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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仙游戏满级后全文阅读

作者:文笀     修仙游戏满级后txt下载     修仙游戏满级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五十六章 文气碑

    骆风貌又想起那天晚上差点被叶抚一脚踩碎神格。看着坐在对面的叶抚,坐得不太安稳。

    叶抚转头喊道:“小二,给这位客人上茶,清江红。”

    小二应了声,“好勒,客官请稍等。”

    骆风貌勉强一笑,“先生,不必如此。”

    叶抚摇摇头,“不,现在你才是先生。南山先生。”

    “那只是临”

    “那就是你的身份,你现在叫南山先生。骆风貌已经死了。”叶抚看着他一字一句说。

    骆风貌苦笑一声,作罢。

    小二将一壶清江红端了上来,为了骆风貌斟上一杯然后退去。

    “给你点清江红是想让你明白,再澄澈的江水里,也有截然不同的色彩。再公明的朝廷里,也有不一样的声音。”叶抚摊了摊手,“尝一尝吧,南山先生。”

    骆风貌无言以对,只得闷口喝下。

    叶抚说:“先前你从鞍山离开的时候,我便说过此去是不归之路。”

    “但总还是要去的嘛。”骆风貌神情复杂,他万想不到兜兜转转又同叶抚见面了。

    “结果呢?结果是你连那个消息都还没说出去,就被抓住了。”

    骆风貌深吸一口气,“感谢先生再次相助。”

    叶抚摇摇头,“我现在就想知道,你是如何打算的。”

    骆风貌叹了口气,“现在的朝廷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一个负罪之人,无处可说。那天不顾一切要离开鞍山去都城,现在看来是我昏了头,丢了分寸,但那时我唯一能够为叠云国所做的事了,不得不去做。即便是落到现在的境地,我也依旧还是要那般。”

    “送死吗?”叶抚问。

    “虽然从结果上看的确是送死,但对我而言意义是不一样的。”

    “你曾为叠云国正统立封的鞍山山神,未圆满功德便丢掉神位,可知这般你死后是入不了阴阳的,只能做了那孤魂野鬼,或是魂飞魄散。这可比死痛苦多了。你想得太简单了。”叶抚说,“何况,对你意义不一样的事,未必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骆风貌沉默许久,“先生说的我都懂,我只是不明白先生为何又要出手相助于我。”

    “我不禁把你救下来,还要帮你将那个秘密告知于众。”

    “为何这般?”骆风貌心里一突,禁不住问。

    叶抚反问:“难道你不想吗?”

    骆风貌摇头,“不是不想,只是先生这般大助,令人惶恐不安。”

    “你以为我有什么阴谋算计吗?”

    骆风貌没说话,默认了。

    叶抚笑了笑,“的确,我有事情需要你去做,但那远说不上阴谋算计。需要我去专门算计的事或许有,但一定不会是这一件。你可以拒绝我自己去做这件事,但要想想拒绝我后自己会面临什么。”

    会面临什么骆风貌很清楚,无非就是再次被长宁军捉住,然后处理掉。

    “我能问一下先生到底需要我做什么吗?”

    叶抚回答:“我需要你在荷园会好好表现。”

    “在荷园会上好好表现?什么意思?”骆风貌不明就里。

    “南山先生,你山里呆久了,脑袋糊涂了吗?”

    “先生是要我参加荷园会,同他们争光夺彩?”

    叶抚点头。

    骆风貌苦笑一声,“我虽说是个读书人,但也没那本事同那么多优秀的人争彩啊。”

    “不,你可以,而且只有你可以。”

    “为什么?”

    叶抚说:“因为你是最有思想的。只要有思想的人,才能将思想表达出来。”

    骆风貌有些不太理解叶抚这般话,“这是何意?”

    叶抚摇头,“我没法同你解释什么,这一切需要你自己去感受。”

    骆风貌深深地吸了口气。

    “那么现在,你愿意帮我吗?”叶抚问。

    骆风貌苦笑一声,“我做这些哪里说得上帮,先生同我的才是帮。”

    “不必纠结于大小字眼,你我之间只是这一层互助关系。”

    “先生所言极是。”

    叶抚说:“既然你决定好了,那我也就不废话了。荷园会那文气碑你知道吧。”

    “嗯,知道,以前参加过荷园会。”

    “上过没有?”

    “先生高看我了,那哪里是我这般人能上的。”

    “那现在,你应该上去了。”

    “上那文气碑?”骆风貌一愣,“可我没那本事啊。”

    叶抚并未理会这一点,“对于别人而言登上文气碑,是为了拿下一个‘前途光明’的资格,但是对于你而言,能不能上文气碑关系到你能不能把国运的秘密传达出去。”

    “何解?”

    “勉强及格的作品只是被文气碑收录认可,优秀的作品可以引起文气碑反馈共鸣,惊世之作文气碑便会将作品立意昭告。荷园会现在是叠云国上下最为关注的地上,而且我可以告诉你,这一次的荷园会不仅仅是叠云国在关注,许多你所想象不到的人物都在关注着,而这便是你的机会。”

    “我的机会……”骆风貌思绪涌动,忽地明白了什么,“先生是要我引动那文气碑的立意昭告?”

    叶抚点头。

    骆风貌顿时苦着脸,“我当初连文气碑都没上得了,何以去引起立意昭告。”

    “你做不到,我可以帮你啊。”叶抚嘴角勾起。

    骆风貌说:“可是我听闻,那文气碑很有灵性,只认可作者本人的作品,先生能帮吗?”他不怀疑叶抚的作品能登上文气碑,但是不敢肯定能不能让他用上。

    叶抚知道他的意思,摇头说:“作品需要你自己写,毕竟对叠云国而言,你比我有思想,有情感。至于我怎么帮你,你不必在意,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骆风貌思索一会儿后,“也只能如此了。”

    “作品里就写你想让叠云国所知道的,越深刻越好。这一点你能做到吧。”

    骆风貌苦涩一笑,“为官三十载,口诛笔伐的事情做得不少,这一点还是能做到。”

    叶抚笑笑,“那就好。”

    “先生可还有什么事吩咐吗?”

    叶抚摇摇头,“你现在就可以开始写了,我还有些事要先走一步。”说罢,他站起来,叫那小二来结了账,骆风貌兜里没有一分钱,他还是知道的。

    “记住,你的名字是南山先生。”叶抚留下这一句,便要离去。

    骆风貌喊道:“先生,我写完了该怎么办?”

    “你只管写完,不管之后的事。”叶抚迈步离去。

    叶抚走后,骆风貌沉思许久才落定了心,他明白了一点,不论叶抚打算做什么,自己只能借助他才能完成这件事。这是他的无奈,当然也是他的幸运。

    ……

    叶抚走得那么急,只有一个原因,便是他同白薇约定的时间快到了,要赶着去赴约,总归不能留下个不守时的印象来。

    从步行街离开后,没走多久便是荷园会的主会场。诗文会已经开始了,能看到广场那边儿搁着一排又一排长桌长椅,上面放了墨宝纸笔,供众人落笔。那边儿处处都是人,他们挥洒着墨迹,将自己的一腔才华尽数落在纸张上,然后渴盼着自己的才华能够被那湖心之间的文气碑所认可。当然,也有喜好清净不在这边儿落笔洒墨,远远地围绕着湖畔一圈圈沉思吟诵。文气碑不是只认可写在纸上的东西,但凡是出现在荷园会上的诗文都能被其感知到。

    兴许是诗文会开始没多久,大家都还没落笔成文,那文气碑上一片空白,毫无醒动。写诗也好,做文也罢,大抵都是需要一些事情的,毕竟不是人人都是天才,能七步成就佳篇。

    何依依四人在一张桌子上,刚好占据四边。

    “姐姐,你打算写什么?诗词曲赋文表说书?”胡兰提着笔,望着秦三月面前的纸,上面是一片空白。

    秦三月回答:“前天的事情让我有些感悟,我打算写短论。你呢?”

    胡兰用笔头戳了戳脸,皱着眉说:“我还没想好,总不能随便写写就完事,要是被先生知道了又要罚我抄十遍《修仙表录》。”

    “你读过的书不少,想写东西应该很简单的。”

    “要写就写最好嘛,一直有几个题材在脑子里,还在抉择哪个好。”

    “那你好好想吧。”秦三月说完,拿起小毫开始落笔,她写得很认真,所以看上去也很慢。

    “何依依,居心姐姐你们呢?”胡兰又把目光转向他们。

    居心拿起纸张给胡兰看,扬起鼻子说:“我打算写诗。”

    胡兰看了看纸张上面的字,“明安城买菜记。啊,这么随便的吗?”这不显然就是要写她昨天买菜的事吗。

    居心摇头,神秘一笑,“可不随便的,要知道小美来自山川湖泊,大美源于生活细碎。人间事,处处皆有感,感于心方可知其乐。记录生活的美妙可不比博览山川湖海差的,反而往往能引人共鸣。”

    胡兰一听,觉得很有道理,顿时觉得自己之前是不是小看了这个有点思维跳脱的姐姐。

    最了解居心的是何依依,他知道这姑娘平时里好玩没个正形儿,但关键时刻总是很靠得住。

    “何依依你呢?”胡兰又问。

    “我也打算写诗。”

    “我还以为你要写论呢。”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看你平时里喜欢争辩道理嘛,就以为你喜欢这个。”

    何依依干巴巴地笑了笑,他没想到自己居然给胡兰留下这个么印象。

    问过一圈后,胡兰也定下心来,认真考虑着自己要写的东西。

    何依依看着还未落笔的白纸,呼了口气。他其实很清楚自己要写诗的原因,无非是相比起其他的,诗更容易被人记住,其特殊的韵调,更符合人们对文字的品味和想象。所以,同一个作者,往往其诗篇比文论传唱更广更深,即便是同样的水平,人们也更愿意去歌颂诗篇。就好比上一次荷园会柯寿那《长气三千里》诗篇广为传唱,至如今遍布天下了。何依依也总还是希望自己能有拿得出手的作品被传唱。至于要写什么,他心里早有定数。

    胡兰也想清楚了自己要写什么,她要写书信。

    ……

    叶抚在上次带白薇进棋盘世界的地方同她见了面。

    果不其然的,白薇是带着面纱来的。她将头发放下来遮住两颊,便只是挂了一副浅黄色的面纱便把脸遮了个彻彻底底,头上还特意戴个轻飘飘的斗笠,把眼睛也给遮住,换个人来还真不一定认得出来。

    “所以你今天就都打算戴着这些吗?”叶抚禁不住笑问。

    白薇点头,“不然还能怎么办,你也看得到那边儿那么多人。”

    叶抚说:“兴许是你想多了,指不定他们看见你也压根儿不会怎么样。”

    “那谁知道啊,不确定的事情还是不要冒风险了。”

    叶抚上下左右瞧了瞧,“没带上又娘吗?”

    白薇后撤一步,上下好生个打量了一番叶抚,揭开斗笠问:“你说我是不是该怀疑你其实是为了我的猫?”

    “想什么呢!”叶抚失笑,他把斗笠重新压了下去,“带好吧。”

    说完,他迈步走开。

    白薇喊道:“要去哪儿啊?”

    “总不能一直站在这儿吧!大明湖那么大,还没有走遍呢。”

    白薇没有犹豫,快步追了上去。

    “今天晚上还要练琴哦。”

    “练!练!”

    “昨天晚上教你的没忘吧?不要学一茬忘一茬啊。”

    “忘不得,也不会忘。”

    两人没有那写诗作文的烦恼,便只是在这大明湖里游玩。

    ……

    “甄师姐,你真的不去吗?”前些天为甄云韶侍棋的少女蹙着眉问。

    甄云韶坐在水池边,手里捧本书在看,“去哪儿?”

    “诗文会啊,”少女伸手指着那湖心的文气碑,“那文气碑如今还无人上榜。”

    甄云韶摇头,“不去了,我就在这儿看看书。”

    少女戚戚然,“前天棋会上输给井不停,众人理所应当地认为你不如井不停,今天你又不去诗文会,他们当真要说师姐你其实没什么本事了。”她明明知道甄云韶在棋会上是胜了井不停的,但只好同众人一般去接受输了的结果。

    “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

    “可师姐你是学府的标杆啊。”

    甄云韶放下书,望着天上那片云彩,怅然说:“若是学府想,很快就会有第二道标杆。,你去吧,我看看书。”

    少女蹙着眉想说话却不知如何说,黯然离去。

    不远处的月牙门外,戈昂然默默地注视着甄云韶,许久之后才幽然一叹,迈步离去。

    甄云韶若有所感回头看去,却什么都没看到。她放下书,将身边的鱼饵料投进水池里,见着里面的鱼淑淑地争夺着饵料,禁不住感叹,“你们吃得再开心再满足也终究只是供人观赏的,也只能一辈子在这方小水池里游动。”

    她仰身躺在水池边上,看着天。

    “我啊,也是水池里的一条鱼,只是我并不开心。”

    ……

    “园亭思琴棋书画”

    “明安漓栗,夏色晚,却无风声一片。鼎人潮,待荷不归,棋局料想是多端。

    映月添环,化作声声烦,知是一曲朝天上来,顾盼。

    凤栖龙停,秋意远,落笔渠墨点点。染布衣,莫要太白,竹册走纹许难见。

    丹青成卷,了却长歌远,只奉台上庭乐画中仙,且看。”

    “起笔落笔”

    “柳长青”。

    忽地到了某个时刻,那湖心的文气碑上出现这么几行字。没有声响,没有意动,就那般毫无征兆地出现了,若不是有人写累了起身挥汗,恰巧目光落在了那湖心,还不曾惊动众人。

    只那么一瞬间,几乎所有人皆抬起头转过身,去观望那文气碑上的第一份作品。

    那是一首名为《琴棋书画》的词。一个又一个宛如方才有人拿刀刻出来的字摆在上面,不知是映衬的日光,还是本身就在发光,看上去晶莹一片。

    一片惊呼响起在人群里。

    柳长青是谁?疑问刚出便有了答案。

    柳长青是青梅学府的学生,同甄云韶一代。他的名字出现在那文气碑上没多久,关于他的身份故事便被传了透彻。说他本也是青梅学府的优秀学生,是众人眼里的天才,三岁成句,四岁作诗,十岁入青梅学府,二十岁成就贤人之位,就单凭这一份经历,他足以成为绝大多数人所需要仰望的存在。但,同代的甄云韶总是他更为出彩,总是在各种文会上力压他一头,所以大多人耳里所听的都是甄云韶,而不是他柳长青。

    直到现在,他的名字才被众人知晓。

    现在,柳长青被文气被认可了,那比他更优秀的甄云韶呢?众人在想,兴许甄云韶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作品。

    “何依依啊,你先前一直说那些人做的诗上不得台面,这首《琴棋书画》呢?你如何评价。”胡兰对这个很感兴趣,禁不住问道。

    何依依喃喃念叨一番,“你要听我说实话吗?”

    “你觉得我像是喜欢听假话的人吗?”胡兰笑眯眯地看着何依依。

    何依依讪讪一笑,“文气碑的认可有两方面,一是作品本身的水平,二是作者本人的文气。这首词嘛,写得不错,意境也有,但我觉得一般。”

    “为何?”

    “没有情感。作者太过注重还原琴棋书画四会,反而淡了本身的情感,我想,若不是那一句‘顾盼’和‘且看’,还有作者本身的文气,想必不会被文气碑收录。”

    胡兰眨眨右眼,“你这么说得我很期待你的作品啊,加油哦!”

    “加油?那是什么意思?”何依依疑惑问。

    胡兰说:“常听先生说这个词,大概是鼓励人的意思吧。”

    何依依点点头,“那谢谢你了。”

    周围其实有人听到了何依依对《琴棋书画》的评价,但认出来是他后,也没有说些“大放厥词”之类的话,毕竟是见过何依依点灵灯时的盛大场面,知道他有非凡之才。

    找了个水榭坐着歇息的叶抚白薇二人也看到了《琴棋书画》这首词。

    “觉得怎么样?”白薇问,她想叶抚是个教书先生,应当有一番很厉害的评价。

    叶抚看了看,笑着说:“我觉得那最后一句的‘画中仙’应当很好看。”

    “画中仙?谁啊?”白薇又把那首词反复瞧了即便,读懂了个意思,但是不懂那“画中仙”到底指谁。

    叶抚白了她一眼,“平时里瞧你挺聪明的,怎么这个时候就犯糊涂了?”

    “我怎么糊涂了?”白薇自然是不服气。

    叶抚说:“前文写了一个‘一曲朝天上来’,下文一个‘台上庭乐画中仙’,上下对应的诶,你还不知道说的是谁?”

    白薇恍然大悟,立马又陷入尴尬,红了脸就别过去不让叶抚瞧着笑话,“我又不是仙,哪里会代入嘛。倒是你,一口一个糊涂说得这么顺畅,想必没少说过吧。”

    “你看你,总是只记住难听的话,就记不住好听的话。”叶抚咋舌。

    白薇轻哼一声,“你哪里会说好听的话哦。倒不如芊芊”说到这儿忽地想起上次同莫芊芊谈论胖瘦问题的时候,“芊芊也说不来什么好听的话。”

    叶抚笑了笑,仰躺在柱子上,稍稍瞥了一下白薇,“我不是说了嘛,那‘画中仙’应当很好看。”

    白薇抿着嘴不说话,望着头不去看他。

    话很直接,但听在心里很受用。

    ……

    “你们猜!”居心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另外三人。

    “猜什么?”胡兰第一个问。

    秦三月和何依依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居心故作神秘,将纸张别在身后,“猜我把最后一个字写上去后,那文气碑上会不会有我的名字。”

    “你写完了?那首买菜记。”胡兰问。

    居心摇摇头,“不是买菜记,是明安城买菜记。我买过许多次菜的,所以要分清楚。”

    胡兰不由得把目光转向何依依,“瞧一瞧,同样的出身,你怎么就比不上人家勤快。”

    何依依一脸懵,“关我什么事啊,她喜欢做这些还要和我比一下吗?”

    胡兰当即就不理会他了,对着居心说:“我看一看嘛,看一看就知道了。”

    居心摇头:“不给看,就猜嘛,单纯地猜一下。”

    秦三月第一个说话,“我觉得没问题。”

    见秦三月发话了,胡兰的立场立马一边倒,“我也觉得没问题!”

    何依依瞧着居心那副随意玩玩的样子就很是恼火,他最不喜欢居心的一点就是她是个读书人但从来不把读书当一回事,当口便说:“你要是都能上,让天下寒士何时俱欢颜?”

    居心笑嘻嘻地说:“我明白了,你针对我。”

    何依依的心思一下子就被看穿,闷哼一声,埋头继续写自己的。

    “拭目以待!”

    居心将纸张重新铺在桌子上,提笔写下最后一个字。

    四人眼里,之间那张纸上一缕白光浮过,然后瞬息之间便落到湖心去了。

    “明安城买菜记”

    “买菜明安城,豆角白玉丝。

    南街不落黄,北里黔鱼长。

    空巷灯火稀,夕阳烧我衣。

    道狭不足惜,睁眼是明朗。”

    “起笔落笔”

    “居心”。

    文气碑上第二份作品,来自居心的《明安城买菜记》。

    “凭什么啊!”只是看见居心的名字,何依依当即便破口大吼。

    居心蹙着眉,“师兄,不要带成见去看我好不好,我读书很用功的。”

    何依依瞧着居心那看似蹙眉,实则暗喜的神情,不由得咬牙切齿,憋了一肚子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得叹息一声,“算了算了,有好好在读书就行,我承认你厉害。”

    说完,他就闷头继续斟酌自己的。

    “真的上去了诶,居心姐姐真厉害啊!”

    胡兰的夸奖对居心而言是最受用的,她笑圆了脸,连连说:“你也可以的!”

    秦三月其实比他们都清楚居心能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居心身上那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浓郁的文气。

    居心的作品被选上去后,她的身份是被她所在的禹东书院的学生传出去的,毕竟有这么厉害的同门脸上很有光。至于禹东书院的那些随行的先生自然是欣喜得不得了,巴不得见到一个人就说居心是他们禹东书院的学生。

    诗文会时间还未过去四分之一,便已有两份作品被文气碑所认可,这对众人来说自然是莫大的鼓舞与激励,场上的氛围变得更加紧促与热切,叫那些个先生看来欣慰得很。

    “居心?禹东书院的话,应当就是居老头的孙女了,看来他这个孙女要比他更优秀啊。”戈昂然感受着那《明安城买菜记》的意蕴和文气,不禁起了笑意。

    陈五六在他身旁问:“院首认识那位居先生?”

    “他以前和我同门,是我师兄。”戈昂然回忆起以前读书的时候。

    “这……”陈五六本以为院首和居先生是朋友,才会有“局老头”这个称呼。

    戈昂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摇着头说:“他最后离开师门了。”

    陈五六默然。

    戈昂然长呼一口气,“下一个想必便是那点亮全部灯晶的何依依了。”

    他在心里想,若是云韶没有出问题的话,兴许在诗文会上便会成就君子之位了。

    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山鬼唱与众人听

    “生息”

    “仲夏之初,平明端生,相亥大霁,以公子行,无端且终。观棋落阵,长思历历,无序之始,有序翻覆,唯其二观。行论棋道,不思不辨,以此记之。

    穷数有尽,当作何数?若其为实,无从记之,但论其虚,以表概全。以穷尽数,论有限子,不可为也,但表匣意,当有其实。故作一法,大数参解,小数俱分,数数之合,百般变化,尽回溯力,寰宇之构,上下为奇,左右为偶,前后为界,故以阵法,可解穷数。

    思数之论,皆以无形,布其作息;阵法之论,可观可感,使其为生。

    故得生息之道。予之观参,但感一力,不定以人力胜之,唯作后之解。”

    “起笔落笔”

    这一则作品出现在文气碑上时的场面与前面两篇有些不一样。

    前面两篇作品都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上面,但这一则并不是先出现在文气碑上,而是以水墨流转的形式浮现在空中,催动出一片清爽历历的气息后,才悠然落定,印在那石碑上面,相较前面的《琴棋书画》和《明安城买菜记》更靠近中间的位置,而且字也要大一点。

    见识广的人一下子就看出来了,这一则作品引起了文气碑的共鸣,文气碑反馈了文气于众人。先前那一片清爽历历的气息便是文气碑对众人的反馈,如果说前两则作品是达标的作品的话,那么这一则《生息》毫无疑问是优秀的作品。

    “比那柳长青还要优秀?是谁?”

    众人在欣喜地接受文气碑的反馈时,耐不住去思考这个问题。但是无论他们如何去找,都无法在《生息》这篇作品下面找到作者的名字,就单单一个“起笔落笔”,却无作者的名字在上面。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名字?”

    众人疑惑于这个问题,有少数人质疑是不是文气碑出了问题。这个疑惑很快席卷众人,以至于他们几乎都没有认真去思考这篇文章的内核,却纠结于作者是谁。

    但事实上,不要说是他们,就连学府的这些大先生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荷园会开届以来数百次,从未遇到过文气碑没有显示作者名字的情况。大先生们只好求助于戈昂然,可遗憾的是戈昂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又是一起不在控制范围内的事?”戈昂然有些忧虑,他先将此事通知给圣人唐康,然后才折返回了一趟青梅学府的本部。他是学府里的拍板人,但他不是资历最深见识最广的,想着或许那些老先生们会知道这种情况。

    这一则《生息》本来便是一篇意义深刻的文章,又带上了点“佚名”的神秘色彩,场间关于这个的话题多了许多。

    却在众人疑惑、大肆猜想之间,秦三月将自己身前写了不少字的纸折了起来然后收进怀里,重新拿了一张新的。

    “姐姐,怎么了?”胡兰见状问。

    秦三月笑笑,“出了点纰漏,我打算重新写。”

    “纰漏?这可不像姐姐会犯的啊。”胡兰的印象里,秦三月写文章的时候一直很认真,而且有条有理,向来不会犯逻辑文理上的问题。

    “总还是犯了嘛。”

    胡兰没有多想,看着文气碑上那一篇《生息》,向三人问道:“你们读懂了那篇文章的意思没有?”

    居心现在没事可做,所以一直在研究那篇《生息》,她蹙着眉说:“架构上应该是一篇短论。内容上,我看得懂字,明白得了意思,但是连在一起来就有些看不懂了,似乎是在讲某个道理,”她想了想又摇头说:“用道理来形容应该不合适,准确来说在讲某种规则吧。”

    何依依接话说:“最让我不明白的是那一句‘寰宇之构,上下为奇,左右为偶,前后为界’。我不太明白作者为何把空间这样划分。我无法想象这一点,所以之后的生息之论也就不明白。”

    胡兰轻哼一声,“我记得先生曾同我讲过,万般之物,以球之形最为完美,空间的本质在于存在之物。我想,作者这般划分空间应当是在赋予存在之物的意义,所以作者在之后以意义作息,以形论作生,故而得出了万事万物的生息。”

    何依依咬文嚼字,细细品味一番后,顿时惊道:“大思想啊!参透了这般思想,岂不是对以后的大道衍生很有帮助?”

    胡兰一脸怪异地看着何依依,“你不会真的以为你有本事参透吧!首先第一步‘大数参解,小数俱分’你就不会。你可知这里的大数、小数指的是什么吗?”

    “什么?”何依依很好奇。

    胡兰抬起头,指着天说:“万事万物的总数便是大数,万事万物的单位便是小数。”

    何依依能听懂胡兰的意思,但是无法去理解她所说的意义。他无法想象万事万物有多庞大。人的想象力是有限制的,是有极点的。而又恰好,何依依在这方面并不擅长,所以他只能憋着一口气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胡兰晃悠晃悠脑袋,笑嘻嘻地说:“先生教给我的。”

    何依依闻此,叹气作罢,“穷尽万事万物,那得是多大的演算能力才行啊。”

    居心忽然偏过头来,“其实我还有个疑惑。”

    “什么?”胡兰问。

    “你看啊,作者最后一句话,有一个‘但感一力,不定以人力胜之’,也就是说,作者本人悟出了这般大思想,然后又感受到在这大思想上还有更加庞大的力量,想来无法以人力胜之。你们觉得,那是什么?”

    “穷尽万万数,无法以人力胜之……”

    不一会儿,胡兰和何依依相继摇头。他们无法去想象那种事情了。

    居心瞧着秦三月提笔发愣,问:“三月妹妹是怎么想的?”

    秦三月回过神来,“那《生息》吗?”

    “嗯,作者最后说的那一‘力’,你觉得会是什么?”

    秦三月摇头,“无从知晓。”

    这个问题太过遥远,他们也没讨论多久,便作罢了。

    倒是胡兰瞧着秦三月许久没有再落笔,禁不住问:“姐姐你不写了吗?”

    秦三月勉强一笑,“有点写不下去了。”

    胡兰皱了皱眉,她感觉秦三月从刚才将那初稿收进怀里后,就一直不在状态。她将那《生息》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把目光锁定在“公子行”和“棋”上。最后隐隐约约猜到了点什么,但是她没有当面问出来,她想着既然姐姐没有说明情况,想必是有她自己的想法。

    ……

    “上纸!”骆风貌大喊一声。

    “是!客官。”

    茶店的小二连忙将一卷纸铺开,铺在骆风貌面前的桌子上。

    骆风貌提笔便是洋洋洒洒一片,毫不停顿,如挥龙舞风。

    小二看着骆风貌那专注的模样,忍不住在心里念叨,“这位客官不会真的把这里当他书房了吧。”

    常年做这茶店的小二,他见识过不少奇怪的客人,也不是没见过在茶店里写文章的,但从来没见过骆风貌这般大场面的,就这么一会儿过去了,他纸都递了好多回了。那一张桌子上,处处都是写满了字的纸张。

    小二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这般侍奉着,反正到时候笔墨纸的钱都是客人给。

    ……

    秦三月没法集中心思了,便停了笔。

    她思考了自己自黑石城以来的事。从见到那庞大的机关飞艇感到熟悉,到前些天对灵灯的下意识的害怕,到同井不停的对弈,再到现在那文文气碑只收录自己的作品而不收录名字。她意识到,自己或许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倒不是不能去接受这种特殊,只是有些担心因为这种特殊让她失去一些东西。她需要一些时间来调整自己的心态。

    那篇《生息》的确是她的作品,是同井不停对弈过后有感而发的一篇短论,旨在阐述阵数与事物生息的关系。作品被文气碑收录是她所预见的结果,甚至早已预见的文气碑会对其有很高的认可,所以她并未将这篇短论写完,在原本的构思之中,还有着关于“人力不可胜”的论述,但是她感觉到若是写完那一部分,或许会引起更大的反响,所以停了笔,留有一个悬念。

    事实上,她要是预见了自己名字不会被收录的话,定然不会作这一片短论了。

    这些纠结她理不开,只得暂时放下,然后等到晚上再同老师一起说了,看看老师能不能给自己答案。

    因为对气息的感知的能力很高,所以秦三月能够看得出来,哪些人有可能被文气认可,哪些人无论如何都无法被认可。就居心而言,秦三月便准确地预见了。

    同出一个师门,秦三月很清楚,胡兰瞧上去不大,但一肚子墨水比大多数人都要多,而且在呆了那么久,养就了一身与其他人不太一样的文道气息。秦三月不清楚自己和胡兰身上的文道气息到底是什么,但是她能够猜到,这些气息应当都是从老师那里带过来的。所以,她是最不在意胡兰的作品能不能被认可的人,她更在意的是胡兰写的什么。

    收了笔后,秦三月便一直关注着胡兰,当看到胡兰忽然停顿迟疑的时候,顿时明白,她的作品快完成了。

    胡兰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下,很快又想通了,将那最后一笔划上。

    秦三月没有去看那文气碑,因为她知道看不看都在那里,她只是看着胡兰。和她一样,胡兰也没有去看那文气碑,从一开始写这文章就不是为了被文气碑所认可,只是借由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在恰好的状态里表达自己。

    “写的什么?”秦三月问。

    “一封信。”

    “给师姐的吗?”

    “嗯。不知道她有没有机会看到。”

    “我想,会有机会的。”

    一行行墨迹流转在空中,招来众人的目光。他们抬头去观望,去惊异,去感叹。

    “寄师姐”

    “趋于二月间,每逢夜半人静潜意深处,念五月之初。师姐尝言,命之一事,于弱小者无从抉择之所安。后常思于此,深感修炼一途以苦寒作伴……告闻长言他人之舌,贯于师姐盛名,乃其遥遥不知千何之差,只觉终其一生无处可寻落脚之地……本初以先生,作以‘力挽黎民自焦土烂泥,剑斩妖魔于踉跄褐泽’之心,因无强者万般魄力,至今未能举剑胜之……其后事安,终其觉晓世间本无弱小者,其身发于心而恒弱;世间本处处可以四脚触底,寻而不得乃恒弱之,不寻而得为大运,不寻而不得方为始终……故言于此,但盼相逢之时,举剑可为,表以矢之。”

    “起笔落笔”

    “胡兰”。

    便又是一阵来自文气碑的文气反馈。这对于读书人来说是莫大的裨益。

    胡兰这个名字其实有一定的传播度。前些日子胡兰同秦三月在明安城里游玩时,曾参加过不少民间自发组织的思辩会,她便是在其间以她独特的见解、强大的逻辑能力和充满自信的口才赢得了不少人的追捧,还有了不少的追随者,只是那些追随者在点灵灯的那一晚都散去了,主要便是因为胡兰身边的何依依太过优秀,以至于他们没有勇气再去追随。之后,胡兰便没了声音,

    直到现在,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众人的目光之中。

    凭借着一封同门之间的书信,便将那柳长青压了一头,他们已经无法去考量胡兰这个人到底有多么优秀,以至于当众人直到胡兰才十岁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在这个名字上添了一个“天才”的标签。有心人读遍了这封书信,能感受到胡兰在其间很明显地表达了她对她师姐的向往,不禁让人去猜,她的师姐又是何等的优秀。

    “原来你们还有个师姐啊。”何依依惊诧地说,“我一直以为先生就你们两个学生。”

    胡兰放下笔,也没有多大的喜悦,反而因为那封信被所有人看了去,有些羞涩,“对啊,还有个师姐。”

    “她没有和你们一起来吗?”

    胡兰望着远处,“先生说了,师姐有自己的路要走,而且要一直走下去。”

    “你应该很想念她吧。”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所以才会去想念。”

    “似乎……也挺有道理的。”

    秦三月轻轻看了胡兰一眼。她觉得现在的胡兰好像想通了许多事情。

    ……

    “胡兰上榜了。”白薇望着那文气碑说,她瞥了一眼叶抚,“你看上去一点都不惊喜啊。”

    叶抚笑了笑,“她给我的惊喜很多,不差这一个。”的确如他说的那般,在胡兰所给予的叶抚的惊喜里,这登上文气碑并不算什么。

    “有这么优秀的学生,应该是你的福气吧。”

    “那是。”

    “你说,学生优秀是学生本来就优秀还是先生教的好?”白薇问。

    叶抚回答:“一个好的先生可以把普通的学生教得优秀,一个优秀的学生可以被一个不好的先生耽误。先生同学生之间连接着一层引导关系。学生从先生那里学东西,接受的是先生所给予的。”

    “那这么说来,你觉得你是个好先生咯。”

    叶抚摇头,“我没法去评判这一点。我只是否认一点,‘朽木不可雕也’这句话用在教书上是不对的。”

    说着,叶抚忽地心中有感,顿时知道骆风貌已经完成了。他抬头看了看文气碑,又朝着会场那边儿看了一眼,好似看到了何依依还在埋头斟酌的样子,禁不住在心头一叹,“倒是苦了何依依,明明是最优秀的,却上不了榜。”

    远处茶馆里,骆风貌长呼一口气,看着桌上洋洋洒洒上千字,只觉心头一片酣畅,放下笔的瞬间,忽地从窗外吹来一阵风,将桌上十来张纸尽数吹起,汇聚在空中,联结成一片,从开头到结尾依次排好了顺序。

    骆风貌刚松一口气便被这忽如其来的场面惊到了,好在他见识多,没被吓一跳,倒是那一直在一旁候着,随时准备递纸研墨的小二被吓得惊叫连连。

    只见那十数张纸上,共计一千二百三十二字尽数映出金光,勾连在一起,如同天神下凡一般,气势鼎足。

    骆风貌顿时知悉,这应当是先生的手段。他忽地想到了什么,连忙冲出门,朝那荷园会会场赶去。他跑得很快,立马就让醒过神来的小二认为他是要溜走,不付这十多张上好纸张和那墨水的钱,连忙想要追出去,却发现那桌上摆着一支银叶子。那是叶抚送来的,他知道骆风貌身无分文。

    骆风貌还没有跑到荷园会会场这边儿,遥遥看去,那个方向便已是霞光一片。那霞光好似是从天而来,恢弘了一片,将那一处照得个彻彻底底,隐约之间似乎能听见山鬼唱、阴神叫。

    那一声一声贯穿心头的声音不断从会场那边儿传来,愈发响亮、愈发明晰、愈发撼人心魄。

    骆风貌侧耳听曲,顿时便知,那响彻这四处之地的声音在吟诵着自己刚才的文章。

    霞光愈来愈盛,山鬼恸哭也愈来愈响亮。没过多久,照耀了整个明安城,响彻了整个明安城,依稀看去,好似有彩云在天边,有圣人读书之相立于山头,在将他那篇《倾朝》吟诵一遍又一遍。

    激荡的气息盘旋在整个明安城,向四处蔓延而去,一发不可收拾。

    一声又一声

    “广安民以千里兮,路崩于洛河间;

    指黄天以中正兮,春秋沉之不在;

    皇文且端安兮,大厦倾之未闻;

    涅吾若将事不为兮,煌煌千载旦日终;

    嚎山鬼无人听兮,恐皇叠安之不复在。

    敢问:

    皇之终日发身,周以安命蹉跎嗟嘘?

    终年长命以为官兮,芳菲菲不可问。

    ……

    君不行兮幽幽天下,君无奈兮惶惶苍生;

    神位将倾兮无人思,罄竹难书兮余太息。

    ……

    贼人窥吾顶上芥蓝兮,却安做嫁衣还抱之;

    沉桥弃置身已死兮,横大江以告魂灵。

    ……

    敢问:

    朝野横遍何不分明兮,恩止甚谈之嵘愚?

    ……

    敢问:

    可睁眼以观天下否!

    ……

    贼人休将引兮大江长河水,波涛涛兮粉身碎骨。

    三生惶惶兮吾所不顾,身受离兮吾所心恒,

    心之所系不断绝!”

