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作一曲长歌,自林深来
文会的本来的意思是志同道合的文人,闲乐之间,饮酒作赋的集会。常常一盏酒,便歌一曲,得一赋,其皆人等大多行色一心,故而大文人的文会上常常有名曲名赋。说成是休闲娱乐也不无可以。自从至圣先师宣《子曰》于天下,引得太平世间开始,常常兴盛于大文人、感道人之间的文会逐渐铺平来,走向更多人。
儒治过后,文会彻底普遍化。儒家向来讲究有教无类,从来不给自己以“高雅”、“尊贵”等名头,所兴文会并无门槛,不限籍地、性别、出身等等,基本上是个正儿八经的人都可以参与。除了会道文会和一些私人筹办的文会,儒家府级极其以上的正统文会都不设门槛。便是寻常人一样可以领会大小贤人、君子乃至是圣人的风采,可同他们共台争风。
过去的大小文会上,有过不少原本默默无名,会上大放异彩而名动天下的人。正是抱着对贤君圣的期待与名动天下的希冀,儒家的正统文会受到了极大的追捧,尤其是在叠云国这种儒治国家。儒不同佛,成家不立教,对于儒治国家并无任何限制,也没有“儒权”这种说法,所以儒治之下的国家大多民风正明婉约,以“守法尊儒”为要。
离着天明还有许久一段时间,大明湖里便已经忙碌了起来。这是面向世人的文会,儒家虽然向来不提倡“场面”、“格调”,但总是要让文会上的人看得过去,所以大明湖提前一个月就封锁开始筹备了。现在呢,自然是做最后的整理。
荷园会是青梅学府举办,但学府里毕竟就那两千学生,这么大个文会就算全部动员起来也不够看,所以主力还是叠云国官方的人,仕女、匠人、杂工、侍卫皆有,毕竟这种事情,他们做起来总还是要比读书人厉害。
四下皆是一片忙碌热闹,唯独湖口这里似在天外,祥和无端。若是有人偶然争渡无措,误入这路深不知处,或许驻足凭望,可见隐约一盏灯,或许侧耳倾听,可闻切切丝桐声,或许迈步而行,只在恍然间,离了这一处,惊觉屏梦,唯独当作妙不可言处。
铮铮然。路深处。挂在架上的提灯微微摇曳,洒落一片光也随之而动,白薇凭靠楼柱,抚弄面前丝桐。时而欣喜,时而蹙眉,时而深思,时而恍然,作得的曲子同了心情,时而急切,时而舒缓,时而深沉,时而大动。曲子里,是她不可言语,羞于体会的情感。而这样一份感情,莫芊芊注定是体会不到的,兴许除了白薇自己和“为他作曲”的“他”,没有人体会得到。
莫芊芊坐在小板凳上,望着天上月、天上星。感受着很撩人的风,想着,想啊若是在枳香楼那高楼上,这般夜里吹的风一定是冷的。
“姐姐!”莫芊芊喊道。
白薇停下了手,“嗯?”
“累不累啊,休息一下吧,不然天亮了都没力气走走逛逛。”她是一个催促姐姐睡觉的撒娇妹妹。
“不急呢,总要做完手头的事。”白薇抬头看了看那盏灯。
莫芊芊摇头呼了口气,嘀咕道:“荷园会奏曲选那一首《朝》不就行了嘛,曲子大气恢宏,用在这种集会上最合适不过。没必要专门写一首曲子嘛。”她说着撇了撇头:“再说了,我听了一会儿,好听是好听,但是没有《朝》合适。都听不懂……感觉不像是写给我们听的。”
白薇抿嘴一笑,笑而不语。
莫芊芊瞧着姐姐不做醒动,幽怨地叹了口气,站起来到了围栏处,透着微光朝远处看去,一眼瞧见了匆匆忙碌着的人,轻声说:“还是到这个时候了。”
“是啊,总是要到的。”白薇脸上瞧不出喜怒哀乐。
又娘伸了伸前爪子,打了个哈欠,从梨栏下踱步走到白薇脚边然后躺下蹭了蹭,继续睡觉。白薇顺手抚了抚它的脖颈。
莫芊芊头枕在边栏上,望着远处灯火历历、窜动人头,缓缓合上眼。不需要睡觉的她,感受着这般如悄悄密语的氛围,进入了梦乡。让她惊觉的是一道明丽的弦音,待到再睁开眼来时,望见的是陡然撕破黑夜,遍及四下,激起晨光的太阳。那如同火一般攀附在远山之巅的巨物让她明白,自己一睡到了天亮,当即站直了身体,披风从肩头滑落在地。她捡起地上的披风,喃喃自语:“竟然连姐姐给我盖披风都没有感觉到,是不是睡得太沉了。”也只有绝对信任着白薇,她才能这般松懈心神。
抬目望去,楼住那里已经没了白薇的身影,只有雪白的又娘蜷缩着,如皱落的棉花。莫芊芊循着气息,出了宅院,望见湖口那一处站着一个轻柔的背影。
“姐姐一夜没睡吗?”莫芊芊来到白薇身边,同她披上披风。
白薇虚望着湖的另一岸,那里是密密麻麻拥挤着的人群,影子落在湖水里,黑了一片,“这番景象,怎地让人罢得了眠。”
隔岸观人,人自纷纷扰扰。那里便是荷园会召开的地方,已经挤满了人。
莫芊芊自责地说:“都怪我突然就睡着了,都没有施下隔音符。”
白薇笑着说:“不怪你。牵动我的不是声响,是这件事。”
“这件事?”莫芊芊理解不能。不过她看白薇精神极好,气机稳定,也就没有太过忧心。
“帮姐姐梳一下头吧。”
“好。”
……
叶抚站在宅院门口,望着那棵廷树,上面已经没有了隐藏的少女。他知道,无论如何,那个蔷薇似的少女都会把骆风貌带过来。
“胡兰你快点!老师都等好久了!”秦三月清丽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听上去她很开心。
今天是个值得开心的日子。于秦三月、胡兰和何依依如此,于明安城的绝大多人数如此。
“来嘞!”
叶抚回头望去,廊道桃园那里飞快地跑来一个活力满满的小姑娘。她一袭黑衣,高束长发,负剑而走。
“先生久等了。”跑过的第一个先和叶抚打了招呼。
叶抚点点头,“何依依他们早早地就走了,我们也快些吧,要不然挤不进去了。”
胡兰连连点头,跨起步伐就冲了出去,秦三月叫嚷着跟了上去。叶抚在后面关了门,才缓缓跟上。
或许有不少人知道明安城并非只是一件普通的城池,但是对于绝大多数知道明安城这个城池的人而言,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城池,甚至不少人是因为荷园会才知道这么个地方。生活在明安城的人们历久以来便没有把这里当做是多么了不得的地方,从未见过什么大型的集会,而荷园会是第一个,所以,造成的影响用万人空巷来形容毫不夸张。
只可惜的是,大明湖畔再怎么大也容不下一整个明安城的人,所以很多人都只能在外面望一望,然后听着从里面传出来的消息,以此作乐。正因为如此,向来没有作门槛的荷园会这次做了个不算限定的限定“尽量保证让想进去的读书人进去”。不算门槛的门槛。
前两天的灯会已经足够拥挤盛大了,今天的景象更是超过了许多。几条通往大明湖畔的路站满了人,远远望去,如同巨人洒落了一把沙子,就算说整个明安城的人都在这里了,兴许也不会有人怀疑。以前的荷园会大多在修仙者偏多的城池举办,而修仙者偏多的城池普通人的数量是远不如明安城这般的,所以从没有这么拥挤过,一时间青梅学府和官方的人都有些应接不暇,最后还是学府的人出面以文气之风开辟了一条水路才勉强缓解压力。
而此刻,叶抚三人就在这水路上。
胡兰眼睛里装满了好奇与惊异,上上下下打量着水路,恨不得把每一处都装进眼里。事实上,绝大多数走在这水路上的人也都同她这般,实在是这水路乃平生仅见。文气之风的吹拂,将大明湖外湖湾这一带的水全部吹了起来,然后汇聚成中通的管状水路,路自然是在中间。在文气之风的抚动下,这些水波本就样态万千,加之这湖湾的水实在清澈,晨光一连照了透,落在中间的水道上便是粼粼层层一片,交相辉映的斑斓色彩构建了一条“虹桥”。使人如同行走在梦幻绮丽的彩虹上。
叠云国的人丝毫不吝啬描绘美景的词汇。不一会儿,“湖湾一线点虹桥”传开了,好这一个美景的人争先空后地又拥到这边儿来了,本不那么拥挤的水路很快就比更近一些的旱路还要挤。当然嘛,走惯了青石板,换一道虹桥来自然很是吸引人。
不过,在人潮来临前,叶抚三人便已经出了水道,到了大明湖畔来。
比起大安湖,大明湖畔这边儿更加开阔,建筑、行道树、景致分布也更加合理,即便是人很多,看上去也不碍眼睛。有着学府的人加以文气之风维持秩序,这边儿没有变成哄闹一片的闹市。多数的人自然是身穿白、青、灰、蓝等色儒衫的读书人,书生书玉七三各参,看得出来,为了今天他们大多都还是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形象上下的功夫很足。士大夫都还讲究面目“一新”,这些个读书人自然不须多说。
这么一来,一身黑的胡兰就显得扎眼了。负剑之人倒是看到不少,毕竟佩剑也可以是装饰,但穿黑的的确不多见,儒衫之中也极少极少有黑色的,倒也不是说避讳什么,大致上还是因为“玄过而不白”,读书人喜欢讲究一个清清白白。
没走多久,一道呼声传来,“先生!”
何依依老远地看见叶抚等人便开始呼喊,若不是有学府的弟子提醒,便要大开步伐奔过来了。
叶抚三人朝着他那边走了过去。
“居心姐姐呢?”胡兰见着只有何依依和祁盼山两人便问。居心嘛,虽然刚开始因为其太过热切,让胡兰有些提防她,但小半个晚上的认识下,熟络了不少,觉得这个姐姐虽然没有大师姐那般可靠稳重,没有三月姐姐那般温柔贴心,但以外地挺对眼,觉得很有趣。
“她先回禹东书院那边了,等各大书院同学府会了面就出来。”何依依解释道。
胡兰狐疑地看了一眼,“你不也是禹东书院的吗?怎么不跟着一起啊。”
何依依别了别头,“这个嘛,就不多说了。”他急忙岔开话题,“对了,我先和你们说一下荷园会那边儿的行程安排吧。”
胡兰顿时认真起来。
“刚从学府那边得知,这次的荷园会共六天,历‘琴、棋、书、画、诗、文、博、论、杂、辩、告、首’十二项,按照次序两项一天。其中,以第三天的‘诗’、第五天的‘辩’和第六天的‘首’为重中之重。顾名思义,‘诗’为诗词歌赋,届时将有学府前辈点亮文气碑,凡是在荷园会上作出的诗词歌赋,水平足够便会自动浮现在文气碑上,听闻上一次,君子柯寿《长气三千里》十二首词占据了整个文气碑,其余诗词皆不得上榜,当真是绝景啊!”何依依一番浮想翩翩,几乎要穿透时空的壁垒,亲眼去去瞧那十二首诗词了。
好一番缓解才继续说:“‘辩’乃思辩,由贤儒提问,众人对此进行辨析论述,往往这般思辩会是诸多文人大思想勃发的时候,光是听辩不参辩都能获益匪浅;至于最后的‘首’,便是大儒讲经。”
虽然最后一个“首”何依依描述得极为简单,但单单从其神情上也知道,这是他最为期待的了。
“居然这么复杂啊,我还以为就只是诗文博辩呢。”胡兰惊叹着说。
先前胡兰一度对荷园会提不起兴趣,此刻见胡兰这般神情,何依依不由得小小地抬了抬头,莫须有地有些自豪之意。他骨子里已经把自己当做儒家的人了,因此而自豪也在情理之中。
秦三月问道:“还有多久开始呢?”
何依依说:“再过一个时辰,学府就要宣布荷园会的开始了,然后在午时二刻开始‘棋奕’。”
“每个人都要下棋吗?”胡兰没研究过棋,倒是跟叶抚一起玩过五子棋,但是她知道这里的棋指的是天元。
何依依笑着说:“虽然读书人大多爱下棋,但到底不至于到每个人的程度,而且大多数人都是上不得排面的,也就是做个观棋人而已。主要的是有一些棋道高手,他们奕局往往都是玄妙异常,有甚者可引人入棋盘世界,身当棋子参入胜之境,是极其难得的机会,而且终局过后,还会有棋道大家复盘讲解最为精彩的奕局,就算不懂棋也能从中领悟不少。”
胡兰眼中涟漪彩彩,“听上去很有趣。”
“想不到胡兰姑娘也对棋道有兴趣,到时候可以一起去看。”何依依笑着说。事实上,他在意的是棋道大家的复盘讲解,而胡兰在意的“引人入棋盘世界,身当棋子参入胜之境”。
“酉时日入后,便是琴瑟萧笛琵琶钟。儒家文会上的乐曲之道不同于专门的乐会,并不在于角力与争艳,更多地偏向于表演和庆贺,而且嘛,说一句粗鄙的话”何依依尴尬地挠了挠头说:“佳酒佳曲配佳人。”因为“宫商角征羽”五音浮动的独特气息变化,与“黄钟、大吕、太簇、夹钟”等十二阴阳律的音观之道,长时间修习乐律之人大多相貌极佳,又以女子居多,所以这般琴乐会上常常是佳人大观,久而久之地,才有了何依依这么个说法。
胡兰“豪气”地笑了笑,拍着何依依肩膀说:“没事的,我不会笑你,爱美之人人皆有之。”
被胡兰这么个小姑娘说着,何依依更是尴尬得无地自容。胡兰瞧着更是好一番打趣。之后何依依就棋和琴又说了不少详尽的事和典故,他是做足了功课的,毕竟老早之前就期待着这荷园会。所有,胡兰和秦三月从他这里知道了不少事,连同其他地方国家的风土人情都了解了不少。
“唉,等等!”正聊得开心,秦三月忽然在一旁惊声。
胡兰问:“怎么了姐姐?”
秦三月环视四周一圈,“老师呢?”
众人这才惊觉,叶抚不见了。
“先生这是什么时候走的啊,也不说一下!”胡兰看了一圈看不到人,确信叶抚是走得很远了,嘟囔着抱怨。她眼睛骨碌一转,便想着回去了一定要好好和先生讲讲道理。
一旁的祁盼山也并没有意识到叶抚的离开,但他并不惊异于此,比较在意的是秦三月居然比自己先发现先生不见了。当他试图去了解秦三月时,一股意识中的倾轧让他打消了念头,尽管他不知道那倾轧是什么,但还是选择了遵循。
叶抚的忽然离去也只是引得胡兰小小抱怨一下,他们自然是不会担心什么的,毕竟是先生。
他们一起朝着大明湖畔的大观台去,等待荷园会的开始。
却在大安湖惊潮一刹,无人注意之际,一抹人影煞地走在静谧不受叨扰的湖湾,迈步向那隐于林间的宅院走去。迈步未远,忽然听见一曲铮然自林间传来,只有片段,未成一曲,但仅仅只是这个片段,他听懂了,那是湖畔初遇时懵懂的好奇。
第二百四十二章 如吕似梁,一音之差
手指在琴弦上游动,激起水花一般的弦音,如湖动惊潮。到了某一处,她眉头一凝,两只手掌蓦然落下,掩抑住所有的声音。琴弦骤然落定,松手后发出反弹的律调,切切然。又娘眯开困倦的睡眼,碧色的竖瞳缓缓张了张,不见异常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微红的鼻头,然后重新将脑袋埋进胸口。
“怎么了?”莫芊芊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仰面眯眼,忽然察觉但琴音停了,便抬头问。
白薇没有回答她。
喃喃一句,“如吕似梁……”她正纠结于一个音律该如何搭配才是最好的。
这一段是她作的这首曲子里,她唯一不太自信的地方,改了许多次一直没有个定数,许多个音都很适合,但她始终不满,决定不了最好的。她很在意这个,这是她最期待也是最希望让人期待的曲子,不能有半点瑕疵。这好比那些文人作诗问词,总是纠结于一个字、一个词的使用,往往便是一个字,一个词便能决定一首诗词的水平。虽说她希望自己这首曲子水平不差,但到底不是很在意这个,她在意的是是否会因为这一个音的问题而使得自己想表达的没表达出来,或者完整。
一旁的莫芊芊听上去是真的没觉得什么不对,她看着薇姐姐认真纠结的神色,不禁觉得有些好奇。她认识里的姐姐虽然含蓄知性,但向来是很自信的,以前看她编曲,一直都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从不曾这般纠结于某一处,就好像是在担心什么,显得不那么自信了。
记忆里,曾见到白薇编曲《笼中雀》,真的便是一遍成,从落指到终曲,没有任何的停顿,好似她曾练过千百次了一般,可那的确是第一次,之后的岁夕,《笼中雀》第一次同观众弹起时,惹人大感,一曲终了,久久无法回神,回神之际,便是拍案叫绝。其实,在莫芊芊的认识里,严格说来,奏琴并非是白薇的爱好,问她怎么喜欢上丝桐古琴的,她自己也没个答案,不过一句“摸着琴弦就喜欢上了”,平日里也不常弹奏,但隔上个几个月半载的,也不会有任何手生。想来,莫芊芊便只能用天才去形容了。
所以,现在纠结的白薇在莫芊芊眼里便是极为难得,这样的反差感让她看上去觉得很是可爱,很是心喜。
“如黄钟……如帝漆……”
白薇一遍又一遍地调音,想找到最完美的感觉。因为是写给他听的,脑海里便一遍又一遍地浮现起同他在一起的场景。初相逢、再相识、同相会、旦相离……四个场景将这首曲子分成了四个部分,白薇完善了最后三个部分,却在这第一部分的“初相逢”上出了岔子,她总觉得这第一部分的曲子弹奏起来顺手是顺手,但不怎么顺心如意。
“会不会是我起初邀他上船,被他拒绝的缘故呢?”白薇回想着这一点,想了一会儿后,暗自叹了口气,“应该不是这个原因,相逢有意同相逢无意都进了曲子。”可总还是差一点,她到底还是经历不多,看不全自己的意思。
丝桐铮铮地响着。白薇有些发愣,无意地挑拨着琴弦。
“再相识是在那花灯之下……”她回首来,想起那个场景。是灯火辉煌处,是蓦然回首处,是相逢时愁处。那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高兴?欢心?释然?亦或者,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想到这里,她脸上不自觉地浮出笑意。
相识时的欣喜,相会时的放松,同那离别时的茫然一股脑地冲进白薇的心头,如同搅散了的水花,四下洒落一片,浸软了一整颗心。她如同喝尽了千杯美酒,竟有些迷离,一旦想起了他便挥之不去,总有那么一片影子落在脑海里某一处。就像是呆了,傻了,痴了。
直到莫芊芊一声咳嗽,白薇恍然惊醒过来,忽地脸上红了一片,如同日落时不舍离别的霞色,“我这是怎么了!”她茫然于自己先前那般毫无道理的情绪和臆想,久居高楼的她没见过这种事,一时之间给不了自己答案,唯独在看过的那些民间鬼怪故事里,忽地意识到
“我是不是有些喜欢他啊?”
她没法给自己的这份情感定个名字。她怕自己搞错了,然后空欢喜一场。
抬头望了望天,日上半晌,底下万物的影子只剩下一小片。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愣神很久了。
“不能再发呆了,在这样下去,就没时间了。”
摇头,驱散杂念,收心,一丝不苟。
“练琴练琴,一定要做到最好。”
双手再次在丝桐上游走,指尖撩拨琴弦,激起一片美妙。
尽管是这么回事,可弹着弹着心里头又不经意地跑偏了,越是想着今日便是荷园会了,便越是静不下心来,好似有虫子在咬动一般,酥酥麻麻的。期待兼并着紧张,越是期待便越是紧张,而又越是紧张越便越是期待。
期待啊,期待到出了幻觉。她停下手来,抬头向前看去,好似在路的尽头看到了他,他好似也在看着自己,然后一点一点走过来。
“幻觉啊……看来真的是累了,花了眼睛。”白薇小小地鄙夷了一下自己这过分的妄想,直到她下意识俯身去抚摸又娘的时候,发觉又娘僵直了身子,正在瑟瑟发抖。她恍然一愣,然后猛地抬起头朝前看去,顿时眼中的色彩崩塌。“居然是真的……”
透过庭院的围栏看去,在栎墙开口之间,她看见叶抚一步一步朝这里走来,然后站在门槛前,敲了敲门。
莫芊芊并没有看到叶抚的到来,抬起头朝门望了望,皱着眉嘀咕,“会是谁呢?”她便要起身其开门。
白薇连忙叫道:“别,等一下!”
“怎么了?”莫芊芊问。
白薇一心的期待这一刻尽数变成了紧张,完全没了平时的知性,没去想为何叶抚会找到这个地方来。她也不知怎么想的,赶着步子抱着自己的琴跑进屋子离去。
莫芊芊疑惑了,平时里可从没见过这样的姐姐啊,怎么慌张成这副模样。她探出一缕神念到门外,发现是叶抚后,眼睛骨碌一转,一下子就想到了些什么,心里头觉得好笑,弯起了眉头。她不同白薇那被复杂的情绪搞乱了分寸的慌张,有些好奇叶抚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又是为什么来的?尽管好奇,但她还是遵循白薇,没有急着去开门,便将叶抚晾在外面。
而敲门声也没再响起。
“好了吗?”等了一会儿,莫芊芊朝着屋里喊。
屋子里很快就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白薇走出来后,莫芊芊上下瞧了瞧,问道:“也没有什么变化嘛,姐姐刚才跑进去干嘛?”
事实上白薇只是把自己的琴放了起来,本是想着换身得体的衣服,但意识到那样必定会耗去不少的时间,只怕是要让人等到黄花菜都凉了。
“别问了,快开门吧。”她听外面没有敲门声了,一心想着会不会叶抚见没人开门便以为里面没有就走了。
“呵呵呵”
白薇见莫芊芊一脸调笑自己的表情,稍稍觉得尴尬,但也顾不得同她争辩什么,自顾自地踢踏着步伐越过庭院,然后定了定气息,才打开门。
门开了,见到叶抚还在后,白薇不由得深深地呼了口气,一颗悬动的心定了下来。
叶抚见此,笑着说:“不用那么急的。”
白薇没去想叶抚为何知道自己很急,连连站到旁边去,“进来吧。”
叶抚看了看庭院亭榭下的莫芊芊,然后撇头问:“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吗?还有我是来干嘛的吗?”
白薇这才恍然,在心头里责怪自己慌了分寸,她背过身去,不想让叶抚看到自己尴尬的神情,朝着庭院里面走,边走边说:“进来再说也不迟。进来嘛,进来。”
叶抚疑惑地看了看白薇的背影,这好似有一种唐三藏进盘丝洞的感觉。今天的白薇感觉上也和那晚不太一样,感觉没那么拘束了。
想着,叶抚迈步越过庭院,来到了亭榭。
莫芊芊知道自己的姐姐很在意叶抚,便礼貌地打招呼问候,“叶公子好。”
叶抚笑着回应,“又见面了。”
莫芊芊嘻嘻一笑。她笑的时候露出些许牙齿,看起来少女感十足。
然后,叶抚又同那缩在角落里一动不敢动的又娘打了个招呼,“这么多次来,你还怕我啊。”
又娘紧缩身体,不敢动弹,也不敢叫唤。倒是一旁的莫芊芊有些惊诧,她没想到又娘居然这么怕叶抚。少女的心思总是开阔的,于是她便在想,叶抚是不是什么虐猫狂人,又或着是什么老妖怪之类的,一时之间联想翩翩。但当她回过神来时,却发现又娘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叶抚的怀里,顿时又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太正常。
叶抚在亭榭坐了一小会儿,白薇便端着茶水出来了,将还冒着热气的茶放在他面前。
叶抚看着茶水便问:“你也喜欢喝茶吗?”
白薇稍稍一愣,然后说:“算是吧,但喝得也不算多。”
叶抚点头一笑,“等以后我让你喝一喝我自己晾的茶。”
白薇听来,以为是叶抚的客气话,便一笑而过了。
没见着叶抚时,满心期待,将要见到时,尽数化作了紧张,而这般面对面坐着时,心里头反而轻松了下来,好似看着他的双眼,便能安心一般。恢复如常的白薇自然又是那个知性闺秀的白薇,见叶抚品过茶后,便问:“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呢?是偶然,还是专程来的?”她自然是想听到“专程而来”,不过想着就算是“偶然”也还不错,毕竟偶然是缘的嘛,“荷园会召开场地那边似乎离这里有些远。”
先前被叶抚先入为主地抛了问题,白薇便没有想到自己应当解释一下为何自己原本是在枳香楼上,而现在却到了这大明湖湖口来。
叶抚自然也不会回答说是自己专程而来的,毕竟那样说的话就显然表明了自己知道你白薇在这里,会惹人遐想。他想让这一切自然而然地进行下去,然后感受一下三月同自己说的“白薇那份纯粹的感情”,还想了解一下“不一样的老师”又是为什么。
“送三月她们进来后,我便独自一人到处看看,到了这一处,听见琴声,便循之而来,本想收获一份天籁,”叶抚笑了笑,“却不想是更大的惊喜。”他这般说着,好似真的便是偶然而遇一般,“这大抵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白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应当解释一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连声说:“先前同你说不参加荷园会并没有胡说。其实我也没想到,青梅学府那边会邀请我参加荷园会,想着能够同你再见到,还是很期待的,只不过没想到这么早就见到了。”事实如她说的这般,只不过其间掠去了许多许多,在白薇的眼里,叶抚当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与命运,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不想破坏这种认识。
两人各自有隐瞒,各自有自己的秘密。不同的是,叶抚知道白薇的一切,而白薇只知叶抚零星半点。
“没关系,我知道你不会胡说。”叶抚轻巧一语化解了白薇所有的担心。“这么说来,我听到的琴声便是你弹奏的。”
白薇点头,“先前在练习荷园会上要弹奏的曲子。”
突然,一直在一旁不说话,几乎要被白薇遗忘的莫芊芊插口说:“姐姐你明明就没在”话没出口,白薇便捂住了她的嘴,然后连声说:“芊芊啊,你出去看看荷园会吧,很好看的!”
莫芊芊幽怨地看了一眼白薇,同那小怨妇一般,碎碎念着出了门。
白薇心里头罢了口气,想着还好自己手快,要不然就给芊芊她说了出去。她那首曲子还有瑕疵,不胜完美,所以还不想让叶抚知道,同时也想能够弹给他听时,他会有些意想不到。
“那么,来到这里了,就是为了琴声而来的吗?”白薇问道。
叶抚摇摇头,“先前不是说了吗,循琴声而来,见到了更加的惊喜,便不只是为琴声而来了。”
“还有什么?”
叶抚笑着说:“之前听你说到不了荷园会,有些遗憾,现在到了,自然是想要邀你同我一起游历这荷园会。”
“这样啊。”白薇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时看见叶抚已经站了起来。
他轻声问:“那么,你愿意同我一起吗?”
本以为自己在这样的时候应该是欣喜到了极点,欣喜到说不出来,但却不想反而是在这样的时候,心里一片温绵,如同浸泡在柔和的茶水之中,宁静了下来,认真地同着叶抚说:“愿意。”
并无羞涩,也无兴奋,唯独一种清淡到了极点的满足在心头。她想,这样就好了,这样便已经很满足了。
待到叶抚和白薇同行,绕着大明湖口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到了湖畔这边儿后,荷园会已经开始了。宣布荷园会开始的是青梅学府的奉院执教,陈五六,大家都叫他五六先生,是君子之位。能够在开幕之际便见到一位君子之位的先生,这对于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很是惊喜。
开幕式上没有冗长无聊的这个先生,那个官的讲话致辞,也没有什么惊艳震撼的开场表演,只是在湖畔广场这边,执教五六先生以文字之风慰藉了众人的疲劳,感谢、祝福了一番来自五湖四海的读书人,说明了一下这次荷园会的日程安排后,就直接开始了。事实上,绝大多数人早就知道日程安排了,所以开幕式结束后,众人便十分有目的地朝着棋舍去了。
当然了,并非每个人都对对局博弈感兴趣,青梅学府自然也料到了这一点,所以安排了一些杂项,例如学会、交流会等等,学府的一些学生会组织起来,同对博弈不感兴趣的人进行一些读书学习上的分享,由他们了解学府里的学习和生活,自然也不会吝啬学府里学到的知识和心得。青梅学院是东土数一数二的学府,对于学府内的事情,外来的读书人自然很是向往,这般集会也并无虚席。像这样的大大小小的学会和交流会集中在广场这边儿,因为大都是读书人,当属斯文,所以秩序氛围什么的都极好,没有捣乱和撒泼,大家都认真地听着来自学府的学生的分享,然后再问一些自己感兴趣的。
因为学府施加了一些手段,所以即便是六七月的艳阳天,也并无燥热,四下皆是一片清凉。这无疑是带给一众读书人们极好的体验。
这样良好,大家都一心求知的氛围让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大小集会的叶抚深深地感觉到不真实,好似在虚幻之中一般。但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这里的读书人的确更像是读书人,更只斯文礼仪,但他们也只是读书人,只读书,这是最大的悲哀,但无疑也是最大的庆幸。
白薇这次没有用莫芊芊给的符篆了,所以旁人可以确切地看到她的面容,但因为读书人太多且大多来自外地的缘故,这里明安城本地的人反而少得可怜,所以知道白薇身份的人几乎没有。在他们眼里,白薇就只是惊动目光的女子,没有什么“惊曲仙”的名头。也无流氓混混,没有人上来送脸。所以,叶抚同白薇便真的只是游历而已,两个人的感受,唯独他们才知道。
越过广场,一路便朝着棋舍前去。
棋舍这里围了许多人,一眼望去,大大小小有着上千棋局,每一个棋舍都是独立的,看得出来,学府为了照顾到博弈人的体验,专门在每一个棋舍里施加了隔音的手段,不让外面的纷扰打扰到。每一个棋舍外面又设有供人观棋的棋盘,有专门侍棋的棋僮为众人演棋,一般而言,名门贵族的棋僮皆为相貌上佳的少女僮仆,但这显然有轻视女子的意味,所以在提倡“女子供才”的儒家这边,便没了这个约定俗成的事,男女皆有。
下棋的人很多,会下棋的也很多,但是下得好能够称得上高手的便少之又少了,大家便更不用说,便是百里挑一也难寻。往往,这些棋道高手都是小有名气的,所以他们的棋局围观的人自然是多一些,顾虑到这一点,便有不同规模的棋舍。大多数人都还是有自知之明,没有人刻意去抢占规模大一些的棋舍,所以一眼看去,围着的人多的自然也就是下得较好的,或者说博弈人受欢迎的。
而在这里面,便有一处,里里外外围满了人,甚至是抢占了别的棋舍的范围。
叶抚和白薇刚到棋舍这边,一眼便看到了那一处,因为其实在是太过显眼了。从路人的对话里听明白了,那里是青梅学府当代拔头弟子甄云韶的擂台局。
“甄云韶……”白薇听见这个名字不由有些失神,她想起了那个令牌上的名字也是甄云韶,“便是她吗?”昨日,将她带到湖口,路途里同她说了一些颇有深意的话的便是甄云韶。现在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白薇不由得想起昨晚那番对话,有些想知道为什么。
想了想后,白薇同叶抚说:“我们去那里看看吧。”她指着甄云韶所在的棋舍。
叶抚点头答应了。他在那群围观的人里看到了胡兰和秦三月,还有何依依他们都在那里。看着胡兰认真的样子,叶抚也想看看这个小丫头又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惊喜,便同白薇一起朝着那边去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棋局与“棋局”
“失败了,没有算得出来。”
左怀恩忽地就站在了井不停身旁。沉沉一语。
井不停稍稍转身向着他,轻轻点了点头,以表礼貌。尽管他身份在观星崖,乃至整个阴阳家都是极其尊贵的,但是毕竟辈分摆在那里,该行的礼还是要行,他也不是什么心高气傲,心比天高的人,说了他为人谦逊,便是真的谦逊。
虽然左怀恩没有明说什么失败了,但是井不停稍稍一想就知道了。
“有大人物遮掩吗?还是身怀大因果。”井不停问。
左怀恩换了便装,他们行走在人群中,便和来参加荷园会的读书人们没有什么两样,“都不是,具体的我不太清楚,但照我所算。”他沉默了,没有继续说下去,似乎是在思考该怎么说,或者该不该说。
“天机?”井不停稍作诧异地说出这个词来,他看上去有些谨慎。
左怀恩眉头一动,连忙摇头,“可不能妄论天机。”他呼了口气,“因为结果太过奇怪,所以我有些不太确信对不对。”
井不停轻轻一笑,“司守大人切莫勉强,不能说也没关系。”
左怀恩深深地看了一眼井不停,看不透他双眼里的星辰,略作迟疑后说:“那道气息的主人就演算结果看来,没有命格,什么也算不到。”
井不停眼中一道色彩拂过,好似顿顿的星空忽然转动起来,“没有命格……”他眼中的色彩渐渐黯淡,“当真是头一次听说。”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司守大人可能肯定?”
