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切开始于
一切开始于我们接收到了救援飞船的信号。
那艘名为“暴风雪”号的飞船。
而后一切都变了,事情开始向脱离控制的方向发展,接下来发生的事出乎我们所有人的预料。
我们陷入了一个循环,一个死循环,一个时间循环,虽然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这样,这很不可思议,但显而易见我们接收到的是二十年前坠毁的那艘飞船的信号。
一开始没人相信这一点。
但我从二十年前的任务记录中找到了佐证。
换句话说,我从二十年前的任务记录中找到了我们存在的痕迹。
随便举个例子,在任务记录中的第三天,二十年前卡西尼站的大厨万凯曾经在看球赛时感觉有人在盯着他……那个盯着他的人是谁呢?一开始我们怎么也想不明白,认为这多半是大厨自己的错觉,可后来当我看到刘培茄与万凯隔着屏幕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正在监视大厨的人会不会是我们?
这纯粹是个违背常理的大胆假想,可你要知道,在这个诡异的地方,违背常理才是常理。
这个想法在后面得到了验证。
就是那辆遗失在外的步行车。
三天之前,史腾和刘培茄驾驶车库内唯一还能工作的KSL106号步行车离开卡西尼站,寻找救援飞船可用的着陆点,但步行车由于恶劣的天气情况遗失在外——用刘培茄的话来说,就是“转个身就不见了,真是活见鬼了”,他们遗失这辆步行车时,蓄电池内还留存有部分电力。
而当我打开任务记录,发现二十年前江子和梁敬外出执行任务,曾经在半尺湖上迷路,他们找到了这辆步行车破损的外壳,并发现了KSL106号步行车,当时这辆步行车内还有三分之一的电,依靠这辆步行车,江子和梁敬成功返回了卡西尼站——他们当时以为这辆步行车是由于前站长鲍里斯三年前的疯狂驾驶才遗弃在外的。
实际上多半并非如此。
一辆步行车暴露在零下近两百摄氏度的极端环境下三年时间,加上土卫六上连飞船都能卷跑的巨大风暴,蓄电池内不可能还有剩余电力,步行车更不可能还待在原地……莫说剩余电力,连车子本身都不可能再启动。
这个问题当时没人深究。
他们都被大白疑似的背叛吸引了注意力,一回来就直奔着大白去了。
现在来看,这是一个巨大的漏洞。
那该如何解释这辆车的存在?
我们不妨这么设想:
二十年前江子和梁敬在半尺湖上找到的KSL106号车,其实是三天前史腾和刘培茄丢在外面的。
而史腾和刘培茄三天前开出去的KSL106号步行车,则是二十年前江子和梁敬从半尺湖上开回来的。
很绕对吧?
我也觉得很绕。
二十年前救了江子和梁敬一命的步行车居然是二十年后史腾和刘培茄丢的,而史腾和刘培茄唯一能开动的步行车却又是当年江子和梁敬带回来的那辆,彼此是彼此的起因和结果,跟衔尾蛇似的。
如果继续深究下去,那么还有一个更深层的问题……那辆步行车,KSL106步行车,一开始是如何出现在这个时间循环内的呢?
根据任务记录,它在二十三年前被卡西尼站前站长鲍里斯暴力驾驶,消失在了这个星球上的茫茫大雾中,是谁把它置于这个循环中了呢?
我不知道答案。
我此生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对于一个唯物主义者而言?这真是个叫人沮丧的结论,我或许接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只要再往前一步?我就能看到它的真面目,当年惨死在卡西尼站内的胡董海主任是不是也看到了这一点呢?只要继续深究下去就能找到什么颠覆人类三观的东西?那是什么我无法想象?一个能操纵时间的高级生物?神明还是魔鬼?远古遗留下来的超级文明?真是太疯狂了。
好,下一个问题:
当时指引江子和梁敬找到这辆步行车的基尔·霍顿是谁呢?他们是跟着谁的灯光才找到了步行车呢?
毫无疑问?是史腾和刘培茄。
关于基尔·霍顿的真面目,我有一个猜测。
二十年前?乃至更早的时代?卡西尼站的驻站队员们在迷雾中看到的灯光……都是不同时间上其他驻站队员,换而言之,他们看见的是自己。
我不知道这个推测是否正确?但他们说基尔·霍顿的灯光会发出摩尔斯码?想想过去几十年丧生在泰坦上的人们,那些人在临死之前想必肯定也会竭力求生吧?
好?再下一个问题。
为什么江子和梁敬会认为大白背叛了他们?为什么大白会给出完全相反的导航信息?真的是步行车惯性导航系统出现故障导致方向翻转了么?二十年前大白肯定无法给出正确的回答?因为它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现在我们知道了,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当时接收到的导航信号并非来自那个大白。
而是来自二十年后我们的大白。
同一时刻?我们的大白在指引史腾和刘培茄离开卡西尼站?才会给出截然相反的指引,而由于时间的穿插?他们接收到了我们发出的信号,所以才会在半尺湖上迷路。
同样的道理,梁敬和江子返回卡西尼站时,二十年前大白接收到的身份监测信号也并非来自江子和梁敬。
而是来自史腾和刘培茄。
所以它才会认为返回的江子和梁敬不符合其数据库内的身份比对信息。
这么解释就没问题了。
这个星球上的迷雾中掩藏了太多东西,可是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去探究它的真相了,我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了……因为我们都知道暴风雪号最后坠毁了。
这意味着来接我们得飞船最终会坠毁在这里,这是过去发生的事,也是未来将要发生的事。
至于暴风雪号为什么会坠毁……
我想起了那艘转身就不见的“哈迪斯”号。
尚未发生的未来啊,我们却已经知道了它的结局。
看到这封信的后来者啊,我无法逃离这个循环,那是我的最终命运,是二十年前就已经注定的结局。
不可更改。
对此我只想说:去他妈的。
(作者君闲话:这才是下半卷的第二章,距离结尾还长着呢。)
第三章 意外之喜
木木轻舒了一口气。
怔怔地望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出神,她该说的都说了,卡西尼站正在缓缓倾覆,不过她既不着急不慌张,时间还长。
“木木……”怀里的葛梓动了动,低声问,“我们能活下去么?”
木木把她搂紧了,把手伸进头盔里摸了摸她的头发。
“只要我还在,你就一定安全。”
“木木,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葛梓问。
赵木木苦笑一下,她怎么会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们是怎么到这一步的呢?
时间还长,木木还来得及仔细梳理一遍自己的记忆,看看自己的留言是否还有什么遗漏。
一切从五天前开始。
那天,他们接收到了来自暴风雪号的回复。
“这名字耳熟哎,老史。”刘培茄摩挲着下巴,努力回忆,“暴风雪号……暴风雪号……”
“暴风雪号不就是二十年前坠毁的那艘飞船么?”卓识蹦出来一句,把其他人都吓了一跳。
“同名吧?”岱岳摇摇头,“天底下飞船这么多,名字叫暴风雪的肯定不止一艘,二十年前就坠毁的飞船我们怎么可能还能联系得上?船员都死而复生了?幽灵船么?”
