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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仙游戏满级后全文阅读

作者:文笀     修仙游戏满级后txt下载     修仙游戏满级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跟大家聊聊

    这一卷的剧情也快结束了,心里闷着一些事,跟大家聊聊。

    最近写起来总是力不从心,感觉很累。

    问大家一个问题。

    是不是没有主角的章节就是水章节呢?

    不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

    但是对我来说,主角不出场的章节其实更难写。那意味着要交代其他人物,逐步去完善世界观以及一些设定,这些东西要交代很清楚,所以难写,大家应该有发现,每当没有主角的章节,我都更新得很晚,写得也很少,这实在是因为这样的章节往往一写就是五六个小时。但我看大家似乎觉得这样的章节是在水。

    说实话,我知道大家想看主角装逼,但这本书真不是存粹的无敌文,不会为了爽而爽的(可能是书名和开篇的缘故,让大家以为是存粹无敌爽文了。我取名废,书名是一个作者朋友取的,开篇几章是以前一个老书友写的。我实在是没精力去改,就一直没有改过。最近一段时间,我会试着改一下开篇,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看看)。

    只写主角的故事,我当然可以写,那样的话,本书有六卷,约莫两百万字。选择这个写法的读者在这里留言点赞。

    完整的故事十一卷,除去叶抚的故事以外,还有三月、胡兰、红绡、鱼木、白薇等等人的故事(并非独立人物故事,只不过主角不会每一章都出现)。选择这个写法的读者在这里留言点赞。

    大家的选择对我很重要,也影响着这本书的走向。希望大家认真选择。

第三百三十章 龙,我找到了

    温早见立在曲红绡的房间里,在窗前。窗户关着,外面没有风吹得进来。透着微微透亮的窗纱,她看着外面,想着一些事。

    她将脸上曲红绡送给她的面罩拿了下来。轻轻抚弄脸庞,疤痕消失了,皮肤已是光滑的了,可以不用再戴着面罩。

    想了想,她抿着嘴,还是把面罩戴上,舍不得取下来。是喜欢的人送的呀!她想。可摘不得。

    如雾一般……

    曲红绡眼前的一切,如雾弥漫着,叫人看不清楚。

    “早……”

    她只是隐约记得,先前自己在和温早见喝酒,便下意识地轻声呼道,名字未叫完,头便痛起来。

    “哎!”

    温早见本惊喜地转过身来,看见曲红绡坐在床上,睡眼迷离,没睁得全,短发被揉得乱糟糟了,这里耷拉,那里耷拉,慵懒的倦气浮着。

    “像是清晨初醒的猫。”

    温早见这样想。想着,她倒真是觉得曲红绡像猫一样,安静,独立。

    怦然心动。

    她迎上去,坐在床头,握着曲红绡的手。她知道,红绡的手一直都是冰的。

    “怎么样了?”她问。

    曲红绡仍在朦胧中,没看得清醒,瞧着温早见的面罩,瞧着里面那一对眼睛,细声软语,“头痛。”

    温早见第一次见到曲红绡这般值得怜惜的模样,心软得不成样子,像是被酒泡醉了一样。她想多瞧一瞧这样的曲红绡,想多听一听她的温声细语。

    但她更希望曲红绡好好的。

    她伸出手,轻轻点在曲红绡眉心,送进去一道暖流,驱散酒意朦胧。

    曲红绡的双眼渐渐清明,渐渐瞧明白了眼前的场景。然后,她轻巧地撇过头,不说话,从被子里钻出来,然后走到旁边,从衣篮子里取出衣服来,然后穿上。

    穿上白衣的她,是温早见最常见到的她。

    曲红绡好似没被先前的事所影响,问道:“我睡了多久?”

    “不久,才两个时辰。”

    曲红绡点头,然后微笑着说:“谢谢你照顾我。”

    温早见也跟着笑了笑,“不要和我说谢谢。”

    曲红绡注意到什么,伸手将温早见脸上的面罩取了下来,看着一张白净的脸后,便说:“你的脸好了。”

    “嗯,差不多了。”

    “那就不要——”

    温早见平时里都是听曲红绡的话的,但是这次她没有。她从曲红绡手里夺过面罩,说:“我很喜欢这面罩,要一直戴着。”

    曲红绡说,“那不久可惜了你的容貌吗?”

    温早见眨眼问,“你觉得我好看吗?”她眉目徐徐,颦颦一笑。

    曲红绡转过身去,“好看。”

    说着,她迈着步伐,往外面去。

    温早见戴上面罩,追上去,“我没听到。”

    “我说,好看。”

    “哎!你也好看。”

    ……

    曲红绡越过二楼的廊道,径直地来到叶抚的房门前,敲了敲。

    “进来。”

    她推门而入,看向叶抚,“先生,我来了。”

    叶抚没有抬头,不急不缓地在他的记录册上写着。“我没有叫你。”

    曲红绡顿了一下,然后说,“我自己来的。”

    叶抚放下笔,看向她,“坐吧。”

    曲红绡迈步进去,坐到叶抚对面。

    叶抚问,“有什么事吗?”

    曲红绡说,“我喝酒了。”

    “你又不是小孩子。喝了酒不必抱着歉意。”

    “可是,我觉得我让先生失望了。”

    “我从来没对你失望。”

    曲红绡说:“今天本来是个重要的日子,我不禁喝酒了,还没忍住,喝醉了。是我任性了。”

    叶抚摇头。

    曲红绡继续说,“我还记得,先前先生来酒馆找我们的时候,有些生气。”

    “我的确有些生气,但是你没理解我为什么生气。”叶抚说。

    曲红绡皱眉问,“难道不是关键时刻任性吗?”

    叶抚说,“我是你的先生,自是不会同你计较什么,也不会说让你自己去领悟。你有错误我会指出来。”

    “先生请讲。”曲红绡侧耳倾听。

    “你的心乱了。”

    曲红绡微微怔住,下意识抚着胸口,“心乱了……可是,我自己却不知道。”

    “就像喝醉了的人不知道自己喝醉了。”

    曲红绡垂目,“有些时候,我的确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一个人如果时时刻刻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那就不是人了。”

    “那是什么?”

    “天。”

    “天?”

    “这很难懂,我知道。”

    曲红绡点头。她眉目清淡,想了片刻后又问:“可我不知道我的心到底哪里乱了。”

    叶抚问:“要不要来试一试?”

    “怎么试?”

    “像你刚到百家城时那样。”

    曲红绡想起自己刚到百家城那一天,先生考验自己心性时的场景。不知为何,她忽然不敢在去尝试。

    “要试试吗?”

    曲红绡吸了口气,“试试吧。”

    随着她的话语落下,门被敲响了。她下意识朝那里看去,井不停进来,急忙道:“出事了,温早见出事了。”

    曲红绡瞳孔微缩,“怎么了?”

    “她好像走火入魔了!气机反复无常,神志不清!”井不停说。

    曲红绡急忙对叶抚说,“先生,考验等下再进行吧,我们先去——”

    叶抚笑着打断她,“考验已经结束了。”

    曲红绡愣住,再往门那里看去,却看到门关着,根本没有人在那里,也没有人敲门。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从她说下“试试吧”的时候,考验就已经开始了,而现在结束了。结果很明显,自己没有通过考验。

    “七息时间。”叶抚说。

    曲红绡知道他说的是考验持续了七息时间。“先生,我让你失望了。”

    “知道自己心乱在什么地方了吗?”

    “我没有捋得开早见的感情。”曲红绡低着头。

    叶抚摇头,“不对。你不是没有捋得开感情,而是你明明想着要割舍,却又舍不得,一边在心里抗拒,一边又抗拒着抗拒的自己,以至于你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我从来都是那句话,你若是要走一条只有道的道,便走得干干净净一点,你若舍不得心里的一些感情,便大大方方地接受。世间难得双全法。”

    叶抚侧头,“想要不负大道,又想要不负情。合理吗?”

    “胡兰、温早见,乃至你以前的一些事,你都没捋清楚,一昧地逃避。逃避可并不管用。”

    曲红绡沉默不语。

    “你若是喜欢温早见,放得下便好好和她相处,毕竟人间不止一条大道,你若仍愿坚守独一的大道,便收好那颗心,不要再心动了。”

    “先生,我喜欢她吗?”曲红绡恍惚着问。

    “为什么问我?”

    这何尝不是一种逃避。喝酒也是一种逃避。

    一杯解千愁这种话,是最大的逃避。醉了酒,的确忘了烦恼,可是酒醒后呢?该面对的还是要去面对。

    曲红绡眉头忍不住跳动了一下,“这种事好难。”

    她觉得要说一个喜不喜欢,好难好难,比修炼难多了。

    叶抚轻声说:“红绡,好好想一想吧。”

    “是,先生。”

    曲红绡起身,迈步。

    “对了。”

    “还有什么吩咐吗?先生。”曲红绡转身问。

    “去把胡兰找回来。”叶抚说。

    曲红绡顿了一下,她想,先生肯定是知道小师妹在哪里,但是既然这么说了,应该有其他意思。

    “她在哪?”

    “问你自己。”

    “……”

    曲红绡有些疑惑。她并不知道小师妹在哪儿,听先生这么说,还以为他在责怪,但转而一想,先生不会做这种事。

    稍作停顿后,她离去。

    叶抚呼出一口气,望向外面。

    他想,

    说不喜欢一个人很简单,但是说喜欢一个人却难得很。

    ……

    莫长安的符篆落进山河后,神祗的信仰再也进不去分毫了,在文字思想的照耀下,节节败退,从市里退到乡野,从乡野退到山林,在山林里成为淫祠野神,苟延残喘。

    莫长安入局后,当真是把局势彻底掰到一边去了。

    但是陈放站在下面,神情上没有任何变化,开始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

    就连他旁边的那头黑驴也是那般,不关己事地,在哪儿哼哧哼哧,时不时伸出厚舌头舔舐,时不时跺跺蹄子,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陈放,你还不服输吗?”莫长安问。

    “我还没输。”陈放淡淡开口。

    “非要让你那神祗信仰被打个干干净净吗?”

    陈放不理会莫长安,看向李命,“李命,你我的对局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明白吧。”

    李命静静的看着他,不说话。

    “同样的局势,你不会放弃,我自然不会放弃。”陈放说。

    李命说,“我并不介意同你对抗到底。”

    “是吗。那接着看吧。”

    陈放说完,看向百家城北街。当然了,现在的百家城一片废墟,哪有什么街不街的。

    北边的废墟了,一座小酒馆屹立不倒。此刻,小酒馆的门开着。

    酒馆里的后房,老板娘站在一个大酒缸面前。

    酒坛子里装着不知道是水还是酒的透明液体。在里面,安静地躺着一个女人。

    老板娘站在一旁,时不时咋舌一下,自言自语道:“这姑娘,真不一般啊,千人份的‘息’就她一人都不够。”

    嘀咕着,她抬起头,望向远方。

    “神祗陨落,陈放顶不住了啊。得加快速度了。”

    她招手牵来一股泛着微微青色的细流,使其流进酒坛子里面。越是看着流,她笑得越是开,“哗哗地流,钱儿哗哗地来啊。他陈放是财大气粗,但这么着也不知道他承不承受的住。”

    酒坛子里的女人体表笼罩着一层浅淡的荧光,刚涌进来的细流中的青意不停地往她身体里面钻。似乎是太急太快了,她即便是闭着眼,眉目也泛起痛苦之色。

    老板娘看着不停咋舌。“这么多的‘息’,居然只是皱皱眉,陈放送来的这姑娘当真是了不得啊。”

    她对酒坛子里的姑娘很是好奇,但也止步于好奇了。她是个卖酒的,只卖酒,给的钱够,什么酒都能卖。当然了,她是个商人,做买卖这行,客人的秘密是底线,可不能去碰了,会引火烧身的。

    她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照料着。

    ……

    神祗信仰这般,立足于香火。同各路山神河神是一般,香火就是生路。香火足,信仰便足,香火盛,信仰便盛。

    陈放为了这一天,在天下各地的庙宇中安置香火神像,源源不断为神祗信仰提供香火,来同李命的文字大道对抗。

    对于这方面的准备,他是做足了的,一千多年的奔波与推衍就是为了今天。在既定的推衍中,绝对是足够的,他甚至没有推衍过家川这一环。

    但是既定终究是既定,预料之外的事还是发生了。莫长安破玄关,这件事是预料之外,甚至在他本来的推衍里,莫长安破玄关还要六千多年。

    他根本没预料到会这么快。这让他不禁对他们口中的“那位先生”产生好奇。

    好奇归好奇,眼下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李命,你听过‘神龙动山河’吗?”

    李命皱眉,“那是什么?”

    陈放那不苟言笑的脸终于笑了笑,“没听过没关系,马上你就能看到了。”

    莫长安虚目,“陈放,你到底在说什么。”

    陈放轻抚一下旁边的黑驴子。“当个笑话听吧。”

    再盛再多的香火也终有用完的时候,这不同于李命的文字大道,只要北国之地仍有一个人还遵循着他观堂圣李命的思想,还用着他的著作,那么文字大道就永不会断掉。而陈放的,是有限的,尤其是在莫长安入局后,这个限度变得更加低。

    直到陈放的最后一道神祗信仰被清风驱散。宣告,他彻底从北国退局。

    但是莫长安和李命并未轻松,反而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这预感说不上好坏,但是一定是悬在心头上的钢针。

    “李命。”

    陈放背着手,望向天上的的大海。

    “龙,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李命不理解为何他忽然问起这个问题,他自然是知道,这个“龙”指的并不是“龙族”,而是一种意象,某种事物的代表。“玄女消失后,龙就消失了。”

    “玄女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她祭祀的那次大潮后。”

    李命知道,说的这些陈放都知道。他不明白为何陈放要特意提及一遍。

    “李命。”陈放喊了一声,然后沉默下来。

    李命皱眉看着他。

    “龙,我找到了。”平平淡淡地话从他嘴里说出来。

    却像是一道惊雷,击穿了整个大潮。

    从陇北雪山发源,在东南白宁海口汇入大海的整条东土洛河,拔地而起,横跨不知多少的山河,盘踞在整个东土上空,俯瞰大地。

第三百三十一章 她不是人!

    洛河有多长?

    据说拉直了后,能够北海中心够到东土极南。

    而如今,就是这样一条大河,所有的水,不管是主干还是支流,亦或者衍生的湖泊、沼泽等等,全部拔地而起,盘踞在东土上空。洛河是东土的文明流域,更是生命流域,可以这样说,大半个东土都是洛河养活的。整个洛河流域,占据了东土九成以上的内陆水域。

    而当这样一个流域拔地而起后。东土的内陆立马陷入了“无水”的情况。那些依靠洛河运作的船坞、渡口、水上娱乐项目,全部停止运转。它们依据洛河而生,但从没想过洛河有一天会突然消失。

    先前,还在洛河里的船只等等,全部因此被掀飞。高高地腾到空中,然后重重地摔进没有水的干涸河床当中,支离破碎,死伤无数。

    洛河水消失,可没有给东土这片土地留下任何一丝水意,便是那些早已浸入大地的水全部都被抽离,这直接导致河床干涸得如同刚经历三年大喊。

    一滴都没有了。

    震惊、疑惑、猜测、恐慌。

    整个东土都乱了。

    “洛河在天上。”

    当一个个国家,一个个势力本事尚可的人朝天上看去后,赫然发现,在那阴云之上,水化成的巨物正盘踞在那里,静静地俯瞰大地。

    “洛河在天上!”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

    所有人都出来看,朝那还在下着雪,还是阴云密布的天上看去。绝大多数人根本什么都看到,但是他们相信,洛河就在天上,因为所有人都这么说,那肯定就是真的。他们不需要去思考真与假,只需要跟周围的人一样,去相信就是了。

    “洛河之神降临了吗?”

    “肯定是洛河之神降临了吧,不然这么多的洛河水怎么可能全部消失!”

    “为什么洛河之神要取走洛河水?”

    “或许,是我们犯了错。”

    他们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需要去知道,只是相信大多数都相信的事就是了,于是乎各种流言四起。这样疯狂的一天里,似乎没有多少人去关心,那些因洛河水消失而死伤的人。凡人的命,不值钱。

    这一天,无疑的,是要载入史册的一天。

    ……

    透过天上的大海,继续看去,看向那更高的空中,看到的是盘踞在那里的巨物。它没有具体的形状,流水是没有形状的,或者说像是什么形状就是什么形状。

    “拔起洛河!”莫长安难免震惊了,不禁去想,陈放到底做了多少,才能把整条洛河拔起。

    “龙……那就是你说的龙吗?”李命眉目里有些怒气,“陈放,你应该知道洛河消失对于东土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陈放点头,“我知道,即便只是短短地消失一天,东土也将损失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发展。”

    “那你还敢!”

    “我不关心。”陈放平淡地看着李命。“我不关心东土的死活。”他只关心自己能不能赢过这一场对局。

    气氛冷冽。

    莫长安和李命看着神情平淡的陈放。是啊,如果他陈放会关心这些,也就不会做出这些事了。

    他们没有义愤填膺,更不会去批判陈放这不顾他人性命的举动。说再多都是徒劳的,根深蒂固的观念,尤其是他还是一个大圣人,便更是难以去改变了。

    莫长安比起李命和陈放来,年轻太多了,许多事情他根本不知悉,不由得问:“先生,这‘龙’到底是怎么回事?”

    “龙,并非龙族,更不是一种生物。它是一种意象,是一种促使万灵所在的象征。一株草可以是龙,一滴水可以是龙,一个石头可以是龙,一座山、一条江都可以是龙。万物皆可为龙。龙从来不被任何人去定义,只被天下定义。”李命道来。

    “玄女和龙有什么关系吗?”莫长安所生活的时代里,早没有了玄女所在。

    “玄女……龙是她创造的,那个时代里,信仰崩塌,万族混沌,大家需要希望,需要指引。龙便是希望,便是指引。”

    莫长安神情微恍,有些遗憾自己没能见证那个时代。

    “龙不是消失了吗?为什么?天上的洛河真的是龙吗?”

    李命没有回答,而是看向陈放。这个问题只能由陈放来解答。

    陈放说:“李命,你知道的,洛河可以是龙的载体。”

    “我自然知道,但是龙呢?莫非你找到玄女了?”

    “玄女已经消失了,不可能再出现的。”

    “玄女创造龙,是因为时代需要龙。即便她不在了,时代需要,龙依旧会诞生。”陈放看着李命,淡淡问:“李命,你觉得这个时代需要龙吗?”

    李命微微凝眉。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陈放淡淡一笑,“看来,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莫长安问李命:“先生,我该怎么做?”

    李命摇摇头。

    莫长安瞳孔微缩。这个摇头,自然不是什么都做的,而是李命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不由得想,龙,就这么厉害吗?

    “陈放,请龙吧。”李命语气有些低沉,亦有些决绝。

    陈放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们那随意且平淡的态度,就好似他们不是站在对立面的人,而是正相互交谈着的老友。

    只有莫长安知道,那言语里,是长山先生多少的无奈。

    “长山先生,不如,请叶先生……”

    李命摇摇头,“从一开始,叶先生就只是答应我,会帮忙完成告灵仪式。”

    “或许,我们可以再问一问。”

    “叶先生是局外人。”

    “他或许并不介意入局。”

    李命忽然认真地看着莫长安,“有些事情,叶先生入局并不一定是好事。”他呼出口气,“叶先生就是深知这一点,才只是愿意同我们钓鱼,而不是探讨神秀湖之事。”

    “天下万物,生生息息,循环往复,在平衡当中。一旦平衡被打破,后果会很难预料的。”李命看向天上,“这就是为什么至圣先师和道祖他们不干涉天下事的原因。叶先生不是这一个层次里的人,他看到的,知道的东西更多,更广……也正因为此,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打破平衡。但是平衡被打破后,崩开的局面,谁来收场呢?”

    “我先前不理解叶先生为何让他的学生来做祭司,现在也明白了。”李命说。“从一开始,他就在告诉我,他只是做着他的事,跟神秀湖这场局势没有任何关系。如此来,才能不打破本来的平衡。”

    “原来,叶先生考虑的事情,比我们多了那么多。”莫长安叹道。

    他回头看向祭坛里的秦三月,想到,原来那位姑娘是叶先生的学生。他忽然想到什么,以神念问:“长山先生,既然叶先生说会完成告灵仪式,岂不是意味着,这场告灵仪式从始至终就根本不会被打断?”

    “我不知道。这种事,不适合去猜测。”李命回道,“既然想好了叶先生不会入局,那便意味着,局面里,只有我们。”

    陈放看着莫长安和李命的模样,知道他们应该是在交流着什么。但是他已然不去关心了。伸出手,一道法诀自然而成,然后消失在这里。

    城北的小酒馆里。

    老板娘将最后一道“息”引入酒坛子里面,引入酒坛子里姑娘的身体里。与此同时,一道法诀映入她的眉心,直达紫府,将沉睡在紫府里的灰暗神魂唤醒。

    神魂是姑娘的模样,只是先前一直是灰暗的。而今,那道法诀拭去了神魂里的灰暗。

    金色的光,从神魂身上涌出。

    酒坛子里的姑娘,睁开双眼,直直地看向远方。

    老板娘看着那对眼睛,惊骇得连连退后几步,神魂止不住地颤抖。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从未想过,这样的眼神会出现在人身上。那是没有一丝情感,空寂到了极致的眼神。不,这样形容是枯燥的,是单调的。那是根本不能去形容的眼神,不是没法形容,而是不能形容。任何形容与描述都起于人的主观意愿,而那眼神是绝对的客官,没有任何一丝主观的情调在里面。

    她不是人,不是人!

    这是老板娘无比肯定的一件事。她用她的大道,用她的未来去保证,酒坛子里的姑娘绝对不是人!

    酒坛子里,只是脑袋露出来的她抬头望着天。直直地望着,没有任何其他反应。

    酒馆里的气氛凝滞到了极点,老板娘屏息,不敢有丝毫动作。直到压力将她绷紧的神经压断,她忍不住眨了一下眼。

    就是这一个眨眼,酒坛子里,没了那位姑娘。

    万顷的压力陡然消失,老板娘浑身的力量几乎被抽空,瘫坐在地,大喘着气。只是嘀咕,“陈放啊,陈放,你害死我了。”

    一想到那眼神,她便止不住颤抖起来,半晌后,一手拍在酒馆地上,整个酒馆直接消失。她看也不看其他地方,直接一步消失在这里,丝毫都不多久留。

    “钱我不要了,别来找我!”

    这是她留给陈放的最后神念。

    ……

    曲红绡离开了朝天商行的洞天区,来到百家城。她没有对百家城变成废墟这件事有任何惊讶,这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那么多的圣人出动,若是百家城还能安然无恙,那才是真的稀奇。

    废墟上,她没有感受到其他气息,该离场的都不会再在这里多留。

    从南城区的废墟经过时,她在废墟里看到了一株花。一株雪见兰。

    “能在这样的废墟里开花,真不愧是雪见兰。”她想。

    在废墟里看到这样的生机,心里难免得欢喜。曲红绡心再清淡,也还是欢喜这样的景致。她觉得,这种景致可比壮阔山河好看多了。

    她驻足,蹲下来,指尖轻点雪见兰的花瓣。

    一种别样的感觉在她心头升起。然后,便看到,那株雪见兰迅速地枯萎了,还不待她反应过来,便如粉一般消失了。

    她愣住了。

    “是我的缘故吗?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碰了一下。雪见兰的生命力不是很顽强吗?”

    她想不明白,左右瞧了瞧,眨眨眼,有些做贼心虚地迈步离开。

    走开几步后,她又回过头看来。那朵雪见兰果然消失了。

    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没困惑她太久,她开始思考先生先前对自己说的话。

    “什么叫我知道胡兰在哪?”

    她思来想去都不明白。

    放开神念去探究,却也没有感觉到任何胡兰的气息。用腰间的子母传音令去传音也不成功,先前发生在这里的圣人斗法,影响了这一片地方,各种气息都紊乱了。曲红绡的神魂力量还没成长到能够无视圣人斗法产生的影响。

    捕捉不到气息,神念也传不出去。一时之间,曲红绡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去找回胡兰。她知道,先生给自己出了个难题。

    这让她想起还在的时候,先生给自己布置的第二门功课——格物致知。

    “或许,我可以联系这门功课。”

    从南城区离开后,便能直接看到祭坛那边的情况。

    曲红绡看到了祭坛里的三月,她想,三月真美。也看到了祭坛前面的李命和莫长安和底下废墟上的陈放。

    对于自己的陈师祖出现在这个地方,曲红绡没有什么意外。从她知道陈师祖到这神秀湖来了后,便想明白了,同神秀湖对局的主角是他。

    她并没有去考虑,这场对局谁会赢谁会输。

    不管输赢如何,都与她无关。至于三月,先生会照顾好她的。

    她只是打算当一个过客,从这里经过。

    而当她的脚步踏足到这里后,心里面立马又涌起了一丝悸动。这一丝悸动来得很奇怪。

    她按着胸口,认真地去感受。

    “灵犀?”