    “起笔落笔”

    “南山先生”。

    洋洋洒洒一千二百三十二字,《倾朝》是也。

    所有人都停下了笔,所有人都将目光汇聚一地。在那文气碑上,一千二百三十二字的文章占据了全部的地方,将其余所有的文字尽数挤退,只剩下那一篇《倾朝》。

    山鬼歌、阴神泣,还未停歇,久久盘旋在耳边,叫人震撼于那字字针芒,句句锋利。

    如同擂鼓在心,捶打一根根神经,那一千二百三十二字在呼喊他们。

    文气碑上闪耀的霞光,让场间其他文字都没了颜色,所有人眼里徒那一曲《倾朝》。他们不再像之前有作品登上文气碑,然后立马去品味去探求作者身份那般,这一次他们感受着这一千二百三十二字要讲给他们的事,感受着文气碑所传达出来的作者无限悲恸决绝的情感。

    参加过上一次荷园会的人见着这盛大的场面,不禁回忆起上次柯寿《长气三千里》引得霞光大盛的时候。两相对比下来,“好像上次的柯寿也没有这般场面吧,这一首《倾朝》引得了神鬼哭泣。”

    骆风貌呆呆地站着,听着那一声又一声贯彻了情感的吟诵,不自觉已是潸然泪下。这首《倾朝》是他所写,但是山鬼阴神却将他满心的愤慨不甘与誓死同家国在的心气读了个遍。这种感觉就好像沉闷许久无人知后寻觅到了知音。

    学府的大先生们相互对视,唏嘘一片;

    何依依满心不甘尽数在脸上,但到底只能放弃自己的诗篇,他知道,这一次无论如何也没有希望了;

    刚回到学府山头的戈昂然还未来得及同老先生说那佚名一事,便听见明安城那里传来山鬼之唱,折身便返回;

    蹲在桥头的娇小少女听着那山鬼唱,一声一声呢喃:“变天了,变天了……”;

    众人感叹罢,唏嘘罢,便将目光落在那“南山先生”之上,去猜想这又是哪一位了不得的贤儒;

    御书房里正批阅奏章的皇帝李明廷忽地瞧见那玉玺黯淡了几分光泽,心里涌动的气血告诉他,国运不稳;

    在叠云国南边边疆镇压魑魅魍魉的李缘听见那一声声的山鬼之唱,心头如寒冰坠落;

    远在天边的圣人,睁开了眼,远眺东边。

第二百五十八章 偷梁换柱

    戈昂然立于高楼之上,神情复杂地看着那占据了整个文气碑的长歌。

    就在三年前,他也见过这一幕。那时中州游学而来的柯寿,在荷园会上大释心坏,顿悟破境,提笔挥墨《长气三千里》十二首词占据整个文气碑,其他诗词皆不得上榜。那时,文气碑接引天地霞光,为荷园会上所有人洗涤心神,明净文道。

    现在,他又见到了这一幕。而且这一幕的场面比那柯寿还要壮观,不仅引来了天地霞光,还引起了天地精怪的共鸣,让那神鬼恸哭,让天生异象,反馈的文道之力更是相当浓郁,只是这些文道之力似乎并不适合荷园会上的这些人。但如果这洋洋洒洒一千余字仅仅是只是为了能够上榜,仅仅是作者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戈昂然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忧虑了。他担心的是,作者只是借由文气碑来宣泄他文中的内容。

    戈昂然作为青梅学府的院首,自然能够读懂那《倾朝》表达的意思,表达的是对叠云国当朝的不满,如果仅仅是这个,他也不需多担忧什么,事实上,叠云国朝廷如何同学府并无多大影响。但是那一千余字里还表明了一个信息,那就是有人要偷梁换柱,架空叠云国那一国之运啊!他很清楚叠云国这一国之运意味着什么,那是为白薇洗净凡身的根本所在,如果那里出了岔子,整个所有的局面都将彻底崩溃。

    且不论这件事是真与否,《倾朝》借由文气碑已经将那信息传遍了整个叠云国,无论如何都将深深地影响到国运。很多事情都会影响到一国之运,上至君主,下至黎民都会。《倾朝》一千余字所蕴含的内意在从国运本身上去影响国运,而这无疑地是牵扯到了整个局面。他无法去揣度那作者的用意居心,也无法去压制当下的情形,只能等待当局者出面处理。而这场大局,明面上的当局者便是圣人唐康。

    “想必,唐康圣人已经知晓情况了吧。”

    戈昂然远望南方,“这就是你们认为的定局。”

    而事实上,这些事情也只是那些大人物们所需要去关心的。荷园会里众人所在乎的只是《倾朝》本身和那作者南山先生而已,他们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个资格去知晓更深处的意思,只是简简单单地参加了一个荷园会罢了。

    “南山先生是谁?”

    “以前从来没听过啊!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了?是从中州那里来的吗?还是归居山林的隐士?”

    “虽然没听过这个人,但是他这《倾朝》当真是恐怖到了极点啊,居然让那文气碑直接舍弃其他四份作品,全部留于它!这样的场面几百年来似乎只有上一次君子柯寿做到过吧!”

    “可那君子柯寿早已是成名多年,他参加荷园会时本就是独一档了,可这南山先生却是忽地冒了出来,不让人做任何准备。而且,这南山先生似乎比君子柯寿还要厉害,居然引得了神鬼恸哭和天地异象!”

    他们理所应当地把南山先生同君子柯寿做比,当他们发现这南山先生表现得比那柯寿还有恐怖时,陷入了狂热的讨论与追随。南山先生未曾露面,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但往往越是神秘的东西越是吸引人,越是让人欲罢不能。

    因为这一首《倾朝》,他们大抵也知道了,之后不可能再出现能够上榜的作品了,因为文气碑已经被占满了。

    而现在,诗文会仅仅过去了一半。

    “三年前的这个时候,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白薇看着那文气碑上映着金光的字。“没想到才过了三年,又出现了。”

    叶抚笑了笑,“那说明这是个人才辈出的年代啊。”

    白薇摇了摇头,“倒不是这个意思,主要是我觉得这份作品不如那《长气三千里》,但却得到了更高的认可。而且,”她蹙眉想了想,“这《倾朝》总有些令人不太舒适。”

    “为什么这么说?”

    “就好像不是写来给我们看的,而是为了说明些什么。”白薇转而笑了笑,“兴许只是我是这么认为的。”

    叶抚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两者之间沉默了许久,白薇手撑在凳子上,望着水榭顶端那一圈圈纹理,声音颇为飘虚地说:“眨眼间,荷园会第三天都快结束了。”

    “是啊,已经过去一半了。”

    白薇忽地坐直了身体,对叶抚说:“你可得在荷园会结束前学会那丝桐啊。”

    如果这句话是说给一个寻常人听的,定然要觉得白薇是在胡说八道,让人在区区几天里学会弦琴中最难的丝桐,那简直不可能。

    “为什么那么着急?”

    白薇呼了口气,“你之前不是说了嘛,荷园会过后就要离开明安城,继续游学。”

    叶抚看着她的双眼,说:“但过几个月,我又会重新回来,那个时候在明安城多留一些时间,然后好生学习也是可以的。”

    白薇愣了一下,立马说:“如果这几个月里你想听怎么办?”

    叶抚嘴角轻挽,“我可以忍着,等回到明安城来,再让你弹给我听。”

    白薇不知如何说下去,就那般直愣愣地看着叶抚。她感觉心像是被捏住了般,憋得慌。她深知自己没法在这明安城再等到叶抚回来,荷园会结束后一别,大抵是不再相见,所以想让叶抚留下最后一份独属于自己的记忆,才那般小孩子置气地要教会他弹丝桐。但到了现在,被叶抚这般言语说起来,竟不知如何去处置心里头那份不是滋味的滋味。她不想让叶抚知道自己的秘密,更不想去骗他,但又不知道如何去割舍,两下为难之间,便只能在心里苦闷。

    她看着叶抚的眼睛看得久了,心里头有些慌乱,怕被他看了穿,连忙站起来说:“有些闷,我去吹吹风。”

    说罢,也不待叶抚说话,独自一人出了水榭,站在那水排上望着湖面。

    叶抚呼了口气,仰面倾躺在柱子上,“又逃避了。”

    他先前那般言语其实就是想听到白薇亲口说出她心里的事,但她始终是不愿,一次又一次以逃避来应对。

    事实上,不论白薇说不说,叶抚都知道这么一回事,想去做的事情也不会改变。但从她嘴里听到的,和自己去知晓的总是不一样的。他想要的是两个人之间的言语,而不是自己单方面的介入。如果是后者,那么这件事从本质上同以前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没有任何不一样。

    两个人都有着各自的心思,只是白薇不愿说,叶抚想说没处去说。

    说到底,这种关系不是一个人便能说得透,是一种相互的羁绊,但凡其中一个出了岔子,便总是不能那么完完全全。

    过了一会儿,白薇压下了心里头的烦闷,重新回到水榭,“刚才说到哪儿了?”

    叶抚回答:“说到等我再回到明安城,可以多留一些时间。”

    “那你多久会回来?”

    “兴许是十一月吧,也可能是十二月。”

    “啊,都已经是年关了。”

    “也不算久,四个多月吧。”

    “那也是一整个秋天了。”

    “明安城的天气,热过了便是冬天,哪里有什么秋天。”

    白薇手撑着头,低声说:“太久了。”

    叶抚看了看她,“如果我在明安城多留几天再走呢?会如何?”

    会如何。白薇很清楚会如何,便是会让他看到自己成神的样子。这是她所不能接受的。

    “还是不耽搁你了,按照你本来的行程吧。”

    叶抚笑了笑,“也是。”他站起来,伸了伸手:“走吧,还是回你那里去吧,你想让我快点学会丝桐,就多花点时间吧。”

    白薇看着叶抚伸出的手好一会儿,才轻轻地递出四根手指的指头,轻轻地靠在上面,然后仰起头笑了起来。

    “你的手很冰啊。”白薇站起来,又连忙把手抽了回来,躲开视线。

    叶抚笑了笑,大步向前,背对着她说:“但是你的手很暖。”

    ……

    《倾朝》和南山先生占据了诗文会上所有的焦点和话题,以至于这般**一过,之后的众人大多失去了自己写一写的劲头,加入到欣赏南山先生这佳作的队伍里面。同上一次的《长气三千里》那般,这首《倾朝》很快便走出了荷园会,传遍了明安城,然后朝着四处传去。只是,始终停留在叠云国内。

    《长气三千里》能够传遍天下,是因为那是柯寿写给天下人的,柯寿的名头本就在天下。而《倾朝》的作者南山先生并无名声,何况这一首长歌也只是写给叠云国某些人看的。论传播度,自然比不上《长气三千里》,但是若论对某些事物的摧毁力度便要大得多了。

    叠云国都城。

    李明廷惶惶然地站在御书房里,他面前坐着身负长剑的李缘。

    “父皇……”

    李缘摇头,“你不用同我汇报,事情我知道。”

    李明廷面色难过,“是孩儿之过,区区两个月,国运两番大动。”

    “这不关你的事。上一次国运之变,无能为力,这一次国运之变,也不再预料之中。”李缘眼里一片深沉,“想来还是我当初不该赌上这一国之运。若我没有这般,叠云国早已是王朝之位了。可现在,一切都迟了。”

    李明廷见李缘感伤,安抚着说:“父皇是为了叠云国,不该如此。只是这番局势本就变动颇深,大家之间的博弈太过沉重而已。”

    李缘呼了口气,“那《倾朝》的南山先生有眉目了吗?”

    李明廷摇头,“无从所知。”

    李缘皱了皱眉,“只怕是有高人在暗处指点。一国之运,偷梁换柱……”他说:“社稷国运牵扯最深的应当是各处香火之神与百姓信仰,那《倾朝》引得国运大动,定然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想了想,说:“定然是社稷香火神出了问题,你马上派人去查整个叠云国立位的香火神情况!”

    “是!”李明廷应下了李缘的吩咐,连忙出了御书房。

    李明廷刚走不久,一道水墨之痕游走而过,闪烁之间,一道人影落定,出现在房中。

    见来人后,李缘当即把眉头皱得更深,其间更带有怒意,沉声说:“当初我带上一国之运来帮你,你可没有同我说过会出现这样的事!”

    来人是唐康。

    唐康没有去解释什么,因为他知道出现这样的局势,说明第三方当局人已经出现了,“虽然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的方式,但我想你应该知道,这场棋本来就不止两方博弈。”

    “那你现在同我说一说,这忽然出现的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唐康说:“来这里之前我已经推衍过了,那荷园会上文气碑之词根本不在既定的局势之中,是忽然发生的,但其针对的对象并不是我们,而是迟迟未露头的第三方当局人。”

    “你的意思是,那文气碑之词反而是帮了我们?”

    唐康点头,“自落星关而来的因果是上一纪元的世难,但其间同样存在着莫大的机缘,便是一块烫手山芋。其他人都不想去应下那世难,只想捡机缘,但我们不同,如果我们不去应对,那么只会被这世难摧毁。偷梁换柱的有,等待渔翁之利的也有,而这次出现的正是打算偷梁换柱的。”

    “偷梁换柱……”李缘皱了皱眉,他一听此,立马便知道了先前那《倾朝》便是在告知他们这件事。

    “这些天里,我一直在同长山先生推衍,试图在定局前找到其他所有人的插手方式,按照局势而言,大抵在明后两天便有变动,却不想今天便有人捅破了整个场面。”唐康大感世事难料,化作一声叹息。

    “如果是这般,那那南山先生是怎样的情况,为何要帮助我们打破局势?会不会是另外的当局人不愿见到那偷梁换柱之人成功?”

    唐康摇头,“无从知晓。局面之中,白薇成神后这一环没有任何问题,迎接世难和机缘也没有问题,问题便出现在白薇成神之前,叠云国一国之运用以褪去白薇凡身,这是成神的重中之重,但若是国运被人替换了,成的神也就与我们无关,反而是那因果还要落到这东土来。所以才有了偷梁换柱一言。倒是那坐等渔翁之利的人,还未出现。”

    “国运替换,是什么时候的事?”这个问题本不该李缘来问唐康,但是现在他只能问唐康。

    唐康反问:“你可知叠云国内五年前的沉桥一事?”

    李缘略微皱眉,“我记得。”他一直居于叠云国幕后,很少去管国内之事,但当时那件事影响颇深,所以了解了一些,“沉桥江原名丰白江,便是因为其间八座桥一月之内尽数倒塌,才改名沉桥江。莫非……”

    唐康点头:“先前已经推衍过了。那八座桥没有任何问题,乃人为倒塌的,因此沉桥江江神受到了莫大的牵扯。沉桥江于叠云国而言本就如同血管一般,是核心命脉,而那江神更是除了叠云国祖祠神以外的最关键的神,受到沉桥一事的牵连,遭到重创,按理来说叠云国国运本会因此受到影响,但是此时偏偏出来一个私授神,将那江神之位取代,然后又补上了缺失的香火,才让国运没有受到影响。”

    李缘一下子就通了,“所以,偷梁换柱便在于这个私授神上!”

    “是的,因为这个私授神的缘故,许多大大小小的神位都相继被取代,按照推衍结果看来,白薇成神之际,便是叠云国国运被彻底替换之时。”

    李缘喃喃,“好大的一盘棋啊!”他抬起头,“五年之前,不正是白薇开始养神性的时候吗?”

    “是啊,所以时间才会刚刚好。”唐康神情有些复杂,“但是现在,这个偷梁换柱被一个南山先生破了。”他叹了口气,“先不说这些,李缘,既然已经明晰事情的经过,便好生处理吧,这终究是你叠云国的国运。需要和你说一下,当初沉桥江江神被替换时,有一个小神遭了无妄之灾,本是一尊廉明之神,却被扣上了‘罄竹难书’的名头,那小神曾向朝廷请示过,但叠云国朝廷一直未给那小神一个答案。”

    李缘听此,瞳孔骤缩,“你的意思是,朝廷上也有人被偷梁换柱了!”

    唐康呼了口气,“这是你的事,不需问我。”他神色苍茫,“荷园会马上就要结束了,难得有人替我们破了偷梁换柱的局,不要再出岔子了。”

    说罢,他隐去身形,化作一道水墨消失于此。

    唐康走后,李缘一直面色阴沉,只差滴出水来了。

    没过多久,李明廷便带着消息走了进来,只是还不待他汇报,李缘便沉沉喝了一声:“李明廷!”

    “孩儿在!”

    李缘深吸一口气,幽幽地说:“重启五年前的沉桥之事,归安举国上下所有地方香火神。然后,肃清朝野!”

    李明廷听此,如遭雷击,愣在原地许久,才上行大礼,“叠云国第九十八代皇帝李明廷领命!”他深知,自己的父皇是真的生气了。

    李明廷离去之后,当即进了政事大殿,连着颁了几十道圣旨下去。

    那些传圣旨的太监哪里见过这般场面,但都深知,叠云国出大事了,要变天了,又有不少人要掉脑袋了。

    叠云国举国上下绝大多数地方都动起来的时候,唯独明安城这里还是一片祥和,还处在荷园会的盛事之中,那传进来的消息也很快被淹没在大街小巷之中。

    骆风貌见过了自己那番盛景后,便已是心满意足,大有“朝闻道而夕死矣足”的感觉,若不是还记得同叶抚之间的约定,便叫他立马去死也愿意。他不奢求能够见到朝廷的反应,也不奢求朝廷能重新立神位,只是为自己给这叠云国做了最后一件事而心满意足,便如同《倾朝》之中那句话“三生惶惶兮吾所不顾,身受离兮吾所心恒,心之所系不断绝”,心不同叠云国分开,便是永世不得超生也足矣。

    叶抚曾说过骆风貌是无可救药的愚忠分子。但也正是这份愚忠,是他所需要的,也是每一个皇帝所需要的,遗憾的是当今皇帝并不记得这么号人。

    骆风貌现在心情大好了,也就难得放掉一身的压力,来看一看荷园会上下。在鞍山之内几年里,远离人世喧嚣许久,如今难得一见,也是一段值得去珍惜的时间。

    步履如风,胜似闲庭信步之间,一位少女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这位大人。”

    骆风貌停下来,看了看,她身材娇小轻柔,脸蛋天真明丽,一副深闺小姐的模样,倒是肩头停着一只鸟看上去别有生机,“何事?”

    “我家先生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她拿出一副玄色面具给骆风貌。

    “先生?”骆风貌想了想,便只想到叶抚。

    骆风貌接过面具,笑着说:“也是,难保我不被认出来。只是戴着面具会不会太显眼了?”

    少女摇摇头,“这副面具属法宝,戴在脸上只是改换模样,不会让人看到其本身。”

    “哦,这倒是很神奇。”骆风貌立马将面具戴上。

    少女顺势递给他铜镜,骆风貌左右照了照,镜子里面的自己真的换了副模样,不由得大感玄妙。

    少女见此便又交给骆风貌一些钱财,说:“这些钱财先用着,记得莫要将那面具拿下来,便是睡觉也戴着就是,不会影响到你。”

    骆风貌见此,连番道谢。

    此罢,少女便同骆风貌作了别。而骆风貌则是继续在荷园会上游览。

    少女离去很长一段路才不由得松了口气,心里面却是一片复杂,

    “倒是没想到一个骆风貌居然引起了这么大的风波。”

    她其实很清楚,这大抵都是那位先生在背后推动。

    叠云国变天了,要变个天翻地覆。她作为长宁军的千将大人,即便身负着皇帝陛下第一手的任务,也难免被波及到,所以为骆风貌准备这些也不过是一个提防的手段罢了。骆风貌再小一尊神,终究也是在叠云国的神册之中的。

    只是希望,那位先生能够好好善后,也希望他不再干涉自己的任务。

第二百五十九章 提前出局,满盘皆输

    所以,到了最后,也终究是没有人知道那南山先生是何人。文气碑上《倾朝》光辉依旧是没有断绝,落在那大明湖中间,夺去了绝大部分的目光,这是表现程度比那君子柯寿的《长气三千里》还要夸张的作品,但也因为其局限性,传播度广不起来,不过这也足以让整个叠云国翻天覆地了。

    荷园会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没有什么事可以打扰到,这是当下叠云国最重要的事。因为荷园会的存在,明安城内也是一片祥和热烈,那些传进来的消息到底变成了捕风捉影的一角,不值得去细思。

    何依依是看重诗文会成就,也是最上心的一个。从一开始在诗文会上写作的时候,他就抱着最用心最认真的态度,努力将自己最好的作品展示出来,正是因为他这份上心和看重,所以不满于居心那般满不在意的样子也能轻松登上那文气碑,事实上只能说他同居心一起从小长到大还并不了解自己这个青梅竹马罢了。他虽然疑惑于秦三月为何中途放弃,但对胡兰能够上榜并不诧异,因为她的先生本就不一般。

    就在他的作品只差那最后的点睛之句的时候,那一首《倾朝》出现来,毫不客气地将其他人所有的文字全部一巴掌拍下去,然后独自占据整个文气碑。看到那样的金辉熠熠,神鬼恸哭的场面,他知道,无论自己的作品完成与否,都与那文气碑无缘了。那一刻,他体会到了上一次荷园会无数才子面对《长气三千里》的无力感。打不过的,赢不了的。

    四人里最怀揣期待的他,落了个最不甘心的结果。但是再怎么不甘心,也只好一口闷到肚子里,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再梳理出来。

    荷园会前两天里,何依依一直是待到最后才离开,是毫无疑问的积极分子,但是今天,在那神鬼恸哭之后便黯然退场了。剩下的对他来说没什么好看的了,最精彩的没有抓住,也就不甘愿做那鸡肋之事。居心同何依依一起许久了,感受得到何依依心里头那份沉闷,不愿他这般没有道理地消沉,在他离去后不一会儿,也就同秦三月她们告别回去了。

    秦三月和胡兰就是对荷园会最不在意,最不上心的两个,没有有趣的事情过后,她们宁愿围着大明湖逛一逛,看看风景。

    “我把想让师姐看的信写在那里,会不会不太好啊?”胡兰过后想来,也难免觉得有些羞意上脸。

    “没什么不好的,世间万物,息息相关,大师姐同我们一起读书几个月,或多或少都和我们有一些微妙的联系,兴许你的这封信会在机缘巧合之下被她所看到。”秦三月说。

    胡兰傻呵呵地笑了笑,“听不懂诶。”

    秦三月说:“以后会懂的。”棋盘世界一事过后,秦三月便明悟了某些事情,对万事万物之间的关系有了不少质的认识,所以才有了《生息》一说,只不过她也还没有弄得明明白白。

    胡兰沉默一会儿后,问:“那《生息》是不是姐姐你写的。”

    秦三月一口气顿住,继而缓缓吐了出来,“是我写的。”她没有理由去同胡兰隐瞒什么。如果这些事也要遮遮掩掩的,那就未免太可悲了。

    胡兰心朝大地:“姐姐你是觉得文气碑没有收录你的名字,想必是自己有些特殊,所以才没有说明吧。”

    “大概吧。”

    胡兰很了解秦三月,毕竟朝相挽,夜共眠。

    “按理来说,在这个时候我应该说些好听的话安慰一下姐姐,”胡兰停了停,“但是,我觉得那未免太过生分了。我只想说,不管怎么想,姐姐都还是我的姐姐。”她抬头望着秦三月,“所以啊,姐姐你以后要是有什么烦恼,一定要和我说,就算我帮不到你,也还能和你共同分担。”

    秦三月愣愣地看着胡兰,只觉胡兰比以前懂事了不少。她习惯性地捏住胡兰的脸蛋,笑着说:“好呀。”

    胡兰报以微笑。

    “我睡着的这两天发生过什么事吗?”两人继续向前。秦三月这般问起。

    “两天我都守在床边呢,也不太清楚。不过居心姐姐倒是没日没夜地和我说着外面的事情。”

    “从我昏睡过去开始吧。”

    “嗯……那棋局呢,最后是井不停胜了,这一点我其实不太明白的,明明棋盘世界里,姐姐你赢了井不停,虽然不是现实世界,但总该有些影响才是,反正我依稀记得最后那片棋盘世界是崩塌了的。哦,对了,那个井不停问我姐姐你的名字。”

    “你说了?”

    “说了呀,我觉得没什么影响的。”

    “嗯……”秦三月其实想说井不停知道曲红绡同她的关系,但是想着胡兰太过在意大师姐,就没有说,“你继续说。”

    “之后我就是从居心姐姐那里听的了。琴会上面前面没什么特别的,到了最后,那位同先生相识的白薇姐姐啊”

    “白薇?是灯会那天晚上的那个姐姐吗?”

    “是啊。她弹了三首曲子,《朝》、《新月》、《落潮》,惊艳了全场……不对!是四首曲子,只是第四首没有名字,而且据居心姐姐说,那第四首曲子听上去不像是为众人所弹,包含着绝对的私心,她觉得那或许是只为一个人弹的。”

    秦三月听此,不禁呢喃:“老师……”

    胡兰说:“嗯,对,先生也有在那里听。而且我还从何依依那里听说,琴棋会上,先生就是同白薇姐姐一起的。”

    秦三月不自觉的,已经把一份笑意摆在了脸上,她想,或许老师已经明白了什么是不一样的白薇。

    “然后呢?”

    “然后呀……”

    ……

    “《倾朝》……南山先生……有意思。”

    竹海云雾里,白衣男子轻抚着一头纯白色的鹿。这头鹿正垂首舔舐着野草上面的露水。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只白鹤,修长的身体如遗世独立的仙。白鹤口吐人语:“我们失败了吗?”

    白衣男子点头,轻声道:“失败了。没被发现还好,发现了便只有失败。”

    “那是不是该收手了?”

    “再不收手,李命就该来找麻烦了。”白衣男子笑道。

    白鹤说:“这场博弈,若不是那南山先生,本该我们胜利。”

    “可偏就出了个南山先生。”白衣男子负手而立,“硬要说的话,我们早就输了。”

    “为什么这么说?”

    白衣男子笑了笑,“因为小白龙早就不在沉桥江,被人弄到落星关去了。”

    “这怎么可能!应当没有人会发现他才是啊!”

    “我也是刚知道的。”白衣男子叹了口气,“终究是棋差一招啊,只是不知这一招是那李命落的,还是其他人。”

    “小白龙神格中有行令禁制,应该不会被差遣才是啊。”

    “再厉害的行令禁制也有破除的手段。终究还是当初留下太多瑕疵了。”

    “那我们就真的是全盘皆输了吗?”

    “是啊。”白衣男子轻轻摸着白鹿的角,然后忽然一折,折下来手掌长的一块,“偷梁换柱的人出局了,想必那坐等渔翁之利的人也不远了。也是,也该儒家赢一回了,毕竟大运逆潮之际。”

    白鹿轻轻鸣叫一声,然后继续舔舐露水。

    “把这个交给李缘,当作对叠云国国运的赔偿。”白衣男子将折下来的鹿角扔给白鹤,白鹤轻轻侧了侧身子,那鹿角便落进它的羽毛之中。

    “我们退局的话,要不要我把小白猫也带回来?”

    “算了,送给那位姑娘吧,兴许还能结个善缘。”

    白鹅轻鸣一声,展翅离去。

    白衣男子立于原地,发呆许久,“黑线退却、小白龙被发现、南山先生破局……或许我出局脱身是一件好事。”

    或许吧。

    ……

    叶抚并没有在白薇那里留太久。

    白薇是个好老师,教得很明白,很快;叶抚是个好学生,学得很快。不过实际上,叶抚学这个也就当消遣时间的一种方式,他的确不需要刻意地去学,真想会弹琴,也不过是转念之间的事,不过那样的话对于他来说显然是毫无意义的。他肯耐下心花几个月的时间去酿酒,去制茶,便毫无疑问地耐得下心来听白薇的絮絮叨叨。

    没有烦恼,不受叨扰的时间过得很快。

    叶抚并没有在白薇这里待多久,同她演奏完第一个部分后,便做了道别。总还是需要各自的时间和各自的空间,去认真地思考一些事。

    从大明湖湖湾那边回来了,叶抚的目的地很直接,他在明安城北街的集市里找到了骆风貌。

    骆风貌大概真的是孤独久了,那山里的花花草草看厌了,何况又经历了一个五年无香火的长草时间,憋屈极了。所以当叶抚看到他的时候,他满脸春风,闲庭信步,看上去开心极了。

    骆风貌四处张望着,看着这里那里的风景人情,在不经意的转首之间,瞥见远处的廊桥上,叶抚一脸笑意地看着他。他登时心里一口气罢掉,说实在的,经历了这梦幻的半天,该传达的传达到了,也见过了那般盛况,也在大街小巷里体验了许久没有体验过的市井烟火气,他其实挺满足的,但是他深知,这份满足不是自己给自己的,而是别人所创造出来的。所以,愉快的背后总是有空荡荡的感觉,在见到叶抚时,那空荡荡的感觉才彻底落到实处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态,快步赶到廊桥那边去,“先生在这儿很久了吗?”

    叶抚摇头,“没多久。”

    “先生怎么不早点唤我?”

    叶抚笑了笑,“见你挺开心的,我想再见到我你大概就没那么开心了,也就没有去打扰。”

    骆风貌苦笑一声,“没有先生,也自然就没有现在的一切。”

    叶抚没多说什么,问道:“你脸上的面具是那个个头不高的少女给你的吧?”

    “嗯,那位姑娘还给了我一些钱财。”

    叶抚笑了笑,心想那位千将大人杀敌勇猛异常,也还有着细腻的小心思。

    “先生,其实我想问,那《倾朝》如何?”骆风貌忐忑问道。

    叶抚点头,“很深刻,很有思想,也很有情感。”

    “有传达出去吗?”

    叶抚说:“你应该不知道,叠云国现在除了明安城,已经是满朝风雨了。”

    骆风貌长呼一口气,心里最后的间隙收敛了。

    “你不问问结果如何吗?”叶抚问。

    骆风貌笑了笑,很是洒脱,“结果于我其实不重要了,为人为神鬼,都是国家的臣子,该做的必须要去做。现在完成了最后的夙愿,也是一副人不人,神不神,鬼不鬼的模样,我就不再把我当作叠云国的臣子了吧。”大抵生死置之度外,才有这份洒脱畅然吧。

    “你为叠云国所做的,的确不应当只是一个臣子所做的。”叶抚说。

    骆风貌笑笑而过,没有太过在意。“先生,我想做的,你都替我做了,接下来你要我做什么就只管说吧。”他是个直肠子,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的,所以叶抚说过他终其一生也就混个三品官。但面对叶抚,的确还是直接一点好。

    “明后天你就自己好好玩一下吧,毕竟在山里待了那么久,五年不见个人影,总归也是辛苦。”

    “那最后一天要我做些什么呢?”骆风貌问。

    叶抚说:“等到那天我会同你说的。”

    “那好吧,先生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什么其他事的,注意一下你现在叫南山先生,不是骆风貌就是了。”

    骆风貌郑重点头。“骆风貌已经死了。”

    他心里也清楚,是啊,叠云国那个为人为神都是忠臣的骆风貌已经死了。

    叶抚挥挥手,转身离去,“如果到最后一天,你想反悔早点同我说,毕竟那样的事承受起来并不容易。”

    骆风貌望着叶抚的背影许久,知道消失在灯火阑珊之处,才幽幽地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地想:“做了叠云国三十年的臣子,尽心尽力,没有违背一点初心,哪怕永世不得超生我也要做这件事。先生,还有什么事比永世不得超生更难承受的吗?无论如何,我都只是南山先生了。”

    他转身,一头钻进人潮人海。

    ……

    叶抚回到宅院,穿过前院后,便在那假山之间的拱桥上看到了秦三月,兴许她已经等了很久了。

    叶抚走了过去,没有压下脚步声。

    秦三月从发呆沉思中惊醒,看着那身影从朦胧转到实实在在,“老师,你回来了。”

    “等很久了吗?”

    “没呢,我和胡兰也才刚回来不久。”

    “胡兰呢?”

    “她好像又要突破了,现在正在修炼。”

    叶抚稍稍一愣,“这么快吗。”

    秦三月笑着说:“师妹是了不得的天才啊。我感觉师妹成长了一些,不止是修炼这方面。”

    “哦,怎么说?”

    秦三月想了想说:“更懂事了吧,老师你也看到了吧,她写给大师姐的信。我感觉,她对大师姐应当只是憧憬和向往,不再会有那么大的压力了。”

    叶抚说:“人嘛,成长总是在不经意之间。”

    “对啊,我只是睡了两天,居然就有这么大的变化。”说着自己睡了两天,秦三月才反应过来自己找老师的目的。

    见着秦三月的眼神,叶抚笑了笑,“想说什么就说吧。”

    秦三月坐在桥头上,叶抚顺着坐在她旁边。

    “在看棋的时候,我学着去将每一场棋局都演练成一个阵法,这些我都做到了,直到面对着甄云韶和井不停那一棋局……”秦三月将自己在棋盘世界里的遭遇和想法尽数说了出来,“其实在同井不停下棋的时候,我没想过自己会赢,就是想试一试脑海里的想法。”

    “是大数参解,小数俱分吗?”

    “老师你知道啊。”

    “我也在看着的嘛。”叶抚笑道。

    秦三月点点头,“我就是那般去尝试,然后计算出了那一种可能性,就赢了。”说着,她转音道:“其实啊,我觉得我赢根本和技术无关,全部赢在一手计算上面。也就是这一点让我意识到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的计算能力似乎和每个人都不一样。”

    叶抚问:“怎么说?”

    “我每次计算演算的时候,一旦用心道深处,总感觉能站在另外一个视角去看待万事万物,就好像任何事物都只是在我的意识当中一般。”

    叶抚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那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单单对我的帮助,想来应该是好事吧。”秦三月说着沉默了一会儿,“但……因为这一点,我没法明白地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

    秦三月望着叶抚,“老师,你知道我是谁吗?”

    叶抚顿住了,他从秦三月的双眼里看到的是一种渴盼。她渴盼自己是个寻常的人,渴盼着自己不用去面对那些太过神秘庞大的事情。

    “先生你看过《生息》,应该也知道,文气碑只是收录了《生息》,没有收录我的名字。还有井不停,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也是为我而来;在黑石城的时候,看到天上的机关飞艇,我感觉熟悉;点灵灯的时候,我害怕那灵灯。所以啊,我在想啊,我到底是谁?”

    叶抚眼神有些飘忽,秦三月问自己是谁的时候,他又何尝不在想自己又是谁。只是,秦三月能同他说起她的心事,但是他不能。

    叶抚呼了口气说:“你上辈子是南疆一个小国的公主,死于终老;上上辈子是北原一个部落里的孩童,死于冻月之霜;再往上,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少女,死于饥荒……”叶抚一连说了好多好多,然后停了下来。

    “这辈子呢?”秦三月抿着嘴,垂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叶抚站起来,站到她面前,“这辈子啊……”

    秦三月抬起头望着叶抚。

    叶抚轻声说:“你是的秦三月。是我的学生,是胡兰的师姐,是曲红绡的师妹,是街坊邻居眼里的乖乖女。而你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全由你自己决定。”

    “真的?”秦三月像是寻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那么渴盼,一双眼里尽是辉彩。

    叶抚笑着回答:“真的。你能应对的便去应对,应对不了的可以找师妹师姐帮忙,都应对不了的话,还有我。”

    “老师都应对不了呢?”

    “无法应对的话,就一起面对啊。”叶抚弯下腰,怜爱地抚着秦三月的额头。

    秦三月将一对眼睛弯成月牙,笑得很满足。

    ……

    明安城内热闹一片。

    却在明安城之外,早已是一片焦灼。

    叠云国东西南北上下大大小小一共两百余城,无一幸免,便是那几乎不曾出现在国事上的黑石城也破天荒的被查得个彻彻底底。

    五年前的沉桥一事,牵扯到的所有大大小小的官员无一幸免,全部到了那都城去等候安排,即便是那些曾参与过修桥的工匠们身份也弄得清清楚楚。叠云国在人员编排的记载上面从来没有疏忽分毫。

    一整个晚上里,叠云国上下真的是惊动了一片。

    生活在都城里的人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忽地在夜半月深之时,那左丞相徐珂丘的大宅子生起了一把火,从头到尾燃的个彻彻底底,宅内大大小小的丫鬟仆人四散逃离,老孺之生斑驳一片。到了最后,也没有人知道那把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只知道那左丞相徐珂丘命数不好,被一把火把那半生的辉煌烧得干干净净,落到最后,成了个一片焦黑的凄凄惨惨之状。偌大一个丞相府,一夜之间,消失殆尽。

    或许也有人夜半起床方便时,透过窗户缝隙朝外看去,看到一列列身着重装、寒气彻骨的队伍穿城而过,游走在大街小巷每一处。或许他们会在次日醒来之时,听闻某某家某某家背了反党之羽,进京待斩。

    从来没有人想过,叠云国朝上的行动力那么强,一日之内,挖空了全国的蛀虫和逆羽。以至于他们不禁怀疑,那些蛀虫和逆羽是如何在这样的叠云国里存活下去的。

    大概不会被注意到的只有这么件事。叠云国的山山水水里,那些曾经或者现在有着香火供奉的山神庙、水王庙、土地庙等等大大小小的神庙里都有着叠云国朝廷的人在做着某些事。

    李明廷从一开始下了那几十道圣旨后,就没有松气,他甚至亲自去重启五年前的沉桥一事,将朝廷内外理得透透彻彻。在国事面前,即便是他的亲儿子李泰然也无法幸免,就因为李泰然同那国运一事有过一点瓜葛,便毫不客气地将其打做阶下囚。一个皇帝的威严和决断在李明廷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那些站的位置不够高的官员们,也只管闷着头就是了,只知道个这件事后,以后上朝的人要消失掉许多熟面孔了。

    深夜里,议政殿不断进进出出着各等官员,汇报着这里那里的情况。李明廷将那记载着叠云国各路香火地方神的册子来回看了一遍又一遍,去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情况。

    “长宁备成军徐大都统求见!”

    李明廷听见外面的太监高呼,同身旁的宦官说道:“让他进来。”

    宦官勾着腰几个步子迈过去,“请徐大都统进来!”

    不一会儿,一身披硬甲的英武男人走了进来,拜倒在地,“叩见皇上!”

    “情况如何?”

    “叠云国神册在册大小香火地方神攻击一百七十三名,养龙山脉、柳河之围、浅莠湖、天寿山脉……共计一百七十一位香火神安然无恙!原丰白江,现沉桥江江神失踪,洛云城与明安城交道之间的鞍山山神失踪。”

    “详细说来。”

    “沉桥江江底神庙尚在,完好无损且汇聚着大量神道香火。鞍山神庙荒废,鞍山山神神格已失,神位不再。”

    李明廷心里一沉,偷梁换柱,换的便是那沉桥江的江神,这一点他知道,但是那鞍山山神……

    “鞍山一事细说。”

    “鞍山山神本是当朝工部行知骆风貌,其死于一场洪涝之中,祖祠司领处为表其功德,立其为鞍山山神,供香火,为正统神。五年前,沉桥一事发生后,作为修筑那八座桥梁的骆风貌首当其冲受到谴责,百姓不再供香火,使其背负‘罄竹难书’之名,自此,鞍山神位荒废。半月之前,鞍山山神骆风貌不知以何等办法,脱离神位束缚,离开鞍山,一路直向都城,但在都城之外被长宁军第三司捕捉,原定于前日斩首,之后有人将其救了下来,至今下落不明。”

    李明廷闷哼一声,“放肆!长宁军第三司哪里来的权利去处置他!”

    “是左丞相假传圣旨告于第三司斩首的。”

    李明廷气不顺心,涨红了脸,“混账东西,混账东西!”

    “请陛下保住龙体!”

    “当初那骆风貌背负骂名,举朝上下都没有一人知道吗?都没有一人同朕上奏吗?还有那祖祠司领处,都是一群吃干饭不做事的吗!叫他们管社稷身为,就是这般行事的吗!”