其他人互相对视,岱岳说的没错,已经坠毁的暴风雪号不可能再联系上,这只能是个巧合,“暴风雪”并不算是什么罕见的名字,这世上存在第二艘暴风雪号完全有可能——而所谓“幽灵船”的传说,早在数百年前就已销声匿迹,在航海技术还不发达的时代里,当远洋航船在跨越茫茫大洋时,船员们由于败血症或者其他原因全军覆没,只剩下空船在海上飘荡,这种船被人们碰上即被传说为幽灵船,归根究底幽灵船并非幽灵,已经沉没的船只不可能再重见天日。
而二十年前的暴风雪号已经坠毁,烧毁在大气层中,它此刻已经化成冰冷的残骸被埋葬在这个星球的某个角落。
“它还有多久能到?”史腾问,“问问他们。”
木木摇摇头,“没法问,信号太弱,联络已经断了。”
刘培茄挤过来看电脑屏幕,联络果然已经中断了,这次求援从头到尾不过十几秒钟,卡西尼站只来得及把自己的位置和自身状况发送出去。
木木仍然在调试,希望能再次联络上暴风雪号。
可她心里也清楚这多半是徒劳。
决定他们是否能联络上外界的并不是卡西尼站内的笔记本电脑,而是悬浮在大气中的浮标。
史腾和刘培茄坐下来,两人心里一盘算,“保守估计,这艘飞船距离我们不会太远,太远多半收不到信号……我们还有多少物资可用?”
岱岳把包都摊开,大包小包瓶瓶罐罐都摆在地板上,史腾一眼扫过去?心里有了个底。
假设那艘飞船在木星轨道上……这是往远了估计?其实最远也不可能到木星轨道?木星轨道距离土卫六平均4.5个AU距离?电磁波以光速跑都要跑三十多分钟,来回就是一个多小时,传统电讯中的TCP三次握手协议在如此长距离的通信状态下是不适用的,双方其实是在互相喊话,且不保证对方是否能听到自己。
而在联络暴风雪号时,收发信息的间隔最短大概是二十分钟左右?根据光速?这个距离其实能估算得出来——来去十分钟?十分钟的时间,电磁波能跑180000000公里,也就是一亿八千万公里,意味着暴风雪号飞船距离卡西尼站最远一亿八千万公里。
用光速估算距离?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一亿八千万公里的距离?在行星际旅行中其实也就一站公交车的地。
从地球站到火星站,有时候就是这个距离。
可是史腾并不清楚暴风雪号是艘什么样的飞船,飞船与飞船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狗之间差距还要大。
世界上最豪华最庞大的深空飞船?是沙特阿美的巨型货轮“阿卜杜拉国王号”,中东狗大户用黄金做它的船舱——反正黄金也没以前值钱了,这艘飞船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动力集成,开加力全速狂奔,从木星轨道飙到土星轨道只要十五天时间。
而老破小的代表,已经坠毁的“哈迪斯”号飞船,那就是连人家的尾灯都看不见。
“那艘飞船既然能出现在这里……”卓识忖度着说,“起码不会太差吧?”
火星轨道以外就不是普通小飞船能来的地方了。
更别说土星轨道。
“我们以哈迪斯号为基准,我不信它比哈迪斯号还糟糕。”刘培茄说,“哈迪斯号如果全速飞行,跑这么远要多长时间?”
史腾估算了一下。
“十天左右。”
“也就是说十天以后救援飞船就该到了。”刘培茄拍了拍巴掌,把众人的目光吸引到他身上,“我们能活着回去了……我就说老天不会让我挂在这里。”
史腾看着他,半晌,若有所思,然后点了点头。
“没错。”
其他人都松了口气。
葛梓紧紧地搂住了木木。
木木扭头瞄了她一眼,“小梓你能不能别像个树袋熊一样老是挂在我身上?”
”就不。”
“我们手里的物资完全足够坚持到救援飞船抵达。”岱岳很高兴,能联系上暴风雪号着实是意外之喜,在空旷的茫茫太空中联络上另一艘人类飞船是几率极其渺茫的事,卡西尼站对外的呼救有多微弱?就好比在天安门广场那么大面积的空地中间有一只手机在震动,居然被天上的直升机给听到了,真是不可思议,岱岳不是基督徒,否则他现在就要跪下来感谢天父了。
他们原本最理想的结果,不过是联系上木星轨道上的运输货船,等待货船的救援,但暴风雪号距离土卫六的距离显然要近得多。
他们可以更快地获得救援。
“来来来,女士们,先生们,让咱们庆祝庆祝成功联络上救援飞船!”刘培茄打开包裹,一人倒了一粒固态淡水,然后捏着一颗高高举起,“为了暴风雪!为了世界和平!为了共产主义!祝贺咱们即将成功获救!干了!”
木木和小梓也举起手中的固态淡水,和男人们手里的淡水相碰:
“干!”
第四章 西伯利亚挖土豆
干完之后该干嘛干嘛。
木木留在站内继续调试通信,努力联络暴风雪号,而史腾和刘培茄准备去检查卡西尼站的降落点。
他们并不清楚暴风雪号是艘什么样的飞船,会配备什么样的穿梭机或者登陆器,能进入大气层的登陆器都有点技术含量,而能重返泰坦这样凶残的大气层的登陆器,更是顶级货,顶级货就得配备高级停机场……关于太空船登陆器的着陆标准,全世界有一套《世界登陆器通用停机标准》,从一级到四级,级别越高表示环境条件越恶劣,安全着陆的难度越大,而卡西尼站的停机位在第五级。
高级。
当年暴风雪号飞船携带的水瓶座号穿梭机,就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着陆器,为了能在土卫六稠密的大气层内安全飞行,它进行了专门的特别设计,停机期间会牢牢地锁死在地面上,以免被强侧风刮倒。
史腾有些担忧这艘暴风雪号带来的着陆器是否能像水瓶座一样坚固,万一穿梭机在着陆期间坠毁,那就彻底完蛋了。
他们的储备物资肯定不可能坚持到火星派来第二轮救援。
“这么多年过去了,停机坪还能正常工作么?”刘培茄和史腾面对面互相检查铁浮屠的状况,他用力推了推史腾铁浮屠的肩甲,拉紧了腰上和腹部的绑带,确认它完整地贴合在了对方的身上。
“谁知道呢?”史腾歪着头给刘培茄检查生命维持系统,“我们着陆的时候可没用上停机坪。”
“如果停机坪不能用了咋办?”刘培茄问。
史腾眼皮一翻,瞄了他一眼,然后接着用力一扯刘培茄身上的带子。
“靠……你特么轻点。”
“如果停机坪不能用了,那咱们就得给他们找到一块适合着陆的地儿。”史腾回答,“然后引导他们降落,要不然你以为我想这个时候出去?躲在站里不舒服么……OK,没问题了。”
史腾拍拍刘培茄的肩膀,竖起拇指。
“史哥,茄子,一定要注意安全啊!”岱岳从实验室里探出来挥手,卓识和葛梓从他的腋下钻出两个脑袋。
两人站在走廊里,朝他们点点头。
“放心,大概三个小时,三个小时之内就回来!”史腾比了个OK的手势,“咔嚓”一声合上面罩,转身用力拧开气闸室的舱门。
舱门洞开,门后是漆黑的气闸舱,史腾打亮了铁浮屠的头灯。
刘培茄跟在他的身后钻了进去。
“停机坪在什么地方?”刘培茄弯着腰,躬身跟在史腾身后,一手按着头顶上的舱壁?另一只手扶着身侧的舱壁,慢慢地往前挪,“老史你认路么?”
“跟着安全绳走就是了。”史腾说?“黄色的安全绳,跟着走就能到停机……”
他拧开第二道舱门?狂风裹挟着暴雪猛地涌进来?瞬间就灌满了整座气闸室,跟猛摇过后的啤酒陡然开瓶似的?飞沫近乎于喷射。两人猝不及防都被逼退了一步,史腾抹开面罩上的雪花?看看刘培茄?后者摔倒在地上也被盖了一身。
“我靠,这特么……”刘培茄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用力抖落身上的雪?“能出得去?”