“这般太过不寻常的事,我没法去肯定,只是就我演算来看,是如此。”左怀恩摇摇头,“兴许是我能力不足,算不到。”
“天算、神算、鬼算三个名头,司守大人可是拿走了一个鬼算。若你都算不到,那当真是……”井不停没有继续说下去。
左怀恩看起来似乎不太愿意接受“鬼算”这个名头,摇着头说:“天地之大,万般变化,无奇不有,大抵也只有我们人族才会妄自尊大了。”
井不停受教一般点了点头。
说着,两人便已经到了荷园会广场这边。左怀恩遥遥地看着那些席地而坐便是一场引人入神的交流学会,“你先前说,曲红绡是没有命星的人,现在又碰到个极有可能是没有命格的人,这意味着什么?”
井不停抬头望着碧空,满脸的希冀,“不知道。”他没理由似的说着:“都说天机不可泄露,可为什么不能泄露呢?倘若便如同没有命星、没有命格一般,有怎么能叫天机,终其而言,不过只能叫‘人机’。”这番话说完,他似乎有些神伤,低沉的情绪绕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那无法揣度、无法描述的存在,又怎么会同渺小的人说起天机与否,终其到底,不过是我们自作多情。天地待人,便如同人待蝼蚁,但蝼蚁不会去奢求人的生活,而人却欲与天比高。”
左怀恩深深地看了一眼井不停,这一刻,他无法去猜测井不停那眼中的星辰已经到了何等的宽广程度。若不是当初亲眼见过他的降生,左怀恩只怕要去怀疑他是不是转世之身。他沉默片刻后问:“这番道理,是崖主同你说的吗?”
井不停摇了摇头,“这只是我的拙见,司守大人切莫往心里去。”
左怀恩忽地觉得这个话题太过于沉重了,快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连忙岔开话题,“观星、衍星和定星没什么问题吧。”
井不停丝毫不奇怪左怀恩突然岔开话题,他点了点头,“昨夜已经同唐康圣人汇报了。”
“如此便好。”左怀恩呼了口气。
一提起昨夜,井不停无法不去想起在平望楼的遭遇,想起那隐藏于黑暗之中的人,想起那人同自己的那番对话。他思考了一夜,至此也不明白什么叫“身负罪业之人”。他想要问身旁的左怀恩,可还没有问出口,便莫须有地感觉他也不知道,只好作罢。
不消一会儿,他们便来到了棋舍这边。
看着这里一片欢腾热闹的模样,左怀恩心头那些沉重减轻了一些,看了一眼井不停,他正低着头思考着什么,目光朝着低低地朝下,似乎是在看着脚尖。左怀恩稍稍愣了一下,他几乎没有见到过井不停这般神情。他想,兴许是碰到了什么星象上的难题。
“不停。”左怀恩喊了喊。
井不停回过神来,“司守大人有何吩咐。”
左怀恩扯了扯嘴皮,露出笑容。他实在是不擅长笑,看上去生硬极了,“听闻你在观星崖属棋道第二,仅次崖主半子,要不然去同他们下下棋。”
井不停看了看热闹的棋舍,摇了摇头说:“他们大多都只是下棋,还远算不上棋道。我这人下起棋来没轻没重的,伤到了人就不好说了,要是让唐康圣人以为是我故意而为之,那就实在是不好解释了。”说着,他笑了起来,“不都说唐康圣人是倔脾气吗,弄不好还得让崖主来领人。”
左怀恩听此也禁不住笑了起来,“那倒不至于。圣人应当是没有功夫来理会这些小事的。”
井不停摇头说:“下棋就算了,待会儿听一听棋道大家复盘就可以了。”
正这般说着,井不停同左怀恩行步至甄云韶的擂台这边。瞧着这里围着的人多,便多看了一眼,这多看的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了秦三月。他陡然心惊,因为直到这再一次看到,才发觉自己留在她身上的气息不知为何已经不见了。先前留了气息后,便没有去多留心,从平望楼回来了又一直在思考“罪业之人”的事,直到这又看了,才发觉到。
井不停虽说修为不高,才刚刚分神,但留在秦三月身上的那气息是连同了星辰之力的,不要说分神,就算是洞虚、合体,但凡是接触不到星辰之力的人都没法去抹除掉。所以,看到秦三月身上已经没有了自己立下的那道气息,井不停才会心惊。他的第一反应是秦三月背后有大能之辈,但转念又立马想到左怀恩所说的“无命格”,便开始猜想会不会跟这个有关。
“司守大人,我们去那儿看看吧。”井不停思索片刻后,转头对左怀恩说。
左怀恩不知道井不停内心的打算,只当是井不停对那里的棋局感兴趣,便应允了。
人群里。
叶抚同白薇站在另一处,并未与秦三月几人会面。事实上,他也不打算同他们会面,想在背后看看她们的表现。
正观望着,忽然他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顿时开了开嘴角,心想,考验这么快就来了。
一直留意着叶抚的白薇见到了叶抚神情上的变化,有些好奇,便问:“可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
叶抚笑着说:“不是想起了开心的事,是因为现在就挺开心的。”
白薇稍稍顿住,语气轻快了一些,“不去同三月妹妹她们打个招呼吗?”
“不了,今天只同你在一起。”叶抚摇头轻声说。
白薇偏头看向别处。到底还是有些羞意在心头升起来。
事实上,叶抚并不只是单单地说着好听的话,他本就是这么打算的,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秦三月那晚同他说的话让他感触颇深,便想试着彻底抛开其他的事,全身心地投入到同白薇的相会中来,好好去了解一下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的白薇。
人群里的另一处,便是秦三月几人所在的地方。
祁盼山甘愿当一个“随从侍卫”般的角色,护着面前这四个孩子。在他眼里,他们四个也的确只是孩子。
何依依是深深地陷进了棋舍外摆在墙壁上的棋局,里面棋僮时不时报着棋舍内的棋局变动,外面的棋僮便按着将黑白二子落在棋盘上供围观之人观看。
现在是一个来自都城小有名气的棋道高手在同甄云韶下棋。甄云韶执黑子。
何依依不说自己是个棋道高手,但是观棋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几局棋下来,他发觉甄云韶下棋的风格偏柔和,很少很少用到攻势锋利的招数,但偏偏每次都能游刃有余地接下对手的招数,然后轻而易举地找到破绽,一点一点的打开破绽,最终拿下棋局。甄云韶的对手在不断的变强,但是甄云韶的下棋手法没有任何变化,不论是水平多高的对手,都能用相同的办法去获胜。一连好几局下来,大都如此,以至于看不懂棋只图个热闹的人开始怀疑那些棋道高手的真实水平,怎么都输得跟着二流棋手一样。何依依心里头深知,这怪不得他们,只能说甄云韶的下棋风格太过于柔和了,所以每一句看上去都大差不差。
胡兰来看棋,并不是抱着学习和欣赏的目的来的,便是为了何依依所说的“棋盘世界”。因为她修炼的方式便是感悟文字世界,所以对这种意蕴化的世界都很感兴趣,像什么书中世界、山水世界等等都很感兴趣。听着个棋盘世界,自然是不会放过的。但是来此后,几场棋局看来,没有任何一场让她感受到了棋盘世界,都不过是平平凡凡的下棋而已。她大致也明白,现在同甄云韶下棋的人即便有着所谓的棋道高手,也只局限于下棋,并未涉及到意蕴。若是放在以前,她定然没有耐心再看下去了,但是这一个月的游历让她的心沉定了许多,安心地等待着。
各大书院同学府会晤交流后,居心便迫不及待地来到了棋舍这边,照着她同何依依之间特殊的联系方式找到了何依依。她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刚才明安城里看到何依依就粘着他了。到这来了,眼见着何依依沉迷于棋局之中,她也不好做那撒娇任性的野蛮丫头,并未去打扰他,好在除了何依依外,还有一个很喜爱的胡兰小妹。正好,胡兰对这种普通的对局也不感兴趣,所以,她俩便玩得不亦乐乎,多是居心同胡兰讲述外面的风土人情。
至于秦三月……她正在做的事,绝对是场上唯一。
自从决定了要新增一门“阵法”的功课后,她便将自己每天的任务从单修一门御灵变成了御灵和阵法。几乎每时每刻,她都在借用御灵的独特能力,去感悟阵法气息,演算阵法变化。而且叶抚说得很正确,她无疑是一个十分了不得的阵法天才。现在的她虽然还并非系统性地去学习阵理、阵论方面的知识,对于这些还不熟知,但是她对阵法的解析能力、演算能力可以说是许多研修阵法数十年的人都比不上。这一方面是御灵的独特能力决定,一方面是天赋,还有一方面便是她七窍玲珑心的独特体质。可以好不夸张地说,除了神魂,她几乎拥有着一个阵师所需要的最完美能力。所以,叶抚当时才毫不掩抑地问她想不想修习阵法。
而现在,秦三月正在借用棋局在脑海里构建阵法,每一盘棋都是一个变化无常的阵。棋局上的任何变化都反应到她脑海里阵法的变化,熟练了过后,她甚至可以借用脑海里基于棋局构建的阵法去推衍棋局的走势。又因为她过人的演算能力,她能准确地演算出棋局接下来可能的变化。她这种行为是被叶抚看在眼里的,叶抚几乎没有任何迟钝,便用“计算机”来形容她的演算能力。这大概就是天才。
将叶抚昨天的提醒记在心里,秦三月这次没有再用全部的心思去演算棋局、构建棋阵,而是留了一点心思在自己身上,去注意周围的情况。事实证明,她对于气息、目光的敏感程度真的是恐怖到了极点。当井不停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并且怀揣着强烈的异常情绪后,她同一时间便感知到了井不停。她可以肯定,身后正在看着自己的那人便是昨天留了一道气息在自己身上的人。
今天,他又来了。他为何而来?是敌是友?秦三月心里一下子闪过许多念头。想了想后,她选择假装不知道,也并未刻意地去注意他,保持这原本的状态。她不算算惊动他,想要知道他到底是谁,为何而来。她也并未把这件事告诉胡兰,因为她知道照胡兰的性格,知道了这种事定然不会安分下来。
于是乎,秦三月继续演算棋局、构建阵法,看上去什么变化也没有。
棋舍的门打开了。满头是汗的棋道高手似满足似遗憾地出来了,不待众人问他如何如何,他只留下一句“甄师并非吾等层次”便离去。毫无疑问,甄云韶用她的实力赢得了这些向来傲气十足的棋道高手的一句“甄师”,这般称呼之下,便已经是在把她当作棋道大家看待了。
“还有谁去挑战?”众人开始期待。刚才铩羽的是都城有名的棋道世家的排场客,而他如今也落败了,而且与之前的人败得并无区别。如此这般一来,围观人群中的人口中的“棋道高手”们迟疑了,挑战的勇气也远不如刚来时那般高了。
按照棋舍的规矩,一刻钟之内没有人进棋舍挑战,擂台局便结束。
外面的观众们有些焦灼,何依依也是其中一员,他还想多看几场甄云韶的棋局,但是无人再上去应战了。这般焦灼下,那些个有着“高手”名头的人压力便更是大了,他们还要受着旁人的催促,这般情况下便更是不可能静下心去下去,所以也就不愿进舍去自取其辱。
棋舍内。
甄云韶捏着一枚黑子,怔怔地看着空落落的棋盘,似乎在想些什么,似乎又只是在发呆。
站在她身旁的是她今天的棋僮,一个长相可爱的少女。“师姐,看样子是没人再来了。”少女喊甄云韶师姐,足以说明,她也是青梅学府的学生。
甄云韶回过神来,歉意一笑,“,委屈你了,做这棋僮。”
少女连忙摇头,“师姐,可不要小看我今天棋僮这个活计,这可是我好不容易赢了舍内几个姐妹,才争取来的。一点都不委屈的。”
甄云韶莞尔一笑,将手里的黑子放下。
少女又说:“倒是委屈了师姐你,学府让你去做了那点灵灯的主持不说,还让你来同这些人下棋。明知道你都是参棋入道的人了,还让你来这里,正是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有些小抱怨。
甄云韶摇摇头,“学府的安排,就着便好,莫要妄议。”
“唉,师姐你就是太听话了,要是同君子柯寿那般早些出门游学磨砺,名气肯定比现在大多了。”
“太听话了吗?”甄云韶摇摇头并未说下去。透过横梁的窗口看去,她问:“是不是快到一刻钟了?”
少女回答:“快了快了,师姐你终于可以不用再留在这里了。”
其实就甄云韶自己而言,她也并不想在这里同他们下棋,因为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对弈。但学府上的安排如此,她虽然不知道这样安排有何深意,还是照做了。
少女在心头默默地记着时,眼见着便要到一刻钟了,她已经迈开步伐准备出去对着观众大喊一句“一刻钟到,无人挑战,擂台结束”。却在此刻,门被敲响了。一个看上去相貌一般、文弱的书生走了进来,开口便说:“我叫井莫行,想请甄师赐教。”
他的出现无疑是让少女感到恼火的,眼看着师姐就可以不用再留在这里了,结果他忽然就冒了出来,又走不成了。她瞧着这个人也是一点大家风范都没有,一点都够不着棋道高手的样子,更觉得不满了,碎碎念一般说:“井莫行,就你还模仿人家井不停,真是不自知。”
“井莫行”听到了少女的碎碎念,一副埋怨的样子,“哎呀,我也不想啊,偏偏父亲给取了这么个名字,每每别人听到,都以为我是故意这么叫去挑衅井不停的,可是苦了我,常被人当做不自量力的傻子。”
瞧着他的模样,少女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又连忙止住了。
甄云韶对此并无感受,轻声问道:“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的话,我们就开始。”
“井莫行”立马笑着说:“已经准备好了,还请甄师手下留情。”
甄云韶神情没有变化,“不须如此,棋局如战局,并无留情之说。若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便将你打败,若我不是你的对手,你便将我打败。”
“井莫行”眼中淌过一抹色彩,正声答道:“好。”
甄云韶目光落在棋盘上,执子落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棋局便开始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请棋(七千字大章)
左怀恩站在人群最外面,思考着
为什么井不停忽然就决定要进棋舍对弈?
他不太理解。实际上,他先前问井不停要不要去对弈也只不过是转移话题而已,根本就没有想过他会去。
左怀恩深知,因为超绝的观星天赋,以及那眼载星辰的特殊体质,井不停的推衍、演算能力恐怖到令人发指,不然也就不会在这个年纪就成为观星崖的抬星人。因为这一点,像棋道这种需要大量演算的事情,他几乎是无人可敌的,毕竟,观星、定星、衍星所需要的演算可要比下棋多得多。棋子有限,走法无极,这是棋道深奥的原因,但天上的星辰数量无极,排列转动也是无极的。没有人会说自己能看到天上任何一颗星辰,只会说看到了多少,看到了多远,而这里面,左怀恩想,可能再临来一个千年,便没有人能够看得比井不停多、远。
正因为这一点,所以左怀恩不明白为什么井不停忽然就决定要去对弈。说一句不客气的话,那不明摆着是在欺负人吗。井不停之前便同左怀恩说过,他下棋每个分寸,要是伤到了人不就好了。左怀恩知道,这可一点都不夸张,甚至说是委婉极了。
普通人下棋在于棋子勾连、结阵,然后利用棋子的布局让对手无子可落。一般的棋手旨在于落子布局,然后根据对手的落子之局来规划自己的战术,熟练的棋手知道许多的路数,计谋,可以以“夹”、“顶”、“刺”等手段来破局,高超的棋手则是能够在路数、计谋上有更多的衍生改变,也就是举一反三的能力特别好,这种棋手一般便称作是棋道高手,而之上的大家,无一不是有自己独特的路数与风格,异常棋局上,不仅仅是对弈,还有对心、对势,往往对棋局大局的把控特别好,无一不是可开门立派的。
然而这些都只是针对于普通棋手,未入道的棋手。
下棋同棋道是有着非常大的区别的。世间万物皆被伟大的力量赋予了规矩与道理,棋自然也是如此,而绝大多数下棋者,都在规矩与道理之下对弈、破局,未能真正意义上的进入道理的范畴。而以对弈入道后,才能被叫做是棋道。棋道之内的人在对弈时,便不只是落子、破阵这般简单了,还有着道理上的对抗。阵有阵势,棋有棋势。棋局上,每一次落子都是对棋势的一种改变,而这份改变到最后时刻,将成为决胜的最终手段,如何落在才能最大程度上的增进棋势,或者掩藏棋势,然后如何让棋势结成一份道理重新融合到棋局当中,便是入道的棋手随时随地都在考虑着的事情。
一份道理一个人、一件事、一方土地,连成一个世界。这便是棋盘世界的来由。而井不停所说的伤人,关键的也便是在棋盘世界。往往在棋局上受伤,不会是身体上的伤害,而是精神、意识、神魂上的伤害,而这三者的伤害又远比身体上的伤害难以抵抗和难以治愈,所以先前井不停才没有考虑说要去下棋,照他的说法,他下起棋来没有分寸。
而现在,他又去了。忽然的决定。
左怀恩有些担心,若不是他知道井不停是个稳重的人,定然是要劝阻他的。但他还是有些担心,担心出现不可控的事情,如果是井不停同人角力修为,他还能轻松应对,但是下棋他是真的不擅长,棋局中的伤害往往都是无形的,或许一盘棋下完表面上看没有任何事,但实则一颗道心已然破碎。这都是有过先例的,并非是胡乱编撰。所以他有些担心,他不希望因为这件事得罪青梅学府,更不希望被有心人上升到阴阳家和儒家。他只能希望井不停不要太过认真。
地上有人看着,天上也有人看着。
“空中楼阁”里,戈昂然看着甄云韶和井不停所在的那一处棋舍,稍微皱着眉头。事实上,同左怀恩一般,他也不太理解井不停为何会参与到对弈中。井不停在明安城并且也参加了荷园会,他是知道的,不过他先前以为他只是来看一看,倒没想到这第一天就参与进来了,而且还是棋会。他了解井不停不多,但也是知道后者演算推衍的本事是同辈人中出类拔萃的存在,是早早地便入了棋道的。为何还会参与到这明显就是为未入棋道的人开设的棋会中来。
“难道只是为了好玩?”如果真的是这样,戈昂然也就不会多虑了,他担心这其间有别的心思。现在这种关键时刻,容不得再出岔子了。这次的荷园会未开前本就已是四起波澜,再出岔子就真的惹人遐想了。
他这般忧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甄云韶极大可能并非是井不停的对手。
“如果云韶败了,会怎样?你是她的先生,应当很清楚。”戈昂然转身问起屋内的另一人。此人面容枯槁,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
但就是这么一个气息枯败的人,是荷园会推荐三部书之一的《石祝》的作者半圣石祝。
石祝眼里并无光彩,就如同一个快要寿终的老人,他伸出干枯树枝般的手指敲打着椅子扶手,“若是大败,反而不会有恙,还会为她的君子之位垫上一分。”他的声音颇为深幽沙哑。“若是惜败,十年之内,她都无法成就君子之位。”
“何解?”戈昂然眉头皱得更深。
石祝站起身来,勾着腰来到边栏前,“云韶和我们不一样,她以‘宁静致远’守心,却是一个相当固执的孩子。如若大败,她反而放得下来,会将棋局当作是一门功课,但惜败的话,她便会求胜,直到战胜井不停才会重回‘宁静’。但井不停……”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戈昂然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叹了口气说:“纪元遗珠当真就是迈不过去的啊。”
石祝佝偻的背影隐约又低了一份,像是肩上新挑起了重物。
片刻的沉默后,戈昂然眼中泛着光,一字一句问:“如若她战胜的井不停,会怎样?撇去其他任何因素,单纯地战胜了他。会怎样?”
石祝深深地看着戈昂然,看着他眼中那一缕光,良久之后沉沉说:“命里十分,十分皆败。若是战胜了,只能是命数之外,在棋局之外。”
戈昂然深知这里的“棋局”并非单单指甄云韶和井不停正在对弈的棋局。
“命数之外……至圣先师都曾感叹过,自己在命数之中。如这般,世间会有命数之外的人吗?”戈昂然如自问一般喃语。
石祝闭上眼,声音愈发沙哑:“我们只需做好命数之内的事即可,也只能做命数之内的事。”说着,他头微微一低,气息收敛,就这般站着睡着了。
戈昂然看了一眼石祝,叹了口气,有些神伤,“为了云韶,你放弃了太多。”
放弃了突破;放弃了悟道;放弃了立圣……
戈昂然朝着石祝微微拘礼,然后转身迈步离去。
这座隐藏在空中的“空中楼阁”里,便只剩下石祝一人。
众多人关注的这场棋局里,只有那么一点人关注着井不停,绝大多数的人关注的依旧是人气颇高的甄云韶。遥遥中州而来的井不停,许多人都听过他的名字,却没几个人见过他的模样。
棋舍外面,墙壁上的棋盘落了一半的棋子了,黑白一片,密密麻麻。
观棋的人或多或少都感觉出来了,这一场棋局同先前不一样。先前的所有棋局里,棋子未过半,便已是杀招尽显,谋划连连,而现在的棋局,棋子过半却好似还只是在铺垫,双方都没有一点势头,或者说还看不出优劣势。这无疑是勾起了观棋人极大的兴趣,毕竟先前看的棋局都是一边倒,现在好不容易出现了个扑朔迷离的局,自然是要打听一番现在同甄云韶对弈的人的身份。遗憾的事,那人先前没有任何一点名头,不知道个所以然来。
何依依此刻皱起了眉头,倒不是他看出了什么,而是因为他什么都看不出来。此刻他看着这盘棋就感觉很陌生,陌生到自己根本就不懂棋一盘,像是一个外门汉一般。这很奇怪,他不明白,擂台主同样还是甄云韶,为何轮到这个对手却好似不是她在下了一样。
两边的棋子每一次落子,何依依都看得明白落在哪里的,但每一次都看不明白为何要落在这里。为何过了这么久,棋局上的黑白子都依旧如同一盘散沙,棋子与棋子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如果不是何依依知道下棋的人里有甄云韶,他便要以为这其实是两个不会下棋的人在胡乱落子。
场上但凡懂棋的都差不多和何依依是一个感觉,也就只有那些凑热闹的才会指指点点。
棋僮每报一次棋,何依依便疑惑一分,以至于皱起的脸如同吃了十斤苦瓜一般。
居心不愧是何依依的青梅竹马,尽管她没关注棋局,但很快就察觉到何依依的异常,暂停了同胡兰的聊天,朝着何依依这边问道:“师兄,怎么了?”
何依依深陷棋局之中,没有回话,或者说他根本就没听到。他紧紧地盯着棋局,绷紧了脸。
见此,胡兰也将注意力重新投到棋局上去。
比起何依依来,秦三月更为艰难,只不过她的艰难没有表现在神情变化上。她的神情始终不变。但此刻,脑海中却一片糊涂。从这盘棋落子开始,她就尝试基立于棋局建立起新的大阵,但很快就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棋子与棋子之间的联系,每一颗棋子都好似独立开的一般,因此,她也就无法构阵,更无法去演算棋子,因为那些棋子落下没有任何规律而言。不过,她并没有放弃,仍在不断地尝试。
随着棋僮一次又一次的报棋,场上始终没有人看得明白,气氛逐渐地开始发生变化。明明格外清凉的气候,竟是让人感觉有些燥热。那些看热闹的人也不再胡乱解说猜测,因为真正懂棋的没有一个开口。他们开始意识到,这绝非异常简单的棋局,而甄云韶甄师现在的对手也绝非一个无名小辈。
众人都不明就里其间,唯独那化作寻常中年人打扮的左怀恩在心里感叹,井不停果然没有丝毫留手,拿出了十二分的认真,而且他隐隐觉得,这盘棋井不停似乎并不单单是为了赢,当是有着其他的目的,才会进行这么漫长和认真的布局。左怀恩现在看不透,只有等井不停布局完成,打开局面。
相较之众人有些不同的大概也就叶抚和白薇吧,虽然他们之间的话并不算多,但许多话落到心头都变成了“这样就好”。白薇不愿主动去打破现在的氛围,叶抚便依着她顺着她。
“这盘棋有什么不同吗?”白薇也下过棋,同莫芊芊一起,不过那都是无聊时候打发时间的活计,说不上兴趣,自然也谈不上精通。先前的一些棋局她倒还是看得懂一些,但是现在这盘棋嘛,就真的完全看不懂了。
叶抚想了想说:“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如果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下棋的两个人,一个想输,一个不想赢。”
“什么?”白薇愣了一下,转而双眼清明,“也就是说,两人目的都不在输赢,而是其他?”
叶抚笑了笑,“你很聪明。”
白薇微微摇头,“同甄云韶对弈的,大概也并非寻常人吧。先前瞧他面容普通,倒不像有这般能耐。”
“面容只是一张纸,一撕即破,撕破之后隐藏着的东西,往往是精彩万分。”叶抚望着棋盘,轻声说着。
白薇看着叶抚的侧脸,忽然有些不敢看下去,扭过了头,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隐藏的东西,其实一点也不精彩。”她像是在反驳叶抚的话,又像是在告诉自己什么。
“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能同人说起的背后,也的确不算精彩。”叶抚清淡一笑。
白薇忽然觉得心里头闷得慌,不知如何排解,只得化作一段幽长的叹息。她有秘密,要对叶抚保守的秘密。
……
棋舍之中,棋僮少女早已改变了对“井莫行”的看法,知道了他并非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了他能让师姐陷入冥思苦想。她看着端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的甄云韶不禁有些担忧。她不敢出声说话,甚至同另外的棋僮报棋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打扰到了师姐。
甄云韶手里的这枚棋子捏着许久了,迟迟没有落下,好似有天堑阻拦着一般。她表情始终淡然,若不是久久未落子,根本看不出她在思考。
棋局上,一切都是太平的。黑子与白子像是隔江相望的军队,井水不犯河水,平静得很,没有明争,没有暗斗。但就是这样的局势,甄云韶始终没有把手中的棋子落下去。片刻之后,她将手中的棋子放进棋笥,重新换了一颗,然后看着井不停说:“你不是来下棋的。”
井不停笑了笑,“我正在同你下棋。何来的不是来下棋的一说?”
甄云韶摇了摇头,认真地说:“不用同我虚掩,是不是在下棋我还是看得明白。”
井不停朝着甄云韶轻轻点头,以表礼数,“棋是在下棋,只不过不为了输赢。”他继而一笑,“你就不同我一样了。你只是不为了赢。既然如此,我们何不顺势而为,我让你输,你让我继续下棋。”
甄云韶眼中未能激起半分神采,淡淡地说:“但是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她再次将手中的黑子放回棋笥,“你的来历未知,目的未知,恕我不能落子。”
井不停看着甄云韶,眼中掠过一丝星芒,笑着说:“世人说青梅学府没有天才,看来是他们有眼无珠了。”
甄云韶摇摇头,“你说的这些与现在的棋局无关。如果你想在荷园会上借助棋局达成什么目的,应当同学府的先生们说,不应当在这里。我只是个学生,做不了这些决定。”
井不停笑了笑,问:“你想知道我的目的吗?”
甄云韶看了一眼井不停,说:“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的身份。”对子数十手,她早就知道他并非寻常棋手,也早就只是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井不停没有什么考虑,也不刻意地隐瞒自己的身份,“如你所猜测的那般,我叫井不停。先前欺瞒了你,还请见谅。”
甄云韶心头并无惊讶,如同井不停说的,她早就猜到了。事实上,这也不难猜,她是知道的阴阳家来人了,凭借着“井莫行”这个惹人遐想的名字,和那般超凡的棋术,再同传闻中的井不停一联系,便有了结果。
唯独惊吓到了一旁的棋僮少女。她开始怯怯不安,希望井不停不会留意自己,事实也如她的希望。
“所以,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目的,你会落下这一黑子吗?”井不停笑着问。
甄云韶摇头,“不论你的目的如何,是好是坏,都并非我能够负责的。你应当同学府的先生们商量,我只是个学生。”
“也就是说,这盘棋你不再落子了?”井不停似乎一点都不惊讶甄云韶的回答。
“我认输。”甄云韶说得很平静。
井不停摇摇头,“何必说得那么急。这盘棋你并无败势,若是这般认了输,定然会落人闲话的。”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棋僮少女,后者怯弱退后一步。
“闲话始终只是闲话。”从始至终,甄云韶的神情都没有变过。事实上,这也的确是她平常的状态。
井不停看着甄云韶,眼中满是欣赏,“若是你早些出门游学,柯寿的诗里定然有你的名字。”
在这一点上,井不停同那棋僮少女达成了共识。
甄云韶起了身,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没有的话,我让宣布结果了。”
井不停笑了笑,语气颇为轻巧地问:“若是我告诉你明安城背后隐藏的秘密,你会不会落下黑子呢?”
甄云韶身体陡然一僵,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问:“你怎么知道我想知晓这件事的?”
井不停顿时心情大好,他知道,在甄云韶问出这个问题,而不是拒绝的瞬间,自己就已经赢了。他随手端起一旁准备的茶水轻抿了一口,笑着说:“毕竟我同你下了这么久的棋的嘛,一些事情,是该知道。不然的话,我也就不叫井不停了。”
甄云韶目光转向棋盘,看着一盘散沙的黑白子,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地颤了颤眉,重新坐了下来,“不愧是观星崖的抬星人,厉害,厉害。”
井不停摇摇头,“不是我厉害,而是你的弱点太过明显。”他看了看甄云韶,“容我说句闲话。你跟我见过的读书人都不太一样,文气之中多了一样东西,虽然我不知道这多的东西是什么,但就现在的情况看,应该是你的弱点。”他有些惋惜地说:“这大概就是你还没能成就君子之位的原因。”
甄云韶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摇摇头,“告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
井不停手指轻轻点了点棋盘,说:“我想构筑棋盘世界。”
甄云韶皱眉问:“如果只是为了构筑棋盘世界,似乎不需要我再落黑子吧,为何要我帮忙?”
井不停笑着说:“因为我想构筑能引人进入的棋盘世界,而这需要完整的棋局,自然也就需要你的帮助。”
甄云韶眉头皱得更深,“那人现在就在外面观棋?”