    徐大都统叩首在地,不敢回答。

    李明廷重启了沉桥一事,知道了前因后果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便是那当朝左丞相拦了那一切消息。他只是气极了,无处可发。至于那左丞相,早就在几个时辰前化作了灰。李明廷知道那左丞相位高权重,要走正规程序去处理他或许要上个好些天,不如一把火直接烧穿了去。

    臣是一时的臣,君是永远的君。

    李明廷怒喝:“把那祖祠司领处、工部、刑部管事的全部叫来,朕要让他们好好看,一口皇粮怎么吃才算舒坦!”

    宦官领命,当即一层一层往下传去。

    之后的几个时辰里议政殿都没有停歇过。一句一句“保重龙体”不知说了多少次。

    举国上下的动乱来得快,来得猛,但也只是持续到第二天日暮便渐渐沉定下去。李明廷亲自上手,肃清朝野,该杀的绝不留一口气,至于那些往日里最多蹲一辈子牢的也全都杀了个干干净净,叫叠云国举国上下重新见到了当初那“弑父上位”的君主的残暴之处。

    大势定下来过后,一天一夜未曾休息的李明庭才难得地缓了口气,把那些收场的事交予该做事的人去做,把所有的宦官宫女全赶走,自己一个人回到御书房发呆。一国之君,也有心事。

    直到日落山头,闷凄凄的御书房里才来了第二个人。

    “父皇……”李明庭恍惚地站了起来。

    李缘见着李明庭这般模样,也终究是没说得太重,“李明庭啊,但凡你一颗心全落在叠云国上,也不至于半个朝廷都被人换空了。”

    李明庭苦声跪倒在地,“孩儿的错。”

    李缘没有让他起来,幽幽地说:“当初在求道和登基上,你选择了登基,便不能再把手伸向求道了。做人不能贪心,做帝王更不能如此。这些事情,一旦选择了便没有后悔的机会,你应当很清楚才是。”

    “是孩儿昏了头,蒙了眼。”

    李缘叹了口气,“死的考验向来沉重,希望你能迈过去,不能的话,就早点立太子吧。”

    “我”

    “现在不用同我说这些,留在你自己心里。”李缘呼了口气,“让人好好找一下那骆风貌。还有,沉桥江的江神之位,等荷园会过后再立。”

    “孩儿听命。”

    说罢,李缘反身便消失在这里。

    独留李明廷一人一脸怅然地立在原地,许久之后他才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桌椅上。

    一声叹息,是他放弃掉的许多东西。

    “好好做个君王吧……”

    离开皇宫后,李缘打算去那沉桥江,将那里暂时封印住,留待荷园会过后再处理。

    刚落到沉桥江江边,天上忽然响起一声鹤唳。

    李缘抬起头望去,“七月的叠云国,哪里来的鹤。”

    念罢,忽地一道白芒拂过,陡然撕破黑夜,刹那之间又消失不见。李缘反应极快,当即便是剑罡护体,泥丸宫内四柄飞剑蠢蠢欲动。

    却在此时,一道空灵之声响起,“李缘剑仙切莫着急。”

    李缘回头,之间那黑暗之中,一道纯白的身影立于江上,些许勾勒的影子,搭出一片空明之感。一只白鹤站在那里。

    “你是?”

    白鹤口吐人言,“我奉我家主人之令,为李缘剑仙带来赔偿。”

    “什么赔偿?”李缘眉头紧皱。

    白鹤说:“对叠云国国运的赔偿。”

    李缘当即一身剑气尖啸起来,“你们便是那偷梁换柱之人!”

    白鹤说:“这本就是一场博弈,李缘剑仙既然是当局人,便不应当这般。我家主人失败退局,我便带来赔偿。”

    李缘幽幽道:“你家主人是谁?”

    “李缘剑仙,你这般言辞可不符合规矩。”

    李缘冷哼一声,“国运之失,你们用什么来赔偿?”

    白鹤听此,张开双翅猛地一扇,一缕白光闪过,便只见一团令人感到清爽的气息掠向李缘。李缘神念一动将其收下,然后探视一番,皱着眉不太确定地问:“自然之息?”

    “正是,这小块鹿角里蕴含着上千年的自然之息,足以弥补叠云国缺失的香火国运。”

    李缘意识忽然一动,震惊异常,“你家主人是白”

    白鹤鸣叫一声,“李缘剑仙,心里知道便可,不必说出来。”

    李缘神情复杂,“没想到那偷梁换柱之人居然是他。”

    白鹤展翅,腾飞而起,“我的任务完成了,李缘剑仙,有缘再见。”那一道身影渐渐消失在夜空之中。

    李缘心里百般思万般绪。

    “那南山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能让他提前出局……”

    良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将那沉桥江的神殿封印住。

    荷园会只剩两天了,一步一步走着都是胆战心惊,既定的局面越来越扑所迷离。李缘已然堵上了一国之运,也只能期盼自己选对了队伍。

第二百六十章 灯火将息,人声将静

    即便是经历了诗文会的莫大失意,何依依终究也还是何依依。他便是那样的人,一时的失意永远无法影响到他对读书的追求与渴盼。事实上,居心并没有在他身上多做安慰,她很清楚,自己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远远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脆弱,尤其是读书一事上,便是打碎他浑身的骨头也不会弃置。

    第二天里,叠云国满朝风雨飘摇,明安城里的荷园会则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第四日的博论会。

    博论会其实就是一个各大名门、书院、学士、贤人以及学府诸位先生一起分享读书成果和特别见闻的交流会。不同于书画、诗文那般明显的考验个人本领,没有任何的较论。所以,这其实是一个增长见识的学术交流会。每个人都有表演的机会,可以在小圈子里、大圈子里同大家一起分享这些年的见闻或者游学所遇到的一些有趣的故事等等。

    何依依自读书以来,因为家中的特殊原因,基本都只能呆在自己那一角,也就是君安府那个地方,读着书本上的书,除去这一次私自出逃以外,从来没有去哪里走走看看,更别谈游学了。所以,他所知道风土人情和趣闻轶事基本都是在书本上了解到的,少部分是从居心那里听来的,事实上,就连居心都曾出门游学过。所以,他对这样一个博论会有极大的参与感,虽然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只是在听他人讲,极少发表过自己的观点,但这样对他而言已经很满足了。

    秦三月她们也只是化身一个听客,虽说她们学得精,懂得快,但终究年龄和走过的路摆在那儿,比起见闻来还是要差上一些,懂多少就说多少,也不去做那些不懂装懂的事,实实在在的学习一直是的本则。几人里面,就只有居心比较活跃,那也的确是因为她去过的地方多,听过的故事不少,见识上超出众人不少,这位姑娘又是那凭借着《明安城买菜记》被文气碑所认可的存在,而且在传言里又是位名门小姐,所以是相当吸睛的,有不少自诩风流的公子哥、俏秀才想来搭上几句话,但遗憾的是居心对他们并不感兴趣。

    博字会上,几人除了居心实在没有表现之地,但论字会上就不一样了。秦三月不喜太过热闹的氛围,没怎么说话,但胡兰不一样,叶抚说过,胡兰是个思想奇异、见解独到的人。表现上,胡兰不负于叶抚对她的看法,在许多的论题上,她往往能以自己独特的看法引得场间陷入沉沉的思索,而待他们思索明白过后,胡兰的思维又跳脱到了另外的地方,立马又引起下一轮思考。所以,便有了这么一个现象,不论胡兰走进哪个大小圈子里,总是会在不经意之间带起整个圈子的思考方向。

    这个有趣的现象被学府的先生们注意到了,对胡兰很感兴趣啊,很欣赏,便邀请她参与到他们先生之间的论字会上。胡兰也并未怯场,依旧游刃有余地面对其他任何先生所给她出的题,往往她都能以一种奇怪但又让人说不出哪里不对的独特见闻去解答。这样一个灵动可爱的姑娘,很快就引得了好些个先生,尤其是那些一看就是爷爷辈的先生的喜爱。胡兰把他们逗得开开心心的,只是不管他们如何询问胡兰的身份籍贯,她都呼啦呼啦地扯过去。

    这么一着,众人之间便流传着说“那胡兰已经被青梅学府的大先生们看重了,要破例纳入学府做下一代的长应大师姐”,要知道这个位置在这一代可是甄云韶所待着的。

    虽说这么个言论不知从何而来,但胡兰这个性格哪里会去在意,只是觉得今天玩得很开心,也收获了不少,合计着好好鼓捣鼓捣指不定又能有所突破。

    这样的荷园会上,依旧有许多人不止一次地提起白薇这个名字,实在是琴会上她留给他们的影响太过深刻,以至于念念不忘。可惜的是,那天过后,白薇便消失了,就好似世界上没这个人一般,不管如何去探求寻找都没有一点音讯。书画会上,许多关于琴会时的作品,便是在诗文会上,那第一则登上文气碑的作品都是写那琴棋会的,虽然不少关于白薇的作品,但也就那一首上了文气碑。便是现在的博论会,也依旧有不少的圈子说白薇的事,有的说起以前她的故事来如何如何惊人,当然这其中不乏编纂,有的则是专注于她的曲子,尝试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白薇所奏的曲子的涵义。

    其实,不少精通乐理的便是听过了白薇的曲子一遍,便记下了其乐调,几番练习改编适应之后也就能复弹了,虽说没有白薇那般神妙,但曲子到底足够有水平,弹起来总不算太差。但是白薇所奏的那最后一曲,便真的是没有一个人记下了乐调了,勉强凑合着能够弹得像,也远远没有那般的情感和惹人遐想的意境。

    风流公子们想的是白薇这个人,那些真正爱好乐曲的则是想念她的曲子。

    而他们所想念的白薇,此刻正在想念着平生以来的点点滴滴。她还在想,是要把这些点点滴滴全部打碎沉在心里头,同自己一起成神后被淡忘掉,还是尽数倾吐出来,倾吐给愿意去听的人。

    她做篱栏后面的藤椅上,望着篱栏那一头坐在丝桐面前的叶抚。她在想,马上就是分别之时了,要不要同他再说些话呢?说一些她不曾对其他人说起过的话,只能说给他的话。

    只是到了最后,那些话仅仅落到了喉咙,然后尽数被咽了下去。她不是不愿意去说,只是不知道以怎样的方式去说,她不想去面对伤感的表情,就算是分别,她希望那也是想起来能够笑着的分别。

    可是,这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分别。分别的两方,总有一方是悲伤的。她希望他不会是悲伤的那一方。

    惫懒的猫,午后的碎点阳光,流淌着岁月质感的丝桐,发丝微动的她,浅笑认真的他。没有言语,只是偶尔视线的交织,没有声响,只是片刻点头摇头之间。一个值得她去珍惜的日子如同溪水里的纸船,悠悠流向远方,或许那会在很远的地方,变成泡烂的纸条。

    一直到寻子之时,博论会划上句号。

    第五天的杂辩会,重点在于辩。杂指的是杂谈,顾名思义,包含着任何内容,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论,杂谈会期间,任何参加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说任何内容,家国天下事、恩怨情长事、家长理短事……甚至可以指明对儒家什么什么教义的意见与不满,可以提出自己对天下百家的看法等等。

    说白了,对那些不得志的人来说是一个正大光明发牢骚的好时候,对那些志向远大的人来说,是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对于闷头读书的人而言是一个得百家言解的时候。差不多就相当于辩论会前的开胃菜,大概也就持续了两个时辰。

    今天的重头戏毫无疑问地是辩论会。虽然辩论会并不是对每一个人开放的,但不论是对那个群体而言,都是一次相当程度上的盛会。荷园会召开前几个月时,学府就放出消息说重点推书为《石祝》、《浮生绘世卷》与《闲乐》,而辩论会上的主要内容毫无疑问地便是这三本书里面的内容。辩论会也仅仅对各个学术团体开放,普遍而言,便是朝廷学士团、各大书院、大小书庄、持书使这些。单个人是无法参加的。

    虽然何依依的确是不太想同禹东书院那些人来往,但无论如何他也是禹东书院的学生,在居心的一番劝说下,还是回到了禹东书院那边,作为代表团之一参与到辩论会中去。至于胡兰和秦三月,本来她们只能算是个人,没法参与到其中,只好观看而已,但大概真的应了那个传言,青梅学府的先生们很看重胡兰,邀请她参与到其中,胡兰跟秦三月可分不开,无论如何都是要在一起的,学府那边不太了解秦三月,但看其气质谈吐也知不一般,便顺带着一起了。

    事实上,胡兰压根儿就没看过那三本书,基本上就是无准备上阵,秦三月虽然看过,但也没有细致研究过。也就只有何依依把那三本书研究得透透的,尤其是那本《石祝》,比绝大部分都懂得更多。

    一共六场辩论会,形式差不多就是有学府先生在三本书中随机选取争议颇多的言论,以此让人各自发表言论来解释或者衍生。这不是单对单的论点持证形式,而是所有参与方共同进行的各抒己见式。

    第一场辩论会选取的是《石祝》之中的言论。《石祝》在三本书中相较之是水平最低的,也是最容易研究的,所以能说得上话的不少,是最为热闹的一场辩论会。

    而结果上,何依依因为看过叶抚的修正版《石祝》,场上没人能同他争论到最后,便是连叶抚所修改的最为核心的内容都还没有涉及到,其余人便皆是败下阵来了。头脑最清晰的胡兰也终究是因为底蕴认识上同何依依差太多而败下阵来,不过相比起其他人她已经是坚持己论最为长久的了,但奈何她没有看过自己先生的修正版《石祝》。何依依也因此明白了一件事,要想打败叶抚先生的学生,只好靠先生本身。

    凭借着叶抚的修正版《石祝》,何依依傲视全场,为禹东书院争了不少光,但在之后的《浮生绘世卷》和《闲乐》的辩论会上,就没那么轻松了。大先生们一共在两本书里选取了共计十种言论,从天地道论到帝王朝论到百家明论,再到最底下的工农杂论都有。

    何依依凭借一手吃书吃得透,硬生生把禹东书院的代表团提着提到最后,虽然他不喜欢禹东书院里的同学,但居心知道他进入了辩论状态后,便是带着一群鹅都能说得下去。他当真是出彩到了极点,不论是哪个言论,几乎到了最后他都是夺人目光的那一个。

    辩论会上每一种言论的结果几乎都是一样,都是禹东书院代表团和青梅学府代表团站到最后。其他书院、学士团都相继败下阵来。

    何依依惊艳全场,如果青梅学府只有青梅学府的人的话,那么毫无疑问,这次荷园会上的辩论会,甄云韶缺席的青梅学府的风头会被禹东书院压下一头。

    但这次的青梅学府有两个“外援”胡兰和秦三月。

    青梅学府的人本来就是水平极高的,即便甄云韶缺席了,但是还有一个柳长青,也能同何依依辩论很久了。但到了最后,拍板的往往都是胡兰和秦三月两人。

    胡兰没有读过《浮生绘世卷》和《闲乐》,所以基本上每一个言论辩谈前面一段时间都不说话,由着秦三月和她讲解,秦三月又总是能准确地抓住重点,所以胡兰懂得很快。但是一旦到了最后时刻,双方陷入胶着的时候,胡兰往往能一举抓住何依依的言语漏洞,然后势不可挡地攻破。

    ……

    辩论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湖湾这边儿却又到了分别的时候。

    临别的时候,叶抚和白薇都各有心思。他们都知道,明天便是荷园会最后一天了,不论是什么事都得做下决断。

    “你比我想得厉害很多,一首曲子都练得差不多了,明天的话……”白薇率先开口。

    “明天怎么了?”

    白薇吸了口气,笑着问:“要不然,明天就不练的吧?毕竟是最后一天。”

    叶抚看了看她,“我没意见,正好可以偷懒。”

    “你具体什么时候走?”白薇问。

    叶抚说:“大概后天吧。”

    “后天什么时候呢?”

    “不知道,或许会睡懒觉,或许要准备一下细软。”

    白薇听此,立马说:“那可不行啊,不能睡懒觉!”

    “为什么?”

    “你是先生的嘛,要给学生做榜样啊!”白薇说:“一日之计在于晨,要早点起来快些走才行,不然等太阳出来了,就会很热的。”

    叶抚弯了弯嘴角,“你想我尽快离开。”

    白薇连忙摇头,“哪有啊,都不想你离开的。”

    “你这么说,那我就不走了。”叶抚笑道。

    白薇立马急了,“这可不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都说了是出门游学,怎么可以一直呆在一个地方!不为自己想,也得为胡兰和三月想吧。”

    叶抚看着白薇慌一下,松一下的模样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她明明是舍不得自己走却不得不做出这般赶着自己走的样子,也没有兴致去逗弄她了,呼了口气说:“我后天一早就走。”

    白薇问:“真的?”

    “真的。”

    白薇笑了笑,“那就好。”

    脸上笑着,心里闷着。

    两人各自沉默了许久,白薇才别过头去,望着远处荷园会会场的灯火,轻声细语地说:“晚了,回去吧,早点睡。明天最后一天,要有精神呀。”

    “那,我走了。”叶抚说。

    白薇又忍不住看着他,没有底气地问:“要不再坐坐?”

    叶抚笑了笑,“我还是回去吧。”

    “那……行吧。”

    叶抚转过身,朝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停下来转头喊道:“白薇。”

    白薇立马答:“哎!”

    “明天记得一定要把那盏灯带上。”叶抚回过头,走了出去。

    白薇喊道:“平望楼拿的那一盏吗?”

    叶抚背对着她答:“是!”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里。

    白薇看着许久才回过头。那盏灯安静地挂在墙上,散发着不曾变化的光。

    ……

    辩论会共计十五场言论辩谈下来,除了《石祝》的五场以外,何依依全败于青梅学府。之所以说何依依,而不是禹东书院,便是因为到了后面,禹东书院的其他学生已经跟不少何依依的步调了,差不多就是他一个人在同青梅学府的柳长青辩谈,然后到了最后胡兰再一举跳出来攻破。

    说来也是四个字了,虽败犹荣。

    如果定要给这次的辩论会评一个最佳,那么毫无疑问是何依依。他的确足够出彩,足够惊艳。如果没有胡兰和秦三月,那么全场就是何依依一人的表演时间了。但如何胡兰和秦三月认真去研究了那三本书,何依依也就无法那么出彩了。

    辩论会过后,众人理所应当地相信,禹东书院的会因为何依依的存在变得更加出名,坐实了学府之下第一书院的位置。而他们也几乎是认定了,胡兰会在不久后成为青梅学府的一员。

    何依依一心里只装着书,不会去理会这些言论,只是对今晚的辩论很满足,这是他第一次同胡兰和秦三月正面交手,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交手,但也让他清楚地意识到,先生的这两个学生果然没有一个是简单的,只是不知她们的那位大师姐又是何等的风采。

    辩论会到了寻子之时也就结束了。参加的人虽大多留有遗憾,但基本都觉不虚此行,围观的人便是看了个神清气爽,只觉当真还有人读书是那般厉害。

    众人散场离去的时候,何依依胡兰四人打算结伴而行,却被学府的陈五六,五六先生叫住了。

    “大先生还有什么事吗?”何依依问。

    陈五六看着胡兰温声道:“我能和胡兰小姑娘单独说些话吗?”

    胡兰一怔,“我吗?”

    陈五六点头。

    秦三月有些不太放心地问:“五六先生有什么事,是需要单独和胡兰说的吗?”

    陈五六想了想,笑着说:“你若是不放心,可以和她一起。”

    居心听此立马冒着半个头,从背后下巴抵在秦三月肩膀上,笑嘻嘻地说:“两个人可以一起,那四个人也可以吧。”

    陈五六知道居心的爷爷曾是戈院首的师兄,念想一番,忽地意识到,自己面前这四个孩子都是非凡之才,沉思片刻后便说:“可以。”

    “应该没什么问题的。”秦三月想了想说,“我们去看看吧,好歹也是青梅学府。”

    秦三月年龄虽然只比胡兰大,但在四人当中却一直都是拍板型的角色,她这么说了,其他三人都没什么意见。

    四人随着陈五六便来到了一间屋子里,各自落座。

    没等多久,戈昂然便走了进来。

    这位长相没啥威严,甚至有些和气的院首没引起胡兰何依依的重视,倒是秦三月从气息感知到觉得他是要比那五六先生要厉害的。

    陈五六见着戈昂然,点头说:“院首。”

    院首……四人听此,顿时明白了,学府里除了那位戈昂然戈院首还有谁能被叫做院首。

    “戈院首好。”几人纷纷打招呼。

    戈昂然一脸温笑,点头说:“很好,你们四个都是很了不起的后辈。”

    何依依连声道:“戈院首过誉了。”他是知道的,这位院首可是半圣之位,离那圣人只是临门一脚的事。

    戈昂然说:“这些天你们的表现我都看过,的确是了不得,不必过谦的。”

    能够被半圣夸奖,何依依心里也是乐滋滋的。但居心没少从自家爷爷那里听到过戈昂然这个名字,所以抱有一些异样的情绪。

    戈昂然转而对胡兰和秦三月说:“多谢两位小姑娘在辩论会上为青梅学府所做。”

    秦三月笑道:“院首不必如此,应当是我们感谢学府给予了一个参与的机会。”

    戈昂然摇头说:“以你们的本事,随便找个书院也就参与进去了,青梅学府也没什么特别的。”

    秦三月道:“院首言重了。不知院首找我们有何事?”

    戈昂然听此,笑着问:“我想知道你们对青梅学府的看法如何?”

    四人都各自说了自己的看法,从荷园会的体验上,他们都觉得青梅学府很不错,当得起学府的名头。

    戈昂然便说:“居心小姑娘和何依依小友且先不谈,你们都有书院了。只是胡兰和秦三月两位小姑娘,有没有意愿到青梅学府来读书?”

    秦三月和胡兰都稍稍愣了一下。何依依则是惊讶了,一个学府的院首放下身段亲自来邀请学生加入学府,那得是何等的惊才绝艳啊!但是一想到秦三月两人,他立马又释然了,同时又想到她们的先生,也就猜到结果了。

    秦三月和胡兰相视一眼,由秦三月代表发言,“多谢院首的邀请了,不过我们暂且没有加入其他书院学府的意愿。”她歉意地笑了笑,礼数尽到。

    “其他?”戈昂然问:“两位小姑娘已经有自己的书院了吗?”

    秦三月想了想,“不算书院吧。”

    “学府吗?”戈昂然想了想,他可没听闻过东土其他几个学府有这般惊才绝艳的学生,猜想着会不会是其他地方的学府。

    秦三月又摇了摇头,“也不是学府。”

    不是学府?戈昂然略微挑眉,书院不是,学府不是,再往上便只有中州那独一无二的学宫了,顿时有些惊讶,想着,如果是学宫的学生的话,这般优秀也能理解,便猜想她们会不会同上次柯寿一般,游学恰巧经过这里,“你们是学宫的吗?”

    秦三月笑道:“院首说笑了,哪里是什么学宫的学生。我们不过是一个小书屋的学生罢了。”

    “书屋?”这次轮到戈昂然愣住了。

    秦三月说:“是啊,”她想了想又说:“南边儿的一个小书屋。加上先生学生一共四个人,不过看先生的意思,以后还会有其他学生。”

    戈昂然微微张嘴,好些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他见着秦三月的模样,不觉得她是在找借口,但一个四人小书屋居然两个学生都是这般优秀,这还是头一次见。

    “是两位先生加你们两个学生吗?”戈昂然虽然觉得这个不太可能,还是问了出来。

    秦三月摇头,“一位先生,加三个学生。”

    “那,你们的另一位同门在荷园会上吗?”

    秦三月说:“没有,她一个人出门了。”

    戈昂然听此基本确定了,她们的先生不是个简单人物,不禁问:“你们此番来荷园会是特意的,还是路过?”

    秦三月觉得这问得似乎有点多了,不过她还是说:“先生带我们出门游学,路过荷园会的。”

    戈昂然听此便知,胡兰和秦三月应当不会成为青梅学府的学生,也意识到,她们有更加好的先生,留在学府兴许也是一种耽误。他笑着说:“本来是想让你们在学府里好好读书,不浪费才智,但是这么一看,似乎呆在学府里才是浪费才智了。”

    秦三月明晰他的意思,客气地说:“青梅学府能有今天这般,自然是有极好之处,但我们终究是有先生了,抱歉。”

    戈昂然摇头,“没必要抱歉,如果只是为了客气,大可不必如此。”

    虽说主要目的是为了邀请胡兰和秦三月,但即便没有成功,戈昂然作为一个院首也没说立马就请他们出去了,放下架子同四人一起闲谈了一会儿才就此作罢。在这其间,戈昂然几次想问起居心关于她爷爷的事,但似乎都有些开不了口,心里始终有些坎迈不过去。

    夜深了一些,戈昂然也就没有多留了,让人送他们四人回去了。

    独留陈五六和戈昂然时,陈五六才禁不住问:“院首,那两个小姑娘那般优秀,为什么不再争取一下呢?”

    戈昂然反问:“用什么去争取呢?”

    陈五六说:“青梅学府里,君子之德的先生十数位,大小贤人更是数不胜数,便是半圣也有院首你和石祝半圣两人,培育出不少优秀人才,正论经典数十万册,国历封册数万册,纪元历封册上千册,便是那上古遗封也有十多册,这般资源……”

    戈昂然听此,叹了口气说:“总有些人所追求的东西是不一样的。那两位小姑娘青梅学府教不了。”

    陈五六以前便是在诗文会上表现两眼,进了学府才有今日的成就,他还是觉得学府是一个很好的读书之地,想再说些什么,但是被戈昂然打住了。

    “胡兰小姑娘登上文气碑那一封书信《寄师姐》更是表明了,她的师姐是她所无比向往的存在,可想她的那位师姐定然又是一位了不得的天才。一个小书屋里一共三个生,三个都惊才绝艳,你觉得教导她们的先生会是何等人物呢?”戈昂然问。

    陈五六不知如何回答,但已心知肚明。

    “不是所有的人教学生都落在一处教的。”

    ……

    骆风貌碍于身份,只是做了荷园会上的看客。不过虽然没有亲身参与,但是体验到了那样浓郁的学术交流氛围,已经是相当满足了。满足了后便只等明日最后一日的到来了。

    见着夜深,打算早些休息,以最好的精神面貌去应对明日的最后时刻。

    却在他正打算熄灯着床的时候,桌上的纸笔忽然自己动了起来。普通百姓兴许就要当作鬼算了,但是骆风貌见识也不浅,耐心地等待那笔写完。

    不一会儿,笔停了下来,骆风貌上前拿起那纸一看。

    “终临之日,若是后悔,便就此作罢,可许你一世安然无恙。

    后悔与否?”

    骆风貌知道这是先生在问他最后一次。许多事情在他脑海里不断闪烁而过,到了最后,直定定化作三个字吐出口来,“不后悔!”

    那笔立马又动了起来,不一会儿,上面写到

    “明日首字会开始时,到明安二湖之间山上那清净观大殿内,在无上清净通宝天尊神像前默念如下经文:

    ……

    ……”

    骆风貌一眼看去,只觉那经文莫名其妙,不似佛经,不似道经,更不似儒家圣言,但并未作何疑问,只是将其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牢记在心才睡去。

    ……

    半夜灯熄人声静之时。

    床上安眠的白薇忽地惊觉,只觉有人在召唤她。那强烈的感官波动,让她意识到或许是最后的告知来了。

    她定定地看着黑漆漆的屋子许久,才在夜里叹息一声,点了灯,穿了衣服,出了门。

    刚出门不远,便在那湖畔之间看见一道不算伟岸,但格外深沉的背影。

    那背影转过身来,对着白薇说:“你来了。”

    白薇不愿上前去同他对视,回答:“我来了。”

    “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

    白薇冷嘲一声,“第一次你把我带到明安城,第二次你告诉我荷园会之后便要我成神,我想,现在你是来最后通知我的,是吧,唐康圣人。”

    唐康语气并没有什么变化:“是的,我是来通知你的。成神之后,你会忘却所有人间事,还有未了的心愿尽快完成吧,我可以帮你。”

    白薇沉沉地说:“不劳圣人之力。我只想问,我具体什么时候成神。”

    唐康说:“明日子夜。”

    白薇听此,皱了皱眉说:“我希望能晚一点。”

    “时间不等人。”

    “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唐康沉默许久,才说:“你应该要知道,时间过了,你会付出更多的代价。”

    “什么代价?”

    唐康说:“明日子夜是最佳时间,可借星辰之力消去你洗涤凡尘的痛苦,过了那个时间,你将承受洗涤凡尘的莫大痛苦。”

    白薇一笑,“这便是圣人的最大恩慈了吗?如此这般,不要也罢。”

    唐康知道她在嘲讽,但没有作何反应,问道:“你决意要换时间吗?”

    “如果能换到我老死的时候,我会很乐意。”白薇说。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白薇吸了口气,释然了,“所以啊,你们这些人总是把大义和正气占完了,只留个凛然给别人。”她无意义地看着某个远方,说:“后天下午吧。”

    唐康点头,“可以。”

    白薇听此,不再多说一句话,提着灯转身离去。

    一袭披风在最后的夜风中飘摇,潇洒而又决绝。

第二百六十一章 白帝(万字大章)

    “最后一天了。”

    远空还是一片漆黑,瞧不到半点晨光,倒是月色还依旧明媚,但也知夜色将尽。又是一个大晴天。如果不是因为荷园会的原因,连续十天的晴天定然要惹人厌烦。

    没有人喜欢一直雨天,也没有人喜欢一直晴天。总要日头高照,总要阴雨绵绵。

    李缘立于墙头,望着远处那天在夜里显得黑漆漆的江流。江风很大,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长须偏偏的模样,配上背后那把长剑,是个剑客呀。他是叠云国五十年前的太子,却没有登基为皇;他是惊艳天下的百岁剑仙,未来可期,却在三十五年前“死”于一场决斗。

    随着他的声音,一道墨痕落下。

    唐康的眼角总是带着说不出的疲惫,语气总是沉沉,像是心头压着些许重量。“她让我推迟时间了。”

    李缘皱眉问:“白薇?”

    唐康点头,“明天日暮。”

    李缘问:“你应该和她说了为什么选在今夜子时吧?”

    唐康道:“说了,但她心意如此。”

    “为何?她当真愿意去承受痛苦吗?”李缘说:“这在我看来是不理智的行为。”

    唐康摇头,“没有人是绝对理智的。即便是至圣先师,也曾犯过千年文逆的错误。你我不理解她的抉择,她也不愿承认我们的选择。”

    李缘说:“我只关心会不会影响结果。”他的目光如剑一般锋利。这一场定局走到现在,实在是经历了太多磕磕绊绊。

    “只要在落星关告破前完成都可以。只不过今晚子时是星辰之力归向之时,可以替她免去痛苦而已。”唐康说着,眼里有些缥缈,“只是现在看来,或许她的痛苦并不在于此。罢了,终归是这般了,就由着她来吧。”

    李缘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问:“偷梁换柱之人出局了。你知道他是谁吗?”

    “出局前不知道,但是出局后就知道了。”

    他们相视一眼,没有去点破那人的身份。各自都心知肚明。

    “他是如何出局的?真的只是因为南山先生吗?”

    唐康说:“没有南山先生的话,他定然会在今天下午出局,但那样的话,会给我们增加难度。南山先生提前让他出局了,免去了一些麻烦,让我们可以全力去应对那坐等渔利之人。”

    “这么说来,另外几方都只是来增加麻烦的?”

    唐康深深地说:“我早和你说过,这是一场定局。无论如何,结果都不会改变,不同的只是实现结果的麻烦程度而已。”

    李缘顿了顿,不禁问:“为此,儒家到底付出了多少?”

    唐康幽幽说:“付出了两个千年。儒之两个千年未诞生一个圣人,就是在等这一场定局啊。”

    “黑线里的机缘值得这般吗?两个千年一场世难,这般沉重的代价。”

    “可是前段时间黑石城的圣人法相是为何?”

    唐康摇头说:“我不知道。”

    “长山先生呢?”

    “他提前到东土来正是为了这件事。”

    李缘呼了口气,“总有些事没法去了解,总有些人没法去了解。”

    “这次结束后,你要去中州吗?”唐康问:“留在叠云国,太委屈你了。”

    李缘轻笑一声,“不说这个。倒是圣人你,先前说过,首字会上……”

    唐康点头:“我说了便会去做的,不过是讲一堂课而已,不算什么。”

    李缘大笑,“有圣人为我叠云国之辈讲课,也值得了。”

    夜色,在一句一句言语中,渐渐褪去。惊觉大地的光,终地从山头照耀而来。

    “开始了。”

    “是啊,开始了。”

    ……

    “姐姐今天起来的这么早啊。”

    修仙之人的睡觉是打坐。莫芊芊倾吐出一夜积累的浊气,整个人沐浴在清晨的日华之中,吸收着珍贵的精气,身体周围萦绕着浅淡的光彩。她回头看着从屋子里走出来的白薇。

    “最后一天了嘛。”白薇笑着说。

    莫芊芊微顿,立马蹙起了眉。习惯了这几天白薇的轻松欣喜,连她都几乎要忘却本应当是沉重的日子了。她如鲠在喉,不知说些什么,也不想有悲伤的神情去让白薇难得的笑也没了。

    是啊,最后一天了。荷园会的最后一天,也是白薇的最后一天。

    “我来帮姐姐梳洗吧。”莫芊芊说。

    白薇看了看她,抿着嘴点头。

    梳妆镜前,白薇坐着看着镜子里的莫芊芊,莫芊芊站着看着镜子里的白薇。别样的视线交织里,满是复杂到说不出的难舍难分。都到这一天了,她们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便不能去说出口。

    白薇问:“多久回去啊?”

    “最后的时候吧。”

    “那个时候,我都不是我了,没必要留着。你还是早些走吧。”

    莫芊芊顿了顿,“又能有多早,都一样的。”

    白薇柔声说:“不一样的。让现在的我成为你记得的最后的我吧,不要再去看我那副模样了。”

    她接着又问:“芊芊,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的呢?”

    “认真,知性,安静,还很瘦。”莫芊芊说,说着便笑了:“但也任性,倔强,死脑筋,姐姐认定的事别人怎么说都不管用。”

    “嘿!你就是真的看我的吗!亏我还准备表扬你一下呢。”白薇怪道,说着说着也就笑了。

    笑停了后,白薇深吸一口气,幽幽沉沉地说:“那就在你心里留下一个认真,知性,安静,任性,倔强死脑筋的姐姐吧,不要再有其他的了。”

    “什么?”莫芊芊一愣。

    白薇轻声说:“回去吧,芊芊。”

    莫芊芊没有应下来,沉默着,手还在轻轻地替白薇梳着头发,过了一会儿后,她问:“姐姐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到的时候吗?”

    “记得,五年前的一个雨夜。”

    “是啊,那是个雨夜,很大的雨,大到把那沉桥江上的桥都冲垮了一座。那个时候我才十四岁,照姐姐的话说来,是个‘脸都没长开的小丫头’。”莫芊芊笑着说:“眨眼间,我都十九了。”

    “芊芊!”白薇从背后抓住莫芊芊颤抖的手:“别再说了,我记得的。我全都记得。”

    莫芊芊渴求一般,问道:“会一直记得吗?”

    白薇沉默了。她不是不知如何回答,而是回答里必定是旁人难过的否定,唐康同她说过,成神会褪去凡事的所有,会忘掉一切**。

    一滴温热落在她脖子上。

    “芊芊,你长大了。”白薇轻声说。是啊,长大了,伤心的时候不再像以前那般,扑进自己怀里号啕大哭。

    莫芊芊一言不发,默默地为白薇梳好头发,一点一点,温柔无比。

    “姐姐,好了。”莫芊芊笑着说,好似不再伤心。

    隔着一面镜子,白薇也依旧能看到莫芊芊那强装出来的笑脸,能感受到她那渴盼回到以前的强烈愿望。那份愿望,是那么的纯真,那么的孤零零。让她不忍去打破,更加不愿意去面对。她几乎是颤抖着,压抑住声音里的嘶哑,说:“回去吧,芊芊。”

    颤抖,但是决绝。

    莫芊芊笑容凝固住,央求着问:“就不能一起面对吗?”她的语气那么的低沉,那么的难受。

    白薇听到这般话,心里涌动着无限的情感。五年里的点滴汇聚在一起化作潮水,丝毫不客气地冲刷着她心底的防线。她心里清楚,自己绝对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柔弱,不能有丝毫的不舍,更不能难过伤心流泪,在分别的时候,总要绷住情绪,总要决绝,总不可剪不断,理还乱。

    她垂着头,不敢去看镜子里的莫芊芊,像以前她难过时安慰她那般轻声说:“回去吧,芊芊。”

    一声落定,声声落定。

    莫芊芊绝望地看着镜子里的白薇,说不出一句话来。不肯接受,但是不得不接受。

    百般愁绪化作一声悲戚。

    不知过了多久,白薇才抬起头来,朝镜子里看去,身后已是一片空荡。

    无人立于她身后。

    这一刻,白薇忽地觉得这间宅院好大,好空荡,空荡到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空荡到好似四处都关不住风,尽数吹进来,吹得她浑身发冷。她缩紧身体,颤抖着,努力憋住不让眼泪流下来。莫芊芊的离开是压垮她绷紧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那对成神的恐惧,对孤独的恐惧,对忘记一切的恐惧爆发出来,让她此刻脆弱到像是一张纸,一撕即破。

    眼泪还是憋不住呀。

    朦胧的雾气中,不知在什么时候,白薇忽地瞧见镜子里自己背后出现了一个人,他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自己。

    她猛地回过头去,去确认那是不是真实的。直到她将他全部的样子都装进眼里,才确认了。

    原来,真的还有人站在自己身后啊。

    “在哭吗?”叶抚问。

    白薇转过头,一把抹掉眼泪,“没有,没有哭。”

    “我看见眼泪了。”

    “那是水,是水。”

    “可是你在抽泣。”

    “没有,我没有。”

    说着,白薇又止不住地抽泣了一下。

    叶抚明白,自己没看错,她的确是个倔强不服输的女人。

    “你怎么在这里?”白薇眼睛还是红的,不肯转过身,背对着问。

    叶抚说:“我来找你。刚才敲了好一会儿门,没见人来开,就自己进来了。”

    白薇抱怨:“不礼貌,以后要改。”

    叶抚无奈,“好吧。”

    “你先出去等我,我马上就来。”

    叶抚点点头,转身离开,回到院子里。

    等了一会儿后,白薇才从里面走了出来,眼睛依旧是肉眼可见的泛红,只是没有了泪痕。

    “为什么这么早?”白薇当头便问。

    前几天里都是中午下午和晚上,今天却这么早。

    “最后一天嘛,不能睡懒觉。”叶抚岔开话题,“芊芊姑娘呢?”他知道莫芊芊已经离开了,但是他想看看白薇的反应。

    白薇说:“有些事,出去了。”

    一点反应都没有?叶抚见此又问:“什么事?去哪儿了?”