    心有灵犀。这是曲红绡的秘密。这不是一个成语,而是她身上的特殊情况。

    这是她懂事起便知道的一件事,自己心里头有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叫做“灵犀”,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法宝、秘法、神通还是什么,她并不知道。历来她都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无法去唤醒,只能去感受她的存在。

    刚才那一丝悸动便是由灵犀发出来的。

    再去感受,已经感受不到了。

    她停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看去,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忽然,一股玄意从四面八方涌起。刹那间,将周围的一切都包裹住。

    曲红绡猛地转头看去。只见,在那空中,一个女人缓步走来。看上去,她明明走得很慢,但是却在几步间,跨越了大半个百家城。

    她穿着一身白衣。

    曲红绡认得她身上穿着的衣服,那是自己的衣服。

    也认得她的样子,那是周若生的样子。

    但是,她肯定,那绝对不是周若生!

    绝对,不是人!甚至,绝对不是生灵!

    ……

    远处,庾合望着天上的姑娘,张着嘴,久久不能言语。

    他不理解,明明只是几天没见。为什么原本深爱的姑娘,变成了这样。

第三百三十二章 天底下最任性的学生

    废墟的某一处,略显邋遢的年轻道士蹲在犄角旮旯里,逗弄着面前颜色形状各异的香火童子。香火童子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嘴里全是咿咿呀呀,呜呜哇哇的声音。

    年轻道士龇牙咧嘴地笑着,“哎,你们看那天上哟。”

    香火童子们只是咿咿呀呀,像是嗷嗷待哺的雏鹰。

    “哎,你们看那天上哟。”道士又说一句。

    香火童子们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朝天上看去,看到了那位姑娘。然后,它们像是见到了莫大的恐惧一样,拼命地嘶叫起来,叫得很尖锐,很难听。它们争前恐后,马不停蹄地爬上道士有些破烂的道袍,顺着手臂,钻进他的衣怀里面,瑟瑟发抖。

    年轻道士瘫坐在地,只管说:“看那天上哟……”

    ……

    秦三月睁开眼,看向远处的周若生。她稍顿片刻后,又安然闭上眼。

    “最后一点了。”

    神秀湖南边的荒原里,潮水开始往北方退去。残留的海底淤泥、残骸、海草种种,让这本就荒芜的平原,看上去更加狼狈。冲天而起的海底气息预示了,许久一段时间,这里都不会有人踏足。

    退潮开始,说明,大潮快结束了。

    还残留在海潮中的自然母气不多了,或许再过一两个时辰,便能结束。

    希望,一切安好。

    没有人留意到秦三月睁眼,他们所有的目光都被周若生吸引去了。实在是,她太过夺目,又太过令人骇然。好似,此间天地里,她是唯一站着的人,其余人都蹲着、跪着、趴着。

    莫长安尽力地止住内心里想要去朝拜她的冲动,问道:“长山先生,那是什么?”

    他没有问那是谁,因为他知道那并不是谁。

    “龙魂。”

    “龙魂?”

    李命点头,虚目看着陈放。“陈放,你看上去似乎并不开心。”

    陈放摇摇头,“我一直都是这样。”

    莫长安又问:“长山先生,我们能和龙魂对话吗?”

    李命摇头,“不能。那是残缺的龙魂。”

    “残缺?”

    “是被强行抽离出来的一部分龙魂。”李命看着陈放,“然后被置入某个载体里,养着。养着养着,便能睁开眼,做一条不具备大意愿的龙,可以由他人操控。”

    “这是亵渎!”莫长安怒目看向陈放。

    陈放坦然点头,“是的,这是亵渎。”

    莫长安无话可说。任何的言语、愤慨,对陈放来说都是徒劳的,他只需要看到自己赢下对局便是。

    “若玄女还在世……”李命喃喃一句。

    陈放听到了,平声道:“李命,已经没有玄女了。这个时代,不需要玄女。”

    李命看向漠然一切的周若生,又看向陈放,“陈放,从她诞生起,你就做好了牺牲她的准备吗?”

    “你很好奇这个?”

    “我想知道,你到底会做到什么地步。”

    陈放淡眼看着李命,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两个字,“或许……”

    “就像问梅圣人一样。”李命说。

    陈放眼神未有丝毫变化。

    远处,在局势边缘上,窥探着这里的曲红绡身形颤了一下。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灵台子。

    “就像宁江湖一样。”李命继续说。

    陈放依旧没有变化。

    李命虚目而望,“陈放,她是你唯一的子嗣。你真的舍得吗?”

    此言一出,如惊雷滚电,席卷整个神秀湖,落进所有关注着这里的人的耳朵里。

    莫长安震惊地看向周若生,只是早已没法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任何情感来了。

    远处,曲红绡的心跳得很快,难以言喻的情感不断冲刷她的心思。

    更远处,庾合只觉呼吸困难,他的脑海里,全是“牺牲”二字。要牺牲谁?自然是那令自己朝思暮想的周若生啊。

    废墟里,年轻道士颤抖着说一句“凄惨”,掉下了泪。

    周若生,守林人陈,是陈放唯一的子嗣。这句话,震惊了几乎所有的旁观者。

    唯独守林人,渊罗和囚上两位大桼,他们早就知道这个秘密了。

    渊罗看了一眼囚上,“没想到,陈真的是龙。”

    囚上笑了笑,“养龙,他陈放可是很擅长养龙的。当年玄女消失,龙消失之际,他逆势而上,偷了一道龙魂下来,可是却发现没有人承载得起龙魂,后续之事,便不清楚了。”

    “而今看来,他是以自己的道承血脉培育龙魂的载体。或者说,熔炉。”囚上说,“当初只是以为陈是龙魂转世。如今想来,龙本不是生灵,哪能转世。以陈的生灵之息,承载龙魂之意,这才是陈放的打算。好算计,好算计!不愧是三祖!”她忽地又转语气说:“这样的人,我可喜欢不来。太无情了,太无情了。为了赢,为了大道,什么都不顾。”

    “陈放谋局几千年了啊。”

    “谁知道呢,或许自玄女消失之际,他就开始布局了。”

    “为了今天,值得吗?”

    “值得,肯定值得!”囚上目露精光,“今天是天下道儒之争,分胜负的一天,是决定天下走势的一天,也是探究天地玄机的一天!”她看向渊罗,“错过了这一天,可再没有机会了。”

    “你怎么知道?”

    囚上哈哈大笑,“三个你年龄加起来都不够我,问我怎么知道。你真可爱。”

    “你!”

    囚上转身迈步,扬起一只手,“走吧,我们该完成任务了。”

    “不再看看局势?”

    “管他结局如何,我们做的事又和他们不相干。”

    “这,好吧。”

    渊罗不理解,明明执令的是自己,主导权却在无形中落到了囚上手中。

    这很奇怪,但是并不难接受。

    ……

    “或者说,从一开始,你养育她的目的,就是为了今天能顺利承载起龙魂。”李命说。

    陈放没有说话。

    忽然,一道声音穿入这里,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去,“陈师祖!”

    众人看去,只见曲红绡,一袭白衣,面无表情,缓缓踏步而来。

    李命知道曲红绡不仅仅是驼铃山的人间行者,还是叶先生的学生,见她来此,他不由得去思考一些事情。

    “红绡?”陈放有些疑惑。

    “是我。”

    “你来这里干嘛?”

    “难道陈师祖没有注意到我来了?”曲红绡问。

    陈放摇头。

    曲红绡望着天上的周若生,问:“天上的姑娘,是你的女儿?”

    “她继承了我的血脉。”

    “是不是你的女儿?”

    “从血脉上说,是。”

    曲红绡眉头颤了颤,“为什么一定要带上‘血脉’二字。”

    “因为,那是我与她唯一的联系。”

    曲红绡神情微恍,“是啊,唯一的联系,仅仅是血脉而已。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她理解了,周若生对于陈放来说,只是承载龙魂的工具。

    “陈师祖。”

    陈放微微皱眉,“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那,你能回答我吗?”

    “我会回答你。”陈放淡淡地说。

    “我的师父,问梅圣人,因为什么而死?”曲红绡看着他,认真问。

    陈放看着她说,“你很想知道?”

    曲红绡摇头,“我并不是很想知道。我早就猜到了,只是想从陈师祖这里得到确认。”

    陈放毫无犹豫地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

    曲红绡似早有所料,并未有多大的反应,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陈师祖,我不想当人间行者了。”她从眉心中分离出一道通体透明,有勾玄之意的印记来。这是作为人间行者的证明与标志。

    陈放有些惊讶曲红绡做出这个决定,“为什么?”

    曲红绡低着头,“我不想变成陈师祖你这样的人。”这句话很伤人,甚至是很不客气地表明了,陈放在曲红绡心里的看法很不好。

    “红绡,终有一日你会发现,大道上,最伤人,最碍人的其实是你的心。”

    曲红绡咧嘴一笑,“呵。师父被你逼死了,师叔被你逼得不敢回山,现在,你又要把我逼成你这样子吗?”

    陈放摇头,“你的师父死于心不空明,你的师叔是不安分的种子,落不了根。至于你,我从未刻意地去塑造你。你的成长,修炼从来都是最自由的。”

    “当初师父只是心生恻隐,将齐漆七带回了山上,你就给了一个心不空明的帽子。我终于明白,为何师父让我下山,不走遍天下不要回去,又为何让我若是碰到能指点迷津的人,便要好好珍惜。我终于明白了,师父是把自己最希望的东西,寄托在了我身上。”曲红绡语气很少这么不平稳过,“我曾一度以为,我所追求的无上大道,纯粹的大道,是正确的,是我本该就去坚守的。如今看来,我若在这条大道上走到头,会变成师祖你这样吧?”她问。

    陈放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太上之道,本是如此。唯我之道,本是如此。”

    “我曾经的确是这样想的。但是——”

    但是如何,她没有说出来,放在心里,那是——

    “但是,直到我看到了‘’,认识了先生、三月、胡兰,认识了梨树、早见、听心……我便不想,以后,我为了大道,去斩断同他们的联系。我承认,我被改变了。”

    “我承认,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曲红绡轻轻推出面前的印记,“陈师祖,恕弟子愚昧,受之不能。”

    印记落到陈放面前,他没有急着去收下来,而是问:“是别人改变了你,还是你自己改变了自己?”

    曲红绡想起先生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论你是想自己走纯粹的大道,不看四野,不被影响,一往无前;还是想同三两人为伴,不管命运如何,遭遇如何,你们都有着自己的目标,一路上,或有羁绊,或惺惺相惜,或总起矛盾。都可以。不论你走向那一方,你都是我的学生,我一样会教你读书、伴你成长。只是,不论如何,你既然做了选择,便要为你做的选择负责,若你以后后悔了,不愿继续前进了,不要试图去埋怨他人没有帮你,因为,路摆在你面前,是你自己在走。”

    是啊,她这样想来,才发现,先生从来没有说他希望自己成为怎样的人,从来没有给过自己任何决定上的目标。在每一个问题面前,他都会问自己,“你觉得呢?”

    她昂然抬起头,“这个选择,是我自己做的。”

    陈放毕竟是大圣人,能轻易地把许多看似不相关的事情,联系起来,他想起先前第一次在百家城见面时,曲红绡口中提起过“我的先生”。他念此,便说:“或许,我该见一见你的先生。”

    “先生是个随和人。”

    陈放一手抓住人间行者的印记,然后说:“即日起,你不再是驼铃山人间行者。”

    那一刻,曲红绡忽然感觉轻松了,感觉解脱了。“陈师祖,我想问,你的女儿,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陈放没有说话。

    李命替他回答了,“龙本不是生灵,是一种意向,是生灵的意志。她作为承载生灵的熔炉,当天上洛河同她结成后,她将归于洛河。”

    “归于洛河?请长山先生解惑。”

    “就像圉围鲸死后,归于天地。”

    言语已经很直白了,李命直白地把“死”说了出来。周若生的结局也很明显,就是死去,魂归洛河间,从此以后,要守着洛河,直至魂飞魄散。

    曲红绡看向周若生。上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因为反对守林人对大幕的**,被钉在空中。再次见到的时,她因要承载龙魂,承载生灵的意志,踩在死亡的边缘线上。上一次,是守林人,是她所倚靠的势力,这一次,是她的血脉至亲,是她唯一的亲人。

    这让曲红绡想起,自己的师父,也是死于他最亲近的,最为信赖的师父——陈放的安排。

    以前,她不知道这些事,不懂得这些事,所以看着师父死去了;如今,她又看见了极其相似的一幕。

    “陈师祖,我不想再做旁观者了。”曲红绡说。她声音低沉,里面含着许多的情感。从来没有哪件事,让她这么动容过。

    陈放漠然地看着她,“所以,你也要站到我的对立面?”

    曲红绡摇头,“我不会和你们争执什么利益,我只是想让她自己决断,而不是从头至尾,便是任人摆布的工具。”

    陈放淡淡地看了曲红绡一眼,没有任何表示。他望向天上的周若生,然后,一道法诀自他身上涌起,与之连接。

    天上的洛河,动了。

    周若生一步踏出,陇北雪山,从上到下,山崩地裂;

    再一步踏出,墨海底下横生断缝,巨大的漩涡升起,海水不可阻挡地往地下渗透;

    再一步踏出,从潮汐城开始的大裂缝,以万里为计数单位,迅雷般向四周蔓延;

    再一步踏出,整个神秀湖山摇地动,湖潮倾泻。

    若自高空看去,可以见到,整个神秀湖拔地而起,在地上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凹坑。

    只是四步,北国之地,文道崩碎。儒家耗费四千年,在这里建立的秩序与文明,销陨得彻彻底底。

    天上,盘踞着的洛河,化作猛兽,张开巨大的嘴,朝被拔起到空中的神秀湖咬去。

    隔离阵法、大潮全部失衡。

    百家城废墟的北面雪地里,胡兰望着天上的骇人场景,胆战心惊。她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眼见着那洛河化作的巨兽,要朝神秀湖吞来,她升不起反抗之力,便要害怕得闭上眼。

    就在她闭眼之际,忽然感觉心里有一股异常涌动。那是一种特别的心悸。不是害怕什么,也不是想起什么,那像是什么在呼唤自己。

    感觉在心里酝酿。

    某一刻,她双眼明亮,响起了这种特别的心悸自己在哪里感受过。

    “是黑石城!是师姐拔剑那个晚上!”

    念头明晰后,她顿时感觉自己一颗心,好似连接着除了自己外,还有另一个人——

    师姐!

    “是师姐!心里的悸动,是师姐传来的!”

    ……

    百家城。

    李命喝道:“莫长安,护住大潮!”

    “好!”莫长安言语一落,顿时数不清地符篆从他怀里飞出,将被隔断的大潮重新连接起来。为确保大潮不断裂,导致剩下的母气无法进入祭坛,他本人则是以身为符,化作连同祭坛和断裂的大潮的桥梁,承载母气。

    直到母气从他身上淌过后,他才明白了什么是艰难。像是一座山、一条大江、一片海不断地从身上压过去。感受到这,他不禁佩服祭坛里的秦三月,能够承载这母气那么久。

    然后,只见李命腾空而起,身形瞬间出现在洛河面前。他横手,身后顿时浮现起巨大的法相,几乎有那洛河的三分之一大了。

    法相高高抬起脚,一脚朝洛河张大着的朝神秀湖咬去的嘴踩去。便是踩断江河,让大水横溅东土。但是,片刻后,那横溅而落的大水又重新被召回,融入其中。

    李命皱眉,稍作一番推衍后,他便知道,龙魂所代表的生息意志不断绝,这洛河水便不会断绝。

    他遥遥看下去,同陈放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李命,你舍得你的底牌吗?”他问。

    他又答,“你舍不得。你拿出底牌后,你就输了。但你不拿出,神秀湖便要被洛河咬碎,乃至整个北国。”

    李命皱眉,他的确不如陈放那般舍得,舍得献祭法相,去夺一丝龙魂;舍得花上几千年,在天下各地安置神像;舍得自己的女儿。

    如果任由这般下去,摆在李命面前的便是两个选择,舍弃赢下局势的机会,舍弃神秀湖。

    底下,曲红绡什么都没关注,她唯独关注着周若生,看见她一步迈出后,眉心涌现一道裂缝;一步迈出后,身上处处涌现裂缝;一步迈出后,左手化作飞灰;一步迈出后,从额头到左眼,破碎成霫霫的碎片。

    若再踏出一步,便要灰飞烟灭。

    周若生剩下的一只眼睛,忽然动了动,在摇摇欲坠的空间里,和曲红绡的目光交织片刻。然后,她抬起脚,要踏出第五步。

    那一刻,曲红绡心里的悸动达到极致。同遥遥在北的胡兰连通心神。

    心有灵犀,一点便通。

    那一刻,胡兰未见师姐身形,未闻声音,未觉生息,便知,师姐再向自己借剑。借那“一剑”的剑意。

    一个人的剑意怎么能借给他人呢?胡兰想不通这一点,但是她能感受到师姐此刻在想什么,要做什么。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打开心神,收取体内的一切阻拦,让师姐去取剑。

    曲红绡立于废墟之上,右手握着无形的剑。

    她闭上眼,在驳杂的气息中去寻找,感受到某一道气息后,她以心去问:

    “先生,我做得对吗?”

    “不要问我,问你的心。”

    “先生,我找到师妹了。”

    “嗯,我知道。”

    “先生,我向师妹借了一剑。”

    “她很大方,不会要你还。”

    “先生,我若一去不回,你会忘掉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吗?”

    “时间久了,或许就忘了。”

    “先生,我能给你我的答案了。”

    “放在你心里,不用同我说。”

    “先生,要是我回来了,准许我喝醉一回吧。”

    “没问题,到时候我和你一起。”

    “先生,要是我回不来……”

    她没有说下去。

    “你是天底下最任性的学生。”

    “先生,便容我任性这一回。”

    她立于废墟上,心中灵犀大开,瞬间抽空这天下的灵气,然后,拔剑而上。

    那一刻,天底下什么都没有,只有曲红绡向胡兰借的这一剑。

    叶抚站在阳台上,看着那夺取天下光彩的一剑,转身下了楼。

    他独自呢喃,

    “真是最任性的学生啊。你要是回不来,胡兰会记恨我一辈子的。”

第三百三十三章 潮落(万字大章)

    当那一剑冲过来时,

    莫长安忘却了自然母气淌过身上时的痛苦,眼里只有那一剑,什么都不剩下。他觉得天地当是如此,只有那一剑。他五千多年的日子里,见过高山,见过大江,见过人潮人海;见过古城,见过岁楼,见过雄鸡唱白;见过美人,见过江山,见过铁马长戈;见过一剑斩断大江水,见过一剑白雪三万里,见过一剑直破千万军。却唯独没有见过这一剑。

    李命曾感叹,那位大剑仙破关拔剑之时,夺去了天下剑修九成九的气运,叫天下执剑人见不到玄关、见到玄关而无力进、见到玄关而不敢进;叫天下拔剑人手握青龙,难有唱白天下日;叫天下磨剑人双手捧熔炉,却如握寒霜;叫天下洗剑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唯独看手中剑,不再是剑。可曾想,今日,这一剑,敢破关、敢唱白天下、敢如炬熔炉、敢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手中剑仍是剑。

    陈放这辈子走得坦坦荡荡,在大道上,砥砺万年,扪心自问,从未做过什么违背大道的事。他自然是不会去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这根本就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唯独今日,看见了这一剑,自己徒孙的这一剑,指向自己的这一剑。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能让徒孙使出这样的一剑。他没有去阻拦,因为他知道自己挡不住这一剑。

    陈放便看着那一剑,从自己眼前过去,破开一切,将那龙魂斩断。

    当龙魂的意志从心里头消散一空的时候,陈放便知道,自己输了。他不知道自己输给了什么,李命?大势?曲红绡?他觉得都不是。他便去想,或许,输给了自己。

    龙魂溃散,天上的洛河便失去了灵魂。李命的法相再一脚踏下去,让洛河水尽归东土各地。

    “洛河回来了!”

    “回来嘞!”

    欢呼声四起。他们载歌载舞,歌颂人们的伟大意志感动了神明,把他们的生命之河送了回来。

    发源于陇北雪山,经白宁海口汇入大海的洛河重新开始流淌。

    空中,周若生的剩下的一只右眼里,走进一丝湿润,不再是凌驾万物之上的无情。这一刻,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龙,是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她颤抖着说:“又是你。”

    “抱歉,没有救下来。”

    周若生摇头,唯一的一只眼睛里,落下泪珠。她的身体开始崩碎,一块一块、一片一片,好似能听到破碎的声音,像是洞天湖面冰裂时的声音,“够了,你做得已经……够多了。”

    “你的父亲。”

    “我没有父亲。”

    “抱歉。”

    周若生看着自己寸寸龟裂,破碎的身体,低着头说:“我一直在想,我到神秀湖来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现在我明白了,我只不过是想同你说一声谢谢。”

    “谢谢你,当初救了我。”

    “谢谢你,现在又救了我。”

    周若生噙着哭腔。

    对面没有传来回应。

    她抬起头,看去,看到对面的人闭上了眼,再没有睁开。

    周若生大声哭喊着,她不知她有没有听到自己的道谢。在凄绝的哭声中,她化作灰,如烟一般消散。

    祭坛里。

    秦三月闭着眼,她不敢睁开眼,怕眼泪流出来。

    ……

    “不要!”

    一声尖啸在北边的雪地里响起。

    胡兰的心痛到了极点,像是被抽空了血,她浑身冷到发抖,瘫坐在地上,捂住胸口不断喘息。她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天上,呼啸的水潮弥漫在那周围,结成厚重的水云。

    她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好痛!”

    她的心感受不到师姐的存在了。她感觉心里好痛,痛到难以呼吸。

    颤抖着、痛苦着,她艰难地从雪地上站起来,捂着胸口,艰难地迈动步伐,艰难地前进。

    “师姐……”

    “师姐……”

    她嘴里不断呢喃着。不断前进着。

    全身已经没了力气。她就点燃残存在丹田里的灵气,继续前进。她要走到师姐那里去。

    灵气已经燃尽了。她就点燃流淌在血液里的精气,继续前进。她要去走到师姐那里去。

    精气已经燃尽了。她想要点燃蜷缩在紫府里的神魂,但是,已经没有力气支撑她了。

    她眼前的一切,迅速褪去了颜色,丢掉了形状。

    “师姐……”她最后呢喃一声,倒了下去。

    意识消散之际,她感觉一丝温暖流进了胸膛。她求生的本能,让她蜷缩在一起,去拥抱温暖。

    她拼命地睁开眼,血丝弥漫在里面。她看见,先生在面前。

    那一刻,她所有的坚强崩塌,紧紧地缩在先生的怀里,眼泪淌湿了衣襟。

    她哭着说:

    “先生,师姐不见了啊。”

    ……

    在没有风的时候,一个呼吸的时间,一片雪花可以落下一丈多的高度。

    在北国的大雪里,身形清瘦的女子站在雪中,每个呼吸,身上会停歇三十多片雪花。

    一个三十、两个三十……

    三个、五个……

    十个、二十个……

    一百个、一千个……

    直到,浑身上下停满了雪。

    温早见站在废墟里,浑身停满了雪。

    还在睡觉的敖听心,在梦里,叫一声又一声“师父”、“师父”……

    她希望,梦醒之后,师父就站在床边,亲昵地抚摸着她的脑袋说“懒虫,快起床修炼啦”。

    井不停轻轻合上门,从敖听心的房间里离开,他希望,这个可爱的孩子梦能做得久一点。

    ……

    遥遥在南的小城里。

    沉眠已久的梨树,终于睡醒了。光着身子的女孩从梨树里走出来,望向坐在屋门口的女人,皱眉问:“你是谁?”

    “啊,我叫白薇。你醒啦。”

    “叶抚呢?”

    “在北边。”

    “红绡姐姐呢?”