井不停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但并没有以秘密要挟,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我以星辰起誓,待我所需之人进入棋盘世界后,不会让她有任何改变,任何损伤。”
一个观星崖的人抬星人以星辰起誓,便是以整个观星崖为代价,如若违背誓言,整个观星崖将湮灭在赋予他们神秘和力量的星辰之力中。所以才有了“井不停能代表观星崖”一说。
甄云韶深深地看着井不停,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井不停所要做的事情于他而言有多么重要,自己先前与他下的那盘棋有多么地沉重,沉重到井不停赌上了他的一切。
她将手伸进棋笥,捏起了一枚黑子。
……
外面的人等了许久,也不见棋僮再报棋,开始疑惑棋舍内发生了什么。
“怎么停了?”
“手棋限时都过了一炷香了,是有人认输了吗?”
“但是棋盘上的棋没有任何输赢之兆,何来的认输?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一众人猜测着棋舍里的情况,但没有棋僮出来说明情况,都只是猜测,没有人肯定,只好焦灼地等待着。
人群里,叶抚深深地看了一眼秦三月和胡兰。
秦三月还在冥思苦想如何去构阵,隐隐约约能够察觉到什么,但是说不清道不明,想要继续演算下去,却发现棋局已经停了,不由得有些急切。至于胡兰,她根本就没有在研究棋局,而是不停地按照感悟文字世界的办法去感悟这盘棋,只是到目前为止她并没有从其中感悟到棋盘世界,但是那来自棋盘的一种十分玄妙的气机又不断催使着她去感悟,不要停下来。
众人都在等着棋局的再开始,带着不同的期待等待着。
直到棋僮从棋舍里走出来,大声喊道:“第一百三十七手,正长星位!”
众人惊觉。
只见外面棋盘下的棋僮按照报棋将黑子落下。众人发现,这枚黑子落下的瞬间,凌乱、毫无联系的黑子如同画龙点睛一般,陡然变化。
“第一百三十八手,凵下星位!”
这枚白子落下的瞬间,同黑棋一般,牵动了整个棋局。
只是两手,改变了整个棋局,从无序变成了有序,激起了棋势。不待观棋众人任何反应,一切忽然发生,像是约定好了一般。
激动于棋局变化的何依依和全心全意感悟棋盘世界的胡兰并未发现,在白子落下的瞬间,旁边的秦三月双眼陡然失神。
第二百四十五章 棋盘之下
棋子一颗又一颗地落下,这些人从不曾想过,一盘原本看上去毫无生机的棋,居然会在一两手之间便换了天地。对于会下棋,懂棋的人来说,壁墙上的那盘棋是从无序转到有序,然后立马边从有序延展到无边无际的。他们无法去分辨每一步棋的意义,但每一步棋出现后却又只能认可,那才是最完美的步数,是无法取代的步数。他们猜不到,看不懂,说不透彻,简而言之,这已经不是下给他们看的棋了,已经是脱离了寻常的棋道范畴了。
而事实上,他们更加无法想象的是,一个天地正隐藏于棋局之中,缓缓地运转着。
自棋道被赋予生机以来,能创造棋盘世界的无一不是棋道圣手、得道高人、修为通彻天地之人。而甄云韶和井不停都不是这三种人,说是棋道圣人,他们还远远说不少圣,说是得道,那更是长远的事,说是修为通彻天地,真正的通彻天地,世间也便不会有这般人了。能够创造棋盘世界,全在于井不停那满载星辰的双眼,以及大观星空的演算、衍算能力。
甄云韶身在棋舍,紫府神魂意识早已立于云海之畔,渡河之上。斑斓的天空如同棋盘,横竖笔直上下布满了纹路,这些纹路不断游走闪烁,将规则束缚在这一方小天地之中。斑斓天空之下,数不尽的粗长的锁链将整个世界锁住,就如同这里关押着穷凶极恶的凶兽。锁链、纹路便是这里的执掌者,镇压着一切。而在这纹路和锁链之下,却是一座静静横卧在大地上的城池。
立于山巅,甄云韶朝那城池看下去的瞬间,瞳孔里涌现起止不住的色彩,那是她熟悉的城池明安城。如不是能够清晰地看到有锁链和纹路浮现涌动,她几乎便要以为自己下棋下着下着就来了这里。这一刻,她明晰了,这里便是井不停所创造的棋盘世界。
便是在她念到井不停的瞬间,井不停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就静静地站在面前,依旧是那副谦逊的模样。
甄云韶深深地看了一眼井不停,稍稍吸了口气,然后说:“很了不起。”她真心佩服井不停的手段。创造世界是一件颠覆规则,需要极大伟力的事,即便只是小小的棋盘世界,一个虚幻的世界,那也是需要极大的本事。世间万物本源规则便是如此,只有参悟到了规则,最为基本的意义才能去进行创造,而一般这种人被称作得道者,便是可开山立道之人。而井不停的手段完全颠覆了这一规矩,凭借着其穷尽世人眼里的星空做到了需要道意才能做到的事。
井不停摇摇头,“我只是运气好。”他的神情看上去不像是在谦逊,就好像真的是这般。
甄云韶没有就此多问什么,回到正题,“后续还需要我做什么?”
井不停望着漫天的锁链与纹路,轻声说:“下完这盘棋就是了。”
沉默片刻。“下完了,我会怎样?”甄云韶问道。
井不停看了她一眼,眼里一片清明,他如实述说,“从你落子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你会是失败的结局,结果如何,全在于你,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可能会受一点伤,可能会损伤根基,也可能在这个世界里陨落。”
井不停稍微停顿了一下,问道:“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危,毕竟你在同我对弈,我自然会全力以赴。所以,如果现在你想离开的话,我不会阻止你,毕竟让你做这件事,本来也就是不公平的。”
甄云韶看了看底下的明安城,“这里的一切都归属于这方天地,而对于这方天地而言,我是外来者,是入侵者。如果你没有提出那个代价,我一定会转身就走。”她抬头看着井不停说:“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明安城背后的秘密。”
井不停顿了顿,“为什么那么想知道,知道了兴许你会失望,兴许还会对你的道产生影响?”
“想知道一件事情,有时候不需要理由的。想,便去做。”甄云韶回答。
井不停目光微动,“你真的是个特别的人。”
“继续吧。”甄云韶说。
井不停颔首拘礼,长言:“请大贤人入局!”
万里冲云开,一片星空摆在眼前,九道锁链自星空落下,遥遥而来,发出勾魂般的声音。
甄云韶手持一本无字之书,身形掠动,下一刻便被九道锁链锁住。上锁阳神、阴神,下锁天冲、灵慧、气、力、中枢、精、英。三魂七魄,独留元神在外,其余皆被封锁。
井不停立于山巅,看着星空之下被九道锁链锁住的甄云韶,稍稍叹息,呢喃:“比起柯寿,你只是差了一点天赋。”
此罢,他纵身一跃,自山巅落下,下一刻便出现在这方天地里,明安城的城门口。独留甄云韶与这整个天地对抗。
……
秦三月在那一阵子失神过后,再次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然躺在了床上。她坐了起来,四下望了望。这里她很熟悉,正是在何依依宅院里自己的房间里。气息还是一样的气息,有她的气息,也还有胡兰的气息。稍微动了动,觉得脖子有些酸痛,感觉像是睡太久了。
稍微调整了一下气机,秦三月便起身离开了房间,虚目望了望天空,发现太阳相较之前已经落下了很多。
“是不是刚才演算棋局的时候耗费心神太多晕倒了,果然我还是步子一下子迈得太大了,应该先好好学一下阵理和阵论。”她这般想着。
走出厢房,四下走了走,没有看到其他人,“应该是把我送回来后,他们就继续参加荷园会了。看天色,棋舍那边应该结束了,也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还是先去找到胡兰他们再说吧。”
念罢,她便又出了宅院。关上大门的瞬间,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道男声,“小姑娘,可以帮一下忙吗?”
秦三月转过头去,一眼便看到一个背上背着书箱,手里还提着一个长木盒子的人,看样子也是个书生,但一身的儒衫脏兮兮的,有些破烂。“怎么了?”她问。
书生一脸疲惫,有气无力地说:“我刚到明安城来,是为了参加荷园会,本来前天就该到了,路上走山路碰到滑坡,绕了路,现在才到,眼看着第一天都快结束了。”他朝身后的方向指了指,“刚才听一位老先生说,棋会已经结束了,听他说起来,最后的一场棋局真的是精彩无比,只憾没能见到啊。”
秦三月觉得这个书生说话有些找不到主次,但还是好奇地问:“棋局最后的结果是谁赢了?”
书生转了转眼睛想了想说:“听说是学府的人,叫甄云韶。”
秦三月点点头,又问:“那你要我帮什么?”
书生尴尬一笑,然后说:“就是问姑娘你能不能帮我提一下这个木箱子,提到荷园会会场那边,我的手实在是累得不行了。”
秦三月将目光放头他手中的木箱子。
书生连忙又说:“我可以给钱的。”
秦三月摇摇头,问:“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木琴。”书生挠挠头嘿嘿一笑,“虽然棋会结束了,晚上不还有琴会的嘛,正好我也还会弹两下。”
秦三月点点头,然后伸出手,“给我吧,我跟你一起过去。”
书生将木盒子递了过去,连声道谢,“姑娘好心,小生感激不尽。”
秦三月摇摇头,提着木盒子转身便走,“我正好也要去荷园会,顺路。你跟着我吧。”
“好嘞!”
街上很挤,越是靠近大明湖那边便越是拥挤。
秦三月为了不让这个长木盒子挡到别人,就竖起来然后抱在怀里。身旁的书生似乎很喜欢和人攀谈。
“我叫井行,水井的井,行人的行。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姓秦。”秦三月不太想说话,她正在想到时候如何和老师说明自己刚才演算的情况。
“秦好诶,中州那边儿鼎足国便有一个大秦皇朝。兵家当代执符人听说也姓秦,还有南疆那边儿第一世家也是姓秦……”他一连说出许多个跟“秦”沾边儿的世家、国家。
秦三月随声附和,对此并不感兴趣,她知道自己只是里的一个学生,在此之前还只是一个小乞丐。
“姑娘是本地人吗?怎么一个人来荷园会。”
“我是外地人,不是一个人。”秦三月现在不想闲聊,只想快点把他带到荷园会去,然后就去找胡兰他们,所以她的回答很有针对性,问什么便答什么,不多说其他任何一句话。
“那秦姑娘不和他们一起吗?”
“他们已经在里边儿了。”
“那为什么你们没有在一起?”
秦三月忽然觉得这个书生问得有点多了,停下身来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不走快点的话,琴会也赶不上了。”她这已经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了,不想多说话。也只能说她脾气好,如果是胡兰碰上这么烦的书生,定然早早地就把木盒扔给他,撒手不管了。
“好的。”
然后,两人便一声不吭地闷头走路。
看着走在前面的秦三月,井不停陷入了思索,皱起了眉头。他感觉秦三月有些奇怪,倒不是说表现奇怪,而是她的存在有些奇怪。这个棋盘世界本来便是虚幻的世界,即便是拉人进来,也只好把神魂意识带进来。但是他感觉面前这个秦三月并不是神魂,他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能够轻而易举地了解到秦三月,所以他一开始便发现进入这个棋盘世界的秦三月并不是神魂意识,也因为这个,他才陷入了纠结之中,因为如果不是神魂意识的话,他实在是想不到还有什么能够代替神魂意识进入这里。
井不停自然没能想到,秦三月根本就没有紫府,自然也就不存在着神魂。
越是去了解秦三月,井不停发现存在于她身上的谜团便越来越多。为了验证左怀恩的话,在把秦三月卷进这棋盘世界的瞬间他就去推算了,发现她的确是没有命格。而现在,井不停连秦三月在这个世界的存在方式都不知道了。于是乎,对秦三月的好奇也就越来越大。
井不停自有了自我意识,便开始学习占星、阴阳之术,对世界的运转、规律和一切事物的存在意义都很感兴趣。当时选择进入观星崖而不是东皇宫,便是因为他苛求一切伟大和秘密,以观星定天下局,因为天赋和体质,他早早地就观尽了天下人所能看到的任何星辰,也因为此,早早地就陷入了瓶颈,于是乎,他开始追求星空之下这个天下的一切神妙。所以,他好奇于没有命星的曲红绡,早早地便来到东土,等候神秀湖上与曲红绡的再会面,好奇于没有命格的秦三月,以整个观星崖为代价都要起誓让甄云韶帮他构筑棋盘世界引秦三月入局。事实上,他根本不想从秦三月那里得到什么,他只是单纯的好奇于秦三月这样一个存在。秦三月换作了其他任何人,都是如此态度。
快要到大明湖的时候,井不停忽然又开口问:“诶,秦姑娘,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件事?”
“什么?”秦三月问。
井不停四下望了望,低声说:“明安城其实很不简单!”他就像是在说什么八卦秘闻。
秦三月问:“怎么了?”
“其实啊,我听有人说,明安城其实是一个大阵!”井不停这般说完,连忙闭上嘴,四下张望,然后呼了呼气。
“大阵?什么大阵?”秦三月回头疑惑地看着井不停。
井不停登时一愣,秦三月的表现不在她的预期之中,东皇宫众人在大安湖改换阵眼的时候,他曾听到秦三月念出了阴阳图之内的变化,而那般变化有着阴阳图的遮挡,即便是唐康也无法看到的,除非是以阵入道和对阵法气息的感知到了超凡入圣的地步。但是现在秦三月给他的感觉就好像换了一个人,根本不是那个可以随口说出阵法气息变化的人。
在这么一瞬间,他脑海里闪烁过许多念头,去推衍出现这般情况的原因,甚至直接去窥探了她的记忆,然而看到的是一片空白,这样的空白只有傻子才有可能,但显然,秦三月她并不是一个傻子。
井不停忽然意识到,越是接触秦三月,疑惑于好奇不但得不到解决,反而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秦三月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在这么一瞬间,他对秦三月的兴趣甚至超越了曲红绡。
下一刻他一字一句回答:“十六将位正守法清辟服大阵。”他说了出来,这便是明安城那座大阵的名字,出自阴阳家,身为阴阳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他自然知道。
秦三月似乎没有听到他这句话,抬起头望着高空,那里万里无云,却是看着这般万里无云之景,她轻声说:“快些走吧,要变天了。”
井不停不知为何,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天空,然后笑着说:“天气还好,不会变的。”
秦三月没做回答,埋头默默走在前面,并没有对那个大阵的名字发表看法。她不问,井不停想说又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说出来。即便是在这自己创造的世界里,井不停也没法随心所欲地做些什么,他能改变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布局,能把这明安城换作其他任何样子,能改变这里任何一个人的面貌,但是没法对秦三月做些什么,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只知道个“秦”姓。
一路不再言语,两人进了荷园会。
刚进入会场,秦三月便将木盒还给井不停,接着就要离去。
井不停笑着问:“秦姑娘晚上会参加琴会吗?”
秦三月说:“弹琴弄曲我不会,不过看看应该还是会的。”
“那我等你,我要弹琴,秦姑娘若是瞧见了,还望来捧一下场,到时候我专门为你弹琴一曲,以表感激之情。”
“再会。”秦三月没有多说什么,转身便离开了。
井不停望着秦三月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渐渐敛去,换上寡淡的疑惑。直到刚才,他忽然意识到一种情况“她是不是意识到了这里并非真实世界”,但是也仅仅只是一种情况,在井不停的推衍里,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应该不大。
“如果她是刻意不想让我知道她已经意识到这里并非真实世界的话……”井不停猛然想到这种可能,在心头惊叹,“那她的演算能力应该是相当恐怖!”
秦三月越来越神秘的姿态让井不停已经无法定下心来了。
“若是待会儿的镜花水月还是无法从知晓她半分半毫的话,就只有让她离开了。”
对于镜花水月这门神通,他还是十分有自信的。这是观星崖的顶级神通之一,能进入他人的记忆世界里。曾经观星崖崖主利用镜花水月进入儒家一位圣人的记忆世界,为其找到隐藏在心里千余年的心障,帮其顿悟新道,一跃迈步万年圣之列。足以见其厉害之处。
井不停一步迈出,下一刻便换了一身衣服,出现在召开琴会的场地,背上没了书箱,但是提在手上的木盒仍在。琴会场地这边儿的模样与真实世界是一模一样的,基于他强大的演算能力,他完全地复制了真实世界的明安城,但凡在他演算能力范畴之内的都能还原,甚至还能演算他们接下来的活动轨迹。所以,除了极少数人以外,他所创造的这棋盘世界里都有。
所以,甄云韶才会说那么一句“很了不起”,便是因为她立于山巅的时候,清清楚楚地在明安城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
秦三月无比肯定一点,刚才让自己帮忙的那个书生就是当时在大安湖边在自己身上留下气息的那人。因为被叶抚说教了一番,所以她对那道气息清晰得很。正因为如此,一路过来都没怎么和他说话,她不确定这个人的身份、实力,所以尽量避免和他说的话里有什么关键的内容。为了不被看出些什么来,她还用御灵之力遮掩了自己气息的变化,以至于即便对那个大阵十分好奇,也忍住了没有继续问下去。对于他知道明安城大阵的名字,秦三月其实并不惊讶,毕竟她知道他并非寻常人。
她只是疑惑,这个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要三番两次地接近自己。这让她感到不适,但是不知如何去解决,她觉得只靠自己兴许是没办法处理的,所以她打算去找叶抚,请教老师。
秦三月不怕自己找不到他们,便是因为她对他们的气息非常熟悉,所以循着气息能很轻易地找到。
但就在她试图去找老师叶抚的时候,忽然发现这里好像没有一丝他的气息,不论她如何去感知,但就是一丝一毫都感知不到。就在她疑惑自己是不是出了问题的时候,感知了一番胡兰等人的气息,却又清楚地感知到了。她很疑惑,平时里都能感知到老师的气息,怎么现在忽然就感知不到了。
“难不成,老师不想让我知道他的位置?”
想了想,她决定先去和胡兰他们会面。
循着气息,很快就在大明湖廊桥那边找到了他们,廊桥那边是观览区,算是一个集市,而找到他们时,他们正在吃饭。胡兰、居心、何依依和祁盼山都在那里。
秦三月没多想什么,便要迈步走过去。却在她迈步的那一瞬间,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
“姐姐!”
秦三月身体上下激起一片寒毛,回头看去,看到人群之中,胡兰正朝自己跑来。
两个胡兰?
一瞬间,秦三月忽然想到什么,意识顿时开始炸裂般地演算起来。
第二百四十六章 离棋局最近的地方
“棋盘世界……”左怀恩呢喃一声。
一直关注着井不停同甄云韶对弈的他,在井不停的棋盘世界诞生的那一刻就知晓了。他不如井不停推衍和演算的强大,但是本身的修为和对道理规则的理解超出不少,所以能够第一时间知道。
他很清楚,井不停创造这棋盘世界不会只是单纯地下赢这盘棋,也不是为了炫耀本事。井不停做事,有着十分强烈的目的性,就像来这东土目的就是为了神秀湖上的曲红绡。先前他不理解井不停突然进棋舍同甄云韶对弈,便是没有猜到他的目的,直到现在,他察觉到了那棋盘世界,察觉到了那被引入棋盘世界的秦三月。
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左怀恩看着人群里看上去像是在沉思的秦三月,皱起了眉。
“她就是那身无命格之人?全身上下没有灵气波动,也并非习武之人。”左怀恩很快就知道,秦三月身上没有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种修行气息。除了一些浅淡的书卷气儿以外。可这也还说不上修行之气。于是乎,他难以将这个平凡的少女同那充满大疑问的无命格之人联系起来。可是当他就站在这里去探查秦三月命格时,果不其然地发现,并没有错,她便是那身无命格之人。
“想必,不停创造这棋盘世界便是为了她。”
左怀恩有些忧虑地望着天空,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但什么都没找到。“希望不要出什么问题。身无命格,那便是任何因果报应都沾染不上的啊。”
就在这时,忽然从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这位大人。”
左怀恩转过头去。是一个身穿青梅学府服饰的学生。
“何事?”
学生拱手一礼,“学府五六先生有请。”
“陈五六?”
“是的。”
左怀恩眉头泛起,思索片刻后说:“走吧。”
……
白薇有些后悔没把又娘带上。先前她想的是,若是把又娘带上了,指不定叶抚的注意力又转到它身上去了。想想,难免心里还是有些不太平衡。但是现在,她心里出现了些偏颇,自己倒是想揉揉又娘了。一直在这里观棋的她感觉得到,现在这场棋局里,甄云韶似乎占不到主导权了,从围观人群的神色也看得出来。
谁输谁赢对白薇来说并不重要,但若正要论个输赢,她其实还是希望是甄云韶。昨晚甄云韶同她的那番对话,让她印象深刻。甄云韶那点到即止,清清脱脱的性格白薇也不讨厌。现在她身上都还带着甄云韶交给她的那块身份令牌,说着可以凭此在荷园会任何地方通行。
“局势,是不是不太乐观?”白薇禁不住问身旁的叶抚。她其实不知道叶抚懂不懂棋,但就是觉得自己问的他应该都知道。
叶抚笑着反问:“你指的是黑子还是白子?”
听着这般问,白薇才发觉自己刚才的问法已经表达了自己对棋局的倾向,稍稍呼了口气说:“黑子。”
叶抚笑笑,“对下棋的人而言,的确不太乐观。”
“对下棋的人而言?甄云韶嘛。”白薇看向棋舍,拧了拧眉。
“甚至可以说,这是一场黑子必输的棋局。”叶抚说。
白薇忍不住反驳道:“棋局,万般变化嘛,应该还说不上必输必赢。”
叶抚瞥了一眼人群里的秦三月和胡兰,笑着说:“你说的对。”
“我带你去个地方。”白薇正要说话,便被叶抚打断。
白薇问:“不看这局了吗?”
“这边儿太远了,我带你去近一点的地方看。”说着,叶抚迈步走开。
叶抚并没有给白薇说愿不愿意的机会,这引得白薇小小地抱怨了一下,不过脚步倒是不能停下,追了上去。
两人同行,叶抚走在前面,白薇跟在身后一步。从棋舍穿行而过,便来到了湖畔,这里种着许多柳树和花草,即便大多数人都在广场和棋舍,但因为人数本来就多,这边儿走起来也并不随心所欲。只不过,走着走着白薇就发现,人渐渐少了,但是路还不见到终点。
看着周围越来越少的行人,白薇心头疑惑很大,问:“不是说要去近一点的地方看吗?怎么越走越远啊。”
叶抚没有回头,“马上就到了,很近的。”
耐着性子,白薇继续埋头走着。
终地,到了某一处,叶抚忽然停了下来,在后面走得出神的白薇差点撞到他的背上。
“到了。”叶抚回头看了一眼白薇。
白薇站在叶抚身后,脑袋一偏看向前方,那里是一扇木门,并不大,大概就只能容许两人并肩通过,倒是挺高的,估摸着一丈高的人都能轻松过去。只是,那里就只有一扇木门,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就孤零零一扇门摆在那里,不见墙壁,不见门槛,也不见来来往往的行人。这样的场景反倒是让她忽地往身后看了看,果不其然来,走来的路上,遥遥穷目尽头也不见一个人。
这条路上,就他们两人。
白薇抬头看着叶抚。
叶抚笑着说:“就在门里面。”他轻声问:“要去吗?”
白薇正想说要,忽然想起昨夜同甄云韶的对话,甄云韶说了大明湖内任何一处都可以去,但是除此之外哪里都去不了。她忽地就黯淡了神色,目光转向一边,反问:“门里面还是在大明湖吗?”她没有问叶抚为何这里有扇门,为何门内又是那里棋局更近的地方。同叶抚在一起,白薇不想问这些。
“当然。”叶抚回答得很果断。
白薇深深地看了一眼叶抚,笑了笑,只是看上去有些勉强,“那去吧。”
叶抚点头,迈步向前,将门推开,看不透、溢不出的雾气在里面缭绕。
“进来吧。”叶抚站在门口。
白薇胸膛起伏渐渐平缓,缓步迈了进去。
光芒涌进双眼,色彩一点一点有了自己的模样。白薇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无尽的星空。那璀璨闪闪的一切,如同宝石,镶嵌在圆盘上,横列一条,便如同流向空寂的银河。直面星空的震撼是躺在楼顶看星星所体会不到,刹那的美瞬间贯穿白薇的新房,直击灵魂深处。
“好美啊……”眼里尽数是星辰。
“是挺美的,如果是真的话。”叶抚的声音在白薇身后响起。
白薇这才回过神来,顿时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方看上去似乎不太正常,像是漂浮在虚空之中一般,若不是低头看见踩在地上的是一条石板路,便要以为是如此了。
“这里是?”白薇禁不住问。
叶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越过她向前走去,边走边说:“不是说过吗,要带你到更近的地方去看棋局。”
白薇压下心头千万般疑惑,跟了上去。
事实说明了,走在一条星空里的石板路上,是一件很美的事情,尤其是对白薇这般喜欢读书养花弹琴的喜静女人而言。星空的美丽直击她的内心深处,使得平时里羞于说出口的话都能说出来了,此刻便像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小孩子一样,同叶抚指着这个那个她所知道名字的星宿。
这一份欣喜走到石板路尽头便全数沉寂下来。
在石板路的尽头,白薇看到那里坐着一个人,是她所熟悉的人,其实也算不上熟悉,也就相互知道个名字而已。那里坐着甄云韶,只坐着她一个人,手里捧着一本书,却闭上了眼,面前摆着一盘棋,但是并无人同她对弈。如果是看到了她身上缠绕着的粗大的锁链,白薇定然会以为那其实是甄云韶下棋下累了,然后看书,看着看着睡着了。但是现在,明显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白薇停下步伐,不再前进。
叶抚说:“如你所见,那的确是甄云韶。”
白薇紧紧地看着叶抚,好似要透过叶抚的双眼看见他本来的模样。这一刻,白薇心头万般疑惑几乎要涌出来了,她想问叶抚许多问题,问他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如何带自己这里来的,他的身份又到底是不是只是一个教书先生?当她想要问出来的瞬间,忽然想起了叶抚之前同她说过的那句话,“每个人都有秘密,不能同人说起的背后,也的确不算精彩”。念着这句话,白薇忽然发现,自己竟难以问下去,不知如何问下去,要说秘密,要说不精彩的事,她自己才是隐瞒了许多。
她深吸一口气,说:“可是我没有看到棋局。”
“甄云韶她就是棋局。这里的一切都是棋局。”叶抚说。
白薇望着无尽的星空,她想了许多。她并不笨,相反还很聪明,思考了许多然后问:“这里是真实的世界吗?”
叶抚笑着说:“我先前同你说过,进了门也依旧在大明湖。”
“果然是虚幻的吧。”白薇低下头,“可是虚幻的世界,我们作为真人又是如何进来的呢?”同莫芊芊相处这么就,她对这些光怪陆离的事接受起来还算容易。
“因为我们是通过门走进来的。”叶抚说。
“门……”白薇回头,看着石板路另一个尽头,那紧紧关闭的门。
白薇想说些什么,但是被叶抚打断了,“你有许多不解想要问她吧。”他看着前方孤坐的甄云韶。
“你怎么知道?”白薇蹙起眉问。
叶抚笑了笑,“跟你站在那站了一个时辰,多少也猜到一些了。”
白薇脸上涌现歉意,“抱歉,我……”
“不必,你我不必如此。”叶抚打断她,“对了,你会下棋吧。”
“会一些。”白薇问:“怎么了?”
叶抚看了看前面,“去同她下盘棋吧。”
“下棋?为什么?我们不是来看棋的吗?”白薇不解。
叶抚眨眨眼,“因为,我要离开一小会儿,怕你无聊。”
“不会的,我可以等你啊。”
叶抚放轻语气,安慰道:“去吧,下棋的同时,还可以顺便和她说说话。你想问她一些事,她其实也想问你一些事。”
白薇看着叶抚良久,才咬牙点了点头。
叶抚轻声说:“那你先去吧,我等会儿过来接你。”
白薇“嗯”了一声。
陡然之间,叶抚便消失在白薇面前。
看着叶抚消失的位置,不知为何,白薇一点也惊讶不起来,好似早就意识到叶抚大抵也并不是普通的教书先生。她呆站着一会儿,小声呢喃:“其实,我也还想同你说一些事。”
恍惚了一会儿,她回神来迈步走向那尽头处的甄云韶。
脚步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直到白薇走到甄云韶面前,后者忽地睁开了眼。
双目交织,各是不一样的情感,但同样的事,各自都把情感压制在面部之下,并未表现出来。
沉默片刻后,不待白薇说话,甄云韶率先开口,但并不是问白薇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而是
“要下盘棋吗?”
……
“这里是哪里?”胡兰冲到面前的瞬间,秦三月陡然发问。
胡兰愣了一下,立马说:“我正想问姐姐你呢,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啊。明明上一刻我还在棋舍那里看棋来着。”
秦三月紧皱着眉头,环视四周一片,然后指着那饭店里“胡兰”几人地方说:“你看那里。”
胡兰目光顺着秦三月手指看去,一眼便瞧见了,顿时瞪大了双眼,“为什么那里还有一个我!”
秦三月摇摇头,一言不发,牵着胡兰的手便离开了这里。胡兰纵使有万般疑惑,也不好惊扰到秦三月,安心跟着她走。
很快,两人来到一处人少的地方。
秦三月当即便问:“胡兰,告诉我你的全部经历。”
胡兰想了想说:“我记得,我是一直站在姐姐你身边的,但姐姐你看上去像是在思考什么,也就没有说上一句话。然后呢,就是在看棋,看得是那盘一开始杂乱无章,然后突然变得扑朔迷离的棋。再然后,我就是在感悟棋盘世界。”
“棋盘世界?”秦三月眉头皱得更紧了。
“之前何依依不是说过吗,高手对弈,往往会产生棋盘世界,引人神往。我就是对那个好奇,才去看棋的呀。”胡兰尴尬一笑,“姐姐你是知道的,我修炼全靠感悟文字世界,突然听到个棋盘世界自然是好奇得不得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按照先生教的感悟文字世界的办法去感悟棋盘世界。”胡兰说,说着说着,她忽然长大了嘴,“难不成,难不成这里就是棋盘世界!”
秦三月反倒是冷静了下来,“你在感悟棋盘世界的时候,我正在利用棋局在脑海里布置阵法,也就是刚才那盘棋,在棋局突然发生变化的时候,我晃了神,再次回过神来时,却发现正躺在房间里。不是你把我送回去的吧?”
“当然不是啦!在出现在这里之前,姐姐你还站在我旁边呢!”
秦三月呼了口气,胡兰的出现印证了她的推断,“看来没错了,这里应该就是棋盘世界。”
胡兰听此,顿时兴奋起来,“原来还真有棋盘世界啊!而且居然和真实的明安城一模一样,这简直了不起!”
但是秦三月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但是我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我并没有感悟棋盘世界啊。”
“难不成姐姐你是机缘巧合进来的?”
秦三月摇摇头,然后陷入思索。她忽然想起那个叫“井行”的书生,也就是那个在她身上留下气息的人,便觉得这件事应该跟他有关。
想了想,秦三月对着胡兰说:“胡兰,你是通过感悟进来的,试试看可不可以出去。”
同秦三月语气很认真,胡兰也不做多问,当即按照离开文字世界的办法离开棋盘世界。于是乎,眨眼之间,胡兰便消失在秦三月面前。片刻之后,胡兰便又出现,出现的瞬间,她连忙说:“姐姐,可以!”
“外面的情况如何?”秦三月问。
胡兰摇摇头说:“没什么变化。外面的姐姐你看上去也很正常。”
秦三月思绪疯狂转动,当即,她便说:“胡兰,把你离开这个世界的办法教给我。”
胡兰点点头,便同秦三月传授起来。两人同出叶抚师门,所修炼的方法有许多地方相似,所以秦三月学得很快,很快便掌握了方法。但遗憾的是,按照这种办法,她并不能像胡兰一样随心所欲地进来出去。一连试过好几次后,她叹了口气,“看来我果然是被困进来的。”
“困进了的?”胡兰有些疑惑。
秦三月一五八十的把自己的遭遇同胡兰说了,后者登时有些着急,“那该怎么办?出不去可怎么是好,要不然我去找先生吧,他一定有办法!”