舱外光线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史腾靠在舱门上,伸出手去?不到几秒钟?手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
“好大的雪。”史腾抖抖手,铁浮屠的头灯光柱内雪花像千万只飞蛾?他再往下照照?卡西尼站底下的支架已经被掩埋在积雪里了?保守估计这积雪起码有大半米深,一脚踩进去能没到腰。
刘培茄也爬过来看?探头往底下一望,再往前张望,虽然能见度极低,可不难想象此刻这个星球已经被厚厚的大雪覆盖。
“就这积雪的速度,用不了几天,卡西尼站就能给全埋了。”刘培茄说。
“你在西伯利亚待过么?”史腾说,“或者大兴安岭?”
“没有,怎么?”
“西伯利亚的冬天也有这么大的雪。”史腾说,“一夜之间大雪就能积到两米厚,一觉醒来积雪能把家门给埋了,出门都得先挖洞。”
“你在西伯利亚住过?”刘培茄有点好奇,“你祖上曾经被斯大林发配过去挖土豆?”
“没有。”史腾摇摇头,“我在书上看到的。”
“什么书?”
“《我在西伯利亚为育碧开发服务器的日子》”
史腾小心翼翼地爬了出去,踩在梯子上一步一步地下去,“你先别下来,我下去探探情况。”
原本卡西尼站的主体建筑是架起来悬空的,底基是一米高的弹性抗震支架,气闸室的出口处有梯子下来,而目前露出雪面的梯子只剩下一小部分,剩下的都被掩埋。
史腾慢慢地沉进积雪里。
他还是低估了雪的厚度,这积雪有一米深,等史腾的双脚踩到地面之后,他发现自己只有胸部以上露在外头。
乍一看像是被活埋了。
好在积雪很蓬松,而土卫六上的重力又低,这一米深的积雪并未压实,史腾的行动并未受到什么大阻碍。
刘培茄也跟着下来了。
“这些都是烷,甲烷,乙烷,各种烷烃。”史腾指指周围,“现在气温已经低到了零下一百九十摄氏度,整个泰坦的烷烃都会迅速凝固沉降下来,大气中只剩下氮气。”
“你这说法,有点像是以前上过的化学课。”刘培茄说。
史腾一愣,立即明白了刘培茄的意思——他所描述的过程类似于化学课程中的深冷法分离混合气体,用不同的温度析出空气中的不同成分。如此一想,土卫六好似一座巨大的分馏塔,塔内的气体正在分层,烷烃沉降到最底部,而氮气则上浮到塔顶。
这是一个分层的世界。
史腾想象着自己在一座巨大的分馏塔——乃至玻璃烧杯或者试管的底部行走。
由于雪花没有被压实,两人得行走可以激起巨大的雪尘。
“老史,你确定咱们这样可以找得到停机坪?”刘培茄觉得自己像是在地底下打洞的土拨鼠或者土行孙,两人破开积雪,一点一点地往前进。
“我觉得咱们未必回得来!”刘培茄接着喊。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艰难地行走在深深的积雪中,走两步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史腾停下脚步,他也放弃了。
这种状况下,步行抵达停机坪是不可能的。
“转身转身!”史腾推了刘培茄一把,“打道回府!”
“怎么?不去了?”
“去,当然得去。”史腾说,“只是不能步行去了,咱们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其他交通工具!”
第五章 六二重工
卡西尼站内还有其他交通工具吗?
有。
史腾依稀记得卡西尼站里有步行车,那是当年驻站人员外出活动时的主要交通工具,但他不知道时隔多年,步行车是否还能重新启动,他们只能碰碰运气。
从哈迪斯号坠毁到现在,史腾的运气一直不错。
“二十年了吧?”刘培茄跟在史腾身后,双手搭在后者的肩膀上,一跳一跳地往前进,“车子还能用?早该报废了吧?”
“不见得。”史腾破开齐胸厚的积雪,他什么都看不见,这些雪花只要稍有扰动就能扬得老高,也亏得现在没刮大风,刮起暴风来岂不是天上地下都茫茫一片?
虽然泰坦上冰天雪地,可实际上干燥至极,土卫六的大气中没有水蒸气,甲烷乙烷都在极低温中冻得像沙子——说它是雪地倒不如说是低温沙漠。
史腾只能凭借记忆慢慢摸索,车库距离主站不远,“地球上几十年的车都满地乱跑呢,区区二十年算什么,它们待在这里,彻底杜绝了人为破坏的可能,卡西尼站还能用,没理由步行车不能用了。”
卡西尼站内一共有三辆步行车,分别待在各自的车库内,车库是严格密闭的空间,配备有自动充电桩,上下左右都是焊接起来的坚固钢板,步行车在车库内能得到很好的保护。
很快两人就看到了车库,铁浮屠的头灯穿过蒙蒙雪尘,照到了一扇黑色的门,车库也被大雪掩埋起来了,积雪在集装箱式的车库上堆成一座小山,只有库门还在外面。
“到了。”
史腾从积雪中爬出来,找到了车库门的开关,用力戳了戳,屏幕是黑的,失效了。
只能手动开门了,史腾招呼刘培茄上前来,两人一齐握住长长的把手,固定住双脚,然后用尽全力将把手拉下来,这是一根杠杆,纯机械式地撬动车库门铰链内的齿轮,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车库门缓缓地抬了起来。
“漂亮!”刘培茄呼了一口气,将深色的滤光面罩推了上去,灯光往里扫了扫,“它还在这里。”
黑色的金属螃蟹仍然安安静静地待在车库里,它有两人多高?没有启动的时候,步行车的六条腿是蜷缩起来的,像是钻在洞库里冬眠的动物?除了穿梭机,这是土卫六上移动速度最快的交通工具?二十年前它们就载着驻站队员在这个星球上爬来爬去?二十年后,史腾和刘培茄将再次尝试唤醒它。
两人从两边进入车库?上下打量步行车。
“它还能启动么?”刘培茄伸手推了推步行车的腿,“有电吗?”
“有?你看有灯亮着。”史腾站在步行车另一边?他抬头检查车子的状态,二十年没人维护,步行车的状态比他想象的更好?或许步行车在设计上就考虑到了长期缺乏维护时的完善率?卡西尼站远在土星轨道上,一次人员换岗可能就要大半年的时间?在此期间步行车都得自己照顾自己?史腾绕着步行车转了一圈,车身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他把灰尘抹掉?露出底下的白色编号:KSL106?“我们重启能源舱的反应堆之后,车库中的供电就恢复了……”
刘培茄轻轻一扣车门开关?步行车的车门缓缓掀起。
果真还有电。
史腾从另一边爬进步行车,坐在座椅上,盯着仪表盘中控台沉思。
“老史,你会开这玩意吗?”刘培茄靠在车身上,问。
“好多年没开过车了。”史腾沉吟片刻,他的视线从上扫到下,然后试着按了按中控台上的按钮,“不过天底下的车子开起来都差不多,无论是地球上的还是泰坦上的……这个应该是启动按钮。”
史腾一戳。
步行车一动不动。
看来是戳错了。
“那就是这个。”史腾又一戳。
步行车仍然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肯定是这个,不是这个我把刘培茄打一顿。”
步行车无动于衷。
“刘培茄过来挨打。”
“滚!”
“这个?这个?还是这个?”
