了。
“现在,你想做什么?”叶抚看着安魂人,轻声问,“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安魂人重复一遍,“我想做什么……”
“对,‘你’想。不是安魂人,是站在我们面前的你。是拿着笛子的你。是你眼里的你。”
安魂人紧紧地握着笛子,嘴唇颤抖了起来。她挣扎着,抗争着,同自己脑袋里那虚无的意志。她拼命地去做到,那个没有告诉她名字的女子,面前这个叫叶抚的男子,说的那一句——“感受你自己”。
感受我自己……
我自己……
自己……
忽地,她翅膀耷拉了,跌在迷雾之中,哀求一般地说:“我想,看看我的家……”
家,
是让人安心温暖的地方,
是归宿。
第一次提出自己想法的安魂人,很想知道,自己的归宿是什么样的。
叶抚弯下腰,将安魂人搀扶起来,对她笑道:“好呀,我带你看看你的家。”
时间迷雾变化着。
很快,一条新的路在迷雾中出现。
他们,向前。
第四百章 我曾那样活着过
时间迷雾的尽头,是触碰人心弦的绝美赞歌。
……
他们三人的脚步,一直蔓延,直至最为真实的地方。
这里,
安魂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大地上,不是白骨堆与焦褐,而是林立的建筑,与大街小巷之间密密麻麻的人群,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没有破烂腐朽的城墙,有的是繁华的街道,高耸的建筑,琳琅满目的集市。
即便安魂人只能看到灰色,但是她依旧能感受到充斥在这里的,不一样的气息……跟山海关不一样的气息……跟埋骨之地不一样的气息。那是一种她无法去形容,但是能确切地感受到的气息。
她的心,也在这一刻,在见到这繁华城池的一刻,微微凝滞了。
“这里是?”她的语气不再是无喜无悲,一种淡淡的哀伤弥漫着。秦三月感受到了这种哀伤。
叶抚笑道,“这里啊,是你的家乡。”
“家……乡……”
“有家的地方,就是家乡。”
安魂人巨大的骨翅颤抖地扇动着,不住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就像要散架一样。
秦三月看着安魂人的双眼。她想在那对灰色的眼眸里找到不一样的东西。某一刻,她看到那对眼睛里闪过一道晶莹。她想,那或许就是激动吧,只属于安魂人,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激动。是源于生命,但是高于生命的激动。
叶抚问,“要下来走走吗?一个人飞在天上,会很寂寞。”
安魂人没有再去问,什么叫寂寞。她感受到,自己或多或少,懂得了“寂寞”这个词的意思,以及,寂寞的感觉。
“可是,我不会走路。我一睁开眼,背后的骨头,就带着我飞翔。我从未,双脚踏在地上。”
她从未,感受过大地的感觉。
“你尝试过吗?或者说,有想过去尝试吗?”
安魂人又一次迷茫了,她在心里问自己,有那样去想过吗?答案是,没有。连自我都不曾认识过的她,如何不会去想要不要在地上走走。
她摇头,“没有。”
“现在呢?现在,你想在地上走走吗?”
安魂人似乎惧怕于给出答案,目光沉敛。
叶抚知道,她的确是怕了,她怕做出改变,怕变成别的样子。她所做出的任何改变,都是与“意志”对抗,与“原罪”对抗。
“你既然肯去思考了,愿意在这个问题上犹豫,就说明你是想的。”叶抚笑问,“难道不是吗?”
之前让安魂人做出任何改变现状的事,她都是本能地拒绝。而现在,她犹豫了,已然是在抗拒本能,在寻找自我。
得到了叶抚的肯定,安魂人好似鼓起了勇气,但迟迟下不了决定。
叶抚柔声说,“送你笛子的那个人,告诉过你一句话。迷茫的时候,就吹一吹笛子。笛声会给你答案。”
事实上,那个女子并没有说过这样一句话。
但,叶抚不需要她说过,他只需要让安魂人明白她是有所珍视的回忆与东西的。
安魂人微微抬头,灰色的眼眸里,多了许多亮光。她将笛子放到嘴边,正打算吹,又问:“真的可以吗?”她问得那么小心,那么谨慎,甚至说是卑微。从不将生命与物质加入思考的她,现在已经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卑微到一再询问了。
叶抚给予她勇气,也给予她温柔,“当然,那是你的笛子,你想什么时候吹就什么时候吹。”
“我的笛子……”
安魂人轻轻吸气,悠扬的安魂曲响彻时间迷雾,被迷雾带向远方,在整个时间长河里,游荡、传递……
将人变成骨头的安魂曲,这一刻,褪去了恐惧与血腥,留下的只有安抚、照顾天地魂灵的温柔。
饶是最害怕安魂人的秦三月,这一刻也被深深触动了。她去想啊,那首曲子对自己来说,或许只是一首点亮生命温柔的美好曲子,但是对于安魂人而言,是寻找自我的希望,是感受美好的契机,是高于生命的。
一曲终了。
她的眼角微微闭合,变得柔和多了。
“我想走一走……”她的声音变得很轻。
秦三月顿了顿,心想,这声音跟之前可几乎是两个人。
叶抚笑了笑,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然后说:“三月,扶一下她。”
“诶!什么!我!”