秦三月想了想后摇头说:“不急,总不能碰到麻烦就找先生,指不定就凭我们两个能解决这件事。”
“怎么解决呢?”
秦三月想了想说:“既然你是通过感悟进来的,而我们的真身都还在外面,那则说明这个棋盘世界是个虚构的世界,并不是真实世界。”说着说着,顿时又紧锁眉头陷入思索。
两人就这般站在这里僵了一会儿。
胡兰忽然皱着眉说:“棋盘世界应该是受到棋局的影响的,棋局的变化应该能改变棋盘世界的变化。”
“棋局……”听此,秦三月双目忽然一亮,顿时激动得一把捏住胡兰的脸,“胡兰你真聪明,多亏你提醒我!要不然我还在钻牛角呢!”
胡兰嘴被秦三月咧着,发出呜呜的声音,“那我们该怎么做呢?”她并没有拿开秦三月的手,还颇有些享受秦三月这样的夸奖方式。
秦三月眉头扇开,望了望远处,然后笑着说:“既然那个叫井行的要给我弹琴,那我就去听,兴许还能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我弄进这棋盘世界来。”
“那是晚上吧,现在呢,现在我们做什么?”胡兰问。
秦三月想了想说:“既然都已经来这棋盘世界了,那就好好看看吧,指不定能感悟到什么。”
“也只能这样了。”
随后,两人离开这里,等待时间到晚上。
……
房间里,井不停有些疑惑。就在刚才,他忽然感觉到棋盘世界里出现了一道不稳定的气息,这道气息并非是棋盘世界本身存在的,像是外来者一般,中途这道气息还消失了一次,然后又出现了。当他去推衍演算的时候,却什么都推算不到。
三番几次的推算后,都没有结果,便有些坐不住了。他难以接受自己创造的世界出现不确定的存在,思索之下便决定进去出去去那道不确定的气息给找出来,然而当他正打算离开房间的时候,忽然门被敲响了。
门被敲响这件事也不在他的计算范围了,一时之间不禁皱起了眉,思考了一会儿后说:“进来。”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了。
井不停定眼一看,是一个头发较短的年轻男人。
第二百四十七章 女人之间的棋与男人之间的棋
两个女人下棋的场面挺好看的,在这深空之下,石板路的尽头,是一副说不出的美丽场景,只是那捆在甄云韶身上的九道锁链实在是碍眼。
甄云韶每动手落一次棋子,那锁链便发出哗啦乒铃的声音,好在白薇意不在此,不至于听得心烦。
“这里应该是虚幻的世界吧。”白薇看着棋盘说道。
甄云韶点头,“这是棋局里的世界。”
“就是外面的你正在下着的棋吗?”
“是的。”
“那现在的你应该不是真身,而是……神魂?意识?亦或者化身。”
甄云韶看了白薇一眼,“你比我想象的要懂得多。不过以上都不是,这里的我只是一缕神念,不然的话我也没法边在外面下棋,边在这里和你说话。”
白薇点点头。无言,两人闷头落子,只闻锁链哗啦和棋子清响。
半晌后,白薇忽然开口,“谢谢你的身份令牌。”
甄云韶摇摇头,“你并没有用过,不必说谢谢。”
“你怎么知道我没用过?”白薇有些警惕,她担心其中有什么玄机。
甄云韶淡淡开口,“猜的。”她没有在意白薇信不信这个说法,但这的确是猜的。既然是事实,她便不会多做其他为自己辩解。
白薇没有就此多问,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其实都不太影响她。她只是想着叶抚离开之前说的那句话,他说她有问题要问甄云韶,甄云韶也有问题想要问她。这般想着,她现在反而对甄云韶想问自己什么更感兴趣了。但是当她张开嘴准备问出来的瞬间,忽地就怔住了,她陡然意识到如果自己直接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想问自己”的话,那么得到的回复一定是摇头。事实上,白薇对甄云韶根本不了解,之所以会这么以为,全在于现在的甄云韶同五年前刚来到明安城的她很像。她说不上像在哪里,只是凭着感觉去猜测,若一定要找个理由的话,大概就是女人之间那点微妙的共鸣吧。
再加之叶抚之前是先说的“你有问题想问她”,再说的“她有问题想要问你”。这般想着,白薇觉得自己最近有些神神叨叨的,都开始抠这种字眼了。想来想去,大概还是觉得希望能够从叶抚那里寻求一点希冀吧。
“昨天晚上……”白薇缓缓开口。说着,她停顿了一下,想要看看甄云韶的反应,但后者始终是那副神情。“你说了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如今响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说道。
甄云韶听此,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难得表情有了些变化,有些歉意,“若是因此惹得你心有不喜,我愿意向你赔不是。”
“不必道歉,我只想知道你那番话的深意。”白薇吸了口气,“容我见识浅短,想不太明白。”
白薇没有明说是那句话,但是甄云韶知道自己昨晚说的话里,唯独那一句“整个学府大抵只有戈昂然院首值得你信任”有深意。
甄云韶想了想,然后说:“院首他想救你。”
简简单单一句话,如同惊雷一般在白薇心头炸响,手指尖的棋子滑落在棋盘上,定定地落在某一处。就在黑子落在棋盘上的一瞬间,与白薇一样,甄云韶脸上袭来震惊。
白薇震惊于甄云韶说的那句话,而甄云韶震惊于白薇阴差阳错下落的那一棋子,那一步莫名其妙地直接将整个棋局换了模样,从先前那随心所欲的境地,变成了毕露的锋芒。
甄云韶停手了,没有再继续落子。她要等一等,要弄清楚这眼下的情况。
白薇自然不知道甄云韶在震惊什么,况且甄云韶的震惊也就是那一瞬间。
“戈昂然?他想救我?”白薇渐渐冷静下来,“你凭什么这么说。”似乎是不愿意在这种严肃的事情上甄云韶又来一句“猜的”,她紧着说:“请你告诉你。”
甄云韶点点头,“半年前,荷园会举办地选址的时候,曾有四个地方得到提名,分别是白羊湖、柳河之围、浅莠湖以及大明湖,当时最被看好的是白羊湖,最不被看好的是大明湖。戈院首虽为院首,但并非学府独断之人,选定举办地也只能通过学府院首会决定,最后除了院首一人投了浅莠湖以外,其余人全部认定大明湖。”
“可这能又证明什么?顶多只能说明他想荷园会的举办地在浅莠湖吧。”白薇皱起眉。
甄云韶点头,“的确如此。但你不妨换个角度去看。除了院首一人以外,其余人都想荷园会在大明湖举办。我想,你应当明白自己的存在吧。院首他身为学府的最受尊敬的人,都没法去改变,兴许你大概知道荷园会选在大明湖是注定的事。”
听此,白薇神色黯淡下来了。“荷园会过后便要成神”,这件事始终压在她心头,到现在被甄云韶再次提及,便如同身负大山,喘不过气来。
甄云韶认真地看着白薇的神情变化。事实上,她并不知道白薇到底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为何荷园会选在大明湖是注定的事,更加不知道这一切的背后的秘密,但她很想知道,不然的话也不会冒着神魂受伤、道基受损的风险去帮助井不停创造棋盘世界了。通过白薇的神情,甄云韶看出来了,这不是一件好事,最起码对白薇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她没有去安慰白薇,也不多说其他的话,继续说:“选址结束后,院首无能为力地去改变,却三番几次地发起征求,想要推迟这次的荷园会,甚至有意把荷园会推迟到岁末同青梅会一起办。但依旧没用。然后……”接下来要说的便是明安城大阵的事,甄云韶开始考虑要不要同白薇说。最后她还是决定说出来。
“然后,大安湖和大明湖阵眼交替……”她看了看白薇的神情,见到后者并无多少惊讶,便明白白薇她应当是知道的,“阵眼交替后,你应该所处的位置便是大明湖了。因为第二天就是荷园会,时间紧迫,原本应当是直接把你带到大明湖去的,但是院首最后驳回了众人的意见,亲自写信让你以客人的方式做客荷园会,同时,让你能够在大明湖自由活动。”
白薇听此,沉默了许久。许久之后才说:“只是这些的话,似乎看不到他想救我的动机。”
甄云韶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力,“动机是发生在能够实现的情况下,而救你,是院首他无能为力的。”
白薇漠然。她比甄云韶更加清楚自己的情况,清楚地知道有着更加厉害的人在控制着局面,即便戈昂然是青梅学府的院首,也只是一个半圣而已。她想起那天唐康忽然降临在她面前的那番话语,想起莫芊芊携同自己逃跑时被抓回来的那一只遮天的黑手,这些都是戈昂然所无法去面对的。
五年时间,习惯了封闭内心的白薇依旧是不愿意相信除了莫芊芊以外会有人愿意救她。一直以来,她都明白自己是作为一个“棋子”的身份存在于明安城的,见多了算计与谋划,以至于在听到甄云韶说起戈昂然想救自己的时候也以为那是算计,是谋划。她不愿意相信,会有人真心真意地愿意去救她。
“其实挺悲哀的,无法自救,就只能等待被人所救。”白薇勉强一笑,“现在的局面,被救了是意外,没有被救便是注定。”
甄云韶看着白薇的神情,忽地有些心疼。她不喜欢这种被束缚住,被安排好了一切的人生。一番回想下来,却发现自己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早已被安排好了。又是那般话,女人之间那点微妙的共鸣让她切身地感受到了白薇的无奈与酸楚,心疼她的同时也是在心疼自己。
虽然她心疼白薇,但是她不能表现出来。她是一个理性的人,也是这样过度的理性让她甘愿被安排。
到了最后,白薇也并不知道甄云韶所谓的戈昂然想救自己是谋划算计还是真心真意。尽管她希望是真心真意,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去相信。这是她的悲哀,一个骨子里充满了怀疑的女人,等待着有人来将她救赎。
“之前有人告诉我,在荷园会过后,我便会成神,”白薇陡然说出这句话,“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这句话里蕴含的信息让甄云韶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成神?什么成神?”
“你不知道吗?”白薇呼了口气,“先前听你说了那么多,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甄云韶低下头,“对不起,若是触及到了你的秘密,大可不必说下去。”
白薇摇摇头,“算不上什么秘密,反正荷园会过后也就是人尽皆知的了,那些家伙也从来没有让我保守秘密。”
“那,那人是谁?”
“你应该挺耳熟的,他叫唐康。”
甄云韶陡然心惊,无言,这一刻她明白了许多,明白了为何戈院首无法做出任何改变,无法去争取到转机,明白了为何先前明安城遭难时唐康圣人会出现。原来……原来这一切的背后便站着那位千年圣啊。
“成……成神指的是?”甄云韶的语气不再平静。
“五年前我被找到,他们说我是天生神格之人,于是把我带到明安城,结成大阵束缚在枳香楼然后养神性,而荷园会结束后便是神性大成之时,到时候神位一立,便是神了。”白薇习惯了自己的处境,说起话来如同陈述一件事那般简单,她没有说起自己对这件事的任何态度。
“神,原来是那样的神啊……”甄云韶呢喃一声。
白薇继续道:“对了,神位已经立好了,就在两湖之间的那座山上,名字叫‘无上清净通宝天尊’。”
听到这个名字,甄云韶只觉呼吸困难。她知道无上清净通宝天尊这个神位是怎样的神位,那是足以承担一个诸如儒释道大家大教般存在因果的因果神。这位因果神原名通宝天尊,起身于道家,立道成脉后,在道家遭遇世难劫时,甘愿燃烧一身道果化身无上神位,为道家许下清净果,然后自身承担了无尽世难罪业,就此销陨,后来道家为其封号“无上清净通宝天尊”,他出身的道山更名清净山,所出道观更名清净观。
“原来……原来他们是要你承担这次的大因果……”甄云韶如同魔怔了一般,低着头喃喃自语,“因果……罪业……来自落星关的罪业……世难……”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身上的锁链哗啦响个不停。与之相反的白薇却泰然自若地坐着。就好像,要成神的不是白薇,而是甄云韶。
“你没事吧?用不着这样子的。”白薇出言安慰。
却是这样一句轻轻巧巧的安慰,让甄云韶本就不稳定的情绪崩溃了,她蹙着眉,嘶吼着说:“你不怕吗!你就一点都不怕吗!为什么还要来安慰我,应该是我安慰你啊!”泛红的眼眶,弥漫着雾气。
白薇愣住了。她不太理解这个不过和自己相识一天的人,到底是处于什么才会因为自己的事情绪崩溃。她呼出口气,轻声说:“怕啊,其实我很怕的,但是五年来这么过去了,总要承受得住的,不然怎么能好好和你说话。”
甄云韶埋下头,低声幽咽,“那可是整个东土所有人加起来都承受不住的因果啊,他们凭什么让你来承受,为什么自己不去……为什么……”
这一刻,甄云韶忽然有些明白戈院首为何想要去帮助白薇了,也明白了明安城背后的秘密就是眼前这个还只是个普通人的女人。她心里升起了厌恶,厌恶那些所谓的掌控一切的人。久久以来,一直听话,接受安排的她第一次升起了反抗的心理。她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不能再默不作声地接受安排了,即便能做到的微乎其微激不起任何波澜,即便是做了那些站在山巅的大人物们对立面,也要去反抗。因为她觉得这件事是错的,是错的,即便改正不了也不能当做是对的。
这里安静了许久。甄云韶忽然抬起头,咬着牙对白薇说:“这盘棋,我要赢!”
白薇愣了愣,“这盘吗?你肯定能赢啊,我下不过你的。”
甄云韶摇摇头,她站起来,指着无尽星空,“我说的是这盘棋。”
“这盘棋,我一定要赢!”
声音震震地响起在白薇脑海里。这一刻,她忽然有些明白叶抚先前为何执意让自己来这里了。她恍惚了神情,低头看着棋盘,像是在问人,又像是在自语
“我能依靠你吗?”
回答她的是一颗从棋笥滚落而出的黑子。她伸手捏起黑子,感受到一抹温热,忽地,笑了。
……
“你是谁?”
井不停看着门外的叶抚,皱起了眉。
叶抚回答:“我叫叶抚,叶子的叶,抚摸的抚。是的先生。”他很直接,报上了真名,真身份,并不同井不停隐瞒什么。
“?”井不停并没有听过,他没有细问,“你的出现令我感到意外。”
叶抚笑着说:“你的棋盘世界,没让我感到意外。”
来者不善。这是井不停的第一反应。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并没法控制棋盘世界里的这个叶抚,不由得想,兴许这个人就是之前感受到的那一缕外来的气息。
“这位先生,莅临寒舍,不知有何事?”井不停不缺叶抚的实力,但知道能够不经过自己同意便进来,定然非凡。而且看样子,他觉得这个叶抚应该也是儒家的人,想必还是青梅学府的人,也就没有表露敌意。毕竟,阴阳家和儒家来往较多。
“我想找你下盘棋,顺便和你说一些事。”
“找我下棋?”比起这个,井不停在意的是叶抚说的“一些事”。“什么事?”
叶抚笑笑,“下棋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想必先生应该知道,我现在正在外面下棋,在这里的只是我的一缕神念。下棋时,若是令先生不满意了,还请见谅。”井不停说。
“我下棋也就图个乐。”言下之意,说事才是正事。
井不停略做沉思,请手道:“先生请。”
第二百四十八章 山巅与山脚
叶抚和井不停各自落座。
这里是井不停的棋盘世界,所以随手化出一盘棋来很简单。
井不停执黑子,叶抚执白子。这场莫名其妙的棋局便开始了。但其实正如同叶抚所说的那般,下棋就是图个乐,好使说话的时候气氛尴尬了,手头有点事做,不至于手足无措。
“叶先生。”棋盘上黑白二子各落下十数颗的时候,井不停开口了,“你是学府那边的先生吗?”
叶抚摇头,“我说了,我来自。”
井不停有些莫名其妙,他哪里知道什么,而且叶抚这个说话的方式也让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学府的人。不过想来,能够随意进入这棋盘世界,应当也是触及到了道意的存在,至少也得是个半圣吧。而明显的,叶抚不是戈昂然和石祝,所以这让井不停猜想会不会这青梅学府里出现了第三个半圣,如果是的话,那青梅学府将一跃成为这东土的第一大学府了。一位半圣带来的文运,是相当可观的。
“那先生有什么事想同小辈说?”
“你不必拘礼,也不须用什么谦称,像平常一样说话就好。”
“那还希望先生不要见怪。”
叶抚摇摇头,“昨天晚上,你在平望楼见到了那守塔人,感想如何?”
井不停手一顿,抬目看了看叶抚,但叶抚目光在棋盘上。他不奇怪叶抚知道自己昨晚去过平望楼,但奇怪的是为何刻意提起了守塔人,而又问起了感想。说起感想,那自然是一言难尽。
“其实,我并没有见到那守塔人,终其到底也只是听了个声音。”井不停分寸未乱,自然淡定地说:“毕竟他一直站在黑暗当中,没有光进去。”
叶抚摇摇头,“这跟光无关。是他不想让你看到他。”
“照这么个说法,那先生你见过他?”
“见过。”叶抚点头。
一句轻巧的“见过”让井不停确定了叶抚非凡的本事。
“如果我告诉你,守塔人准确来说应该叫守灯人,你作何感想?”叶抚放下一子,抬起头来看着井不停。
“守灯人……”井不停想起平望楼上那三盏灯,眉目转动,片刻后反应过来。因为演算能力强,所以他能考虑到很多种情况,“守的是平望楼上那三盏灯吗?”
叶抚点头。“守灯人和你说过一句话,‘身负罪业之人才应该来到这里’。”
井不停忽然有些怀疑,他怀疑这叶抚是不是就是那守灯人,他顿了顿,然后点头说:“他还说了,需要赎罪的人才该去那里。”
“那你觉得需要赎罪是去那平望楼里,还是去取下挂在楼上的灯?”叶抚问。
井不停想了想,然后说:“是那灯吧。毕竟先生你也说了,他是守灯人。”
“你觉得你需要赎罪吗?”叶抚又问。
井不停忽地停了下来,凝眉看着叶抚,“先生这般言语是什么意思?”他总觉叶抚的话有点针对自己,但有感受不到任何敌意,这很奇怪。
叶抚没有回答他,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来。
井不停沉默了一会儿后说:“赎罪也要讲一个所以然的,为谁而赎罪,为何事而赎罪,为什么要赎罪。在这三个里面,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支持我去赎罪,即便我有过罪孽,但如果不是那些和尚,又有谁甘愿讲求一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亦或者了了然然一句‘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所以,我觉得我不需要赎罪。”
“你很明白。”
“多谢先生夸赞。”
“但现在的你明白太多反而不好。”
井不停眉头一皱,“此话何意?”
叶抚看着井不停双眼,从其中看到了一片无尽的星空,“你曾思考过天地无量,思考过人力如何胜天,思考过天地是怎么看待人的,思考过星空是否无垠,却从不曾思考过自己现在到底需要什么。”
井不停眉头微颤,张嘴欲言,但叶抚伸手阻止了他。叶抚继续说:“天地伟力,时代浩瀚,纪元世难,命星运数这些都是你在考虑的东西,但在考虑这些时,你从不曾想过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分神期一层修士。自古以来有人站在山巅望远,有人站在山巅望高,而你却是站在山脚下望远望高,你目力好,比其他人都看得远,看得高,但怎么不去想一想,站在山巅时,比那些山巅之人看得还高,看得还远是如何的感觉?”
这两句话蕴含的信息很多很杂,杂乱到让井不停这个当事人都几乎愣了许久。细细地将叶抚的话听到脑海里去了,然后回想起来才发现,他两段话便将自己从小到大的一生给说完了。
井不停坐在位置上发呆,棋盘里的棋子已经许久没有动过了。他们没在比赛,不讲究个手棋时间,如叶抚所说,这些事情才是正事。
“你很聪明,计算能力很强,强到几乎是绝无仅有,但是你很好奇,而且太过于好奇了,以至于你快忘记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不是生而知之,又何必在这个大好的年龄懂得一切。”叶抚声音渐渐缓了下来,“何况,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其实是前进路上最大的负担。站在山脚的人总希望能和山巅的人一样看到一些大道理,却不想站在山巅更加在乎的是发生在山脚之下的小道理。”
“先生……”井不停低着头,“和我说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叶抚笑了笑,“我是个先生,为人解惑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可是,特意来此,应该并不是这个原因吧。”井不停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试探着问:“或许,这只是顺带的?”
“那么,你能从我的话里明白些什么吗?”叶抚没有否认。
对于井不停而言,不否认那就是肯定。
井不停没有回答叶抚的问,“若是在外人瞧来,先生刚才对我说那些大抵就是爱才惜才的一种表现吧。先生希望我能够明白自己到底该做什么。”
“那么,你觉得你是天才吗?”叶抚笑着问。
井不停忽然不知道如何去回答叶抚这个问题。我是天才吗?他在心里问自己。他是观星崖抬星人,是除了崖主以外身份最高的人,是阴阳家正守位第一人,拥有着一对可装下星空的双眼,能够看到的星空有多大多远,他的双眼便有多浩瀚多深邃,无疑,他是天元纪史上一颗璀璨的明星,在世人眼里,他毫无疑问是天才。但是叶抚问的是他自己觉得如何。
叶抚见井不停给不出回答,便说:“我换一个方式问。你觉得你所拥有的是天给你的,还是你自己从天那里拿来的?”
这个问题问出的瞬间,井不停怔住了。他忽地就明白了,如果只是看成就,看身份,看本事,毫无疑问自己是个天才,但是那些东西一大半几乎都是上天所赐予的,不论是那一对可以装下整个星空的眼睛,还是无与伦比的演算能力,都是天生,都是一生下就拥有的。他从未体验过,没有这些东西的日子。这般瞧来,似乎离了这些就会泯然众人了。
“先生。或许我走错了路……”井不停语气有些低沉。
叶抚当即摇头,“不,你没有走错。不论是对天地神妙之处的探寻,还是寻求内心的知解,都是你最应该去做的。你只是不太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而已。就好比现在,你创造这个棋盘世界,为了什么?”
井不停眼皮微动。
叶抚说:“我不是为了知道什么,而是想问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至于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必和我说。”
即便是听叶抚这么说了,井不停也还是觉得叶抚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井不停,你应该如同你的名字,不能停下来。就好比你到东土来,是为了曲红绡,便不应该等她回来。”叶抚重新落下一颗棋子。
井不停没想到叶抚居然还知道自己这个目的,还是难免惊讶到了。他恍惚间有一种感觉,就是不论做什么似乎都只是在人的眼下。这一刻,他有些理解叶抚前面说的山脚与山巅之说了。站在山脚的人即便可以像在山巅一样做到抬头望高,望远,但是永远做不到望下,只有那些身居山巅的,才能对山脚一目了然。
“先生,莫非你要同我说的正事,便是曲红绡吗?”井不停还是想到了这一点,当然这也是叶抚所希望的。
叶抚点头,不同他做什么弯弯绕绕,在他这个层次,也不需要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我问你,你是喜欢曲红绡吗?”叶抚笑着。
井不停缓缓摇头,“我哪里知道这些。我只是对她好奇而已,好奇她没有命星这个情况,对于她本人……实在是不知如何说下去。”
“或许,好奇一个人便是喜欢的开端。”叶抚笑着说,“当然,也可能是厌恶的开端。”
“曲红绡那样的人,说不上所有人喜欢,但大概是所有人都厌恶不起来的吧。她太纯粹了,一心求道。”
“所以,她走在了你们每一个人的前面。”叶抚接了一句。
井不停犯愁了,他其实很少做出这样的表情了,在外人面前从来都市温良据礼的样子,“但是那样真的好吗?一个人走得太远太远,或许到了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回头一看空无一人,或许碰到了一些天大的事,都只能一个人抗住。”
“你与她只见过一次,又怎能做出这般评价呢?”叶抚笑着问。
井不停呼了口气,“因为她太纯粹,很容易就被看透彻了。”
“真的只是如此?”叶抚笑意不减。
井不停嘴角微微一动,“也不瞒先生,我本就是观星解理之人,观测到了一些曲红绡的大势,可惜的是她没有命星,无法断定更多的。”
“所以,你现在一定不知道曲红绡面临着什么吧。”叶抚微微仰了仰身子。
“这么说来,先生是知道了?”
叶抚没有回答是与否,“先前我说过了,既然你来东土是为了曲红绡而来,便不应当在这里等她回来。”他再次落下一子,“或许,她回不来。”
“回不来?”井不停第一时间没往深处想,便说:“以她驼铃山人间行者的身份,落星关还不敢不放她吧。”
“落星关的人自然没法让她回不来,但她自己可以。”
“她不想回来吗?”井不停问。其实说到这里,井不停差不多猜到叶抚和曲红绡是认识的,只是不知是何种关系。
“不,她很想回来。”叶抚幽幽一语。
井不停开口正准备说话,忽然想到了什么,当即张大眼睛,站起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叶抚,“先生你是说曲红绡她可能会死在落星关!”
叶抚点头。
井不停牵强一笑,摇着头坐下来,“驼铃山作为道家三大圣地之一,站在山巅的人数不胜数,成了人间行者后,她自己想死都死不了,又怎么会死在落星关,更何况现在的落星关很安全。不可能,不可能。”
“你说,如果曲红绡走进了落星关外的那条黑线里,会死在那里面,站在山巅的那些人物还会去救吗?”叶抚问。
井不停当即就摇头,“那黑线可是那些万年圣们怕得不得了的东西,怎么可能亲自进去。”
“看来,你懂得很多。”叶抚笑了笑。
井不停没有说话。
叶抚也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井不停忽然又站起来,比之前还要震惊,几乎到了全身颤抖的地步,“先生你说的不会是真的吧!曲红绡她……她……”
叶抚淡淡开口,“她真的进了那黑线里面。”
井不停呆愣了许久,最后无力地坐了下来。
片刻后,叶抚发问:“你就不怀疑我?或许我是在骗你。”
井不停颓唐地摇了摇头,“就在刚才,我尝试去观测曲红绡的大势,但她整个大势已经被遮蔽了,这说明,她所处的地方是星光无法照耀到的地方。而那样的地方,除了落星关那条黑线以外,我实在是难以知道了。”
“所以啊,我说过,你为了曲红绡而来,便不应该等她。”
“可她为什么会进入那十死无生的地方?”井不停无法想通这一点,也无法接受这一点,因为他很清楚,如果曲红绡死了,这世间便又是一桩大秘密被掩埋。
“为什么觉得是十死无生?”叶抚问。
“因为进去过的人没回来。”这是很简单和直接的原因,没有人活着出来过,便是十死无生的唯一证明。
叶抚忽然笑了一下,“其他人出不来,曲红绡也不能吗?”
井不停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曲红绡实在太过特殊,以至于他无法简单地将她与其他人归为一类。
叶抚没有等待井不停的回答,他很清楚,现在的井不停需要时间去确定这件事,去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站起来,将最后一颗棋子放下去,然后说:“我想和你说的就是这些了。”
说完,他转身便朝着门走去。
“先”井不停打算叫停叶抚,但意识到即便叶抚留下来,也没法再同自己说些什么了,便又止住了。他低头看了看棋盘,瞳孔一缕微芒闪过,无奈地叹了口气。棋,他下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走到门口,叶抚忽然回头,“对了,再和你说一件事,曲红绡和那个秦姓小姑娘是师姐妹。”
话语落罢,叶抚拉开门走了出去,眨眼间便消失在这里。
独留井不停望着未合拢的门陷入久久的震惊之中。
能够不通过自己同意,便随意进入这里,又怎么能不知道自己到底再做些什么呢?所以,井不停很明白,叶抚说的那个秦姓小姑娘便是被自己拉进棋盘世界的那个身无命格之人。
“一个身无命星之人,一个身无命格之人……”
井不停从不曾想过这两个人会是这样的关系。两个秘密,两份不同的好奇汇聚在一起来,顷刻间让井不停觉得自己好生渺小,就像是在同天地做对抗一样。
“先生说得很对,只有站在山脚的人才会净想着弄清楚大道理。”
井不停很想知道曲红绡为什么会进入那黑线之中。因为他想不到、算不到她会进黑线的可能,所以他无法去确定,无法真切地知悉她真的就在那黑线里面。他不确定,但是他很想知道。他还想知道,叶抚说的师姐妹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他知道曲红绡是她师父唯一的徒弟,全天下对曲红绡那么关注,不可能她有一个师妹这么重要的事不被人知道,何况还是个身无命格之人。
纠结挣扎之间,他再次想起叶抚说的那般话语,要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发现,自己似乎的确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好比碰到了现在的纠结,依旧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些什么,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因为曲红绡很纯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所以她走得比我们所有人都远。那如果她真的进了黑线,她又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井不停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他思考了很久。曲红绡的大势消失了,习惯性的演算和观星到现在都没有用,他只能凭借着自己的脑袋去思考。
一直到这棋盘世界里的太阳下了山,站在窗口望着那片夕阳的他才给了自己一个答案“想知道的话,亲自去问问就是了”。他明白了叶抚的那句话,“如果是为了曲红绡而来,便不应该等待她”。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而是应该直接找到她。”
等待永远是一个不确定的词,没有人知道等待的时候会出现什么意外。
井不停心里有了决定。但他又的确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人,比如说好了晚上要给那位秦姑娘弹琴,便不会食言,说好了要把同甄云韶的这盘棋下到最后,便不会中途收手。在决定了某件事情的基础上,不变更其他任何决定,决定了的事,便全力以赴,这便是井不停。
他迈步出门,要赶去这棋盘世界里的琴会做准备了。
出门之间,带起一股大势。他突破了,并非是修为上的突破,而是心境。
……
所以,叶抚用一句话来评价井不停
“什么都好,就是太好奇了。”
好奇是前进的第一动力,但前进的路上,没有绝对的安全,只有未知的危险。
站在星空之下石板路上等待着白薇的叶抚,嘀咕道:“红绡啊,三月太小了,还不放心交给你,不过井不停的计算能力也足够了,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叶抚很确信,这场棋局过后,井不停一定会南下直达落星关。因为圆满了的心境,没有人舍得去打碎。
第二百四十九章 万物终焉(万字大章!)