    “……”

    ……

    万籁俱静,便是雪落下,都没有声音。

    百家城北边的废墟里,年轻道士的一声哭喊,打破宁静。

    “我不修道啦!”他大哭着喊。

    他把一身破烂的道袍扔在地上,一边抹着泪,一边跌跌撞撞地朝外面走去。

    ……

    “陈放,这样的结局,你满意吗?”李命问。

    陈放没有说话,只是腰又弯了弯,肩膀又往下沉了沉。

    大徒弟,五年前,没了;

    二徒弟,今天,没了;

    唯一的徒孙,今天,没了;

    唯一的子嗣,今天,也没了。

    陈放牵起旁边的毛驴,黯然离去。只是,与来的时候不同,他一条腿瘸了,一拐一拐地离去。

    李命整个人好似老了一半,头上一下子多了好多白头发。

    莫长安继续支撑着自然母气进入祭坛,他的面色苍白一片。自然母气淌过身体,所施加的压力太大太大,他耗去了近乎所有的气力,整个人看上去似乎都瘦了一圈。

    大潮彻底从神秀湖退走了,以着极快的速度退出北国。

    最后几缕母气残留在这里,等待着被指引。

    时间平静地过着。大家似乎都在等待最后的仪式完成。

    直到最后一缕母气从莫长安身上淌过,他全身气力被抽空,从空中落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这最后一缕母气进入祭坛,

    却在即将到秦三月面前时,意外发生了。

    忽然之间,铺天盖地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起,迅速将整个神秀湖包裹住。原本已经沉落到大地上的神秀湖,再一次被拔起来,这一次虽然没有巨大的洛河在上空等候、吞食,但是有着两个身穿红衣大袍、头戴紫金高帽的人,他们皆颂唱咒语。神秀湖之中的灵气迅速遗散,各种驳杂的气息也再被不分差别地绞杀。

    “守林人宣告——”

    “纳神秀湖,为云宫守林人直辖第十三圣人级秘境!”

    这件事是针对整个神秀湖,或许还影响不到祭坛里的告灵仪式。

    但是,发生在祭坛前面的另一件事,将毫无置疑地,对告灵仪式造成致命危机!

    身穿麻衣的老人,刚出面,便毫不犹豫地点燃了自己所有的神通、道法、大道以及命格。一出场,便是至死方休。

    这一刻,莫长安已经毫无遗力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麻衣老人如火炬一般朝祭坛呼啸而去。

    李命,被守林人两位大桼吸引了心神。即便他没有被吸引心神,凭着现在这消耗一空的身躯,去阻拦那一生中最为巅峰的麻衣老人,也是艰难至极,不过,他没有任何犹豫,抽身上去了。

    近了后,李命赫然认出了那麻衣老人。

    “皇甫仪!你居然没死!”

    大玄王朝的天官大人,本该早已死去的皇甫仪,大声喝道:“李命!老朽我苟活两千余年,今天来送命了!”

    他整个人如炽烈的星辰一般,只是刹那,便将李命一身儒衫焚烧殆尽。

    李命的眼里,好似看到一颗巨大的星辰扑了过去。他舍得满头白发,化身长虹去阻拦。

    但先前消耗过大的他,如今拦不住了。即便是要动底牌,也赶不上了。皇甫仪他已然身临祭坛。

    祭坛上的十六道符篆没有撑过哪怕片刻,寸寸崩碎。

    炽热的火焰,直入祭坛中心。

    秦三月睁开眼,眼中是腾腾的火焰。那火焰,便要烧身。

    “今!”

    一声,响彻神秀湖。震慑风雪,震慑所有的气息。

    远空,渊罗和囚上两位大桼,身上的红衣大袍化成飞灰,体内的气息如冰一般凝滞。笼罩住神秀湖的气息,瞬间消散一空。

    皇甫奇身上的火焰熄灭,身体定格在空中,动弹不得。

    “北参之祭!”

    再一声。叫风雪停下来,听此一言。

    叶抚穿着一身祭祀袍,站在秦三月面前,

    “巫告于此,宣:

    天下幽幽,众生煌煌!

    告灵于天地,

    愿众生,与天地同葬!”

    最后一缕自然母气,拂过秦三月的发丝,遥遥去往天下某一处。

    至此,北国入冬以来,第一缕微光,洒向大地。

    “巫告于此,宣:

    儒家神秀湖第五家第五立人之司,

    勤命劳神,谱写卷宗,历鲸落三千年,

    今告,愿与天地同葬。”

    一道霞光,从天而降,落进第五家。

    “巫告于此,宣:

    儒家神秀湖陆家陆修文之司,

    舍生取义,抒写赞歌,历鲸落四千年,

    今告,愿与天地同葬。”

    一道霞光,从天而降,落到百家城北区。

    “巫告于此,宣:

    儒家神秀湖陈家陈缥缈之司,

    舍命以往,身当众敌,历鲸落四千年,

    今告,愿与天地同葬。”

    一道霞光,从天而降,落进陈家所在的湖岛。

    “巫告于此,宣:

    儒家神秀湖公孙家公孙书南之司,

    舍命以往,拔剑斩敌,历鲸落四千年,

    今告,愿与天地同葬。”

    这道霞光,没有落到神秀湖,而是遥遥地落向中州。

    “巫告于此,宣:

    ……”

    秦三月站在叶抚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听他一声声宣告。

    她从不觉得世间风情有万种,三言两语便说得尽了。她喜欢书,喜欢山,喜欢水。看一段诗词歌赋,念一段明日过往,是喜欢;登一处高山,望一片云海,是喜欢;赏一条大江,听一曲流水,也是喜欢。

    如今,她觉得风情是有万种,百般言语也说不尽。如今,书不见才子佳人,山不见云霞高涨,水不见滚滚大浪,唯独只见眼前,背影如书,便是才子佳人风流一片,背影如山,便是云霞高涨壮阔无边,背影如水,便是滚滚大浪声势滔天。

    喜欢书,喜欢山,喜欢水,更喜欢眼前背影是万种说不出的风情。

    ……

    皇甫奇气息将尽那一刻,才明白一件事——

    “这天下里,太多事与愿违了,与天争一丝命,未免太难。”

    算尽了人事,却尽不了天命。

    算到他守林人蛰伏最后,目的不为母气,只为神秀湖;

    算到他神秀湖上下一干圣人,没有气力所当;

    算到他李命拦不住自己这燃烧了前世今生来世所有的本事,求的一声炽焰如星辰之炬。

    可怎么也没算到一句“巫告于此”。

    “太难了。”

    一声幽叹。如粉、如尘。

    大玄,再无天官。

    ……

    陈放走得极远了,才回头一看,看向北边的神秀湖。

    转过身,不再看后,他的背压得更低了。

    “原来,我根本就赢不了。”

    走着走着,他猛然倒在地上。

    毛驴哼哧哼哧两声,咬住他的衣服,往后面一甩,把他甩到背上,

    便驮着他,远去。

    ……

    “哈哈哈哈——”

    爽朗,甚至是疯狂的笑声响彻在大雪地里。

    囚上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后。渊罗在一旁,气息衰弱,面色苍白地问:“你笑什么?”

    “笑我守林人,不知天高地厚,连一处神秀湖都看不清,还想让大幕笼罩天下。可笑,可笑啊!”

    “谁能预料到这样的情况,你能吗?”

    “我不能。”

    “隍主能吗?”

    “他若是能,便不会看向神秀湖这片土地。”

    渊罗整个人沧桑起来,远远地看着神秀湖,神色黯然,“玄命司……巫告……那是大圣人吗?”

    “谁知道呢。”

    “要人惶惶了。”

    “有的人,眼睛都快长到头顶了,是该慌一下了。”

    “神秀湖这地方,我再也不会来了。”

    “我也是。”

    ……

    “天官大人……”

    一声悲戚,从窦问璇嘴里发出。

    燃尽了一切,天官都没能从那祭坛里夺得一丝自然母气。

    “我真傻,真的,”窦问璇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这一趟会很艰难,我不知道会艰难到天官大人都那般了。”

    庾合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的脑袋里还装着周若生灰飞烟灭的画面,甚至已经装不下天官灰飞烟灭的画面了。

    “走吧,窦娘,”他没有气力地说。“我们该回去了。”

    庾合说了这声,便跌跌撞撞地迈步,一头扎进雪地里。

    窦问璇见着,连忙去扶。

    庾合忽然失控一般,说:“你走开罢,窦娘!”

    窦问璇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搀扶,只是失神地站着。

    庾合艰难地站起来,远远走去。

    窦问璇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

    祭坛里,叶抚转过身,说:“该你了。”

    秦三月还在晃神之中。

    “三月。”叶抚唤道。

    秦三月这才回过神来,“老师,你来了!”

    叶抚笑道:“我都站在这儿这么久了,你才看到吗?”

    秦三月连忙摇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叶抚歉意道:“我来晚了。”

    秦三月笑着摇头,“没关系。”

    就像当初刚登上祭坛时,叶抚对秦三月说的那样,没关系。

    叶抚侧到一边,“玄命司大人,该你宣告了。”

    指引母气结束,代表着这次告灵仪式的结束。最后,便是宣礼了。

    秦三月深吸一口气,走到最前面。

    正身,正言:

    “玄命司于此,宣告:

    幸神秀湖,告慰圉围鲸众魂灵。魂归天兮魄归大地。

    愿天下人,皆可受天地福泽,双袖清风;

    愿万万辈修士,皆可大开玄关,直望天门;

    愿神秀湖与众,皆得天地庇佑,气运如潮。”

    空明神圣的言语,从她口中倾吐而出,引来天上虹霞。

    那一刻,天下大霁。

    北方,大潮彻底退回北海。

    至此,神秀湖大潮结束。

    ……

    “叶先生,谢谢你。”李命已是满头鬓发,沧桑了脸庞。

    叶抚问,“你谢我什么?从一开始,我就答应你,会完成告灵仪式的。”

    “第五立人、陆修文、陈缥缈以及公孙书南,他们本是死了便死了,什么也得不到。我要代他们谢谢先生,从天地里为他们争了一丝福泽。”李命自然是知道叶抚先前作为巫告宣告的四人与天地同葬是什么意思,也自是知道,那从天上落下的霞光意味着什么。

    叶抚摇头,“你不用谢我。这是我愿意做的,并不是承谁人的人情。”

    虽然叶抚是这么说,但李命自然还是要道谢。

    叶抚吸了口气,“神秀湖如今四下狼藉,你们应当要好好清扫一番。我也有一些事情要做,便不多留了。”

    李命点头,“先生先忙,有需要吩咐便是。”

    叶抚深深看了一眼李命,然后说:“不要太操劳了。”

    李命勉强一笑,“多谢先生关心。”

    叶抚摇摇头,转身离去。

    他来到北海中心,手中捏着一点微芒,然后丢进去,让其沉入其中。

    “下辈子,做条鲸吧,忘掉大圣人玄关后的惨剧,无忧无虑地过完一生,再醒来后,希望天下太平。”

    那一点微芒,是叶抚搜寻到的陈缥缈破碎的命格。

    然后,他来到洛河的源头,写了一册封书——

    “告于洛河涛涛,圣煌煌兮何哉不息不灭。

    宿命之间,当观洛河南北起潮。

    今,诏令,落滚滚红尘事于九霄之下,起漫漫香火气于黎土之端。

    今,诏令,宣无上福泽洛神之神位,宣龙魂之神性,宣玄命司告灵之神格。

    今,诏令,以洛河无边涌潮气运,褪去凡世红尘事,成就无上正位神!

    今,诏令,告于万万人!

    封周帝神位!

    令世人念及‘周帝’之名,皆为其添香火神运;

    令世人感及‘周帝’之召,皆为其增气运神机。”

    封书燃烧起来,金色的火焰腾腾而起。

    叶抚将其丢入洛河之中,随后丢入置放在小天地里已久的金丹。

    刹那之间,整个洛河燃起金色的神辉。

    他看了一眼,便离去。

    再出现时,是在第五家的玄定场里。

    玄定场里,只有第五鸢尾一个人,她苦戚戚地站在那里,如同被遗忘的一角,冷清极了。叶抚走过去。

    第五鸢尾回过头,温柔的一张脸上,竟也攀上哀怨。她问,“你有事吗?”,而不是问“你是谁”。

    “神秀湖千疮百痍,狼藉了一片。你不能在这里暗自伤神。”

    “唉,我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罢。”

    “喜欢什么,便去做什么。”

    第五鸢尾身子颤抖了一下,这无比熟悉的一句话让她记忆惊觉,赫然回过头去。却看到一片空荡荡的冷凄凄。

    她看了半晌后,暗自叹了气。

    “总还是要做点什么的。”

    她紧紧攥着第五伏安临走前交于她的令牌,出去了。

    ……

    从第五家出来后,叶抚再次来到百家城的废墟上,这里,渐渐地有些人了,也勉勉强强地添了生机。

    他在一处废墟里面翻找。

    最后,在废墟里面捡了一盏灯出来。灯不大,也不好看,上面有一个大大的“煌”字。

    他把上面的灰拂去,看着这盏灯,叹了口气。

    “你听话了那么久,总还是要任性一回。如此这般了,你便当作一次磨砺吧。喝酒的事情,等你回来再说。”

    随后,他提着灯,从废墟里离开。

    一路过去,见到废墟里的小道上,开满了花。

    回到洞天里,秦三月早已等候着,见叶抚进来,马不停蹄地便过来。

    “老师,怎么样了?”

    叶抚没有急着回答,看了看火炤里面。温早见坐在里头,如同丢了魂。他问,“胡兰还在睡觉吗?”

    秦三月回答,“嗯,她心神损伤得有些厉害,我帮她调整了一下气息,便让她睡着。”

    “听心呢?”

    “小丫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胡兰受了伤,守在她床前。”说着,秦三月抢话问:“老师,曲姐姐她……”

    叶抚说:“借了胡兰一剑,强开灵犀,强入天门,甚至强行把天下的灵气都取过来,你觉得会怎样?”

    秦三月浑身颤抖,声音都颤抖了,“老……老师,你……你……可别吓……吓……吓我。”

    叶抚摇头,“我没吓你。不论是哪一个,都足以让她死上一回。她倒好,四个全走上一遭,怎么能不死!”叶抚说着,忍不住埋怨,“我一直觉得,她是最听话的一个,哪能知道,一任性,这般都敢来!”

    “老师……”

    “我气哦!”

    秦三月顿了一下,眉目转动。她想,如果真的是那般,曲姐姐死了,老师不应该是这样抱怨啊,应该是低沉才对。现在这样子,倒更像是学生犯了错,擦完屁股的先生回家后,一个劲儿地埋怨。

    念此,她试探着问:“老师,曲姐姐还能回来,对吗?”

    叶抚一顿,“差点就回不来了。”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火炤里的温早见,灰寂的眼睛涌上色彩,三两步便来到叶抚面前,“叶先生!红绡她!她!”

    温早见紧张得不能言语,她生怕有假。

    叶抚将手中的提灯举起来,问她,“还记得这东西吗?”

    温早见一见到上面那一个“煌”字,便知这是什么。便是曲红绡和她拼死在那黑线里找到的。她连着点头,“这盏灯有什么特别的吗?”

    “如果不特别,我也就不会让红绡去取了。”叶抚神色复杂,“这东西,救了她一命啊。”

    温早见看着等,颤抖着问,“她……她在这里面吗?”

    叶抚摇头,“这只是盏灯,里面装的是燃料,可不是她。”

    “那,叶先生是什么意思?”温早见不免得有些急。她向来沉着冷静,但这样的局面了,实在是冷静不下来。

    叶抚解释说:“她没给自己留后路,除去我们的记忆中的她以外,她把有关自己的一切东西全都燃尽了。”他笑着说,“若是她想,甚至可以把我们记忆中的她也当作力量的源泉,给燃尽了。”

    “那岂不是意味着,天底下任何关于她的痕迹都没了?”

    “是的。但是她没有那样做,”叶抚眼中浮现一丝哀伤,“想必,还是不愿我们忘了她。可是,她怎么就不想一想,若真的死了,记忆里尚存的她,只能给我们带来痛苦。”

    “她是这样的人,一些东西总是挂念在心上,不说出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女人是最懂女人的。

    “叶先生,该如何才能救回她?”温早见问。

    叶抚说,“只是一次磨练,她选择了,就要走到最后。并不存在着什么‘救’之类的事情。”

    “那具体的,该怎么做?”

    叶抚看着她,“你能做到吗?现在。”

    温早见很想说“能”,但是越是这样,她便越是不敢冒险。她希望曲红绡的事情是确定性远大于冒险的。“能具体说说吗?”

    叶抚笑了一下,“幸好你没有脑袋一热说能。”他看着手里的灯,“这盏灯勉强说得上是大圣人级法宝,多大的能力倒是没什么,唯一能有点看头的,便是能跟因果扯上一点关系。”

    他停了停,然后继续说,“这盏灯,保全了她一丝因果,算是她唯一能活下来的希望。”

    “提着这盏灯,找寻她尚存着的痕迹,便能唤回她。”

    温早见问,“这样就可以吗?”

    “嗯,这样就可以,不然的话,要这盏灯干嘛。”

    温早见惊道:“莫非叶先生你让红绡去取灯,便是预料到了——”她声音戛然而止。

    叶抚似自语一般说,“这是磨难,还是机缘呢?”

    磨难和机缘有着本质的区别,却又相辅相成。

    “叶先生,我想知道,如果当初红绡没能取到这盏灯,会是怎样的结果?”温早见问。

    叶抚远眺南方的落星关,“还能是什么样的结果,无非我再帮她一手。不过,那样的话,这场机缘也就与她无关了。”

    “这件事,红绡知道吗?”

    “她不知道。”

    温早见语气哀伤,“也就是说,她根本就没给自己留活路。倒也真是她的性格。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性格,一点都没变过。”

    叶抚感叹道,“倔啊,倔啊。”

    温早见早就说过,曲红绡是倔驴脾气。现在感叹这些显得苍白无力,她请求着说:“叶先生,让我去找回她的痕迹吧。”

    “你能找到吗?”叶抚认真地看着她的双眼。

    温早见沉默了,她并不知道。在这样的事上,她不愿意去逞强,实实在在地说:“不知道。”这让她感到哀伤。曲红绡登天时,她帮不了什么,如今便是寻找她的痕迹,也做不了什么。一声的本事无处可使,是真的很无奈,无奈到心酸。

    秦三月在一旁插口,“老师,让我去吧。我对气息很敏感。我也很熟悉曲姐姐的气息。”

    叶抚看向她,又问:“天下那么大,危险的事情数不胜数,凭你的本事,能行吗?”

    秦三月滞住了。她对气息的确是很敏感,十分亲和自然,甚至能轻轻松松地指引自然母气,那可是大圣人做起来都很艰难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本事很大,力量很强。毕竟,实在说来,她可是一个连修炼都不能的寻常人。

    秦三月低下头,“对不起。”

    叶抚摇头,“何必道歉呢。”

    “我去!”忽然,从门那里传来坚定的声音。

    三人看去。

    胡兰立在门口,像一把剑,立得笔直。敖听心躲在她身后,眼眶红得不成样子。

    显然,她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叶抚问,“你要去做什么?”

    胡兰说,“我要去把师姐找回来!”

    “她在哪里,你知道吗?”

    胡兰低眉,说:“先前,我还在北边的时候,便感觉到师姐能同我连通心思。那似乎是她的一种本事,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和她连同的心思,在某种意义上,她是我,我亦是她。如果她还在,我相信我能第一时间感受到。”她坚定地抬起头说,“而且,我已经是元婴境了,综合考虑,我肯定是最合适的人选。”

    “事情可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

    “起码,让我有个目标吧,先生。”胡兰认真地看着叶抚,眼里是决绝。“我曾同先生说过,练剑是为了行侠仗义,如今,我只想找回师姐,若是连师姐都找不回来,我也再难以拔剑了。”

    “天下太大了,你师姐走过的路太多了。”

    “再多,我也要一步步走完。”

    “路上的危险,有许多都会要了你的命。”

    胡兰洒然一笑,“若是我还活着,便有找回师姐的希望,若是我死了,也能同师姐共赴黄泉。不亏。”

    叶抚的心陡然颤动起来,恍惚间,好似看到面前的胡兰顶天立地地站着。

    他缓缓将灯递过去,

    “去吧,去把你的师姐找回来吧。”

    胡兰接过灯,然后说:“那,先生,我走了。”

    说着她迈步便朝外面走去。

    “这么急吗?”叶抚问。

    胡兰转过头,“急!”

    “不准备一下吗?”

    “一把剑,一颗心,一盏灯,就够了。”

    “那,再见。”

    胡兰点头,向前又走了几步,然后她转过身,走到秦三月面前,同她双手相握,师姐妹之间的感情,全在无言之中了。

    然后,她叶抚面前,踮起脚一把抱住叶抚说:“先生,下次再见,或许是很久以后。我最后再抱你一下。”

    叶抚笑着说:“长高了啊。”

    胡兰一笑,洒然离去。

    大雪地里,渐行渐远,渐渐没了影。

    敖听心从屋里走出来,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也想去的。但是我知道,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就是个拖油瓶。”

    叶抚看着她,问,“还记得在北海时,我同你一个月的约定吗?”

    敖听心点头,哽咽着说:“记得,你让我好好表现。只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叶抚笑着说,“哪里需要什么表现,我只是希望你做自己。一个月过去了,你让我看到了最真实的敖听心。”

    “叶先生你说的话,我总是听不懂。”敖听心哭着说,“听不懂啊……”

    叶抚抱着她,怜爱地抚摸她头上的龙角,“以后会懂的。等你师父回来了,你可以说给她听。”

    “要多久才能回来啊。”

    “要不了多久的。你睡上一觉,就好了。”叶抚继续抚摸着她头上的龙角。

    平稳的呼吸声从叶抚怀里传来。再看去,敖听心已然沉睡。

    秦三月在一旁看着,问:“她要睡很久吧?”

    “嗯,会睡上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让她回龙宫,还是哪里?”

    “北海吧,让她睡到北海去。”

    “龙宫不会找她吗?”

    “我到时候让李命去和龙王说一声。”

    秦三月点点头。她看向温早见。温早见还看着胡兰消失的方向。

    许久之后,温早见才回过头来说,“叶先生,我也该走了。”

    “要去落星关吗?”

    “嗯,如果红绡回来了,她大概还是会去那里。我去那里等她。”

    “保重。”

    “保重。”

    温早见走得很洒脱,说走便走。

    朝着南边,不停歇。

    井不停则是在洞天里多留了一会儿,在叶抚送敖听心去北海的时候,他同秦三月下了一盘棋。结局同在荷园会的时候一样,依旧是输了。

    然后,他也走了。

    洞天里,便只剩下秦三月和墨香。

    等候叶抚归来期间,秦三月一直站在洞天的院子里。这个时候,天上的阴云还没有汇聚,没有雪落下,能够看到冬日里略显清淡的阳光。

    当叶抚推开门,进入洞天的那一刹。

    院子角落里,那一棵不起眼的桃树,开花了。

    秦三月笑着转过头,说:“老师,桃花开了。”

    叶抚笑着回应,“是啊,桃花开了。”

    秦三月仰着头,看着天,说;

    “桃花开了,春就来了。”

    “春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本卷终)

第三卷总结

    第三卷“潮起潮落”结束了。一共七十章,四十五万字,历时三个月半,平均每个月十二万八千字,勉强及格。

    当打上“本卷终”三个字的时候,忽然轻松了许多,像是艰难地完成某件事一样。

    这一卷我写得的确不轻松。作为全书伏笔最多,最重要的一卷,我每一章都写得很久,远不如第二卷开始那样还能一天万字维持大半个月。这一卷,每每一章我都要费去五六个小时,这对于非全职党来说,是个很难受的问题。而且,期间还碰上许多许多生活中的麻烦事,真不夸张,很多麻烦事,一度想要弃书封笔了。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坚持下来了,没有放弃这本书,小小给自己一个鼓励吧。

    加油啊,文笀!