秦三月一下子顿住,说着已经是不怕安魂人了,但是那种力量上的绝对压制,还是让她很不自在。
然而,安魂人却以很低微的姿态,请求道:“可以,请你帮帮我吗?”她眼神很不自信,躲躲闪闪的。
这……秦三月都能分明地感受到她那环绕身周的卑微了。
她叹了口气,“你不必这么卑微。”
说着,秦三月抛却陈见。对现在的安魂人,她的确是升不起任何陈见了。在她眼里,安魂人实在是太可怜了,可怜到卑微,有着让人恐惧的力量,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孤独地在山海城孤墙上待了一万多年。一万多年里,除了瞭望希望,便什么都没有了。
秦三月无法想象自己身处安魂人的位置,会是如何的崩溃。
她走上前去,伸出手,温柔地笑着说:“抓住我的手,然后慢慢下来。”
安魂人控制翅膀,微微放低身体。她小心翼翼地,身处苍白的冰凉的手。指尖轻轻触碰到秦三月掌心的瞬间,她收了回去,眼睛里写满了慌张。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去触碰别人。
“慢慢来,不急。”秦三月依旧笑着。
安魂人再次探出手,触碰到时,又下意识地再次收回去。
这一次,秦三月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抓住,然后拉向自己。
安魂人本能地慌张,这使得她骨翅边角的骨刺不受控制地弹了出来。
这着实是吓到秦三月,生怕她来个背穿。
但秦三月不肯放开,心一横,索性直接把她抱住。然后安魂人的翅膀骨刺就落空了。
这一刻,安魂人整个人是懵了的。
她第一主动触碰别人,第一次被人拥抱,第一次感受到人的温度,第一次感受到那种紧紧的束缚的感觉。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她只知道,好舒服,身上好舒服,心里好舒服,脑袋里面好舒服。
秦三月见安魂人安静后,才将她放开,却一眼看到她发怔的眼神。
“好了吗?”秦三月搀扶着安魂人,问。
安魂人的骨翅收了起来,变成一道黑色的符文,落进她的后背。
秦三月惊奇地问:“原来可以收的啊。”
安魂人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背后的骨翅已经不见了。她也很惊讶,“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都没有过。”
秦三月笑道,“以前大概是你从来没有想过收起翅膀吧。”
她能理解这一点。收起翅膀,不在安魂人的职责范围内,她自然不会去想,不去想,自然就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或许……是那样的。”
秦三月问,“开心吗?”
安魂人有些迷茫地点了点头。她想,自己应该是开心的吧,应该。
“那,笑一笑好吗?”
“笑……怎么笑?”
秦三月现在觉得安魂人也不那么可怕了。她大胆地伸出手,轻轻将安魂人嘴角拉开,“这就是笑。”说着,她也露出一个笑脸,“像我这样。”
安魂人用手触摸自己的脸。她以前从来没有触摸过,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
然后,她学着秦三月那般,露出了自己的笑。
小巧的鼻子下,是满满的笑容。
秦三月感觉自己的心都柔软了。强大得可怕的安魂人,这个时候,跟小孩子一样,那么天真与可爱。
爱笑的人露出的笑会温暖人心,不爱笑的人露出的笑会感动人心,不知道什么是笑的人露出的笑会美好人心。
“走吧。我们去,看看,你的家。”
秦三月搀扶着安魂人,教她走路。
一步,一步,一步……
安魂人,像是什么都不懂的幼儿,学着去认识自己,学着去笑,学着走向自己的家。
秦三月觉得,自己会永远记住,这一天,自己见过最美的笑。
时间迷雾的尽头,是并排的三个人。
秦三月搀扶着安魂人,迷雾之下看去。
这里是将军府——镇南将军府。
府内,几乎所有的人脸上都挂着焦急与希望。有的人,嘴里不断念叨,“天老爷啊,保佑夫人和孩子一定要平安”、“一定要母子平安啊”、“夫人是个好人,一定会好人好报的”……
“他们的期望什么?”安魂人问叶抚。
叶抚回答,“在期盼,一个可爱的孩子,平安出生。”
一道哭声在某个房间里响起,传出来……与此同时,一道虹光,闪烁片刻后,降临在将军府。
“生了!生了!将军,夫人生了!是个郡主!母子平安!”激动的传讯声响起,让整个将军府都松了口气。英武高大的男人,长呼一口气,脸上挂着收不住的笑,大步向前,冲进房间里。
“婉君,孩子就叫管玉吧!”