史腾一阵葵花点穴手,在中控台上猛戳。
“老史,你究竟行不行啊?”
“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史腾摇摇头,张开双手表示自己无能为力,“很遗憾,不是我不行,可能是车子不行,这辆步行车坏掉了……什么破车,真不顶事。”
他从车上爬了下来,指指隔壁,“那边还有两辆,去看看其他的吧,这辆启动不了。”
刘培茄看了一眼步行车,“砰”地一声把车门合上,跟着往外走。
“垃圾老史,干啥啥不行,吹牛第一名。”
“怎么能怪我?明明是车的问题,你应该去问厂家,这车是哪家造的?”
“六二重机。”
“六二重机?”
“当年地球三一重机和火星三一重工合并,合并出来的公司就是六二重机。”
“哇,这命名方式,真他妈人才。”
两人絮絮叨叨。
“要是另外两辆车也动不了,那该咋办?”刘培茄问,“这里还有什么其他交通工具?”
“那就只能委屈你了,茄子。”史腾说。
“啥意思?”
“你看这地溜不溜?想不想溜冰?”
“滚!”刘培茄撇嘴,“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连辆车都打不到。”
“打到了车你敢坐么?”
“有什么不敢?说不定带我去赛博坦呢?就我这身份,怎么也得擎天柱亲自来接我不是?”刘培茄哼哼唧唧,一声大喝,“汽车人,变形!”
话音刚落,低沉的马达转动声在狭小的车库空间里响起,紧接着身后传来一阵“奇奇咔咔”的金属摩擦声,史腾和刘培茄都愣住了,几秒钟后,刺眼的灯光豁然亮起,把两个大摇大摆的人影笼罩在光柱内,白亮的灯光越过史腾和刘培茄的肩膀头进门外的大雪里,两人惊愕地扭头,只见身后的大家伙动了。
史腾和刘培茄呆呆地望着它在眨眼之间变成一个活物,步行车蜷缩起来的六条腿缓缓地伸展开,匍匐在地面上,车身缓缓地抬起,这头冬眠中的巨兽苏醒了,两盏大灯像眼睛一样亮起,然后闪了闪,神似一只庞大的黑色昆虫。
第六章 停机坪
“史哥,茄子,能听到我说话么?”
木木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
“NP,联络没有问题。”史腾正坐在步行车里晃荡,步行车在雪地中晃荡,为了保持联络,他们身上带着通讯浮标,“我们正在前往停机坪。”
步行车在积雪中蹒跚爬行,坐在车里比在外面爬可要舒服多了,史腾和刘培茄坐在椅子上,身体随着车身晃来晃去,还有点悠闲。
飞雪落在车窗玻璃上,雨刮器有气无力地蹭过来又蹭过去,嘎吱嘎吱地响。
通常情况下步行车不需要人操作,只需要预设路线,车内的电脑即可控制步行车自行抵达目的地,可如今二十年过去,这辆老车虽然还能启动,但浑身的小毛病不断,它一边行走一边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异响,史腾有点担忧这破车会不会走着走着就散架了。
史腾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搞明白这辆车该怎么操纵,他跟刘培茄说茄子你知道么以前的人开车是要考证的。
刘培茄一愣说开车还要考证?
那他岂不是天天无证驾驶。
两人在驾驶舱中捣鼓了大半天,最后确认这辆车的大部分功能都是坏的,因为它对刘培茄的大部分指令都毫无反应——刘培茄翘起二郎腿,发号施令说来给我唱个《包青天怒铡伽利略》!
“老史,你不觉得我们像摇摇车吗?”刘培茄闭上眼睛,上半身有规律地前后晃动。
“摇摇车?”
“没在电影里见过吗?”刘培茄解释,“就是一坐上去,小车就会开始一边摇晃一边快乐地唱‘爸爸的爸爸是爷爷,爸爸的妈妈是奶奶’,非常欢乐。”
“我看你是挺欢乐的。”史腾瞥了他一眼。
这厢刘培茄已经唱起来了:“爸爸的爸爸叫什么?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什么?爸爸的妈妈叫奶奶,老史的爸爸叫什么?老史的爸爸叫刘培茄……”
“咔”地一声,车子一个猛停,不动了。
史腾起身敲敲打打,寻找步行车的故障源,一撇头看到刘培茄还在那儿晃。
“你在那儿干什么?帮忙来找找这车出什么问题了!要是这破车没法再动,我们就得步行过去了。”
“哦……同志。”刘培茄说,“如果我们无法启动它,那我们不如闭上眼睛坐下来继续晃动身体。”
“再不来帮把手,我就把你踹下去,刘培茄·伊里奇·勃列日涅夫同志。”
步行车缓缓抵达卡西尼站的原停机坪,史腾和刘培茄打开车门跳下来,才发现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
地面上的积雪严重阻碍了视线,厚得足足没到腰部。
“这要怎么看?”刘培茄站在积雪里,“这里是停机坪不错吧?可是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需要一台吹雪车。”史腾双手插在腰上,呼了一口气,“最好还是带涡喷发动机的那种。”
“我肺活量够大。”刘培茄说,“我帮你吹?”
“吹吹可以,吹就免了。”史腾瞄了他一眼?转身爬回步行车上。
刘培茄一愣。
车轮都从脸上碾过去了?他才反应过来。
两人回到车上?绑好安全带?史腾问:“步行车蓄电池里还剩多少电?”
“百分之七十五。”
“电池冻坏了,不过也够用。”史腾点点头,“坐稳了,我们要变形了。”
话音一落,两人的身体就陡然往下一沉,巨大的“咔哒”一声?听上去是金属关节契合的声音。
车身半沉入积雪中?六条腿收缩折叠?埋进车腹内。
“我勒个去,这是在变什么戏法?”刘培茄愕然。
史腾不答,用力握紧操纵杆,目视前方?几秒钟后?两人的身后响起巨大的风啸声,步行车变形了,它打开了背部的盖子?露出庞大的升力风扇。
风扇转动时扰动了巨量的空气?扇叶以每秒上千转的高速切割通过的空气,它既是一台强大的吸尘器,也是这个星球上最强劲的超级喷气机,雪花跟随着气流飞速旋转,吸入步行车的升力通道后被风扇切割得粉碎,同时被加热,再以极高的速度喷射出来。
高温气流撞击在地面上,把步行车周身几十米范围内的积雪全部吹散,露出底下坚实的地面,步行车缓缓地悬浮了起来。
“喔喔喔喔牛逼,这车还能飞!”刘培茄惊叹。
“飞是能飞,但是很不好操纵。”史腾紧紧地握住操纵杆,额头在流汗,“只要稍微往这边偏一点……”
步行车的车身迅速倾斜,慢慢地滑了出去,高速气流通过升力通道喷射在地面上,触及地面之后会卷回来,这相当于步行车是架束在一个巨大的气囊上,强大的地面效应能让步行车持续浮空,但土卫六上重力极小,任何构型的飞行器都可以视作是静不稳定设计,稍有扰动就能让偏离持续放大,所以极难操控。
“喔喔喔喔……要倒了!要倒了!赶紧扶正啊!再不扶正就机毁人亡了!”刘培茄紧张地抓住座椅,车身仍然在持续倾斜,车头指向天空,角度越来越大,看上去好像下一秒就要发射了。
“我正在扶正!”
史腾用力把步行车的姿态往回扳。
步行车的姿态缓缓回调,越过中线,又开始朝另外的方向倾斜。
“我好像在坐跷跷板!”刘培茄说。
“不是跷跷板!是海盗船!”