白薇并不知道这个时候叶抚已经站在后面的石板路上等待着了。甄云韶看不到叶抚,她一直以为白薇是自己进到这里来的。
叶抚坐在石板路的边缘,双手撑在地上,默默地看着星空。果真如此,哪里的星空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浩瀚,一样的璀璨,一样的没有人情味儿。
自从甄云韶决定一定要赢下同井不停这盘棋的时候,她便没有放松过了。她很清楚,井不停下棋并不是强在经验丰富、棋力高超,而是那无与伦比的计算能力,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想好对手接下来落棋的每一种可能,能够推测出的棋局走势数不胜数,他能在其中找到最为完美的办法。
甄云韶自知无法同井不停比拼计算能力,唯一能够破局的不会是棋舍里的棋盘上,而是这方棋盘世界。战胜一个棋意入道的棋道高手有两种办法,要么从棋局基本上战胜,要么从棋局道意上去战胜。棋局的构盘虽说是决定棋局大势的关键所在,但在有些时候很难以去影响到棋局大势,但相反就不同了,一旦棋局的大势退转,那么再好的构盘都很难继续下去。
他们这个层次的人下棋与其说是在拼对局技巧,不如说是在拼道意大势。
所以,甄云韶想要战胜井不停,只能从这棋盘世界入手,打破这棋盘世界,让其大势溃散便是最直接的办法。
精密且庞大的计算让这棋盘世界构筑得十分稳定,那些游荡在世界边缘的纹路是井不停赋予这个世界的规则,而甄云韶身上的这些锁链,则是规则对她这个外来物的抵御与控制。白薇的出现,一开始并没有引起甄云韶多大的思考,但是现在决定了要赢下这盘棋的时候,她便清楚地认识到,同自己一样,白薇也应当是外来物才对。当然了,甄云韶有想过,或许这个白薇是井不停所创造出来,来告诉她明安城的秘密的,但是这么个想法很快就被打消,她还是知道,以井不停现在的本事,还不可能创造出这么活灵真实的人出来,如果能的话也就不需要她帮忙来创造棋盘世界了。
所以,白薇并没有被那些锁链控制起来就引起了甄云韶的深思。她问起过白薇是如何进入到这里来的,但是白薇有些遮遮掩掩,她也就明白这应当是不会对她说起的事。
最终的目光还是重新落在了之前没有下完的那盘棋上。
先前下棋的时候,甄云韶对其中一个细节很是留意,便是白薇手误没有抓住棋子导致棋子落下的那一步棋。那一步棋很是巧妙,直接盘活了整个棋局,把只是随意的一盘棋变成了针锋相对的模样。这像是偶然,但又像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提醒。一开始她以为白薇其实是隐藏很深的高人,认为这步偶然的棋是在提醒自己,但是后来又觉得说不定除了白薇以外还有人在帮助自己,在指点自己。一联想到问起白薇是如何进入这棋盘世界时她的遮遮掩掩,甄云韶大致也就明白,白薇并非是单独进来的,最不济也是在人的帮助之下才进来的。
但显然的是,那个人不会露面。
在这里的只是甄云韶的一缕神念,所以她很清楚外面的棋局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了,一盘棋自己就快要被逼到死路了。但值得一提的是,井不停似乎在有意放缓节奏,大概是他在棋盘世界里还有没做完的事,显然这对她来说是有利的。
明确了现在的处境后,甄云韶才好决定以怎样的方式来解决现在的局势。要从棋盘世界内部破局的话,最直接的办法便是脱离九道锁链的束缚。她知道,这九道锁链的存在是基于棋盘世界的大势的,终其到底,这盘棋是井不停在同自己下,而自己自然也就是这个棋盘世界最大的敌人。脱离锁链,搅乱大势然后让棋盘世界崩塌,这是最合理的办法。
而要脱离锁链,要么改变外面的棋局,要么通过道意来进行强行突破。改变棋局,有些不太现实,甄云韶知道自己的计算能力不如井不停,要想在他控制的棋局下改变局势,除非比他计算能力更强,不然的话无论如何变化都只是在计算之内。那么唯一的办法就只有通过道意来进行突破。
道意是一个很玄乎的东西,世人无法理解其存在的方式,就好比世人无法理解时间这个概念一般。人类可以赋予其意义,但是无法决定其存在的方式。道意便是如此,人类可以去观想,可以去发现,可以去领悟理解,但是没法去决定存在方式,没法说将其实质化、度量化等等。世间没有任何一种限定去为道意理解划分等阶和强弱,这也就导致了道意上的对拼很难有一个胜负的表现。
但好在,甄云韶在这里的道意对拼并不需要看到胜负,她只需要看到锁链被挣脱这个结果。
自从甄云韶陷入破局的沉思后,白薇便安静了下来,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能做的唯一便是不去叨扰,然后在需要帮助的是提供帮助即可。所以,在这个闲暇,又迟迟不见叶抚归来的时间里,她便开始思考晚上要为叶抚弹的那首曲子到底该如何修改才最好。曲子旋律在她脑海里响起,美妙的、短暂的惬意享受。
凭借着读书参悟来的道意在这里用不上。那些道意用来杀人,用来诛心很合适,但是在这棋盘世界里,就显得一无是处了。她必须要理解这九道锁链是用的何种办法来控制束缚她的,才能去寻找对抗的方式。显然,这并不是说着便能做到的事。她陷入深深的思索当中。
甄云韶手里捧着无字书。这是她的法宝,当然在这里棋盘世界里只有具象意义,并无实际用处,毕竟这个棋盘世界虽然很真实,但到底还无法承受真实的法宝进入。她看着棋盘上白薇阴差阳错下的那一步棋。这步棋其实是在她的计算范围之外的,以至于如果让她继续落子的话,反而有一种不在掌控之中的恍惚感。
“在先前的对局当中,白薇的实力显然是不如我的,不论是对局技巧还是意识,她都只是业余的。这样的差距下,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赢我,但是现在因为一步棋的变化,把我这边的棋陷入僵局,就像捕鱼却被鱼撑破了网一样……”
甄云韶试图从那一步棋里面寻找到破局的可能。
“如果把我的计算能力和井不停的差距比作是白薇的实力和我的差距的话……这样的差距似乎很接近。但白薇可以凭借那样一步巧棋,在我预料范围之外的棋逃脱围捕攻势……而且看白薇的样子……”她抬起头看了看白薇,发现后者看上去有些呆,时而蹙眉,时而温笑,“有些呆。”这样的白薇实在是让甄云韶难以跟笼中雀联系起来,不过或许,她是在苦中作乐吧。
“这似乎已经是在提醒我该如何破局了……”
“预料范围之外……投机取巧……但对于井不停而言,什么的方式才会是在预料之外呢?”
甄云韶不停深入地想下去,皱紧了眉头。这样的领悟需要时间和契机,更何况甄云韶的对手是井不停。
坐在不远处的叶抚等待着白薇的同时,也等待着甄云韶,等到了一定的时间,便达成那一份契机。而这个时间的长短,由棋盘世界里的秦三月来决定。
……
即便是在这棋盘世界里呆了两个多时辰了,胡兰仍旧在感叹厉害。就在刚才,她还出去的一趟,但是外面那盘棋依旧再下着,真实世界里的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但是棋盘世界里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夜幕降临了。
接下来,才是正戏。按照约定,秦三月要去这棋盘世界里的琴会上。既然已经明白了那个叫井行的书生便是这棋盘世界的主人,那秦三月自然没有理由不去赴约,毕竟从叶抚那里学了那么多,可不想什么都不做。
琴会的举办地在大明湖的避暑山庄里,这里夜间很是清爽,湖风不大不小,是气氛的最佳烘托者。事实上,真实世界里的琴会还没有开始,但是看着眼前的场景,胡兰和秦三月也几乎要以为,就算是真实的琴会,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或许爱好乐曲的人都挺喜好雅致的感觉,琴会上的气氛同棋会完全不同,完全没有那种浮躁感,就好似这里的人都只是单纯地来赏曲的。若不是被何依依那一句“佳酒佳曲配佳人”影响太深,胡兰就真的以为这里的人都是喜好风雅,品格高尚之人。
同何依依所描述的一样,琴会并非是比斗性质的,而是欣赏休闲的。所以这里的气氛很放松,节奏很慢,不像棋会上那般要看人争个输赢一般。反正胡兰是开了眼界的,一路走下来,瞧见了不少美女俊男,也认识了不少的乐器。大到需要十来个人抬着走的镇风,小道摊在手心就可以玩弄的玉珠,当然最多的还是古筝。古筝是最普遍的乐器,但这是相对于中上等生活的人而言,毕竟其虽然普遍,但不管是做工用料还是奏曲谱章都还是很讲究的,简单而言,穷人哪里有资格弄音乐哦。
撇开这些不去理会了,胡兰和秦三月都只是这是棋盘世界,并非真实世界,也就没有给什么好心情去认真地听曲子,好心情自然是要留到在真实世界的琴会上了。管他惊艳动人,打上了一个虚假,终究便是入耳声烦。她们要找到那个叫井行的。事实上她们不知道如何去找,但秦三月认为或许并不用自己去找,他自己会出来,毕竟引自己进来的是他。
没有出乎意料的东西,在廊坊的一个转角处,便听到了一声“秦姑娘”。
秦三月和胡兰转身便看到了井不停,他坐在一个小隔间里,面前摆着古琴,但大概是始终没有弹奏一曲,或者弹奏得不好,并没有人围在旁边听,看上去孤零零的。看上去是这样,但秦三月可不会这么想,毕竟这里的一切都是他所创造的。
井不停自然也看到了在秦三月身旁的胡兰,但是他并没有多想,也没有任何理由去让他多想,毕竟他是知道秦三月有自己的同伴,而井不停创造的这个世界里,并没有漏掉她的同伴。
“你来了!”井不停笑着说,看上去颇有些高兴。
秦三月和胡兰走上前去,然后点头,“到没想到真的能够碰见公子你。”
“秦姑娘不必客气,不嫌弃的话叫我名字就可以了。”井不停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掌拂过古琴,挤压让古琴发出闷沉的声音来。“这位小姑娘是你的妹妹吗?”
“嗯是。”
“哦”,井不停点点头,接着抬起头笑着说:“要不要听一听我的曲子?听一赠一哦。”
“还有这么个讲究吗。”秦三月耐下性子和他交谈,并未急着做些其他什么事。
按照秦三月的吩咐,胡兰尽量保证不说话,听着就好,等有吩咐了再行动。
“没什么讲究的,主要就是想让秦姑娘听一下我的曲子。”井不停挠挠头,活像个傻书生。
“那好吧。”
“请先坐下,我试一下音。”
秦三月和胡兰就着一旁的围盘坐下来。
铮铮然的声音从古琴上传来,井不停表情很认真,看上去像是专业的。是不是专业的秦三月哪里知道,不过不管怎样,她都难以去信服这个人所说的话。
井不停的手指动了起来,舒缓的曲子绕过琴弦一圈一圈,然后流淌在这本就安分的空气中,更加温沉了。
实在的,弹得很好听。
井不停的手指很是修长,所以看他的手指在琴弦上游走也算是一件享受的事。
不过,若只是这个,还激不起秦三月多卖个表情的**。很好听,但也很普通。
一曲终成,如同流水。
井不停收手后第一件事就是期待地问:“两位觉得怎么样?”
“不错。”
“挺好听的。”
胡兰和秦三月的回答差不多。
“是吗,两位觉得好就好!”井不停看上去意犹未尽,大有再来一曲的想法。
秦三月也不急,随他弹,他想弹多少就弹多少。
一连几首曲子下来,都很好,很有水准。
期间,秦三月很快就发现一个现象,平心而论,井不停的曲子弹奏得要比临近的几处都要好听一些,但是几首曲子下来却始终只有她和胡兰两个观众。难道就因为井不停是个男的吗?当然不是,秦三月差不多也明白了,井不停不想让旁人打扰到他们,作为棋盘世界的主人,他能轻而易举地实现这一点。
秦三月不去催井不停快点弹奏为她准备的曲子,她要等,等到井不停自己先耐不住。
真论耐心,秦三月自认为不差,但不敢保证能耐得过井不停,唯一让她占据主动的就是自己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而他不一定猜到了自己猜到了他的身份。
最坐不住的大概就是胡兰了,不过有秦三月安抚着,她也很静得下心来。
一连七首曲子过去了,井不停停下了手。这次停手他没有再问自己弹得怎么样。关键的是,他没多少时间了,不能再耗下去,本来是想试探一下秦三月是否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但看样子,这样的试探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既然已经从叶抚那里知道了秦三月的一个身份曲红绡的师妹,那就没必要多做什么其他的事了,直奔目的即可。
“秦姑娘要不要听一下我专门为你弹的曲子?”井不停笑着问。
实际上,秦三月已经发现井不停的气质有些变化了,变得更加深沉了一些似乎。她点头说:“可以。”
井不停将古琴翻转了一下,把正面对着秦三月。
“这是什么意思?”秦三月不解。
井不停笑着说:“这首曲子就应该反着弹,当然了不适把曲谱反着来,而是把琴反着来。这首曲子的名字叫,镜花水月。”
“镜中花,水中月。听上去似乎是很凄美的曲子。”
“并非如此。内心美丽的人听着很美,内心丑陋的人听着或许就不尽如意。”
秦三月轻哼一声,“你这种说法岂不是叫人说不出你的曲子好不好?”
“姑娘切莫置气,听了便知。”
“如果我听着觉得不好,难不成我就是内心丑陋的人?”秦三月皱起眉。
井不停并未回答,将手放在琴弦上,正准备弹琴,忽然胡兰站起来说:“对不住啊,我有些急,想去方便一下,马上就回来。”
井不停笑着说:“请随意。”
胡兰两三下便跑开了。这个格间里便只剩下秦三月和井不停了。
“那么现在,秦姑娘你愿意听我奏一曲吗?”井不停笑着问。
秦三月依旧是那副神情,“但听完后,我可不会保证说难听还是好听。”
“没关系,好听与否,秦姑娘心里头明白即可,不用同我讲述。”
“那开始吧。”
井不停的手指游动起来。就在那一瞬间,秦三月耳边没了声音,周围的笛声、萧声、钟声全部都没了,也无湖水流动、微风吹拂,也无窃窃私语,喳喳绕绕,声音停了一下,一切声音都停了下来。她能够看到井不停的手指不断地在反过来的琴上游动,能够看到琴弦被拨出一个又一个好看的弧度,但偏偏不能听到一丁点声音。她有想过,会不会是自己突然就耳聋了,但她却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显然,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这一首被他叫做是“镜花水月”的曲子。
井不停闭着眼,紧紧地闭着眼,在他脸上能够看到皱起的眉头和逐渐变得疑惑的嘴角。
渐渐的,他手指游动的幅度加大了,越来越大,整个古琴被他弹奏的模样像是在摧残,像是不懂琴的人在瞎搞。似乎是幅度太大了,有些累,他的额头开始冒出一层一层细细的汗珠来。静谧的气氛格外紧张,这好像一场诡异的戏,没有戏子在上说曲道词,独见无力的表演,好像所做的一切都与秦三月这个唯一的观众无关。坐在这里,秦三月唯一能够找到的和“镜花水月”有关的便是那湖水之中真的有天上的月亮,那挂在廊壁上的镜子真的照进了话的模样。除此之外,只有无声。
一声“铮”忽然撕破空气,挤压一切般地袭来,叫醒了秦三月。秦三月抬头看去,之间井不停面色微白,气息不稳。
井不停勉强一笑,“感觉如何?”
秦三月实在地回答:“从头至尾,我没有听到任何曲子的声音。”
井不停听此,苦笑一声,像是对秦三月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果然想得太简单了,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简单的。”
秦三月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井不停站起来,摇摇头说:“打扰你了秦姑娘。”他看上去有些落魄,像是书生京考落榜的样子。事实上,井不停全然没有想过,这可以引起万年圣共鸣的镜花水月,居然秦三月的耳都入不了。他想过,可能借此无法从秦三月那里知道更多,可能看到的记忆世界是一片空白,可能无法打开她的心弦,但从来没想过,居然连耳都进不了。这是他的失败,是镜花水月的失败。
他有些恍然,站定了,便打算结束这一切去做自己真正该做的事。
却在这时秦三月忽然开口,“井不停井公子,我有些话想和你说。”她将那个“井”字咬得特别重。
井不停忽地惊神,“你知道我?”
秦三月呼了口气,“虽然我出自贫寒之地,但在这明安城的几天,了解过不少修真界的事,知道有那么以为人人称道,甚至是君子柯寿长气三千里头诗的第一人,叫做井不停的天才。井不停,出自阴阳家观星崖,穷天下之计算。恰好,这些天阴阳家有人来过明安城,你又如此擅长下棋,还构筑出了这几乎同现实世界一模一样的棋盘世界,刚还也姓井,名叫‘行’,若只是凭借这些,也不能说你一定是,但你刚才弹琴明显是没了耐心,让我感觉到了你那独特的气息。若还是不能认定你是井不停的话,就是我不配被你拉进这棋盘世界了。”
井不停原本打算结束这一切了,现在忽然被秦三月勾起了兴致,坐下来笑着说:“不愧是曲红绡的师妹,你很聪明。”
这次轮到秦三月震惊了,双眼微微张了张,稍微吸了一口气后说:“我说过,我来自贫寒之地。”这句上下毫无关联的话无疑是在告诉井不停,不要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主要是秦三月觉得自己的身份被识破,已经不是自己能够去应对的了,无法应对的事情,她不会强行,相较胡兰,她沉稳许多,甚至比曲红绡都要沉稳。
“哈哈。”见到秦三月的神态,井不停禁不住笑了出来。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骨子里他对许多事都只是好奇,向来不会怀揣恶意,从小的修炼让他养就的心境便是随意自然。他不关心什么大门大派的事情,所以对曲红绡多了个师妹想法不大,更多的还是在意她们两人特殊的情况罢了。
“那么,你叫我停下来,是为了什么呢?”井不停问,“觉得好玩的话,我也可以再陪你一会儿。”
秦三月神情淡然,并没有因为井不停是那当今天才便有什么怯惧,毕竟她习惯了和一个更加厉害的师姐一起的生活,“下盘棋怎么样?”
“下棋?”井不停没明白这一点,反问:“既然你知道我的计算能力很厉害,为何还要同我下棋?”
“毕竟是在棋会上,能够跟下棋最厉害的人对弈一盘,大概同人说起也是津津乐道的。”秦三月回答。
井不停眼睛微微一眯,“可以。”
话语刚落,秦三月招手一喊:“胡兰!”
胡兰温声从远处走来,怀里抱着一个东西,用布掩盖着,她步履很是轻巧平稳,当然了,以她的修为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井不停稍微有些疑惑,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没有发现胡兰出现在这里。
胡兰将怀中之物放在秦三月和井不停之间的桌子上,然后揭开布,一副已经对弈百数手的棋局露了出来。
井不停忽地一愣,“这不是我同甄云韶下的那盘棋吗?”
秦三月点头,“是的,甄云韶执黑子,如今已临近终局,就将大败。所以说,这是一个残局。”
井不停皱起眉问:“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为何在这棋盘世界里还能知道外面棋舍的棋局情况?”
秦三月摇头,“公子不要在意这一点,你若愿意,便让我同你下完这个残局。”
井不停深深地看了一眼胡兰,忽地恍然大悟,他一直以为先前感觉到的那若隐若现的来自外界的气息是出自叶抚,却不想是出自这个话都没说几句的小姑娘,“难怪啊,难怪我感受不到,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低头喃喃自语。
“公子?”
井不停看着秦三月,神情有些复杂:“看来我之前的猜想没错,你早就知道这里是棋盘世界了。”
秦三月轻轻摇头,并未做回答。
“我问你,你专程来这里是为了听曲,还是为了这盘棋?”井不停问。
秦三月看着他缓声说:“为了听曲。”
井不停吸了口气,叹息一声,“我以为你们是师姐妹,应当很多地方相像,看来,你们完全不同。”
胡兰以为井不停说的师姐妹是在说自己,颇有些疑惑,怎么个相像,怎么个完全不同啊,她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井不停,但是后者并未多说什么。
“开盘吧,你应该要执黑子。”井不停心情有些复杂,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居然漏算了两个加起来都没自己大的姑娘。
“残局如此,自然是黑子。”秦三月从棋笥里取出一枚黑子,然后问:“胡兰,现在轮到谁下?”
胡兰回答:“黑子。”
这一问一答让井不停确定了,那个能自由出入这棋盘世界的不仅有叶抚,还有这个叫胡兰的小姑娘,他不知道如何言语,只能无奈一句:“你记性真好,居然能记下这盘对弈两百多手的棋局。”
胡兰吐吐舌头,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在秦三月旁边。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姐姐是什么时候背着我学会下棋的”。
秦三月当即进入了状态,这次她没有听叶抚的话,留下一道心思去注意自己,而是全盘将七窍玲珑心用在这盘棋上,因为她知道井不停很强。
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格线在这一刻涌入秦三月双眼,在她的意识里化作一个又一个光点,这些光点不停地闪烁着。现在这盘棋已经到了一两手决定最终胜负的时候,棋盘上的交叉点并不多,但需要用到的计算却格外地大。秦三月是以一个外人来下这一盘没有参与过的残局,难度要比甄云韶本人落子高得多。黑白两种颜色的棋子不断在她意识里交替而过,与每一个闪烁的光点进行碰撞,融汇,她意识到,这庞大的演算比自己在大安湖旁推衍那阵法要难得多。阵法之中没有对手,而这盘本就已是绝境的的棋局还有着井不停这般对手。
她无法以单纯的棋力去战胜,能够去对抗的只有演算能力,但是在这盘棋里,她没有把演算能力用在对棋局的推导上面,而是一点一点将棋局分解,将每一步棋都分解,分解到四子、三子、两子甚至独一子,共计两百多个棋子,拥有着庞大数量的分解组合,而她正在做的便是完成每一个分解组合,然后让其在脑海里形成一个与之对应的棋阵!
上下十九条纵横线,为不同的组合又划分了一百九十八种可能,这不得不让秦三月用上全部的本事。
一个又一个简易的棋阵在意识当中的光点里落下,组合,然后崩碎。她要找的便是那唯一的能够完美组合在一起的棋阵。
她从叶抚那里听过一句话,“大多数人认为阵是死的,阵师是活的,所以有千变万化,但他们其实应该明白,不光阵师能够思考,阵本身也有着无穷无尽的变化,一个优秀的阵师能够完美掌控阵法,但这说不上完美,完美的阵师做出来的阵能够主动地同其变化,而要做到这一点,几乎是不可能,那需要的对事物变化的感知力高到了极点。”
秦三月不是完美的阵师,也不是优秀的阵师,她甚至连阵师都还说不上。但是她对事物变化的感知力高到了极点。
意识中每一个小棋阵的变化都清楚地被她感知到了,每一种棋阵的融合都被她计算到了。这个过程无疑是漫长的,但手棋时间的限定没法给她足够的时间,所以她只能在一样的时间基础上,不断地去压榨自己的意识空间,原本能放下一盘棋,现在就放下两盘棋,两盘棋不够那就三盘棋,直到能够在时间截止前实现每一种组合的每一种可能。
是的,这样能够做到,但是需要承受大压力就不只是一倍两倍的变化了,压力大了便会转换成痛苦。
现在的秦三月很痛苦。但是她不停告诉自己,痛苦一直都存在,也一直需要去经历。
事实上,井不停一直以为秦三月说要和自己下棋是不满于自己的行为,是在向自己表达强硬的态度,以为这是小孩子的赌气心态。但是当他看到其眉间那显露无疑的痛苦之色时,他才意识,这个姑娘原来并不是和曲红绡完全不同,她和曲红绡一样,很认真,认真到了极点。他没有去打扰她,安静地等待着,甚至已经没打算给她手棋时间的限制,但同时,他也不认为她能够思考出下一步的走法来,因为他知道这已经是最后一步了,他自己现在执黑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赢。
直到他看到秦三月双眼颤动,看到她举起手里的棋子,一点一点从高处落下,落在那纵横线的交叉点上。这个动作其间,井不停始终看着秦三月的双眼,他在秦三月的双眼里并没有看到自己的倒影,只有场上这盘棋。她把自己整个人都投入到这盘棋里了。
啪嗒!
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是清脆的,很好听。
井不停甚至都没有去看那棋子的位置,就意识到,自己输了。他甚至都没有从棋笥里拿起一枚白子,因为他觉得这场棋局黑子没有赢的机会。所以,他两手空空地输了。
耳旁的声音忽然嘈杂起来,一切看上去都很凌乱。原本美妙的乐曲不再动听,那些佳人不再是人心上的尤物,那远山的月亮不再圆满。
这整片世界都不再真实。
井不停抬起头,看着远处凌乱的色彩和形状,愣神许久。这是他从不曾见过的景色,如同华丽的宫殿倾塌的瞬间。
当他重新将目光回到秦三月这边来时,却发现她已经倒在胡兰怀里睡着了,看上去有些累。
在这即将崩塌的世界里,井不停看着她们,陷入了幽沉。许久之后,他才问:“你们是想出去吗?”
秦三月睡着了,只有胡兰能够和他说话,“是的。”
井不停抱着头,看上去有些低沉,“如果只是出去,和我说就是了,我会让你们出去的,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那一步棋到底消耗了多少,她又承受了多少啊。”
胡兰轻轻吐出一口气,心疼地将秦三月抱得更紧,“你不懂姐姐,她是我们几个里最温柔的,最沉稳的,但在某些事情上,她是最执拗的。你没有经过她的同意把她拉进来,她就绝对不会经过你的同意才离开这里。”
井不停抬起头,眼神有些黯淡,轻声问:“她叫什么名字?”
“秦三月。”
“秦三月……”井不停久久地看着秦三月苍白的面庞,有些愣神。许久之后,他招手将秦三月和胡兰送了出去,然后一个人坐在这一片一片蹦碎的世界里,发呆。
……
叶抚坐在石板路上,心疼地嘀咕,“真不会照顾自己,以后老师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出门。”
他回首看了看白薇和甄云韶。
果不其然地,在秦三月落下那步棋的瞬间,甄云韶抓住了那份契机。
甄云韶明白了一点,自己面对着井不停,对抗不了演算能力,那便不去演算。
“一切的演算都起于规律,没有规律的话,任何无敌的演算都没有用。”
她放弃了自己读书二十余载的所有成果,把修来的所有道意全部打散,陷作一团毫无规律的气机。这团毫无规律的、混乱的、不讲任何道理的气机不费吹灰之力,将那九道锁住道意的锁链尽数崩碎。
自此,那缭绕在世界周围的纹路一片一片破碎。
井不停的整个棋盘世界彻底崩塌。
这场棋局,对于甄云韶的这场棋局,毫无疑问,她赢了。她没能在棋盘上下赢井不停,但是在棋盘世界里赢了井不停。然而,她断然无法想到的是,在另外一个地方,棋盘上的井不停也输了。
棋盘世界的一切都消失了,包括甄云韶。但唯独叶抚和白薇没有消失,他们是真身进入这里的。
白薇看着这破碎震荡的虚空,陷入了慌乱。甄云韶的突然消失让她措手不及,上一刻她还在思考曲子的事情,下一刻世界就要毁灭了。她四处张望,寻求着那一丝希望。
在群星凋零,虚空破碎之间。叶抚一步一步迈向石板路的尽头,弯下腰,抓住跌落在地上的白薇,给她一个放心的笑脸,轻声说:“我回来了。”
第二百五十章 各自散去
棋盘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隙,发出咔咔吱吱的声音。
井不停手中那颗棋子始终没能放得下去,尽管他知道自己这一手棋落下后就赢了,但终究还是放弃了。他深知自己已经输了,在棋盘上输给了秦三月,在棋盘世界里输给了甄云韶。这是彻底的溃败。
最后,棋盘没能耐得住,破碎成好几块,黑白棋子散落一地。
旁边侍棋的少女瞧见这副场面,惊叫一声,有些不知所措。井不停没有理会她,而是看着气息紊乱的甄云韶。棋盘世界是他所创造的,自然知道甄云韶是通过怎样的方式去打破规则束缚的,正因为他知道,所以他不解。
“本就是必输的局,为何要强迫自己去争那一丝胜机?”井不停接连碰到无法理解的秦三月和无法理解的甄云韶,没法静下来,有些不淡定。这的确已经远超他的预料了。
“因为我突然就想赢了。”甄云韶开口回答,她外面看上去什么事都没有,但是井不停知道,她二十余载所修习的道基已然崩溃坍塌。
“只是为了赢我,值得吗?”井不停发现自己已经看不懂甄云韶了。
甄云韶摇头,“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赢你,而是不想自己又一次走在他们的安排之中。”
“可你失去了多少,又换回了多少?真的,值得吗?”井不停很想知道,这一切对甄云韶来说到底值不值得。
甄云韶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点头,“值得。”
井不停怅然抬起头,望着棋舍空荡荡的挂顶,呼了口气,然后站起来,深深地向甄云韶行了一个文人之间的折腰之礼。然后,他丢出一个锦囊,“这里面是你需要的答案。”说罢,转身离开棋舍。
甄云韶将锦囊抓在手里,看着散落一地的棋子,眉头升起一丝哀意,不过这丝哀意逐渐变化,变得愈来愈坚定。
“师……师姐,结果怎么算?”侍棋的少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瞧着这场面,不敢去问。
甄云韶站起来,走向另一侧的门,“就说甄云韶大败于井不停。”
“可是,可是他说明明是你赢了!”少女有些不愿意这个结果。
甄云韶低眉,“没有人想承认井不停输给了甄云韶。”
“不”
“去吧,宣告结果。”说完,甄云韶推门离开。
少女哀伤地看着甄云韶此刻显得很是娇小落寞的身影,悲戚地喊道:“师姐!”
她没有得到回应,一点都没有。
最后,她只得掩抑住哭腔,推开前门,向一众围观之人宣布:
“甄云韶大败于井不停!”
语出惊人,众人猛地回过神来,因为他们听到了“井不停”这个名字。
“井不停!原来是井不停!”
“没想到啊,这一局的挑战者居然是井不停,难怪棋局的感觉翻天覆地,完全不跟我们是一个层次的。原来是井不停在下。”
“也难怪甄师这么艰难,对手是井不停,想必也定然是这样的。我就说,怎么感觉白子一直压在黑子头上,原来是井不停在执白子。”
“这样一来,就好理解了,只是没想到,井不停居然会出现在荷园会……”
一连接着一连的话语如同利箭一般贯穿少女的心,她很想大声跟他们说,其实是甄云韶,是她的师姐赢了。但是,她不能。
……
“她居然赢了!她怎么赢的!她为什么要去赢!”
一连三声的震惊响彻在云端的空中楼阁里。石祝那本来枯朽的身躯好似焕发了新春,气势勃勃,但此刻他的脸上全是不解和震惊。
戈昂然知道他并非是在问自己,没有做任何回答。
久久的不安分的气氛萦绕在这里。许久之后才散却,化作沉沉的忧郁。
石祝怅然地站在边栏处,虚眼不知望着何处,沙哑地声音让他显得更加寂寥,“我连圣人的位置都不要,却换来这么个结果!何必啊,何必。”
“或许,我们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她。”戈昂然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可是,我已经给了她最好的拜师礼了。”石祝面色苦痛。
戈昂然叹了口气,“最好的不一定是最需要的。云韶从不曾同你争论过,一直以来都听你的话,但你也从来不愿意去询问她的意见,又怎能知道她决意反抗。先生和学生之间,并不是单方面的教导。”
“可她何至于舍弃掉自己的一切啊!”
“大概,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吧。”
戈昂然看着远处的残阳。再好看的残阳此刻也显得寂寥无味了,甄云韶不惜一切都要反抗的这件事让他想起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久居深闺的笼中雀。他在想,兴许这件事上,也没有人做对了。
“云韶道基已毁,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安排?”戈昂然问。
石祝那一身的气势消散得无影无踪,不是回到了他的身体里,是真的消失了。
“或许我的教育办法真的错了,不过她终究是我唯一的学生。”石祝幽幽一叹,“我去一趟学宫,要一个时书的资格。这是我唯一能够为她做的了,如果我真的错了,就算是弥补吧。”
“你的身体不要紧吗?”
“人嘛,活到头不就是为了那一黄土吗。”石祝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气势又慢慢地上来了,“首会就麻烦你替我讲书授业了。”
“唉。也只能如此了。”戈昂然已经察觉到石祝已经回光返照了。
石祝没有再说话,沉重地迈了一步,便消失在这里。
戈昂然看着他消失的地方许久,才不知问谁地问道:“到底是谁错了呢?”
过了许久他在自问自答一般说:“圣人也未必不会犯错。”
……
何依依恍惚了好久,才从这个结果里回过神来,他没想到居然有幸能够看到这么精彩的棋局,更没想到这居然是井不停的棋局。他难掩激动与兴奋,迫不及待地想要跟胡兰等人分享这多么难得的一件事,但是当他回首时,却发现只有祁盼山站在身后。
“嗯?秦姑娘和居心她们呢?”