“好啊,听你的……管玉……多好的名字啊,像玉一样,她以后一定会像玉一样。”
……
“爹爹,天上有多少星星啊?”乖巧的小女孩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笑容,明亮的眼睛里,装着一整个星空。
“很多很多,跟地上的沙子一样多?”
“地上有多少沙子呢?”
“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天上有……”
重复的话,却是他们乐此不疲的惬意与安宁。
……
“娘亲娘亲!我长大了也要跟你和爹爹一样,骑着大马,上阵杀敌!”漂亮的小姑娘似乎有着用不完的希望,明亮的眼睛里,装着整个她所向往的美好未来。
“小玉儿,现在呢,你就好好读书,不要想太多。”
“我不要读书,我就是要跟你们一起上阵杀敌!”
“爹爹和娘亲呢,希望每一次出征归来,你能以诗相待,以曲相迎。那样的话,爹爹娘亲就算再累,也会因为你而开心。”
“我真的可以让爹爹娘亲开心吗?”
“当然可以啊,只要你开心,我们就开心。爹爹娘亲不在的时候,你一定要听先生的话,好好念书。”
“嗯嗯,好好!”
童趣与期望,在爱的话语中溢满。
……
“先生先生!书上说‘德明礼以治,治以明德礼’,前后到底有什么不同啊?”温柔的少女似乎有着用不完的好奇心,明亮的眼睛里,装满了知识与道理。
“是说啊,道德和智慧啊,要建立在礼乐的基础上,当道德和智慧到了圣贤之境,又会反过来进一步修正礼乐。”
“是不断循环的过程吗?”
“不是哦,是不断发展的过程。”
“哦哦。同理而言,是不是可以说,安天下君以治,治以君安天下。”
“聪明!小玉儿,不愧是你啊!”
“嘿嘿。”
知识的传授,从来都是师生之间了不起的共鸣。
……
“今夜无风且无云,星河高悬。”文静的少女,倚靠在窗口,望着满当当的星空,见星宿多美好,见明月多温柔,她的眼里,装满了对美的渴望。
从那楼下传来声音,“今夜无风且无云,见伊人笑,满眼载星河,使高悬。”
她笑着回应,“两袖青龙,书生意气。”
“两袖青龙,见伊人笑,靥生花,使意气风发。”
“兰亭夜语,问幽篁。”
“兰亭夜语,见伊人笑,幽篁独问,不使夜无语。”
“夜不语,岂知幽篁问?”
“幽篁问,才知夜语。”
“幽篁不问,岂知夜不语?”
“不问幽篁,问夜语。”
“但无幽篁与夜语?”
“这……小生甘拜下风,敢请姑娘做解?”
“本无幽篁,本无夜语。本有伊人笑,本有书生意。书生有意,伊人不为书生笑。”
“小生惭愧。”
萌动的青春,蓬勃的活力,在“夜语”与“幽篁”中,切切作响。
……
美好。她的人生里满是美好。
直到罪恶的骨头,落在这座将军府中。
她早早地起了床,让侍女好生打扮自己。她知道,今天爹爹和娘亲就要出征归来了。她决定,一定要用最好的状态,最好的自己,去迎接他们,为他们洗风尘,然后送他们最好的凯旋诗。
梳妆好了后,她按奈不住激动,提起裙子,朝着府外奔驰而去。
她已经能听到哒哒的马蹄声、凯旋的奏歌和百姓们的欢呼了。
打开将军府的大门后,就能见到心心念念的爹爹娘亲。
她奋不顾身地冲向大门。
却在开门,将要看到凯旋归来的他们的瞬间,一团黑气陡然降临,将她笼罩,瞬间撕碎她的身体,融化她的血肉,只余下一副骨架,然后被黑气带走。
推开门后,将军夫妇并没有见到自己的女儿,也再见不到了。
失去了女儿的将军夫妇,再没了心气,如同丢失了整个世界。在一场战争中,双双赴死。
……
没有时间概念的时间迷雾里,他们将管玉的一生看完了。从出生,到十八岁死去。
秦三月在时间迷雾里,看着管玉长大,看着她死去。于她而言,就像是失去了无比重要的东西。好一会儿,她都有一种呼吸不上来的难受感。这使得她将安魂人的手握得紧紧的,希望以这样,能带给安魂人力量。
“我叫管玉是吗?”安魂人眼角挂着泪。
“是的。”
安魂人忍不住抽泣了一下,然后,她摊开手,看着滴在手上的泪珠,问:“我这是怎么了?”