“这东西的自稳定系统是吃屎的吗?”
“没有自稳定系统,咱们已经飞出去了!”
步行车在原地东倒西歪了好一会儿,史腾才算初步掌握了这玩意儿的驾驶方法,他按着步行车缓缓地往前飞。
磅礴的气流吹开了地面上的积雪,这一刻步行车扮演了吹雪机的角色,史腾操控步行车绕着停机坪转了一圈,把地面上的积雪全部清扫干净了。
最后步行车在停机坪中间降落,两人坐在座椅上大喘气。
“这东西真是一头脱缰的野马,要给它套上缰绳可真不容易。”史腾气喘吁吁。
“这哪里是脱缰的野马?这是野狗。”
史腾和刘培茄打开车门跳下来,站在步行车的灯光内,检查停机坪的情况。
“我说老史……这样能停机吗?”
沉默许久后,刘培茄问。
史腾也有点手足无措,他咧了咧嘴,抬起头到处望。
停机坪的地面跟被巨型铲车犁过一遍似的,这里原本用陶瓷材料做过地面硬化,可现在已经裂成了碎块,就像是迸裂的西瓜,史腾蹲下来,地面上开裂的裂缝有半米深,三四十厘米宽,能让他一个成年人跳进去。
“这是怎么搞的?”刘培茄问。
史腾捏起碎块,轻轻地扔进裂缝里。
“地震。”
第七章 秉烛夜谈
与此同时。
木木、葛梓、卓识和岱岳窝在屋子里唠嗑。
四个人围着一盏灯,正在讲鬼故事。
“你们看,根据描述和记录,楼齐这个人是从P3实验室里人间蒸发的,就是我们此刻待的地方。”岱岳手里端着笔记本电脑,“一夜之间就消失了,什么都没剩下。”
卓识仰起头四下望。
“别瞅了卓老大,P3实验室没有其他可以离开的通道。”岱岳说,“楼齐消失之后,其他人肯定把P3实验室掀了个底掉,可是仍然什么都没发现。”
“古怪。”卓识嘀咕。
“这其实不是最古怪的。”岱岳耸肩,“要我说,我就觉得二十年前的那次任务、那批人、那段时间处处都透着诡异,每个人都不对劲。”
“比如说?”木木问。
“这还用举例么?”岱岳说,“木木,你就说哪个不古怪?”
“说个你认为最诡异的,最诡异的是什么?”木木掏出饼干塞进嘴里,她的嘴就是闲不下来,“黑球?”
“不是黑球。”岱岳摇头。
“是人数。”卓识接口。
“你们认为二十年前卡西尼站内存在第八个人,可是任务记录中完全找不到这个人的影子。”木木不以为然,“如果这个人真的存在,那么他存在的证据呢?他住在哪儿?他吃什么喝什么?江子胡董海默予崖香都看不见他么?这是个透明人?”
“要不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最后一套铁浮屠不见了?”岱岳反驳,“我们确实找不到这个人存在的证据,可视频资料是可以伪造的,我们手中的记录本来就残缺不全,说不定是他们把这个人存在的痕迹全部删除了呢?”
“这可能么?”木木白眼一翻,“他们为什么这么干?吃饱了撑得?小梓你说,岱岳这是胡搅蛮缠吧?”
葛梓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
她只是个听众。
“视频资料是可以伪造的,但铁浮屠的消失是铁证。”岱岳说,“站内七个人,配七套铁浮屠,有一个人消失不见,那么必然会多出一套铁浮屠来,铁浮屠这玩意我们都清楚,它是机械外骨骼,平时收纳在柜子里,只能被人穿走——它既然不见了,那肯定就是被某人穿走了吧?这逻辑有问题么?”
“没问题。”卓识点点头。
“既然这逻辑没问题,那我们倒推回去,二十年前卡西尼站中不就存在八个人了么?”
“只要你们能找到这个人存在的证据。”木木说,“我就相信二十年前卡西尼站还有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人……但这根本没道理啊,首先,你说视频可以伪造,他们伪造视频的动机是什么?江子默予为什么要删除这个人存在的全部证据和线索?其次,地球方面发神经派八个人过来么?谁不知道卡西尼站标准成员是七个人?”
“谁说视频是江子默予他们删改的?”岱岳提高了音量。
“那是谁?”
“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存在的第八人。”岱岳说,“是他删改了记录。”
“他有什么毛病?”木木嗤笑一声,“要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他干脆把所有的记录全部都毁了不就是了?何须花这么大力气伪造视频记录?”
岱岳和卓识都怔住了。
木木说的有道理。
要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把所有的数据全部毁灭,不比篡改简单得多?
是什么让他必须把记录保存下来?
“有道理……”卓识缓缓地点头,“他为什么要把数据保存下来?而不选择直接毁掉呢?”
“可能是有人看着,不好下手?”岱岳忖度?“毕竟篡改数据比直接砸硬盘隐秘多了。”
“你们可拉**倒吧。”木木摆摆手?“扯淡也得有个限度,保存数据的人是谁?是默予好么?是大白把硬盘交到默予手上的?要说篡改记录,难道不是大白嫌疑最大吗?关于有没有这第八个人?咱们可以问问大白。”
她打开电脑?接上大白的服务器。
“大白!”
“我在,赵木木小姐。”
“我问你啊,二十年前卡西尼站中存不存在第八个人?除了江子、胡董海、默予、楼齐、万凯、崖香、梁敬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
“我不记得了。”
所有人都一愣。
木木眉头一拧?“你这个不记得了是几个意思?”
“字面意思,赵木木小姐?我存储的数据中仅有江子、默予、楼齐、崖香、万凯、梁敬、胡董海一共七人的信息?也就是说我只记得他们七人,但您也知道?我所保存的数据是残缺不全的?我的记忆严重受损?即使真的存在其他人,我也不知道。”
木木把电脑合上了。
这破AI?说了跟没说一样。
“得,暂且不说视频记录的事。”木木说,“卡西尼站满员七人,地球那边怎么可能会派八个人过来?这说不通啊。”
“这就是我们要说的。”岱岳点点头,“这第八个人……不是地球派过来的。”
木木又啃了一口饼干,咔嚓咔嚓一阵猛嚼。
她觉得岱岳和卓识越来越荒诞了。
“不是地球派来的,那是哪儿来的?土卫六上的原住民?江子梁敬他们挖出来的?”
“有可能!”岱岳一拍大腿,“天知道他们当初挖了什么东西出来,那个黑球究竟是什么,没人知道。”
“跟你们扯这个我还不如睡觉……”木木有点无奈,她一歪头,看到葛梓靠墙缩在一边,手里捧着电脑。
“小梓你在看什么?”木木探头过来。
“记录哦。”葛梓把电脑屏幕转过来给她看,是二十年前的监控录像,屏幕上万凯正睁大眼睛对着摄像头张望,“我觉得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所以我再看看任务记录,想想能不能找到其他线索。”
木木一抿嘴,盯着屏幕上东张西望的万凯看了半分钟,把头撇回去了。
“行,咱们索性把疑点都全部摊开吧。”赵木木一巴掌拍在地板上,“把所有的线索和疑问都罗列出来,再把它们串一串,看看能否串起来!”