    ……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觉到,这一卷里,主角似乎没了点人情味儿,这其实也是伏笔。我看,没有人发现了这一点,我还是提出来吧,免得看不懂。

    第二卷结束的时候,我说了,第三卷是曲红绡的主场,现在看来,的确也是这样。第三卷里,大多数的情感戏都跟她相关,从一开始她来到神秀湖,我在暗示,她要在这一卷里,做某个很大的决定,结局那个便是她做的决定。

    开始,我恶趣味地想了想,如果真就把曲红绡写死,会是什么样子。

    当然了,这只是恶趣味的想法。不会成真的。

    曲红绡这个角色,其实是我蛮喜欢的一个角色,表面上,她是最可靠,最沉稳的一个人,实际上她很敏感,心思什么的很复杂,只是不擅表达而已。这和以前的我很像,大概描写她的时候,我代入了自己。

    第三卷,希望没让大家失望吧。

    说下之后的剧情。

    之前让大家决定剧情走向,我看了看留言,似乎绝大部分人都倾向十一卷的写法。不管怎么样,既然是我让大家做的选择,那自然,我得完成这十一卷,或许会掉更多头发,但得实现承诺,不是吗?

    在这之前,我会慢慢修改一下开篇。不急。

    另外,明天可能没有更新,我要整理第四卷的剧情。

    ……

    下一卷:远山。

    ……

    “我生于埋骨之地,来为你们唱一首安魂曲。”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一两分的如意也很热闹

    次日清晨,叶抚被敲门声叫醒。

    是墨香,她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来房间里,添早茶和炉火。

    “今天就不用了。”叶抚对她说。

    墨香微愣,然后问:“先生是要走了吗?”

    叶抚笑道,“总不能一直呆下去。”

    墨香沉默片刻,“炣油茶,还喝吗?”她小心地问。

    叶抚点头。

    墨香似松了口气一般,肩膀轻轻沉了一下,然后倒了一杯炣油茶,送到叶抚面前。

    飘烟似的热气荡漾着,扑在叶抚面前。透过迷蒙的热气,叶抚能看到,墨香的脸上,有些失落。

    他看了一眼茶杯,炣油茶独特的青意在里面婉转。澄明透底,墨香一直都是这般细致,丝毫茶渣子都不会留在里面。

    一口将炣油茶喝尽,叶抚再看去,墨香脸上没了失落,被平常的那份认真所代替。

    她伸手,将空茶杯接过去,“先生,墨香先告退了。”

    “去吧。”

    看着墨香的背影,叶抚想,这个少女心里还藏着一些话,但骨子里的阶级观念,让她至始至终持有一份小心,名为“规矩”的东西是她思想里根深蒂固的东西。至始至终,她都没有说出逾越的话,没有做出逾越的事。

    叶抚想,依照自己的性格,大抵是不会怪罪,但她可不会。这座天下里,阶级观念早已成为比心跳还要重要的东西。

    他没有去问,也不打算去问。是过客,便不要轻易打扰别人的人生。

    昨日的大霁,停留在昨日,没走到今日来。

    外面照常地,阴云遮了天,天上下着雪,雪下是待兴的废墟,废墟上是腾腾的生机。

    这片废墟,会在不久后,重新立起辉煌。

    神秀湖屹立在北国,将永远不倒。

    本想着收拾东西,赶着清早,下南去。但转过头来,朝着这房间里一看,才发现哪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空手来了这里,也还是要空手回去。叶抚便出了房间,刚走到廊道,便看见三月抱着几叠衣服,从二楼西侧的阳台过来。

    “老师早上好。”三月笑着问好。

    叶抚点头,“这是你们的衣服?”

    “只是我和胡兰,还有听心的。”她轻声说着,“曲姐姐的衣服不见了。她离开后,洞天里的一切和她相关的,都不见了。”她脸上看不到喜悲,像只是在陈述事实。她又笑了起来,“不过还好,我脑袋还记着她,没有忘掉。”

    她碎碎念,“胡兰丫头走得太急了,什么都没带,连套衣服都没有,身上也不知有没有钱,虽说是懂事了些,但吃饭啊,洗漱啊,都还是第一次一个人。虽说是聪明机灵,但外面的人坏得很,也不知她能不能应付,要是被骗了……唉,不说了。我相信她,应该可以的。”

    眉间那一缕忧色,始终未消。

    说着不说了,可走两步,她又忍不住说起来,“她也才快十一岁而已。或许别人瞧她小,打她的歪心思,有些豪绅,最喜欢她这样年纪的孩子了,常常抢去做了暖床的丫头,她本来又生得那样乖巧喜人,肯定会被惦记的。她性格也是,喜欢打抱不平,若是人瞧她善良,设了计蒙她,也不知她反应得过来不。”

    “为什么这样说?”叶抚打断她的碎碎念。

    秦三月顺目低眉,“早些年里,这样的事,见得多了,难免想到那块儿去。”

    是啊,叶抚知道,她早些年里,一直都是孤苦一人。

    叶抚走到她身边,笑着说:“或许你可以想一点好的。”

    “好的?”她抬起头,柔顺的眼眸里,泛着疑惑。

    “你想啊,胡兰她一个人在外面,看遍山河风雨,识遍天下英杰。一头扎进江湖里,快意恩仇,打抱不平,不正是她想要的吗?或许,她可以结识三五好友,乘着月圆分明,提一两壶清酒,举杯对明月,拔剑铮然。常常大笑着来了,挽剑红尘,斩一群马贼,灌一口酒,再大笑着离去。世人见她如雾,不着痕迹,徒留一个女侠的名头,百十年后,每每念起她的名头,一些老头子在槐树底下,激昂地同着孙子辈的人说起,那女侠的故事。”叶抚笑道,“不也是一片好风景吗?”

    “可事哪有万般如意,常常是十有**不如意。”

    “不还是有那一两分的如意嘛。”叶抚笑着抚了抚她的头,便迈步离去,边走边说,“每个人生活都不事事如意,可在众多的不如意中,寻一件如意的事情好生地感受,不正是我们活着的理由吗?”

    叶抚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廊道尽头。

    秦三月遥遥地看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小声嘀咕自语:“头发都弄乱了,下次轻点嘛。”

    下了二楼,见到墨香正在收整洞天里的一些杂项。

    叶抚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撤掉秦三月对着洞天的聚灵阵的升华。接着,他出了门。

    这一处洞天是百家城里保全下来的洞天。神秀湖这边同朝天商行达成了一些协议,许多人被安置到了这边来,工程司的人,正在这里修筑暂时安置的房屋,看去,也还是一片火热朝天。而百家城,则大都是家族子弟在负责清扫,在莫长安这位大圣人的帮忙下,进程很快。

    虽说大圣人是有着改天换地的大本事,能够很快还原一些损坏的东西,但百家城毕竟不是一座凡城。里面的各种建筑用料、阵法等等都是颇为考究的。莫长安虽说符道入了大圣人玄关,但毕竟不是全能的,在建筑阵法上的确是不如专业的人。所以,百家城以及神秀湖的修缮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但也要不了多久。

    从起街布局开始,百家城看上去也很有那个样子了。

    叶抚一步迈过去,横穿神秀湖下半区,来到百家城的中间。

    莫长安正在这里,以符阵指引工程司的建筑规划。昨日的损耗很大,他到现在恢复得一成都不到,但这时候,他是七家里唯一挑大梁的。因为封岛的原因,莫家几乎没有任何损伤,而其他家,皆是损伤惨重。所以,这时候,他得站出来,让众人安心。

    远处,莫君雅穿起了粗布衣裳,领着一群莫家子弟,忙得不可开交。

    叶抚来到莫长安旁边,没有打扰他,待他将手头的事做完后,才上前去。

    “叶先生!”莫长安惊道。“你来多久了?”

    叶抚笑道,“刚到。”

    莫长安心思一动,便问:“叶先生是要离开了吗?”

    “嗯,总不能待太久。”叶抚说。

    莫长安笑道:“也是。”

    “李命呢?”

    “回中州去了。再不回去,他大限就要到了。”莫长安叹道。“前两日,他耗去太多生机了。”

    叶抚点头,他还记得李命须发皆白的模样,一瞬间迟暮得像是一只脚踩进棺材去的人。

    “神秀湖,也变成这副模样了……长山先生回去前,去了一趟北海。听他说,这一代的圉围鲸只有一百头了。”莫长安说。“下一个千年,天下会过得很难。”他说着,不禁抬起头问,“难道,真的是时局变了吗?”

    叶抚说:“你不是已经看到结局的了吗。”

    莫长安想起迈入大圣人玄关后所见到的惨剧,他禁不住眉头颤了颤,“我多希望那是假的。”

    “站在人族的角度,那的确是惨剧。”

    莫长安叹道,“这座天下,顶梁柱歪了啊。”

    “大家都想着,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

    “可,为什么,是那样的结局呢?”莫长安神情略显痛苦。

    叶抚说:“佛家讲一个因果循环。有时候,也还是很有理的。”

    “谁种的因,谁承的果?”

    “你是大圣人,你明白的。”

    莫长安沉默片刻,想这些让他心烦意乱。他岔开话题,又问:“叶先生,我成大圣人是因为那倒悬之地吗?”

    叶抚径直地点了点头,“这座天下没有余力支撑你成为大圣人。”

    “所以,这就是所谓的借势吗?”

    “是的。”

    莫长安深知,倒悬之地并不属于这座天下。他便是成了大圣人,从根源上来说,也不是这座天下的大圣人。

    他抬起头,问:“叶先生,你知道,什么叫东宫,什么叫天吗?什么又叫,那边。”

    叶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说:“李命可不会问这些问题。”

    莫长安摇头,“长山先生曾说,只要问你,你便会说。但是,他不敢问。似乎知道那些事情,便是一件罪过的事。至圣先师、明圣都不在,长山先生肩上担负着儒家,所以他不敢问。但老头子我,只是把神秀湖抗着而已,没有多大的负担。”

    叶抚看着他,开口说,“东宫是一个人,那边的人,天就是天,那边的天。而那边,其实就是这边。”

    莫长安眼睛陡然缩了缩,然后说:“我懂了,多谢叶先生答疑。”

    见着莫长安的模样,叶抚说:“有些事情,不知道其实更好。”

    “不知道,觉得更好,是自欺欺人。该面对的始终都要面对。”

    “这些事情,你若想详知,不妨去问师染。”

    莫长安点头,“我明白了。”

    “那就这样,我得走了。”

    “叶先生下一趟会去哪里?”

    “回去歇一歇。”

    “还会来神秀湖吗?”

    “会来的。”

    莫长安笑道,“到时候一定给叶先生备更好的茶。”

    “好嘞。”

    ……

    叶抚站到百家城原本城门口的地方,朝后面看去。

    一个身穿墨青色素衣的和尚,在废墟之间走动,每三步,便是一声“南无清净上悲上喜佛”。忙着收拾的人们,自是不会理会这个和尚。他也独自清明,在一声声佛号中,渐渐远去。

    叶抚便从他身上移开目光,再朝身边看去,换上了一身黑衣服的师染便站在身边。霸气还是那股霸气,只是没了王的那种疏离感。近着瞧来,会发觉她长得其实挺小家子气的,哪有什么王的英姿。

    “你要走了?”师染背着手,脸朝着前面,没有看叶抚。

    叶抚便不点头。

    师染这才转过头看,看着又问一遍。

    叶抚说:“是的。”

    “给我你的一道神念。”她冷着脸。她一直都是冷着脸的。

    “为什么?”

    “我要用来联系你。”

    “你我也没什么相干的吧。”

    师染皱眉,“那就算了。”

    叶抚瞧了瞧她,觉得这个人性格挺奇怪的。

    “我得走了。”叶抚说。

    师染便问:“那我可以到哪里去找你?”

    “为什么要找我?”

    “那个……秘密。”她想了想,觉得可能意思有偏差,改口又说:“时间迷雾里,你同我说了那个秘密。你给我说,碰到什么难题,可以问你。”

    “你要是碰到问题,现在就可以问。不一定非要之后再找我。”

    师染一顿,看着叶抚说:“问题又不是一下子就全冒出来的。”

    叶抚想了想,叹了口气,“你这人真麻烦。”

    师染忍着没有反驳。“你的决定呢?”

    “神念就不必了。”叶抚走到一边,在一棵残存着的树上,取了一片树叶,递给师染,“以后有什么问题,直接用神念传进这里面,我就能收到了。”

    师染捏着树叶,皱眉问:“就不能给我一道神念吗?”

    叶抚转身迈步走开,招了招手,“下次一定!”

    师染很气,气得脚一跺,把树叶给扔了,转身朝着叶抚反方向走。走了一段路,她还是悄悄招手,把那树叶给收了回来。

    叶抚在后面差点笑出声了。

    “能理解。王嘛,面子还是要的。”

    ……

    回到洞天后,秦三月早已准备好了。她换了一身比较素净的衣服,立在院子角落里那棵桃花树面前。

    听见有踩雪的声音,她便转过头,看见叶抚后,施施然过来,“老师,是该回去了吧。”

    “嗯。”叶抚看了一眼那桃树,然后进了屋子,对墨香说:“墨香,这洞天后续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墨香停下手中的活计,笑着说:“先生放心,这是我的本职。”

    叶抚也笑着回应,“那我们有缘再见了。”

    “嗯,先生你们慢走。”墨香弯腰行礼。

    叶抚吸了口气,看向秦三月,“走吧,该回去了。”

    两人踏足雪上,脚印远去。

    墨香看着许久后,才恍然回神来,继续收整。

    她是笑着的。

    ……

    废墟里搭了个简易的热茶铺子,不少人在这里停靠,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铺子里,有一个长得像女人的男人。他坐在铺子老板前面。

    老板问:“大圣人的风景好看吗?”

    男人笑着点头,“好看啊,人间喜剧嘞。”

    “你这人有毛病。”

    “人嘛,都有点毛病。”

    “你偷了第五家的气运,就不怕遭报应?”

    “我喜欢报应。”

    “真该死啊你。”老板碎了一口。“这次偷了第五家的气运,下次你就该去偷陈放的驴了。呸!天下第一神偷,你当之无愧。下作!”

    男人无所谓地笑了笑,喝了口热茶,问:“你是不是很庆幸,陈放找的是那个卖酒的,而不是你这个泡茶的?”

    老板擦拭着手中分外干净的茶具,“卖酒的没眼力见,给她钱,她就什么都敢卖。我不同。”

    “陈放要是来你这儿呢?”

    “那我就装疯卖傻呗,还能怎么办。你看到那卖酒的下场了吧,一万年的生意,白做嘞。”

    “你倒也是直接。”男人笑了笑,笑得很好看,引人侧目,“这百家城扎根了,应该做不了生意了。下个去处,想好了吗?”

    “还在想啊。”老板略微伸了个懒腰。

    “天下第一楼,是个好去处。”

    “不去,不想给你送钱。”

    “我什么都不收。”

    “成交!”

    “为什么不谈一谈那玄命司和巫告?”

    “不敢!”

    “哈哈哈,老板真直爽。这一杯,我干了!”

    “一杯茶而已,别上头。”

    ……

    “直接回书屋吗?”

    “你还想去其他地方吗?”

    “只有老师和我两个人了。”

    “觉得无聊啦?”

    “没呢。只是,还是会想念她们。老师你呢?”

    “会想吧,大概。一点点。”

    “那老师你可真无情。我就是很想,很想,很想,很想……”

    “说的跟谁不是的。”

    “那老师你就真的是口是心非了。以后,指不定要给白薇姐姐撒谎呢。”

    “……”

    “下一趟,我们会去哪儿呢?”

    “下一趟,就该是你的第三门功课了。”

    “到哪儿去呢?”

    “一个叫渡劫山的地方。”

    “渡劫山,跟那个渡劫的境界有关吗?”

    “没啥关系。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嗯,听老师的。哦,对了,何依依之前说,让我们回去的时候,去他那里玩一玩。要去吗?”

    “……去看看吧,我也不想太早回书屋。”

    “为什么?”

    叶抚自然不会说,书屋里有个麻烦精。

第三百三十五章 雪衣

    “南方的雪,是要比北方小一点。”

    秦三月摊开手,接了一片雪花。她以御灵的气息,均匀地调节着手上温度,让雪不至于落到手上就划了。

    看着手上的冰晶,秦三月眼神格外认真。

    她总是这样,对事物的研究细致入微。透过雪花冰晶,她能看到里面层楞分布的晶状结构,甚至能在那上面看到自己和老师的倒影。

    “这场雪,要下多久?”她抬起头问。

    问完,又低下头,继续看着不断停靠在手心里的雪花。

    叶抚想了想,用了一个模糊的词,“很久。”

    “嗯。”

    叶抚听着这一声轻巧的“嗯”,心想,如果是胡兰,应该还要继续问“很久是多久”。秦三月不会。

    “下这么久,这么多,不知道书屋里的花,还开不开得出来。”她说。

    叶抚想起白薇,然后说:“会开出来的。”

    “地窖里的酒,不知道有没有被老鼠偷走。”

    “老鼠倒是没有。人嘛,就说不定了。”

    秦三月抬起头,露出一丝警惕,看向叶抚,“会有人偷酒吗?”

    叶抚笑了笑,“我乱说的。”

    “老师你可不会乱说话。”秦三月眼中闪着一丝狐疑。

    “那就是你还不够了解我。”叶抚说着,迈开步伐,“进城去吧。”

    秦三月扔掉手里的雪,追上去问:“要不要和何依依打声招呼说我们来了呢?”

    叶抚想了想问,“青梅学府这一次的梅会,是十二召开对吧?”

    “嗯对。现在想必已经是结束了。”

    “何依依他应该会去参加梅会。”

    “是啊,他喜欢凑热闹的嘛。还有居心也是。”

    “梅会上,他表现得应该很不错。”

    “他本来就很不错。”

    一声爆响打断他们。

    接着,隆隆地爆竹声响层叠响起,从不远处的城里头传来。然后便看到一堆一堆的青烟从城里头涌出来,朝着上面飘去,跟雪花落下的方向相反。

    “今天是什么日子?”叶抚听着爆竹声,难免去问。

    秦三月说:“今天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年关了。”

    “也就是,过年了?”

    “嗯,过年。”

    “过年,该团圆了啊。”

    “嗯,团圆。”

    叶抚觉得秦三月声音有些清淡,便问:“你不喜欢这个日子吗?”

    “喜欢。”秦三月嘴上说着喜欢,但头却低着。

    叶抚沉默了。他想起,秦三月早些年里,是孤苦漂泊着的。“以前,同人一起过过年吗?”

    “一直都是一个人。”秦三月笑着说。

    叶抚眉头一颤,转过身便说:“不去何依依家了。我们回去。”

    “为什么?”

    叶抚转头笑着说:“回去过年。”

    秦三月忽然抬起袖子捂住眼睛。

    叶抚还没问她怎么了,她便急着说:“风吹眼睛了。”

    “嗯,我看到了。”叶抚走在前头,“走吧。我们回去过年。”

    秦三月袖子一抹,追上去。耳朵里全是爆竹声。她偏头,看向雪地的远处。雾气弥漫着大山,像是画里面的水墨丹青,好看嘞。

    大雪下面,君安府热闹得不成样子。

    雪上留行,两道足迹,朝着更东边的叠云国去。

    ……

    白薇泡了一杯花茶,一个人坐在正屋前面的廊道上。腾腾的热气,从她脸上拂过,消散在空中。

    她轻嘬一口,暖意从舌尖绽放,蔓延到肚子里。她感到满足,脸上升起一抹酒红。

    突然,她听到蹬蹬蹬的脚步声,快速且急促地传过来。她连忙将热茶一口喝掉,把杯子放下来,然后站起来朝西侧的屋子看去。

    头发蓬乱、衣衫松垮的女孩光着脚,跑得飞快。院子里的风吹起她蓬乱的头发和松垮的衣服,让她看上去跟一团四处乱窜的草球一样。

    她快步跑到白薇面前,望起头,娇声问:“叶抚回来没有?”

    白薇蹲下来,帮她收拢衣服,“没有。”

    “那他今天会回来吗?”

    “不知道。”

    女孩立马露出嫌弃的神情,“你好弱欸。问你什么,你都不知道。”

    白薇眉头挑了挑,“难不成你知道?”

    “我不知道。”

    “那你说我弱。”

    “我是小孩子,你是大人欸!”女孩一边嫌弃,一边顺着白薇的动作举起手来让她整理好衣服。

    “大人又不是什么都知道。”

    “叶抚就什么都知道!”

    “好好好,你的叶抚最厉害了,行吧。”

    “你嫉妒他。”

    “我怎么就嫉妒他了?”

    “你嫉妒他比你厉害。”

    白薇沉气,摇头,“我没嫉妒。”说着,她站起来,领着女孩走到屋子里,到梳妆台前。

    女孩坐在梳妆台前,由着白薇在她脑袋上折腾。她问:“叶抚今天会回来吗?”

    “你问过了。我不知道。”

    女孩又嫌弃着说:“你真弱。”

    白薇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同小孩子计较,妥协着说,“好吧,我最弱了。”

    “叶抚啊叶抚,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女孩自言自语地,闭上眼,不断念叨。念叨念叨着,她就唱出来了,然后双手抵在凳子上,左摇右晃。

    “别动!”白薇双手按在她肩膀上。

    女孩又嫌弃着说:“你真慢。一点都不如三月姐姐快。”

    白薇不搭理她,她知道要是搭理的话,又得扯不少。

    过了一会儿。

    “叶——”

    “他不会回来!”白薇先发制人,直接打断女孩。

    女孩只是张大眼睛,使劲地看着镜子里面。

    “叶——”

    白薇一手把她按住,“说了他不会回来了。”

    “谁不会回来?”一声问响起。

    “叶抚啊。”白薇魔怔一般,下意识地回答。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然后心里一股热潮席遍全身,瞬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猛地转过头去,赫然看到,叶抚立在门口。

    白薇呆愣间。梳妆台前的女孩腾地一下跳起来,头上还别着一把木梳,大叫着跑过去,一把将叶抚抱住。

    “叶抚!耶!”

    女孩整个人几乎要挂到叶抚身上去。

    叶抚将她拎起来,看着她挑眉问:“怎么乱糟糟的?”

    女孩双手双腿垂着,憨憨一笑,全然不在乎自己被拎起来这个事实,看样子似乎还颇为受用。她答所非问,“我好想你啊,叶抚。”

    纵使叶抚脸再厚,也没忍得住红了。

    他轻咳两声,将她放下来,然后看向白薇说:“我回来了。”

    白薇忽地有些局促,但片刻后缓了过来,笑着说:“欢迎回家。”

    ……

    东侧火炉房里,四人围坐在火炉旁边。

    叶抚在东,白薇在南,秦三月在北,女孩在叶抚身上。

    白薇看了一眼叶抚,率先开口解释:“我刚来到这里时,就感觉到梨树快要化形了。大概是五天前,她化形了,从梨树里面走了出来。”

    女孩酣甜地笑着,“是呀是呀。”

    叶抚把她抱起来放到一边,对她说:“好好坐着。”

    “嗯嗯。”她开心地点点头,乖巧地坐在叶抚身边。

    “这五天,她几乎每天都要问我不下二十遍,‘叶抚回来没有’、‘叶抚多久回来’。”白薇诉苦一般地说,看着叶抚,“她只顾惦记着你。连我说给她先取个名字,方便称呼,她不也愿意,要等你回来给她取。”

    叶抚笑道:“辛苦你了。”

    白薇眉头弯弯,“也不辛苦。她也还是蛮乖巧的。”

    叶抚看向旁边的女孩,问:“是吗?”

    “嗯嗯。我很乖巧。”女孩坐得很直,像一尊小佛似的。接着,她说,“名字。叶抚,给我取个名字。要跟你一个姓。”

    叶抚说,“就叫你梨树算了。”

    女孩跳起来,大叫道:“不要!”

    “那你自己取。”

    女孩一下子委屈起来,瘪着嘴,带着哭腔说:“我会哭的,很会哭的。”

    秦三月笑道,“老师,你就别逗她了。”

    叶抚无奈,“好吧好吧,我给你取。”

    女孩脸一下子笑圆了,像花儿一样。

    叶抚作出沉思状,“既然你要姓叶,那就叫你叶梨树吧。”

    女孩的脸一下子又垮下来,手臂挡在眼睛前,“在哭哦。”

    “我算是明白了,你是对‘梨树’这两个字有成见。”

    女孩倔强地仰起头,“没有,就是你取得不好听!”

    “那你说,什么好听?”

    “红绡姐姐的名字就好听!”她这一说起来,猛地想到什么,看着叶抚问:“红绡姐姐呢?她说要去找你。现在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还有胡兰,她呢?”