    “瞎管。”一句话就把叶抚给打发了。

    叶抚稍顿,没有再追问。他知道,白薇能够很轻松地把心事藏起来。

    “出去走走吧。”叶抚说。

    “我还没吃饭。”

    叶抚问:“要不然试试我的手艺?”

    白薇摇头,“我自己做。”

    叶抚又顿了顿,在印象里,白薇是第一个拒绝他做饭的人。

    见着白薇起身就要去厨房,叶抚不知道说些什么,下意识地说:“我吃过了,做你一个人的就好。”

    白薇转过头,应了一声。

    也就一刻钟的时间,白薇便操持好了自己的饭菜,并没有什么大鱼大肉,都是简单的家常菜。

    饭桌上,白薇意不在吃,不知咸淡地充饥。

    “在枳香楼的时候,你也是自己做饭吗?”

    白薇说:“我口味不同,吃不惯别人的饭菜。”

    叶抚挑了挑眉,这番话对于一个喜好做饭的人而言不下于一场挑战,“正好啊,我做的饭菜还没有让别人吃不惯过。”

    白薇看了他一眼,“瞎说。”

    叶抚也不去解释,想着总有机会让她心服口服。

    吃过饭后,便要一同出门。

    稍作一番修整,白薇忽然想起什么,“又娘呢?”她意识到好像今天起床后就没有见过它。

    叶抚不经意地看了看某个方向,“或许出去玩了吧,它会自己回家吗?”

    白薇也没怎么担心,毕竟几年里,又娘也跑出去过很多次了,“它还是有些聪明,会自己回来。”

    叶抚其实知道,又娘那猫现在正在清净观里无上清净通宝天尊神像后面守着。

    白薇记起昨晚叶抚同她说过带上那盏灯,便从那墙壁上取下那盏灯来,“你昨天让我带上灯,我还以为你不会过来。怎么又来了?”

    叶抚其实也没打算来的,但是也知道若是自己不来,估计白薇得愣在房间里好一会儿。

    “想来就来了嘛,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白薇走前几步,认真看了看叶抚说:“怪得很。”

    “哪里怪了!”

    白薇摇摇头,提着灯问:“白天提灯,会不会太奇怪?”

    叶抚打趣着说:“你可以不提。”

    白薇想了想,“算了,我还是依你。只是不明白,这灯到底有什么用。”

    “不是说了吗,可以帮你照亮黑暗。”

    “可现在是大晴天啊。”

    “总有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嘛。”

    ……

    荷园会最后一天是告首二会。重点在于首字会,将有大儒讲课。众人猜测得最多的是石祝半圣亲临讲课,也有人说是戈昂然半圣,当然了,因为棋会上复盘的那位老前辈的存在,也有人猜测可能是他。

    这件事,荷园会还没有放出消息过,所以众人也就只是猜一猜,不论是哪一位大儒他们其实都很高兴。毕竟,大儒讲课的机会可不多,是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碰不到的。

    而在学府这边。原定的是石祝讲课,但因为甄云韶一事,他动身已经去了中州,便是由戈昂然接下这件事来。但是就在昨夜,唐康找到了戈昂然,提出了由他亲自来讲课的事。戈昂然没有理由不接受,反而是诧异唐康会亲自来。单从他作为一个学府的院首而言,唐康能在荷园会上讲课,无疑对整个青梅学府来说都是有着极大的好处,从一个先生的角度讲,他也为众人能够有幸听圣人讲课而感到高兴。

    因为首字会由唐康讲课的原因,戈昂然也就提前出场去主持告字会了。

    告字会时间并不长,旨在学府向大众告知,青梅学府接下来几年的动向。诸如,其他文会的情况、招收学生的时间和数量、学府内贤人君子等等的新作品、学府向大众开放游览的时候等等事。大事小事皆有,众人最看重的便是下一次招收学生的时间和数量了,毕竟参加这类文会根本的目的除了学习长见识以外,便是希望表现好能够被各大书院或者学府看重。

    算着时间,上一次招收学生还是在五年前,那一代只招了一百六十个学生,这些无疑都是各地的优秀人才。告字会上宣布了,学府方面预计在今年年夕梅会过后开春招收这这一代的学生,预计人数是二百四十人。比上一次多了八十人,这对众人无疑是个好消息,多招总要比少招好,虽然数量依旧很少。

    “戈院首告字会就上场了,那岂不是意味着首字会就是石祝半圣?”何依依猜道。

    居心说:“指不定学府里面还有了不得的大儒。”

    何依依笑笑,“就算有隐藏的大儒,也应该不会在荷园会上现身吧,怎么也是梅会或者五府会首的时候吧。”

    居心说:“那谁知道啊,这次荷园会给人的惊喜可不少。你看,讲棋的那位老前辈,弹琴的白薇姑娘,文气碑上的南山先生不都是意想不到吗,指不定今天首字会有更加厉害的人物。”

    “更厉害,会是何等厉害……”

    “看看就知道了呗。”

    秦三月东张西望,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姐姐,你在找什么?”胡兰好奇问。

    “我在找老师啊,他一大早又一个人出门了。”秦三月说,她在猜想,会不会是去找白薇姑娘了。一这般想着,心里头满满的好奇几乎要溢出来。

    胡兰嘀咕道:“这几天荷园会,先生就没有和我们一起过,这是在放养吗。”

    “应该不会,指不定他在暗处观察着我们的表现。”

    “这样啊。”胡兰将信将疑。

    ……

    在告字会还在举行的时候,骆风貌就已经爬到那山上,在清净观前面了。

    因为荷园会的缘故,现在的清净观人并不多,倒也真的有几分清净之意。自从被祁盼山教训一番后,观里混吃等死的道士们不再像以前那般嚣张,明目张胆地坑蒙拐骗,收敛了许多,也还有一心修炼的人在打坐进气。重新休整后的清净观没有之前看上去那么气派,若不是面积摆在那里,真就有几分山野的感觉。

    看着那一缕缕烟气,骆风貌不禁想到自己刚为鞍山山神的时候,也是日日夜夜在这般烟气的熏陶下。想来,也难免心情有些复杂。

    站在清净观外面的断崖边,可以一眼看到大明湖的全貌,能将荷园会的情况全部收在眼底。骆风貌来到这里,还未进观,便一直站在这里,等候那首字会开始,便冲进大殿,在那神像面前念经诵文。

    在这儿没站多久,骆风貌忽地发现在自己不远处站着一只白色的猫,它也同自己一般,默默地注视着那荷园会里的场景。

    骆风貌见这白猫颇有灵韵,浑身纯白无瑕,一对眸子更是明丽异常,绝不是山里的野猫子,想必是来这观里做参拜的人带来的。

    一人一猫,中间隔着端距离,都望着下面荷园会的场景。骆风貌倒是好奇这猫,时不时扭过头去看它,但它一直都是那个姿势,蹲坐着,如同大宅院门前威武的石狮子。

    直到某一刻,那荷园会大会场里的人突然都安静下来,学府执教陈五六出面通告首字会开始了。骆风貌当即便转身,朝那清净观走去,却不想那白猫比他更快,三步两步便跃出了他的视野。

    骆风貌收好心,便走便将那经文再重温一遍,确认无误后才直直地迈进大殿的门。

    ……

    大明湖里面有一座很高的灯塔,此刻,叶抚和白薇便就在这灯塔上面。这个地方本来在荷园会期间是不让闲杂人等进的,但白薇持有甄云韶给她的身份令牌,凭借着这个,守卫灯塔的人放他们通行了。

    其实白薇本意不是到灯塔上去,而是租赁一个小船,两人泛舟湖间。但叶抚以着“站得高一点,看的风景才好”的理由,同她到这灯塔上来了。现在在灯塔上,风景好不好且不说,这个位置看荷园会会场倒是很不错,将全部的场景尽收眼底,不论是底下密密麻麻的人头,还是会场上的月台,都看得一清二楚。上面除了没地方坐,一切都好。

    “你觉得这首字会会是何人讲课?”叶抚问。

    白薇不理解叶抚问这个问题的目的,不过还是答道:“石祝的可能性大一些。按照资历和学问,也的确是他来讲最为合适。”

    “除了他呢?”

    “除了他……看这次荷园会的规模,应该不会是大先生讲课,那就只有戈昂然了。”

    “但是他已经在告字会上出现了,于情于理也不该是他。”

    白薇想了想,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

    叶抚笑着问:“你说,有没有可能是那位圣人?”

    “圣人?”白薇心里一抖,“哪位圣人?”

    “明安城只有一个圣人。”叶抚看着远处,脸上带着笑意。

    白薇瞥了一眼叶抚的侧脸,身体颤了颤,“谁?”

    “唐康圣人啊。”

    白薇手不自觉地捏了捏,问:“你怎么知道的?”

    叶抚看了她一眼,她稍稍低了低头,“明安城出现异象那天,他不是出现过吗。”

    白薇听此,浅浅地呼了口气,“这样啊。”

    “不然你以为?”叶抚想要正视她的双眼,但是她总是以微妙的角度躲过。

    “我,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后,叶抚又问:“还记得在棋盘世界的时候吗?”

    “怎么了?”

    叶抚说:“你曾从棋笥里摸到了一颗温热的棋子。”

    白薇点头,“记得。”

    “那你还记得你当时在想什么吗?”

    白薇顿了顿,说:“我说了我在想什么,你也不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啊。”

    叶抚转过头,笑了笑,“那你觉得我给你的回答是真是假?”

    “什么回答?”

    “那颗棋子的回答。”

    白薇央求着说:“不要让我猜来猜去好吗。”她记得当时捏着那枚棋子时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不好说出来。

    叶抚呼了口气,“那你也不要让我猜来猜去啊。”

    “我没让你猜。”

    叶抚陡然认真起来,“那我问你一件事,你告诉我你心里话。”

    白薇看着叶抚认真的表情,心里忽然有些害怕,不敢去面对,“算了。”她最后还是退缩了。

    叶抚没有逼她,看着下面的荷园会会场说:“芊芊姑娘同我说过,你是个认真知性的人,向来不会犹犹豫豫。”

    “没法事事如意的。”

    “你不同我说心里话,是不相信我吗?”

    白薇摇头,“只有我怕你不相信我,没有我不相信你。”

    “那你到底要藏多久?”

    “我不想你知道。”

    “或许”叶抚说着忽然停了下来。

    白薇问:“或许什么?”

    叶抚看着她,摇了摇头。他其实想说“或许我早就知道了”,但是他觉得如果说出这句话,那么今天将是不欢而散。感情上的事应该是公平的,没有绝对地为了她,也没有绝对地为了自己。

    “有机会的话,我是说,如果有合适的机会的话,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心事吗?”叶抚问。

    白薇抿着嘴,点头。

    “那,这样的机会有可能出现吗?”

    白薇说:“不知道。”她无法说出“没有”的话,她不想让叶抚误会,也无法说出“有”的话,她不想凭空给一个没有结果的希望。

    叶抚呼了口气,“在我以前住的地方,有一句名言,‘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以前不觉得如何,现在看来,这句话得真好。”

    “什么意思?”白薇不明就里。

    正当此时,会场那里人声落定。

    叶抚说:“看看首字会吧。”同时在心里说:“你会明白的。”

    会场上,人声落定是在陈五六登场的时候。台上的陈五六看上去有些激动,而且是止不住的激动。他的声音都因为这份激动有些颤抖,“告字会结束了,马上便是本次荷园会最后的也是最精彩的首字会了,诸位且静心守意,聆听大儒讲课。”他嘴上说着让在场众人静心守意,自己却是最躁动的。

    场间众人心底此刻只有一句话,“终于到这个时候了。”

    六天的荷园会,从琴棋书画到诗文博论,再经历了杂辩告,如今终于到了这重头戏的首字会了。六天的时间,该体验的都体验了个遍,休闲娱乐也好,学习取经也罢,个人心头持着的事情差不多都落了个遍,在这个时候,全心全意地感受大儒的书中世界,无疑是一种升华般的享受。

    陈五六没有说是谁讲课,便下了台,再添一份悬念。

    一副桌椅被摆上台。

    没过多久,在众人齐齐的视线下,一个面貌寻常,身着儒衫的中年男人缓步走上台。他就着椅子坐了下来,然后面向众人。

    “他是谁?”

    “没见过,看上去好像挺寻常的,就像是个小私塾里的教书先生。”

    “他坐下来了,难道就是他来主持着首字会吗?”

    在没有说名字前,场下没有人认得他是谁。

    纷纷议论声,如同一群蜜蜂,或者说蚊子,不胜其烦。

    场上那中年男子开口,“诸位。”声音不大,也不浑厚洪亮,也不动人肺腑,很普通。

    但就是这般声音,让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把目光转移到他身上去。

    “荷园会这次的首字会,由我来给诸位讲课。”

    真的是他!众人确定了,真的就是他讲课。但这次没有纷纷的议论了。

    他始终没有介绍自己,场下的人始终也不知道他是谁。

    “荷园会开始前,诸位应当就知道,这次的推荐读书是《石祝》、《浮生绘世卷》和《闲乐》。现在,我要同诸位所讲的,便是三者之间的《浮生绘世卷》之中的‘浮生’二字。”

    他的话,分明地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样的场景让他们感到熟悉,但又不知到底为何熟悉。他们有些疑惑,这人到底是谁,居然上来便直接讲解圣人的著作。

    一直在场下观察分析着的何依依,想到了些什么,但是不敢确定,又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小心翼翼地听着。

    “人生在世,空虚无定,且论其为浮生……”

    一言一语之间,没有起伏的节奏,没有铿锵的语气,没有讲故事那般一波三折。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像是夏日炎炎,私塾里说着“子曰”的老先生,却不同老先生那般惹人倦,像是夜里邻家爹娘教孩子识字,却又不同爹娘那般温声细语。他只是坐在那里,便成了一个世界,在他的世界里同众人缓缓说着他的世界,然后再让那些听明白了人走进他的世界。

    他为所有人讲课,让所有人明白他口里的“浮生”,然后再让所有人去体会自己的“浮生”。

    没有生僻的措辞,便是蒙学过后的孩童也能听懂他的话。将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无限展开,是了不得的本事,但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说明,来解释清楚却是最实在的本事。他便是那样,实实在在地同每个人讲述一个“浮生”,他的“浮生”,他所看到的“浮生”,他所认为的“浮生”。

    在言语的牵绊之中,在声声入耳的字句中,在穿透心房直达意识深处的呼唤之中,众人一点一点走进他所创造的“浮生”,同他一起去看遍一整个“浮生”。

    讲述总角垂髫的时候,他引领众人亲眼见着一个婴儿从襁褓到落地成步,从落地成步到牙牙学语,从牙牙学语到嬉笑玩乐,从嬉笑玩乐到识字念书;讲述金钗舞夕的时候,众人的眼里是青涩的少年少女,是他们相视一笑的无限纯真,是他们逃课时的紧张刺激,是他们埋头赶功课的哭声埋怨;讲述及笄加冠的时候,是脸蛋圆润后的依依之相,是埋头苦读进城赶考的期盼认真,是闺房里的女红刺绣……

    不知多少言语,不知多少时间,他讲述了一整个浮生,让每个经历着浮生的人站在莫上的角度再一次去看那浮生。他们忘却身份,忘却目的,忘却身在哪里,只是全心全意跟随着那缥缈的声音和气息,去感受一个又一个浮生。

    从呱呱落地到身入黄土的一整个浮生体会后,他们从那幻世乐里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并不是那浮生之中的主角,只是在这荷园会上听课的“学生”。

    “请问诸位,何为浮生?”台上,那讲课的人淡淡发问。

    众人惊觉,才明白先前那一切都尽是在那讲课人的言语里,在那方意境世界里。

    不仅仅是参加荷园会的这些人在听着课,学府的那些大先生同样也在听着课,同样也在感受着课里言语中的“浮生”。大先生们比那些普通的读书人要有见识得多,清楚地知道刚才那一番浮生体验是道意无限延展开来的意境,是那证了道,悟了人生的人才使得出来的本事。同时,他们也清楚,那一番道意之中的体验,是莫大的福泽机缘,是比寒窗苦读十年、数十年都要值得的收获。

    “浮生若梦一场,梦里是浮生,梦醒也是浮生。”这个回答不知从人群的何处响起。

    台上那人说:“本就虚实不定,说得通也罢,说不通也可。”

    一千人眼里,一千种浮生。也正因为这份不同,才成就了浮生的无限精彩。

    即便不说,每个人也都在心里有了自己的答案。在回答“河为浮生”的同时,他们也在想,那人到底是谁,到底有着何等本事,才能将那圣人的《浮生绘世卷》的‘浮生’二字说得那么轻松。

    “你觉得何为浮生?”叶抚问身旁的白薇。

    白薇说:“假的是浮,真的是生。”

    “你的一生呢?多少真,多少假。”

    白薇呼了口气,说““发生过的是真,没发生的是假。”

    叶抚笑了笑,看着远方问:“你隐瞒我的,又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白薇神情有些痛苦,“不要问了。”

    “为什么?”

    “我怕我忍不住同你说了。”

    “说了不好吗?”

    白薇陷入沉默。

    “白薇啊,我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感情这件事也不用那样小心翼翼,也不要那样不公平。”叶抚说,“感情的两方本就应当是公平了,没有谁希望对方只为自己着想。”

    “我”

    叶抚打断了她,“有些事情你总是要憋在心里难受,我不愿见到你难受,所以啊,总要做些事情让你愿意同我说出来。”

    白薇心里忽然一颤,下意识地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正这般想着,忽然瞧见那清净观的山头,一阵霞光冲天而起,伴随而来的是如九天滚雷一般阵彻空间的大言语

    “告于满天星辰,圣煌煌何哉不息不灭。

    宿命之斗,当参星辰四方成命。

    今,执我诏令,落滚滚红尘事于九霄之下,起漫漫香火气于黎土之端。

    今,执我诏令,宣无上清净通宝天尊之神位,宣十六将位正守法清辟服大阵之神性,宣命世之女天生神格者之神格。

    今,执我诏令,以千载国运褪去凡世红尘事,成就无上正位神!

    今,执我诏令,告于万万人!

    封白帝神位!

    令世人念及‘白帝’之名,皆为其添香火神运;

    令世人感及‘白帝’之召,皆为其增气运神机。”

第二百六十二章 终局(万字大章)

    当讲课人问出那句“何为浮生”的时候,有这样一个回答“浮生若梦一场,梦里是浮生,梦醒也是浮生”。

    这个回答是何依依的。

    在那一场浮生的体验当中,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像是人生的另外一种经历。但是对于何依依而言,那只是做了一场梦,在梦里见到的是别人给他的浮生,在梦外是自己的浮生。所以他才有了“梦里是浮生,梦醒也是浮生”的说辞。他对浮生的理解是,处处皆是浮生,处处皆可浮生。这是他在经历了那般思想蹉跎之后的体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如同他读书以来的一场大感悟。

    但是他没有得到讲课人的肯定。

    讲课人是谁呢?

    圣人唐康。

    除了那些个本就知道的大先生们以外,没有人知道,因为他们根本不会往这方面去想。

    唐康对何依依所感悟出来的“浮生”的回答是“本就虚实不定,说的通也罢,说不通也可”。对他而言,这只不过是他对浮生的看法。但他的看法显然同何依依的感悟不相符合。

    圣人讲课,言语之间满是说不尽的道意,他这般言语也蕴含着许许多多的道意,其他人听来,会受身发醒。如果何依依的那般回答也只是普通的一句话的话,那么他所得到的也将是来自圣人言语的馈赠,但他那句话不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

    在点灵灯的时候,何依依以读书之身点亮了全部的灯晶,这意味着他在读书文道上拥有一颗大道之心,这是悟道证道的关键所在。这一颗大道之心让他在唐康所创造的道意意境里领悟到了一丝道意,一丝属于他的道意。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因为这缕道意,他是这堂课上收获最大的。

    但是唐康对他这蕴含着一缕道意的回答做出了评价,做出了他的看法。

    于是乎,便在这样的无意之间,形成了道意的对抗。

    但是他区区一个何依依,只是因为大道之心和道意意境难得在阴差阳错之间悟到了一丝道意,哪里来的本事同成圣已久的圣人对抗?

    所以,在唐康说出那般话时,何依依瞬间就溃败下来。

    这是毫无疑问的结果,没有溃败才是真正的奇怪。文人思想感悟上的溃败丝毫不亚于那些修仙之人心境的崩溃。

    只是一瞬间,受到了道意冲击的何依依一身的文运全部被扯了出来,他整个人如同魔怔了一般站在原地瑟瑟发抖,像是遭遇了莫大的恐惧,又像是赤身处于凛冬之寒。

    这于他而言,相当于无妄之灾。

    第一个察觉到他这种情况的是秦三月。她感知但何依依的气息一下子坍塌,变成游离的散块。而何依依整个人站在那里喃喃自语,像是睡着的人说梦话一般。她立马意识到,如果任由他这般,可能会出大问题。

    秦三月决断很快,她立马把这个状况告诉祈盼山。毫无疑问的,祈盼山是在场几个人里修为最高的,年龄最大的,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找他就是。

    祈盼山并未悟道证道,所以即便他看到了何依依当前的状态,也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立马就意识到,凭借自己没办法去解决何依依现在这种情况。自己无法解决,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叶抚,也就是想到叶抚。他陡然想起之前自己在叶抚房间里同他的一段对话。

    那个时候,叶抚给了他一张纸条,叫他在荷园会上,何依依最为艰难的时候给他。

    没有任何理由去说明现在的何依依是不是最艰难的时候,但是祈盼山便如同下意识一般,将那张纸条从储物器里取了出来,交到何依依手上,然后定声喝道:“何依依,打开这张纸条!”

    何依依这个迷蒙的状态,估计叫他做什么他都会去做。

    所以,毫不迟疑,何依依打开了那张纸条,俨然可见上面几个大字

    “浮生若梦”。

    见到这四个字的瞬间,何依依那崩塌游离的气息瞬间稳定下来。无尽的思绪从四个字上涌现,然后毫不客气地一股脑全部钻进他的意识里,其间是浩渺的气息,是不可说、不可意的大思想,那似乎是早已超越了道意的气息,好似的万物规则一般的概念。

    众人只觉得一道清风从人群里吹了起来,然后立马吹遍整个人群。

    台上正准备接着“浮生”讲“绘世”的唐康没有任何准备,便被那清风吹遍了满身。他陡然缩眼、心惊!

    “这是……浩然正气!”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一黑,视野之内尽是一片漆黑。强大的束缚感让他无从着力,他想要去挣脱这种束缚,但是不管怎样都无法去挣脱,一身的修为无法使用,便是所有的气息都被封锁了,如同进入了无法之地一般。

    不一会儿,他猛地睁开眼,入眼之内,全是陌生的脸庞,他们围在周围,脸上大都是欣喜的表情。

    他想要说话,但落到嘴里变成了一阵啼哭,如同婴儿刚出生一般。忽地他闻到一股咸腥之气,感受到身上湿漉漉、黏答答的感觉,瞬间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何等状态

    赫然变成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他顿时意识到,自己进入了别人的道意意境中。

    ……

    在众人眼里,那台上的讲课人就是说着说着忽然就停了下来,然后闭上眼坐着一动不动。

    正当他们疑惑时,双眼陡然之间被霞光占据。那从清净观那座山头大放的霞光毫不客气地占据了整个天空,抬头望去,便见一整片晴朗的天空此刻布满霞光,如同万千雨后的彩虹汇聚在一起。

    与霞光同在的是震彻空间的宣告之词。

    那一声声宣告词入耳后,在场的每个人都被牵动心魄,陷入宣告封神的大言语震撼之间。他们没有去惊诧,没有去疑惑,此刻心里只剩下等候神明降临的虔诚。是的,虔诚,此刻他们虔诚得像是那还降世的神的信徒一般。他们昂首而立,仰望着那一片霞光,等候着神的降临。

    在不远处观望着的李缘陷入了无尽的惊诧和疑惑。他分明地从那宣告之词中听到了“无上清净通宝天尊之神位”、“十六六将位正守法清辟服大阵之神性”和“命世之女天生神格者之神格”,还听到了“千载国运”,毫无疑问地,这封的是白薇。他不明白,唐康不是说了明日日暮才是封神之时吗,为何突然毫无征兆,毫无准备地就开启了封神之礼?

    李缘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会台上的唐康,却发现他正闭着眼岿然不动,身周流转着道韵。看其模样,李缘下意识认为是他在操纵这封神之礼。

    “提前了?为什么不和我说?难道是有什么其他情况?”李缘思考着封神之礼提前的原因,“会不会是在提防那坐收渔利之人?”

    总而言之,现在的封神之力在李缘看来处处都写满疑惑,从时间、程序以及那封神诏令看来,都不太符合常理。他不明白封神诏令里的“执我诏令”是什么意思,不明白那“白帝”又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为何没有宣告成神之后要做那承载因果的事,而是一句“令世人念及‘白帝’之名,皆为其添香火神运”和一句“令世人感及‘白帝’之诏,皆为其增气运神机”。这般封神,不就只是封了个神吗?为何那诏令里没有“至神之日,皆因万万能之辈,以应世难之因,承千变之果”这样的诏词?

    李缘想不明白这些,但是他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等待到时候唐康的解释。

    灯塔上。

    白薇惊骇地望着天上的霞光,惊骇地听着那封神诏令。她分明地感受到自己身体内的莫名悸动,感受到那霞光对自己的召唤。

    她惶恐无措。

    没有丝毫准备的她,一直以为封神之力是在明日日暮,是在叶抚他们离开了明安城之后,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个时候,没有想过这一切就发生在叶抚的面前。她惶然地摇着头,嘴里不断念叨着“不是明天日暮吗”。莫大的慌张让她失去分寸,让她没有丝毫心思去思考叶抚先前说的话,只当是那唐康出尔反尔将这封神之力提前了。

    “白薇。”叶抚在她身后喊道。

    白薇像是没听见一般,不断摇头。

    “白薇!”

    她已经没有回过神来。

    “白薇!转过头来!”叶抚喝道。

    白薇陡然一惊,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意识到叶抚在自己身后。一瞬间,无数的念头在她脑海里转动,“他知道了!”、“他会怎么看我?”、“我骗了他!”、“我隐瞒了一切!”、“成了神后,我会忘了他!”、“我会忘记一切!”、“这不是一场好的分别……”、“为什么我不是普通人!”、“为什么是我……”

    无数的念头交织在一起,让她头痛欲裂,让她心如刀绞,让她不知所措。

    无数的复杂情绪扭在一起,让她心里满是绝望。

    她绝望地转过身,绝望地看着叶抚,绝望地流着泪,绝望地说:“对不起……”

    五年来所有的压力,如同宣告死期一般的压力让她脆弱得像是一张纸,强压在心里面所有的愤懑、不服、悲痛、无奈全部宣泄出来。她无力地蹲了下来,再言语时已是泪流满面。

    本就清瘦的她,一蹲下来,一蜷缩起来如同畏惧寒冷的羊羔,看上去弱不禁风。

    叶抚顺着她也蹲了下来,拨开她被泪水打湿的头发,看着她的双眼问:“这就是你的秘密吗?”

    白薇抽泣着,泪水止不住,“我也不想啊。”她抽泣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女孩,柔弱娇小。

    “我也不想啊,我也不想啊,我也不想啊……但是我没办法啊……”她哪里有平时的知性,此刻便是面对大恐惧的普通女人。

    叶抚轻问:“为什么不愿意同我说呢?我不是你愿意相信的人吗,我不是你想要依赖的人吗?”

    白薇重重地咬着嘴唇,“我不想给你留下不好的回忆,我想你与我之间只是简单轻松的日子,没有烦恼,没有复杂的叨扰。”

    “可是,人生哪里有绝对的美好。能一起经历简单和轻松,为什么不一起经历苦难与烦恼呢?”叶抚说:“你知道吗,回忆里只有美好的人是虚假的,是不完整的,是经不起时间考验的。”

    白薇下巴抵在膝盖上,伤心地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这一切,知道我骗你,知道我的秘密。”

    叶抚呼了口气,轻声说:“我自己去知道的不叫秘密,只有你告诉我的才叫秘密,这是不一样的。你大概没有想过,我若是不知道这件事,让你独自去面对了,或许多年以后,我在偶然之间知道了这件事的时候,会是多么悲痛,多么绝望。”

    “我本以为这会是永远的秘密,我本以为这次分别后,再回来时你找不到我就会将我淡忘。”

    “可我若真是淡忘了你,你得到了什么呢?付出那么多,值得吗?”

    “值得的,是值得的。从记事起,到十九岁,我一直都在自己家里读书,几乎没有出过门,我会幻想自己是书上《采莲》里的莲花女,有着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会幻想自己是《画皮》里的小狐狸,会幻想自己是《南柯一梦》里的偷梦人……但那些都是幻想,十九岁到现在,我一直在枳香楼里,到了快成神的时候,回首以来却发现我的一生苍白无力,不可说起。”白薇望起头,通红的双眼泛动着水雾,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了,“你是我苍白一生的无限色彩,为我缤纷了整个世界。所以,是值得的。”

    叶抚抹掉她眼旁的泪滴,柔声问:“难道你就没想过,我或许能帮到你吗?”

    白薇抽了抽泛红的鼻子,“我知道你厉害,知道你很厉害。但是你越厉害我就越不敢和你说。”

    “为什么?”

    “我们之间,是我先喜欢你的。我怕,我怕你以为我喜欢你是因为我觉得你能帮我。我不想,不想给这份感情添上那些悲哀的怀疑,我只想简简单单就好。”

    叶抚听此,笑着问:“你以前没有喜欢过人吗?”

    白薇别过头去,“我以前连人都没见过几个,哪里去喜欢啊。”

    “难怪啊,难怪你那么小心翼翼,那么孩子气。”

    白薇委屈道:“不要这么说我,我已经够伤心了。我也不想啊孩子气,我也想成熟一些,但是我不会啊,我不懂啊,这种事也没人教我。”

    叶抚站起来,伸出手说:“我来教你。”

    白薇仰面看着叶抚,眼眶依旧通红,鼻子尖上还挂着泪珠,她一边抽泣着,一边扶着叶抚的手站了起来。

    “怎么办啊,现在该怎么办?”白薇看着那愈来愈盛的霞光,焦急地说:“我成了神会把全部的事都忘了。我不想忘,爹娘、小弟、芊芊、又娘还有你我都不想忘。”

    “谁和你说成了神就会忘掉所有的事的?”

    “唐康说的。”

    叶抚说:“他们让你成的不是神,是挡箭牌。”

    “我知道是挡箭牌,但又能怎么样?”白薇坐立不安地说:“等那霞光汇聚到一起,我就要褪去凡尘了。”

    叶抚笑着说:“你是不是同唐康说了把时间选在明天日暮。”

    “是啊,但是他出尔反尔了。”白薇很急,急到没时间去思考。

    叶抚摇摇头,“他没有出尔反尔。”

    白薇一愣,“什么?”

    “他没有出尔反尔,现在的封神之礼不是他开启的。”

    “不是他是谁?”

    叶抚呼了口气,“我先前不是说过吗,为了你能够说真心话,做了一些准备。”

    白薇意识到什么,忽地张大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叶抚。

    叶抚说:“你想要做普通人,但是已经有了一身神性了,哪里还能去做普通人。他们想让你做挡箭牌,但是我不想,思来想去,还是让你成神的好。”

    白薇喃喃道:“你不只是个先生吗?”

    “是啊,我只是个先生。”

    说话间,天上的霞光汇聚在一起,像是搭建了一座天门一般。

    白薇望着那天门,轻声问:“成了神后,我会忘了你吗?”

    “你是我封的神,想忘都忘不掉。”

    “我是你的神?”

    “是啊,你是我的神。”

    “多大的神?”

    “最大的神。”

    “我真的要成神吗?”

    叶抚握住白薇左手,轻轻吻了一下手背,“请你成神,我的白帝。”

    白薇咧开一个笑脸。一道泛动光彩的天梯从天门垂落到她身前。

    “提上这盏灯。”

    “这灯有什么用吗?”

    “可以帮你照亮黑暗。”

    白薇一脚踏上天梯,踏上这成神之路。

    井不停曾问过,那平望楼上的三盏灯有什么用。他得到的回答是,“那是用来赎罪的”。

    提着灯,去赎掉那来自南方的罪。

    骆风貌枯坐在神像之前,庞大的香火神运从神像之中涌出来,进入他的身体,然后变成霞光汇聚到天上去,那些香火神运中蕴含着的祈祷、祝福、还愿、盼求,驳杂的信息冲刷着他的意识。这么一小会儿的时间里,他所接受到的来自其他人的香火比他整个为神的时间里还要多出许多。这些香火让他痛苦,如同无数根细针在穿刺脑袋。他的额头密布着汗珠,汇聚在一起大颗大颗滴在地上。他体会到了叶抚同他说的常人不能承受,这样的痛苦比他前半辈子承受的所有痛苦加起来还要猛烈。好多次他几乎要晕厥过去,唯一让他坚持下去的念头是对叶抚的承诺。为臣之时,可以不顾永世不得超生之苦,而今,答人之恩,也可以抵抗万针穿透之苦。

    观里的人被这副场面吓跑了,便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一只白猫。

    白猫又娘早上的时候偷听到白薇同莫芊芊的告别,于心不忍,本是打算来破坏这它层守护的神像的,却还未开始便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诏令,顿时明白封神之礼已然开始。它锁定了那坐着痛苦不堪的骆风貌,确定了封神之礼是从他开始的,便打算去打断它。但是刚发动攻势攻过去的时候,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力量捏住它的后颈让它动弹不得,只能乖乖地看着骆风貌不断吟诵诏文。它觉得这个场景好熟悉,好像之前发生过。

    天门之上,隐约可以看见一道人影。漫天的霞光萦绕在其身周。

    李缘见状,知道此刻应当要以国运为其洗涤凡尘。而国运则需要他来操作,他有些迟疑。因为他对突然的封神之礼本就有些许多疑惑,国运又是十分重要的东西,没法说拿出去就拿出去。但又有些担心因为自己迟迟不放国运导致封神之礼失败。正当他迟疑之间,忽然有一人出现在他面前,定睛一看,赫然是戈昂然。

    戈昂然拘首一礼,正声道:“请李缘剑仙引出国运!”

    “你怎么知道我?”李缘瞳孔微缩,按理来说,他应该“死”了,整个叠云国也就皇帝李明廷知道他。

    甄云韶曾同白薇说过,“院首他想救你”。这是她的猜测,而事实证明,她猜对了。

    戈昂然坚定地认为,唐康圣人及其背后的一切都错了,他们下了一盘错的棋。他不想看到他们错下去,想要阻止他们,为此他做出了不少,甚至费尽千辛万苦调查到了叠云国前太子剑仙李缘并没有死,而是隐于叠云国背后参与到了棋局当中。他邀请甄云韶参加荷园会为众弹琴,便旨在让白薇以弹琴挥洒神性,让众人身上皆带有白薇的神性,然后在白薇成神之后,留下对她的信仰,到时候要白薇承担因果,便是让众人承担因果,他便要看看,那些圣人们敢不敢以自己的圣人之身为代价去让白薇成神。

    戈昂然之所以一直是个半圣,并不是因为他没有能力去成圣,而是只有不成圣才能做成这些事。他深知,圣人最不受天地拘束,也是最受天地拘束的。

    当他听到了那一番封神诏词时,便深知,那绝对不是唐康圣人的诏词,因为里面没有让白薇承担来自南方的因果。那诏词只是让白薇简简单单地成个神而已。

    所以,当霞光环绕白薇之身的时候,他明白,该自己登场了。

    他果断地出现在李缘的面前,请求引出国运。

    “你怎么知道我?”李缘发问。

    戈昂然答:“唐康圣人同我说的。他还让我同李缘剑仙说,提前封神之礼是局势中的落定手,所以先前没有同你说。”

    李缘听了此番话,再结合局势发现的确是这般,便认为唐康提前封神之礼是为了防坐收渔利之人,当即点头,以己身引出叠云国国运。只见叠云国国境之内每一处蒸腾出一瞬间的金光,然后全部汇聚到明安城来。那国运如同一条金色的龙,环绕在天门上下,腾跃一会儿后,猛然扎进白薇的身体。

    白薇整个人浑身变成金色,像是糊上了一层金色的粉末。白薇感觉自己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被抽离,很痛,但是这痛苦只是一瞬间便被不知何处而来的气息消融。

    没过多久,她浑身的金色黯淡几分后,渐渐褪去。金色褪去的瞬间,那漫天的霞光尽数涌进她的身体,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蜕变,变得很奇怪。她无法去形容这种奇怪,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好。她感觉到自己好似拥有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但是什么东西她也不知道。她想,这些或许是需要自己之后一点一点去认识的。

    天空回荡起诏告:

    “立于无上清净通宝天尊之神位!”

    “受于十六将位正守法清辟服大阵之神性!”

    “起于命世之女天生神格者之神格!”

    “神号:白帝!”

    “神格参斗:东起十三位,北起二十九位!”

    “命星:天宫!”

    “宣!”

    诏语落定,白薇的眉心结成一道赤金色的印记,赫然是莲叶状。

    见到这般场景,戈昂然双眼愈发清明。他在想,究竟是何人,才能完成这般不可能之事。

    “是那南山先生吗?”