“你在哭。”叶抚回答。
“哭……就是伤心吗?”
“是的,你在伤心。”
“我能,就这样伤心吗?”
“当然可以。”
安魂人眼泪再也止不住,看着底下繁华的城池,无声地哭泣着。
原来,我也曾笑得那么开心过啊……
原来,我也曾那样活着过……
第四百零一章 彩虹
无声的哭泣。安魂人这一次,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现在的情绪是伤心。也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伤心。
秦三月想要安抚,但是转念一想,管玉成了安魂人后,一万多年没有过情绪,没有哭过,索性,就让她好好哭一场吧。
叶抚两人没有打扰她,就只是站在她左右,安静地看着远方。
终地,安魂人伸手抹去了眼泪。她的眼睛不再是死灰色的,有了些神采,只是,里面依旧没有任何向上的活力与对未来的希望。
“好点了吗?”叶抚问。
安魂人顶着红彤彤的眼睛,细声说:“好点了。”
“现在的你,知道自己是谁了吧。”
看过了自己的一生,安魂人那些尘封在“意志”之中的一切,早已复苏。她不再是生而为杀死入侵者的守护者,是一个名叫管玉的姑娘。
“知道。”安魂人说。
随后,她眼帘低垂,目光幽幽。
叶抚见此,说,“想必,你也应该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嗯。”
“那,你是什么感想?”
安魂人笑了出来。很自然,不像之前秦三月教她时,那么僵硬。“我是安魂人,但我不想我是安魂人,所以,那样的结果,对我来说是最好的。”
“但,你大可不必如此。”
安魂人摇摇头。她一言一行表露着,她不再是那个没有自我的杀人工具,而是活生生的“人”。
“送我笛子的姐姐说了,我是恶骨……我即是原罪。”
“原罪本无错,存在即合理,只是走到了‘天’的对立面。”
“没有什么,能够包容下原罪。她也说了,那些人害怕,害怕我们这些恶骨走出埋骨之地,更怕害怕最大的那具恶骨走出去。”
“的确,为了不让人发现《南柯一梦》里的埋骨之地,他们赋予了你杀死入侵者的职责。”叶抚说,“在山海关这片遗失之地,你是无敌的,谁也无法战胜凌驾在规则之上的你。”
安魂人笑道,“但是有你呢。”
叶抚摇摇头,没多说什么。
安魂人微红的眼眶颤了颤,“之前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把人变成骨头。现在看来啊,在将军府,被原罪带走的那一天自己变成骨头的模样深深地刻进了本能中。所以,我才会下意识地把每个人都变成骨头,因为,本能的我知道,变成骨头等于死去。”
“那你是要往过去看,还是往未来。”
“未来?太遥远了。”
“时时刻刻,所念想的下一刻,都是未来。”
“那是你们的未来。我不再是管玉了,是安魂人。我不想让安魂人再有未来。山海关废地,从来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原罪在这里,滋生了一万多年。总要让那些人,再亲眼看看,自己留下的原罪。”
“你变化很大。”
安魂人微惘,“好歹,我也是活了一万多年的……骨头。”
“你太消极了。”
安魂人摇摇头,“消极比绝望好。以前的我,连绝望的资格都没有。”
她看向叶抚和秦三月,弯腰道:“谢谢你们,给了我绝望的机会。”
从那一句“命运”开始,秦三月就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了。但是出乎礼貌,她没有去打断。但是现在,看到这样的安魂人,她是在忍不住了,问道:“到底怎么了?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也有了自我意识,怎么说起绝望啊。”
安魂人抬起头,笑着问秦三月,“三月,你绝望过吗?”
秦三月愣了一下,然后说:“没有,怎么了?”