    白薇也看向叶抚。事实上,早在五天前,她就感觉到北方神秀湖的异常了。虽说是没见过叶抚这位大徒弟,但身为正神的她,熟悉了自己的力量后,对这些有感应也是极为正常。她感觉,北方神秀湖的异常跟曲红绡有关。

    叶抚说:“她们闯荡江湖去了。”

    女孩侧过去,有些失落地说,“也对哦,红绡姐姐是说要离开一段时间。”她对曲红绡的记忆还停留在几个月前曲红绡从黑线里面归来,路过时。

    白薇略微沉眉。她觉得叶抚只是在安抚,没说出实情。她不由得看向旁边的秦三月。

    秦三月施施然一笑,瞧不出什么异常来。

    “叶梨。就叫你叶梨怎么样?”

    “可以三个字吗?”女孩小声问。

    “为什么要三个字?”

    “因为,你叫叶抚,两个字,我要比你多一个字。”

    这个理由……

    叶抚如何听,都觉得是小孩子才会使出来的理由。试探着问:“叶梨……树?”

    女孩紧紧咬着嘴唇,红了眼眶,看着叶抚好一会儿才说,“叶抚,你不要欺负我,好不好?”

    模样生得乖巧动人,她穿得又单薄,头发也还蓬乱,红着眼睛,泫然欲泣,看上去更是可怜了。

    白薇似母性泛滥一般,朝叶抚送来怨气,“你就好生的,给人取个名吧。”

    秦三月跟着附和,“是啊,老师。”

    “倒好,弄得我像什么坏人了。”叶抚一笑。

    说着站起来,叶抚念起了一句诗,“有一句诗,我蛮喜欢的。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虽说,诗句里带着‘春’,也带着‘梨’,但其实描写的是冬天,但在我的解读里,这也是诗人对春的一种渴盼。”他转头看向女孩,“你生在冬天,生时也是满树梨花,冬天是真,梨花也是真,对春的渴盼也是真。”

    女孩听叶抚说的头头是道,脸上洋溢着期待的酣笑。

    “就叫你,春花吧。”

    笑戛然而止。

    叶抚连忙说,“说笑的,说笑的。”将女孩安抚下来后,他看向院子里,女孩的本体继续说,“我回来这边,走进院子里,看到的第一眼,是停满了雪的梨树,但雪丝毫压不住梨树的挺拔,也盖不住梨花的绚丽,反倒像是一件美丽的衣裳,又添几分风光。”他转过头,看着女孩,温柔地说:“就叫你雪衣吧。”

    “叶。雪。衣。”女孩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一遍。

    叶抚说,“似乎和‘叶’这个姓搭配在一起,没那么好听了。”

    女孩摇头,害羞地说:“好听。”

    叶抚笑道:“那你以后就叫叶雪衣了。”

    女孩站起来,轻轻抱住叶抚,闭上眼轻轻地说:“叶抚,我最喜欢你了。”

    一旁的白薇心里不由得感慨,小孩子就是可以无所畏惧,居然可以那么轻易地说出我这个人大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话。虽然两者之间,性质不同,但话是一样的话啊。她仰起头,在脑袋里构想,若是是自己的话……呸呸呸,太羞人了!莫名其妙地,她红了脸。

    “她睡着了。”叶抚看着怀里的女孩,“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秦三月站起来,笑着说:“我带她去睡觉吧。”

    “可以吗?”

    “可以的。”秦三月说。

    叶抚点点头。他知道秦三月对气息的把握很强,不着痕迹地安抚一个孩子,是没什么问题的。

    秦三月将叶雪衣从叶抚怀里抱起来,走到门口时,她忽然转过头来,冲着白薇悄悄眨了一下眼。

    白薇禁不住,扑哧地笑出了声。她想,这些孩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笑什么?”叶抚松了松肩膀,问。

    他一颗心都松下来,全然地,什么其他事都不去想了,只看着眼前的白薇。

    白薇说:“笑你啊。”

    “笑我什么?”

    “笑你这么大了,还跟个孩子一样。”

    “像孩子?”

    白薇笑道:“是啊,面对雪衣的时候,你不就是个孩子嘛。”

    叶抚招招手,“过来。”

    “干嘛?”

    “过来嘛。”

    白薇起身,到叶抚身边。

    “坐下。”

    白薇坐下。

    叶抚顺势躺在白薇的腿上,闭上眼,轻声说:“我睡会儿,就一会儿……”

    白薇看见了叶抚眼角的那一丝疲惫。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承担了什么,也不想去猜了,只是想着,他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在他身边便是。她轻抚他额头,柔声说:“睡吧。”

    便只剩下,轻缓的呼吸声。

    白薇俯身,在叶抚耳边呢喃:

    “多久都行。”

第三百三十六章 只想做你的笼中雀

    “叶抚!叶抚!”

    从外面传来呼声,惊醒叶抚。他睁开眼睛,便看见白薇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叶抚问:“我睡了多久?”

    白薇看着外面的天,“现在是下午了。”

    叶抚撑着手,站了起来。外面,叶雪衣正腾腾地跑向这边。她跑起来的姿势怪得很,身子微微前倾,两只手也不摆动,伸向后面,颇为喜感。

    “叶抚,叶抚。”叶雪衣嗖的一下来到叶抚面前。

    “怎么了?”

    叶雪衣望着头,“跟我玩!”她眼里有着一抹梨花般的色彩。

    “让你三月姐姐跟你玩吧。”

    “你呢?”

    “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叶雪衣手指揉捏半天,“我想跟你一起嘛。”

    叶抚笑道,“你还不能离开这里太远。”

    叶雪衣转过头,看着院子里自己的本体,一脸苦恼。她又转过头,委屈地问:“为什么我要是棵梨树?”

    “不是你要是棵梨树,而是你本来就是梨树。”叶抚说。“让你三月姐姐给你打扮一下,女孩子可不能乱糟糟的。”

    叶雪衣抓了抓自己蓬乱的头发,问:“你多久回来?”

    “马上。”

    “马上是多久?”

    “一个时辰之内,好吧?”

    “好吧。”

    叶雪衣遗憾地看了一眼叶抚,转身走开。走两步,她又回头看一眼,眼睛里的怨念都快涌到叶抚身上来了。

    白薇站到叶抚身边,笑道:“她很喜欢你。”

    叶抚说,“她开花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她把你当父亲了?”白薇挑眉问。

    叶抚想了想,“或许吧。”

    话音刚落,院子里的梨树摇晃起来。叶雪衣又从西侧的屋子里,跑过来,大声对叶抚说:“叶抚,虽然你想让我当你女儿,但是我只是把你当哥哥!”说着,她一脸警惕,“你可不要占我便宜。”

    “好呀你,偷听人说话!”叶抚瞪了她一眼。

    叶雪衣轻哼一声,别过头,“没有!”

    说完,她又腾腾地跑开了。

    “跟一阵风似的,吹过去,又吹过来。”白薇笑道。

    叶抚无奈,“小孩子嘛,天性这般。”

    “话说回来,你刚才说要出去。”白薇卷眼问:“出去干嘛?”

    叶抚迈步,“你跟我一起。出去再说。”

    白薇笑着跟上去。

    到了外面曲径里后,白薇瞥了一眼旁边的竹林,对叶抚说:“这竹林里有一只食铁兽。”

    叶抚点头,“嗯,我知道。”

    “上次它想翻墙到院子里来,被我看到了,看样子它很熟练。但是那之后它就没来过了。”白薇想了想,“感觉,它有点怕我。是我的原因吗?”

    “当然是你的原因。”

    “嗯?为什么?”

    “你想想。人费劲儿地爬上院墙,忽然发现院子里你跟个鬼似的飘过去飘过来,谁不怕啊。”

    白薇红了脸,“我只是在浇花!那些天雪太大,封了花枝丫。”

    叶抚笑着摇摇头,“逗你的。”

    “真是的。”

    “食铁兽见不惯生人,过段时间应该就适应了。”

    “真的吗?”

    “大概吧。”

    出了曲径后,便是梧桐街的一条分道。因为下雪天冷的缘故,基本上没人在街上闲逛,大多都关了门,不让风吹进去。富人怕热,穷人怕冷。生活在梧桐街的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大冬天里,屋头燃一些炭火,可得珍惜点用。

    到了人多的地儿后,可以看到一些爆竹爆裂后,留在雪地上的碎纸残红。黑石城的年味儿并不浓,甚至有些不像是在过年。这是这个地方的特色,家家户户的生活过得清淡得很,不兴热闹那档子事。有那个买爆竹的钱,人家更愿意拿去买点肉菜。

    “我们要去干什么?”白薇问。

    “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白薇瞧了雪地上的残红,才想起来,“过年了啊!书屋里清净,真倒是没听见,也没注意到这个日子。”

    “你似乎不怎么在意。”

    “在枳香楼的日子里,过年不过年,同往日里都没什么区别。”

    “听芊芊说,你每逢年关,会登台奏曲。大家就指望着你的曲子,来过个年夜。”

    白薇想起在枳香楼的生活,神情有些恍惚,“我那时没有那个兴致,往往都是芊芊说这么好的曲子不弹奏一番可惜了。闲来也是无事,便弹了一曲。明明是伤悲的《笼中雀》,那些人居然也听得热闹,我自是想不明白的。”

    “天下的悲欢总是不尽相同。如今好了,你再也不用弹《笼中雀》。”

    白薇望起头,眼眸柔顺,“我只想同你相同了。”又低下头,“也只想做你的笼中雀。”

    “我可不会给你做笼子,也不会把你当金丝雀。”

    “那我是什么?”白薇好奇地问。

    叶抚大步向前,“你是人,是白薇,你是你自己。你从来不是其他,你只是你自己。”

    “那我是你的什么?”白薇追问,她显得有些激动。

    叶抚笑着回答,“你是我喜欢的人。”

    白薇走到叶抚身边,细声问,“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

    “若是喜欢拿得出理由,也不叫喜欢了。那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怎样的感觉呢?”

    “看到你就很开心的感觉。”

    “要是哪天你看到我,不开心了怎么办?”白薇蹙着眉问。

    叶抚笑道,“那说明,我变心了呗。”

    “你会变心吗?”

    “这种事情我也不知道。”

    “就算是你,也不知道吗?”

    叶抚问:“你把我想成什么了?”

    叶抚其实很好奇,别人眼中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白薇想了想,“感觉你像是活在天上一样。”

    “你咒我死?”

    白薇急忙道:“没有没有。就是感觉有时候,你太有距离感了。”

    叶抚顿了顿。即便是与自己这么亲近的白薇,都说出“太有距离感”这种话,可想而知,其他人可能更甚。

    他沉沉地思考着这件事,步伐放缓了。

    白薇见他忽然沉默了,以为自己惹他不高兴了,便小心问:“我说错话了吗?”

    叶抚摇头,“你没说错什么。”

    “那为什么你忽然就不说话了。”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

    “想什么呢?”

    “距离感。”他问:“什么叫距离感?”他诚恳地问:“你能给我说说吗?”

    白薇没来由地觉得,叶抚其实有些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答案。这不禁让她心里有些触动,她挽着手,向前走了几步,边走边说:“大概是,有些时候,想到你,便会担心有一天你忽然就不见了。”

    这句话让叶抚想起上次酒馆里的曲红绡。那个时候曲红绡喝醉了,他能分明地感受到曲红绡不自主流露出的慌张。那种慌张,就好似看着自己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她眼里一般。

    同样的话秦三月也说过,只不过她说话委婉,说的是“要是老师你再多笑笑就好了”。

    “我以前想过,有这种感觉会不会是我自己太过敏感的缘故。但是后来仔细想来,发现这跟我心思敏感没有关系。”白薇想了想说,“有些时候,感觉你笑的时候,其实并不是真的开心,更像是习惯性的笑一下。”

    “什么意思?”

    “也就是,有时候,你的笑不是因为你高兴才笑,或者说你心里的情感太过淡薄了。”白薇略显勉强地笑了笑,“我以前最不安心的时候,曾一度猜想,你会不会是可怜我,才对我好的。直到上次,在火锅店里,同你相遇的时候,那种猜想才被打消。”

    叶抚想起上次初雪,与白薇相遇火锅店的时候。

    “上次,你为什么忽然回来了呢?”

    “说起来可能有些矫情。”叶抚说,“但那时,我的确只是想吃一顿火锅。以前每一年下雪的时候,我都会去吃火锅。”

    “所以,我们是不期而遇?”

    “是啊,人生最好的三种状态之一。”

    “那当时你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呢?”

    叶抚笑着说:“那个时候我哪知道心情是什么样的,那时只想抱抱你。”

    “我当时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满足了。可能是那个时候,我刚好在想,你什么时候才回来看看我。”白薇问,“你很在乎我说的‘距离感’吗?”

    叶抚点点头。只是他显得有些不确定。

    “其实吧,我觉得你不用刻意地想要自己变成什么样,也不要因为别人觉得怎么样,就去改变。”白薇说。

    叶抚有些疑惑。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嘛,不要考虑太多和自己不相干的。”白薇说,“心里有话也不要憋着。”她想起上次在荷园会的时候,“你那时就是这样说我的。你说我太为别人着想,以至于忽略了自己。现在嘛,同样的话,我也说给你听。”

    “说给我听……”

    “是啊,我也不希望你太为他人着想。多为自己想想嘛。从来没有什么一定要去做的事,也没有一定要帮的人,更没有一定要去承担的责任。”白薇娓娓道来:“就像你说我,我只是我自己,你也一样啊,你只是你自己。医者不自医,师者难自师,你是先生,有些时候你的问题可能自己发现不了,多和别人谈谈心。多看看别人眼里的自己,也要试着同更多人谈心。虽说是有着知己有一个便足够了,但能谈心的人从来都不会是一个的。”

    白薇说着,有些神伤,“我其实挺遗憾的,我不是你的知己。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许多事情,你若是不同我说,我便没法去知道。”她望起头,渴求道:“所以啊,你以后有什么心事,多和我说说好吗?要不然,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叶抚温柔地看着她。

    她低下头,“如果一些事实在是说不出口,那我还是蛮希望你能有一个知己,替你分忧的。”

    叶抚问:“要是我真有了,你会怎样?”

    “说不羡慕肯定是假的。但是,我也会替你高兴的。就像你说的那样,喜欢是一种感觉,一种看到你就高兴的感觉,若是看到你高兴,那我便更高兴了。”白薇说。

    两人在市场里,不急不缓地走着。

    黑石城年味儿很淡,即便是过年,出来摆摊做生意的也不在少数。他们能在其间买到所需要的。

    “我一直以为我是什么都看得开的,现在看来,我发现我还是挺固执的。”叶抚一边看着市场大摊小摊里形形色色的东西,一边说:“喜欢的人,一个就够了。即便她没办法事事为我分忧,即便她觉得我有一丝距离感,即便她也曾是一个情感困难户。我的心就那么大,只能给一个人,没法分给更多的人了。我不是多顶天立地,也从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伟人,只想做个做自己喜欢的事的人,也是一个蛮自私的人,即便是这样,那个人还会喜欢我吗?”

    白薇挑选着摊位上的菜啊肉啊,说:“我碰见过一个人,刚开始,我觉得他文质彬彬,模样也挺好。我就想同他说说话,但是他瞧不上我,让我伤心不已。后来,我们再见面后,他带我看灯,同我说话,送我回家,我觉得他很温柔,就想着给他写一首曲子,他听了也觉得好听。后来,我便教他弹琴,说起来,我才发现他其实挺懒的,也没有一点上进心,一天学得完的非得拖两三天。后来呢,我还发现他薄情得很,常常在外,也不联系,难得见个面,走得也悄无声息。但是,我还是喜欢他啊,没办法,心就一颗,已经给了他了。”

    旁边听着的摊主问,“你们说的难道不是对方吗?”

    叶抚接过来笑着说:“老板,你不解风情啊。”

    摊主一脸疑惑。

    提着一篮子菜,叶抚和白薇从市场里出来。

    天暗了一些,风雪便更大了。路上行人也愈发见稀。

    “你专门回来过年的吗?”

    “差不多吧。总还是念家。”

    “要待多久啊?”

    “不会太久。三月的第三门功课,要开始了。”

    “要离开多久呢?”

    “一年吧。”

    “挺久的呢。”

    “是啊,挺久的。”

    “我等你。”

    “好。”

    “……”

    “话说,没看见又娘呢,它去哪儿了?”

    “雪衣啊,自从雪衣诞生后,它被折腾惨了,现在它都是趁着雪衣还没起床,就溜出去,等晚上雪衣睡了再回来。”

    “唉,我就说了,是个麻烦精的嘛。”

    雪越来越大。

    三三两两的闲言碎语,是最暖人心的。

    喜欢,从来不要什么天长地久,海誓山盟。只是我喜欢抱怨,你喜欢听我抱怨。

第三百三十七章 东宫调

    刚迈步到曲径上,便已经在尽头看到叶雪衣站在门口。她斜着靠在门上,眼巴巴地看着外面,像是在等候。

    见到叶抚从外面进来后,她的神情一下子生动起来,眼中独特的梨花色彩浓郁到了极致。

    “叶抚!叶抚!”她大叫。“一个时辰都快到了!你才回来。”

    叶抚走上去,见她头发和面容已经被打理得干干净净了。“这不还没到时间嘛,你这么会儿都等不了吗?”

    “我想你了嘛。”叶雪衣仰起头,撅着嘴,伸出两只手,“抱我。”

    叶抚看了她一眼,顺势便从她身边走过去,“你又不是小孩子。”

    叶雪衣在后面顿了一下,转过身便冲着叶抚喊:“叶抚,你无情!”

    “你无理取闹。”叶抚淡淡地回了一句。然后便对院子里的秦三月说:“三月,把这些东西收拾一下,我待会儿来下厨。”

    秦三月眼波粼粼,“要做年夜饭吗?”

    “过年啦,没吃上一顿年夜饭,心里总不是滋味。”

    秦三月显得很是开心,轻快地接过叶抚和白薇手中的菜篮子便去了后院。

    叶雪衣腾腾腾地,踏着小步子跑过来。她个头不高,只够着叶抚的腹腰上面一点。仰着头,她说:“叶抚,你以前每一天都靠在我身上休息,现在我让你抱抱我都不愿意了吗?”说着,她作出哭泣状,“你果然无情。”

    白薇在旁边听着雪衣的话,能够想到叶抚平日里倚靠着梨树休憩时的慵懒模样。想来,她捂嘴偷笑。

    叶抚无奈,蹲下来,张开怀抱。“就一下,快点吧。”

    叶雪衣立马喜笑颜开,拥进叶抚怀里,那副模样,恨不得整个人都融化到叶抚身上去。

    “为什么要让我抱?”叶抚问。

    叶雪衣语气微酣,“人家超级喜欢你嘛。”

    叶抚松开她,然后站了起来,“好了,就这样。我得去收拾了。”

    叶雪衣依依不舍地说,“好嘛。”

    叶抚看了她一眼,便进了后屋。这么半天看下来,他发觉叶雪衣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现在看上去,她似乎只是孩子心性一般,希望得到宠爱。但叶抚心里清楚,叶雪衣并不是人,更不是人类小孩。叶雪衣有着远超许多圣人,甚至是大圣人的寿命,悠久历史的千锤百炼,让她化形可以化成任何年龄段、任何心性的人。在叶抚原本的预计当中,他以为叶雪衣化形会直接化成少女甚至是成年女性。但现在的结果明显不是。

    叶雪衣选择成为小孩子。

    在刚知道叶雪衣化形后,叶抚便在思考这个问题。

    经过这半天的相处看来,他发现叶雪衣没有安全感,这直接导致她选择成为被包容性最强的小孩子。这一点取决于她在成长中所经历、所见到过的事。以前经历过的某些事让她没有安全感,不想再去经历某些事,下意识地选择逃避,这导致了她现在的模样。

    理性分析看来,是这样的。

    但是也有着单纯的情感因素。叶抚能够明白,叶雪衣依赖他,渴望被他疼爱。虽然她坚定地说,叶抚只是她的哥哥,但实际上,她依旧还是在本能中,选择了父女本能。她深层的意识里,自己是叶抚所养育出来的,也是他所赋予意识和人格的。所以,她坚持地让他取名字。从她对名字好听与否的判别当中,已经可以看出她有着自己基本的审美,给自己取个名字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她还是坚持等叶抚回来,让他取名字。

    这很显然的,她希望自己与叶抚的羁绊能够更深,更加不可分割。

    她一句一句“我喜欢你”,也是在不断地强调这个事实。她在担心和自己之间的羁绊减弱,叶抚想到这里。

    秦三月撸起了衣袖,从后院出来说:“老师,东西都收拾好了。”

    叶抚点头,“辛苦你了。”

    “老师比我辛苦。”秦三月笑道。

    叶抚进厨房前,特意转过头,看了东侧屋里的叶雪衣一眼。后者立马投过目光来,给一个甜甜的笑。

    这印证了叶抚的想法。

    他转身走进厨房。暂时先搁置了这件事。

    做菜是他少有的兴趣之一。在享受兴趣的时候,他往往都是一心一意的,不去想其他。

    全身心投入,用心才能做出美食来。这是他心里坚定的想法。

    秦三月是叶抚的好帮手。从最开始便是这样,胡兰、何依依、居心、曲红绡、墨香甚至是井不停和庾合,都曾做过他的厨房帮手,但到最后,秦三月在叶抚心里的地位没有丝毫动摇。她总是最懂叶抚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便能心领神会,去做。

    叶抚不会在做菜的时候想其他不相干的事情。厨房里便尽是些柴米油盐的事情。

    好多事情,挨个挨个地走下来后,秦三月终于改掉了她那财迷和惜金如命的性格,不再抱怨叶抚买贵了什么什么,买多了什么什么。

    厨房里叶抚和秦三月在忙活,外面白薇和叶雪衣也没停下来。

    先前在市场的时候,也不光是买了菜啊肉啊之类的吃食,也还买了红纸、灯笼、烟花等等东西。白薇是书房子里长大的,历来写得一手漂亮的字,装了满肚子的墨水,提笔落笔几幅喜庆的对联便出了手。叶雪衣也极力地在举家欢庆当中找一点存在感,贴对联的时候,她悄悄地溜进厨房里,说着是趁叶抚他们不注意,实则是人睁只眼闭只眼,她偷偷地挖了一大碗米饭,用来做粘合剂。

    照着白薇的指示,要在每道门上都贴上对联。

    叶雪衣个头不够,便提着两个凳子来来去去。垫一个凳子不够高,她得垫两个凳子才是。虽说她是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梨树成了精,化成的人形,但实际上,除了不怕冷热以外,屁大点儿本事都没有。踩在两个重叠的凳子上,一个不小心,从上面跌下落,疼得眼泪直打转。她倒也是倔强,就是不哭出声来,怕厨房里头的叶抚听见了。

    张灯结彩的事,在院子里闹腾腾地进行着。

    白薇将一盏盏小灯笼均匀地挂在院子里,带着红意的烛光落在各处,照了个透亮,看上去着实是喜庆。这样的事情她是第一回做,但特别开心,或者说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在喜欢的地方,和喜欢的人一起,是件很容易让人满足的事。

    待到厨房里最后一道菜出锅后。叶抚安顿好一切,来到院子里,径直地走到院门口,打开院门,把在外面偷瞄情况的又娘一把提起来,然后转身对着院子里闹腾的人喊:“吃饭了。”

    菜,陆陆续续地上齐了。

    人,陆陆续续地落座了。

    秦三月开口问:“老师,要喝点什么吗?”

    叶抚说:“书屋里,能喝的只有茶和酒。吃饭时喝茶,总有些突兀。”他抬头看向白薇,笑问:“你喝酒吗?”

    白薇说:“一点点,可以的。”

    “那,我去倒点酒来。”秦三月从橱柜里,挑了了好看一点的酒壶,便去了库房。

    叶雪衣还使不来筷子,用的是瓷勺。据白薇说,这五天里,雪衣打碎的碗能装一锅了。她不安分地坐在哪儿,勺子想要敲碗,被叶抚瞪一眼,便缩缩脑袋止住了。“叶抚,我也要喝酒。”

    “不行。”

    “你不爱我了。”

    “没得商量。”

    “小气。小气鬼叶抚!”

    不一会儿,秦三月急匆匆地跑过来,惊恐地说:“老师,真遭老鼠啦!地窖里的酒,被偷喝了五坛,二十五斤啊!”

    五坛?

    不知为何,白薇想起这个数字,总觉得有些熟悉,但使劲儿去想,又想不确切什么。

    叶抚看向白薇。

    白薇也看向叶抚,然后她一顿,惊道:“我可没偷喝啊!”