    或许吧。

    对于观众而言,这一场封神之礼无疑是浩大的。这样的场面可是绝大多数人一辈子豆碰不到的,而今天他们亲眼目睹了一位神的诞生,还是那他们憧憬的人。

    “原来白薇姑娘是神啊,难怪能奏出那般神妙的乐曲。”人们总是习惯于给两件毫不相关的事找关系。

    或许有人在疑惑为何讲课人不继续讲,或许在疑惑区区一个荷园会为何会有这样浩大的封神之礼。但毫无疑问地是,今天他们又一次开了眼界。一番想来,从第一天的棋会那盘绝顶之棋以及白薇的倾情演奏,到之后诗文会的南山先生《倾朝》霸榜,再到今天这一场“浮生讲课”以及好大的封神之礼,可以看出来,这次荷园会档次当真是大到了极点,本来以为上一次荷园会有柯寿的存在会让那次荷园会成为很多年都难以超越的,没想到这一次荷园会更甚之。

    白薇结成神位后,一步跨入身后的天门,便消失在空中。天空重新恢复成万里无云的晴朗场面;清净观里骆风貌浑身上下布满了血缝,正从里面淌出鲜血来,很快便染红了他全身,正当他要坚持不住摔倒在地的时候,一缕金光照耀而来,将他身上的伤口修复,但先前那番吟诵诏词伤害实在太大,以至于其神魂都已经枯竭,昏睡过去,倒在地上,暂且没法醒来。

    一旁的白猫又娘被不知从哪来的手抓住,消失在这里。

    没过多久,一道娇小的身影出现在这里,将骆风貌带走。

    而在荷园会会场这边儿,封神之礼结束了,那讲课人又还未睁开眼,以至于一干众人不知如何处置,便兴奋地讨论起了白薇成神如何如何。

    李缘立于高楼之上看着天空,他不知为何,总觉得已成的神和自己想得不太一样。不过再多的疑问都只能等唐康来解答。

    他朝那台上看去,赫然发现唐康缓缓睁开了眼。

    ……

    “老爷,是个男孩儿!”

    “夫人,男孩儿!男孩儿!我唐家有后了!哈哈哈哈……”

    “叫什么名字?叫什么名字呢,嗯……我想想……唐康,唐康!就叫唐康!”

    ……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天佑唐康小少爷一生平安!”

    ……

    “唐大人,恭喜啊!下官一番心意,还请收下。”

    “同喜同喜,快快入座,快快入座!”

    ……

    “夫人啊,你说吾儿以后是学文还是学武?”

    “我家康儿眉清目秀,肤若凝脂,怎能去做了那黑不溜秋的武夫,读书!”

    “好!读书!哈哈哈哈……”

    ……

    “小少爷,你快下来,房顶上太滑了,小心摔倒啊!”

    “老爷,老爷,小少爷他又写了一首诗!”

    ……

    “那唐炳贤好福气啊,生了个神童,半岁成语,八月落地,一岁识字,一岁半就可作诗写赋,以后定然是状元!”

    “或许还能窥探那传说之上的文道啊!”

    “好福气好福气,祖上烧高香了!”

    ……

    “诶诶诶,你说唐家那位小少爷会不会是什么老怪物转世啊?”

    “怎么说?”

    “他那天一个人跑出唐府,到了那城西的堰塘旁,我刚好在那边儿洗衣服,隐约听到他说什么‘浮生啊浮生,梦一场啊梦一场’之类的话。”

    “可不能乱说啊,唐炳贤是出了名的护崽,要是让他听了去,指不好就被沉尸了。”

    ……

    “混账东西,吾儿出自娘胎,浑身皆是骨肉血所做,哪里来的妖怪之说!他天生早慧那是上天所赐,何来的老怪物转世!我看他们根本就是嫉妒我有这么个好儿子!”

    “老爷消消气,我们不去管他们,安安心心把康儿抚养长大就好。我看康儿啊,定是那状元之姿。”

    “夫人所言极是,不同那些小人计较。”

    ……

    “唐炳贤,汝子唐康怀妖魔之疑,引得方圆百里人心惶惶,夜不能寐,食不安言。时逢战乱之局,此乃民心动乱之因,不可不除!”

    “吾儿不是妖,不是妖啊!他是活生生的人!”

    “让开,若你再执迷不悟庇佑动乱之因,定取你项上人头!”

    ……

    “康儿快跑,不要管娘了,你快跑!从那个地道里钻出去,往南跑,往南跑!头也不要回地跑!快跑啊!记得替爹娘报仇!”

    “祸子已逃,快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娘!娘!他醒了,他醒了!”

    “这孩子,身上褥疮都睡出来了,今天终于醒了。怜儿,快去给他端点水来。”

    “是,娘亲。”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啊?从哪里来?发生什么事了?”

    ……

    “康哥,这个字怎么念啊?”

    “康哥,你为什么总是皱着眉啊?”

    “康哥,你为什么总是看着远处啊?”

    “康哥,你以后要干什么?考状元吗?”

    ……

    “呜呜呜……康哥,家里突……突然来了好多人,他……他们把娘亲,把娘亲……杀……杀了!我躲……躲在地窖里,娘她……她没来得及……”

    ……

    “康哥,你说什么?你要去当兵?为什么啊!那多危险啊!小时候,我们村子里去当兵的一个都没有回来,你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啊!”

    ……

    “小东西,你这个大点,扛得动武器吗,怕不是穿上战甲就要跪在地上了,哈哈哈哈……”

    ……

    “唐康!杀十人,记丁字功!”

    “唐康!杀三十二人,记丙字功,立百夫长!”

    “唐康!杀两百五十三人,记乙字功,立千夫长!”

    “唐康!杀三千五百人,记甲字功……”

    “唐康!杀……”

    ……

    “册封唐康为辅国大将军!”

    “册封唐康为骠骑大将军!”

    ……

    “真没想到啊,那唐康好好的骠骑大将军不做,非得去做那劳什子文官。”

    “他好像说什么,学武救不了世人。”

    ……

    “禀报皇上,那唐康领着千骑军震踏朝天门啦!”

    “混账,他不是文官吗!哪里来的兵符!”

    “皇上快逃吧,他快要杀进来了!”

    “朕为山河之君,背后便是江山社稷,不能逃!便是死在这通宝大殿上也不能逃!”

    ……

    “五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唯我等永世大乐!”

    ……

    “陛下,当年那舞继明妖言惑众枉杀唐氏一家,证据确凿!”

    ……

    “陛下,那陈锦怜的确已于十年前过世,一年前山洪爆发,便是连其坟墓都冲垮,尸骨无存了啊!”

    ……

    “陛下,这块土地史载三千年,可从未听闻过有人修仙问道成功啊,大都是那些江湖骗子自诩谪仙人坑蒙拐骗。”

    ……

    “陛下,当立皇后啊!泱泱大国,不可无母啊!”

    “陛下,国不可无太子啊!”

    “陛下,龙种啊!”

    ……

    “陛下,福清王率兵打进来了啊!快逃吧,陛下!”

    “陛下!赎微臣直言,当年微臣同你征战江山,陛下你文武双全,智谋多生,而今究竟是那般才如此颓唐啊!”

    ……

    唐康枯坐在龙椅上,四下一片喧哗、火光。

    嘎吱

    通宝大殿的大门被推开。唐康睁开满是皱纹的双眼看去,透着凄冷的月色,站在门口那人渐渐露出面容来。

    “你是谁?”

    “福清王。”

    “你不是福清王,你到底是谁?”

    那人没有说话,提着长剑,一步一步走向唐康,站在他面前。

    那人举起长剑说:“圣人,梦该醒了。”

    那人挥剑斩下。

    ……

    唐康睁开眼,看见了眼前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一干众人。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变动的位置的幅度说明时间才过去了半个时辰。但是啊,他已经在那梦里度过了一整个“浮生”。

    他从他们的言语里捕捉到一道又一道信息,“成神”、“白薇”、“白帝”……

    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眉头不停地颤抖,一双手竟也是无处安放,良久之后他长叹一声,似疲惫了,似苍老了,似有心无力了。

    许久之后,他才对着一干众人说:“诸位,讲完了浮生,我再来讲一讲‘绘世’……”

    ……

    荷园会的正式的落定在日暮之后一个时辰,月亮从东山升了起来,照耀着大地。

    在唐康看来,这是冷凄凄的。

    他站在廊道上,望着窗外的湖,陷入沉思。站了不知多久,戈昂然走到他身边说:“唐康圣人,该回去了。”

    唐康手指敲打着窗台,“一场棋局里,两方对弈,为正负二手,两方搅局,一为偷梁换柱,一为坐收渔利。大局开始前,我曾花百年的时间去推衍,才想出了定局之手,而这段时间里,恰巧长山先生又在,所以啊我想,我不赢还能有谁赢?偷梁换柱之人出局,坐收渔利之人还在,但我依旧认为那是定局,因为我知道那渔翁很弱小,稍不注意就要被鱼儿拖下水。”

    他长呼一口气,“但是啊,我万万没想到,原来渔翁和我们的胜局并不相同。我万万没想到,那坐收渔利的人会是你戈昂然。我万万没想到,赶偷梁换柱之人出局的南山先生居然是最后的搅局者。”

    唐康说完,转身离去,边走边说:

    “你戈昂然不成圣,那世间就没有人配成圣了!那南山先生不天下闻名,世间便不配有人天下闻名!”

    戈昂然隔着极远大声问:“我想知道,如果一切照着圣人你的定局来,你敢不敢让那沾染了白薇神性的众人去承担因果?”

    唐康没有回答。

    但戈昂然已经知道答案了。

    ……

    回到了宅院的叶抚,同秦三月下了盘棋。

    下着下着,他忽然笑了笑,在心里想,“南山先生,南山先生,真是个好角色啊。”

    “先生,你在笑什么?”秦三月好奇问道。

    叶抚抬起头,将一枚棋子落下,笑着说:

    “我笑啊,棋局结束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东宫

    荷园会彻底结束了。

    以一场算彻人力的棋局开场,以一场穷尽想想的封神之力结束。其间还有着许许多多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精彩的事、有趣的人。无疑,这一次荷园会很圆满,是青梅学府开设这个文会以来最圆满的一次。

    白薇神辉的馈赠、文气碑文气的馈赠以及那圣人讲课的馈赠,让参与到荷园会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有着极大的收获。他们都只是普通的人、平凡的人,无力去看到荷园会背后涌动的暗流与大人物们之间的博弈,同样的,他们也不需要去承担失败的风险,对于他们而言,在荷园会上收获到的便是唯一。

    荷园会落幕预示着明安城将逐步回归到往常的节奏,成为叠云国之中不那么受关注的城池。那大明湖或许会因为荷园会成为一个不错的玩耍去处,但明安城依旧还只是普通的明安城。

    今夜,是他们大多数人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夜,明日清晨便要动身各自回到来时的地方,所以大多数人夜不能寐,还沉浸在荷园会所带给他们的激动与精彩的享受之中。

    这个夜,很是喧嚣,大多数人心都很浮躁。

    而那平望楼所在之地,却依旧是静谧幽寂一片,好似这里不属于明安城一般。

    那向来都是站在黑暗之中的守塔人,第一次迈出了那黑暗,站在月光下。许久不曾见光让他的双眼看上去深沉许多,那好似使劲儿揉搓过的宣纸一般的脸庞叫人看不出喜怒哀乐来。他佝偻着腰,望着天,兀自呢喃:“那盏灯,将高挂长空,为世人照亮黑暗。”他在想,自己当初把那盏灯送出去,并没有错。

    他想起那个夜晚,想起那个人。

    “我为五代人守灯,却也还不知道那人是谁。这世间,会有那样的人吗?”

    他站着许久,才转身,重新回到那黑暗里。

    ……

    第五周周曾无数次猜测过叶抚的身份,猜过他的本事,但也还是万万没想到他能够酝酿出那般浩大的封神之礼。她并不知道这封神之礼背后隐藏着多少人,多少事,她只看到结果,看到那被叶抚弄出来的骆风貌占据文气碑,引得神鬼恸哭,看到他吟诵封神诏词,引香火神运。在她的眼里,封神之礼当是叶抚一人促成的。

    她无法去想象叶抚到底是怎样的人,更加无法去想象他本事有多大,她只能做好她自己该做的事。比如说妥善处置好骆风貌这件事,毕竟骆风貌是她带出来的,虽然是被叶抚所逼,但直接发生人到底还是她。对于前两天叠云国的满朝风雨,她是很清楚的,所以更要处置好骆风貌。在封神之礼结束后,她便将因神魂受伤失去意识的骆风貌从清净观里带了出来。她能力有限,没法去修复骆风貌的神魂,只好把他先送到安全的地方。至于后事如何,她想,应该有人来处置。

    一连好几件事下来,第五周周明确意识到自己做的是擦屁股清场的工作,这是她所最看不起的事情,但是面对着那样的人,那样的事无,没法去改变些什么。

    第五周周将骆风貌送到了他所居住的旅店里便离开了,尽管她知道叠云国朝廷这些天很不安定,但是在皇帝李明廷没有给她下达新任务前,她都将继续执行着保护何依依这个任务。

    第五周周离开后不久,便有一道清风从外面吹进骆风貌的房间里,萦绕在他身周。然后,他便像是睡着了一般,一切安然。只是,在他沉眠的时候,那桌上的纸笔又动了起来。

    ……

    即便没有去参加最后的告首会,但依旧身在大明湖的甄云韶也依旧是看到了那一场封神之礼。她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那一场封神之礼的主角是白薇,只是以为到最后,白薇也没能脱身出来还是成了那要去承担因果的神。看到了那样的结果后,她心里还是没有憋住,一阵阵抽痛。

    事实上,她与白薇相识不过就那么七八天时间,但两人在那棋盘世界里短暂的交心,让白薇在甄云韶的认知里,远比那些相识了十几年的同窗以及先生们更令人愿意去理解和了解。在某种意义上,甄云韶觉得白薇和自己的处境很像,所以在知道那样的结果后,难免有一种“她已经是这般了,我还会远吗”的悲观情绪。有这种悲观情绪其实也不奇怪,毕竟从读书以来,所经历过的事情大多压抑着她的本性与本心,在一场又一场她眼里的悲剧所发生时,这般压抑爆发得更加明显。

    夜里,她一个人独处着。学着那些小说里,道听途说的故事里江湖儿女发泄郁闷愤懑情绪的方式,找来了酒,一个人坐在庭院里,就着月光和影子闷头喝着。

    她并不会喝酒,所以喝酒的模样很是别扭。想要将自己灌得个酩酊大醉,所以大口大口地喝着,但每次都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涨红了脸、咳坏了喉咙,但即便是这样,她也依旧卖力地喝着,似乎是要通过这种难受来折磨自己,来麻痹自己,让自己不去想那些更令人悲伤难过的事。

    第一次喝酒,酒量再好都难以承受,何况她的酒量并不好。几碗酒下肚,胃里烧灼一片,也不用修为去解掉,就一个人苦闷地承受着。

    “是个好东西啊……酒啊酒……当真是可以让人想不起那烦恼来。”

    酒意上头,红了一片脸,醉了一对迷离的眼。

    恍惚之间,隐约之间,她好似看到自己对面坐了个人。她想要睁大眼睛去看看那人是谁,但晕乎乎的脑袋让她看不清楚,混沌的意识也让她忘了用修为去解酒。她凭着本能,顺着酒意,看不清楚对面的人,就不去看,嘴里说出话的是什么她也不管,闷头地说着,闷头地抱怨着。一口酒,一句话,尽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她就是絮絮叨叨不间断地说着。她这副模样,让那些仰慕她的师妹师弟们看到了定然会大吃一惊,他们定然想不到平时里话都很少说的甄云韶甄师姐喝了酒后居然这么能说。

    甄云韶意识混沌,只知道喝酒,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是坐在她对面那人,听得很清楚。

    甄云韶正在讲述着自己读书以来所遇到的所有让她不开心的事情,大事小事皆有。抱怨和发泄郁闷似乎是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都会去做的事情。而事实上,如果不是满腔都是愁绪,也不会去喝酒了。

    坐在甄云韶对面的是白薇。

    白薇并没有去劝解甄云韶不要再喝了,现在的她基本上也知道,这点酒对于甄云韶的身体来说不算什么。她耐心地听着甄云韶的抱怨,一些是鸡皮蒜毛的小事,一些是听来觉得幼稚的无理取闹,一些是深有同感的理解,一些是对于人生的思考……许多许多。

    “所以啊,为什么我不能有我自己的思想?为什么读书一定要读前人书?为什么总是要把‘常言道’和‘俗话说’挂在嘴边,大家都认为是对的就一定是对的吗?”甄云韶一口一口一个抱怨,顶着迷离的醉眼。

    白薇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应答一句,让甄云韶知道有人在听着。

    这样一直到甄云韶彻底没了意识,醉倒后才结束。

    白薇离去之前,留了一封书信给甄云韶。

    ……

    在首字会上,何依依遭遇了自己人生第一次道意的对抗,即便这样的道意对抗有些上不了台面,但对于才十八岁的他而言,已然是极其难得,甚至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机缘。但如果没有祁盼山转交给他的那张写着“浮生若梦”的纸条,这将不会是一场机缘,而是断绝掉他读书之路的灾难。

    叶抚的“浮生若梦”替他承受了来自唐康的道意压制,所以对他而言,这就是一次单纯的机缘。从荷园会回来过后,他就一直闭关在自己的书屋里去消化今天的收获。这样一直持续到月头高照才结束。

    何依依从感悟的状态清醒过来后,便出了书房,感觉到有些腹饥,想要去找些吃的。刚到廊道,便碰到了在等他的叶抚。

    “先生,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啊。”何依依打招呼。

    叶抚示意他坐下来。

    何依依见状,知道先生应该要和自己说一些事,便坐了下来。

    叶抚开口问:“首字会上,关于那‘浮生’,你应该有自己的感悟吧?”

    何依依说:“要感谢先生给我的提点。”他从祁盼山那里知道,那张纸条是叶抚早就为他准备好了的。

    叶抚说:“那一份感悟很珍贵,切莫忘记了。”

    何依依郑重点头。

    “这次荷园会,你的表现基本确立了你能够在读书一途上顺畅地走下去,还能走得很远,我想,大概是达到了你对自己的期望。”叶抚问:“我想问一问,你之后如何打算的?”

    何依依想了想说:“岁夕青梅学府有十年一次的梅会,我打算中间这段时间里沉下心来读书,为梅会做准备。”

    “文会是吸取他人和向他人表达自己的一个途径,但我希望你读书不只是为了文会。”

    “先生之言,依依谨记在心。”

    “我以前所见到过的很多人,读书抱着强烈的目的性,为了目的去读书,反而不知道读书本身也是一件很值得留意和探寻的事。你是我目前见过读书读得最单纯的人,所以我希望你能顺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莫要中途断了。”

    何依依再次郑重点头,从叶抚的话里,他听得出来这是在给予寄托,也清楚,分别的时候要到了。

    “先生这般言语,是要离去了吗?”

    “明天一早,便要启程了。”

    何依依一顿,“这么急吗?”他一会还会要上几天去准备准备。

    叶抚说:“事实上,进入明安城这段时间并不在我们的行程里,不过现在看来,这段时间也还是很有意义的一段时间。”

    “是啊,这段时间是我人生十八年以来,最有意义的一段时间了。”

    “这或许是你人生十八年最有意义的,但我不希望这是你一生里最有意义的。你的一生,当有更多精彩的事。”

    “先生教诲,难以忘怀。”何依依细思以来,尽管自己从未刻意地同叶抚请教过问题,但从他那里所学的道理和所得到的帮助很多也很重要,从一开始的“读书人的烟火气”,到“事无巨细,皆可察之”,再到“捧稳手里一本书、心里一本书”,再到“浮生若梦”,最后便是这一次谈话,每一次于他而言都是一次成长,一个莫大的收获。

    念及,便要同先生几人分别,何依依也还有些不舍。读书以来,他的身边除了居心,便没有其他可以说上话的人了,而这一趟,不论是秦三月和胡兰在他眼里,都是很值得去交往的人,即便相处时间并不长,但却远比其他人更感亲切。俨然,他在心里头已经进她们当作朋友,将叶抚当作良师。所以,分别总是难免不舍。但或许他真的在那一场“浮生”的感悟中成长了许多,懂得一个“放下”,懂得一个“分别只是暂时,再相见时还能一起欢声笑语才是永远”。

    “先生,我们会再相见吗?”

    “会的,只希望那时,你还是你。”

    何依依笑着说:“不论如何,我始终是我。”

    “去吧。”

    何依依起身,深深地行了一礼,然后离开这里。

    叶抚看了看他的背影,觉得比刚相见时坚定许多。

    何依依刚走,祁盼山便出现在这里,他先前一直在听着叶抚和何依依之间的对话。叶抚并没有阻止祁盼山,事实上,他也想让棋盘山看到何依依的成长。

    “先生明天就要走了吗?”

    “是啊,总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

    祁盼山稍稍沉默,“依依他,没让先生失望吧。”

    叶抚点头,“他的未来很精彩,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们能给他一些自由。”

    祁盼山知道叶抚在说什么,这段时间以来,见过叶抚的本事后,不会奇怪他能知道这些事情,“这样的依依,我想,他家里的人也不会去抗拒。事实上,他们希望的并不是让何依依去承接祖上的道,而是希望他能够尽快独当一面,毕竟,他家里的情势没法再留给他太多时间去成长了。”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没有谁是绝对的对与错,都说得出来理由。”

    “先生所言极是。”

    叶抚又问:“你之后还打算回落星关吗?”

    祁盼山点头,“我是守关人,便是死也只能死在落星关。”

    叶抚笑了笑,“哪有那么多的侠肝义胆哦,”他虚着眼看着远方说:“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能活下去还是选择活下去吧。”

    祁盼山轻声一笑,“当初选择成为守关人,便决定好了。”

    叶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希望一切如愿。”

    ……

    各自处置好各自的事后,白薇才同叶抚再次相见。

    这次见面的地方不再是那大明湖的湖湾,而是大安湖枳香楼的楼顶。这里是五年里,白薇经常一个人坐着望远的地方。

    见着面的第一句话是叶抚说的。

    他问:“成了神的白薇还是那个白薇吗?”

    白薇回答:“还是那个白薇哦。我可不会为了什么而去改变,依旧喜欢读书,会偶尔弹弹琴,会养花,会逗猫,”她笑了笑,“也还会在心里面藏一些自己的小秘密,可不能指望我什么都同你说。”

    叶抚顺手将她怀里的又娘抱了过来,“我可没指望你什么都同我说,这次为了让你说个心里话可是没少费功夫,以后啊,我才懒得去做这些事。”

    “是嘛,是这个意思,毕竟我可从来没问过你的事。”

    叶抚笑了笑,“你问了,我也不会说。”

    “我知道你不会说,所以我不问。”白薇手扶在围栏上。

    叶抚颠了颠手里的猫,“这蠢东西你应该知道来历了吧。”

    “嗯,知道了。”白薇成的神可不是什么山神、江神之类的香火神,而是叶抚立的正位神,是独一无二的神。她还没有熟悉自己的能力,但是知道又娘不是只普通猫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叶抚问:“它骗了你那么多年,总不该还放在身边吧。”

    又娘听此,不由得把心提到嗓子眼儿。白薇成了神后,其表现超出了它的猜想,除了一身本事大了以外,其他地方压根儿没变,它也就意识到,这并不是原定计划之中的成神。说实在的,它真的有些怕白薇惩罚它,要知道它最开始接近白薇的确不是什么好目的,是被派来监视她的。虽然它不知道自己是谁派来的,但的确是这么个目的。听着叶抚这般说,它心里更是担心了,毕竟傻子都看得出来白薇很看重叶抚,何况它一只灵物。

    事实上,这段时间的相处,白薇还是了解到了叶抚这个人一些,当即便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让我把又娘赶走,然后你顺理成章地把它给带走是吧。”

    叶抚挑起眉,“瞎说。”

    白薇轻哼一声,“不管怎么说,这傻猫还是陪了我那么久,虽说是骗了我,但还不至于把它赶走,毕竟区区一只猫而已。”

    又娘顿时感觉压力很大,也不敢喵呜地叫一声,假装睡觉就好。

    叶抚笑了笑,“行吧行吧,依你依你。”他想了想又问:“你现在已经没什么后顾之忧了,有没有考虑过把莫芊芊叫回来?毕竟你让她走的时候,她真的是伤心到了极点。”

    听着叶抚这般说起,白薇心情难免低落了一些,看着远方,轻声说:“我有考虑过同她说明情况,但是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应该这样。”

    “为什么?”

    白薇说:“芊芊不属于我,她应当有着她自己更精彩的故事,不能一直守在我身边。你也说过,没有谁会为了谁而放弃全部,那样注定是不公平的,是不合理的。芊芊陪了我五年,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五年,于我而言,已经是很大的满足了。我希望啊,有一天再见面的时候,她能够惊喜地叫我一声姐姐,然后像以前一样同我说起她精彩的故事,这样就好。”

    叶抚说:“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你就只是一个人了,希望能够习惯。”

    白薇瞥了他一眼,“你还是明天走吗?”她停了停,然后低声说:“或许可以多留一天。”

    叶抚笑了笑,“也不知是谁催着我明天打早就走。”

    白薇别过头,“老是喜欢打趣我,没意思。”

    叶抚摇摇头,“行了,就这样吧,也没什么多说的。这段时间里你好好了解一下作为一个神该做的事,毕竟不能占着神位不做事。”

    “你还是岁夕的时候回来吗?这个总不该是骗我的吧。”

    “没骗你。”叶抚说,他想了想又问:“之后你打算到哪儿去?”

    白薇说:“这个我其实挺迷茫的,感觉明安城已经不太适合我呆了,毕竟一切都和之前不一样了。”她看着叶抚说:“说实话,我想跟你一起出门游学去。但是想归想嘛,总不至于真的那样做了。”

    “为什么这么说?”

    白薇笑了笑,“要是跟着你去游学的话,我估计啊我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你的学生,那可使不得啊,总不能让我以后先生先生的叫你吧。”

    叶抚想了想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样叫也没什么问题。”

    “都是读书人,还是要讲究一点的。”白薇说。

    “随你吧。”

    白薇倚靠在围栏上,“想了想,我还是打算先在这附近走一走,毕竟太久没出过门见过世面了。”

    “附近?哪附近?”

    白薇说:“在书上看到过,叠云国东边有一座花城,有各种各样的花,我打算去哪里待上一段时间。你知道的,我喜欢花。”

    “你成神的事情被不少人知道了,所以你自己出门在外还是要避免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又不是小孩子。”

    叶抚点点头,其实他也只是顺嘴提一提而已,白薇现在的本事他最清楚,所以也没必要去担心。

    “你不回去看看家人吗?”叶抚知道,白薇是有家人的。

    白薇摇摇头,“现在不是时候。”

    叶抚点头,他没有细问。

    “明天一早我就走,就不再见面了。跟两个学生解释你的事情已经费了我不少口舌了,可不想明天再解释一通。”叶抚说。

    白薇好奇,“你是怎么和她们解释我的?”

    叶抚说:“还能怎么解释,就说不知道呗,我总不能把什么事都说个干净吧,当先生的还是要留点颜面。”

    白薇上下看了看叶抚,叹了口气,“可真是个不地道的人啊。”

    叶抚将又娘递给白薇,“不说那么多了,就这样吧。”

    说着,他便要离开。

    白薇连忙开口叫停了他,她转了转眼睛,笑着说:“我再和你说一个我的秘密呗。”

    “说吧。”

    白薇轻轻踮起脚,倾身贴着叶抚的耳朵说:“其实啊,白薇是我的名字,我姓东宫。”

    说完,她笑着看向叶抚。

    叶抚听此,挑眉说:“要不要给你改个神号,叫东宫帝?”

    白薇连忙说:“算了算了,别改别改。拗口,拗口。”

    叶抚招招手,“等我回来,再听你说你的事。现在嘛,我该走了。”

    “那好,我等你。”白薇笑着说。

    话语落定,叶抚离开这里。

    白薇一个人在这楼顶站了许久,笑着看向远方。她想,终于一个人站在这儿也不觉得孤独了。

    以前的五年里,她不知多少次一个人站在这里看着远方,那些时候的她总是孤独的。

    所以啊,最难得的分别总是平平淡淡的,是一句“等我回来”和一句“我等你”。

    他们都清楚,分别不是结束,而是新故事的开始。

第二百四十六章 机关飞艇

    昨天的时候,叶抚就和胡兰秦三月交代了,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她们昨天夜里便准备好了行李细软,起床洗漱便可以直接出发。

    叶抚的睡觉是个形式,在不必要的时候便不会去做。一整个夜里,他都在写自己这些天的一些感受,分析着形形色色的人与事。他一直认为,自己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成长。要学会去做一个于他人而言更好的老师、更好的朋友,以及能让人喜欢更多一点的人。对生活的乐趣,不正就是这些吗?

    叶抚和白薇的分别平淡如水,但胡兰和居心的分别就不那么平淡了。居心舍不得这个可爱的妹妹,胡兰舍不得这个有趣的姐姐。所以,她们之间有着许多话要说,即便昨晚睡觉时居心同胡兰和秦三月挤在一张床上,已经说了很多很多话了。但真到这分别时,话还是少不了。

    叶抚没有去催促,各自说完想说的话才是他想看到的。平平淡淡的分别也好,绵绵软软的分别也罢,那都是情感的表达。成长中的胡兰需要情感的表达。

    再多的话也有说完的时候,便要说上最后一句再见了。他们各自约定着,等再相见的时候,要如何如何……

    收起这安逸的心来,放到旅途上。

    ……

    对于骆风貌而言,香火神运借由他的身体被引出来,是从其根本上的一种摧残。在清净观,他吟诵诏词,让香火神运入体,对于**和神魂的压力早已超越了他可以承受的界限。他凭借着自己的信念承受了下来,但是身体和神魂的强度可不和他讲究什么信念不信念的,所以,他的**在诏词结束后崩碎了,若不是白薇及时降下神辉做了保全,他早已化作一滩肉泥了。但是白薇到底是刚刚成神,许多能力还是一知半解,能够保全他的身体,但是无法保全他的神魂。

    这只能由叶抚来。

    在离开明安城的前一晚上,叶抚保全了骆风貌的神魂,同时也给他留下了一封书信。

    待到骆风貌从混沌之中苏醒过来时,那封书信不偏不倚恰巧落在他的枕边。他顺手拿起来,一字一句地看着

    “世间再无骆风貌,叠云国已不再是你应当再待的地方了。去中州,带上南山先生这个名字,到中州去。”

    骆风貌见此,陡然转过头,朝窗外看去,那里是一片江山如画。

    ……

    “世间哪里会有十全十美的办法。石祝,你确定要那般吗?”

    “先生,我已然了无遗憾。”

    “你的学生呢?”

    “她不愿意走我的路,便走她自己的路吧。我能为她所做的最后的事,不过如此了。”

    “可是这样,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先生,便让我做一次甘愿付出,不求回报的人吧。”

    “既然如此,且随你心意。”

    ……

    戈昂然立于高楼之上,远远地望着西边,忽地在某一刻,他的心头一颤,旋即意识到什么,禁不住幽幽一叹。

    “到底还是走到那一步了。天下果然没有一切顺意的事。”

    念罢,他转身下楼,身周带着一缕清风。

    ……

    “长山先生,这一局终究还是失败了。”

    依旧是那个简单的小木屋里,依旧是唐康和李命。

    李命无奈地笑了笑,“这一次失败也不在我的预料之中。虽然严格说来,也并不算失败。”

    “为什么这么说?”

    “你要明白,儒家付出千年的代价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在下一次世难当中有主动去选择的机会。”

    唐康苦笑,“可是白薇成的是正位神,没法去背负因果,又怎么能说有主动去选择的机会。”

    “千年的代价是无立圣的大运,而偏偏在这个无大运的时候,儒家诞生了新的圣人。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在预料之中?”

    李命笑了笑,“是的,小局输了,但是大局未定。”

    “大局未定。”

    “是的,大局未定。何况,小局也只是输给了我们自己。”

    唐康若有所思,然后又问:“先生觉得那南山先生会不会是几个月前儒家诞生的新圣人?”

    “不知道。或许,他本身不想让人知道,便没有人能知道。”

    ……

    “师姐?师姐?师姐!”

    甄云韶迷迷糊糊之中睁开了眼,向着头看到的第一眼便是高挂长空的太阳。太阳正当当地落在天上,俨然说明现在是正午时分。她坐直了,稍稍发了一会儿愣,然后才看清了面前桌子上东倒西歪的酒坛子、酒碗以及洒出来的酒水。只是单纯地凭借意识,她隐约能感觉到自己昨晚在做些什么,但是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师姐?”

    外面又传来了一道呼声。

    甄云韶听此,连忙将面前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收了起来,她还是不想给师妹留下一个邋遢师姐的形象来。在收拾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封写了许多字的书信。

    大致瞥了一眼,信上面没有留名字,但是仅凭字迹她也猜到了是谁的

    “想必等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姑且说是昨晚吧。昨晚我来过了,你喝醉的样子很可爱,不过你自己大概是看不到了。虽然没有问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喝闷酒,但我大致上也猜到了,应该是因为我昨天成神的事吧。

    其实,事情和你和我想得并不一样。昨天的封神之礼并不是让我去应对那些大因果大劫难的,你应该也听到了那诏词,只是纯粹的封神而已,并无其他。事实上,这场封神之礼是由另外的人主持的,具体是谁呢,我还不能和你说,你就当作是有人帮我解了围吧。

    虽然这么说有些草率,但事实如此。当然了,我并不是为了安慰你才这么说的,这封信也不是提前写好的,你要是不信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出现在你面前亲口和你说。其实昨晚我就想当面和你说的,但是看你喝酒正在劲头上,也就没有去打扰。对了,你喝完酒同我说了许多许多你以前的事,不过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有一件事还要和你说,我会离开一段时间,也不知回来后还能不能再看到你,所以现在该说的我就都和你说了。按理来说,你是我第一个倾吐心事的人,所以啊,不论如何,我都还是希望你好好的。

    还有一件事,你说戈院首想要救我,是真的。他还让我转告你一句话:无论如何,青梅学府始终站在你身后。

    就这样吧。

    对了,你的身份令牌我就不还给你了,当作纪念,留个念想。”

    甄云韶看着看着就笑了,笑得很傻,也很天真。

    “师姐……师姐……”外面的敲门声不停。

    甄云韶乐在心里,笑在脸上,打开门。

    少女看到师姐,呼了口气,正准备说话,忽地嗅了嗅鼻子问:“怎么有股酒味儿?师姐你喝酒了吗?”

    甄云韶面不红心不跳地说:“没有。”

    “那为什么”

    “是要回去了吗?”甄云韶打断她。

    “嗯嗯,五六先生已经在催了。”

    甄云韶吸了口气,笑着同她说:“我不回去了,我要出门游历去了。”

    说着,她大步向前。

    背后的少女愣了愣,连声喊道:“我怎么和先生他们说啊!”

    甄云韶回过头轻快地说:“你就说师姐她要出去玩一玩,过些时间再回来!”

    “过些时间,是多少时间啊!”

    “我也不知道!”