第八章 黑球与因果律
第一,是黑球。
赵木木竖起一根手指。
第二,是楼齐。
木木竖起两根手指。
第三,是人数。
木木竖起三根手指。
第四,是坠毁的飞船。
木木竖起四根手指。
气氛很严肃,但人们的神情很淡漠。
在过去的几十个小时内,他们已经把二十年前卡西尼站内发生的一切翻来覆去地讨论了很多遍,始终找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和头绪,要么是遗失了关键数据,要么是他们根本就想错了方向。
卓识和岱岳盘腿坐在地板上,他们也不指望木木能推断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首先,我们来看黑球的问题,黑球是什么?”
黑球是什么……这是四个问题中最无解的那个,因为它的存在就完全违背了人类已知的所有物理定律,它是一个几乎纯黑的球体,从仅存的数据中,人们完全无法得知黑球的真实身份——它是自然形成的还是高等文明的造物?
在二十年前,黑球是摆在卡西尼站所有驻站队员面前的黑洞,它是物理学上的漏洞,是数学上的漏洞,也是逻辑学上的漏洞。
而在二十年后,这个黑球再次成为人们眼中无法解析无法洞察的存在,它是谜题的中心,是缺失的一环,是黑洞的奇点。
如果说它是奇点,那么宇宙禁止裸奇点的存在,奇点外必有事件视界包围,而视界外的人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看到奇点。
想看到奇点,你就得穿过视界。
而你一旦穿过视界,那你将再也不可能回来。
这是否意味着黑球的真相永远都不可能大白于天下?你或许可以洞察黑球的真实身份,但你必须要越过那层界限,一旦越过界限,你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楼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木木心想。
“在二十年前,他们对黑球就有各种乱七八糟的设想。”卓识说,“比如说四维空间隧道什么的……”
“这有可能吗?”葛梓好奇地问。
“物理学不是我的专业,我只是个搞矿物的。”卓识挠了挠头,“我没法给出太专业的回答,我只能说,有这个可能……高维物体我们谁也没见过,谁也不知道它长啥样,所以黑球当然也可能是高维物体的投影,可能是某个高等文明放在这里的。”
“哇塞。”葛梓惊叹,“它们为什么要把这个球放在这里?”
卓识想了想。
“有可能是个信息获取渠道?就好比说是台监视器,或者摄像头,我们都知道宇宙中真空光速只有每秒三十万公里,这是速度极限,一个住在距离太阳系一光年之外的人,他看到的太阳系永远都是一年之前的太阳系,那么这就有一年的信息传播延迟,对于某些极其高明的文明而言,这种延迟可能就像我们打游戏断网一样难以忍受?他们需要实时了解宇宙各地的信息……”
“这可能吗?”木木有点惊愕,“信息传播的极限速度是光速,我们这个宇宙内不可能超越这个速度!”
“是的,我们这个宇宙内信息传播的速度不可能超过光速。”卓识点点头?“可那个黑球是四维空间,甚至更高维的空间?它不是我们这个宇宙,所以无须遵循我们的物理规律。”
“形象地来说?它们把宇宙折叠了起来,然后用高维的锥子把空间钻了一个洞?通过这个洞?它们可以看到非常遥远的地方。”
木木愣住了。
“那么这个超级文明在事实上获取信息的速度就超越了光速,它走了捷径,身在光锥之外,但是仍然窥视到了光锥内的一切。”岱岳说,“这会带来一个更难以想象的后果。”
卓识点点头。
“因果律就被打破了。”
这是木木第一次意识到时间上可能存在的问题。
岱岳和卓识毫无疑问早就讨论过黑球的本质,黑球是否是高维物体?两人也掰扯过很多次?但两个理工男严谨的思维习惯限制了他们往太疯狂的方向上思考。
开什么国际玩笑?说它是高维通道就够扯淡了好么。
还想怎样?
但木木没有这种思想负担?她向来是个恣意的人。
她什么都敢想。
什么叫因果律?
我种下一粒种子?过了两个月,它发芽了——这就叫因果律,种下种子是因,发芽是果。
这个宇宙规定它不可以倒过来,不可能先发芽了,再种下种子。
“你们在说什么呀?”葛梓茫然。
“简单地解释一下,我们都知道,时间和空间不是绝对的。”卓识一边比划,一边说,“绝对时空观已经被伟大的爱因斯坦先生给吃了,在狭相——也就是狭义相对论中,时间空间都与速度相关,对于同一件事,我们在不同的参考系中,所看到的却是不同的……举个直观的例子。”
葛梓越听越迷糊,卓识决定举例说明。
“在一列高速飞驰的超长地铁上,比如说三分之一的光速,一万公里长,小梓你站在地铁车厢中间,手里拿两台激光炮,一边欧拉欧拉欧拉欧拉,一边同时扣动扳机,一台朝车头射,一台朝车尾射。”卓识掏出一支笔来,在地板上滑行充当地铁,“而岱岳这个时候正站在站台上等车……”
岱岳翻了个白眼。
“对于你而言……小梓,你待在车厢内,所以地铁和你是相对静止的,对么?”
葛梓想了想,点点头。
“所以你看到的应该是,激光炮同时打穿车头车尾,车头车尾同时爆炸。”卓识说。
葛梓点点头。
“但对于站在站台上等车的岱岳而言,却并非如此。”卓识接着说,“在他眼中,在他的参考系中,地铁在持续前行,激光炮的激光在飞行途中,车尾在向激光炮靠拢,而车头在远离激光炮,所以是车尾先爆炸,车头后爆炸。”
葛梓皱眉。
挺难理解。
“这就是相对性原理,狭相的基础,对于同一件事,你们的参考系不同,看到得是不一样的。”卓识说,“但是——”
卓识顿了顿。
“这不会挑战因果律,无论你在什么参考系里,去看这辆地铁,都是先开枪后爆炸,不可能先爆炸,后开枪。”
“因果律是铁则。”岱岳补充,“焊死的玩意。”
“而因果律规定了我们这个宇宙中不可能超越光速,所以在我们的宇宙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出现超光速。”卓识接着说,“如果出现超光速,比如说这个黑球——如果它真的是摄像头的话,那么因果律就会被动摇。”
“这意味着什么呢?”葛梓问,“因果律被动摇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上个地铁的例子中,在某个参考系内,有人可能会看到地铁车头车尾先爆炸。”卓识说,“你再开枪。”
“也意味着……”木木轻声说,“在某些参考系内,那些高等文明观察我们,是二十年前的事先发生,我们是后来者,但在另外的参考系内,在某些人眼中,我们是先来卡西尼站,而二十年前的事后发生!”
第九章 大胆的设想
葛梓摇摇头,“我不明白,那究竟是我们先到卡西尼站,还是二十年前的那批人先到卡西尼站呢?”
“当然不是我们。”岱岳说,“我们的宇宙在类时线内,只要身处在类时线内,所谓时间倒流也好,因果逆转也好,都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什么叫类时线?”葛梓问。
岱岳把视线投向卓识。
卓识挠了挠脑袋,嘟囔了一声,“我也不是专业人士……我只能给你讲讲基本概念,什么叫类时线呢?这个得从头讲起,假设存在一个一维的宇宙,我们画个坐标系,X轴代表空间位置,Y轴代表时间位置,那么这个宇宙中运动的任何东西,都能在这个坐标中找到精确位置以及运动轨迹对不对?”
葛梓继续皱眉,她仰起头仔细想了想,物理学着实不是她擅长的领域。
“你就当做是进度条。”岱岳提醒。
葛梓缓缓地点头。
说进度条她就明白了。
卓识在地板上画出了坐标系,“现在我们把这个坐标系立起来,把一维空间宇宙升级成二维空间的宇宙,以坐标系的X轴为基准旋转一周,让它平扫一圈变成一个二维平面,变成一个立体坐标系,时间轴就是垂直的Z轴,那么在这个立体坐标系中,二维宇宙中任意时刻任意物体的位置和轨迹也都能找到,对吧?”