    叶抚笑了笑,“没怪你。”他看向秦三月,说:“兴许是李四李老板拿了一些。之前走的时候,我同他说过,想喝酒去地窖里拿便是。”

    秦三月想了想,说:“我们回来的时候,也去了火锅店给他打招呼,但是没听他说起过这件事啊。”她微微皱眉,“李老板是个实在人,为人处世都很不错,他应该不会瞒着吧。”

    秦三月认真了。她心思细腻得很,一认真起来没什么瞒得过她。

    “那兴许真是老鼠偷喝了。”叶抚便只好这么说。

    秦三月一想到自己和老师辛辛苦苦酿的酒被偷老鼠偷喝了,就心疼不已。她带着十足的怨念说,“以后得养只猫,抓老鼠。”

    一说起猫。剩下三人不由自主地看向缩在不远处猫窝里的又娘。

    又娘警觉,睁开眼。小小的脑袋上全是惊恐。它急促地喵喵叫起来,胡子也抖个不停,毛也跟着炸开,在用全身上下每一处大声说“我不是抓老鼠的猫,别让我去抓老鼠”。

    叶雪衣童言无忌,丝毫不客气地戳破了又娘,她伸出手指指着又娘说:“我们有猫。”

    白薇忍不住问:“又娘,要不然学一学?”

    又娘凄厉地叫了一声,眼里居然露出人性化般的委屈。

    叶抚笑道:“算了,把地窖封严一点就是了,没必要。”

    又娘听见这句话,才算是安了心。它虽然懒,但不蠢,知道这家里,话语权在叶抚身上。有他拍板了,就安心了。

    饭桌上,没什么家国大事,尽是家长里短的小事。

    叶雪衣是第一次吃叶抚做的饭,美味让她感动得眼泪哗哗地。一边掉眼泪,一边没个斯文地往嘴里塞东西的样子,让叶抚说了她好几遍,但她就是止不住。几个激动之间,又打碎了几个碗。一顿年夜饭,尽是在折腾她的事。

    不过嘛,他们喜欢的与其说是坐在一起吃年夜饭,不如说是坐在一起。叶雪衣闹腾归闹腾,但是她不无理取闹,听得进话。众人皆知,这个刚睁开眼看人世间的孩子,还有许多东西要去学习。

    秦三月是最安静的一个。她小口小口地吃着饭菜,总是会忍不住想起胡兰和曲红绡。她想,若是她们也在,该多好啊。要是胡兰在,肯定要央求老师给她喝点酒,喝点酒嘛;要是曲姐姐在,肯定是独自一人,安坐在那边,感受美味。想着想着,她忍不住想笑,却又忍不住想哭。

    她的表现,被白薇看在眼里。白薇在秦三月身上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感觉,名为“思念”的感觉。她想,三月会在想什么呢?应该便是师姐和师妹吧。她轻轻抿了一口酒,这用院子里的花酿的花酒,带着五月天里独特的气息,青涩的甜味与酒味儿交织在一起,从舌头上淌开,落进胃里。

    “你的酒,果然好喝。”白薇带着柔情的笑意,看向叶抚。

    叶抚笑道:“别喝多了。”

    秦三月便说起了当时,酿酒的过程。

    白薇喜欢听叶抚的故事。她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着叶抚的故事,津津有味地吃着叶抚做的菜,津津有味地喝着叶抚酿的酒。

    一杯接着一杯。

    纵使美酒不醉人,人欲自醉。

    年夜饭,过了七七八八。叶雪衣满足了,死皮赖脸地从叶抚那里求了个拥抱后,就开始去折腾又娘了。她最喜欢在又娘雪白的毛上面,画画。白薇说,每次被叶雪衣折腾一番后,又娘总是委屈巴巴地舔毛,舔得整条舌头都黑了。

    秦三月像往常一样,开始收拾后续。

    这里便只剩下白薇和叶抚。

    白薇已经是醺意上了脸,眼中带着迷蒙的雾气。她摇摇晃晃地起了身,看叶抚一眼,便走到院子里。院子里安置了许多红灯笼,微微的红意照在她身上,同着那半醉半醺的姿态,她像是在跳舞一般。头上的发绳掉了,便散了发,趁着点夜风,同着衣裙一起,头发飘飘地,也像是在配合她的步伐。

    她从进了东侧屋,抱着她的丝桐又摇摇晃晃地出来。

    用手摊开院子里石桌子上的雪,她将丝桐放在上面,然后对着正屋的叶抚说:“叶抚,我总还是要弹琴的。”

    光是听着她说话,便能分明地感受到,她有些醉了。

    “你以前说过,只想听我一个人弹琴。”

    然后,她双手落在丝桐上。

    手指勾勒,调弯,拨动。丝丝声入弦。

    叶抚一下子便听出来,这是她为自己写的《大安湖畔》。

    起弦。

    琴声从飘雪中传来,从外面的冰天雪地里进来,听进叶抚耳朵里,便是满腔的热情。

    这一次,她弹得再不似荷园会上那般犹豫不定。主调和副调的衔接都完美到了极点。即便她已经闭上了眼,没有去看面前的丝桐,旋律好似刻进了她的手指,那么随心所欲。对她来说,这首曲子像是呼吸一样,刻进了她的生命之中。

    曲终。白薇眯开迷离的醉眼,看叶抚都已经三个了,即便如此,她还是尽量认真地问:“叶抚,好听吗?”

    她迷蒙的视野里,只是依稀地看到叶抚点了头。

    然后,她满足地笑了一下,一头栽到丝桐上,发出嗡嗡的震定声。

    她醉了。

    叶抚起身,来到她面前,将她扶起来。她的脸上被丝桐琴弦印出了条条痕迹。

    叶抚禁不住笑了起来。

    忽然,白薇大大地睁开眼,望着叶抚说:“叶抚,我要和你睡觉!”

    说完,她彻底醉了。

    到底是醉成了什么样,才让她有勇气说出这样的话。叶抚不禁去想。

    他将白薇抱起,抱到卧房里,将她放上去。

    看着醉的不成样子的白薇,叶抚无奈地说:

    “醉成这样,莫要显得我趁人之危。”

    他俯下身,在白薇嘴唇上轻轻一点,然后轻声说:

    “等你清醒的时候再说吧。”

    替她掖好被子后,叶抚转身出去了。

    然后,他到了院子里,坐在丝桐前。将手放在丝桐上,奏响他写给白薇的曲子。

    曲名《东宫调》。

    雪夜里,琴声响起,伴人入梦去。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不言而喻

    “叶抚!叶抚!”

    白薇从梦中惊醒,霎地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那个楼梁。

    她凭耳听去,便听见外面叶雪衣在大声呼喊叶抚。声音急促,那股欢快劲儿满满的。

    “你醒了。”房间里,传来声音。

    白薇抬头看去,看到坐在床头边上的叶抚。他怀里躺着又娘,手盘弄着。

    “为什么不答应雪衣?”白薇还带着初醒的朦胧之意,大抵是没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便问。

    “她太闹腾了。”叶抚手缓缓地抚弄着又娘脖颈处的毛发。

    白薇伸了个懒腰,笑道:“知道你喜欢清闲。”

    白薇的身段是偏向清瘦的,远说不上丰腴。不过那股女子的柔和姿态倒是在她身上表现到了极致。

    叶抚想来,觉得这边儿女子的穿衣讲究一个“弱柳浮云”,意在表达女子的婉约美,对于身材曲线并不在乎。这不像自己以前所见,那些女人喜好讲究一个“前凸后翘”,意在表达身材美。

    倒不说孰弱孰强,文化传统和环境思想在其间影响颇深。

    “雪衣究竟还是小孩子,你不去将就,莫不成要让她自个儿挨着?”白薇说。

    叶抚微微仰着甚至,说:“总得让我有个清闲地儿啊。”

    “这里吗?”

    “是啊。这里。”

    白薇坐在床上,被子裹着身体,她说:“昨晚我做了个梦。”

    “嗯。”

    “梦到你在院子里弹琴。好像还是专门给我写的。”

    叶抚看了她一眼,“净瞎说,我怎么可能给你写曲。”

    “真的,我还记得旋律。”

    “不信。”

    白薇从被窝里钻出来,从旁边拿来一大雪披便披在身上,一边穿鞋一边说:“你不信,我去便丝桐拿来给你弹。”

    说完,她迈步便要出去,临到门口,她忽然僵住,转过身来问:“我昨晚怎么到床上的?”

    “又娘叼着你到床上的。”叶抚说。

    白薇看向又娘。

    又娘眯开一条眼缝看傻子似的看着白薇。

    白薇又看向叶抚。

    叶抚笑了笑。

    不言而喻。

    白薇便红着脸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抱着丝桐进来了。脸上的红意消去大半,她不是那种感性至极,会在一件事上苦下眉思的人。

    将丝桐放在房间里的书桌上,她一边调琴,一边问:“昨晚,我是不是喝醉了?”

    问完后,她才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没水平了,要是没喝醉,哪能记不得昨晚发生过什么。

    “醉了。”

    “醉了后,我做了些什么?”

    “你在院子里弹了琴。”

    “是《大安湖畔》吗?”

    “你还记得。”

    “不是记得,若我给你弹,应当只会弹这一曲。”白薇说着,便嘀咕,“下次再给你写新曲。”她望起头,“然后呢?”

    “然后你就醉倒了。”

    白薇顿住,稍稍扭捏了一下后,罢一口气问:“你昨晚睡在哪儿?整个书屋,只铺了两张床,我占了一张,三月和雪衣应当是一张。”

    “我又不非得睡觉。闭上眼,再睁开眼,便是一夜过去了。”叶抚说。

    白薇皱着眉问,“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睡?”

    她这么直接地问了,叶抚倒是没料到。叶抚微微愣住,然后眨眨眼,笑着说:“你晚上抢被子啊,睡相不好,四仰八叉的,我担心晚上被你一脚踹了下去。”

    白薇眼瞳一张,立马慌得不知所措,“我我我我……我还有这个坏习惯吗?”

    她急着羞着,不知道说些什么,便瞪向又娘,“又娘,你跟我一起那么久,怎么不知道提醒我!”

    又娘抬起头,喵喵地叫了叫,满眼的无辜。

    白薇尴尬地冲着叶抚一笑,然后低下头,“抱歉啊,我也不知道我有这个坏习惯。”

    “没事儿,睡着了的事,谁知道呢。”

    “不行啊。”

    “什么不行?”

    “这坏习惯得改啊。”白薇满面愁容,“要是改不过来,岂不是就没法跟你睡了?”

    叶抚问:“这么执意这个?”

    白薇说:“是啊,书上都这么说的。要留住一个男人,得跟他睡觉才是。”

    叶抚愣了一下,又问:“你看得都是些什么书啊?”

    白薇放下手里的丝桐,到床头去,在小书柜里拿来一本,“咯,就这本。”

    叶抚看着封面上大大几个字,“鱼水之欢”。他心里登时一咯噔,心想这名字,妥妥的小黄书啊。然而,当他粗览一番后,却发现里面讲的尽是一些男女之间的情感之事,对那个“欢”根本就没有任何描写。他顿时无语了,心想,原来标题党这种人,不管是哪个时代,哪个地方都有啊。他稍稍一想,也是,叠云国对于艳情读物的管制特别严格,大抵是那些人,一边儿为了销量,弄出这么个名字来,又得想个办法过官家那么一处,就使了这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招儿来。

    “这本书,我替你保管了。”叶抚说着,把书收进自己小天地里。

    白薇顿时就不满了,“凭什么啊!”

    “你想想,你买这本书是冲着什么去的?”叶抚挑眉问。

    白薇撅起下巴,“肯定是为了学习情感之事啊!”说着,她反问:“你是为了什么?”

    叶抚闭口不答。

    白薇挽眉一笑,“我懂了。你是为了封面。”

    “瞎说!”

    白薇眨眨眼,“叶抚,没关系的,那点儿事你我心知肚明。我不会笑你的。”她又坦然地坐下来,继续调琴,“叠云国这个地方啊,就这样。许多民间读物,书名和内容都是有着天壤之别的。往往,书名不正经的,内容正经得很,书名正经的,内容却不正经得很。为了躲避朝廷里那道《**令》,那些卖书的可没少花心思在上面。”

    说着,她便又抬起头,眼中泛着一些雾气,潮意冉冉,“叶抚,虽然那般事我没经历过,但你若喜欢,我也就在这,哪儿都不会去的。”说完,她低下头,看似是在调琴,实则,是在等叶抚一个回答。

    鱼水**之事,听来是男女间的**消解,但那到底是凡俗里的事。叶抚和白薇都不是凡人,早已不在**支配身体的阶段里。白薇口中的“那般事”,其实是她对情感上一个完整的期待。她希冀着,自己跟叶抚之间的情感能够变得完整。若单单只是**的解脱,根本说不上什么事,相较于凡人,他们可都是开拓出神魂这一领域的。神魂激荡起的浪潮,可远比**上的**来得令人惬意。

    一般,有些修为的人,能更加自由地决定自己的**了,反倒不会把时间浪费在**之事上。那对他们来说,是件没多大的意义的事。当然了,也有修为特别高,偏偏喜好这事的。许多修炼功法里,离不开双修这般,但那更多的目的,也是为了修炼,而不是感受那般**消解。自古以来,关于各类**与修炼之间的关系的探讨就没断过,就像儒家一位圣人,专门写了文章,来论述这件事,文章终成时,还引来霞光大放。

    没人把**之事当作淫秽污浊之事,当然了,也没人把这当一件多有意义的事。在凡俗世界里,这是繁衍后代必不可少的一件事,但是在修炼者们,尤其是高层次的修炼者们的世界里,后代的诞生并不是“繁衍”,而是“传承”。不像是世俗世界里,几番**,怀胎十月,便是子嗣。他们不需要**,不需要怀胎十月,子嗣的出现可以是男女方血脉的融合,也可以是任意一方修炼传承的承接。

    而在白薇看来,那是将情感推至完整的一件事。你若问她,是不是离了这般事就不行?她定然是否定的回答,即便是没这般事,她对叶抚的喜欢依旧不少半分。她也明白叶抚本事非凡,不会随意说要个孩子之类的。所以,她不会去无理取闹地去要求叶抚做些什么,就像叶抚从来不要求她特意为他做些什么一样。

    而她这样问来,与其说是希望同叶抚有那番**之事,不如说是希望在这件事上与叶抚达成情感的共鸣。

    叶抚又如何不能知晓这些事,若真的只是单单地想和白薇来一场**之欢,早早地他便做了。他喜欢白薇,希望自己更喜欢白薇,所以他想要去探究白薇的内心世界,也跟白薇在不断地探究他一样。若两人都是凡俗世界的人,那么**之欢,以及养育后代,无疑的是爱情的最终融合。但两人都不是凡俗世界的人,对于爱情的最终融合,自然也就不单单是这些方面了,那是彼此之间精神世界的探索,最终达成情感上的共鸣。

    叶抚向来知道白薇是个知性的女人,除了无法决定的事以外,从不会情感用事。而即便是这样的她,都对自己说了这般话。无疑的,白薇显然是认识到,她自己处于爱情上的弱势地位,无法决定爱情的走向,只能被动接受。她希望在两人的情感上,能够跟自己站在同一位置上,所以她不断地主动地从叶抚这里索取。

    从先前她坚决不愿同叶抚说自己要被迫成神的秘密,又不断地从三月、胡兰与某个人那里了解叶抚更多的事,以及先前,她坦然地同叶抚说“距离感”这个话题,都能体现得出来。

    叶抚想到这儿,明白了白薇的心思。

    他清楚,白薇追求爱情上的平等,是她一个人无法实现的,自己必须得主动降下位置,去接纳。

    虽然这说着简单,但并不是一件说做便能做到的事。那得是,朝朝夕夕,点点滴滴之间的改变。需要用时间去磨练。叶抚明白,自己需要从根本意识上去改变,而这些改变从来都不是一言两语,一天两天能实现的。

    他便站起来,走到白薇面前,轻轻将她抱住,俯身在她耳边说:“我爱你。”

    他不去看白薇的反应如何,只是一心一意地将自己表达给她。

    白薇轻轻闭上眼,细细一声“嗯”。

    “好啊!叶抚!”一声娇喝打断他们。

    叶抚偏头看去,叶雪衣站在门口,叉着腰,一脸的委屈,“我叫了你二十多声,你一声都不回答我!我要抱你,要求你好久好久,而她!她都没说,你就!你就!”

    她大喊,“叶抚!你偏心!偏心!”

    叶抚顿时感觉脑仁痛,松开白薇,来到门口,咳嗽两声,张开怀抱,“来吧。”

    叶雪衣一下子变了脸,酣酣地笑了起来,同叶抚来了个,满满当当的拥抱。

    叶抚问她:“要是我以后不在了,你找谁抱去?”

    “以后的事情我不想,我只想现在。”叶雪衣说起这话来,居然还颇为自得。

    叶抚叹了口气,捻了捻她乱糟糟的头发,说:“你这一大清早的,起了床也不洗漱?”

    “我洗漱了,只是还没梳头。”

    “那干嘛不梳?”

    “我要你给我梳。”

    “去找你三月姐姐啊。”

    “三月姐姐昨天给我梳头的时候说了,叶抚你才是书屋里最会梳头的。所以,我要你给我梳。”

    “我不要。”叶抚直接拒绝。

    叶雪衣咬着牙,“我就要你!你不给我梳头,我就,我就,”她眼睛转了转,“我就离家出走!”

    叶抚乐呵呵一笑,“走呗,你走得出这个院门,就走呗。”

    叶雪衣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本体还扎根在这里,哪能出得去。她又换了个理由,“那我就不吃饭!”

    “你不吃也饿不死。”

    “那我就不睡觉!”

    “你不睡也没关系。”

    叶雪衣找不到个合适的理由,气急了,便指着屋子里的又娘说:“那我就天天欺负它!”

    又娘急地喵喵大叫,深感猫没有人权的同时,极力控诉这种虐猫行为。

    “你本来就天天欺负它。”

    叶雪衣找不到理由,就委屈地蹲坐在门槛上,抱着头自言自语,“我果然是没人疼没人爱。”

    小小的一只,蹲在那里,凄凉极了。

    叶抚无奈叹了口气,背着手从她旁边走过去,边走边说:“来吧,省得你天天自怨自艾。”

    叶雪衣一下子就笑满了整张脸,一边踏踏小步子追过去,一边大喊:“叶抚,我最喜欢你啦!”

    房间里。

    又娘从原先的凳子上跳下去,崩了崩身体,然后窜到白薇怀里,继续窝成一团,呼哧呼哧地睡了。

    白薇想着梦中的旋律,一点一点地用丝桐复刻出来。

    轻声丝丝入耳。她分明地知道,这就是写给自己的曲子。

    心情愉快,她满面笑意,弹奏起来。

    直到可以流畅地弹完曲子后,她才望向屋外。

    看着屋外飘雪,她恍惚了神情。只声呢喃:

    “这样的日子没几天了,得珍惜。”

第三百三十九章 离别总是不经意之间

    黑石城的年味儿实在是清淡到了极点。闲暇里,叶抚同白薇去外面散步,来来去去之间没看到有多少出门走亲访友,光是黑石城原住民便是如此了,外面更没几个人到黑石城来拜年。

    就像是被世人所遗忘的小城,不去叨扰其他,也不被其他所叨扰。

    望街里看去,是三三五五的孩童,喜笑颜开地追逐戏玩。他们好似便是这城里唯一的生机了。孩童们未经人事,没有被黑石城这独特的沉闷老朽气息所麻木,心里满满的天真与童趣。不像其他一些人,终日地便在这黑石城里面了,没个走出去的志向,只想守着门前一亩地,活到老,再老到死。这是大多数黑石城人根深蒂固的思想,不图一个变化,只求安安稳稳。

    又是茶余饭后,趁着又娘吸引了叶雪衣,叶抚扯着白薇便出了门去散步。

    叶抚看着从面前窜过去的几个孩童。

    “怎么,想要个孩子?”白薇在他身旁,笑着打趣。

    叶抚摇头,他向前去,“一个雪衣够人受了。”

    “那怎地,瞧着人欢喜?”

    叶抚说:“那几个孩子是黑石城的希望。”

    “嗯?什么意思。”白薇不明就里。

    叶抚看了看灰蒙蒙的天,“黑石城这地方,你呆了一段时间了,应该知道特殊。”

    白薇点头,“气运被封锁了,陷进一个怪圈子里,绕不出去。若没有外力打破,再过几千年应该也还是这副模样。”

    叶抚笑问:“你信不信,就算叠云国灭亡,这黑石城都不会任何变化。”

    “我自然是信。”

    白薇好歹是正神,还是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的顶头正神,自然是能够推测到这些。她问:“那几个孩子,如何做了希望呢?”

    叶抚说:“那几个孩子啊,阴差阳错下走出了黑石城这个怪圈子。”

    “阴差阳错,还是机缘巧合?”

    听白薇这么问起来,叶抚知道她认识到了情况。“阴差阳错!”

    白薇沉声低头,她略微加快速度,走到叶抚前面。“这半年以来,因为我身份和能力的缘故,知道了不少事。黑石城是守林人的一个小秘境,但据我所了解,黑石城本身的条件似乎不够资格做守林人的秘境。但他们强行改命,费了不少劲儿都要让这里成为秘境,甚至上一次大幕开启时,还派遣了一位有大本事的人来坐镇。”

    她看向叶抚,“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棵树。”

    “梨树?”

    “桂树。”

    “桂树?”白薇仔细回想,“似乎没在黑石城里面看到哪儿有桂树。”

    叶抚说:“这一点你不用去考虑了。”

    白薇想了想,看着叶抚说:“听你的语气,你似乎有事让我做。”

    “身在其位,总得做点事,对吧?”叶抚笑道。

    白薇笑了笑,“我倒是想做个清闲神,但你这位封神的人的话,我可得听啊,免得你不要我了。”

    叶抚看向南方,“我马上要带三月去中州了,东土自从北国遭受重创后,已经没有撑起腰杆做事的人了。”前些天,茶后闲话之间,白薇想听叶抚在北边做了些什么,叶抚便同她说了。白薇即便是没经历神秀湖大潮,也对那里的局势知道个八**九。“洛河里的神,还没睡醒,北国的大圣人,正劳神伤身。满满地看一下,东土只有你撑得起腰了。”

    “你去了中州,便顾不上这边儿的事吗?”

    叶抚摇头,“倒不是这样。”他笑了笑,“主要是锻炼一下你,免得你太闲。”

    白薇颇为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你说,要我做什么?”

    叶抚说:“今年秋,黑石城会再开大幕,为守林人在东土的收官之作。我要你以‘白帝’之名,坐镇黑石城!”

    白帝是白薇的神号。

    “收官之作?”白薇有些疑惑。

    叶抚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嗯,好。”

    叶抚看着她笑了笑,“到时候你可就不能再这么温柔了。”

    白薇眨眨眼。

    叶抚大步向前,“先给你说这么多。到时候若还有事,我会通知你的。”走了几步,他转过头来,“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

    “雪衣还得由你照顾。”

    白薇脸僵了僵,“我尽力。”

    “多教她看看书,写写字,别整天上蹿下跳的。”

    “你为什么不把她带着一起?她肯定是想和你一起的。”

    叶抚躲开目光,“她本体在书屋的嘛。”

    白薇狐疑道:“按你的本事,把本体一起带走也不难吧。”

    叶抚尴尬地咳了两声,“她太闹了,出门在外不方便。”

    白薇白了他一眼,“你就是懒得将就,才丢给我的。”

    叶抚使劲儿地揉了揉白薇的脑袋,“乖,听话。”力道之大,给白薇发绳都揉散了。

    白薇愣了一下,打掉叶抚的手。

    叶抚立马转身,边走边说:“你先回去,我一个人出去会儿!”

    白薇披散着头发,在后面拳头握得紧紧地,大喊道:“叶抚,你不讲理!”