    说完,甄云韶消失在远处。

    这一场分别来得很突然。但是于她而言,不过是选择了自己活下去的方式。

    ……

    ……

    太阳升起落下十多次后,一脚便迈进了夏天最热的气候,尤其是越望着北边儿走,便越是如此。

    过了中部那座山,便是叠云国最为繁华的地段。最大的几个城池都在北边儿。望着这边儿来了后,碰到的修仙者比之前多了不少,平时里大半年都碰不上的能够御剑飞行的人,在这儿过两天便能碰上一个。所以啊,一心向往着练剑的胡兰在见到了御剑那般潇洒之后,便更是心痒难耐了,恨不得拔出自己背后的木剑便来一次说走就走的御剑。

    但现实总是不尽如意,不要说御剑了,她现在都还能突破练剑的心关。

    不过荷园会大小事的大半个月下来,倒是让她成功地正视了来自大师姐的压力,终于可以不留下瑕疵地去唤醒神魂了。在离开明安城的三天之后,她便成功地在一个小山庄里面突破了神魂,当时是在半夜,忽地出现呼啸的风和黑暗中不知名的低语,也是吓到了不少人,以为是什么凶神恶鬼来闹事。

    因为之前一直在刻意压着神魂,所以这一下唤醒后,神魂直接突破到一两四分的层次,这不可谓不强,要知道,神魂本就难以突破,何况她这一下子就突破四个小层次。

    而胡兰本人呢,唤醒神魂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熟悉神魂的能力,也不是稳固神魂修为,而是拿出她心心念念的大师姐给她的木牌,小心翼翼地把想说的话通过神魂借由这木牌说给大师姐听。然而遗憾的是,她并没有得到回应。

    之后的几天里,她都不厌其烦地去尝试同大师姐说话,但没有一次得到过回应。一开始她在想大师姐应该很忙,没有时间去回她,或许在闭关修炼,或许在战斗历练,或许因为隔得太远要过上一段时间消息才会送达。这般又持续了好些天,她开始担心大师姐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秦三月一阵子安慰不管用,叶抚亲自和她说明了大师姐现在没空回答她才让她放下心来。

    叶抚知道,曲红绡现在所在的地方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收不到胡兰的神念也很正常。他可以预见,等曲红绡出来后,看到自己的传音令一连串几十上百道神念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想来也是,胡兰这姑娘卖力地修炼神魂不就是为了能够和大师姐说话嘛,好不容易能够说话了,却得不到回应,心里百般滋味也是正常。好在她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接受了事实后很快便能全身心投入到另外的事当中去。

    在一路前往叠云国北边的官渡之口的路途当中,她除了神魂持续提升以外,自己的修为也成功地突破到了金丹。在从有妖兽的山脉湖沼之间穿过时,她便是开路的主力军,一路来同大大小小不少妖兽打过架,也跟一些落草为寇的修仙者战斗过,算是正儿八经地迈进了修仙界这块土地。为了更好程度上地提升胡兰的战斗技巧和意识,叶抚并没有教她什么神通和秘技,她跟人妖打起架来,全凭着手上一把木剑,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和秦三月一起来,两个加起来都打不过就溜,反正叶抚是不打算帮她们的。

    刚开始的时候,胡兰和秦三月没少吃苦头,受过不少伤,也没少抱怨过叶抚这个当先生的看着学生受欺负也不管。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习惯了去和妖兽打架,适应了去和人斗心勾角,也习惯了挨打受伤的感觉。

    一路来,也有过不少同行的人,让胡兰好好地见识了真正的江湖是什么模样。

    在叶抚的眼里,她正在朝着可以拔剑的时候一点点迈进。他有理由去相信,自己这个学生拔剑之日,会是惊绝四方之时。

    秦三月自从想明白了自己身份这件事后,便真正意义上地不需要叶抚去担心了。不论是修炼御灵、演习阵法还是每日都不落下的读书功课,她都能做得很好,妥善一切。在胡兰同大大小小的妖兽和形形色色的人战斗的时候,她在感悟这天地之间,万事万物的气息,感悟它们的共同之处,感悟它们的不同之处。因为对气息的敏感程度高,一路来收服了不少精怪,其间还有着已经通灵性的。当作奖励,叶抚送给了她一个小天地,用以安置这些精怪。至于在阵法方面,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研习阵理阵论,并未真正着手去布阵,按照她自己的想法,打算先精通基本的理论,做到齐全才去真正着手。这很符合她求稳的性格。

    这样一直过去了两个月的时间,才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叠云国北边的官渡之口。

    时间已经来到了九月多了。离着那目的的神秀湖大潮也只有一个半月了。

    照着叶抚的安排,他们在叠云国的官渡之口,乘坐机关飞艇,历时一个月直达东土北边儿的神秀湖。如果坐马车前去的话,得要接近十年的时间。也可以想得到,能够坐得起飞艇的人,并非是普通的达官贵人。因为购买飞艇船票所需要的是修仙界的流通货币灵石,所以坐飞艇是普通人根本无法渴求的事。当然其间还是不乏并非修仙者的普通人,但他们大多都出自大家族,能够支付得起灵石方面的开销。

    叶抚从临走前邻居食铁兽给他的天材地宝里选了件最差的秘银之根,然后折下指甲盖那么大一点,交给胡兰和秦三月去到官渡之口的典当铺换了一堆灵石回来,就不愁机关飞艇上的消耗了。一个十岁的金丹修士足以去震慑那些打小算盘的人了,毕竟如果不是出自大势力,哪有人会有本事在十岁的时候成就金丹。所以,叶抚并没有让胡兰去掩饰修为,这是避免麻烦的最好震慑。有些时候,高调比低调更好用。

    除了胡兰以外,叶抚和秦三月都更喜欢安静一点的地方,所以他们以两票的绝对优势胜过胡兰的一票,租了机关飞艇上一间地处清幽的房间。虽然花费有些高,但能住得更加舒服,总是没什么问题的。倒是让叶抚另眼相看的是,秦三月不再拘泥于金钱上的花销了,或者说不再在这方面花费太多的心神。荷园会一事,的确是让她成长了不少,明白了更值得去花费心神的事。

    专门用于载客的机关飞艇是由特定的组织在运营着的,毕竟这样配备了几千个房间和两处巨大的一般生活区的机关飞艇一般人也拿不出手来。反正,这可比叶抚最开始看到的那李泰然的飞艇好了不知多少。

    待到时间后,飞艇从官渡之口起飞,一路沿着空中早已规划好的航道,朝着神秀湖出发了。

    飞艇上有特殊的阵法,可以使飞艇即便在空中遭遇了飓风,也不影响到上面乘客的正常生活。而且,飞艇是由专门的组织在运营的,为了防止空中妖兽和一些乘客捣乱,配备了不少高手。为了照顾到大家的修炼,不少房间还配备了聚灵阵等等辅助修炼的东西,虽说价格贵一点,但总体来说是划算的。生活区里,还有专供饮食的地方,专供娱乐的地方,甚至还配备了日常用品添置的地方。总之呢,想方设法地让乘客觉得这个钱花得值。毕竟一个月的时间,也还不短。

    上了飞艇,进了自己等人租的房间时,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房间,而是一个比差不多大的宅院,院子里甚至还种着一颗开了花的樱桃树。清幽雅致,漂亮干净。还能分明地感受到浓郁的灵气,不管从什么方面来说,都是很好的。这才让他们意识到,原来当时租房的时候花的灵石并不少,只是相对于他们从典当铺换回来的灵石很少而已。

    总之,其他的不说,对于叶抚而言,悠闲安逸的空中生活开始啦!

第二百六十五章 星辰大观

    如同巨大的飞行猛兽,张起铭刻有复杂纹路的旗帜,在呼啸的风中飘摇,结成一道道密闭的保护阵,隔绝外界的一切危险,机关飞艇穿刺在云层之上,船身两边如同黑龙一般的摇杆时时刻刻都在小幅度颤抖着,维持平衡。

    空中航道隔上一段距离便有着专门的标志,让驾驶员确定还在正确的路线上。为了避免云兽、飞等妖兽聚集区,航道往往是弯弯绕绕的,在空中同巨大的妖兽对抗显然是不理智的。其实在空中飞行时,比较危险的反而不是那些集群出动的妖兽,因为集群妖兽一般而言有着首领,它们往往能理智判断,避免去同人类做争斗,毕竟同人类争斗是费力不讨好的时。更危险的反而是那种单独出行的凶兽,会对机关飞艇进行无差别的袭击。

    不过,一般大型的机关飞艇配备的攻击抵御系统能够应对空中绝大多数的凶兽。叶抚三人所乘坐的机关飞艇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商行朝天商行在东土的分部运营的。大商行的信服力还是比较高,这样环境里都珍惜生命的人们宁愿多花点钱求一个安慰。

    也不愧是大商行,将顾客体验照顾到无微不至,尤其是更舍得花钱的顾客。叶抚三人住的宅院有着专门侍奉的人,将大小事宜安排得妥妥当当,叫他们只顾着休闲玩乐便是。除了饮食方面,由于被叶抚养刁了胃口的原因,不太习惯以外,一切都好。

    本来关于这方面的问题,一颗辟谷丹就能解决,而且以他们的修为还不用丹药,但对胡兰而言,吃喝也是人生的一大趣事,总不能因为修个仙便舍弃掉,秦三月则是受到了胡兰影响。

    所以,她们天天求着叶抚自己做饭,反正宅院里配备了厨房。但叶抚哪里肯在这种地方还当她们的伙夫,一口一个“学生不给先生做饭,居然还想着先生给学生做饭”为由给拒绝了。事实上,叶抚只是嫌麻烦而已。

    勤奋总是逼不得已,偷懒才是人之常情。

    叶抚的日常是看书、讲课、品茶、赏景以及研究;

    秦三月的日常是看书、听课、做功课以及修炼;

    胡兰的日常跟秦三月差不多,只是每天多了段看着传音令发呆的时间。小姑娘人不大,心事挺多。

    天空中的夜晚来得比较迟,但向来很是明显,毕竟是在云层之上。所以,每天的日出日落都是一道美丽的景观。

    第六天刚入夜的时候,负责侍奉的侍女敲响了门。

    正在院子里看书的叶抚打开门。

    “客人晚上好。”侍女声音很细软,面容姣好。叶抚就没有在这船上看到过长相一般的侍女,想来也是,毕竟出身于最大商行。

    叶抚问:“有什么事吗?”

    侍女说:“飞艇将在一个时辰后进入了盛华之地,届时有星辰大观,客人有意的话,我替客人准备一下,可以前往观星台观看。”

    “星辰大观……”叶抚不由得朝着上面望去,只不过为了避去高空中灼热的光,飞艇上面是封了顶的。

    侍女解释说:“盛华之地是这条航线的特有地,是洛河的开河之口,曾有一大剑仙于此地证得无上剑法,以剑开天门,扫荡了从地面到星空的一切尘埃,所以此地被称为离星空最近的地方。时逢陨星雨降临,乃极其罕见的星辰大观。陨星雨将从天外而来,经过这盛华之地,落进大海。”

    “陨星雨……就是流星雨嘛。”

    “在中州那边是这么叫的。”

    “上一次流星雨是多久以前?”

    “据记载应该是三千三百多年。”

    叶抚笑了笑,“是三千三百三十三年。”

    侍女歉意道:“具体的我不太清楚,还请客人见谅。”

    叶抚沉吟一声,“剑来天门,扫荡诸尘,盛华之地,星辰大观……”

    “因为客人是贵宾,观星台是贵宾附属,不需另外支付费用。客人意下如何?”

    叶抚说:“帮我们安排一下吧。”

    “是。请客人稍等。”侍女说完便离开去安排了。

    叶抚转身回到院子里,将正在修炼的两个学生叫醒。

    “先生,怎么了?”胡兰问。

    叶抚笑道:“我们去看星星。”

    “看星星?”胡兰嘀咕道:“看星星哪里有修炼有意思。”

    叶抚说:“你大师姐可是很喜欢看星星的。”

    胡兰眼睛一亮,“那我要去看看。”

    “三月呢?”叶抚转而问秦三月。

    秦三月说:“星辰的气息应当也在我要去感知的范畴内,所以我也去。”

    叶抚点头说:“这个的确。万物气息,可没有几个比得上星空的浩瀚。”

    “老师,其实我有一个问题。”秦三月说。

    叶抚点头,“你问。”

    秦三月转了转眉头,“先前我在书上看到一个说法,叫相由心生,说的是人对万物的观感基于内心的状态和心灵境界。但在现实生活中,人内心的状态往往因为对万物的观感而发生改变,是否应该说是心由相生呢?”

    叶抚说:“这本来就不冲突。心与相并没有绝对的因果关系,是相互影响的。我可以因为出门就看到一坨牛粪而心情不好,也可以因为心情不好看一块石头也像牛粪。相由心生和心由相生并不矛盾,只不过是人从不同角度去思考的观点。”

    胡兰在一旁插嘴:“先生你真粗鄙,不是斯文人。”

    叶抚瞪了一眼,“别打岔!”

    秦三月想了想说:“我本来担心我对万物的感知受到心灵境界的影响,照老师这么说来我也可以依据万物去提升我的心灵境界。”

    叶抚对秦三月一点就通的灵性很满意,“是这个理。”

    “还有一点啊。我看相由心生还有个说法,说的是人的相貌也会根据心境而有一些变化。大多数修炼的人起初会因为修炼纳天地灵气,而在相貌上有正向的变化,但在历久的修炼后又出现一些逆向的变化。说是修炼久了后,心境更加契合大道后,就会回归本初,也就是本来的模样。”

    叶抚想了想说:“的确有这么一点,不过你想说什么呢?”

    秦三月稍稍起羞,她抚着自己横断眼眶的疤说:“快半年的修炼了,我这道疤一点变化都没有,如果真相由心生的话,那它应该随着我的心意消失掉才是……”她声音小了一点,“但是现在看来嘛,一点都没变,所以我在想会不会这就是我本来就该的模样。”

    叶抚笑问:“你想让它消失吗?”

    秦三月看向别处,“女孩子脸上有道疤总还是别扭的。”

    “那样的话,你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比如吃一些祛疤的丹药,练一些美颜的功法”说到这儿叶抚忽然停了下来,他想起以秦三月的情况没法吸收丹药及任何蕴含灵气神意的东西。也难怪那相由心生到她这儿来了就显得格格不入。

    “我直接帮你去掉吧。”叶抚开口说。

    秦三月想了一下又笑着说:“算了,我突然又觉得有一点自己的标志也不错,不去了,不去了。”

    “确定?”叶抚没看明白。

    秦三月点头,“确定了。如果它没法自己消失的话,那还是算了。”

    “你觉得没什么问题就行。反正我觉得这道疤也不太影响你的面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胡兰横断眼眶这道疤给她的柔和里添了一点英气,说着叶抚问:“对吧,胡兰?”

    胡兰一愣,然后连忙点头:“是啊是啊,有这道疤姐姐也依然好看。”

    秦三月拍了拍她的额头,“贫嘴。”

    胡兰一撅头,“我说的是实话。好看就是好看嘛。”

    叶抚笑笑,走到一边去,由着她们。他记得刚见到秦三月的时候,她还是个面色枯黄的瘦丫头,哪里都说不上好看,也就眼睛清澈一点,半年来,虽然瘦还是瘦,但肤色红润不少,脸也长开了一点,五官一下子就显出貌来,好看不少。倒是胡兰这姑娘,身高虽然高了一些,但样子依旧是那副可爱的样子,没走出小孩子的框架来。

    闲说了一会儿话后,门再次被敲响了。

    打开门后,侍女先行一礼然后说:“客人,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观星的地方,请跟我来。”

    叶抚招呼上胡兰和秦三月便跟了上去。

    如果不看远处,船身四周的话,定然会以为自己身处在一座城池里。有方条石板铺成的宽敞大道,有排列整齐、造型别致的阁楼宅院,沿路过去,隔着些许路便是一处假山游园。雅致的确是雅致,安静也的确是安静。与其说这是在一个交通工具上,不如说这是一座可以移动的城池。

    这样庞大且精细的飞艇出自墨家。一个以侠客为主要组成的派系却拥有着天下最为顶尖的机关制造术。天下机关术无出其右,这是对墨家机关术的追捧,事实也的确如此,最快的飞艇、最大的飞艇、最坚固的机关城、最庞大的机关城、最精细的机关器……等等许多许多个带有“最”的机关器皆是出自墨家。其机关术厉害到很容易让人忽略掉他们本身的“政侠”结合,让人忽略掉其是最大的江湖游侠聚合体,让人忽略掉,几大王朝之中皆有墨家之人位高权重。

    想到这儿,叶抚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秦三月。他能知道秦三月以前每一世的身份,但偏偏这一世空缺了一部分,他在时间长河中都没能去找到空缺的那一部分。但他知道,秦三月与墨家有关。正是因为这一点,比起其他派系,叶抚探究墨家更为多一点,不过具体是怎样的,还要等到合适的时间。

    出了这条街,人多了一些,听着交头接耳的声音知道,他们也大多是去观星的。

    “观星到底是怎么个观法呢?是站在一个大台子上吗?”胡兰好奇问。

    侍女说:“一般乘客是在观星台一楼的大平台上观星,但客人你们这种贵客是在二楼的格台上观看。”

    “有什么区别吗?”

    “二楼格台比较清幽,不受叨扰,视野也开阔不少,能看遍四面八方。一楼的话,因为这一次是极其罕见的星观,所以即便是进观星台的价格贵了不少也还是挤满了人。”

    “这样啊。”胡兰小声嘀咕:“看来钱是个好东西啊。”

    叶抚听此禁不住拍了拍她脑袋,他可不想秦三月好不容易从钱眼子里钻出来,这丫头又一头扎进去。

    没过多少时间,便进了所谓的观星台。整个机关飞艇一共有四层,底层是核心动力区,第一层是仓储区,第二层是普通乘客区,第三层也是叶抚等人所在的贵客区。而这观星台在第二层与第三层之间伸出去的一块区域,就像是飞鸟的翅膀一般。二层的客人和三层的客人进入观星台走的不是同一个地方,从二层的路看不到三层的人,但从三层的路可以看到二层的人。

    从匣道过去的时候,低头一看便能看到观星台一楼平台上密密麻麻的人,这并不像荷园会时挤着的人大多都是读书人,一个个彬彬有礼,公子来公子去的。这儿挤着的人大多配着武器,或长剑,或短刀……穿着的衣服也是各式各样,或道袍,或玄衣……

    很明显的,离了明安城,人多了也杂了。一眼望去,修道的、问禅的、习武的、炼神的……各种各样的都有。叶抚甚至看到了几个化为人形的妖,它们混在人群里,同人没有任何区别。这才是多姿多彩,这才是光怪陆离。

    观星台总体呈凸出的半圆状,很大,硬挤的话容下整个飞艇的人不是问题。从匣道直接进入观星台的二楼,这边儿依旧是来来往往不少人,但比起一楼来就少很多了。同一楼的客人有着明显区别,二楼的人不论是修为、气质还是气机都要高出一楼不止一筹,他们大多出自世家、知名的门派和组织,大多数人有着同其他人相联系的气息,极少有散修。

    这座天下差不多被门派国家势力刮分了个遍,占据着绝大多数的散修往往难以出头,但毋容置疑的是能够出头的散修定然是十分优秀的。只是,现实里没那么多的黑马之才,大多数人都只是平凡人。

    二楼是一道圆环状的廊道,廊道外侧则是相邻着的许多隔间,内侧则是开放平台,上面以一个凸起的半环球玄色大台盖定。

    侍女指了指那大台说:“那大台是一处镜台,到时候整个星空的模样都将在契合性地投射在上面,让人体会身临星空的感觉。”

    “倒是挺周到的。”叶抚说。

    在廊道里走了一会儿,便来到了叶抚三人的隔间。

    侍女为叶抚他们推开门说:“三位客人所在的隔间已经备好了茶点,每一个隔间都配有隔息阵法,不需担心被他人窥探。另外小女就在外面,几位客人有什么需要的话请吩咐。”

    叶抚笑着说:“辛苦你了。”

    侍女轻轻摇头,礼貌地笑了笑,“这是应该的。”

    侍女心里多少比较开心,毕竟他服侍过不少人,深知修仙之人大多与常人有疏离层次感,很少会碰到愿意和你说一句客气话的客人。

    叶抚能够感受到她心里的小开心。不同人有不同程度的满足,这是理所当然,一些于自己而言微不足道的举动,或许能让别人开心上好一段时间。

    进了隔间后,入眼便是极其宽敞的类似于以前见过的落地窗那般的大开口,远望去,是璀璨的星空。星光闪烁在不知多远以外,无数颗星辰用其点点光芒,在无垠之中落成一副美丽的画卷。在这万里高空直视星空与在原野上不同,虽然离星辰的距离从根本上并没有多少改变,但是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又何况是在这所谓的盛华之地,从星空到这里没有丝毫的阻挡,那是分明、清晰,甚至可以用澄净来形容的体验。

    胡兰对壮美的感觉并不深刻,叶抚则是见过更加浩瀚的星空,所以眼前这场景带给秦三月的震撼是最大的。自从开始修习御灵后,秦三月对万事万物都愿意付出极多的时间去研究去感知,眼前这不曾在地面上寻找到过的星辰,是她极大的向往。一进入隔间,她便站在那大开口前,恨不得直奔星空,同那些星辰相拥。她的眼里尽是一片缥缈虚妄,叫人看不透她面对那些星辰是何种的感想。

    至于胡兰,她最大的乐趣便是把天上那些星辰一个一个地叫出名字来。

    坐着不知时,忽地在某一刻,一道光迅速在天边闪烁而过,勾勒出长长的光影。有人忽然叫了起来,看哪!看那里,陨星来了!

    一道道目光陆续转动,望向远空。

    在伟大、奇迹般的星空面前,对于人类而言正在疾驰着的飞艇,此刻的速度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同那天边闪烁的一道又一道光芒的距离不曾变动。像是只会在夜里才出现的银鱼群,那些升腾着耀眼光芒的陨星成群结队地在天边掠过,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然后迅速消失。它们是壮美之中的匆匆过客,轰轰烈烈地来,留下震撼浩渺的美,然后带着人们的心神离去。

    秦三月的眼里闪烁着同样的,但是不同意义的光芒。她会因为门前成群结队的蚂蚁而发呆几个时辰,会因为清晨花朵上欲滴未滴的露珠心驰神往,也会因为横断大地的奔腾大河而涌动新潮……同样的,她会因为眼前、天边那成群结队而过的陨星雨而升起无限的向往。不同于绝大多数向往那浩瀚与壮阔,她向往的是那奇迹般的存在,向往地是去感知到那属于万事万物的一份意义。

    却在某一刻,她忽然瞪大眼睛,直呼:“老师!老师!”

    叶抚被她的惊呼吓到了,“怎么了?”

    她指着那陨星雨,“看啊!看啊!那群星星里面站着个人!”

    叶抚一顿,他先前在看秦三月,倒是没有去留意那陨星群,此刻听这般一说,陡然极目一望,在那破碎的陨星呼啸形成的一团团爆发的火光之间,赫然立着一个身穿宽大衣袍的男人。

    他张开双手,是要去

    拦截星辰!

第二百六十六章 抓星星的人

    秦三月回头看着叶抚,眼里充满了探求与询问。

    叶抚一边看着那陨星雨之中的气机鼓点,一边说:“来自天外的陨星雨裹挟着虚空的力量,虽然强大,但并不是无法面对。”

    “老师你能拦截陨星吗?”

    叶抚笑笑,“应该可以。”

    秦三月眨眨眼,然后笑着说:“真厉害。”

    陨星雨中拦截陨星的人并没有被多少人看见,他们不能像秦三月一般可以凭借气息感知去捕捉,也不能像叶抚一样,单靠一对眼睛就能看到,也不能像这二楼的其他人可以用特殊的法宝是看到。

    “你们看到了什么?我也想看!”胡兰看不到,见姐姐和先生都看得到不由得心里不岔。

    叶抚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一缕气息附着在她的眼睛上,那陨星雨中场景便一览无遗。她震撼了,震撼于那般对抗自然奇迹的伟力。

    一楼的人看陨星雨的美与震撼,二楼的大多看陨星雨所带来的虚空力量,少部分人看到是那拦截陨星的人。

    在他们眼里,无数道火点在那男人身周爆发,如同成千上万人在毫无克制地施放神通法术。高速的拖着长长光尾的陨星呼啸而过,虚空与空气冲击碰撞所倾泻出的力量肆意地席卷周围的一切,切割着那男人身周的一圈光晕。但即便是面对着这般狂暴的力量,那男人也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稳稳地立于星空之下。

    空气的爆涨、炙热的火光、蛮横的冲击都无法突破他的防线,无法击溃他身周的那一圈光晕。

    叶抚比所有人都看得更加清晰,他清晰地看到那男人嘴角洋溢着的自信危险,双眼里没有丝毫的警惕和担心,尽数是定然可以拦截下陨星的自信。

    他对自己很有自信。叶抚也知道,他的确有这个资本去自信,他很强大,已然不再是先前所碰到过的年轻一辈。

    二楼的其他一些房间,此刻充满了对那男人的讨论。

    “那人是谁?”

    “看不太清楚面貌,手段是专注力量,极大可能是仙武同修的人。”

    “境界如何?能够凭借肉身拦截陨星,普通的洞虚都做不到吧。”

    “又没有在那样的境界里呆过,哪里知道到底有多厉害啊。”

    他们猜测那人的身份,猜测那人的境界,但到最后都只得到个“很厉害、招惹不起”的结论。

    却在飞艇最底层的某一间房里,穿着简单便服的头发斑白之人皱着眉,他面前站着一个面貌成熟的女人。

    “他实在是太乱来了!”老人的语气明显实在压抑愤怒。

    女人安慰道:“天官大人莫要置气,他本事很大,也不至于是乱来。”

    老人闷哼一声,“简直愚蠢!这次神秀湖之行不知道多少人关注着,他这就露面了,这不明摆着告诉别人这次大玄王朝里来的是位皇子吗!”

    女人一笑,挽了挽头发,“总要知道的,早知道也没什么影响。”

    老人说着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他还是太莽撞了,这么多年不见长进啊!以他的本事,要是有太子一半稳重,帝位都坐稳了!”

    女人挑起嘴角,语气古怪地说:“天官大人,这般话可不能乱说啊。”

    老人双眼陷入深沉,撇过头去看着远处地陨星群。他岔开话题,“你同他走得近,知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去拦截陨星。”

    女人一笑,“大概是试一下自己的本事吧。”

    老人闷哼一声,如雷般在她心头炸响,“不要高估我的脾气。”

    女人脸色微白,气息稍稍乱了些,不过脸上的笑意还是不变,“大人真是开不起玩笑啊。”接着她又说:“三皇子三个月前在君安府拜访何家家主和居老先生的时间里,遇见了一名女子,升起了一些兴趣,恰好那名女子也要到神秀湖去,三皇子就和她碰到一起了,我猜啊,拦截陨星这件事或许和她有关。”

    “女子?恰好?”老人皱眉沉思,想了想后问:“他是玩玩而已,还是怎样?”

    女人摇头,“这一点我不太知道。”

    “哼,当初你差点把帝后的位置哄到手,小孩子的情情爱爱还看不出来吗?”

    “我老了嘛。”女人温声一笑。

    老人沉思片刻后说:“这段时间不能出岔子,不管他是玩还是认真的,想办法把那女子和他隔开。”

    “你是要我处理掉她?”

    “随你如何处置,只要不让她影响到三崽就是。”

    女人一笑,“嘴上说得狠,但还不是一口一个三崽的叫。”

    老人面色一沉。

    女人见状连忙推门而出。

    陨星群中。

    庾合目光不断游走在每一颗向他冲过来的陨星。他在寻找着让他感到满意的。

    这里四处都是爆亮的火光,每一颗陨星都像是一条火龙,呼啸而来。不过对他没有丝毫影响,甚至连他的衣角头发都损伤不了分毫。

    忽地,在群星耀火之间,如同惊鸿一瞥,一道极其特殊的光闪烁而过。那是分明的柔和银白色,在耀眼的火白色之中显得格格不入,就像一群糙汉子里混进了一个娇柔的小女孩。

    庾合眼神里的光同那爆亮的火光一般,炽热而耀眼。几乎是看到那颗陨星的瞬间,他就不由分说地决定要将它给拦截下来。他没有选择去同那颗陨星正面冲撞,当然,他不是怕承受不住,是怕那陨星承受不住。他选择的是同他的气息完全相反的,一种柔和的神通进行拦截。一股灵潮在他丹田之内涌起,然后顺着经脉四处游荡,最终汇聚成河水波纹一般的屏障,径直地面对上那颗陨星。

    那颗散发柔和银白光芒的陨星在远处看上去或许是慢慢地拖长着尾巴前进,但在庾合这个位置看来,则是瞬息万里一般的存在。

    撞击!

    那颗陨星撞在水纹般的屏障上,没有想象中的火花飞溅,更没有刺耳的摩擦声,像是巨人的拳头砸进厚重的棉花一般,没有爆发出任何力量来。陨星涌入水纹的瞬间,水纹便如同流沙一般聚拢,然后翻开,然后聚拢,如此往复好几次后,灼热的高温同蒸腾的水雾一起消散。

    庾合伸手一招,将那由水纹裹挟着的陨星抓了过来,他放到眼前,用欣赏的目光去看待。

    “漂亮!”

    不是说自己的手段漂亮,而是赞美这颗陨星。

    虽然说着是陨星的名字,但实际上只有一个指节那般大。这颗陨星如同夜明珠,十分圆润,也散发着同样柔和的光芒,只不过光芒是银白色的,在柔和之中贯穿了一种无言的冷意,面对这般冷意便像是在面对冰冷的虚空。

    陨星上有着看似规则但又让人无法理解的纹路,像是精心雕刻的,又像是无数次碰撞后留下的。

    虽然的确是漂亮,但庾合在意的并不是其漂亮的外貌,在意的是其中蕴含着的神奇力量。

    这颗在陨星群中,独一无二的陨星有着一个具有诗意的名字星辰之眼。它不同一般陨星,是游荡在虚空中的陨星体,它是死亡的星辰内核的一部分,承载着星辰永恒一般的生命之光,是珍贵的存在。

    庾合身临这陨星群也只是试着找一找有没有这样的存在,倒没想到还真的有。

    这一颗陨星被他捕捉到后,也就宣告着这一次的陨星雨到此结束了。

    一楼的人们欣赏了壮美的陨星雨,很满足,二楼的人们见到了了不得的手段,同样也很满足。庾合收获了一颗星辰之眼,是最为满足的。

    庾合将这颗星辰之眼收好后,摇身一动,便如同利箭一般穿透空气朝着飞艇这边飞来。

    像是提前安排好了一般,在庾合临近飞艇的时候,笼罩在飞艇外面的那一层保护屏障张开一点,待他进来后便关上。

    等候在飞艇甲板上的是一个身穿雕花铜衣的中年人和一个体态成熟的女人。

    庾合落在甲板上,将整个甲板踩得嘎吱作响,这让那中年人听来不由得心疼。

    “恭喜庾公子!”那中年人率先开口,笑着说。

    庾合将头发收拢甩在后面,然后回道:“感谢宁管事配合我。”

    那中年人名宁安匣,是这飞艇的最大管事。

    宁安匣摇头笑着说:“哪里哪里,这般小事不算什么。”

    庾合点点头,转而面向那成熟女人,略显歉意地说:“窦娘,没有提前和你说,怪我。”

    女人名窦问璇,是随他一起来东土的长辈,按照吩咐,是要他听从她的安排。

    窦问璇呵斥道:“你这太不像话了,麻烦了宁管事不说,还凭空地让我好一场担心,下次再这般,我就要同你父皇说了。”虽说是呵斥,但语气反倒是对晚辈的宠爱。

    庾合双手合拢,像佛家弟子行李一般,连声说:“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窦问璇哼了一声说:“走吧。”说完便转身朝着楼上走去,庾合脸上重新露出笑意来,然后跟了上去。

    留着管事宁安匣在后面,叫了个人来,让他招呼一下人好好检查一下刚刚庾合落脚的位置有没有出问题。虽然他知道这飞艇很结实,但他也知道那位来自大玄王朝的三皇子可以一脚踩踏一座小山。

    陨星雨结束后,还留下来的大多都是乘着还在这盛华之地,好好看一看星空的人。

    因为二楼中间的镜台能全方位地观赏星空,所以叶抚三人看了那陨星雨后便出了隔间在镜台这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观看星空。

    镜台凸起的大半球形台毫无疑问地放大了人的视角,可以同时看到更宽阔的地方,这是一种别样的体验。秦三月最喜欢这种,所以看得最是沉迷,而胡兰则是从叶抚那里听说个大师姐喜欢看星星,便想好好看一看星星们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让大师姐喜欢。

    叶抚没有欣赏壮美星空的情操,他更喜欢看的是形形色色的人与他们的事,因为这可比死气沉沉的星空要有趣得多。在镜台这里没坐多久,从二楼廊道那边走过来两个人吸引了叶抚的目光,为首的正是先前在那陨星裙中抓星星的男人,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体态丰满的成熟女人。

    他们的出现并没有吸引多少目光,因为这二楼的人大多是身份尊贵实力不菲的人,像他们两人这般样态的人并不少。也只有叶抚一人认出来那男人是抓星星的人。

    叶抚留了一份心思在他们身上,他想看看后续的事。

    而在这边,一进了这二楼的廊道,窦问璇便问:“你又要去找那位姑娘?”

    庾合笑着说:“这是显然的事嘛,以窦娘的经验应该不用多问。”

    窦问璇哼了一声,“你这小子,倒是一点都不掩饰。”

    “在窦娘面前掩饰这种事,那不是自找难堪吗?哈哈。”

    庾合稍稍瞥了一眼镜台里欣赏星空的人,突然看到某一处,惊道:“十岁的金丹修士!居然还有一分四两神魂!厉害啊,想不到还能在这边儿见到这样的小天才。”

    窦问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挺不错的,在中州那边儿也算是很厉害的了。”

    庾合笑笑,“兴许人家就是从中州来的。”

    窦问璇呵呵一笑,“如果真是中州来的,定然是有头有脸的门派出身,多半也是赶赴神秀湖的,你当人家那些门派弟子跟你一样没事要从东土南边着陆,然后再赶往北边儿吗?”

    “指不定就有啊!”

    “她身边的那两人看上去都是寻常人,不过也说不好是遮掩了气息的。”

    庾合看了看,没发现什么稀奇的,“算了算了不看了,我得去找她了。”

    窦问璇说:“我就到镜台那边儿去等你吧,免得你没把东西送出去说我是在打扰你。”

    庾合一笑,“还是窦娘懂我。”

    窦问璇瞪了他一眼,迈动步伐,走进了镜台,找了处地方坐下来。大概她的确是有着独特的成熟魅力吧,她出现在镜台这里后,把一些人的目光从那星空上扯了下来。

    庾合则是在廊道里走了一段距离,然后在一间房前停了下来,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去了。

    窦问璇坐在镜台里,打量着周围的人。她对这片星空不感兴趣,也不愿意干巴巴地坐着等,便将主意落在了叶抚这边儿。她和庾合先前所说的十岁的金丹修士正是胡兰。她对胡兰这个小姑娘有些感兴趣,毕竟在她看来胡兰着实是个不得了的小天才。

    活到她这个年龄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身在江湖里,随意地打探别人是极大的失礼,所以她很直接,没有在一边儿偷偷摸摸地打量,而是正大光明地走到叶抚三人的旁边,问:“我能在这儿坐一坐吗?”

    叶抚是一大早就注意到这个女人和那个抓星星的人,也知道她到这儿来是冲着胡兰来的,便说:“旁边还有不少空位。”

    窦问璇轻声一笑,“我觉得这个地方欣赏星空最合适。”她是个成熟的人,如形容的这般,全身上下包括声音、笑容在内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成熟的,尽管她的面容看上去也就临近三十的样子,但那股子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成熟韵味可不是这个年龄做得出来的。

    叶抚说:“单论最合适的话,应该是镜台最中央最合适,可以无死角的看到这片星空的每一处。”

    “这么说来,先生你是不愿意让我坐在这儿咯。”窦问璇稍稍看了看叶抚的打扮,便猜测他应该是个读书人。

    叶抚摇头说:“如果你真的想要在这个地方看星星,那么我们可以让给你,毕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窦问璇哪里是要看星星哦,她是要看胡兰。

    被窦问璇一番打扰,胡兰和秦三月也从观想之中醒了过来,带着疑惑看向叶抚。

    窦问璇见叶抚执意不愿,并没有再去强求,毕竟出门在外,最忌讳的便是莫名其妙地得罪人。她就挑了个离胡兰近一点的地方坐下来,然后尝试着去同胡兰搭话。叶抚没有去管这个,毕竟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

    窦问璇那股子成熟的气质很独特,好似有着能够轻而易举地同人走近关系的力量。而且她人声音又好听,聊天的本领也不错,很快便引起了胡兰的话题。窦问璇想从胡兰这边儿知道一些关于她的来历,而胡兰想从她那里听一些有趣的风土人情事。她们说着说着,窦问璇很快就发现似乎话题的主动权并没有落在自己这边儿,而是这个十岁的小姑娘身上,她总是极富求知欲地向自己索取,而自己却没有从她那里问到丝毫有用的信息。她没理由相信自己一个活了几百岁的人,会在说话上被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引来引去,想方设法地去夺回话语权,简单的聊天不敢随意动用神通秘法之类的东西,但凭借着自己一张嘴又夺不回话语权,这让她很是郁闷。

    这明摆着的感觉就是,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了胡兰的一本“故事书”。

    这看在叶抚眼里,看得他想笑,他打心底地喜爱胡兰的古灵精怪,总是有着让人猜不到的奇妙小心思,所以他先前一点都不担心窦问璇同胡兰搭话,因为他知道小丫头有分寸有思想。有些时候,叶抚同她讲课都会被她其妙的思想给搞得头大。

    窦问璇则是郁闷得不行,她真不知道这个十岁的小姑娘脑袋里面装的是什么,怎么说起话来跟个几千年的人精一样,滴水不漏,让人钻不了空子。虽然说实在的,她有些喜爱这个可爱的姑娘,但这根本不符合她一开始过来搭话的目的,让她有一种挫败感。人人都说她窦娘会说话,甜言蜜语讨得朝廷上下里里外外的人的欢心,只是凭借着说话的本事就可改变王朝半分局势,但在这一个小孩子身上碰壁了,如何让她没有挫败感。若不是清清楚楚地察觉到胡兰的骨龄是十年,她定然要以为这是个老妖精在装小老虎。

    郁闷归郁闷,也不是什么多打紧的事,窦问璇还不至于在心里记了仇。

    正当她打算再次跟胡兰绕一绕的时候,忽然从廊道那边传来一声巨大的碰撞声。她当即抬头望去,只见庾合被人一脚从隔间里踹了出来,撞在了一旁的墙壁上,将那墙壁撞出了些许裂痕。见到这番状况,她不由得咧了咧嘴,知道这家伙失败了,没讨到人家的欢心。她一想着这位大玄王朝尊贵无比的三皇子被人用脚踹出房间,而后他还将面不红心不跳地又顶着张大脸去对着那姑娘,就不由得感到丢脸。

    她顾不上同胡兰说话了,连忙起身感到庾合身边去,然后朝着隔间里看去,看着那位姑娘面若冰霜一脸恼火。她歉意地冲着那位姑娘一笑,然后对着庾合呵斥道:“你这小子,又做了什么!”她并不担心庾合别踹出个问题来。

    庾合站了起来,没有理会窦问璇,对着隔间里的姑娘说:“我说真的,我并不是为了别的,那颗星辰之眼可以替代你不见的金丹。”

    从隔间里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庾合,你做这么多,是因为喜欢我?”

    “对啊!”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不喜欢男人,你死心吧!”

    庾合当即一愣,然后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下半身。

    一旁的窦问璇顿了一下,然后惊道:“使不得啊!”

    感受到围观群众的异样眼光,庾合尴尬一笑,“我看看而已,窦娘你别瞎想。”转而,他对着那位姑娘说:“你不喜欢男人没关系,但这不妨碍我喜欢你。”

    “哼!”

    一声冷哼传出,然后一道身影从那隔间里走了出来。是一位美丽的姑娘。她看也不看庾合,转身便朝着二楼的出口走去。

    却走到某一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悸动,她下意识地转过身,朝那镜台看去

    然后,她的目光里全是那个短头发的男人。她目光颤抖,不受控制地呢喃:“先生……”

    叶抚看着她,笑着说:“好久不见。”

    这位美丽的姑娘是当初以三关一生为代价求叶抚帮忙的周若生。叶抚那个时候收了她的金丹。

第二百六十七章 相逢是个缘

    这是一副令人遐想的场面。

    庾合遥遥地看着周若生,而周若生恍惚般地看着叶抚。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对话,不得不让庾合往那方面想。一想着,心里不由得抽痛。他看了看叶抚,顿时发现这个人便是那位十岁小天才身边的人。

    窦问璇瞧着庾合的模样,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说道:“兴许不是你想的那样,看看再说。”

    庾合苦笑一声,“如果是呢?”

    窦问璇说:“该我问你,如果是的话,你会怎样?”