祁盼山说:“就在刚才,回去了。”
“回去?为什么啊!”何依依有些懵。
“秦姑娘忽然晕倒了,居心她们俩送她回去休息。”
“忽然晕倒?”何依依看了看天,“中暑吗?应该不至于吧,学府可是专门让文运之风缭绕整个大明湖,掩盖了酷暑啊。还是没有吃早饭啊。”
祁盼山摇摇头,“具体的不知道,不过看胡兰小姑娘的表现,并没有措手不及,像是在预料之中。”
何依依皱眉,远远地望了望,嘀咕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要回去看看吗?”祁盼山问。
何依依有些纠结,因为他知道,最后的棋局结束了,就该是真正的棋道大家复盘讲解精彩的对局了,显而易见,肯定会讲解井不停和甄云韶这一场对局。他不想错过,但是又有些担心秦三月。这两难之下,让他颇为纠结。
正在这般纠结之间,一道声音忽然在他身旁响起,“不必担心她,按照你自己的节奏来吧。”
何依依惊觉,回头一看,发现叶抚站在他身旁,他连声道:“先生!”
祁盼山也轻声打了个招呼。
“刚才那场棋局,看了有何感受?”叶抚笑着问。
何依依当即回答:“原来下棋也可以这么精彩。”说完后,他意识到自己这么说跟没说似的,连忙开口想补充点什么,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说,尴尬地挠了挠头。
叶抚笑了笑,“很真实。”
“先生,三月姑娘她……”
“没事的,她只是看得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不用多担心。”
“也是,有先生在,还轮不到我担心。”
何依依松了口气,心情平复下来,然后抬了抬头,忽地瞥见叶抚身后一抹身影,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跟了个人,禁不住好奇,问道:“先生,这位姑娘是?”
白薇一番心思还留在先前的事了,现在有些恍惚出神,看上去精神不太好。直到何依依提及了她,她才回神来。听着何依依这般问,白薇忽然也有些好奇叶抚会怎么介绍她。在后面,小小地期待着。
“她叫白薇。”简简单单一句,就没有了。
白薇愣了愣,下意识开口:“就这样啊。”说完后,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无地自容,只好埋下头。
何依依哪里看得明白这些,当即便打招呼:“白薇姑娘。”
白薇轻轻点头回应。她心里却在想,怎么就不问一下关系如何呢?
何依依没有再多说什么,从叶抚那里得到的安抚,也就不再担心秦三月,便一颗心提起来,全部放到之后的复盘上去了,就同叶抚白薇二人作了别,往那待会儿讲解的园林去了。祁盼山安心地当一个“护卫”,跟着他一起去了。
叶抚抬头望了望天,眼见着日头不高了,“要歇一歇吗?应该累了吧。”
大半个下午白薇同叶抚并没有走多少路,没做多少事,身体上倒是一点不累,但这一个下午发生了太多事,白薇心里一下子涌进太多东西,总需要安下心来好好歇歇。何况,晚上也就是琴会了,她受邀来这荷园会琴会上谱一曲,到底是要给戈昂然一个面子的,要先回去准备一下。当然,最令她上心的无疑还是为叶抚准备的曲子。一想到这个,白薇暂且放下了心里面众多的疑惑,决定先做好眼前的事。
抬起头,白薇说:“先回去吧。”
叶抚笑着问:“要不然,让我去你那里坐坐?”
白薇别过头,“有什么好坐的。还有些事。”
叶抚点头,“那也行。”
白薇以为叶抚会再问一次,却不到他直接答应了,总还是堵不住,说:“晚上,晚上你一定要来啊。”
叶抚眨眨眼,“我晚上很少出门的。”
白薇听此有些急,她生怕叶抚就不来了,那她做的那么多准备可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对待叶抚时的着急让她丢掉了许多的从容,禁不住靠前一步,好像这样说话能够听得更清楚一些,“晚上琴会,我要弹琴的,你来听一听。”似乎是觉得自己这样说太过强硬,怕引起叶抚的不满,又软下语气来,尽量轻声地问:“好吗?”
叶抚深深地看着白薇。他终地是从白薇那里发现了她心里头的空洞。
白薇因为这五年的拘束,性格上太过于闭守,很难很难相信会有人对她好,好不容易发现有人能去相信,又生怕失去。所以,她同叶抚相处起来尽管很努力地去随意,但骨子里那一点谨慎始终在,生怕不小心惹得叶抚生气了,然后又离她而去。
这样让白薇,禁不起任何一点玩笑话。叶抚认真地同她说:“我会来的。”
白薇泄掉了一大口气,精神上的疲惫让她有些恍惚。
“我送你吧。再一起走走也好。”
叶抚说罢,也不听白薇的客气话,径直地走在前面。
两人默默走着很长一段路,沉下心来白薇才禁不住问:“甄云韶……她还好吧?”
“不好,一点都不好。”叶抚不会在这方面去安慰白薇,实话实说,“二十余载的道基崩塌,文气散却,一身修为便只是空中楼阁。为了战胜井不停,她舍弃了全部。”
白薇心里如同被针扎中,阵阵刺痛。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女人的那点倔强让她憋住一口气,不肯吐出来,不肯红掉眼眶。她不是修仙者,但从莫芊芊那里深知了道基对修仙者的重要性不亚于生命。关键的是,她觉得是自己同甄云韶说了那件事后,才会促使其不要命地去打破那棋盘世界。
“你不怪我吗?”叶抚问。
白薇有些愕然,“为什么要怪你?”
叶抚呼了口气,“若不是我把你带进那棋盘世界,也就不会有那样的事了。若……我亲自出手帮助的话,什么事也没有了。你不怪我吗?”
白薇别过头,“跟你哪里有关系,我同甄云韶之间的事本来就同你没关系。若是只因为你没有帮她就怪你的话,我就只能是枉读了二十年的书,是个不讲道理的蛮横女人。”
叶抚沉默了一会儿,岔开话题说:“甄云韶其实并不后悔那样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舍弃一切去对抗的并不是棋盘世界,而是她被安排好了一切的人生。你不需要刻意地为自己增添包袱,甄云韶并不希望自己所作出的决定,让他人来承担错误。”
白薇没有说“你又不是甄云韶,怎么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知道叶抚很厉害,但也正是因为知道他厉害,所以不想去问,不想去面对,只想把他当作一个爱猫的教书先生。她不想自己和他的相处方式发生变化,这样就挺好了。
越过湖畔,便是白薇在这大明湖的居处。
“我到了。”白薇站定,看着叶抚。
叶抚点头,“那,晚上见。”
白薇呼了口气,转身迈步。
“白薇。”
白薇走了没几步,忽然听到后面叶抚在叫她。她想,印象里,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叫出自己的名字。她回过头,看着叶抚,等待着他继续说。
“我很期待晚上你的表演。”叶抚觉得自己必须要说出这句话来,不然的话,或许真的要错过些什么。
白薇眼中泛动涟漪,看着叶抚许久,才郑重地点头。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她又开口,定定地说:“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叶抚看着白薇愈发远去,愈发瘦削的背影,嘀咕一声,“你到底要把你的秘密揣多久。”
即便是叶抚也早已感受到,白薇现在压力太大了,但就是倔驴脾气一般,揣在心里头,什么都不肯说,只把最好的一面,最不让人担心的一面展现出来。或许,她想开心地过完这几天吧,叶抚如是想。
“开心过完这几天,就足够了吗?”叶抚抬头看着远山,他在问白薇,也在问自己。越来越不是年轻的模样了。不过,他到底还是发现,自己现在越来越放不下了。优柔寡断的事,他做不来,既然想,那就干干脆脆地去做。
长思许久,他一步迈出,顷刻间在井不停的房门前落定。他并没有遮掩自己的气息,所以井不停知道他来了。
“先生,请进吧。”门内井不停的声音听上去颇有些低沉。
叶抚推门而入,一眼便看到端直坐着的井不停,在他面前,摆了一盘棋,是输掉的那一盘残局。
“输给先生,我没有觉得什么,因为我感觉得到先生不是和我一个层次的人。”井不停轻声开口,“但是输给那位姑娘……”他迟迟没有说出下半句话,良久之后才苦笑一声,“或许这就是命数之外的事吧。”
叶抚坐在他对面,“没有人不会输。”
“曲红绡会输吗?”
“她也会输,而且她已经输过了。”
“输给谁?”
“她自己。但是她最后又赢了回来。”
“这是矛盾的,自己输了自己,不就等于自己赢了自己吗?”
“不矛盾,关键在于你要明白,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曲红绡她知道得很清楚,所以她走得比你们所有人都要远。”
井不停闭上眼,低下头,声音微乎其微地问:“那先生,你输过吗?”
叶抚沉默许久,轻声回答:“或许,我从来都没赢过。”这是出自他心底的话。
井不停呼了口气,站起来望着天外残阳,“三年前,我输给曲红绡,今天,我输给她的师妹。先生说的对,这些年里我一直都没有进步,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么现在,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吗?”叶抚问。
井不停顿了顿,问道:“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能知道先生为何两次点拨我吗?”
“因为,曲红绡是我的学生。”叶抚淡淡回答。
井不停不知道作何表情,只是低着头,“我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他抬起头,长揖一礼道:“谢先生大点!”
叶抚没有让他回答那个问题,开口说:“去吧。”
井不停深吸一口气,迈步离去。一路向南。
叶抚轻轻捏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轻声说:“是个好苗子,可惜不读书。”
若不是井不停的路已经定了型,叶抚倒挺想问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读书。但争取不到的,他也不会强求,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他只能将为书屋增添一位学生的期待放到那个名叫“宋书生”的孩子身上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等明月高照
井不停走得很果断,以至于连个消息都没留给左怀恩。当左怀恩从陈五六的接待当中回来时,只知道个“甄云韶大败于井不停”,还不知道井不停已经向南方去了。
事实上,做完了阵眼交替的工作后,左怀恩留在这边儿也没什么事了,陈五六那一番接待也算是在下逐客令。学府方面还是不希望有左怀恩这个不太稳定的因素存在,虽然儒家与阴阳家来往较多,但关系并谈不上密切,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岔子出现,更何况左怀恩有一些不太光彩的历史过往。
可左怀恩自然是有着自己的想法的,留在这里更多的是被那一个“身无命格之人”吸引。刚开始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就通知了东皇宫的东方珂。而东方珂给他的回应则是留在这边,暂且不做任何动静,至于是来还是不来东方珂并没有给个明确的说辞,想来也是,往往圣人之间的蛛丝马迹都可能成为别人的契机。他不知道东方珂会不会来,但肯定不会被陈五六一道逐客令说服了就离开这里,借口还要观察大阵后续情况留了下来。
一直到回到阴阳梭开始修炼的时候,他才发觉,井不停的已经不在这明安城了。然后当他连忙以秘术追魂,询问井不停时,井不停已经在东土极南的渡口上,稍作休整后就要向四海城出发了。井不停没有给左怀恩任何解释,只是说了一个“我要去落星关”就此作罢。
思来想去,左怀恩都觉得井不停去落星关唯一的目的当是曲红绡,只是不太理解为何他这么突然,就好像他突然就要去下棋一样突然。左怀恩虽然在阴阳家里官做的比井不停大,是堂堂东皇宫第二司守,但是论身份的话,他根本没法对井不停发号施令,只能听之仍之,然后将他的行踪报给观星崖崖主这个家长罢了。
荷园会这边,复盘讲棋的是学府里一位深谙棋道的老前辈,他几乎是有快一百年没有露过面了。复的盘毫无疑问是甄云韶同井不停那一盘,因为这一盘的存在,没有谁还对其他的棋局感兴趣了。本来这次讲棋的是另一位棋道大家,但是那位大家自知没法把这盘棋讲好,便同学府说明了情况,于是就请出了这位老前辈。这位老前辈据说是比青梅学府的寿命还长,早些年是从中州那里学宫出来的,修为几何无人所知,文道成就也无迹可寻,但他就是厉害,将那盘棋讲得完美无缺,每一步都讲得透透彻彻,让人听完后不禁感叹,原来这盘棋里还有这么多门道。
这位老前辈很神秘,神秘到复盘讲棋完毕后,都没人知道他的身份,连名字都不知道。
于是,棋会就此落幕。
紧张期待纠结了大半个下午,时间一下子就来到了晚上,这个让人娱乐放松的时候。琴会的举办地选在避暑山庄,在叠云国的历史上,皇家有人曾在这里消解炎炎酷暑,所以也算的上是颇为贵重的地方了,一般情况下应当是不会随意放人进入的,也只有荷园会这般时候,众人才得以去感受体会皇家级别的林园。
儒家向来遵循一个堂堂正正,明明亮亮,所以夜色刚显出半点来,避暑山庄这里就被点得一片亮堂,依湖而熏,依湖而彻。水光粼粼之间,将这里作出一副画卷上的美妙模样。若是站在两湖之间那座小山上朝下看,定然是一副光波斑斓的盛宴之景。这片灯点得并不奢侈,但偏就要比那富丽堂皇的大宫大殿看上去更有质感,更加雅气。说来,还是文人最懂得一个漂漂亮亮。
在琴会开始前一段时间,叶抚回了宅院一堂,安抚了一下胡兰。秦三月还在深沉的睡眠当中,但叶抚并未去唤醒她,这个时候,好好睡一觉对她来说很重要。一直喜好热闹欢腾的胡兰因为秦三月这件事,没了好心情,也就对琴会提不起兴致来了,安安静静地守在秦三月身旁,想着姐姐醒来了定然会口渴,就给她端茶送水,定然会腹肌,就给她糕点小吃,定然会是一肚子的问题,就给她好好讲好好说。做妹妹的胡兰,的确是很喜欢秦三月这个姐姐。
一起跟着回来的居心觉得自己留在这里也不知道做什么,也明显看得出来胡兰现在心情不太好,不好去打扰了,所以就跟着叶抚重新回到了荷园会。在居心眼里,叶抚就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先生,跟他说起话来倒没有多少拘束,她虽说是个读书人,但没有文人那股子酸劲儿,也没有大家小姐的刁蛮气。
居心给叶抚的感觉就像是活波的邻家妹妹,也乐意和她说些话,有意无意地也可以稍稍点拨一下。和对井不停的点拨不同,叶抚对待井不停像是先生对待学生,但是对居心则是长辈对喜爱的晚辈的教导了。他们的闲谈里,居心也就总有一种“这位先生怎么跟我爷爷似的”的感觉。
在荷园会上,同何依依碰面时,因为祁盼山没有刻意地跟他站在一起,他看上去依旧是孤零零的,与周围三两四友聚在一起洽谈的场面形成鲜明对比。遇到叶抚等人时,合群的是他,而现在,不合群的也是他。经过了那晚的点灵灯,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是他何依依最为厉害,点亮了灯晶,掩盖住了场间所有人的光辉,也就更加没那个信心去同他相处了。
“听人说了棋,感觉怎么样?”叶抚看了一眼何依依,问道。
何依依神还以往,“那大概是我一辈子都到不了的境地吧。”
感觉得出来,何依依自从昨天被叶抚点通以后,现在的精神面貌好了不少,整个人心境也稳固了一些,口上说着一辈子也没法,但是那股子劲儿倒是握得很紧。
“读书人嘛,讲究个循序渐进,不骄不躁,慢慢来,下棋不是你的本行,读书才是。”
何依依点头,“谢先生提点。”
注意到只是叶抚和居心来了,何依依便问:“秦姑娘怎么样了?”
“挺好的,胡兰陪着她,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哦,那就好。”
“琴会什么时候开始。”
“等月头再高一点,就要开始了。”何依依说道,“先前从学府的学生那里听闻,似乎这次的琴会有学府方面的表演。”
“学府方面……以前没有吗?”叶抚问。
何依依摇头,“以前没有过。学府即便有人表演也是出自个人名义,而这次似乎是以学府的名义来的。不过,这倒是有些令人期待啊。能够被学府认可,应当是不得了的表演才是。”
叶抚笑了笑,“期待这么高吗?”
“当然,要知道这可是第一回。”
“兴许不尽如意。”叶抚看了看湖的另一头。
“怎么说应该也要比一众闲家乐曲要好吧。”
“那就拭目以待吧。”
何依依瞧了瞧叶抚身后,问道:“先生,先前同你一起的那位姑娘呢?”这般问完,他才觉得似乎直接这样问不妥,略显尴尬地说:“我是不是多嘴了。”
叶抚摇摇头,笑着说:“待会儿就能见到她了。”
何依依并没有多想其他,便带着叶抚进了廊坊长道。这条廊道依着湖畔三丈外而修,每隔着一段距离,便是一个大概能坐下百号人的水榭,其间雕梁画壁,镂空印花,在层次感十足的灯光摇曳下,如同行走在清晨的林间,恰好湖风吹得人清爽,连带着心情都似乎好上一些。来来往往的行人里,可以见到不少的乐器。主流的便是筝、箫、笛、琴、琵琶这些,小众一点的便是胡笳、磬、埙、排箫这些颇具地方色彩的了,往个头看,大一点的有编钟、鼎台、陶足五十六弦琴,这些都是有着好些个身高力壮的人抬着走的。遗憾的是,少了锁啦喇叭这些乐器,大抵是觉得这些不太能拿得出手来吧。
往中间走一些后,便是一个很大的平台,像个广场一般,约莫着站几千人不是问题,这里搭了一个较大的台子起来。听着说是,只要你觉得自己的曲子够好,都可以登台表演,当然了,更多的人还是选择在廊道两边的水榭里弹奏自己的曲子。登大台得有大本事,这些喜好乐曲的人很有自知。值得一提的是,这里就只是一个平台,大家都得站着听,可没什么尊卑的座位之分,这也一直是儒家文会的现象,不管是什么集会,什么项目,都一视同仁,可没有你身份高贵便能玩得更舒服,身份卑微便只能处处退次的说法。有教无类,有乐也五类,对儒家而言,大家都一样。
“想必,学府那边派出的表演应当就会在这里进行了。”何依依说。
“是吗。倒是挺大的,应该会有不少人。”叶抚笑了笑,“不知表演的人会不会紧张。”
“这可不好说,这般表演不像棋会,有棋舍将对弈之人同观众分开来,这可是要面对着几千号人的。不过,能够代表学府表演,想必也是经常表演的人吧,不应当会出现怯场之类的事情。”
叶抚莞尔。
没逛多久,一声悠长的声音从高处落下来,落进每个人的耳朵里,“琴会开始了,诸位献曲人落好了位,便随意吧。还请听曲人莫要刻意叨扰献曲人。大台这边在寻子之刻前供诸位使用,对自己曲子满意的可以登台献一曲。”
话说得挺随意的,没什么官方的味道,不过这样也更能让一众人放得开。
话音落罢,缕缕清风吹来,萦绕其间。
每一个水榭亭台都缭绕着清风,不让外边儿的声音跑进去了,但里边儿的声音能出来让廊道间的行人听着,若是听着欢喜,便进那水榭里欣赏,若听得不满意,离去便是。
同何依依说的那般,常与乐曲作伴的人,大都会受到“宫商角征羽”五音浮动的独特气息变化,与“黄钟、大吕、太簇、夹钟”等十二阴阳律的音观之道,长时间修习乐律之人大多相貌极佳。几里的廊道来去一番,瞧见的那些水榭里的大多都是相貌气质不错的人,而且以女居多。来参加文会的终地是读书人偏多,这些占据了一个水榭奏曲的男男女女也大都是读书人,书卷气儿伴随着音律流露出来,是给人陶醉居乐的感觉。
这边儿的音乐,叶抚没怎么好好地去感受过,趁着这个时间里,也就寻得了一处,坐下来,静静地欣赏品味。听这般曲子可没法用上古香古色的词来形容,毕竟古香古色可没法来说明当下。大多数的曲子里,音调不多,以“夹钟”、“梁下”、“知角”等偏柔和的调为主,这非常符合读书人长居于书房内养就的喜好雅致的性格,极少听见什么豪情壮志的曲子,就好像一般的诗会上几乎没有边塞诗歌一般,于情于景都很合适,就连那编钟和鼎台奏的都是大典上的祭祀用曲。这不像叶抚以前所听过的那些“古风曲子”,并不是说用古代的乐器诸如古筝笛子萧埙奏出来的曲子就叫古风曲子,终其到底,没环境的契合与时代文化的添充,都只能带上一个“古风”,算不得真正的“曲子”,说来也只是小圈子里自娱自乐,听个欢喜好听的讨笑活计。
放这边儿,真切的曲子带着献曲人对这片土地和这个时代的自然而然的表达,也是实在得很。
真实归真实,但至于好不好听,叶抚不置可否。这里的献曲人大多都是自己编曲自己弹奏,所以水平一下子就能体现得出来,好听的便是廊道间都挤满了人,差劲的有一人听都嫌多。很直白,很实在,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去做一个乐师,音乐这档子事,天赋很重要。
管他好听与否,有无妙音佳曲,最起码的,大多数人的心是的的确确放松了,轻快了,琴会的基本目的达成。
倾听等待的期间,也有人登上了那大台去表演,独奏、配合都有,也有名家献曲。大半场琴会下来,或许能有不少曲子可以编进书里面,然后赋予其诗歌故事。
月头爬得挺高的了,但廊道大台间的人不见少,除去这些读书人精力都还旺盛这个原因外,大多数所期待的还是“荷园会头一遭”的学府名义的表演,等待夜更深一些。
……
“花信初见以碧萝,桃李切切作红妆。”莫芊芊将发簪插进白薇的头发里,束起鬓角,然后问:“姐姐,这次,你是要选碧萝,还是红妆?”
这样的时候,每年只有一次,都是莫芊芊在帮着白薇打扮。不同的是,以前是在岁夕下雪的时候,而现在,在这六月天里。
铜镜里,白薇的脖颈看上去偏细长。平时里,她都是披发在肩,遮去半边身子,今天这个重要的场合里,打扮也要讲究一些,便束起了头发。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恍惚间有些认不出,一番审视后才想起自己上次照镜子已经是一个月前了。这一个月里,承受得有些多,有些沉重,总还是消瘦了不少。
“有人说,海那边的土地上,大家喜欢丰满的。芊芊啊,你说,这边儿的人是喜欢丰满的还是喜欢纤细的?”
莫芊芊虽然不明白为何姐姐把话题扯到这儿来,但还是认真地回答:“若说是男人,大抵是丰满吧,若说是女人,我不知其他人如何想,反正我是喜欢纤细一些的。”
“我算是纤细吗?”
“要我说啊,姐姐你太瘦了,得多吃点。”
“那岂不是男人不喜,女人不爱了?”白薇颇有些伤神。
莫芊芊抚弄着白薇的头发,安慰道:“瘦一点也好嘛,做衣服不费劲儿。”
白薇苦声抱怨,“芊芊你可真不会安慰人。”
“穿什么衣服啊,姐姐,学府那边儿已经催过一次了。”莫芊芊回到正题。
“今晚为荷园会奏的曲子里有《朝》、《新月》、《落潮》,都是典乐,以雅正、通明、达闻为见,碧萝性清,红妆过艳,都不行。”白薇在选衣服这方面比较认真。
“那要什么?瑶玉、寒梅、春潮这些可以吗?”
白薇摇摇头。
莫芊芊点着额头想了想说:“胜雪吧,既符合读书人的素雅,又符合大典的通明。”
“胜雪……白衣胜雪……”白薇想了想说:“可以倒是可以。”但是她不想今晚穿的衣服只是为了琴会,她有自己的私心,“还是秋水吧。”
“秋水?”莫芊芊皱了皱眉问:“会不会太普通了?”
“普通一点也好,毕竟不是什么盛大的仪式。”
“那,就这样吧,我去取衣服。”说罢,莫芊芊转身离开这里。
白薇偏头看了一眼摆在旁边的丝桐,忽地有些犯愁,嘀咕道:“先前说得是好,但要是他真就觉得不好听,可怎么办。差的那个音补得也不知好不好。”
其实她最怕的不是这些,而是怕自己一连四首曲子弹出来,他不知道那一首是自己专门为他而弹的。如果真的出现这样的事,她真的觉得自己没勇气再同他见面了。
为荷园会弹的曲子,她是一点都不担心,这方面她还是很有自信的,但唯独特意准备的第四首,让她放不下心来。她又不敢同莫芊芊诉苦,生怕听了去被笑话,亦或者她嘴巴兜不住风一下子给说出去了。每当这个时候,又娘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可以只是喵喵叫地就去听她的诉苦抱怨,当然这是建立在白薇以为又娘只是只普通猫的基础上。虽然说又娘是听得懂人话,但是它不做人事。
不一会儿,莫芊芊便取来了衣服。如同“秋水”这个名字一般,辰砂同丹青的混色,彰显的是一汪清水从夏天流到秋天的,滤掉了浮躁,又不似寒冬的凄冷,给人温暖惬意。上头并无华丽的装饰,只是肩头别有小巧的帷幔,给人以柔软清丽的同时,遮住了锁骨之间的肌肤,不让人看见里头的风光。
白薇很不喜欢没必要的繁琐,而在大典上穿的衣服往往是层层扣扣的,若不是今晚的场合的确让她期待,她定然不会穿这一身秋水,而是换作平时出门的便装。也只有在看到镜子里自己穿的衣服的确好看时,才会不情愿地笑一笑了。她不是个讲究的人,但也喜欢漂漂亮亮的。
似乎是选好时间一般,白薇穿好了衣服后,院门便被敲响了。
开门后,白薇很快便发现,来迎接她的人是甄云韶。
第二百五十二章 曲终,人相逢(万字大章)
“为什么是你?”白薇知道甄云韶状态不好,但偏偏是她来了。她想,这个时候甄云韶不应该修养吗。
“本来就该是我。”甄云韶又重新变成了那个不苟言笑,表情正经的人。就好像,并没有经历过棋盘世界里的那些事。“院首本就将照料你的任务交给了我,但我没能做好,抱歉。”
白薇呼了口气,神情颇有些复杂,她摇摇头,“没有,我在这边儿过得很好,你不必如此。”
甄云韶点头,岔开这个话题,瞧了瞧然后问:“准备好了吗?马上就要到你了。”
“她可以同我一起去吗?”白薇看了看莫芊芊,然后向甄云韶询问。
“莫小姐也是客人,可以的。”
白薇点头,对着莫芊芊说:“芊芊,带上又娘,我们该走了。”
甄云韶稍稍顿了顿,然后说:“这次,让我帮你背这丝桐吧。”
白薇正打算拒绝,但话到口又止住了,她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就有劳了。”
甄云韶向前几步,将桌子上装着丝桐的木匣子背在背上,然后说:“走吧,白薇姑娘。”
“稍等。”白薇叫停了她,然后稍稍提起长袍的下摆,踏着轻快的步伐,进了屋里,片刻之后提着一盏提灯走了出来,然后笑着说:“走吧。”
从这湖湾的静谧之处到那避暑庄,如果走湖畔过去,得要不久时间,最快的便是直接坐船从湖面上去。
船早已备好,上面挂着许多盏明亮的灯,停靠在湖湾,随着潮水轻轻摇曳,只是上边儿不见一个人,船夫都没有。
上了船后,白薇才发现就她们三个人,禁不住问道:“船夫呢?”
甄云韶站在船舱外,背对着说:“我就是船夫。”说罢,只见她轻轻招手,两道微光落到船尾之下的水里。不一会儿,一道晃动之后,船游动起来,速度不快,但也不满,可以听到湖风吹拂的声音。
做完这些,甄云韶进了船舱,坐在白薇对面。
“这是什么本事?挺方便的。”白薇好奇问道。
甄云韶看了看她,说:“两尾船夫鱼而已,算不得本事。”
“船夫鱼?是灵物吗?”
甄云韶摇头,“小精怪罢了,哪里说得上灵物。还不如你的猫聪明。”
又娘稍稍抬头,睁开双眼,翡翠的剔透里带着初醒的慵懒,似乎是要好好看清楚这个把它跟低级精怪做比的人。
船悠悠地摇出去一段时间后,船舱里的气氛才逐渐变得低沉起来,白薇终地还是没忍住,问:“从那里离开后,你怎么样了?”
甄云韶摇头,“这是我的事情,你没必要该考虑。”
“我当时就坐在你对面,哪里能让我不去考虑。说到底,还是觉得我没什么本事,知道了也没用。”白薇呼了口气,语气里颇有些幽怨。
甄云韶眨了眨眼说:“没有你,我赢不了的。”
“赢了又怎样,到底还不是说了个大败的消息出去。”
“一盘棋而已。”
“什么叫一盘棋而已?这不止是一盘棋!还有你”
“我的什么。”甄云韶看着白薇。
白薇话到嘴边,说不出口。她想说还有你那颗反抗的心与一身道基的代价。她蹙着眉,就只是看着甄云韶,不满和歉意同时写在神情上。
甄云韶侧脸看了看远处那一片明丽的灯火,“如果是井不停赢了我,那实属正常,但如果是我赢了井不停,世人便会想会不会是学府在后面撑了腰,压了人的气势。若是给学府落了个偏正的名头,赢了那般又如何?”她是学府这一代学生里的担当,自然要为学府分忧,要担上她被众多学生叫做师姐的责任。
“可这不本来就是你不想面对,想要去反抗的吗?为什么又非得去那般考虑?”白薇还是为甄云韶感到不值。
甄云韶认真地看着白薇说:“我自己决定的事,便不能带上学府。”说着,她低下了头,“本来就已经愧对学府的栽培之恩,若还要添麻烦,也不配读书了。”
“但你以后……以后怎么办?”
甄云韶眉头低敛,“现在的我辜负了他们的期望,大抵要从台面上退一步。”她笑了笑,“不过那样也好,能有更多空闲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白薇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多,但总是放心不下来,想要问一问。
“我啊,想要背着个小书箱,到处走走,到了某一处便停下来歇一歇,歇够了又继续。”甄云韶轻声地说着。
白薇在其间看到了满满的向往,感觉得到,甄云韶很向往那样的生活。那份简单的心思触动了白薇,她不禁低声如自语如吐露一般说:“我就和你不一样了。我想有一个清净的住处,避开纷争与叨扰,一天只为三餐吃什么发愁,可以读书、种花、逗猫,同人嘻嘻哈哈,闹闹笑笑。生来便没什么大抱负,太高的东西不想看,太远的地方不想去,为人分忧,替人解愁,同人唠叨,向人埋怨便是我的满足。”
甄云韶看向远方,“倒真的是不一样啊。”
一个心在远方等待,一个眼在当下观望。
一旁的莫芊芊不曾插话,她许久没有见到不,是一次都没有,一次都没有见到过姐姐能通除她之外的人说这么多话,不忍心,不愿意去打断,想时间顿在这里,一直这么下去。说起来姐姐向往的生活,莫芊芊觉得自己先前同姐姐在枳香楼那里的生活便是这样的,但是在那里她并不开心,想来还是那个高阁太过束缚了。
三人都在等待中渐渐沉醉,像是泡在酒里,迷糊朦胧了一片。直到船轻轻靠在了水排上,才回过神来,才发觉月头爬得极高了。
“到了。”随着甄云韶轻轻一声,喧嚣变得分明起来。
白薇从船舱里出来,站在船头,月光同灯光一起在她脸上交相辉映,耀出好看迷蒙的光彩来,那份压下去的期待尽数显露出来。船舱里甄云韶透过微微浮动的帘子看到了白薇的侧脸,不由得愣了神,知道水排那边传来呼声,才回过神来。
“是甄师姐吗?”
甄云韶起身走了出来,一个年轻的少女在那里观望这,身上穿着学府的衣服,“是我。”
少女连声说:“五六先生让我在这里等着师姐。先生说若是把客人带过来了,就快点上去。”
甄云韶指了指身旁的两人说:“她们就是今晚的客人,你带她们先去找五六先生。”说罢,甄云韶将丝桐递给白薇,轻声对她说:“到了,快去吧。”
白薇问:“你不同我们一起去吗?”