    叶抚充耳不闻,几个步伐之间,消失在街头。

    白薇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偷偷笑着折身往返。

    同白薇作了别后,叶抚只身来到乍宁湖。

    乍宁湖是这边儿冬天里少数结冰的湖。南方的洞天,并不是北方那样冷得天寒地冻。虽说今天的冬比以往冷,雪下得更是不少,但到底不足以让湖结冰。乍宁湖算是个例外,年年都结冰,就算是不下雪,气温不到冰点,也要结冰。

    以往里,每每在冬天,乍宁湖结冰了,这里便会有不少的冰上游玩项目。但今年没有了。

    并没有什么东西限制着人们来乍宁湖玩耍,但大家似乎都达成了什么微妙的共识,不约而同地,不到这地儿来玩了。

    叶抚站在湖边,远远看去。

    这里的风景真的是不错。因为雪的原因,湖边种的齐排整整的柳树都被挂上浓雾一般的雾白色,远远看去,倒像是雾凇。结了冰的湖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只渡鸟。灰蒙蒙的天压在上头,虽然阴沉,但因为足够开阔,倒不显得压抑。

    叶抚在这儿停留了好一会儿。

    一个人从大街小巷走过,见各类的人,说各类的话。也不着痕迹地想着一些事。

    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有一个人走走看看了。这让他感到放松。

    一些人放松的方式,是约上三两好友出门游玩,有的人是读书作诗,有的人是喝酒观舞……叶抚放松的方式,是一个人四处走走。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孤独,而是他热爱着自己。

    同白薇约会,是两个人之间的惬意,是分享彼此。叶抚热爱白薇,才愿意同她分享自己。

    一个人的约会,是自己陪伴自己,是更清醒地认识自己。叶抚热爱自己,才会在某个茶余饭后,什么也不去理会,一个人出门逛逛走走。

    在这样一个同自己的约会里,他不需要思考自己在某件事上的对与错,更不需要思考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前进。他只是需要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需要始终确认一件事,自己是真实存在的,是一个名叫“叶抚”的人,是三个学生的老师,是某个女人的伴侣,是某个老板的食友,是某个老头的茶友和渔友。

    最重要的是,他得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只是自己。就像他对白薇说的那般,你只是你自己。

    这听上去是一个难以理解,难以具象化的事。但对于叶抚而言,只是一次茶余饭后的散步。

    傍晚时分,他路过李四的火锅店,一个人吃了份火锅。李四知道叶抚有这样的喜好,没有去打扰他。

    过后,两人喝着茶,聊了一会儿天。他同李四聊天,没什么玄妙非凡的大事,尽都是黑石城里的一些小事,主要的是关于火锅味道的改良种种。

    从李四那里离开时,外面的风雪已经很大了。

    回前,他又去了趟书屋旁边的竹林。

    即便是非凡的食铁兽,这大冬天里也要冬眠。叶抚的到来,让它勉勉强强醒了片刻。它不会说话,便用灵性同叶抚沟通,它描述了一番自己这一段时间来的生活后,又沉沉顿顿地睡着了,其间,它着重地提到了白薇,感受里,它对白薇是有些害怕,想必有过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吧。

    食铁兽看过来看过去,还是那般圆圆胖胖,黑黑白白的,没啥变化。倒是一直同它生活在一起的那条青蛇,有了些不一样的变化。青蛇的眼睛变得更加有棱角了,头上长出了一对角,显然有着化蛟的迹象。

    叶抚没有多打扰,从竹林里退了出来。

    推开三位书屋的门时,里面已经很是宁静了。

    秦三月坐在东侧的炉火房里,捧着一本书在看。又娘蜷缩在她怀里。又娘这只猫没底线得很,谁怀抱暖和,就缩谁怀抱。

    叶抚走了进去,“还没睡吗?”

    秦三月笑着说,“看会儿书,马上就睡了。”

    “她们呢?”

    “老师你许久没回来,雪衣又哭又闹,要出去找你,很不安定,都快闹翻天了。”秦三月微微笑着,“白姐姐一直在安抚她,办法用尽了,又是哄又是逗,但不管用。最后,她想了个办法,就是讲老师你的故事,才给雪衣哄住。现在,她们都睡了。”

    叶抚颇有些头疼地坐了下来。

    秦三月笑了笑,“我算是知道,老师你先前为什么不想那么早回书屋了。”

    “有这么个倒霉蛋在书屋里,太闹腾了。”

    秦三月放下竹册,“我倒是想起来,以前在书屋的时候,经常看到老师你跟梨树说话。那个时候,我一度以为老师你有特殊癖好。”

    叶抚嘘声叹气,“早知道,就不那么早让梨树开花了。”

    秦三月摇摇头,“我想觉得,雪衣的出现,老师你还是蛮开心的。”

    “何以见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嘛。雪衣是无法取代的,她能给老师带来的,是我们谁都做不到的。”

    “什么?”

    “老师,你自己想。”秦三月没细说。

    她擅于官观察,擅于思考,自然是看得分明。这些天里,在她看来,雪衣是最无拘无束地能够直面老师的。雪衣喜欢老师,是最单纯最干净的喜欢,是本能中的喜欢,所以她是最无拘无束地,最能直面老师的真实一面。这是自己做不到的,也是白姐姐做不到。虽然老师口上说着烦啊,闹腾啊,但面对雪衣的时候,也总是不带有任何拘束,将自己真实一面呈现了出来。

    这是秦三月观察总结所得,她没有同叶抚细说,因为这种事情,的确没有详细说明的必要,因为并不需要叶抚知道后去做出什么改变。保持最真实的一面就是最好的。

    叶抚没有去追问。他了解秦三月的性格。

    “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要出发了。你有什么要收拾的,便去收拾一下吧。”

    秦三月摇摇头,“我都收拾好了。”

    “你知道要走?”

    秦三月笑了笑,“白姐姐之前回来的时候说你要一个人逛逛,我便知道,应该是要出发了。”

    “你怎么知道?”叶抚有些诧异。

    秦三月说:“老师你性格是这样的嘛,第一次从书屋离开前,你一个人出门逛了逛,从荷园会离开前,也是,从神秀湖离开前,也是这样。”

    叶抚瞧着秦三月,没有说话。

    不知不觉之间,自己这个学生都这么了解自己了。

    “老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叶抚摇摇头。

    说着,他取出笔和本,仰躺在藤椅上。将笔记本放在膝盖上,认真地写了起来。

    秦三月轻轻瞥了一眼,她并看不懂叶抚写的字。但是她想,那上面或许写着老师的秘密,不能同别人分享的秘密。

    她继续看书。

    火炉里的炭火呼呼地燃烧着,将整个炉火房都弄得很暖和。

    不知过去了多久,秦三月看完手中一册书后,抬起头,动了动脖子,却发现叶抚已经闭眼睡着了,笔握在手上还保持着写字的姿势。她朝外面看去,天已经蒙蒙亮了。

    她收起竹册,轻轻起身,不想吵醒叶抚。

    但叶抚还是醒了。

    “吵醒老师了,不好意思。”秦三月歉意一笑。

    叶抚摇摇头,看了一眼笔记本上因为忽然睡着,写岔的一行字,然后合上。他看了看外面,“天亮了。”

    “要和她们打个招呼再走吗?”秦三月问。

    叶抚站起来,“不吵醒她们了。要是雪衣醒了,又得麻烦好一阵子。”

    “那好吧,我先去洗漱。”秦三月说完,离开这里。

    叶抚在火炉里再添了一点炭,让火更旺。然后,他便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的积雪发呆。

    忽然,北侧房门传来动静。他看去,发现白薇披着雪披站在门口。

    “你怎么起来了?”叶抚问。

    白薇眼神幽怨,“每次你都不打声招呼,忽然就走掉了。”

    “我最听不得离别的话了。”叶抚说。

    白薇轻轻咬了咬嘴唇,迈步走过来,“你都没正儿八经地跟我告别过,怎么知道我会不会说些离别的话。”

    叶抚默不作声。

    白薇说:“你要走,我又不会缠着你留下来。但,我到底希望你和我说一声。每次上一刻满心欢喜,下一刻见你不在了,心里一下子空了,也很难受的。”

    “抱歉,我没考虑周到。”

    秦三月洗漱完后出来,看见他们。她没有打扰,安静地站在一旁。

    白薇摇摇头,“你不要和我道歉,以后也不要说谢谢这样的话。”

    “嗯。”

    白薇走到叶抚面前,张开手轻轻将他抱住。“我抱你一下。以后一年可抱不到你了。”

    “我——”

    “别说话。”

    片刻后,白薇松开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开,“你走吧。”

    “那,我走了。”

    叶抚说着,看了秦三月一眼,后者轻轻点头。

    踩在雪上吱吱的声音响起,然后远去。

    白薇在门口最后望了一眼,进了屋去。

    这天,叶雪衣哭了很久。

第三百四十章 强抢民女

    离开黑石城之后,叶抚选择的是西行,从洛云城向西,便能直接离开叠云国到连沧国去。

    第一行的目的地是连沧国君安府,也就是何依依所在的地方。先前本是打算从神秀湖回来的时候,路过连沧国,便去一趟君安府,但到君安府后,已经是岁夕了。因为赶回去过年,便拖到现在。

    白薇和秦三月都是没怎么过过年的人,叶雪衣就更不用说了。叶抚觉得很有必要跟她们一起过个年,所以先前都到了君安府城门口,都折返回去了。

    这年过去了十来天,四下都安定下来,进入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生活当中。

    君安府可比黑石城大多了,同叠云国的京城差不多大。然而,君安府却不是连沧国的京城。它是一座府城,是分权式城池,虽然位处连沧国,但却是由府中官员直辖管理,除了国家战略级行动,君安府可不用经由连沧国朝廷指示而行事。同时,君安府还是这方圆十国的唯一经济枢纽,同时也是十分关键的交通枢纽,方圆十国几乎所有的水上运输项目都要经由君安府的粱下运河。这直接使得君安府发达繁华得不成样子,以一城之力,富可敌国绝对不是什么夸张的话。

    这一度使得君安府的名声比连沧国还要大。

    数不胜数的商行、世家、财门堆积在君安府当中,使得这座城池的生活节奏特别快。没有宵禁,太阳落山后,整个城池里便燃起了灯,一直到第二天天明才会熄灯,每个夜里都是灯火通明。君安府也因此被称作不夜城。没有夜晚,是对这座城池繁荣程度的真实写照,也是对生活在城里的人生活的真实写照。

    君安府寸土寸金,而其中,又属商业用地贵上家贵。有人这样描述,“连沧国一个二等城池里的平凡家庭,三口之家,即便三人都有正当的差事,想要在君安府里面拥有一个四间式平房,需要不吃不喝五十年。如果他们还想有一个店铺门面,便要不吃不喝两百年。”

    关于君安府的这些事,叶抚大致了解过一些,因此当初见到何依依,听他说起他家的事后,叶抚才说他是不折不扣的“家里有矿”。

    君安府何家,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可想而知。

    年后已经十多天了,君安府早已进入了繁忙的快节奏当中。现在天还早,风雪也还没有安定下来,而君安府城门口已经满满当当了。为了规范管理,君安府城门是分了商道和一般通道的。行人、人用马车等等一律从一般通道进城,商用马车等等则是从商道进城。

    秦三月从叶抚送她的小天地里取出来一只小纸鸢,“这是之前分别时,何依依送给我的,说到了君安府,便用这个通知他,他好来迎接。”

    小纸鸢差不多成人食指那般大小,眼睛处有一丝灵韵,算是一个小型的指向性灵宝。

    单从这个看来,便可以知道何依依家里的确是不缺钱的。

    “这个时间,何依依应该还在读早课,先不打扰他。我们进城先看看。”叶抚说。

    秦三月点头,“听老师的。”她收起小纸鸢。

    君安府比较特殊,也因为其特殊,所以开放包容程度相较于其他城池大得多。进这座城,并不需要什么通行证和身份令书。换言之,谁都可以进去,没有任何限制。当然了,这并不代表君安府是一座罪恶之城,相反的,安全得很,这得益于城主府的管理。

    如果说别的城池城主府只是个奉命办事的,那么君安府的城主府,毫无疑问,是绝对的主人。

    从人行道进了君安府后,喧嚣的气息扑面而来。

    叶抚和秦三月立于城墙之下,高耸黑压的城墙在背后,传来肃杀气息,宣告着绝对铁御。而前面,是俗世繁华的极致。

    这座城不如百家城那般大,也不如百家城那般富有仙气。

    行走在百家城里,看得深沉了,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里人与人、人与城之间分明的隔阂感。百家城是修炼者们的繁华城池,但修炼者们大都喜好清修,不受叨扰,所以百家城再如何是修炼者们的繁华之地,也并不是多热闹。而且,即便说着是修炼者的繁华之地,大多数的热闹气息也还是生活在那里面的极少部分普通人所贡献的。

    毫无疑问,君安府是俗世里繁华的极致。

    站在远处,遥遥望去,叶抚有一种“现世版”清明上河图的感觉。

    秦三月见着叶抚的神情,便笑着说:“先前我在《仪南书》里面看到说,儒家那位唐康圣人的《浮生绘世卷》便是在君安府创作的。”

    “百态人生,千般营生。”

    秦三月补充道,“还有万种风情。这是对君安府的描述。”

    “跟百家城倒是截然相反。”

    秦三月点头,“虽说两者的确不是一个层次的。但是在我看来,这本不该分个高低的。修仙者有修仙者的繁华,俗世人也有俗世人的热闹。”

    “是这个理。”叶抚笑了笑。他想起什么,不由得问:“你以前来过君安府吗?”

    “君安府不分高低贵贱,接受万般各类。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是个好去处。我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秦三月说。

    “为什么又离开了呢?”

    秦三月清淡一笑,“来这里是因为很繁华,离开这里也是因为很繁华。一个人的时候,越看着别人的热闹,越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我想,如果在这里待久了,人也会糊涂吧。这样比起来,黑石城那样没点生气的地方反而适合我。在那里,总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黑石城是一座孤独的城市,秦三月是一个孤独的人。

    的确,同病相怜。

    她笑着望起头,“大抵也是同病相怜,黑石城给了我一丝温暖。”

    叶抚明白她说的什么,边走着边问:“那个时候,如何想到要到我书屋里来应聘呢?”

    “老师那个时候的招聘上写着,四十岁以上的女性优先。我在想,大概,老师是真的想要个做家务活的。”

    “可你又不会家务活。”

    刚进的时候,还是叶抚教着秦三月收拾的。

    “那老师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我呢?”

    “因为你可怜。不说是你,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像你这样可怜,我大概都会收下来。”

    叶抚说得很直接,的确,初次见面的人,也只得止步在表面印象。

    “其实,那个时候我是抱有目的的。”

    “你若没有目的,我反而不会收下你。”

    “为什么?”

    叶抚挑起眉说,“我从来不信,世上会有绝对的圣人。”

    这是句有深意的话。

    秦三月稍稍想了想,暂且放在心里头。

    “我们要在君安府待多久呢?”

    “看情况。”

    “我们现在去哪?”

    “找个地方坐一坐。”

    “茶楼怎么样?”

    “这里的茶楼只能喝茶,可惜了。”

    “茶楼不喝茶,还有其他什么的吗?”

    叶抚点头说,“有,自然是有。”他并没有详细说。

    秦三月瞧着叶抚,始终觉得疑惑。她一直不知道老师本来是哪里人,以前常常听他说过“我以前生活的地方”这样的话,近来没有听到他说过这样的话了。听老师描述起来,他们那里似乎是一个很热闹很有意思的地方。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去见识一下,她想。

    叶抚本身是喜欢喝茶的。他对茶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只要不是太差,任何茶他都会品一品,并不介意在君安府里找个茶楼,坐一坐。

    君安府的格局有点像是蛛网。六边形的形状,密密麻麻的街道纵横交错,多而不乱。从西城门进去后,叶抚和秦三月走了会儿路,便在路边叫了辆代步马车。

    有代步马车,是城主府官方运营的,只要给钱,人人都可以坐,这一点就跟大多数俗世城池拉开了差距。起码的,可以看出,君安府的阶级观念并不深,一切都建立在一个“钱”字上面,只要你有钱,在君安府可以做到绝大部分的事。

    在代步马车上观光,是一种别样的体验。

    形形色色的人与事,从眼中划过。不需去仔细瞧看,只是“走马观花”,人生百态便已经从眼前拂过了。

    人多、车多、马多、房多、街多、水多,桥也多。

    一路过去,不知看过多少人,不知从多少车马旁经过,不知过了多少条街,不知过了多少座桥。

    在西南城区的中心下了马车。车夫指了指一处方向,说,整个连沧国最好的茶楼就在那边儿了。

    大抵是上马车前,叶抚说了句“去处茶楼吧”,没有说详细的名字,车夫便把他们当做了外来的有钱人,给拉到这边儿来了。

    朝着车夫指的方向看去。一条明澄见底的涓涓细流从这边流过去,种着二月柳,现在压了一树雪在上面,银装素裹一片,有纷纷意。四五座小拱桥隔着几百米便摆在溪流上面。

    大抵是茶楼图个清静,修在这个比较清幽的地方,往周围看了看,没多少人。叶抚同秦三月走过去。

    所谓的茶楼并不是一座多么高楼,是开了个小门的院子。君安府的建筑大多矮平,极少有高楼。最高的便是城主府了,据说是城主府的铁规,不许有建筑比城主府高。

    与其说是茶楼,不如说是叫茶庄。

    茶庄门口没有人守着,似乎谁都可以进去。

    叶抚推开门,走了进去。果然是个院子。满院子的雪,让叶抚想起在神秀湖住的洞天,但这院子可比那洞天大多了。

    刚进去,便从旁边廊道走过来一个女人,瞧着打扮,应该是招待客人的侍女。

    “两位客人是来喝茶的吗?”

    叶抚点头。

    “请随我来。”

    侍女领着他们从廊道绕过院子,在院后,揭开幕布,便进到了茶庄里面。

    照侍女解释说,像这样的院子,四面八方都头,是用来隔声的。冬日里隔风雪,夏日里隔酷暑。

    茶庄里面确实是别有洞天,大亭盖高高地压在上面,以琉璃瓦做铺设,既实现了遮风避雨,又实现了通透明亮。进了这里,便能看到一些人了,来来往往从穿着上看都是比较富贵的。

    因为只是来这里喝茶,侍女便将叶抚和秦三月带到一楼的一处园林式小厅里,有个文雅的名字,叫“坐茶居”。清醇的味道在这里流转,像是墨竹叶碾碎了,晒干来的气味。

    人安坐,茶送到。

    秦三月又捧上一本《仪南书》,看得津津有味。从神秀湖回来后,她在御灵上的修炼就暂且停了下来,照她自己说来,是碰到了瓶颈。叶抚没急着给她解答,打算等到了中州再说。此行去中州的目的,也是这般。秦三月的第三门功课,便是破除御灵上的瓶颈。

    叶抚嘛,则是继续写日记。昨晚上写着写着睡着了,将一页的日记都弄乱了。

    说起睡着。昨晚还是叶抚来到这边后第一次自发地睡着。他想来,应该是心情比较好,或者说情感上的感觉颇为满足。

    某一刻,编钟的清脆鸣调在耳边响起。

    叶抚循声看去,便看到东北侧,二楼的小楼台处,搭了座编钟在角落,有人敲着,另一个角落放着一把筝,有人弹着。

    然后,随着一道萧声响起,有人唱起了叶儿。

    “烟花——落水意——稍茫,

    立人——倚扁舟——清唱。

    犹相逢——梨若——陌上,

    问琴声——

    隔帘来——

    郎问:美人惆怅?

    莲花——恰微微意,

    美人笑:莫把荷叶相似,

    情长。”

    因为是曲是叶儿,所以唱曲人唱了一遍又一遍。编钟、筝和萧和了一遍又一遍。

    “好听。”

    曲子完了,秦三月抬起头看向叶抚说。

    叶抚点头,“的确好听。”

    这边的歌写意比较浓重,若把人代入到曲子里面去了,便格外好听,代入不进去,便只听个调和词。

    秦三月朝楼台望去,见着那里站着个蒙了面纱的女人,她说:“唱曲人在哭。”

    叶抚看了一眼,然后点头。

    “是代入进去了吗?”

    叶抚笑道:“是想起了伤心事吧。”

    忽然,他望向楼台另一侧,说:“熟人来了。”

    秦三月循着目光看过去,便看到楼台另一侧,何依依大跨着步伐,模样依旧俊俏得不成样,只是神情步伐之间,全是莽撞粗蛮,没有个读书人的模样,身后跟着一群打扮相同的人,看样子是他家里面的下人。

    他径直地迈步过去,越过楼巷,到了楼台前,一把将那唱曲人抓住,“跟我走!”

    “你放开!”唱曲人喝道。

    何依依一脸的蛮横不讲理,大声斥道:“我再说一遍,跟我走!”

    此番此景吸引了茶庄里所有人的目光。

    秦三月见此,惊声说:“老师,何依依他是不是在强抢民女啊!”

    叶抚挑眉,“哟,何依依长本事了啊!”

第三百四十一章 是叶先生呀!

    “那人谁啊?”

    “嗐,这都不知道?那位可是何家的小少爷。”

    “何家?是那个君安府何家?”

    “就是那个君安府何家!这茶庄就是何家的产业。”

    “这是在干嘛呢?何家小少爷不是说在读书吗?怎地,跑这茶楼来了?是为那位唱曲儿的姑娘吗?”

    “话说,那唱曲儿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名头?隔三差五来一遭,唱两首曲子,便走了。又从不见她以貌示人,每每都是沉纱掩面。”

    “听那声音,看那身段,想来是不差的。庄里也没给个说法,身份应当不一般。何家少爷这么一遭,算是笃定了。”

    庄园里,窃窃私语。

    叶抚邻边的一桌子,便有人这么议论着。听上去,那位唱曲人不是茶楼常驻的,只是偶尔会来上一次。

    秦三月收了书,抿一口茶水,瞧着楼台上的何依依,笑而不语。

    楼台上,敲钟的弹筝的吹箫的都退到一边,对着何依依弓腰不敢抬头。

    何依依将那唱曲人手腕抓得紧紧的,眼中满满的愤怒与羞恼。

    “你来这边儿做什么!快回去!”何依依面貌秀丽,但声音倒还是浑厚,没有腻歪的娘态。

    “我怎地就不能来这儿了?我喜欢不行吗?”唱曲人反驳,想要挣脱何依依,但似乎力气不够。她将头别到一边去。

    何依依恼道:“这种地方,是你该来的吗!”

    唱曲人转眼瞪着何依依,“怎么不能?你是觉得太低贱了吗?”

    何依依感觉周围目光灼灼,便小声说:“这么多人看着呢!”

    “你们读书人讲究一个雅俗共赏。怎么,在你这儿有两般标准?”

    何依依声音软下来,“你有怨气,冲着我撒,别折腾自己好吗?我们回去吧。”

    “可别了,外面儿挺自在的。”

    何依依看了看楼下面,下面围观众人自觉地将目光岔开,但悄悄地还是看着。

    “算我求你了,好吗?”何依依弯着腰。

    “别求我,我担不起。”

    何依依一愣,不可思议地说:“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唱曲人眉头一蹙,咳嗽起来。

    何依依连忙脱下自己外面的雪披,将她裹住。她却一把丢掉,“庄园里不冷!”

    二楼廊道上,急促的脚步声蹬蹬而来。众人看去,一身着锦袍的中年人急忙地走来,老远了,他便大喊:“少爷,老周来迟了!”

    他腾腾地跑来,体态臃肿,一个踉跄险些亲在地上。他来到何依依面前,哈起笑,勾着腰,“少爷。”

    何依依看着他,咬了咬牙,大骂:“混蛋!”

    可把这人吓了一跳,满心盘思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来二来没想出个名堂。唉,不管了,管他什么错,先跪下来再说。扑腾一下,他跪倒在地,“少爷,老周知错了!”

    “你错了什么,混蛋!”何依依攥紧拳头。

    “少爷来了,老周没第一时间知道,老周错了啊!”

    何依依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子,让他脸对着唱曲的姑娘,怒道:“这是谁!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是谁!”

    老周瞪了瞪他的小眼睛,瞧见姑娘蹙着眉,遮了面,只露一对眼睛,还斜着看向另一边,他不由得在心里寻思这谁啊。“老周不知道,老周是第一次见。”

    何依依又一把给他丢掉,叫他在楼台上摔个肉颤,生气得脸都青了,“呸!瞧你吃得满肚子油,茶庄里什么事都不管,只管你那肚子了吧!”

    “少爷,老周知错了!”老周现在还迷糊得很,但管他三七二十一,哭错再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唱曲的姑娘看了看何依依,“何依依,你别把气撒在别人身上。”

    何依依咬牙道:“我还能冲你撒气吗?再说了,你都在这儿多少次,这家伙居然不知道?就一个只知道吃喝的废物!何家上下就是养太多废物了!”