    “我也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如果是的话,你不许做冲动的事情。”

    庾合神情有些复杂,眉头微微泛起,配上他那独特的尊贵气质,倒也是一副吸引人的好看模样。他想了想,说:“过去看看吧。”

    窦问璇点头。两人朝着叶抚那边走去。

    叶抚这边儿,周若生呆呆地立在原地,她回忆起在黑石城的一切,想来不禁有些感伤,守林人所做的一切与叶抚所做的一切不断在她脑子里打转,让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处置。

    叶抚轻声唤道:“坐下来聊聊吧。”

    周若生蹙着眉,她其实很想转身离去的。自从她决定远离守林人的一切后,便打算将那些让人伤感的回忆尘封起来,但是见到叶抚后,总又忍不住去回想,回想叶抚对她说的那番话。她神情复杂地坐到叶抚的那张桌子边上。

    叶抚撇了撇庾合两人,对着秦三月和胡兰说:“你们要是还想看星星,就先换个地方,不想看的话就先回去。”

    秦三月和胡兰都认出了周若生,知道先生和她应该会说一些话,便没有多问,换了个地方继续看星星。

    还不待叶抚和周若生开口说话,那庾合和窦问璇便如同老熟人打招呼一般凑了过来。

    “若生,这位是?”庾合很关心叶抚的身份,关心他同周若生之间的关系,忍不住开口先问了。

    便只见周若生面色冷沉,一点都不客气地说:“庾合,不关你的事,还请你不要来打扰。”

    庾合没有介意周若生的态度,他习以为常了。他转而对着叶抚,笑着问:“阁下如何称呼?”

    叶抚笑答:“姓叶,单名一个抚,抚摸的抚。”

    窦问璇扯了扯庾合小声说:“这是位教书先生。”这是她从胡兰那里得到的信息,虽说不知是不是,但明面上只能这么称呼。

    “先生好!”庾合笑着点头行礼,然后很自然地坐了下来,再介绍自己说:“同若生叫我的名字,我叫庾合,从中州来。”说完,然后他稍稍动了动眼神,想看叶抚的态度。

    叶抚笑了笑,“庾公子你好。”

    一旁的周若生愈发冷沉,再次开口说:“庾合,你到底有什么事?”

    庾合说:“我只是想同这位先生认识认识。”

    “庾合,你知道的我最讨厌你这种虚伪的人。”周若生没有给庾合丝毫面子。

    庾合叫苦不迭,“我真的是想和这位先生认识认识。”他的确是想知道叶抚的身份以及同周若生的关系,所以这么个说法也没什么问题。

    周若生深吸一口气,神魂一动,将一缕神念传给叶抚,“先生,这个庾合一直纠缠我不放,今天打扰你了,请问先生你的居处,改日我再来拜访。”

    叶抚没多说,将自己的居处同样用神念传递给周若生。

    周若生收到神念后,起身对着叶抚点头行礼,然后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倒也是潇洒。

    庾合愣了愣,悲催地嘀咕:“有这么讨厌我吗?”

    叶抚听到庾合的嘀咕,心里头不禁有些好笑,想着人家先前是男儿身,你一个大男人去追求,不让人讨厌才怪了。

    窦问璇眼睛一转,同庾合说:“你同这位先生好好聊聊,我先回去了。”

    庾合没多想,点了点头。

    叶抚稍稍瞥了一眼窦问璇,周若生刚走她便要回去,不用猜也知道她的目的是去找周若生的。

    一下子,这里便成了叶抚和庾合面对面交谈的场景。

    叶抚翻开一个杯子,满上茶然后递给庾合,后者稍稍点头然后接了下来。没有周若生在这里,庾合气质和神情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变得极富霸道之气。

    “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就不说什么客气话了,你有什么想说的便直接说吧。”叶抚看着他说。

    庾合点头,“先生是爽快人。”

    “你才是爽快人。”

    庾合笑了笑,“先生应该看得出来,我喜欢周若生,相同她结成伴侣。”

    叶抚说:“在这之前,我想问,你喜欢她什么?”

    庾合想了想,“似乎没什么道理,说样貌的话,我见过的什么圣女、神女、公主之类的同她不相上下的也有,但偏偏对她独有情钟,说性格的话……”他笑了笑,“她的性格其实很恶劣,每次同她说话都是不欢而散。若真是要说个为什么喜欢她的话,我也说不出来。”

    叶抚笑着问:“一见钟情?”

    庾合摇头,“第一次见面时,我差点把她给杀了。”

    “不打不相识?”

    “她打不过我,我每次都是让着她的。”

    叶抚笑了笑,“那倒真是奇怪了,莫名其妙地喜欢啊。”

    “大概是吧。”

    叶抚问:“你了解过她吗?”

    庾合想了想说:“若是说身份的话,我只是感觉到她同守林人有关,”说着,他抬头问:“先生你知道守林人吗?”

    叶抚挥手示意他继续说。

    “真实身份如何,我没去调查过,我原本是打算同她熟识后,她自己告诉我,但是现在看来嘛,不太简单。”庾合说:“其他方面的了解的话,说修炼上,她不知是什么原因丢失了金丹。”他苦笑一声,“说来不怕先生笑话,我费了不少功夫想帮她补全金丹,但是她不太领情。”

    “至于其他方面的话……我感觉她心事重重的,有些失去了目标的感觉,像是行尸走肉般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四处。”

    叶抚不由得说:“你倒是下了不少功夫啊。”他问:“真心喜欢?”

    “理性地说,我不太清楚是不是真心的。”

    “你很实诚。”

    庾合笑了笑,“从小到大,我撒谎许多次,但这件事上,还不至于骗人。”

    “所以,你是想知道我和她的关系吗?”叶抚问。

    庾合眼神一下子认真起来,点了点头。

    叶抚也没打算在这件事上编个故事关系出来,毕竟这不是什么多大的事,“起初的话,我同她关系并不融洽,大概是得罪了她,她没少想要报复我,但之后由于一些事情,我帮过她一次,关系缓和了一些。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的。”

    “就这样?”庾合错愕。

    “就这样。”

    庾合有些怀疑,他想着周若生看叶抚时的眼神,明显感觉到其间充满着许多故事,绝对不可能是一句话就说完的。

    “敢问先生出身何处?”

    叶抚说:“我从东土南边儿来的。”

    “东土南边儿?”庾合狐疑地瞥了瞥不远处仰望星空的胡兰。他努力地去思考,东土南边儿能有什么势力可以养出胡兰这样的天才。想了半天,他觉得叶抚应该是随便说说,并没有告诉他真实的情况。

    “先生,你对周若生的感官如何呢?”

    叶抚笑着反问:“你是担心我和你抢她?”

    庾合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被拆穿后也不尴尬,很大方地笑了笑。

    觉醒守林人丙这个身份前的周若生,在叶抚看来就是个玩世不恭的二世祖,但是觉醒身份后的话,叶抚觉得她是个挺正派保守的人,若是论有无好感,实在是说不上。给叶抚感触最深的,大概就是那天他买早点回家时,在梧桐街碰到周若生时,她所表现出的坚强外表下的柔弱无奈,那个时候,叶抚不忍她自此沉沦,给了她一个包子鼓励她。

    “在我看来,她就是个内心矛盾的小孩子。”叶抚说。

    “小孩子?”庾合一愣,他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事实上,叶抚自从做了先生后,看谁都挺像小孩子。

    这么个回答,让庾合不由得重新编排叶抚在他心里的认定。说不定就是个不得了的前辈呀!不过,从叶抚那里听来对周若生没有其他念头的结果,他心里头难免安了不少。毕竟他觉得,单就周若生看叶抚的那个眼神,若叶抚真要同自己争抢周若生的话,自己一定赢不了。

    “先生能告诉我关于周若生更详细的事吗?”庾合禁不住问。

    “更详细的事?”叶抚在心里头笑了笑,他想,要是告诉你全部怕你承受不住啊。

    “嗯。”

    “你若真是喜欢她,便要走进她心里,让她自愿告诉你关于她更多的事。我同你说再多也是没什么意义的。”

    庾合苦笑一声,“三个月来,一点进展都没有,反而让她更讨厌我,哪里那么容易哦。”

    “修仙也不容易啊,但还是有那么多人放弃一切去追寻。要是真爱能像吃饭一样容易,也就不叫真爱了。你们能够相遇,便是一种缘,但若是没有更深的交集,也只是有缘无份,所以啊,这个东西需要你自己去把握。”叶抚说。

    庾合心里一片复杂。事实上,他很清楚以自己的身份,以后的姻缘一事多半是没法自己去控制的,而且几十年来,也没有看上过哪位姑娘,所以他对自己能够喜欢上周若生这件事很是在意,越是在意就越是想要去珍惜,想要更进一步地去了解,即便结果是悲惨的也不想要留下遗憾。

    叶抚继续说:“人生在世,不能事事如意,但总不能事不尽人意便放弃一切吧。”

    “先生是在鼓励我吗?”庾合愣愣地问道。

    叶抚摇摇头,“这些话还说不上鼓励。同你坦白地说,换作任何一个人我都会和他说这些话。”

    “什么意思?”

    叶抚说:“我的意思是,你并没有让我看到特殊的一面。所以啊,又怎么能让周若生看到特殊的一面。先前周若生是不是和你说过她不喜欢男人?”

    庾合点头,“她是说过。”他转而问:“难道这里面有什么特殊含义?是不是这是她为了拒绝我编出来的理由?”

    叶抚表情复杂,“这件事,说不太清楚。”

    事实上,周若生是因为叶抚改换了她的阴阳二气,才让她转换了性别的。起初他还觉得有些愧疚,但见到周若生觉醒身份后,她所修炼的功法反而更加契合她的女儿身,而她本人也不抗拒,他才没有多想什么。但是现在嘛,要让他说一说周若生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其实他也说不清楚,毕竟这种微妙的感情他也并不精通。

    叶抚以身作感的话,他觉得如果自己突然变成女儿身,大抵还是喜欢女人的。

    庾合说:“不管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都不会放弃的。”

    如果周若生是女儿身男儿心的话,庾合的目的对她来说便是同她为龙阳,这的确是一件很艰难的事。不过比起这个,叶抚倒是更想知道,如果庾合知道周若生是由男转女的话,会作何感想。这种事情在地球大概就相当于喜欢一个女神很久,结果忽然发现女神是个伪娘……实在是一言难尽啊。

    “那,祝你成功吧。”

    一番聊天下来,庾合从感官上觉得叶抚其实是一个挺好说话的人,不由得有一些别的想法,他稍作纠结后说:“说来挺不好意思的。”

    “你说吧,大丈夫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叶抚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高半个头的男人做出一副扭捏姿态,有些看不惯。

    “先生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同若生之间僵住了,我有心同她说话,她爱搭不理,便是帮她重铸金丹她都不愿意。我觉得嘛,如果单靠我一个人大概没法继续下去,所以我想……”

    “你想让我帮你?”

    庾合连连点头。

    叶抚不由得笑了笑。堂堂一个王朝的皇子,追求个女人还要找人帮忙……听上去也太没面子了。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叶抚说,“你要清楚一件事,我同你相互知道了名字才过去了不到一个时辰,而且……名字真假与否都不太清楚。换句话说,你于我而言是个陌生人,帮一个陌生人去追求我认识了一段时间的人,这听上去似乎有些玄幻。”

    庾合不是傻子,也没有急于向叶抚表示自己的真心,“这一点我自然清楚,所以我没有向先生说明帮什么。我只是想告诉先生,目前只有你最可能帮到我,而不是帮我。”

    “所以呢?”叶抚笑着问。

    庾合心里一动,同这位先生说话的时候,他分明地感觉到其滴水不漏的言语特性。他能够感受到叶抚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但是那只是止于同陌生人交往时的基本礼仪,但是稍微涉及到实质性的东西时,很难渗透分毫。

    这位先生不一般啊!庾合在心里想。

    庾合笑着说:“所以,我想和先生做朋友。”

    叶抚随同他一起笑了笑。

    表面上看去,他们之间的谈话很是融洽,各自都得到了满足似的。但具体心里如何,他们心里都很清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的确适合做朋友。”叶抚说。

    庾合一挑眉,“哦?那先生你呢?”

    叶抚问:“你觉得呢?”

    庾合笑了笑,“同先生做朋友不简单,但是我知道同先生做朋友一定很值得。”

    叶抚摇头,“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好。”

    庾合说:“但是我不会把先生想得那么坏。”

    “那,我尽量如你所愿咯。”叶抚说。

    叶抚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庾合一点都看不透,他只能凭借直觉去想象。虽然,凭直觉去想某件事是很不理智的行为,但在周若生这件事上,他愿意有些不理智的行为。

    从周若生这个话题上撇开后,庾合说:“这趟飞艇是去往神秀湖的,先生是去神秀湖有事呢,还是过路?”

    叶抚瞥了瞥北边儿,“听说那里风景不错,去欣赏欣赏。”

    庾合笑了笑,“若是在其他时候,那里定然是赏景的好去处,但是这段时间嘛,不尽然。”

    “没事儿,我就瞎看看。”叶抚漫不经心地说。这般说话的态度,已经隐约向庾合透露了他知道神秀湖会发生什么。

    庾合也心领神会。他看不透叶抚的修为,也猜不准身份,只能通过跟周若生之间那点关系去遐想一些。一番几下,在心里头他便对叶抚有了个定位,仅仅止于周若生这一层关系,深了不好。

    ……

    在飞艇第三层的街道上,窦问璇追上了周若生的步伐。

    单看面容的话,周若生是个冰山美人,窦问璇则同她完全相反,是个热情似火的女人。这样两个女人走在一起,强烈的反差感的确很容易吸引目光。

    “我听庾合说起过你,你叫窦问璇。”周若生开口说。

    窦问璇笑着说:“是吗,那我就免去了自我介绍的环节了。”

    “你有什么事吗?如果是关于庾合的话,就不要再说下去了。”

    窦问璇眼中饱含柔情,“不说,不说,我只是说说我们女人之间的事。”

    周若生冷冷地说:“我不感兴趣,你可以换个话题了。我不愿意相信,你特意过来找我是为了说女人之间的事。”女人之间还能有什么事?除了衣服、打扮、情情爱爱还能有什么?周若生对此抱有极大的偏见,虽说她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现在不论身心都是个女人,但她一样不喜欢那些小话题。她对很多事情都没什么兴趣。

    “那我们说说守林人之间的事吧。”窦问璇笑着说,她脸上总是挂着让人感到亲切的笑容。

    周若生脚步微顿,被察觉到身份她并没有多少惊讶,毕竟守林人这个组织向来高调,气息被熟识也是很正常的事。“你想问的,恐怕我没法给你答案。”

    “姑娘着急了,我还没问,你怎么知道我想问什么呢?”

    周若生瞥了她一眼,“无非是身份、来历和目的三个吧。”

    “不不不,我只想知道,姑娘你现在负责哪一场大幕。”窦问璇直直地看着周若生的双眼,一道极其微淡,微淡到让人无法察觉的光在交织的目光之间闪过。

    周若生说:“我只是挂了个名字而已。守林人之事,与我无关。”

    从黑石城离开后,她并没有回守林人本部复命,而是独自一人游荡在四处。她本以为守林人会将她除名,但是几个月过去了,她的守林人印记依旧还在,甚至还得到了黑石城大幕落定后的奖励反馈。她不知道守林人在想什么,也没有心思去理会,复杂的心情让她漫无目的。

    “这样啊,那打扰姑娘了。”

    说完,窦问璇便同周若生道了别。这让周若生没明白她到底是想从自己这里知道什么,是想知道守林人内部的安排吗?她想不通,便没有去多想。她现在的状态同叶抚刚来到这片世界时的状态很像,漫无目的,不想争斗,只想随波逐流一天一天地堕落下去。

    不过,现在周若生心里有了些别样的变化,因为同叶抚再次相遇了。

    没过多久,同周若生分别后的窦问璇已经在飞艇的另一处了。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那位被称作天官大人的老人。

    “有答案了吗?”那老人问。

    窦问璇笑着回答:“的确是守林人,她也没说谎,她现在的确是属于守林人编外的人,不参与到这次的神秀湖大潮。”

    “她成为守林人之前的身份呢?”

    “无从知晓,但绝对不一般。”

    “既然你觉得不一般,那我便信你一回,让九楼的人去查一查。不论如何,都不能让她影响到三……皇子!”

    “是,天官大人。”

    ……

    观星台二楼这边,庾合又同叶抚聊了许多,虽然大都是一些没什么实质性的话题,但总还是说了不少话。最起码的,让外人看来,他们的关系不错。到最后,庾合问来了叶抚的居处,说了句改日定会再次拜访后,便离开了。

    见着人走了,秦三月和胡兰便回来了。

    “先生,我瞧着先前那位姑娘很眼熟啊,是黑石城的老乡吗?”胡兰问。

    叶抚忍俊不禁,“别一口一个老乡的,多俗气啊。”

    胡兰一顿,“俗气吗?先生你之前不还说过什么‘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之类的话吗?”

    叶抚咳了咳,“她可不是黑石城的老乡,你应该是在黑石城大幕爆发的那天晚上见过她的。”

    胡兰仔细想了想,顿时想起了那个血腥的晚上,她是同曲红绡在街道上行走时见过的那姑娘的,那个时候她被钉在空中,狼狈不堪。

    “是她啊!”胡兰惊道,“没想到,能在这里再碰见她。”

    “这世间想不到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秦三月忽然在一旁问:“在我的印象里,那位姑娘是叫周若生吧。”

    “你记得她?”

    秦三月神情复杂,“记得,最开始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男的,没想到再见面时,她已经变成了个女的。”她不由得感叹,“看来,世事果然无常啊。而且,我看她的眼神,似乎对老师你态度有些微妙啊。”

    叶抚不由得嘴角微抽,“瞎说,久别重逢而已。”

    秦三月叹了口气,摇头说:“老师啊,不能刚离开明安城没多久,就忘了明安城的事啊。”

    叶抚狠狠地弹了一下秦三月的额头,“跟着胡兰学坏了是不,调侃老师?”

    秦三月吃痛,扶着额头憋屈地看着叶抚。

    叶抚轻哼一声,转身大步迈开便招呼上一直等候在一旁的侍女,“回去了!”

    胡兰对周若生的事感兴趣得很,一路追问秦三月变男变女的事。

    回去的路上,叶抚一直在想,若是让周若生知道她变成女儿身是因为自己的话,会是何种表现。

    应该会,很精彩吧。

第二百六十八章 心结

    一场陨星雨对于秦三月而言,收获不少,回到宅院后,她便独自一人回到房间里去消化今日的观想。所谓的观想便是在脑海里再度还原陨星雨落下的时候,然后去探究每一颗陨星的轨迹,探究其间的玄妙和通彻万象的奥义。她是一个御灵师,是需要容身到万事万物之中,去领会自然的神妙,探究那些最简单最基础的规则。就好比为什么太阳要从东边升起,为什么水要从高处落下,这些都是她需要去探究的,因为叶抚在《御灵手册》之中道明了,一个御灵师,需要达到的目标是“驾驭万物”,然后“本身即是自然”。

    一句话说来,秦三月的修炼是感悟自然万事万物,然后达到她即是万事万物的地步。叶抚清楚一点,这个目标在其他任何人看来或许都是不可思议,无法去想象的,但事实便是如此。不论她能不能达到那样的目标,但最终目标便摆在那里。这或许是一条很长很艰难的路,但始终是要走下去的。

    秦三月是一个很有上进心的人,所以她几乎无时不刻都在感悟着万事万物。现在的她或许战斗能力并不强,但有朝一日但凡她触及到任何一丝自然的规则,便是升华的时候。这条路不好走,因此她要付出更多。

    至于胡兰,在休息之前都在上课。自从离开明安城后,叶抚给胡兰讲的课所涉及的范围大了不少,修炼方面,已经开始给她讲述神魂以及炼气万物的课了,而普通的书本课程方面,则脱离了基本的知识理论,开始去寻求更加深层次的道理。她是个吃饭睡觉都在涨修为的人,所以需要的反而是能够去承载这些修为的基本道理,也就是底蕴。虽然她一直很想让叶抚教她拔剑,但她越是想,叶抚便越是不让,因为现在还没有她去拔剑的理由,要将那一股势头牢牢地攥着,不泄出分毫。

    学生在先生的教导成长,先生也在教导之中成长。一开始,叶抚对她们的教导仅仅是在修炼和教书两个方面,但是一段时间的接触下来,他学会了如何去了解一个人。事实上,力量层次上的无敌让他一开始失去了愿意接受新东西的想法,而重新收回这想法是在教导几个学生当中慢慢进行着的。

    无敌是一件寂寞的事,叶抚能够承受孤独,但并不愿意去承受,所以他要将无敌这件事变得不寂寞。所以,一路以来,他以积极的态度去面对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去接受万事万物对他心灵上的考验。

    他虽然口口声声说这是在游戏人间,但事实上,他心里清楚,自己并没有在游戏,而是在真正地去面对。他将自己经历过的每一件有意义的事都记录在纸张上,不管好与坏,总要等到许多年以后回首再来看时,能从那些故事里看到自己在变化着。

    一整个夜晚里,他都坐在院子里那棵樱花树下。这种感觉让他想起在里的时候,总喜欢靠着梨树一坐便是一整天,只是不同的是,这课樱花树并不像梨树那般会讨他开心。

    次日清晨,飞艇开放了隔绝气息的屏障,将外面的晨曦精华收集进来,供所有人吸纳倾吐,一般的小商行都是自己给收了。在这方面便能看得出大商行和小商行之间的差距了,大商行丝毫不吝啬地回馈顾客,而小商行则是毫不客气地从顾客那里赚钱。在这样一个规则、等级成型的世界里,做商行的,口碑很重要。

    胡兰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的时候场面总是很夸张,别人只是在头顶凝结成一个小气漩,而她则是一个大气洞。不过她很机灵,为了不招人耳目,将气洞散得很开,让人无法知道到底是谁在吸收。所以,住在这附近的人就很遭罪了,因为他们所吸收的晨曦精华都是被胡兰所吸收过然后残存下来的劣质品。不过这也没办法,毕竟修炼这种事就是你争我抢,可没有什么我为人人的大品格在里面。

    吸收完晨曦精华,吃过侍女送来的早餐后,秦三月和胡兰出去参观飞艇里里外外了,而这个宅院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周若生昨天离去时说过她会来拜访,于是她来了。

    大概是黑石城大幕一事对她的打击太大,自那以后,她眉头总是蹙着,如何也捋不平。基于她所修炼的功法,以及叶抚将她阴阳改换得特别彻底,所以她的确是有了一副极佳的容貌,装束也从一开始的中性装扮换成了现在彻底的女性装扮,倒也是很吸引人的模样。这样的她让叶抚更偏向于她既是女儿身,也是女儿心。

    仔细想想,在叶抚的了解里,似乎这个世界的人在性别上并没有多大的立场意识,尤其是修仙的人,只要是契合功法与大道,大多数人都不介意自己到底是男还是女。甚至有不少人为了修习一些有性别偏向的功法和神通,想方设法地去变更自己的性别,虽说大多都是由女转男,但由男转女的也不少,甚至有转成双性和无性的。说白了,身体只是修炼的一副工具,工具嘛总是要找合适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天地”这样的观念可不深。

    只是在叶抚看来,还是有些别扭,没法去简单地接受了,毕竟从小塑造的观念没那么容易改变。

    “先生,好久不见。”周若生神情复杂地说了一句本该昨晚见面时就说的话。

    叶抚说:“半年前,你离开黑石城前还同我道过别。”

    周若生摇摇头,“那个时候分别了,便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如今再次碰到了,心里其实挺复杂的。”

    “复杂什么?让你想起了不开心的事吗?”叶抚问。

    周若生眼神低沉,“虽然回忆的确不是什么开心事,但还不至于是先生引起的。毕竟回忆就在那里,不抛弃的话,总有可能去触碰到。”

    “既然你不喜欢那段记忆,为什么不抹去?”

    周若生笑容苦涩,“或许我还没有打算重新做人吧。”

    叶抚说:“虽然说起来可能让你不开心……庾合告诉我,你似乎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漫无目的地活着。”

    “虽然不想承认,但的确是这样。”

    叶抚问:“失去了金丹,难道你就没想过去补救吗?”

    周若生的金丹还在他手里。

    “我很清楚,以我现在的状态,就算补救了也没有任何意义。”她的眼里满是低沉,那并不是哀伤,更像是消极。

    叶抚呼了口气,“当初离开黑石城的时候,你说要出去走走,原来就真的只是走走。”

    周若生勉强一笑,“让先生见笑了。”

    “为什么不回到守林人当中去呢?”

    周若生说:“若不是我还记得我加入守林人的初心,大概我真的就回去了。”

    “初心?”

    “守林人不同于学派,是一个严律于规矩的组织,有着明确的正确与错误,我当初加入守林人时,便想坚定地走正确的路。”她摇头苦涩一笑,“但是现在看来,才发现自己当初多么幼稚。守林人的对与错的确明确,可那始终是守林人的对与错,是偏执的。”

    “的确幼稚。”叶抚没有去安抚她。在他看来,她的初心就很幼稚,像极了一个热血的孩子满口都是对与错。

    周若生并不是来寻求叶抚安抚的,对他不客气的说辞并不奇怪,当初求他帮忙的时候,他便不客气地批评过自己。

    “现在的我已经无法融入到守林人之中了。”她说。

    叶抚说:“好在你还不算笨,没有说守林人融不进你的眼。我问你,你从出生到现在,多少岁了?”

    周若生愣了一下,然后答:“自十四岁以来,我一共参与过五次大幕,十一年一次,现在的话六十九岁了。”

    “你最开始的性别是什么?”

    “男。”

    叶抚问:“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变成女人?”

    周若生回答:“想过,但是没想明白。”

    “所以,你是接受了还是如何?”

    周若生说:“一具身体而已。”

    “那你心里认为自己是男是女呢?”

    周若生想了想说:“性别基于身体上的表现,一个人的心灵应该是没有性别之分的。”

    这个回答很知性。一时间让叶抚不知该认为她是男是女。在他传统的观念里,当她是女人比较正常,但从她的言论认知上,又不太像是个女人。

    “先前你说过你不喜欢男人。”叶抚笑了笑,“我以为你是在拒绝庾合,但现在看来不尽然啊。”

    周若生皱着眉说:“在性别认知取向上,严格说来,我也不喜欢女人。不论是身体的结合还是精神的认可上,男女我都不喜欢。****基于精神**,我的**很匮乏。”

    她说得很大胆,好似真的不介意性别。

    叶抚小声嘀咕,“无性恋啊……或者说,孤僻患者。”

    一连两个词,周若生都没听过,但猜得到意思,“我自我认为,应该是孤僻患者更为贴切。”

    “怎么说?”

    周若生回答:“我无法和任何人达到心灵上的共鸣,这大概是孤僻吧。”

    听此,叶抚算是确定了,庾合想要追求到周若生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

    “周若生是你本来的名字吗?”叶抚忽然想到这一点。

    周若生摇头,“这只是我的代号而已,不过按照守林人的规矩,在我参与下次大幕前,我的身份都是周若生。”她眉目微颤,然后吸着气说:“但是,我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我的父亲根本就没有给我取名字。”

    见着她的神情,叶抚知道那是她不想触及的事,便没有再问下去。

    叶抚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你想变回本来的模样吗?如果想的话,我可以帮你。”

    周若生听着,先是认真地去思考,想着想着忽然意识到什么,张大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叶抚。

    被她这样看着,叶抚再厚的脸皮都难免有些不好意思,毕竟那个时候有些莽撞,随随便便地就把她的性别给改了。

    “你猜的没错,你性别转变是我的手段。”叶抚坦然地承认了。

    周若生颤抖着问:“是当初先生同随花娘打赌的那个时候施的手段吧?”

    “你还记得啊。”

    周若生想起那个滑稽的场面,但是笑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眼泪都咽到肚子里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一脸别扭地说:“怪我自己,当时太嚣张了,惹恼了先生,被惩罚也是应该。”她还想起自己还没觉醒身份的时候,打算报复叶抚,结果被弄得一身臭。

    “所以,你如何想的呢?”叶抚问,“要回到本来的样子吗?”

    周若生沉默了一会儿说:“在知道真相的时候,其实我心里还是松了口气。最起码,知道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用费心思去想了。刚才我在想,如果庾合发现我变回男的后,会不会放弃。”

    叶抚说:“我问过他为什么喜欢你,但是他没有给出自己明确的答案。但我见他不像是有龙阳之好的人。”

    “是啊,这么看来,变回男的或许会让我少了庾合这么个麻烦。”周若生说。

    “所以,你的决定呢?”

    周若生张嘴,想要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过了好一会儿才苦涩一笑,“反而是这样,我才发现自己做不了决定。我不向往男人的身体,也不对女人的身体有任何庆幸和欢喜。”

    叶抚没有再问她的决定,“不必着急,你决定好了,可以随时和我说。”

    周若生点头,“多谢先生包容。”

    叶抚笑了笑,问:“其实我想知道,如果我只是个普通人,凭借着歪门邪道才让你变成了女人的话,你会如何处置我?”

    周若生笑了笑,难得不是苦笑和勉强,“我大概会让先生你也感受一下由男变女的这个过程吧。”她愿意去相信叶抚的包容之心,所以说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也并不是报复,因为我并没有什么报复的心,只是觉得这件事发生在先生身上,或许会更加有趣。”

    叶抚面不红心不跳,“这大概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代价太大。”

    不知不觉间,周若生也就没那么低沉了,大概是在叶抚这里解了一道心结。而事实上,她还有着很多很多的心结,足以将她的心思拧成毫无头绪的疙瘩。

    “同你再次相见,也算是场缘,这颗金丹留在我这里也没有什么用,你拿回去吧。”叶抚手一招,一颗泛着幽幽光芒的圆润金丹出现在周若生面前。

    周若生看了看,说:“这颗金丹我已经拿不回去了。当初抱着决绝的思想同先生交换,现在拿回去对我也没有任何意义。”

    叶抚问:“当真不要吗?”

    周若生点头,眼中没有任何迟疑。

    叶抚没有再问,随手又将金丹丢进小天地里。

    “你还有想和我说的吗?”叶抚随后问。

    周若生稍稍低了低头,道:“守林人大幕爆发的时候我被钉在半空中动弹不得,是曲红绡救了我,我才有机会向先生求救。事后我碰到她时,从她那里知道原来她是你的学生……”

    叶抚见她的神情,差不多猜到她的心思了,“所以,你想还她人情?”

    周若生洒然一笑,“事实上我知道,她根本没有在乎帮我这件事,也不觉得我欠了她人情。但她不在意的事,落到我这里,总归还是在意的。”

    “你想知道她在哪里?”

    周若生点头。

    叶抚叹了口气,“她在你去不了的地方。”他的话很直接。

    周若生说:“神秀湖大潮,她总归会回来的。”

    叶抚皱眉,“所以你去神秀湖,是为了等她回来?”

    周若生无奈地说:“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叶抚不禁莞尔。他在心里想,红绡啊,你可真是个罪孽深重的人。

    一个温早见,一个井不停,一个胡兰,一个周若生,或许还有着其他不知多少个人,记恨也好,挂念也罢,在他们心里头都有着曲红绡的位置。

    叶抚想了想,自己这个大徒弟,就像是小说里的主角一样。修炼上得天独爱,气运上无人能比,就连感情上也是稀里糊涂的,抹不干,擦不净,下有天才小师妹念想着,同代还有各种各样的天才惦记着,现在又多了个随手之恩的周若生,就连上头都还有她先生也就是自己这个算是个大佬的人物罩着。而她本人的性格也活像个主角,一心求道,在感情上迟钝不堪。

    想到这儿,他不禁念叨,“活脱脱的主角模板啊。”

    “先生在说什么?”

    叶抚摇摇头,一脸复杂地看着周若生,然后问:“红绡她回来了,你见到她了又如何?”

    周若生很自然地笑了笑,像是决定了很久一样,“不如何,一句多谢我总还是说得出口的。”

    念及此处,叶抚愈发期待曲红绡从落星关归来时的场面。

    当先生的不愿意出风头,那做学生的可要把风头给出尽了。

    叶抚大概明白了一点,如果说温早见对曲红绡的感情是恋爱,胡兰的是仰慕向往,井不停的是探寻求索,那么眼前的周若生便是心结。他算是看透了,周若生这个人是无数道心结组成的,初心、身份、性格、目标……都是心结,叶抚让她由男转女是心结,在黑石城批评她的那番话是心结;在她无助时,仅凭着心情救助了她的曲红绡,也是她的心结。

    同叶抚的再相遇和交谈,解了她的两道心结,前往神秀湖,或许还能解一道心结。

    她自己并不明白自己心里那么多的心结如何去解,或者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结。

    解铃终须系铃人。

    人嘛总是多种多样的,而周若生也是其中之一。

    叶抚看向极南之地,期待着曲红绡归来那天。他想看看,自己的大徒弟会有怎样的风采。

第二百六十九章 落日与白昼

    大陆最南边的城市四海城,同时也是天下最大的浮空机关城,引临接四海,所以被称作四海城。此刻,四海城南边,也就是偏靠落星关的一座宫殿里,身着道袍的男人面向着一面流水般的镜子,他背后的殿内站着一个小道童。

    “真人……”道童呼了一声。

    男人背对着他扬了扬手,“我知道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道童问,“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曲红绡她们消失很久了。当初有不少人看到她们出关的,事到如今,说她们离开了落星关显然不太合理。”

    “她们多久没有消息了?”

    “七十二天了。”

    男人呢喃一声,“这么久了吗?”他皱起了眉,“当初她同我说要出关到荒原上历练一段时间,但如今这弥水之镜里连她的位置都找不到。黑线退走后,依照她的本事,荒原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威胁到她啊。但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有消息?”他便是在四海城镇守关口的无印真人。

    “落星关那边儿隐隐有谣言传她们命陨于荒原之上了。这个谣言传开了的话,后果很严重的,怕是会打击到很多人。”道童语气充满担忧。

    “落星关每年都会死很多人,其中不乏身份奇高的天才之辈。”无印真人说,可他知道这不过是徒劳的安慰之词。如果曲红绡真的死在荒原上,定然是一件轰动天下的事,会严重地影响到守关人的战斗心气。而他本人,也将因为没能保护好同属道门的这位天才晚辈,而受到惩罚。

    道童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声说:“两个月前,井不停到落星关来了,目的是为了找寻曲红绡,真人不妨看看他所在的地方。”

    无印真人摇摇头,“我早看了,他也一样,找寻不到气息。”

    道童说:“一开始是那个天神的出现,同曲红绡说了一些话后,他们便一起出关了。真人能不能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什么?”