葛梓点点头。
“好,现在我们就是这个二维空间宇宙中的物体,我们都不再存在身高,只有腰围,在这个一张大饼似的扁平宇宙中移动,以小梓你本人为例,以你现在的时间和位置为原点构建一个坐标系……接下来你出门了,花了几分钟时间去了卡西尼站门口,你在坐标系中的位置就发生变化了,对不对?我们取你到达的位置为点A,从原点到点A的过程,就是你运动的轨迹?很好理解吧?”
葛梓点头。
木木坐在一边嚼干粮,面无表情,他对物理课兴趣不大。
“假设你的运动轨迹是直线?且是匀速运动。”卓识接着说,“那么你在坐标系中的轨迹是什么样的?”
“从原点放射出来的一条短线段。”葛梓回答。
“没错。”卓识说?“那么我们继续升维?回到我们正常的三维空间宇宙,由于我们没法画出具有四个维度的坐标系?所以只能继续用这个坐标系来表现物体的运动,平面代表空间?Z轴代表时间?好在小梓你也仅仅是在平面上运动,所以也能用这个坐标系近似表示……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你在这个坐标系中的运动轨迹是否是无限制的?”
葛梓愣住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是否能在这个坐标系中肆无忌惮地画出任何运动轨迹?”卓识解释?“想怎么动就怎么动?想怎么扭就怎么扭?”
葛梓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不行。”
卓识点点头?目光中流露出些许笑意,“为什么?”
“因为我的速度是有极限的。”葛梓说。
“Bingo!”岱岳打了个响指?他终于找到说话机会了?“没错?在这个坐标系中,存在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那个界限就是光的运动轨迹?小梓你站在原点,手里捧着一个灯泡,那么灯泡发出的光,就给你在坐标系中构建了一个不可跨越的墙壁,因为你不可能比光更快,相同的时间下,光能抵达的地方你到不了。”
“而光速是每秒钟三十万公里。”卓识说,“在平面坐标系中,它的运动轨迹是一条斜线,而在立体坐标系中,它的运动轨迹是一个圆锥。”
“那就是光锥。”
“构成光锥的那条斜线,叫做类光线。”卓识接着说,“我们都在类光线之内,就叫类时线。”
“那类光线之外呢?”葛梓问。
“类光线之外就是超光速的世界。”卓识回答,“那叫类空线。”
“只要身处类时线,时光倒流,因果逆转都是不可能发生的,可能存在类空线的宇宙,在它们的宇宙中,光速是最低速度,但这在我们宇宙中不可能,木木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设想。”卓识点点头,“不过也就止步于设想了。”
当然只是个设想。
他们手里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个推测是对的。
即使真的存在类空线宇宙,那他们也过不去,光速是比生死更大的天堑。
“反正是闲聊。”木木耸耸肩,语气很轻松,“任何伟大的科学发现都是建立在大胆的猜想之上的,万事皆有可能。”
“那这可真是个大发现。”岱岳说,“颠覆宇宙观的巨大突破,跟这个比起来,我们所有人都不值一提。”
黑球的真实面目已经被他们推测到了相当莫名的领域,在卡西尼站内休息睡觉间隙的茶话会上,木木、葛梓、卓识和岱岳等人提出过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观点,什么外星文明的飞船零部件,高等智慧的观察窗,自然界的未知产物,浓缩版本黑洞炸弹,甚至还有果壳中的宇宙——
在科学研究的意义上,这些讨论的价值为零,但是在打发漫长时间的层面上,黑球毫无疑问是个能让所有人竖起耳朵的话题。
接下来是第二个疑点。
神秘消失的楼齐。
和黑球比起来,这同样是个无法解释的问题。
楼齐在P3实验室内忽然消失,一个活生生的成年人人间蒸发,他们想破头皮也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其实我有个大胆的设想。”
木木说。
木木的设想总是很大胆。
“什么?”其余人都抬起头来。
“用奥卡姆剃刀把这个人给砍了吧。”木木两手一摊,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与其纠结这个人是怎么从密不透风的P3实验室里消失的,不如干脆认为他不存在好了,就跟变魔术一样,魔术师给你看一个蚂蚁都钻不进去得笼子,然后他钻进去关门上锁,接下来啪地一声!魔术师就从笼子里不见了……相比于魔术师会穿墙术,更大的可能性是他根本就没有进过笼子。”
第十章 一叶障目
众人侧目。
“什么意思?”岱岳说,“解释一下。”
“很简单的道理,如果某件事我们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那只能证明我们想错了方向。”木木盘腿坐在地板上,身体微微前倾,“视频我们都反复看过好多遍,确实只看到楼齐进门没有看到楼齐出门,但是实验室内部的监控视频是缺失的,按照大白的记录,他曾经让大白短暂地离开过P3实验室……嗯?史哥?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木木按住耳机,抬手虚压示意其他人安静。
老史和刘培茄来消息了。
“雪很大?停机坪没法用了?”木木有点愕然,“怎么搞的?”
其余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地震?”木木把电脑抱在怀里,“把硬化的地面都给崩裂了……好,好,我们知道了,你们快点回来吧,其他一切都正常么?嗯嗯,回来再说,再想其他办法吧。”
她掐断联络,抬起头说:“史哥和刘培茄他们到停机坪了,不过情况不太乐观,停机坪因为地震报废,已经不能再用了。”
“他们人没事吧?”岱岳问,“史哥和刘培茄安然无恙吧?”
“人没事。”赵木木点头,“他们开着车呢,正在返回途中,只是停机坪没了。”
“人没事就好。”卓识说。
“停机坪损毁了,这该怎么办?”葛梓问,“救援飞船是不是无法安全降落了?”
“这个不必太担心,小梓。”岱岳安稳她,“救援飞船对着陆的条件不会太高,而香格里拉平原地势非常平缓,我们很容易就能找到其他合适着陆的地点。”
“是的。”卓识也点点头,“这不是个大问题,等老史和刘培茄回来我们再看下一步计划。”
“我们接着往下说……刚刚说到哪儿了?”木木把怀里的笔记本电脑放在地板上,挪了挪屁股,“我们都看过视频了,楼齐进了实验室就再也没有出来,对吧?”