    “何依依,你是读书人,怎么能张口闭口这般粗鄙!”姑娘怒目道。

    何依依眉头发颤,“我以前就是太没本事了,才叫你变成这样的。”

    姑娘转过头,皱起眉,“别说了。”

    何依依吸了口气,走到楼台前面,抱歉对着底下的人说:“各位,对不住了,今日何家有家事,不便招待各位。还请各位先行离开,若有意,便记个名儿,改日里再来,不收费。”

    何家少爷都这么和气说话了,一干人等也知道再留下去就是不看场合,招人厌烦。

    秦三月细声笑着说:“何依依真是变了。很硬气啊。”

    叶抚点头。

    印象里的何依依,是个彻头彻尾的娇气书生,模样又生得好看,若是不出声只看动作当作女人也不奇怪。现在嘛,的确更像是个男人了。

    “我们要出去吗?”秦三月问。

    叶抚说,“面都见了,就再看看吧。”说着,他放下茶杯。

    “好的。”秦三月手指轻轻挽动,清淡的气息流转出来,将周围覆盖。

    她对气息的把控程度很高,抬手间,掩盖这么一小片空间不是问题。两人便彻底当起了围观的喝茶群众。

    除去别人看不到秦三月和叶抚外,茶庄里人走了个空。

    楼台上,何依依才松了一口气似的,软声央求,“姐,我们回去吧。”

    底下,秦三月笑道,“原来是姐姐啊,怪不得气息那么相似。”

    叶抚点头,“就是家事嘛。”

    楼台上,还跪着的老周可是吓得面色惨白了。当即膝盖摩擦着跪到唱曲的姑娘面前,悲痛地喊道:“瑶主,老周真不知道你来了啊,瑶主!你知道的,老周一直敬仰你,要是你来了,我肯定早就敲锣打鼓地去迎接了啊!瑶主,你怎地就不跟老周说声呢!瑶主,让你受委屈了啊!”

    瞧着这个四十多的胖子哭得个昏天暗地的,何瑶算是同意了何依依先前说,何家上下养了太多废物。

    何依依喝道,“把他带下去,我看着都恶心。”

    “是!”两个随从应声,将老周架起来,拖着从廊道离开。

    老周扯开了喉咙,嘶吼着求情。但何依依只是充耳不闻。

    何瑶说:“我的确没跟他说过。”

    “你说不说,他都是那个德行。西城这茶庄离何家远,就是给他管的太松了。前些天,财司的人查账,就已经查出来他贪了不少。”何依依说。

    何瑶凝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何依依说,“都说西城有位唱歌好听的姑娘。我想,这城里,除了我家瑶姐,谁唱歌还好听?”

    何瑶撇过头不说话。

    何依依苦着脸,“姐啊,你喜欢唱歌就算了,唱嘛,何必到这里来迎合那些人啊。平日里来这茶庄喝茶的,九成九都是些附庸风雅的半吊子,你真当他们听得懂你的曲儿吗?还是图个好听,图个好看。”

    “我知道,不用你说。”

    何依依迎上前一步,“那你干嘛还要这般作践自己?”

    “我喜欢。”

    “胡说!”

    何瑶瞪道:“你管我!”

    “何瑶!”

    “你放肆!胆儿肥了是吗?敢叫你姐的大名!板子挨少了是吧!我这才离家几天,就没人管得住你了是吧,要是走个三五年再回来,是不是房子都得被你给拆了!刚才还敢吼我,就看着下面人多,要硬气一把,拿我当靶子使了是吧?何依依,你没良心!肚子里装了点墨水,把你良心给泡烂了是吧,”何瑶抬起手来,揉了揉手腕,“你吃什么的,给我手腕弄得疼死了。区区一个弟弟,居然这么没轻没重,再过些时间,怕是要骑到我头上来了,倒是连正眼都不瞧你姐一下,一口一个何瑶何瑶,怕别人知道我是你姐吗?”

    听着这连珠炮似的训斥,何依依一下子感觉舒畅了,才笑了起来,“姐,你还是这么能骂。”

    何瑶将脸上的沉纱一扯,“呸!”

    底下的秦三月一瞧,发现这两兄妹长得挺像的,也都是颇为好看那一类,乍得一看去,还以为是对姐妹花呢。

    “姐,回去吧。”

    何瑶转身,“不回!”

    “姐……放心吧,有我在,他们不敢逼你的。”何依依捏着拳头,“谁要是敢逼你,我就……我就……”

    “你就怎么着?”

    何依依脑袋一晃,硬着头皮说:“谁要是逼你,我骨灰都给他扬了!”

    “闭嘴!”何瑶瞪着他,“你就是这么读书的?”

    何依依缩了缩脑袋,“读书又不是不能说狠话。愿意听道理,我就讲道理,不愿意听道理,只能在他脸上来一拳,难不成我还要跪着求他听道理吗?”

    “谁教你的?”何瑶皱眉问。

    “叶先生!”

    “哪个叶先生?”

    “上次去荷园会认识的。”

    底下,秦三月看着叶抚笑而不语。

    叶抚只管头望天,“天底下那么多姓叶的,不差我一个。”

    “哼,要是有机会,我还真得会一会你嘴里的叶先生!”何瑶冷哼。

    何依依叹道,“我也想啊。但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两人一样地想见到那位叶先生,但是态度嘛,截然相反。

    “这个先不说了,姐啊,你跟我走吧,不回何家也行,我到其他地方去给你找个住处。”何依依说。

    何瑶挑眉问:“你是觉得我找不到住处吗?”

    “那你这般到底为何啊?”

    “我就想到处走走玩玩。”

    “这君安府有什么好玩的。”

    “你管不着。”

    何依依苦着脸说:“姐,别任性好吗。你不在家,我担心得书都读不进去了。”

    何瑶转身,迈开大步,“你别管我了,我自有分寸。”

    何依依大喊,“姐!你要是再这般,莫怪我给祁大哥说了啊。”

    “你敢!”何瑶转过身,眼中杀气腾腾。

    何依依缩了缩脑袋,然后又硬着头皮说:“你敢走,我就敢说!”

    何瑶高高地扬起手,作势便要打下去。

    何依依睁大了眼,“你打啊!”

    何瑶手指颤抖,抬得越高越是落不下来,最后,她罢一口气,望着天,眼中的哀意几乎要化作水流出来,“这就是命吧。我跟你回去。”

    何依依瞧着何瑶颤抖的眼睛,心中沉闷得很,“不,你不能跟我回去!”

    何瑶咬着牙说:“何依依,你耍我!”

    何依依摇头,“我知道你回去是想妥协,我让你回去可不是让你妥协的!”

    “……”

    “祁大哥走之前,让我照顾好你。我答应了他,不能让你受委屈。”何依依坚定地说。

    “你才多少岁啊,就敢随便答应人?”

    “十九,马上成年了。”

    何瑶眼神恍惚,“还是个孩子嘛。”

    何依依说,“不管如何,我得给你讨个说法。他们口口声声说这是你的机缘,但在我看来,但凡是姐姐你不愿意的事,天大的机缘都是泡沫!有我何依依在一天,就没人敢强迫你做任何事!”

    “嘴上说的好听,但你有什么本事?除了看得来几本书,还有什么?”

    何依依撇过头,“你别管我有什么本事。听我的就好。”

    何瑶皱眉,“谁教你这么说话的?没点分寸。”

    “哎呀,姐,都这时候你就别训我了。你坚定你自己的意愿,别妥协他们,我会给你要个说法的!”何依依说这般话时,眉目间的坚定之气丝毫没有动摇。

    那一瞬间,何瑶真的有些被何依依打动。她想,从小,这个弟弟就软弱孤僻得很,一直都是在自己的庇佑下,而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居然有了这么大的变化,也终于像个男人一样了,难不成他时常挂在嘴上的叶先生对他影响真的有那么大吗?如此想来,倒更是想见一见了。

    “唉,能要个什么说法。历代以来都是这般。”

    “一直都是这样的,便是对的吗?”

    “对错不由你我决定,由结果决定。而结果里,那样是对的。”

    “那是他们愚昧,找不到更正确的办法。”

    何瑶挑眉问:“你能找到?”

    “能!”何依依大声说。

    然后,整个茶庄鸦雀无声。

    何瑶沉默了许久才说:“算了。”

    “怎么可以算了!”何依依急了。

    何瑶看了何依依一眼,走开了,步伐幽幽,“依依啊,你回去好好读书吧,不要想些不切实际的。”

    “姐!”何依依大声喊。

    何瑶充耳不闻,更不回顾。

    何依依眼神一凛,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忽地几个步伐冲过去,一个手刀砍在何瑶后颈。

    何瑶曾经是个修炼天才,但现在只是个凡人,哪里受得住这么一个手刀,当即身子一软,便要栽倒在地。

    何依依连忙将她搀扶住,“姐啊,你一直说我固执,也不想想我的固执跟谁学的。”

    他将何瑶身子一览,背在背上,便要离开。

    忽地,从楼下传来声音。

    “哟,何依依,我看到了,你趁人不备!”

    何依依顿时头皮悚然,偏头看去,赫然瞧见楼下,一姑娘坐在那里,侧仰着,抬首,盈盈作笑。

    “何公子,这可不是君子所为哦。”秦三月笑着说。

    何依依愣了愣,然后朝秦三月旁边看去,见那里有人,眉且和,笑尚温。

    是叶先生呀!

第三百四十二章 你就是叶先生?

    何依依僵在楼台上,一对眼睛只顾看着楼下的两人,似乎在确认眼前之景是否真实。何瑶瘫躺在他背上,垂着头发。

    “老师,何依依傻了。”秦三月笑道。

    何依依抖搂步伐,连忙靠到楼台边上,问:“真的是先生吗?”

    秦三月答,“是假的嘞。”

    何依依闭了眼又睁了眼,瞧着下面两人还在那里,便确定了,是真的他们。他稳了稳背上的姐姐,然后步伐大开。

    踏踏的脚步声从二楼楼台响起,响过廊道,再从外面的露天观赏楼梯下来。

    步伐矫健,气息中沉。只是稍稍感受一番,秦三月便知,何依依真的和之前不一样,似乎不再是那个文弱书生了。

    何依依脸上洋溢着的激动几乎要化作红光涌出来。他跑得太急了,把背上何瑶的发饰都抖掉了。

    “先生!三月!”何依依脸都笑开了花。

    叶抚轻笑,“好久不见。”

    何依依的确变化了许多,但和刚见面一样,还是那么冒冒失失。

    “你们来多久了?”何依依热切地问。

    “在这儿吗?比你早来一点。”

    何依依点点头,“这样啊……”他反应过来,眼睛瞪着,“我怎么没看到你们?庄里不是没人了吗……”他自问自答,笑了笑,“既然是先生你们,也能理解了。”

    秦三月说:“是嘞,还听了曲儿,看了戏。”

    何依依尴尬地问:“楼台上的事,你们都看到啦。”

    “嗯。”

    “实在惭愧啊。”何依依撇头看了看垂在肩头的何瑶的脸。“这是我唯一的姐姐。”

    一般来说,初次见面,大致介绍一个人的时候,不会带上修饰或者强调。而何依依说起何瑶时,说的是“唯一的姐姐”。情绪氛围是一方面,更多地,他对何瑶的情感已经深入到随意的言行中了。

    “嗯,我们都看到了。”

    看着昏睡的何瑶时,何依依眉头微微泛了泛。他微微吸气,转过面来,笑着问:“你们来君安府,怎么都不提前通知我一声呢?”他看向秦三月,“上次走的时候,我不是给了你通信的纸鸢吗。”

    秦三月说:“我们来的早,想着你大概还在早读,就没先打扰,到城里头看看风景。”

    “唉,我好一段时间没早读了,从梅会回来就是。算了,先不说这个。”何依依抬起头,问道:“只有先生和三月你们两人吗?胡兰呢?”

    叶抚说:“胡兰出门游玩去了。”

    何依依眉头跳动,问道:“是出去历练了吗?”

    看他神情,似乎对历练这件事感到很兴奋。

    “算是吧。”

    “真厉害啊她,才那么小就能一个人出门历练了,哪像我。”他晃晃头,眉飞色舞,“先生,三月,先到府上。你们难得来一次,我可得好好招待。”

    “不必了,我们也只是路过,顺道来看看。”叶抚说。

    何依依连忙说:“那怎么能行!先前在荷园会先生你们帮了我那么多,若是来这君安府一趟,我连个招待都拿不出来,往后读书怕都是读不进去了。”

    叶抚看了看何瑶,笑道,“你看上去似乎有其他要紧事。不便叨扰你了。”

    “不影响,不影响!平日里可是很难见先生你们一次,如今又见了,我总得跟你们说说话。”

    叶抚问秦三月,“你呢,怎么说?”

    何依依连着在一旁冲着秦三月使眼色,眼神中的迫切巴不得秦三月马上说“去坐坐吧”。

    秦三月抿嘴一笑,“那就去坐坐吧。”同时,她向叶抚投去疑惑的目光。她觉得,去不去何依依家这种事,老师你自己就可以决定了,干嘛还要问我,把决定权交给我?

    叶抚自能感受到秦三月疑惑的目光,但他视而不见,“那,又得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何依依安下心来。他知道叶抚随性,听先前一说,真的很担心他们只是路过,不会多留,如今听着他们应了,心里才安心。分明上来说,秦三月和胡兰是何依依唯一的朋友,是从小到大来,难得的朋友,他很是珍惜。上次在荷园会分别后,心里一直空落落的,生怕着以后再也见不到了,离别前给秦三月纸鸢时,一直强调若是来君安府这里,一定要和他说声。

    叶抚则是何依依心里无比尊敬的一位先生。像是先生,也像是朋友。只是短短一个月的相处,他便从叶抚那里收获了许多。

    何依依领着他们,从茶庄的另一条路往外走。

    “背着累吗?”叶抚看了看何依依背上的何瑶,问。

    何依依笑道,“不累。从荷园会回来后,我就发现,只是读书也可以长力气。”说着,他小声起来,“而且我发现,每次读书的时候,都有一些很玄妙的东西往我身体里钻。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他们说的修炼。”

    “你家里人没和你说过修炼这些事吗?”叶抚记得,何依依家并不是一个世俗家庭。

    何依依神情落了下来,“说过,但是我不想听。”

    叶抚点点头,没有多问。“还记得祁盼山给你的那张纸条吗?”

    “记得!”何依依说得有点大声。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后,他尴尬一笑,低声又说:“记得。”实在是那张纸条给了他太深的影响,每每想起都还是心潮涌动,难以平静。他眼睛一转,想到,先生是怎么知道祁大哥给过我纸条的?还有纸条上那句话……不像是祁大哥这个厌恶儒家的人写得出来的……这么一想着,他猛然意识到,那张纸条——

    叶抚问:“还记得上面写着什么吗?”

    “浮生若梦!”何依依记忆犹新。正是这四个字在当时,救了自己,又成就了自己。当时,正听那唐康讲解“浮生绘世卷”,被他一问“浮生是什么”,弄得心神窜动,险些迷失在唐康的道意当中去了。便是那一句“浮生若梦”救了他,同时也成就了他,让他缕清了心里头的万般思绪。

    现在每每想来,虽然还不明白为何那么多人,唯独自己陷进了唐康圣人的大道,但一想到那“浮生若梦”,便感觉神清气爽。

    “理解是什么意思?”

    “不理解。”何依依笑呵呵地说着。

    这副模样逗笑了叶抚,“那你说得那么开心。”

    “跟先生说话,就觉得开心。”

    叶抚看了看何依依,笑道:“不懂便不懂吧。现在这样就好。”

    “先生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何依依追问:“那张纸条是先生你让祁大哥给我的对吧?”

    叶抚想了想,没有隐瞒,点头。

    “先生是如何预料到我会陷入浮生大道呢?”

    叶抚笑道:“看你一副样子,便觉得会。”

    何依依愣了愣,“我什么样子啊……”

    “哈哈——”叶抚笑了笑,“没什么,说笑的。”

    秦三月在一旁也偷偷笑了两声。

    “怎么了?我什么做得不对吗?”何依依问。

    秦三月摇头,“没呢。老师在夸你。”

    何依依挠头,傻笑一声。

    叶抚瞧着,在心里感叹。这孩子真是活得干干净净啊。

    出了茶庄,便上了何家的马车。

    先前被驱散的那些人,大都还在周围,装作路人,没离去,等着看个结果。见着四个人出来了,瞧着何依依背上背着的似乎是那何家的大小姐后,流言蜚语便传开了。市井里的闲言碎语是长了翅膀的,飞的很快。

    车上,何依依将何瑶放稳当了,才坐下来。里面足够宽大,不说四个人,十个人也不会显得拥挤。

    君安府别的不说,光是这大街的宽敞程度就不是一般的城池能比的,所以往往有头有脸的家族里,马车都宽大得很。

    秦三月看着还在昏睡的何瑶,想到,若是不询问一下,大概还是会显得不够亲切。虽说是亲眼看着何依依把他姐给打晕的,又虽说是家事,但瞧见了若随意的过问都不做,便显得生分,有隔阂。她偏头看了一眼叶抚,知道老师不喜多管人家的事,况且几人里,他又是长辈。这般想来,秦三月觉得该由自己过问一番。

    这也是为人处世的一番道理。她总是能将这些事捋得很称头。

    “你姐这般,是出什么事了吗?”她问。“先前看你们在吵架。”

    何依依看了看昏睡的姐姐,眼里满是关切与担忧,“家里人逼姐姐做些不情愿的事。她生了闷气,没处排解,才一个人出来晃荡。”

    “先前听来,姐姐似要妥协。”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何依依显得有些痛苦,“以前的她强势得很,没人能逼她做些什么,但是现在……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了。”

    “你应该还是希望她能坚持自己吧。”

    “当然。”何依依叹道,“她以前强势的时候,总是把我护着。现在她软弱了,我想着,就得我来护着她了。”

    秦三月笑了笑,“感觉你变了。像个男人了。”

    何依依仰着头,“总不能一直是小孩子啊。”

    秦三月点到即止,更加细致的事她没有问。这得看何依依了,若是他觉得自己等人信得过,是亲近的,便会主动说下去的。

    何依依望着马车顶篷,眉毛颤抖了一下,忽地问:“先生,三月。你们觉得为家族做贡献的意义在于什么?”

    家族,贡献,意义。三个关键摆出来,秦三月大抵知道这是在说何瑶的事。

    “你姐姐的事吗?”秦三月问。

    何依依点头。

    “能详细说说吗?”

    何依依并未怎么纠结,看了一眼何瑶,便说:“虽说君安府商业极其繁荣,但能在这里安家,并且成为颠倒翻覆的大家族,从来都不是做做生意便能实现的。因为城主府的缘故,权势在这里从来不管用,只有自身底蕴足,实力够才站得住脚。何家虽从没称过第一世家,但的确是第一世家,能够跟城主府唱对台戏的世家。”

    “能发展到现在,靠的可不仅仅是家产多,更多的还是自身的实力。表面上何家只是个商贾世家,但实际上,何家是修仙世家,并且扶持着许多的宗门。说来颇为奇怪,一般来说应该是宗门扶持世家才是,但是偏偏是周围许多的宗门靠着何家来扶持。如此,许多年下来,何家的底蕴传承颇为丰厚。”

    说着,他看了看叶抚,“虽然是先生你们。但家族里有些事我也还是不能说得太多。”

    叶抚点头。

    “因为这般,何家对血脉特别看重,传承只能授予直系血脉。而我们这一代里,只有我和姐姐是直系血脉。传承自然是要授予我们的。但是,我们都不愿意被束缚在何家。”他看了一眼何瑶,“姐姐原本是修炼天才,天赋极高,自可走出家族的束缚。但后来因为我出了点意外,她为了救我,断了根基,如今只能被迫接受传承。”

    “所以,她才不愿?”

    何依依摇头,“如果只是这个,姐姐她也还能接受。她所不能接受的是,何家要她做家主。而受了家主传承的何家人,要与指定的人成亲,以留存直系血脉。”

    “……”

    秦三月顿了一下,勉强笑着说:“何家似乎是挺复杂的一个家族。”

    叶抚直问:“你呢?直系血脉的话,让男性做家主不是更合适吗?”

    何依依叹气,“原本是这样的,但是自从我从荷园会回来后,一切都变了。他们不让我做家主,甚至连传承都不授予我。我一直没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秦三月看了看叶抚。她想,老师应该知道为什么。

    “家里面的人一直给姐姐施压。他们永远都是那般话,何瑶!你是家族里唯一的希望了,只有你能当家主,难不成你要看着何家就此式微吗!这是你身为何家子女的责任,是在为整个何家做贡献!姐姐她自从修为丧失了,便没了话语权,难以反驳。她到底还是个女人,心里憋着太多闷气,排解不了,就只好出来晃荡。”何依依叹道,“所以,我才问先生你们。为家族做贡献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你姐姐,有心上人吧。割舍不掉,才不愿做家主。对吧?”秦三月问。

    何依依点头,“就是祁大哥。姐姐在外历练的时候,他们认识的。即便是后来姐姐丧失了修为,祁大哥也仍旧是不离不弃。后来祁大哥去了落星关,做了守关人。”他苦笑一声,“我偷逃去了明安城,姐姐担心我,还把祁大哥从落星关叫了回来。”

    “那,祁大哥他知道这件事吗?”秦三月问。

    “听说落星关战事告急,姐姐怕影响了祁大哥,便没说。她性格也是这样,不愿意展现她的柔弱面给亲近的人。”

    叶抚望了望南边。

    秦三月看向叶抚,“早见姐姐也去了落星关呢。”

    叶抚点头。他看向何依依,“我想,若祁盼山能回来,见到何瑶已然做了家主,应该会很伤心吧。”

    这般话说出来,秦三月陡然看向叶抚,眼神凝了凝。她听到,老师说的是“若祁盼山‘能’回来”,而不是“若祁盼山回来了”。两句话,天差地别。

    何依依还在忧伤的氛围里,没察觉到,点头说:“肯定伤心欲绝了。他们感情那么好。如果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依照姐姐的性格,肯定不会说出真相,只会说是自己变了心,让祁大哥莫要再念着她。我不想姐姐被当作负心人,不想她没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也不想祁大哥伤心欲绝。”

    “家族……家族……他们总是用这两个字,决定了我们的一生。”何依依愣愣地说:“就好像我们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延续血脉。我始终不明白,到底有什么意义。”

    “每个国家都希望自己永世长安,每个家族也都希望自己香火辉煌。”叶抚说,“这是很正常的。”

    何依依望起头,“先生你也觉得应该先考虑家族吗?”

    叶抚摇头,“家族的确应当该考虑,毕竟承担家族责任是家族子女该做的。但你要分明白,你是被迫考虑的,还是主动去考虑的。”

    “什么意思?”

    “意思是,当你有能力了,那么你既可以考虑好家族的责任,也能决定自己的人生。若是你只能被迫随波逐流,由他人差遣命运,那只能是自己没有本事。多少年了,人人都吼着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决定,但真正能做到的有多少呢?”叶抚笑着。

    “我姐姐为了救我,失去了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利。”何依依咬着牙说:“我可不会袖手旁观的。”他望向叶抚,“先生你会支持我吗?”

    “你想要我给你哪方面的支持呢?”叶抚反问。

    何依依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想在先生这里求个心安理得。”

    叶抚笑着说,“若是你以后反悔了,岂不是还要说我当年耽误了你?”

    “先生觉得我是那般人吗?”何依依反驳问。

    “以后的事情,谁清楚呢。”

    “先生你也不清楚吗?”

    “我……也不清楚。”

    何依依咬牙说,“不论如何,我觉得我这样做是对的!”

    忽地,在一旁昏睡的何瑶扬起手,在何依依头上狠狠地来了一下,“混蛋弟弟!”

    她醒了。

    何瑶揉着自己的后颈,坐直了,怒瞪着何依依,“差点把你姐打死了!”

    何依依缩了缩脑袋,小声嘀咕,“谁叫你那么固执嘛。”

    何瑶又想打他一下,但是转头便看到叶抚和秦三月。她愣了一下,然后收住手,问:“你们事?”

    何依依兴奋地跳出来,“我来介绍!这位,这位是叶抚叶先生,这位是叶先生的学生秦三月。”

    何瑶当即皱眉凝目,看着叶抚。

    整个马车内气氛冷冽下来。何依依意识到情况不对,悄悄地扯了一下何瑶,小声说,“姐,礼貌,礼貌。”

    何瑶全然不顾何依依,直直地看着叶抚,“你就是叶先生?”

    叶抚回道:“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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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仙游戏满级后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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