    无印真人苦笑一声,“你看着我比红绡辈分高,修为高,但我并没有资格去偷听他们之间的对话。”

    道童担忧地问:“那该怎么办?她们会不会真的……”他没敢说出那个字,因为代价很沉重。

    无印真人抬起头,望着宫殿高高的顶梁说:“昨夜我费尽心思去观察他们的命星,温早见的命星我看到了,但是红绡和井不停的我没看到,也不知是我没本事去看,还是命星已经陨落。”

    他其实很清楚,如果整个荒原都找不到曲红绡的气息,那边只有一种可能他们进入那关外黑线里了。清楚归清楚,他并不想去承认这个事实。在多年镇守关口的他的眼里,那关外黑线是真正的绝境。在他镇守关口上千年的历史里,共有三千九百余人在他这里登记挑战那黑线,但至今没有人成功过,而失败的代价很直接死亡。

    站在一个长辈的角度,他不希望曲红绡这个未来可期的后辈出事,站在同为道家弟子的角度,他深知曲红绡对道家的重要性。如果是一般的天才弟子,那他们身上或多或少有前辈关注着,以防他们做错事或者遇到危险。但曲红绡不同,为了彻底放开她的成长空间以达到某种可能性,她身上没有任何前辈的庇佑。这是他所知道的曲红绡的秘密。外界的所有人都以为对曲红绡这种程度的天才,背后应当有很多人庇佑着。但实际上,她身上没有来自外界的任何庇佑。这是整个道家的赌局,赌曲红绡能够顺利成长起来。

    也正是知道这个秘密,所以他才担心,担心她真的碰上了无法应对的危险。她若是就此殒命,便意味着道家这场赌局失败。

    无印真人转过身,看着道童说:“红绡毕竟是驼铃山的人间行者,再如何危险也不至于殒命。落星关那边儿的谣言,压一压便是了。”

    道童说:“压不了多久的,再过上一段时间,黑线重新回到之前的位置后,就要人人自危了。”

    “照我说的做便是。”无印真人挥挥手,让道童退下。

    道童只好应下来,退出宫殿。

    无印真人回头,在那水一般的镜子里又一番寻觅后,依旧没能寻到关于曲红绡的半点气息,只好叹口气就此作罢。不过,他在心里打定,如果再过三天还是没有消息的话,便只能讲这件事告知于驼铃山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去弄清楚,当初那个天神到底给曲红绡带来了什么消息,居然让她失去理智般地进入那黑线之中。在他看来,不管是什么,进入那黑线便是失去理智的行为。

    落星关的肃杀氛围里,流窜着各种各样的猜疑。

    曲红绡即便不是守关人之中修为拔尖的任务,但一直是他们所关注的重点,所以当初她和温早见以及另外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一同出关时,是被很多人知晓的,而如今两个多月过去了,还不曾见到他们回来。在守关人成千上万次的出关之中,可没有哪一次是两个多月不归的,在一般经验之中,失去联系半个月,便会被认定为已经死亡。不过,因为曲红绡这个人格外地特殊,所以他们没有笃定她已经陨落了,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法在心里认为她还活着。

    肃杀的氛围里,还有着一些不安分的气息。

    曲红绡这件事一旦被刻意提起,便会很快地成为众多守关人的谈论话题。

    这样一个下午,聚集在城墙上,看落日的守关人们之间便是曲红绡的话题。时间越久,认为曲红绡已经死亡的人便越多。而也是这样的时候,从四海城关口之处传来了所谓的辟谣消息“曲红绡只是在荒原之中遇到了破境的契机,所以才会耽搁行程”。来自官方的发话无疑是让人安分不少,但是怀疑的种子种在心里面后,很难消除。

    ……

    站在落星关城墙上,往北边儿看是一片迷雾,迷雾的背后是大本营四海城;往东边看,是一望无际的荒原,除了荒凉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不过碰到某些时候,能够从那边看日出,虽然日出总是阴惨惨的;往西边看,是一座绵延到天外的死山,山上只有石头,没有生命,连土都没有,不过据说那一整座山都是矿,只是无人敢去触碰,因为那座山连着那道黑线。

    趁着每天傍晚的时候,朝着西边看看落日吧。

    落星关的日出没什么好看的,阴惨惨雾茫茫的,叫人看不出个花样来,没人喜欢一天的开始是惨兮兮的,所以日出向来得不到欢喜。但落日就不同了,大概是得益于那座死山上面不知为何物、为多少的矿,每次落日临近,便映照出无限的光彩来,像是在那西边站着漫天的佛陀。总是壮美一片,总是能让人心生豪情,总是能让人给一天划上满意的句号。

    今天天气极好,也没有黑线附带着的阴云的影响,特别适合看日落。

    有人估摸着,今天大概是今年在落星关最适合看日落的一天。

    城墙上,或凭或立,或卧或仰。背负长剑、长刀、长枪……各种武器的人,在这里。守关人的武器是他们的又一道生命,并不是字面意思,而是一种战斗至死的精神。

    因为穿着不同,武器装容不同,他们汇聚在这里,像是一群杂兵在看日落。不过,也没有人真的会把他们当杂兵。他们之间,相继无言,一双眼里尽是火红色的太阳。没有一个人说话,遥遥望着日落,这样的场面看上去或许有些怪诞滑稽。

    没有在落星关待过的人,定然无法理解到看日落与看星星对守关人们来说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肃杀的落星关里,可没有什么场所供这群常年战斗着的人们放松和消遣,他们大多只能以酒解一解闷和愁,可那始终是不安分的,是烦躁的,是让人无法静下心来仔细去思考和享受的。而看星星和看日落是他们难得的放松和享受美的机会。

    在常人眼里,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日落、星空,却是一代代守关人最为美好的景象。

    绝大多数人一旦成为守关人后,终其一生都将留在这里,至死方休。像曲红绡、温早见和祁盼山这样能够离开这里的并不多,甚至是少得可怜。因为,一旦身体里沾染了黑线的气息后,便没法再回归到日常中去,而要消去黑线气息,是一件很难很奢侈的事情,很多人都承受不起。当初祁盼山被何依依的姐姐从落星关召回后,却只是为了找何依依这件事,所以他才会那么生气,因为回去一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他们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火红色的太阳一点一点向着西边那座死山沉落。

    一颗心,随着夕阳从壮美到残卷,充满了诗意。

    夕阳沉落在死山之后,在众人的恍惚之中,将最后一缕光带走,把天空这座巨大的舞台让给星星们。

    日落和星空总是连在一起的,这大概是对守关人们最大的安慰了吧。

    与欣赏日落不同,看星星的时候,是守关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待到日落后,许许多多的声音汇聚成细小的嗡嗡响起。

    正当气氛恰好的时候,在西边,那日落之景刚刚结束的地方,忽然爆出一道直冲星空的光亮,瞬间将整个天空点亮。那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以为是太阳重新升起来了。

    光芒大盛让人无法去直视西边,无法去探究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场景让他们回想起两个多月前的某一天,那一天这里也是夜晚,那一天也是一样的突然迎来了白昼。

    不同的是,今天的白昼比那天持续得要久得多。

    多年来在荒原的战斗让守关人养成了冷静沉着的性格,他们以防御姿态静待着光芒收敛。

    约莫三十多息的时间,那爆亮的光才收敛。

    然后,所有人重新将目光移到西边,在看到西边那场景的瞬间,他们清楚的一件事

    “曲红绡已死的谣言不攻自破”。

    因为,她就站在那里,就站在那太阳刚刚落下的地方。

    ……

    高速飞行的飞艇上,某一刻叶抚忽然抬起头看了看天,然后笑着对正在做功课的两位姑娘说:“你们的大师姐,要回来了。”

第二百七十章 归来之势,不尽煌煌(大章)

    那白昼……

    是曲红绡带来的吗?

    是她吗?

    众多守关人聚集在城墙上,惊骇到不能说话。他们犹记就在前两天四海城关口处才传来消息说曲红绡在荒原上破境。所以,现在是破境成功了吗?刚才那白昼就是她破境造成的?如果是的话,那破的是什么境啊,才至于造成那般骇人的景象?

    “曲红绡回来啦!”

    不知是谁喊出了这样一句话,如同幽静深夜里的惊彻之雷,在人群里炸响,在所有人心里炸响。他们意识到,曲红绡真的回来了。

    消失了两个多月的曲红绡忽然出现在众人的眼里,便是这种姿态,如何叫人不去因她的光彩而自惭。

    远处的死山之上,荒凉与绝望气息弥漫在周围,簇生的尖锐碎石卑劣地躲在暗处。一处巨大的洞口,缓缓爬上来三个人。

    “终于出来了!”

    少年模样的人刚爬出来就一股脑躺在黑漆漆的石板上。他身上处处是特殊的伤口,这些伤口没有血迹,也没有结痂,尽是被黑气弥漫着。这些黑气不断蚕食着他身体里流露出来的淡金色气息,不过他没有去管,看上去已经习惯了。

    “她果然是能创造奇迹的人。”另一个青年模样的人抬着头,望着半空中的曲红绡。他双眼合着,眼缝上弥漫着同那少年一样的黑气。他也一样,遍体鳞伤。

    “是啊,当初和她一起进去的时候,我就没想过能回来。没想到,她还是给我们找到了希望。”第三人是个女人,她脸上带着半块狮脸面具遮住了右边一半脸,从面具里面有黑气泄露出来。

    这三人正是当初受命于叶抚的少年江神,井不停以及温早见。

    井不停尽管闭着眼,但还是能轻松确定温早见的位置,他偏头问:“你知道有死无生还和她一起去?”

    温早见戳了戳自己的半边面具,笑着说:“当然啊,毕竟是和她。”

    井不停沉默了一会儿,说:“在黑线里没有机会问,现在我想问问,你是喜欢女人吗?”

    温早见摇头,拔出短刀将自己参差不齐的头发划得整齐,然后说:“我不是特意喜欢女人,我只是喜欢她而已。她就算是男的,我也喜欢。”

    井不停皱了皱眉,他不太理解这种事情。世间之理数他能算个遍,但是一颗人心算不透,就像当初在棋盘世界里,他不明白秦三月为何命都不要也不肯主动开口说要出去,而是自己去创造机会,也不明白甄云韶为何自毁道基也要赢了自己。当初想不明白,现在也依旧想不明白。

    “倒是你,你来干嘛?”温早见对井不停有些敌意。在黑线里没工夫去计较,但现在出来了,就要好好说道说道。

    井不停说:“为曲红绡而来。”他说得很直接。

    温早见露出来的一边脸挑起眉,“嗯?”

    “她很神秘,我想去了解她。想了想,作为敌人和路人不太容易去了解她,但作为朋友的话应该可以。”井不停说得很实在,这也的确是他的真实目的,“你同她在一起那么久的应该很了解她了吧?”

    温早见虚起眼睛,“你了解她干嘛?”

    “起初我只是为了探寻她为何没有命星,但在叠云国是受到她的先生的点拨,我才明白曲红绡在我们这一代人之中所代表的东西。”

    井不停这句话透露了很多信息,让温早见一时没反应过来,“等等,你说红绡她没有命星?你还见过她的先生了?还有,她代表了什么?”

    井不停正打算说话。忽然发现天上的光芒收敛了,重新变成了一片星空。

    他们三人便知道,这次的黑线之行结束了。

    半空中,曲红绡静静地立着,她默默地注视着手里提着的一盏灯,在心头想,“先生,这就是你要我找的东西吗?”

    灯的模样并不出彩,若是放在灯会上定然无法吸引到路人的分毫注意,唯一值得注意的便是,灯盖上写着一个“煌”字。这个字的形体很特殊,不是当下任何一种文字的形体,曲红绡也只是看过一些古籍才隐约认识到这是“煌”字。

    此刻,这盏灯正吸收着她浑身的黑气。刚开始出来的时候,她整个人浑身都被黑气包裹着,是四人当中被黑气侵蚀得最严重的。不过现在黑气被灯吸收了一大半。

    她不知道这盏灯到底有什么用,但是她知道它能点亮整个黑夜。刚才突破黑线的瞬间,这盏灯放出的光点亮了夜空,犹如白昼,就如同两个多月的那一个晚上。

    愣神之间,忽然心怀一动。她陡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把传音令取了出来。只是一瞬间,她立马从中捕捉到上百道神念。不用去想,她也知道这是小师妹的神念,因为这道传音令只给小师妹留过一道。她没有急着去听这些话,好好地收了起来,因为现在还要其他事要做。

    “走吧。”少年江神见尘埃落定后,起身便飞离这黑森森的死山。

    温早见凝视井不停一眼后也纵身跃走。

    井不停颇有些疑惑,想了想然后跟了上去。

    “没事吧?”温早见来到曲红绡身边,关切地问。

    曲红绡摇头,然后说:“东西找到了,人也出来了。”

    “该回去了。”温早见笑着说。

    曲红绡偏头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歉意,“你的脸……”

    温早见那半张脸是为曲红绡承受的。

    “没事儿的。”

    曲红绡凝眉说:“我会想办法弥补你的。”

    她虽然没有了解太深,可还是知道容貌对一个女人而言很重要。

    温早见眨眨眼,笑着问:“要不你先送我一副面具?”

    曲红绡问:“脸上这个你不喜欢吗?”

    温早见扭过头,“哪有女孩子戴狮头面具的。”

    曲红绡问:“那你想要什么样的?”

    温早见搓弄着手指说:“看你呗。”

    “看我?”

    “是啊,看你。”

    “我喜欢的,你不一定喜欢。”

    “不,你喜欢的我就喜欢。”

    曲红绡稍稍一愣,无奈地说:“那行吧。”

    说完,她转身对着井不停说:“多谢!”

    在黑线里的两个月,依靠井不停的演算能力,他们一行人躲过了很多危机。

    井不停摇头。

    曲红绡没有问井不停为什么要参与进来。她看着他的双眼,然后问:“你的眼睛受伤如何。”

    井不停说:“应该要换眼睛了。”

    “对你观星有影响吗?”

    井不停摇头,“走到我这一步,观星早已不靠眼睛了。”

    “可我记得你的双眼里是另一个星空。换了眼睛,那片星空有影响吗?”

    “眼睛只是载体,人还是那个人,星空还是那片星空,没有影响。”

    曲红绡呼了口气,“那就好。”

    井不停笑了笑,说:“来之前我见过你的先生和师妹了,在黑线里没有机会跟你说。”

    曲红绡眼神陡然一亮,“他们……”她本想问他们还好吗,但转念一想,有先生在他们怎么可能不好。她勉强笑了笑,然后没说什么。

    温早见很了解曲红绡,知道她是念想太深才至于这般。

    “说来,我本是打算等你回到神秀湖的,但受到先生的点拨,才南下到落星关来了。”井不停说。

    “神秀湖……”曲红绡呢喃一声,然后问:“神秀湖大潮还要多久?”

    井不停时间观念最强烈,回答:“还有三十一天。”

    曲红绡呼了口气,“还好,能赶上。”

    她又转向少年江神说:“还是要多谢你了。”

    少年江神讪讪一笑,“算了吧。两个多月的黑线之旅,我算是明白了,先生压根儿就是让我来当个找灯的工具。”

    这么说不是没有理由。因为那盏灯只受到神道气息的吸引,而叶抚给了他无限接近于道统神的神力。

    “回去之后,就得归还这身神辉了。”少年江神说。虽然有些不舍,但是他记得当时先生让他帮忙是答应了事成之后帮他成为正神。要知道,世间神道修士万万千,但正神可只有六位啊。一想到这个他就满心激动。

    “说来,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温早见问。

    少年江神摇头,“我也不知道。大概叫什么小白龙之类的吧。”

    “小白龙?你是龙族?”温早见问。

    井不停在一旁说:“他是龙魂人身。”

    温早见上下打量着少年江神,“龙魂人身?龙族看得上人的身体?是人和龙结合生的吗?不对,人龙结合生下来的是亚种。”

    少年江神被看得满不自在,“我哪里知道啊,自有意识起我就是江神了,好不容易想起个小白龙的称呼而已。”

    井不停皱着眉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有人强行将龙魂与人身融合的。”

    温早见听此心惊,“那要让龙宫的人知道,岂不是要闹翻天啊。照他说,他前身可能是白龙,我记得龙族之中,大多为金红玄青,整个龙族似乎只有龙九太子是白龙。而龙九太子恰好在十年前失踪了……”说着,她陡然转向少年江神,惊道:“你该不会就是失踪的那个龙九……”

    井不停和曲红绡也不由得将目光放到他身上。

    少年江神越听越心慌,“我哪里知道这些事啊!”

    曲红绡凝眉说:“说不定你只是和那条白龙打过交道,不必着急。应该还没有谁敢把龙九太子的龙魂跟人身结合。”

    应该吧……她心里其实也没什么底。

    “你自己还是给自己取个名字吧,也好称呼。小白龙之类的就不要了。”曲红绡又说,“龙族那些家伙因为这件事都有些神经了,不要让他们逮到把柄。”

    少年江神一猜应该就是自己背后的人搞的,不由得在心里怒斥其人太不负责。然后无奈于此,悲愤地说:“干脆就叫煌吧。反正都这样了。”

    “煌?”曲红绡提起灯,指着灯盖上的“煌”字问:“这个‘煌’?”

    少年江神忽然不太自信,问道:“不可以吗?”

    曲红绡摇摇头:“当然可以,毕竟只是名字而已。”

    “那你那般神情?”

    曲红绡歉意一笑,“这两个月太紧张了,每天都念着这个字。”

    “我也是,就对这个字印象深刻了,就下意识给自己取这个名字了。”

    “那就‘煌’吧,有意义,还很霸气。恰好,你又是个神,取这个名字也没什么问题。”温早见说。

    “那就,煌!”

    一旁的井不停则是略微皱着眉,在思考着什么。

    曲红绡看着三人问:“还有什么留念吗?没有的话,我门就回去吧。”

    温早见连忙摇头,“这鬼地方哪有什么留念的。”

    井不停轻声说:“回去吧,估计有不少人都着急了。”

    少年江神,也就是刚给自己取名字的煌问:“你们回去后都要去神秀湖吗?”

    “我跟着红绡走。”温早见说。

    井不停只是点点头。

    显而易见,他们三人的下一站都是神秀湖。

    煌虽然说着是个神,但其实只是个少年,两个月下来,多少跟这三个出生入死的人有些感情,倒是想要跟他们一起去神秀湖,但他知道自己的命运暂且还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他笑着说:“等我把事情做完了,也去神秀湖玩玩。”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只是没法主动地为自己做些事而已。

    曲红绡收起灯,看了看背后那无尽深渊,然后转身看向远处如同长蛇般的城墙,轻声说:“出发吧。”

    言罢,她动身,如雷霆般闪烁而过。

    井不停一顿,“她又变强了。”

    温早见眼里满是倾慕,“她就是这样,稍不注意就走得很远很远了。”

    “她现在是什么境界?”

    “她的境界从来不是实力的指标。一年前我是分神六层,当时她才元婴巅峰,但我不是她一招之敌。在落星关一段时间后,我洞虚了,她也洞虚了,从黑线里出来,我已经不知道她的境界了。你觉得现在她能打多少个我?”温早见笑着问。

    井不停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应该马上就要追上柯寿的步伐了。”

    温早见摇头:“柯寿绝对不是她的目标。”

    “她的目标是什么?”

    “她没有目标,或者说她的目标我已经无法理解了。”

    井不停沉默一会后说:“先前你问了我三个问题。现在我告诉你,曲红绡没有命星,这是事实,我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才到东土来了,希望借她了解星空之谜。至于见到她的先生……她的先生很神秘,倒不如说是她的先生主动找到我的。”

    温早见严肃地问:“那她在我们这一代人里代表着什么?”

    “她将是一个时代。”

    温早见恍惚了神情,“一个时代……”

    井不停仰望星空,“大势来临,三大家都有各自的打算,儒家下了盘棋,道家养了个人……”

    “佛门呢?”一旁的煌下意识问。

    井不停忽然大笑一声,“佛说,要天下燃尽业火。”

    他一步迈出,消失在这里。

    温早见呢喃一声,“都说阴阳家有位天才,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三分,现在看来,远不止三分啊。”

    煌有些发懵,“你们说的……我怎么都听不懂啊?”

    温早见瞥了他一眼,“因为,你跟时代脱节了。”

    说完,她也扭身消失在这里。

    煌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离开。

    在他们全都离开后,一只黑色的手从那巨大的洞里探出来,但转而就被一股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给吹散。

    过了一会儿,死山那黑漆漆的石头像是无数只细小的虫子一般,簇拥在一起,然后疯狂地蠕动起来,源源不断地往那洞里钻,直到将其填满,回归到本来的模样。

    ……

    一行人从西边的城门进入落星关后,并没有同其他守关人有什么交集。因为曲红绡本身性格不太合群,加之她实在太过瞩目,所以让人不好靠近。温早见当初也是冒着被打的风险死皮赖脸地纠缠不放,不过真的接触过后,便会发现曲红绡并没有那么可怕。有些时候反而被温早见调侃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四人并没有在落星关久留,稍稍一番休整后便过关前往四海城了。

    四海城的无印真人一直在关注这曲红绡几人,在那白昼刚出现的时候他便知道曲红绡回来了。当知道他们都没事的时候,他才长出了一口闷气,若不是不能离开这宫殿,便要直接到那落星关去迎接了。当然,不是迎接他们凯旋回来,而是迎接他们平安无事。

    早早的,无印真人便叫道童去关口广场那里等候着了。

    所以曲红绡几人刚出来便被请到了守关的宫殿这边儿。

    先前在落星关的时候,曲红绡便了解了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一见到无印真人,她便先口说:“这段时间给真人造成了不少麻烦,还请见谅。”

    无印真人知道曲红绡没出问题,心里高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不知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有没有人来找过我?”曲红绡问。

    无印真人笑了笑,“每天都有找你的,不过尽都没个正经的。”

    “真是麻烦真人了。”曲红绡歉意道。

    无印真人挥了挥手,“无碍。倒是我想知道你这两个月都到哪里去了。”

    曲红绡笑了笑,“在西边儿那座死山里。”她没有说明自己去了黑线之中,选择隐瞒。

    无印真人很难相信她这两个月都在死山,不过也知道她不愿意说,也就没有多问。“我观你气息见增,应当是收获颇丰,如此甚好啊。”

    “真人说笑了。我这点本事算不得什么。”曲红绡说。

    无印真人转而看向煌,在他的认知里,这还是一位无限接近道统神的天神,差不多相当于一位半圣。同煌没多少说的,相互不了解,点到即止,打个招呼便作罢。

    “你们二人伤势有无大碍?”无印真人一眼便看出来,井不停和温早见都受了伤。

    “谢真人关心,伤势并无大碍。”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无印真人对曲红绡颇为关切,不仅仅是与她同出道门,也是知道她在道家的地位。至于在井不停和温早见面前,他是不折不扣的大前辈,所以也只是礼貌性地问候一下,并没有深入的交谈。

    “红绡,之后你是怎么打算的?还要在落星关待吗?”无印真人问道。

    曲红绡回答:“我要去神秀湖。”

    这在无印真人的预料之中,然后他又问:“什么时候出发?”

    “马上。”

    无印真人一愣,转而笑着说:“倒是符合你的作风。”

    “过后你还会回来吗?”

    曲红绡说:“会回来的,届时就会一直待到黑线临城。”

    无印真人摇头说:“没必要。你若是再回来历练可以,到待到黑线临城真的没必要。想必你也清楚落星关的意义。如果那黑线真的是挡得住的,也就没有必要专设一个落星关了。”

    曲红绡洒脱地笑了笑,“我知道,大势所趋嘛。”

    “那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落星关是个不错的地方。”

    “你想守护?”无印真人皱着眉问,他并不想曲红绡真的成为一个守关人。

    曲红绡摇头,她没有回答更多。

    无印真人知道她不想说,也就没有再问下去。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你们要离开这里的话,到洗神池去褪去落星关的气息吧。”无印真人说。

    “那便不打扰真人了。”

    曲红绡一行人告别后,便离开了宫殿。

    无印真人还有一件事没有问,便是那白昼之事。先前那白昼出现的刹那,弥水之镜便捕捉到了曲红绡的气息,这不得不让人将她和白昼联系在一起来。虽然很想知道这件事,但他并没有选择去问。因为他意识到,这件事可能不在自己能够理解的范畴之中。

    “年轻一辈的步伐越来越快了,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颇有些感慨。这一代的年轻一辈成长得太快了,而有些事情并不是越快越好。一切不符合常态的事情都说不上好与坏。

    之所以说来落星关容易,离开难便是在于洗神池这一关。许多人无法承受洗神池,因此一辈子都无法离开落星关。

    洗神池旨在消除人身体和神魂上沾染的落星关气息,也就是来自那黑线里的气息。都说黑线之中是妖兽,但实际上,曲红绡一行人真的到了黑线里面才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妖兽,里面尽数是不被这座天下所接受的异样气息。她不知道那样的气息到底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几人时时刻刻都在面临着被吞噬同化的风险。

    据曲红绡猜测,那样的气息离开黑线后,会以拟态的形式出现在荒原上,也就是所谓的妖。事实上,这种妖与大陆上真正的妖有些明显的区别,它们没有魂,没有身体,更像是一种傀儡。

    不过这些都是她的猜测,具体是怎样的,她想见到先生后再去询问。至于为什么要去取那盏灯,也要等到时候才能知道了。

    除了煌以外,三人都有特殊的办法去承受洗神池的清洗,毕竟出身名门。没有特殊办法的煌就尽数用神力去对抗,好在叶抚给他的神力实在不少,应对起来并不难。

    这样一直到后半夜才结束。

    从四海城到东土是一片妖兽海,其间有些各种各样的海妖,除了实力足够,基本上没有人愿意赤身过海,往往是乘坐专门的渡船。这些渡船一般由大商行运营着,所以在安全方面下了不少工夫,而且商行里往往有大能之辈同海里的海妖之王、主之类的角色谈判,给一定的代价,让其所辖海妖不刁难门下渡船。所以,能够运营四海城的渡船都是一些大商行。

    天刚亮,四人便登上了朝天商行的渡船。

    在黑线里面没有时间和心情去交谈,现在尘埃落定后才放得下心来去交谈。

    在渡船上,曲红绡一个人找了个地方,把胡兰传给她的神念挨个挨个听了个遍,然后才明白了自己这个小师妹有多想念自己。

    这算是她经历了两个月生死磨难以后收到的最好安慰了。

    曲红绡同温早见之间,虽然还远远达不到恋人的地步,不过一起战斗的次数太多了,相互之间很有默契,有些话不需说也心知肚明。说得最多的便是关于井不停同自家两个师妹和先生的交际。

    一开始,井不停本打算同曲红绡说起关于她没有命星这件事,但是话临到嘴边又觉得说出来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毕竟现在自己所知道的就只有没有命星,至于其他的一概不知。所以,他打算更近一步去了解这件事后再同她说明。

    井不停着重同曲红绡说了自己在演算比拼上败于秦三月这件事。这着实是让曲红绡惊讶了,因为刚离开的时候,秦三月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这才半年过去了,居然就成长到能够在演算上战胜井不停的地步了。至于胡兰,井不停因为接触不多便没有说些什么。不过,对胡兰的变化,曲红绡能够从收到的那上百道神念当中去了解。

    从四海城到东土极南的渡口并没有要多长时间,这其间的渡船都是要求一个速度的,因为沿途没有什么风景看。而前往四海城或者从四海城到东土的人大都是本事颇高的修仙者,他们大多没有闲情雅致在这片妖兽海上抒怀。所以大概五天的时间,渡船便停靠在了东土极南的渡口。

    五天的时间里,曲红绡好好地放松了一下自己,打算以最好的姿态去面对先生和师妹们,尤其是当她知道胡兰居然这么向往自己的时候,无形之间多了一层“师姐包袱”,想着要尽可能展现好的一面给师妹。这种事,在以前可不是她会去考虑的,便是在待过一段时间后,才愿意去想这些事。照叶抚的话来说便是,多了一些真实感和人情味儿。

    在这五天,曲红绡尝试过许多办法,去替温早见处理半张脸的伤口,但那被黑线气息所侵蚀的伤口无论她怎么去做都没办法,最后只好放弃了,在渡船上给她挑了一个猫面。温早见虽然口上说着不介意脸上的问题,但其实在心里头难免还是有些难过,如果只是一般的伤痕也就没什么了,但这被黑线气息侵蚀过的伤痕她根本没底能够去消除,担心可能要一辈子挂着这样的伤了,她可不想一辈子顶着面具面对着曲红绡。没法坦诚相见,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

    曲红绡难得感受到温早见的小情绪,同她说话时也特地放缓了语气,想着她为了自己毁了半张脸,总不能再冷冰冰地对她了。这可着实是让温早见窃喜了好一阵子,深感自己在这条艰难的路上迈出了一大步。

    五天里,曲红绡还陆陆续续地受到了几条胡兰新的神念,只不过她都没有去回复,不知玩心大起还是怎么地,总想着要给这个小姑娘一个惊喜。要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然后吓她一跳。

    井不停被叶抚一番点拨后,现在整个心境有了极大的提升,也不再在自己那点思想里打转了。在渡船上的两天,他跑去同人下棋。他因为双眼瞎了的缘故,起初常被当作失心疯了,但是不到两天,“瞎子棋王”的名头便落在了他身上。虽然总有种欺负人的嫌疑,但他玩得倒是挺开心的。

    唯一郁郁寡欢的就是煌了。一方面因为自己龙魂人身。虽然他很不想去想这件事,但自从被提起后,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想起来。他本人其实很清楚,自己印象当中的“小白龙”这个称呼就是对自己的,只是不记得是谁这么叫自己的了。另外一方面则是自己以后要做什么,他一时间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该做什么是好。刚离开落星关的时候,他便感受到自己在沉桥江的神殿已经被叠云国收回了,也就是说自己成了个无神位的野神,处处都容不下自己。他只好期待着先生当初给他的许诺是真的。说实在的,如果是假的,他也没办法。

    就这样,各自处着各自的人和事,便到了东土。

    脚踩在东土上,感觉空气都新鲜了一些。东土极南海岸这边的空气其实并不好,蛮腥的,但总要比落星关那浑浊的气息要好上许多。

    刚到渡口,曲红绡便转身问井不停和煌,“你们是怎么打算行程的?”

    井不停正想说话,忽然收到了一道神念,稍微顿了顿然后说:“我还有其他事要做,不过应该能赶上神秀湖大潮。”

    煌其实挺迷茫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之后要做些什么。他能够感觉到似乎自己背后的人已经抛弃自己了,虽然有些不甘心,但还是忍着说:“我打算回沉桥江去看看。”

    曲红绡点点头说:“我们可以一起,我也要去一趟叠云国。”

    温早见在一旁着急了,连声问道:“你都不问问我的行程吗?”

    曲红绡稍愣,然后挑着眉说:“你先前不是说过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的吗?”

    温早见听此,立马笑弯了半边眉毛,不好意思地蹲下来埋着头说:“你还记得啊。”

    曲红绡疑惑地看了看她,心想才过几天也还不至于忘吧。

    井不停见此,笑了笑,然后说:“那我先走一步了,神秀湖再见。”

    四人便在这里暂且作别。曲红绡三人向北直上叠云国,而井不停也是向北,只不过同他们不在一起。

    也就小半天的时间,曲红绡三人便回到了叠云国。

    曲红绡打算先回黑石城去看一看,温早见自然是跟着她。而煌则是孤身一人到了沉桥江去,他到底还是打算回去自己待过五年的地方看一看。

    ……

    “真是一切都没变啊。”曲红绡同温早见收敛气息,进入了黑石城,望着周围熟悉的一切,不禁有些感慨。

    温早见打趣道:“才过了半年而已,能怎么变。”

    十月中旬的黑石城已经转冷了,因为临江的缘故,比其他地方要更冷一些。这里的人们大都穿上避风寒的围衫衣。

    走在大街上,无人注意到她们两人。

    “要去看看吗?”温早见问。

    曲红绡点头说:“看看吧,以后估计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看看了。”

    “为什么?”

    曲红绡说:“神秀湖大潮一过,天下大势便要动起来了,中州、西域、南疆还有北原很多地方都要去一下。”

    “掌控全局,是吧?”

    曲红绡点头。

    “你的先生是如何安排你的呢?”温早见问。

    曲红绡说:“我能感觉到,先生打算让我自己发挥。”

    “让你自己发挥,还叫什么先生啊。”温早见努努嘴。

    曲红绡摇头,“先生有他的想法,我也不能总是依靠他。”

    黑石城这条街并不长,没走多久,便到了梧桐巷,转过一个头便是的地方。

    “有人在!”曲红绡眉头一紧,身形一掠便越过曲径,进了。

    进去后,立马便看到一个中年人在清扫着院子里的落叶残枝。是火锅店的老板李四。

    因为收敛了气息,李四并没有注意到院落里多了两个人,只是有感下意识地看了看她们站的地方,没发现什么异常后便又认认真真地打扫着院子。

    李四一丝不苟地打扫着,将书屋里里外外搞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收拾好了一切,他便走到梨树面前,轻轻抚了抚梨树,然后笑着说:“你这树啊,真是越长越神气了,不愧是先生家的树。”

    梨树的确比曲红绡离开的时候神气多了,不论是从气息上,还是从形貌上都上升了几个水平。

    李四又坐着歇了一会儿后,便锁好门离开了。

    他刚一离开,便见着梨树簌簌抖动起来。李四现在寻常人一个,没法发现曲红绡两人,但是梨树作为天地灵物很轻松就发现了,它也聪明,一直等到李四离开了,才同曲红绡打招呼。

    梨树的枝条尽数垂落下来,化作一只手,同人的一般大小,轻轻拂过曲红绡的鬓发。

    曲红绡笑着说:“半年不见,你变了很多。”

    “你也变了。”这是梨树的回应。当然它还没法说话,以神念回应。

    “哪里变了?”曲红绡好奇问。

    “变得更成熟了。”

    曲红绡笑了笑,“淘气。”

    虽然,梨树当初是以半个承道者的身份同曲红绡相处,但在曲红绡眼里,梨树只是个小孩子,毕竟心智摆在那里。

    “你在和梨树说话吗?”温早见好奇问。

    曲红绡点头。

    温早见见此,连忙欣喜地也同梨树打招呼,“你好啊!”她伸出手,想同梨树幻化出的手掌握一握。

    但遗憾的是,梨树见她伸手,立马就收回了幻化的手掌。

    温早见僵硬地将手收回,然后勉强地笑了笑,不失礼仪。

    “别在意,它挺认生的。”曲红绡安慰道。

    梨树的确认生,而且很不客气,这一点隔壁的食铁兽可以证明。

    “我要走了,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了。”曲红绡对梨树说。

    “你要去哪里?”

    曲红绡回答:“我要去很多地方。”

    “去多久?”

    “几年,几十年,上百年都有可能。”

    “不久不久,我睡一觉就是几百年了。”

    曲红绡笑了笑,“是吗,那好啊,那等你睡一觉,我再回来看你。”

    “呀,那可说不好啊。”

    “怎么了?”

    “可能再过十多年,我就要化成人形了。”

    曲红绡听此,有些期待地说:“这样啊,那你可一定要化成个好看的家伙,不要太丑太笨了啊。”

    “有叶抚在,我肯定不会又笨又丑的!”

    “叶抚……你就是这么称呼先生啊。”曲红绡不禁笑出了声。

    “没关系啦,他不会在意的。我偷偷告诉你,那天我听到了,叶抚在小声嘀咕。”

    曲红绡好奇问:“嘀咕什么?”

    “他把我当孩子看待,也就是说他想当我爹啊!”

    曲红绡一愣,立马又意识到按照心智来说,梨树大概也就人类七八岁的样子,也的确……是个孩子。她配合着问:“那你是怎么看的?”

    “我怎么可能认他做爹嘛!顶了天把他当哥哥!”

    曲红绡笑了笑,“有脾气。但你把先生当哥哥了,岂不是辈分就高我一截了?”

    “没关系啊,我们各论各的,我管他叫哥哥,你管他叫先生,我管你叫姐姐!”

    曲红绡着实是被梨树逗得很开心,不禁又问:“那胡兰和三月两个人,你怎么安排她们?”

    “肯定是妹妹啊!你不知道啊,你走了后,她们两个多幼稚,简直跟小孩子一样,不可能让她们做我姐姐的!”

    曲红绡莞尔一笑,根据胡兰那个好强的性格,她好似看到了梨树化形后,她俩因为姐妹关系闹得不可开交。

    “依你的,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曲红绡笑着说。

    像安抚小孩子一样,将梨树安抚下来后,曲红绡便同它作了别,同整个作了别。

    临行前,她遮住容貌,到李四的火锅店去吃了顿火锅。毕竟,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第一次体验火锅的温早见,在曲红绡的建议下,没有开启身体的防御,着实被辣了个惨,不过辣归辣,她本人吃得还是很满意的,毕竟是和曲红绡一起。

    离开黑石城后,两人直上前往明安城。从煌和井不停那里知道,先生几人在这边儿待过一段时间。

    刚到明安城,不知是触发了什么,温早见脑海之中忽然浮现除了一封书信

    《寄师姐》

    “趋于二月间,每逢夜半人静潜意深处,念五月之初……

    ……故言于此,但盼相逢之时,举剑可为,表以矢之。”

    留名:胡兰。

    依稀之间,她好似看到了胡兰俯首认真写这封信的样子。念此良久,不觉笑意已然浮现在脸上。

    温早见在一旁看着,不须猜也知道曲红绡在想什么。能让她露出这般神情的,除了那位师妹以外,别无他人了。

    在明安城停留了半天,曲红绡好好地去了解了一番明安城所发生的事情。听着口口传闻,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两个师妹已经成长了那么多了。只是遗憾的是,并没能听到有关先生的事迹。不过转念一想也是,依照先生的性格,即便是做了什么事,也不会留下姓名来的。

    临走的时候,曲红绡本想同煌打个招呼,但是没有在沉桥江发现他的身影,便没有多留了。

    向着北边儿,直上。

    ……

    井不停同曲红绡等人分别后,朝着北边儿也去了叠云国,只不过是在叠云国北边儿养龙山脉一处大山坫门山。

    先前的神念是左怀恩传给他的,按照左怀恩的意思,他来到了坫门山的山顶。据他了解,这是叠云国境内唯一一座没有山神的大山,原因是坫门山是养龙山脉龙脉卷尾之地,所封之神皆为凶神,所以干脆不封了。

    刚到山顶废弃的山神庙,左怀恩便从黑暗之中显出身形来。

    左怀恩见着井不停,当即便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井不停说:“受了点小伤,无碍。”

    对于井不停的眼睛,左怀恩没有什么发言权,毕竟他不清楚那对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左大人,原来你还没回去啊。”井不停说。

    左怀恩摇摇头,“还有些事情。”

    “是神秀湖之事吗?”

    左怀恩点头,“留在东土也只有这件事了。”

    “为什么选择在这个地方见面啊?”井不停有些费解。

    左怀恩回答:“苍龙结尾之地,不受外界打扰。”

    井不停听此,便知应当是有重要的事要说。“大人找我来的目的是?”

    左怀恩问:“还记得你先前说过的身无命格之人吗?”

    井不停一顿,回答:“记得。”他不仅记得,还印象深刻,毕竟被打败了。

    “这件事,不能不去关注啊。”

    井不停沉默片刻后说:“左大人,这件事恐怕不能去关注了。”他很清楚,身无命格之人,也就是秦三月,她的先生是一个很神秘的人,神秘到让人无处寻其踪迹。

    左怀恩摇摇头,“不论背后有着什么,必须去关注。”

    “为什么?”井不停问。

    左怀恩没有说话,忽然自黑暗里传来又一道声音传来,“因为这件事对阴阳家很重要!”

    一道人影浮现在迷蒙的月光之中。

    井不停凝神一感,陡然心惊,“东方大人!”

    来人乃东皇宫第一司守东方珂。

    ……

    煌来到沉桥江后,还未潜入江中一看,便感知到沉桥江底下那座神殿已经换了主人了。叠云国另外寻了人来做着沉桥江的江神,于此,他也便清楚,自己这下子真的没有容身之地了。

    也就是感念于此的时候,叶抚所赐予的他一身神力忽然开始离体,不受他控制地纷纷窜出身体,刹那之间便激起一片金灿灿的光来。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自己便又回到了土地神的境地。身处高位一段时间,如今忽然落到原点,莫大的空虚感侵袭而来,只不过还不待他的心情变化,那窜出身体的神辉在空中纵横交错半天,扭成了一行行字

    “任务完成了,神力我也就收回来了。不过,答应你的事情并不会变,这一篇神道功法拿去,只要你不笨,成就正神并不难。”

    一道金光猛然钻进他的眉心,然后他只觉得一道道浩瀚苍茫的气息在脑海之中盘旋,到最后汇成大字

    《地藏》!

    一部功法落在他的意识之中。

    不待他去探究,又一行字浮现在他面前

    “去中州渡劫山修炼。”

    煌不知道先生这样安排他的目的,但是他知道,现在的自己照着先生的安排来是唯一的办法。

    有了目的后,他没有任何的迟疑,当即便离开这里。

    东土这个地方,于他已然没有任何值得留念的地方,中州渡劫山,将是他新的征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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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仙游戏满级后介绍:
对于一款游戏的资深玩家而言,把游戏全部能够玩的都以完美姿态玩了个遍后,似乎退游成了最终归宿。资深玩家叶抚玩了快十年的《仙路漫漫》,当他脱坑退游,选择卸载游戏时,突然就穿越了。他很快就发现,他似乎是带着游戏的满级属性穿越的……(注:轻松日常养成是主旋律,体验异世界的人生百态是真滋味)修仙游戏满级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修仙游戏满级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修仙游戏满级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