安魂人露出胜利的得意表情,“那太好了!我总算有你没有过的情绪了。”
“为什么要在这种事上比较啊?”秦三月感觉有什么不对。
“因为……我很羡慕你啊……”安魂人柔声说。
秦三月无法反驳什么,她甚至有些发懵。
安魂人看着迷蒙的时间迷雾,轻轻说,“还叫管玉的我,从来没有羡慕过别人,一直活在别人的羡慕当中。成了安魂人的我,想要羡慕别人却没有资格……你让我又多了一种感觉,谢谢你。”
“这……这种事情,不值得感谢吧。”
安魂人温柔地笑了起来。
秦三月第一次看到这么温柔的安魂人。她无法再把她叫做安魂人,应该是那个在夜风中,凭栏望月,满眼星河的,名叫管玉的美丽女子。
是啊,她现在不是安魂人,是管玉。但是,她为什么又要说,自己不再是管玉了呢?
安魂人看向叶抚,然后说,“你带我到时间迷雾里来,一开始就想到了这一步了吧。”
叶抚没有否认。
“果然如此……我真是,不论怎样都胜不过你呢。”安魂人笑道。接着,她问,“那,为什么又要挽留我呢?”
叶抚说,“我只是让你认识自己,但之后的事,有了自我的你,可以自行决断。挽留你,是我自己的意愿。”
“为什么?”安魂人又问。
叶抚说,“你很聪明,很会读书,是我见过的最会读书的人。这样的人,只活了十八年太可惜。”
多么无可置疑的理由。
安魂人点点头,“我知道了。”
“那么,你的决定呢?”
“我……”安魂人说着停了下来,缓了缓,然后又说:“活过。”
叶抚呼出口气,“意料之中。”
安魂人说,“你把一切看得太透了。”
秦三月听着他们的对话有些发懵,安魂人说的话,在她感觉上,就像是他们认识了很久一样。难道,难道这就是大人们的对话吗?
叶抚没有反驳。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秦三月问。
安魂人看向她,笑着说,“你以后会懂的。”
“我为什么不能现在就懂?”秦三月反驳道。
“知道真相,往往意味着残酷。”
“我不可能永远都活在太平当中。”秦三月看向叶抚,“老师,到底是什么意思?”
叶抚看了安魂人一眼,然后说,“她是恶骨,不是管玉。”
“恶骨又怎么了?”
“恶骨,不被规则所接受,不应该存在。”
秦三月当即顿住,“为什么!她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不应该存在!”
叶抚说,“如果非要存在,那也只能存在于山海关之中,以安魂人的身份活下去。但是,她不想当安魂人了。”
秦三月看向安魂人,睁大着眼睛,似乎在等一个解释。
但安魂人只是面带微笑,看着她。
“为什么,恶骨不能在其他地方……存在……”秦三月再一次倔强地问。
叶抚说,“这就像你在山海关所见的黑雾,不能蔓延到天下去一样。他们都是不被天下所接受的。”
“可她本来是管玉啊!”秦三月说,“送她笛子的人也说了,她是帮别人背锅。她本不是原罪,不是!”她显得有些激动。“为什么,她不可以……”
叶抚微微皱眉,没说话。
秦三月倔强地看着叶抚,“老师,为什么?”