甄云韶摇摇头,“我先回去,待会儿结束了再来接你。”
白薇有些失望,“本来还想让你听一听我的曲子的,想在之后问你好不好不听,可你要回去。”
甄云韶嘴角微动,“上去吧。”
白薇稍稍叹气,肩膀不由得低了低,一步从船上迈到水排上。莫芊芊客气地同甄云韶道谢作别后,也跟了过去。那等候着的少女打过招呼后,便带着她们从后面没有人的云梯进了山庄。
甄云韶看着白薇的身影消失在最后一点灯光之下,看了好一会儿,才唤醒船尾的两只鱼,要离开这里。她坐在船上,向着来时的方向去,走了徐长一段距离后却又重新折返,重新停在了水排旁。她就盘着手,头轻轻贴在手臂上,如同以前在课堂上念书睡觉的样子,躺在桌子上,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着。
……
大台这边儿不让人上台了,现在是寻子一刻刚过。台下陆陆续续站满了人,站不下就两边些许廊道上站,更有甚者已经备好了船,在下边儿湖上等待着。都在等着代表学府出面演奏的人。台上空荡荡的,没什么特别的装束,就一个围栏拦着,后面几扇紧闭的门。
叶抚和何依依是人群中的一眼,得亏了何依依的存在,周围没有人来挤,大家似乎都不太敢太靠近他。这便是“天才”与“凡人”的距离。
还未开始,各种各样的议论充斥了人群,好在这些人都是读书人,是斯文人,嘴里吐出的话还耐听。他们猜想着今儿个代表学府登台的会是哪里的大家,会不会是都城宫廷里那位姬大家?又或者可能是北边儿洛神宫的人,听闻上一次荷园会便又洛神宫之人临场;也可能就是学府里深藏的乐曲大家,就像先前解棋复盘的那位老前辈一样。
叶抚环视一圈后,发现人头密密麻麻,多得看都看不过来,不由得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找一个显眼的地方,免得她看不见便以为他没来,四下一番打量后发现似乎只有更何依依站在一起才是最显眼的,毕竟旁边总是露出来一圈空处。他想,若她实在是瞧不见自己,就站到她面前去,让她瞧个清楚。
旁边的何依依期待着表演,哪里知道他所尊敬的先生,此刻正在为如何更显眼而思量,更旁边的居心自然也不会知道他所认为的成熟可靠的先生心里挂满了期待,还夹杂着些许小紧张。大抵只有祁盼山,什么也不想,就想着安安稳稳过了这个荷园会,他比何依依和居心知道得更多,但又没有叶抚那般底气,只好谨慎认真一些。
这般时候,宅院里的胡兰已经倚靠在秦三月床头睡了许久。而床上,秦三月的梦里,是一个又一个神妙的大阵。
外面是满满的期待,而里面是愈来愈近的紧张。
白薇端坐在房间里,等候着时间的到来,她没有把丝桐拿出来过过手,怕已经确定的曲子因为这么一下又乱了。旁边的莫芊芊时不时说一些安抚的话,就只有又娘打着呼噜睡着大觉,最是惬意。
另一个房间里,一些学府的先生坐在一起,为首的便是学府院首戈昂然。
大家都不太明白,院首为何非要弄这么一出,来让白薇登台奏曲。
“院首,真的没有问题吗?”陈五六第一个问出来,“场下的人现在很期待,都在想这么大的阵仗会不会宫廷的姬晏秋,或者洛神宫的留字辈,可现在是白薇……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是啊,白薇姑娘虽说在明安城很有名气,但到底只是明安城,荷园会上来自大国大城的人占据八成啊。若是白薇姑娘真的有那般水准也就罢了,若是没有,只怕这琴会得留下不太好的声音了。”跟着便有人继续说。
好些个先生三言两句争执着。
戈昂然一一听了个遍,才缓声说:“如果真的是姬晏秋和洛神宫留字辈的人来,就不会有这样的阵仗了。”
“可为何那白薇姑娘准了这般阵仗?”
他们中除了戈昂然,没有人知道白薇背后的秘密,只把她当作是大安湖上枳香楼里的一名花娘。这些读书人,书读到骨子里的人不同那些自诩风流的书生,其实是最见不得花娘这般人物的,到底是引起了他们的不满,说白了在他们眼里就是你一个卖唱的女人何德何能登上那样的台面。但既定的事情,已经不能改变,他们没法说些什么,就只好抱怨几声,顺便猜想一下会不会是院首私心太重。
“那些个为了弹奏而弹奏的人终其一辈子是落了俗套,白薇不一样,她是一个有着自己想法的人,她的乐曲能带给我们的比他们更合适。”戈昂然说。
显然,这句话并不能让他们信服,即便是戈昂然说的。
当然,戈昂然并不试图同他们解释什么,一切都只能看现场,看结果到底如何。
众人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被戈昂然招手叫停了。“出去吧,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们只好退却,院首的话还是不得不去听的。
戈昂然一个人留在屋子里,透过窗看着远处,呢喃道:“真是多事之秋啊。”
对于青梅学府而言,的确是多事之秋,眼看着就要到神秀湖大潮的时间了,原本能在荷园会上立君子之位的甄云韶却一言不发地以一身道基来表明她的态度,两位半圣之一的石祝撇去性命不顾也要去那学宫求一个余地;白薇的事情又深深嵌在学府里,稍不注意就要爆发。作为学府的院首,戈昂然只能尽最大的力去保全学府,不让学府成为博弈人割舍的棋子。
“一身神性的人全心全意弹起琴来会是何等模样?”
戈昂然报以期待。
……
门被敲响了,外面传来声音,“白薇姑娘,准备好了吗?你该上台了。”
白薇深吸一口气,轻呼:“马上就好。”
“姐姐,还好吧。”莫芊芊看着白薇,不由得有些担心。以前这般时候,她是从没见过白薇这般神情的,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尽力去做到一个妹妹该做的事,她将她最大的信任交于白薇,愿她一切顺利。
“没事。走吧。”
开门过后,便有人来帮忙带着丝桐。莫芊芊则是抱着又娘,准备到台下去。
走到门口,白薇停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将从平望楼那里拿的提灯提上。
“这个也要带吗?”莫芊芊禁不住问,她自然看得出来,姐姐很在乎这盏灯。除了这盏灯似乎灯油很充足,几天都燃不完以外,她并不知道有什么特别的。
“带着安心些。”
这不禁让莫芊芊多留神了一番那灯,但不管怎么瞧都还是那副普通的模样。
这后面的廊道是没有其他人的,都是学府的学生、先生和杂务人员在走动。白薇的出现让他们聚焦的目光,不由得想,便是这样的人能以学府的名义登台吗?从打扮上看并不算惊艳,但是越瞧越觉得这一身衣服穿得很得体,尤其是那股子气质,颇有一种似在眼前,远在云端的感觉。感官很好,只是瞧不出身份来,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了不得的人物。
廊道的尽头是一扇门。
带路的学生说:“前边那扇门外就是大台了,台上座椅和置放乐器的桌架都备好了。姑娘你且先等一下,让人把你的乐器安放好。”
“好。对了,我问一下,外面人多吗?”
“多啊,挤满了,阁楼上、广场里、廊道边、湖面上全都是人,就等着姑娘你了。”
白薇有些忧心,倒不是怕人多,只是怕在人群里找不到叶抚,不知道他来没来,若是没来,那一曲心意岂不是化作了流水。
“一定要在啊,哪怕我没看到,也一定要在啊。”她这般希望。她其实并不是很担心找不到叶抚,只要他在,只要他听到了,只要能把心意传达给他,一切都无所谓了。她也就没了遗憾了。到了这个地步,她早已不畏惧那所谓的成神,畏惧的是留下缺憾却将其遗忘。
“姑娘,你可以出去了。”学生的话语打断了白薇的思绪。
白薇忽地想和莫芊芊说说话,然后求一个或多或少的安慰,蓦然回首,才知道莫芊芊已经离开这里去了台下。
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只得迈步前去,去推开那扇门,走出这狭长孤寂的走廊,去向那人传达心意。
“作切切丝丝语,与君听……与君听,清风知我意,君莫不知……君莫不知……”
她一把推开门。
骤然,万籁俱静,丝丝落定。
“她是谁?”
“她是白薇!”
“为什么是她?”
场上,是这三种声音。
白薇立于台上,月光好似在这一刻聚焦了光芒,汇在她身上,便让万物羞涩。
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想过,代表学府灯台表演的会是白薇,那个枳香楼高楼之顶一年到头都几乎见不到面的白薇,那个一曲《笼中雀》惹得人心如丝绕欲罢不能的白薇。
她很厉害,很神秘,但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她能代表学府?为什么一个花楼的女子能有资格去代表学府?这是众人所不解的。
白薇的身份很快就在人群里传开了,一片议论纷纷。有的人觉得学府太过草率,有的人猜想白薇会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有的人只等着曲子响起,然后来评判这个人是否有资格。
何依依的发懵的。他先前问起叶抚白薇时,叶抚说马上就可以见到,本以为是姗姗来迟的会面,却不想是以这种方式见到。她啊,居然是今晚万众期待的焦点,是明月之下最两眼的那个人。
不论台下如何,坐到丝桐前的白薇便如同换了个人,不再被那份复杂的情感所牵绊。她没能在人群中看到叶抚,太多,太远,即便今晚的月亮很远,灯光很耀眼,也依旧无法在人群里看见他。她抱有期待,他在。
她掀开盖在丝桐上的布。
场下之人见到她的乐器后,除了那些见过的以外都不由得惊讶了,他们本以为会是筝或者十六弦单调琴,因为这两个才是大家最常用的乐器。丝桐属双调琴,双调琴本来就不多见,更何况在双调琴里都算百中无一的丝桐,丝桐双调二十四根弦,极限弹奏的跨度遍布整个十二律,但也因为此,丝桐弹奏出的曲子要更加透彻优美。
“用丝桐弹自己写的曲子吗?”
“丝桐弹奏的曲子大都很难,如果是自己写的,不一定会很出彩,想必还是名曲吧。诸如《月宫》、《湘君》、《扶摇》这些。”
“不过白薇姑娘曾弹奏过自己谱曲的《笼中雀》,相当动人。”
“于情于景,弹这般曲子都不太合适吧。”
白薇收了心,眼里便只剩下这抚弄了许久的丝桐,双调二十四根弦在月下晶莹一片,如同清晨林间的水痕。她戴上弹琴用的玳瑁义甲,也不做其他的调整,上手便来,毫无阻碍,如同反复演练过上百次。
在学府特制的大台上,声音准确无误地落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一段乐曲落成,声调清幽舒缓,如同黎明前的街道,有些许窃窃私语萦绕,有袅袅晨雾浮动,有早起忙碌的人轻巧步伐……
“这是什么曲子?以前没听过。”
“《朝》,白薇姑娘自己谱曲的。”
“刚上来便是自己的曲子,看来有些本事啊。”
丝桐的声音不停,白薇的手指每次拨弄都如同天上的雨滴,滴在小小的水洼里,激起浅浅的水波,带来些许轻巧的声音,让人不忍去打扰。沉下心来,撇去杂念专心听曲的人像是看到一座静静卧在晨雾之中的小城,在第一缕曙光前,将醒未醒,眯开朦胧一片,了做人间清净梦。这般趣意十足,调子轻巧的曲子钻进他们的心,撩拨他们的心,让他们不禁去期待这座城池彻底醒过来,期待那雾气散却,丢掉这副欲拒还迎的模样。期待让他们陷进了这首曲子。
他们听着白薇的曲子,站在台下望着台上的白薇,清辉的月光搭配那清丽的脸庞与软绵意切的着装,只觉得梦幻极了,好像台上那人不在台上弹琴,在天边,在遥远的天边。他们以为那是美妙乐曲带来的朦胧的想象。
直到某一个,一个音调陡转直上,他们所想象的一切都开始变化。那意境中的小城忽地就醒来了,一片片叫卖早点的声音起伏,些许大户人家养的鸟开始鸣叫,缭绕的雾一下子被阳光驱散,露出了所期待的模样。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祥和,那么的温柔,那么地叫人移不开目光。
白薇那灵动的手指带来了一片清晨初醒的生机,从朦胧转向清醒,给人以新生的期待,以期待的新生。恍惚之间,似乎能够感受到带着清晨气息的风吹拂过来了,从耳畔绕过,撩起头发,点在鼻头,处处都是惬意与满足。
在朦胧之中奏响曲子,挥洒一片黎明的静谧;在绚丽之中变奏,没有过渡,便已是**,在曙光之下呈现清晨日出的绝丽风光;却又在万众期待时,陡然收尾,在一片生机勃勃的**之中收尾,不让人去防备,留下的没有意犹未尽,只有时间短暂的叹息。他们好似能理解,这首曲子叫《朝》的原因,但又没法去确定,只想着若是认真感受一番清晨便能确定了吧。
第一首曲子完了,场上并没有掌声与叫好。他们享受于这首曲子所带来的单纯的感觉。
“这就是《朝》吗?这就是白薇吗?”
仅仅一首曲子,白薇让他们意识到学府并非是草率糊涂,而她白薇也并非只是个普通的花楼女子。
“这就是《朝》,这就是白薇!”
廊道的楼里,学府这次来的先生们立在边栏前,沉默许久,才有人发问:“刚刚白薇弹奏时,萦绕在她身体周围辉光是什么?”
没有人会说出“月光”这般话来。他们清楚地知道,那只有在她弹奏时才升起的辉光,绝非是月光和灯光,因为那光那般的缥缈,那般的不可亵渎,好似有着净化一切的能力。
他们没有发表自己听完这第一曲的感想,不是没有说的,而是实在说不出口,毕竟先前那般质疑反对白薇登台。但现在,结果告诉他们,如果白薇等不了台,大概那座大台到了结束都用不上。
“院首是对的。她的确不一样。”陈五六说出这般话。
没有人反驳,没有人附和。他们期待着第二首曲子的开始,期待再一次看到萦绕在她身周那迷蒙的光。
第二首,《新月》。
如果说《朝》让人期待晨曦的到来,那么《新月》无疑地是符合当下深夜的时间,虽说天上挂着的是满月,但终归是同一片月。同一片月下,他们的期待相同。
同夜的静谧相反,这首曲子一上来就是急促的小调子,搭配着偶尔的大调子,双调二十四弦在这段曲子里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每一个曲子都完美呈现出来,在那灵动的手下,被控制得不做丝毫一楼。好似让人感受到了静谧夜下的精彩,是老鼠同猫博弈的紧张急促,是虫鸣蛙叫的入耳声声烦,是惊悚梦里的胆颤心惊,是窃贼踩踏在楼顶瓦片上的乒乓作响。
这般急促的调子听上去像是猫爪挠心,却让人期待不已,欲罢不能,期待这场夜的盛宴会以何种状态收尾。p> 普通的听曲人在乎的是乐曲的节奏与发展,内涵颇深的人感受的是乐曲里的意境,厉害的人在乎的是乐曲里深处的作曲人的情感,这些都是听曲人所在乎的,而学府里的那些先生在乎的是萦绕在白薇身周的光到底是什么,而这些光里牵动人心的气息又是如何化作一个又一个曲调,响彻在这里的每一处的。
乐曲的**,是大音调的齐鸣。双调二十四弦,八个大音调同时响起,如同夜里最震撼的一道惊彻之声。让人不禁去猜想,那一声代表的是更夫的“三更半夜,小心火烛”,还是夜里暴风雨来临的雷声。之后的乐曲转向舒缓,又重新在那静谧之中,淌过每一条映照月光的河。直到曲终,他们也不知最后新月是先被夜雨阴云所掩盖,还是到了最后被天边晨曦所替代。
一颗心,静静地顿在曲子里了。
没有人再去质疑白薇有没有资格代表学府登台,她用她撩动人心的曲子说明了一切。
仅仅两首曲子无疑让人们去相信,今夜过后,又会有数不清的诗篇流传,会有不少人得悟于那般意境。
“真是……好极了!”何依依禁不住感叹。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白天在先生身旁所见过的人有这般本事。
“好在哪里?”叶抚笑着问。
何依依发自内心地说:“听起人的曲子,再好听也只听在耳朵里,暂且记在脑海里,或许明日睡醒便忘却,但是她的曲子一言不发,毫无阻拦地直击内心,深深地印刻在心上,叫人无法去释怀。”他禁不住感叹,“这到底是经历过什么,曲子才能有这般穿透力啊。还有白薇姑娘她本人,独坐于台上,便像是和我们不在一个世界,好似她的世界里只有那丝桐,好似不可亵渎的神明仙人一般。”
“神明……”叶抚轻声呢喃。
那,的确是神啊。
第三首,在万众期待中响起。
《落潮》。
如果说《朝》是给人对新生的期待,《新月》是给人对夜的惊叹,那么《落潮》毫无疑问是期待惊叹过后沉寂下来的思索。
这是一首表现意识特别深刻的曲子。没有炫技般的小调齐鸣和大调齐鸣,也没有起伏叠次的节奏把控,有的只是绵长切切,就像独坐亭下,遥望远方的静静思索。单独拿出来,这首曲子或许并不如《朝》的经验,并不如《新月》的高超,但三首曲子放在一起,在《朝》和《新月》里找不到的意蕴便全部摆在了《落潮》里。像是落定退却的大潮,搏击长空,吞天蚀日后把人的思绪带向远方。
有的人,一颗心浸泡在酒里面,久了之后,便化作沉醉的迷离,爱上世间一切美好,挥洒一切美好给世间。他们在想,白薇会不会便是这样的人,有一颗享受美好的心,不做丝毫的保留,全身心的投入进去了。他们在《落潮》里感受到了白薇的思考,对前两首曲子的思考。
无疑,这一首曲子夹带私心,但一点都让人升不起隔阂,反而十分愿意同她一起去思考。
这是她完美的演奏,不做任何保留的演奏的结果。
三首曲子落定,折服了在场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爱好乐曲的人头一次知道一首曲子里居然能有这么多的故事,能有这么多思考。
仅仅用乐曲去形容今晚的表演不足够,那是坐在台上的白薇刻画的绘世图。
“应该结束了吧。”
“故事讲完了,应该结束了。”
没有意犹未尽,只有心满意足。
对于白薇而言,讲给他们的故事结束了,但是讲给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她收手,静静地坐着,抬头望着人群,在人群里寻找着,寻找着她满心的期待与牵挂。她在找,但是她找不到。她不知道他来了没有,但是她觉得他不会骗人。
见到白薇还未离座,众人知道,还没有结束。但是故事讲完了,还有什么可表演的呢?他们再次期待。
学府的先生始终是不知道那浮动萦绕的光辉是什么,但是他们现在清楚地知道,白薇弹奏的曲子带给他们最重要的不是美妙的耳朵享受,而是心里浮尘的洗涤,是躁动的沉淀。
戈昂然独自一人站在高楼,恍惚着呢喃:“这就是神辉啊。”
这位神正在向众人倾洒神辉。
水排之间,躺在船舱里的甄云韶只是嘴角弯弯,念一句“真好”便心满意足。
人群里的莫芊芊觉得今天的姐姐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好看,弹奏得最为精彩,但她似乎也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这就是成神的代价吗?”
叶抚静静地看着白薇,他知道白薇还没有看到自己,但这个时候反而不急。他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思,他只是想帮白薇撩起那一缕垂落在额头的头发。
万众期待之间,第一个音调响起。
这是一个平静的开端,就像是每个人所不断经历着的日常故事,乐曲变动之间却又在故事背后隐藏着不太平常的情感。但是他们似乎无法体会到这份情感,只能去感受那一个个平静的日常故事。
曲子很好听,但似乎太过平淡了。过惯了日常的人们更喜欢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就如同白薇作这曲子的目的,便只是把自己心意写在里面,传递出去那般。这首曲子全是白薇的私心,没有任何一点想给他人听的意思。他们不知道白薇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没办法去体会到藏在曲子的情感。他们只能听一个好听,听一个声声入耳的惬意,便当做是在催人入眠。
曲子没有**。白薇的情感除了开先那点小窃喜,到了之后便只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份情感,无法去处理,于是乎这股无法处理的糊涂劲儿也全部进了曲子里。好似在不经意间刻画了一个稀里糊涂便进了情感漩涡的女人。
小调的喜悦,大调的感伤交织在一起。喜悦的是每一个所期待的日常,感伤的是不想去面对的别离。
一曲至中,便要来到白薇一直不知如何抉择的地方,在这个地方,她曾为了一个音反复尝试数十次,但始终没个落定,在来这里之前,将自己最满意的一个音放了上去。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最满意的会不会让他也满意,所以她紧张,所以她不想去面对,所以她放缓了节奏。
忽然慢下来的节奏让人群里一直倾听着的叶抚惊醒过来,遥遥看去,他在白薇脸上看到一丝苦楚,一丝临到终点忽然不知如何面对的苦楚。他想着,这里的曲调轻快,但又带着感伤与失落,代表的便是那日她邀请自己登船一聊的时候吧。所以,让她迷茫的是什么?是那个时候自己拒绝登船吗?还是那个时候不曾对她有丝毫别样的情绪?
叶抚平时里不愿思考这些细腻的东西,但是现在,听着白薇的曲子,他愿意去替她思考。
节奏越来越慢,似乎要在那个斟酌已久的地方停下来。
场上的白薇心乱了,她不想停,想好好地弹奏完这一曲,想好好地表达自己的情感,但不知为何,越是临近那个地方,便越是紧张,紧张到害怕,害怕到她下意识地去逃避。
感受到白薇的那一丝逃避的意愿后,叶抚忽地想起了她一直在逃避什么,便是那她不想让自己知道的秘密,那她不想去面对但不得不去面对的大恐惧。这个时候的她需要什么?叶抚忽地便想通了,她需要的是自己毫不隐瞒的信任,需要的是自己能成为她所依靠的对象。
“这就是三月所说的那份纯粹的情感吗,这就是对我而言和每个人都不一样的白薇吗。”
叶抚笑了,他打破了那自来到这个世界便一直积压着的抗拒。刚开始的他,抗拒整个世界,抗拒每一个人,在三位书屋里,逐渐地开始学会去面对,学会去接受他人,但那样的接受从来都是他人对自己的接受,自己依旧守在孤独的小屋里。现在,他遇到了需要自己去接受的姑娘。
想明白了,便不做停留,就一步步前去。
所有人都无法注意到,有人在向着白薇一步步走去,一直走到她的面前。
叶抚站在白薇面前,只让她一个人看见。他的眼里,因为她的存在,缤纷一片。
白薇呆呆地看着,也只看到他一个人。她的曲子,因为他的出现,彻底圆满。
“现在,你找到我了吗?”叶抚轻声问。
白薇笑着回答:“找到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归途也还可爱
月光与灯光映照一片绚丽的色彩,两道目光交织其间,迸发出无限的遐想。
一个个音调如高山直下,如流水淌淌。
她看着身前的琴,手里跃出一个又一个美妙的调子;
他看着身前的她,眼里流露出消失已久的温情。
她在用琴音轻轻地对他说:“我心头有无限说不出的感觉,那是一种想起来便让人禁不住笑的感觉,我想,那样的感觉是你给我的。”
一个个音调响起在他的脑海里,响起在他心里。他感受到了,感受到了她的心意。
除了那一句“现在,你找到我了吗”与“找到了”,他们之间便没有再说话。她全心全意地为他弹奏曲子,他专心致志地听着,不去错过任何一个音调。
那一个始终无法确定的音调因为他的出现圆满了,于是乎,后边儿的曲子便是她得心应手毫无问题的。
一曲终了,惊觉众人。他们始终没看到台上有人站在白薇面前,始终以为,那里还是只有白薇和她的丝桐,却不知,有人在不知不觉之间闯进了她的世界。
那人叫叶抚。
曲子结束后,过了好一会儿,叶抚才笑着问:“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白薇眉毛弯弯,目光浅浅,轻声回答:“还没有取名字呢。”
“就叫《大安湖畔》吧。”叶抚说。
白薇笑着点头,“那就叫《大安湖畔》。”
大安湖畔,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地方。
“好听吗?”
“好听。”
“你听懂了吗?”
叶抚笑着说:“谁知道呢。”
说罢,他忽地消失在她的眼前。
白薇看着白薇消失的地方,愣神许久,才有所感一般忽地抬头朝人群的某个方向看去,一眼在那里瞧见了叶抚。不知是花了眼还是恍了神,她好像看到他在点头。
“他听懂了吗?”
白薇站起来,转过身,离去。转身那一瞬间,她笑了。
见到台上那门关上,众人才彻底明白,白薇的演奏结束了。台上,只剩下那还未收走的丝桐。
缓了许久后,人群忽地就喧嚣起来,他们毫不吝啬地将所有赞美的词全部倾吐在这大台之间。似乎在这个时候,谁敢说一句白薇不好的话,便要在唾沫星子中尝尽人间疾苦。
“完了啊。”何依依却抬头看了一眼月亮,怅然地说。
“舍不得吗?”叶抚笑着问。
何依依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立马便是尴尬的神情。
居心在一旁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好看吗?”
何依依眨眨眼说:“好看。”
“你是用眼睛看曲子的?”居心一挑眉,“何依依,说到底,你舍不得的怕是白薇姑娘吧。”
何依依立马涨红了脸,“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白薇姑娘是好看,但是我更喜欢她的曲子!”
“更喜欢?也就是说也喜欢白薇姑娘咯。”
何依依知道叶抚同白薇姑娘熟识,哪里敢让居心继续就白薇的话题说下去,当口定声:“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
居心大笑起来,一连三巴掌拍在何依依肩头,“哈哈哈,我就知道师兄你没那胆!”
虽说居心年纪不大,但同样是女人,连她自己都几乎被台上奏曲的白薇所吸引,所以她很清楚白薇那时候所展现出来的魅力。就算何依依真的喜欢上了,她也毫不奇怪。她可以很大胆的猜测,场间这听曲的许多人都不仅仅只是被白薇的曲子所吸引,也会被白薇这个人所吸引,这不仅仅针对那些男人。
没过多久,学府方面便宣布,荷园会第一天到此结束。
经了白薇这一出,大家对荷园会的热情被点燃到新的**,他们愈发期待学府之后的惊喜。当然了,因为这一出,学府的学生们便忙了许多,因为不听地有人来向他们打听白薇的身份情况与住处,显然得到的结果是空白一片,因为这些学生也不知道白薇到底是怎么个人。
看过了白薇的演奏后,似乎大家都没有心思再去看其他的演奏了,即便是那些献曲人也大都陷进了白薇的那般演奏,没了心思,所以廊道两边的水榭里现在没多少人,显得冷清一片,但是外面大台上的热闹持续了很久,一直到后半夜,人群才逐渐散去。但许多人都很清楚,明天才是真正的热闹,届时,大街小巷里都要流传着“白薇”这个名字。
白薇离场后不久,叶抚也就带着何依依和居心回去了。几人各怀着不同的心思。何依依的心思一直停留在井不停和甄云韶的那盘棋和白薇的四首曲子里,居心想得很简单,便是要如何才能把今晚的精彩完美地讲述给胡兰她们,至于叶抚,现在心里头反而是轻松一片,卸掉了堆积几个月的烦闷和压抑,便什么也不去想,把所有的喜悦留到明天再见面的时候。唯独那一直很少说话的祁盼山忧心忡忡,今晚的演奏的确很精彩,但也是精彩,他对荷园会的忧虑便越深,深知其间暗流涌动。
……
“太精彩了,姐姐!”一见到白薇,莫芊芊便丢了又娘,拥了上去,以至于正酣睡的又娘忽地被丢在地上有些发懵。
白薇笑着说:“是啊,很精彩。”
同一个“精彩”,不同的意思。
莫芊芊好奇地问:“最后一首曲子就是你一直纠结的那一首吧?”
“是啊。”
“我刚才听你弹到某一段,忽然换了节奏,是应该那样弹,还是出了什么问题?”
“问题?你看出来了?”白薇知道那一段自己没弹好,但是没想到居然连莫芊芊都看出来。
莫芊芊呼了口气,“同姐姐一起生活几年了,也不要这么低估我吧。”她眨眨眼,“就是感觉不太协调,似乎是刻意去调的。”她很了解白薇,知道她弹曲子不论讲不讲究,都是一个水到渠成,从来不拖泥带水。
白薇脸稍红,“那肯定是我故意减缓节奏的啊。手累了,弹慢点歇歇。”真正的原因,她哪里好意思同莫芊芊讲个明明白白。
“真的?”莫芊芊表示很大的怀疑。
白薇大步向前,“真的!”
莫芊芊蹙了蹙眉,捡起地上的又娘跟了上去。
白薇是不打算在这里多留片刻的,她的直觉告诉她,叶抚现在应该回去了,这似乎很符合叶抚的性格。所以,她没有任何留在这里的理由,便想着早点回去平复一下心情,做个认认真真的思考,好好想想先前在台上到底传达到了没有,顺便早些休息,免得明天精神不好。
却在她便要离开这廊道,到水排那边去等待甄云韶接她时,戈昂然出现在了前面。
白薇瞧见戈昂然,也大抵知道他是为自己而来,有些迟疑。她现在不太想去面对戈昂然,尤其是先前在棋盘世界里听了甄云韶那番话后。她愿意相信甄云韶,但是不太愿意相信戈昂然。但是仔细一想,一昧的逃避也没有什么用,不如坦然面对,看看他有什么说法。
“芊芊,你先去下面等我。”白薇别过头对着莫芊芊说。
莫芊芊自然也发现了戈昂然,不由得问:“没问题吧,那老头儿看上去不是个好东西。”
“不用担心,他不敢做些什么。”白薇很清楚,有唐康在,现在就算自己想死都死不了。
莫芊芊将一道符篆递到白薇手上,“有危险就立马催动这道符,就按照以前我教你的方法。”
白薇看了看符篆上的纹路,立马便知这道符即便是对莫芊芊而言都是极其珍贵,心里有些感动。她没有推脱,安然接受下来。她们之间的关系,不需要推脱客气。
瞧着莫芊芊离开口,白薇将符篆捏在手心,走上前去。
戈昂然看到白薇走来,当即便叹了口气,“你果然已经是一身神性了。”
白薇稍稍愣住,她没想到戈昂然第一句话便说这个,本以为以戈昂然这个身份应当会先同她客套一番。她吸了口气,“这是注定的事。”
“你也觉得这是注定的吗?”戈昂然深邃的双眼,直直地看着白薇,他想知道白薇的真实想法。
他为什么这么问?白薇不禁去思考这个问题。对于戈昂然的立场,她无法去肯定,甚至连投之一点信任也很是艰难,即便她相不相信对于结局都没有影响,但是她就是不愿意去信。
白薇沉默了一会儿,“我想不这么觉得,但是无法看到不这么觉得的理由。”
“你到底是不愿说真心话。”戈昂然眼窝下的皱纹紧了紧。
白薇认真地看着他,“我说了真心话又能怎样?戈院首,如果你知道的话,还请告诉我。”
戈昂然眼皮低了低,“不能怎样。”说出这般话来,好似费了他不少力气。
白薇原本对戈昂然所有的期待随着这句话,尽数消散,“云韶同我说过,你是学府里我最值得去信任的人,但现在看来……”
她没有说下去,戈昂然心知肚明,他无法去改变些什么,只是略显无力地说:“云韶,你是这么叫她的吗?想不到那老家伙二十来年还不如你的两天。”
“什么意思?”白薇皱起眉。
戈昂然摇了摇头,“许多事情我都没法同你说,毕竟我不仅仅是我,还是青梅学府的院首。”他眼中忽然掠过奇异的光芒,一闪而逝,“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有自己的人生。”
白薇在心里回答,“我也希望。”
“你只是为了确定我是不是觉得这是注定的事?”白薇禁不住问。
戈昂然没有做任何回复,他深知到现在的地步,白薇的回答已经起不到任何用处了,他转过身,逐渐走进幽长的廊道里,走出好一段路了,才幽幽地说:“如果有机会,还请同云韶说,不论如何,青梅学府永远站在她背后。”
“什么?”