安魂人上前几步,将秦三月抱在怀里,“好孩子,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跟别人无关。”
秦三月迷茫地问,“天下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
“但是我只能给天下带来灾难……我是原罪……”
“但你只是被利用了啊。”
“是啊,但是,我真的想好好睡一觉了。”安魂人抚着秦三月的头发。
为什么……对我好的人,都一个个离开了我……秦三月迷茫地想着。
“我啊,没有美好的未来,也不想给别人增添负担。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悲剧。”
秦三月听着,很不明白,为什么所谓的悲剧总是会先给人美好,再把美好撕破。
“不要怪你的老师。我知道,他很想帮我。但是,我真的累了。活了一万多年,真的累了。”安魂人说。没有自我的她,无法去体会一万多年的孤独,但是那些孤独从来没有消失过,深深盘踞在脑海之中,苍白了她的生命与未来。现在,有了自我的她,被那一万多年的孤独感,深深压着。
对于安魂人而言,送她笛子的人、叶抚和秦三月,都是她生命里重要的角色,填补了这一万多年的空白,使得孤独不在绝对,让里面,多了一点美好。像是喝一碗永远喝不尽苦药,喝着喝着,品到了一丝甘甜。
但甘甜只是过味,绕有余味,药始终也还是哭药。
安魂人没有那百折不挠,受尽万般折磨苦难却还依旧的骄傲,抛开安魂人这个身份,她只是一个心灵停留在十八岁美好年华的姑娘。
她将秦三月的眼睛盖住,然后笑道,“我哭一回就够了,你就不要再哭了。”
她知道,对自己而言,一万多年里,送笛子的人、叶抚和秦三月是生命里的全部,但是对他们而言,自己只是过客,或许会在他们的记忆里留下浓重的一笔,或许不会。
“但我,就是想哭。”秦三月颤抖着说。
秦三月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会为了一个原本想要杀死自己的人而想哭。她知道,自己跟安魂人认识的时间很短暂,但是在时间迷雾里,她亲眼看完了安魂人的一生,将其一生融进了脑海之中。她从一开始,就不是旁观者,而是带着自己的感情去看待时间迷雾之下的一切。而这份感情,发酵了,会变得醉人了。
刚迷恋上,却要失去。
这对秦三月而言,是最大的痛苦。
“别哭。”安魂人说,“你笑起来最好看了。我想再看你笑一笑。”
秦三月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捏了一把。她努力止住自己的眼泪,想要挤一个笑出来,但是怎么都做不到。
安魂人温柔地伸出手,拉起她的嘴角说,“像这样。”然后,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个场景,好熟悉……之前,是自己教她笑,现在,她却在教自己笑。秦三月心里很痛,这是失去的心痛。在神秀湖,她失去了曲红绡,在山海关梦境里,她失去了符将军,在这里,时间迷雾中,要失去安魂人了吗?
安魂人笑着摸了摸秦三月的头,“好孩子。”
她将手中的玉笛递给秦三月,“这个给你。”
“我不想……”秦三月低着头,眼泪还是滴了出来。
“不想要吗?”
“不想失去你……”
“人生啊,分分合合的。或许,某一天,你在街上,不经意之间一个回头,就在街角,又看到了我。”安魂人说,“你从不曾失去我。”
秦三月泪如决堤,背过身去,手中紧紧握着笛子。
安魂人呼出一口气,看向叶抚,“让原罪,在整个时间长河中流淌吧。”
“这话说得太酸了。”
安魂人笑道,“我就是个读书人嘛,酸点儿,没事。”
叶抚看着安魂人,神情有些复杂。“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不考虑了。真的,我累了。”
“唉,执意如此,就随你心愿吧。”
“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我私人的。”
“什么?”
安魂人笑了起来,似乎回到了十八岁那一年,她凭栏望月,眉目是春。
“我能抱抱你吗?”她问。
叶抚顿了顿。秦三月也禁不住摆着泪脸,转过来看向她。
“为什么?”
“我喜欢你呀!”安魂人笑道,纯真得像小孩。
“为什么?”
“喜欢,也需要理由吗?”
叶抚沉默片刻,张开怀抱。
秦三月摸一把泪,在一旁都看呆了,还可以这么直接吗?居然还同意了!那我之前各种装疯卖傻求抱抱,不是显得很幼稚吗……
安魂人几步拥上去,抱着叶抚,然后说,“记住,抱你的不是安魂人,是管玉。”
“嗯,记住了。”
随后,安魂人放开叶抚,十分开心地笑了起来,“如果我们是一个时代的人,你会看到更加热情的我。”
“嗯,我知道。”
在时间迷雾上,看了管玉十八年的人生,叶抚很清楚,她是个敢爱敢恨的人,虽是读书人,却没有读书人那份朦朦胧胧的矫情意。就像拒绝那个书生示爱一样,笑着也能潇洒地拒绝了。
这样性格的管玉,做出这样一番示爱,也是情理之中。
“好了,我要走了。”
“不再等等?世间还有许多美好。”
安魂人走向迷雾,身体渐渐消散,融入迷雾之中。她转过头,笑道:“我可等不来世间繁华了,只是,想要看一看彩虹。”
叶抚笑道,“如你心愿。”
话落,一道彩虹在时间迷雾中浮现。
安魂人的眼里,一切都是灰色的,唯独那一道彩虹,五颜六色,美得让人觉得,一切都值了。
她笑道,“死而无憾。”
温柔的姑娘,眼里装着彩虹,消失在迷雾之中。
秦三月,为温柔的姑娘吹响笛子。
便是安魂人,终究听了安魂曲。
……
恶骨泯灭。
原罪,随着迷雾,涌入时间长河,前往每一个时代。
只瞬间,就已经是,
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