白薇回过神来,定眼去看,只看到幽长的走廊。
“云韶……”
……
白薇心里头有思绪万千,暂时有些理不清楚,不论是叶抚给她的答复还是戈昂然说的那些话,她都需要好好地去想。现在的她不容再有任何错过,能珍惜的一定要去珍惜。毕竟,对她来说,时间不多。
恍惚之间,下了廊道,到水排这边儿站着。莫芊芊叫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她看到了站在船头的甄云韶,不禁露出笑意,“你来了。”
“是啊,我来了。”甄云韶回应。
莫芊芊狐疑地看了一眼甄云韶,“我怎么觉得姑娘你是一直在这儿,没离开呢。”
一语中的。甄云韶先前的确是打算走的,但是半路又禁不住折返回来了。
白薇稍稍一愣,问道:“是吗?”
甄云韶移开视线,低声回答:“我只不过是怕你们等太久,没别的意思。”
顿时,白薇心情一下子就好了不少,赶着步伐,一步迈了上去,将船踩得东摇西晃,甄云韶连忙扶了一把。
白薇却是一脸的欣喜,“这么说,你有听到我的曲子!”
甄云韶松开她,看着泛动亮光的湖面,“算是吧,毕竟这里离你那里也不远,总听得到一些。”
白薇哪里管这些,俯下腰,看着甄云韶的眼睛问:“觉得我的曲子怎么样?”
“你很在意吗?”甄云韶问。
白薇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急了,略显歉意,她小声说:“我没多少人可以问的,芊芊听了我曲子那么久好不好心里都明白。平时里,也就只好问问又娘,可它一只猫能懂什么。也就只好问问你了。”她没有说叶抚,因为她觉得叶抚跟莫芊芊和甄云韶对她而言是不一样的。
又娘不服气地叫了一声。
甄云韶听明白了白薇的话,也从她的话里感受到了她渴望被人认同的意愿。兴许,这是白薇自己没有意识到的。
“很好。”这是甄云韶所能给予的最高的评价。她不是找不到更好听的词来夸赞,只是她说不出口。对她而言,太过花哨的东西始终不太适合,就如同白薇认为的她那般,太正经了。
“真的啊!”白薇脸上忍不住洋溢出满足的笑容。对她来说,这样已经很满足了。
甄云韶不太习惯这般热切的白薇,连声说:“快进船舱吧,我送你们回去,现在已经很晚了。”
白薇留给甄云韶一个笑脸,便进了船舱。莫芊芊抱着又娘紧随其后。
甄云韶吸足了一口气,然后吐出来,唤醒船尾的两条船夫鱼,催动它们,便启程归去。归去的速度缓了许多,同人的心情一般,缓了许多。
明月下,一叶扁舟缓缓在湖面上滑动着。
白薇透过帷幔,最后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避暑庄,将一颗心收回来,靠着莫芊芊的肩膀,安然睡去。她累了,为那一首曲子绷紧了所有心思,从叶抚那里实现了最美好的期待,从甄云韶那里收获最圆满的答复。
莫芊芊甘愿当姐姐的枕头,看着肩头她满足的嘴角弯弯,想着今夜对她而言一定是个难忘的夜晚,是她无论如何也不希望去忘记的,即便成了神,即便忘记所有也要记下这一个夜晚。
甄云韶站在船头,没有到船舱里去。她望着这一片静静的湖面,一颗心沉下来,浅淡幽幽的气息萦绕在身边。白薇的曲子告诉她,人生从来都是多姿多彩,值得期待。
来的路上,处处都是期待;
归去之时,一切都还可爱。
……
戈昂然立于高楼之上,望着逐渐远去的那一叶扁舟,望了许久,一张脸上满是风霜。
知道船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他才转身离去。
“我没告诉你所有,只是因为还有一丝希望。但等待真正绝望了,又让我如何忍心同你说去。”
“我是青梅学府的院首,但我同样也是一个读书人。”
“读书人啊,一辈子求个正气凛然,不坠斯文。”
第二百五十四章 归来的猛虎
因为那一曲《朝》,明安城今天的人起来得格外地早,三三两两约着都要好好瞧一下这清晨的新生,黎明的曙光,好好感受一下清晨的风。
今天的荷园会是书和画的主场。还未开始,大家基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昨天甄云韶和井不停的对弈与最后白薇的演奏,那都是今天书画的题材。不同于琴棋,今天的书画是正儿八经贴合读书人的,如果说读书人里会下棋下的好的不多,会乐曲的更少的话,那么书画便应当是大部分读书人都会的东西。儒家向世人所传达的观念便不只是读书,不是为了养就一个满口圣贤子曰的迂腐之人,而是真正意义上地从实际意义和精神面貌上去提升,所以练字作画都是需要去学习的。
大家乘着昨晚的那股热情劲儿,早早地就等候着荷园会开园,要进去把脑子里堆积满了的东西全部表达出来。
所以,今天对于明安城的普通人而言不是太好受,毕竟没有睡个舒服觉,但他们也并不抱怨,毕竟是一个儒治程度相当高的城池,十分尊重读书人这份热情。
何依依自然也就是这众多读书人之中的一员,他兴致极高,不论是什么都不会落下的。但今天秦三月依旧还没醒过来,而胡兰也是打定了,姐姐不醒过来她就一直陪着,哪里也不去。居心深知,在自己和荷园会两者之间做选择的话,何依依一定会选择荷园会,所以她也没跟着何依依去了,她能料想得到,一去了后,何依依整个人会彻底陷进书画之中,然后弃自己于不顾。居心虽说也是个读书人,但她并不像何依依那般对什么都抱有极大的兴致,就像书画她并没多少兴致,比起这些她更期待的是诗文。
叶抚自然不可能跟着何依依去玩耍,所以这一来二去,宅院里今天去参加荷园会的就只有何依依了,而祁盼山为了照顾他也跟着。他俩早早地就出了门。
直到现在,叶抚和胡兰才有时间静下心来面对面交谈。
离开黑石城后,尤其是在荷园会的这些天,胡兰见到了许多东西、许多人,经历了许多她兴许一辈子都无法在黑石城里经历的事。对曲红绡的向往因为从他人言语里听到的曲红绡的优秀让她为自己蒙上一层压力,如果她的心智的的确确只是在她这个年龄的话,那么这些都不会让叶抚去担心,但是她的心智因为她的早慧超出这个年龄段,而这偏偏又不是经历的多了见的多了成长起来的心智,是虚的。
现在,她的心里堆积了许多东西,没法在短时间里去理得很清楚,叶抚作为她的先生,必须要帮她梳理。
从上午,一直到下午日头染上霞色的时间里,叶抚为胡兰上了一堂课。这堂课里没有任何大知识与大道理,叶抚只是在和胡兰说心里话,从胡兰童年的生活,一直到她拜师,到她知晓父亲胡至福的身份,到她知晓师姐曲红绡的身份,到经历秦三月这件事,这一路来,她有许多问题,许多纠结,全在这堂课里说了。这段时间里的叶抚没有先生的架子,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和胡兰一起嬉笑玩闹。
叶抚不需要胡兰一下子就成熟了,懂事了,他并不想胡兰这么快便摒弃掉那份独属于她的天真烂漫,希望她在有所见、有所感之中长大。
胡兰是个天才,叶抚作为她的先生,往往只需要将她引导在正确的方向,她便能一往无前。就如同今天这堂课,胡兰自己或许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改变,但叶抚知道,她在今天过后的改变往往是决定性的,关键性的,那是她成长路上必须经历的。
直到夕阳露出模样了,这堂课才结束,而秦三月依旧在沉睡,见不到醒过来的迹象,这自然是让胡兰担心的,但叶抚知道秦三月这次沉睡还会有一段时间,同今天胡兰的这堂课,秦三月这次沉睡也是蜕变的一个关键。所以,叶抚并不急着去唤醒她,便只是将胡兰安抚下来。
居心从何依依那里听说了,叶抚做饭很很好吃,所以这个活跃的少女看着时间就到市场上去买了一些菜回来。她就不同于何依依了,何依依平时在家里是高居阁楼读书的主儿,平时里足不出户,也没有生活经验,活像一个大家闺秀。而居心的那股少女劲儿很足,对万事万物都充满兴趣,是坐不住的,对做菜这方面还有些了解,所以买起食材来是毫不含糊,要比何依依好得多,在厨房里给叶抚打下手也是熟门熟路,这不禁让叶抚有些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出自名门。
结果毫无疑问,居心也被叶抚的厨艺征服,那股崇拜劲儿就只差当场拜师了。
吃过晚饭后,胡兰一边修炼一边照看秦三月,居心则是难得地安定下来,为明天的荷园会上的诗文之会做准备。
至于叶抚,吃过晚饭自然是要去散步的,当然了,是带着目的的散步。
一走着,便来到了荷园会。荷园会这边儿是如火如荼,不论是书还是画,一览去,关于昨天的创作是最多的。书法大都是歌颂那场琴会的诗与文,且不论诗文的水平如何,倒是有不少书法贴字写得挺好看的,但大多也都是空有其形,想来也是,荷园会到现在,并没有特别出众的人展现手艺,而甄云韶、井不停和白薇这些都是不算作在参加荷园会的人里面的。至于画嘛,好看的也有,山水画、物画、生活画和人物画都有特别好的,画琴会时的白薇的也有,但并无出彩的。
今天的书画会是带着比较兴致的,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作品展示出来,但只有受到认可多的才会持续留在展示台上。
叶抚一个人闲着,将受到认可多的书画都看了一遍,好书好画看到不少,但都无大家之范。对于普通人而言,鉴定字画好不好,需要专业的研究和丰富的经验,但是对于修炼者而言,尤其是参道颇深的修炼者,往往一眼便能看出字画有无神意。自然,叶抚也是属于那种一眼便能看穿有无神意的人。
一圈走下来,好不容易发现个有点意思的书法贴,看了一眼署名却发现那是何依依的。不过,有意思的是,何依依这副书法贴受到的认可并不多,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挤下去。中途瞧见了何依依,见他玩得开心,也没有去打扰他。
将这书画会看得个明明白白后,叶抚沿着大明湖畔便朝着湖湾那里去了。
……
白薇昨晚身心俱疲,在归途之中就睡着了,回到住宅后本打算理一下思绪,但实在抗不过潮水般的睡意,一番简单的洗漱后就睡着了。
而当她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等把起床气缓过去后,她连忙追着莫芊芊问了好多遍叶抚有没有来找,但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期待感散去后,紧张一下子就上来了,她生怕昨晚的那一切都是梦,若不是不知道叶抚的住处可能便要直接上门去了。
在莫芊芊的印象里,几乎从没看到过白薇这般小女人作态,不禁对叶抚好奇极了,想着他究竟有什么神力,能引得姐姐这般作态。
小女人作态是一时的,白薇说到底还是个知性的女人,不会糊涂了头脑,愿意放下心来去思考,在思考的过程中她很快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很不好,许多事情也应该冷静下来去判断,这里面就包括着同叶抚之间的后续。其实,一开始她便有了打算,只是到了关键决定的时候,多少有些放不下,需要时间去缓解。她将戈昂然最后的那句话记得很清楚,只不过昨晚太累了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去同甄云韶说,便只能等待下一次的见面了。
昨天同叶抚分别的时候,也没留约定,所以白薇并不知道叶抚会不会来找自己,她倒是想主动去找叶抚,但奈何不知道他在哪里。为了叶抚会来找自己的那一丝可能,白薇吃过晚饭后也没选择出门去散步,就留在院子里做些弹弹琴、看看书、逗逗猫之类的事,然后等待一个敲门声。莫芊芊虽说一直同白薇相伴,但并没有懈怠自己的修炼,每天都努力着,同白薇生活这么久以来,她最为清楚力量大才能说得上话。
本来瞧着已经许久了,想必叶抚今天应该不会来,白薇都打算收好心为之后的事情做准备了,门却被敲响了。
白薇的心细在这个时候一下子就体现了出来,她几乎是通过敲门的节奏便清楚来人是叶抚。毕竟这两天来敲过门的只有叶抚和甄云韶,两者截然不同的性格,在敲门的方式上也就体现出来了。
惊喜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白薇便恢复到她的状态,就像昨晚弹琴最艰难时叶抚的出现让她惊喜一下很快便又放心下来。她其实在心里已经意识到了,这种感觉也是叶抚给她带来的,只是没有经验的她并不清楚而已。
白薇打开门,看了看叶抚,便笑着说:“你来了。”
叶抚点头说:“刚才在荷园会上看了一圈,然后就来了。”
“是顺路来的吗?”白薇问。
叶抚笑了笑,“你以为你住这里离荷园会很近啊,还顺路,怎么想的。”
白薇眨眼一笑,“那昨天来这里也不是顺路的咯,你还骗我。”
叶抚很直接,被戳穿了便跳过这个话题,“指不定我是为了又娘来的。”说罢,他一眼锁定已经缩起来的又娘,然后呼喊道:“又娘,过来。”
又娘不想过去,它还是没有勇气去面对叶抚,但它更不敢违抗叶抚,连一点不情愿的表情都不敢摆出来,便跑了过去。这副样子还弄得白薇以为又娘很喜欢叶抚。
莫芊芊静心于修炼,也不知道叶抚来了,院子里便只坐着他们二人。
叶抚揉弄着怀里的又娘,后者很舒服的样子。又娘不得不说,虽然叶抚是个很可怕的人,但是怀抱真的很舒服。
“本来打算早点来的,但是上下午都有点事,就挑晚上来了。”叶抚自然地说。
白薇想了想,不论上午还是下午自己似乎都还在睡觉,心里便怀揣起小庆幸来,庆幸叶抚是现在来的,不然岂不是就知道自己睡懒觉的事实了?
“没关系,我也有事情嘛,正好。”白薇回应。
叶抚笑了笑,一眼看穿,“是睡觉吗?”
白薇一愣,心虚地别过头。
“也是,打扰人睡觉可不是什么好事。”叶抚一笑置之。
“要出去走走吗?”白薇深知缓解尴尬的最好方式是转移话题。
叶抚摇摇头,“已经是晚上了,也没什么走的。”他说着又否定自己的话,“也不一定啊,兴许现在的荷园会你很想去看一看。”
“为什么?”
叶抚莞尔,“因为那里到处都摆着关于你的字画,有些还挺不错。”
“你都看了?”
“都看了。”叶抚倒没料到,白薇的关注点是这个。
白薇似猜到叶抚的想法一般,稍稍仰着脸说:“其实以前每一年岁夕的时候,我都会当众演奏的,每一次都有不少关于我的字画,好的坏的正面的淫邪的都有,已经习惯了,没什么看头的。”
“你不介意吗?”叶抚问。
白薇摇摇头,“人嘛,七七八八,什么样的都有,在乎那些东西不如多读一些书。”
叶抚明白,白薇对这些事看得很透彻,也看得很开。
白薇想起什么,从怀里取出一匹绢布递给叶抚,“这个给你。”
“这是?”
“《大安湖畔》的曲谱。”
叶抚打开一看,上面清清楚楚记满了一整片的线条。这世界里没有五线谱,用的是文字标志谱,以简形的文字记下每一个调子,然后用起伏的方式记录节奏,再以颜色深浅记录音格。
“刚才记的。”白薇说。
叶抚笑着说:“我又不会弹曲子,给我能有什么用。”
白薇摇摇头,“等你以后碰到会弹曲子的人,想听了可以让人弹给你听。”
叶抚看着白薇说,“你写给我的曲子,其他人弹来不一样的。”
听着叶抚这般话,白薇松了一大口气,她彻底确认了,叶抚听懂了这首曲子,于是乎,心里头最后一点缺憾都没了。
看着白薇的神情,叶抚想通了一下,禁不住笑了一声。
“怎么了?”
“我以为你知道我懂了,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啊。”叶抚脸上满是笑意。
白薇讪讪一笑,也不尴尬,知道结果是好的她就满足了。
之后的两个时辰里,白薇有意去教叶抚学会丝桐,理由便是“学会了丝桐,你以后啊要是想听曲子,我又不在,便能自己弹给自己听”。她哪里愿意去想琴本来就难学,何况是丝桐,只想着等他学会了,以后就算没有自己也能听。
叶抚也没有拒绝,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当做学生,一口一个“白老师”地叫着也觉得挺有意思。他不傻,能够理解白薇想要教会他丝桐的心情,但不忍心去破坏,毕竟这是她现在能为她自己做到的最好的事情。
到了最后,叶抚发现白薇其实很倔强,不论如何就是不愿意去触碰那个秘密,不愿意说出来。
叶抚尊重她的选择,不去强行改变什么,反正对他而言,这一切早就开始改变了。
一直到寻子之时才结束。
对于白薇而言,这是一段很轻松的时间,不用去多想什么,只是凭着心说些话就是了;
对于叶抚而言,这是一段让他更加了解白薇的时间。
“不用送我。”叶抚站在门口对身边的白薇说。
“嗯。明天你怎么打算?”
叶抚回答,“两个学生都要参加诗文会,我会在荷园会上。”
“那我来找你?还是你找我。”
叶抚笑道:“你现在是名人,方便露面吗?我今天走了一圈下来,大家对你关注度很高啊,尤其是那些个白嫩书生。”
白薇皱了皱眉,“这是个麻烦事。”她可不想被一帮子人看着围着,转念灵机一动,“我可以蒙面啊,只要你不介意。”
叶抚摇头,“我能有什么介意的,总不该遮上脸你就不是你了吧。”
“那就说好了啊。”白薇眼中泛光。
叶抚点点头便同她作别,他其实挺疑惑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知道她手里捏着一张可以屏蔽感知的符篆,为何还要刻意说蒙面。
叶抚能想到这一点,白薇自然也能想到,只不过她实在是不想再麻烦莫芊芊了。
从荷园会这边离开时,人已经少了很多了,今天就不必昨天的盛况了,没有精彩的事情,自然大家要把精力留到明天更重要的诗文会上。
叶抚知道今晚会有惊喜,便没有直接回到宅院,而是慢慢踱步在街上。现在的街上依旧有着不少人走着,这些天,因为荷园会的缘故明安城的夜生活丰富不少,时间也长了不少。
走到某一处,忽然发现一只鸟在自己头上盘旋片刻后,朝某个方向飞去。叶抚心知肚明,迈步跟了上去。
走进一处偏僻静谧的巷子后,在巷子深处看到一个纤细瘦弱的身影,只不过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庞大,猛虎一般。
那是第五周周,蔷薇花一般的少女,却是个凶悍异常的万人斩。那只鸟停在她的肩头。
听见叶抚的叫不上,第五周周转过身来,冷冷地说:“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语气里充满了对叶抚的不满,想来也是,被那般毫不客气的逼迫,谁也没有好态度。
叶抚笑了笑,“看来叠云国果然没有千将大人做不到的事。”
第五周周好似没听到一半,“骆风貌明天就会被送到明安城,以深山隐士的身份。我希望以后先生你不要打扰我的任务。”
叶抚没表态,“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让骆风貌甘愿到明安城来的。”他了解骆风貌,如果骆风貌知道自己是被救的,宁愿死了也不会苟活。
“这不在我们的约定之中。”
叶抚也不介意,“不想说就算了。”他若是真想知道,也不必通过第五周周。“我说话算数的,你帮我做事,我给你守住秘密。”
阴影之中,第五周周肩膀微动,把骆风貌带到明安城来耗费了她不少精力。
“不过我警告你!”叶抚语气陡然下沉。
第五周周当即缩了缩身子,下意识去抵御。
“居心是个好孩子,不要打她的主意。”
说罢,叶抚拂袖离去。
第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叶抚离去的方向许久才松懈下来,轻轻点了点肩头的飞鸟,后者立马变成半只手掌大小的盒子。
这是一只机关鸟。
“陛下啊,你一定想不到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吧,整个叠云国都无法去面对的。”
她后撤一步,消失在阴影之中。
第二百五十五章 南山先生
若是今天起床很早,一定能发现今天的明安城有些不一样。
天色还是迷蒙的时候,大明湖那边儿便已经有了动静,而且还不小。站在远处看,可以瞧见那边似乎有一片雾气遮住,不偏不倚恰巧落在大明湖的中间,若仅仅是雾气的话也只是会被当作湖中普通的雾气而已,但不同的是,这些雾气还在发着光。普通的人猜不到那是什么东西,只好期待其露出真面来。
一直到晨曦初露,那泛动微动的雾气忽地与晨曦交织起来,片刻之后,便只剩下光,不见雾气,那湖心的东西也彻彻底底地显露出来。是一座立于湖心的很高很高,比那明安城最高的建筑平望楼还要高上不少的石碑。一座十分宽大的石碑,泛着微光,看上去颇为神异。
直到这时,众人才反应过来,今天的荷园会是诗文会的话,那么那座石碑毫无疑问地就是文气碑了。
文气碑的出现驱散了众人睡意,早早地便收拾好赶往荷园会的会场。
而在西街宅院这边儿,睡了两天的秦三月终地是醒了过来。
秦三月躺在床上,睁开眼,望到的是床帘,许多事情一下子涌进她脑海里,缓了一会儿后她想起了自己经历的事情。偏过头,看到一张熟悉的睡脸,她松了一口气,知道一切都安然无恙。
她禁不住戳了戳胡兰的脸,看着这副惹人爱怜的模样,笑出了声。
胡兰惊觉,睡意全无,入眼便是秦三月的笑脸,立马欣喜起来,“呀,姐姐你醒了!”
秦三月坐起来,抽身扭了扭脖子,“睡得挺累的。”
“累吗,要不然再躺一会儿吧。”
秦三月摇摇头,“待会儿还有琴会呢,不睡了。”
“琴会?”胡兰愣了一下。
“对啊,晚上的嘛。”秦三月顺着窗户看向外面,“看天色还不晚。”
胡兰这才反应过来,神情一下变得古怪起来,“姐姐,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睡了两天了吗。”
“两天!”秦三月心里一惊,连忙爬起来打开窗,瞧了瞧天上,直到在天边捕捉到曙光,才回过头,苦兮兮地说:“我以为最多两个时辰。”
见到这样的姐姐,胡兰心里一下子明快轻松许多,摆出一副大人的作态,垫起脚抚弄着秦三月的脑袋,“没事的,区区两天而已。”
“可是我错过的琴会、书会和画会呀!”这在秦三月看来简直是很大的缺憾。
胡兰眨眨眼,安慰道:“没关系的,我也错过了。”
秦三月转了转眼睛,狐疑道:“你也睡了两天?”
胡兰一巴掌拍在秦三月肩头,“怎么可能!你以为我是你啊!亏得我这两天天天提心吊胆,就盼你醒来马上就给你递水喝,拿点心吃,没想到你就这么想我的啊。你太让我失望了啊,姐姐。”
胡兰使起小脾气,别过头去。
秦三月明白了怎么回事,心里头一下子就变得软绵绵的,从后面揉了揉胡兰的脸蛋,“你真好。”
胡兰心里得到极大的满足感,小脑袋仰着,轻哼一声,“知道就好!”
“今天是诗文会吧,何依依不是说很重要吗,我们也别耽搁了,快些去吧。”秦三月挂念着这个。
“那姐姐你先穿衣服吧,我去准备点点心,你两天没吃东西了。”说完,胡兰便出了门。
秦三月看着床前的小板凳,一想到胡兰这两天就是这么坐在这儿照顾自己的,眼中便涌起无限的温情。她真的是开心极了。直到心情缓了下来,她才忽然想到,自己睡了两天,老师那边是怎么想的。一想着这个便坐不住了,立马做好洗漱穿着便出了门,直奔叶抚的房间。正打算敲门,叶抚的声音却在后边响起。
“你醒了。”
秦三月回头一看,叶抚微笑看着自己。
“刚才看你跑得这么急,就来看看,找我有什么事吗?”
“老师,我……”一下子太急,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叶抚也没有催,等她理清楚思绪。
秦三月像是犯错一般,低着头说:“我睡了两天。”
“睡得舒服吗?”
“挺累的。”秦三月很老实。
“有做梦吗?”
“应该有吧,”秦三月蹙眉想了想,“但是记不清楚了。”
叶抚笑了笑,“记不清梦也很正常,先不说了,吃点东西就去荷园会吧,你想说什么,晚上再和我说。”
“老师你就不怪我吗?我睡了那么久。”
“你没有错,不怪你。真要说的话,我应该表扬你才是,毕竟你的表现真的很棒。”叶抚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秦三月还想说些什么,便听见胡兰在唤她了。
“去吧。胡兰这两天照顾你很辛苦,好好珍惜这个师妹。”叶抚说。
秦三月点点头便应了胡兰的呼唤,跑了过去。
叶抚看了看南方,“两个小师妹都步入正轨了,做师姐的该加把劲儿了。”念罢,他出了门。
秦三月的醒来是皆大欢喜的一件事。秦三月状态不好,胡兰心情就不好,胡兰心情不好,居心跟着也就没好心情,居心心情不好,何依依就不好过了。所以,秦三月醒过来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他们几个人收拾一番过后,就约着一起出门了。
三个女孩子在一起,何依依就理所应当地被排开,他一个人跟在她们后面。走在路上没多久,何依依忽然又看到了那个叫第五周周的自称护卫的人,他颇有些疑惑,前两天没看到过她还以为已经走了,却不想又回来了。对于第五周周,何依依就抱着不去接触,也不抗拒的态度,反正目前看来并没有影响到自己的生活。
进了荷园会会场后,还并未开始,但已见人山人海,他们大多站在湖畔,望着那湖心的文气碑啧啧称奇。从何依依那里得知,今日诗文不分上下,是一起进行的,但凡场上有人的诗篇文墨能够被文气碑所认可,便会显在上面供众人观赏,往前的许多次荷园会上,但凡能有作品被文气碑所认可,基本都成了后来赫赫有名的人。像叠云国当朝左右丞相、光禄大夫、御史大夫和御前大学士,文常山庄庄主、青梅学府陈五六先生都是有作品被文气碑所认可的,便没有过上了文气碑后来泯然众人的人,所以大家将上文气碑默认为一种“前途光明”的标志。自然,今日的诗文会将是荷园会的第一个**。
谈论起文气碑,出现得最多的一个名字毫无疑问是“柯寿”。实在是上一次荷园会柯寿太过突出,《长气三千里》十二诗词篇占据了全部的文气碑,硬生生拔高了文气碑的标准,让其他作品黯然无光。柯寿太厉害,没法去争些什么,但是他们想,今年总不至于出现第二个柯寿吧,终归还是留给他们一些机会。
“呀,何依依,你是不是也想上去啊?”胡兰见到何依依那副向往的样子,不禁问道。
何依依一笑,“能够被文气碑所认可,自然是极好的。”
“有什么条件吗?”胡兰又问。
何依依想了想说:“大多数人觉得只要诗文写得够好就能上,以前往往有人试图让大家先行一诗,然后自己再在这荷园会上写出来,但无一例外的都不被认可,便盛传着文气碑是先天孕育的灵宝,兼具灵性。实际上,文气碑说起来应当是一件超越法宝层次的道宝,属人力打造,其间蕴含着无上道意和浩然气,要作品被认可,大抵是需要作者对这些有所接触才行。”
“道宝啊!很厉害诶!”
何依依说:“是啊,相当厉害,天元纪以来,世间的道宝可比上一纪珍贵多了。”
“你懂的挺多的嘛。”胡兰不由得称赞。
何依依摇摇头,“小时候没什么事干,只能天天在家中书库里看书,自然看得多。”
“难怪先生叫我没事就多读书。”胡兰小声嘀咕一下。转而立马又问:“何依依,你觉得你能不能上文气碑啊。”
“不论是道意还是浩然气都是需要很长时间沉淀,或者很高的天赋去感悟,我都没接触过,哪里那么容易啊。”
“可是我听先生说,天赋对读书的影响并没有修炼那么大,你这么认真努力肯定有希望的,何况你天赋本来就好,都把那灵灯的所有灯晶都点亮了。”
秦三月在一旁补充道:“读书修得一个文气,考究读书人能不能应得下自己的文运。我想,那文气碑之所以叫文气碑,想必更多的跟文气有关。或许,文气碑在认可一个人的作品时,更多的是认可这个人。至于何依依你,我觉得很有希望。”
胡兰只是单方面相信何依依的话,那么秦三月就是有依据的,一觉睡醒后,她对气息的感知能力又上升不少,已经能够察觉到何依依身上的文气了。这么一圈看下来,她发现何依依身上的文气相较其他人很浓郁。
“别说我了,你们呢?”何依依始终是被柯寿的事迹影响太深,下意识将自己同柯寿分成两个层次。他对自己能不能上文气碑没有丝毫把握。
“我是肯定要试试的,指不定就上了嘛,上不了也不损失什么。”胡兰看得开,她性情便是如此。
秦三月说:“我也会参与。”
居心不用多说,她读书最感兴趣的本就是诗文,自然不会错过。
何依依虽然没有把握,但也不会说放弃之类的话,不然的话,做了那么多准备岂不是徒劳。
祁盼山瞧着他们,总有一种看自己当年的感觉,在心里感叹年轻真好的同时,忽略了自己也只是年轻一辈。
……
官道上,一列马车腾腾跑着,临近城池这边儿才缓缓降下速来。
明安城三个大字落落地摆在那里,马夫知道现在的明安城是不让进马车的,便揭开帘子说:“先生,明安城到了。”
坐在马车里面的是一四五十岁模样的男人,浓眉大眼,鼻直嘴正,脸型方直,一副正气之相,身着儒衫,便有书院先生之感。
他探出头,望着明安城那几个大字喃喃自语,“想不到又回来了。”
“先生,现在明安城时值荷园会,不让进马车,还请先生担待,步行入城。”
男人摇摇头,“走路而已,没什么担待不担待的。”
车夫喏声,“那我在外头的驿站等待先生,先生若要离开还请使唤。”
车夫将马停下,然后搀扶着他走了下来。
“还请先生带好通关文牒和身份令牌。从现在开始,先生身份便是南山先生。”车夫取来一个盒子递给男人。
男人皱了皱眉,问:“我不可以用自己的名字?”
“先生,你的身份毕竟不能被人知晓。”
“我想知道,你家主子的名字。”
“先生,我也不知道。”车夫催促着他,“先生莫要耽搁了,快些进城吧,再过一会儿人就多了。”
男人略微思索一番后,收好盒子便朝明安城走去。
车夫一直目送他进城后,才从怀里出去一个木块,伸指一点,木块顿时化作一只鸟飞向空中。做完了这个,他驱车离去,并不像之前说的那般去驿站等候。
远在北边的大明湖,坐在石墩子上玩弄花绳儿的少女肩头停了一只飞鸟。
……
这位南山先生一路打听,才问到了荷园会所在的位置,挤在人群里,好些个时候才从南门到了大明湖。
在进口处,他迟疑了许久才选择走进去。
“想不到如今的朝廷已是变了天,送个消息居然曲曲折折要这般才行,也不知在荷园会里等我的是哪一派系的人。”
从进口处,越过林间长廊后,便是荷园会的主会场,但是他并没有选择去主会场,而是岔路到一旁的步行街里去了,按照约定,他同那人应当是在那边儿碰头。
现在正是诗文会开场的时间,所以步行街这边儿人并不多。
刚一走进步行街,朝着某个茶店一看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忽地就愣了神,当即转身便要离去。
却在他转过身去的瞬间,那熟悉的身影就站在他的面前。
叶抚笑着问:“骆大人,你那么不待见我吗?好歹也相识一场。”
他一下子涨红了脸,“什么骆大人我听不懂,我是南山先生!”
叶抚摇了摇头,“你以为你为什么叫南山先生啊。”
骆风貌听此,当即没了心气,他顿时明白了,之所以能来到这明安城,多半也就是这位先生的手段了。
见着骆风貌的模样,叶抚知道他那原本一身的清高气,自从离开鞍山后改变了许多,毕竟好些个年头过去,物是人非,早已不是以前的朝廷了。
“坐坐吧。”
叶抚说完,重新走进了那茶店。
骆风貌恍惚许久,才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