岱岳和卓识打开手里的笔记本电脑,找到对应的视频文件。
因为缺乏硬件条件,他们无法播放全息视频,只能看老式的2D图像,这让几人有点不习惯。
对他们而言,平面图像大概是和黑白默片一样的老古董了。
岱岳的手指在屏幕上拖动?卓识歪着头凑过来看?他们把进度条拖到当天的协调世界时下午13:22。
在显示器上,两人能看到一个年轻人步出电梯,监控镜头下的卡西尼站一层走廊他们都很熟悉,只是视频中的卡西尼站尚未损毁,光线明亮,那个年轻人缓步进入P3实验室的隔离间。
“楼齐。”岱岳轻声说。
卓识点点头。
接下来镜头切换?套着防护服的梁敬正待在实验室内,如同一只行走的白色麻袋精?他面前的箱子里密封着那颗黑球。
正在看视频的两人很难把目光从黑球身上移开?即使时隔二十年?它对人们的吸引力仍然是致命的。
“这是梁敬。”岱岳用手指戳了戳屏幕上的人影。
此时第二只行走的麻袋精进门了——那是楼齐。
他在电脑前坐下?开始维修实验室内的计算机?楼齐被叫过来本就是为了照看实验室内的计算机——紧接着梁敬就脚步匆匆地跑了出去。
现在岱岳卓识他们都知道梁敬是上厕所去了。
实验室内只剩下楼齐一个人?岱岳和卓识紧盯着那个男人?看着他在实验室里转悠,和大白交流,最后朝着监控摄像头高举右手比了个OK?视频在这一秒定格。
二十年后的现在?岱岳和卓识早已知道他会在这一秒后人间蒸发。
“他确实没有再出来。”岱岳轻呼了一口气?无论确认多少遍?始终都是这个结果。
“如果不考虑其他牛鬼蛇神的因素,那么楼齐在实验室内消失就是不可能的。”木木说,“还记得我刚刚举的例子吗?当魔术师钻进一个密不透风的箱子,然后在其中消失,那么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箱子有暗门,要么是魔术师根本就没有进去。”
“P3实验室没有暗门,我们已经检查过很多遍了,没有其他出口,一个大男人凭空蒸发是不可能的,至少在我们的认知中是不可能的。”岱岳沉吟了几秒,“所以他消失的地方就不应该在实验室里。”
“没错。”木木点头。
“为什么不应该?”葛梓裹在睡袋里蹭了过来,把头枕在木木的大腿上,“你们之前不是说那个黑球有可能是超空间通道吗?说不定楼齐就是从黑球里钻了进去。”
“存在这个可能性,但我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它呀小梓。”木木抱住葛梓的小脑袋,然后一阵猛揉,“我们得找找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可能性。”
“我觉得黑球是高维空间通道的推测就很好啊。”葛梓抓住木木的双手不让她乱动,“你们想啊,黑球是高维空间,它带来的效应影响了时间和因果律,所以卡西尼站内的时间流动就出现了问题……楼齐可能是穿越到其他时间线去了,所以才会突然消失,而卓老大和岱岳提出来的那个问题——卡西尼站内多出来了一个人,不就是其他时间线上的人穿越过来了么?”
赵木木、岱岳和卓识都笑了笑。
“一切疑点都得到了完美解释!”葛梓说,“谁有异议?”
“没有异议!”木木把葛梓柔软的脸颊揉圆搓扁,然后抬头望向岱岳和卓识,“如果楼齐不是在P3实验室内失踪的,那他应该是在哪儿消失的?”
岱岳捏着下巴,注视着笔记本电脑,缓缓皱起眉头。
如果楼齐不是在进入P3实验室后消失的,那么他应该是在哪儿消失的呢?
岱岳把进度条反复拖来拖去,屏幕上的画面飞快地闪动,楼齐反反复复地从电梯中出来,反反复复地进入P3实验室,他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真相必然就隐藏在这短短的监控视频内。
这段短短的只有十分钟的视频,每秒钟一百二十帧,从头到尾也只有七万两千帧。
那个男人究竟是在哪一帧消失了呢?
岱岳直觉性地感到真相就在他眼前。
可是他被一叶障目,所以不见泰山。
第十一章 备降区域
史腾和刘培茄终于看到了前方的灯光,卡西尼站到了,两人远远地望见倾斜的主站大楼慢慢清晰在灯柱内。
步行车慢吞吞地停在卡西尼站气闸室门前的舷梯边,然后打开舱盖。
“到了到了,咱们下车。”史腾解开安全带,从车门中爬出来,探脚用力踩在梯子上,“这车也没电了,它得回去充电了。”
刘培茄从另一侧爬下来,车门合上,史腾用力拍了拍步行车,后者的大灯闪了闪,慢慢地转身爬走了。
“它自己知道回去?”
“知道,我觉得它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回去了。”史腾点点头,“老窝里有粗壮的充电桩在等着它呢。”
刘培茄眉头一皱。
觉得这句话并不简单。
两人打开气闸室的舱门,把极寒的冰天雪地关在外面,舱门合拢的瞬间,头顶上的照明灯亮起,史腾和刘培茄都觉得周身暖和了起来。
尽管这是错觉。
“这个时候,要是能生一团火就好啦,我现在手脚都有点麻木,外头温度太低,铁浮屠都不顶事了。”刘培茄在头盔内哈气,抬手抹掉面罩上凝结的白色水雾,“寒从脚起,寒从脚起。”
两人身上都在冒白烟,白色的烟雾沿着铁浮屠的肩膀手臂和双腿缓缓地流泻下来,此刻两人的铁浮屠体表温度低至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就是俩行走的急冻人,所到之处空气中的水蒸气全部凝结。
“站内严禁明火,别忘了这是一个充斥着甲烷的世界。”史腾打开气闸室的第二道门,弯腰钻进来,“氧气和甲烷混合,再来点火,那是什么?”
两个男人一边絮絮叨叨,一边进入卡西尼站,在工具间里卸下铁浮屠。
“铁浮屠有个反人类的设计,它的空气循环系统总是把从上到下,再转一圈回来,所以头盔里的送风器源源不断地把我放的屁和脚丫子臭味吹到我的脸上,还有这鬼东西的集尿器太小了,过滤管道老是顶着我,硬邦邦的。”刘培茄踏进收纳柜里,转了个身,往后一靠,“咔嚓”一声?铁浮屠就被固定住了。
“原来你之前在车座上挪来挪去是为了调整蛋道吗?”
“是啊,我不仅在调整弹道,我还要准备发射了。”
“那是你没有放对位置。”史腾在隔壁柜子里,“在穿铁浮屠之前?你应该先把蛋蛋卸下来,你看你柜子左手边是不是有个小框?那就是给你放蛋的地方。”
“靠?你每次穿这东西之前还把卵蛋卸下来?”刘培茄摘下头盔,深吸了一口卡西尼站内温暖又污浊的空气?觉得自己的生命和外界又联通了。
“我姑且认为你是在侧面夸耀自己。”
“一般一般,二十有三。”刘培茄说。
“献丑献丑?起能敲鼓。”史腾哼哼?“不过我建议你检查一下自己铁浮屠装的是不是女式集尿器。”
“这东西还分男女?”刘培茄问。
“严格来说铁浮屠有二十三种性别。”史腾摊手。
“如果我能活着回去,这辈子不想再穿这玩意了。”刘培茄叹了口气,拉开拉链,从铁浮屠里钻出来,“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欲穿铁浮屠者,必承其重……它是挺重的。”
“这话你说的吧?”
“鲁迅说的。”刘培茄很肯定。
“鲁迅说没说过这话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周树人没说过这话。”史腾也出来了?他把铁浮屠塞回柜子里充电?“没人想穿这东西?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全靠它才能生存?你没了它,寸步难行,可它没了你,照样能转悠,说到底……我们不是它们的主人,只是它们的附属品罢了。”
刘培茄一愣。
“仔细想想,我们只是这些钢铁机械的内脏。”史腾指了指柜子里的铠甲,“生命存在的本质已经从我们身上转移到它们身上去了,当你穿上铁浮屠,戴上头盔,放下面罩,谁能知道拥有生命的究竟是你,还是它呢?”
“我是它的大脑,它得听我的。”刘培茄想了想,“所以主体是我而不是它。”
史腾瞄了他一眼,“你的大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返回P3实验室,众人看到他们平安归来,都松了口气。
“……大体情况就是这样,停机坪没法用了,可能是地震或者火山爆发,反正它遭到了严重损毁,用来着陆是不可能了。”史腾盘膝坐在地板上,嘴里嚼着干粮和水,“我们必须得找其他更合适的备降区域。”
“有这样的地方吗?”木木问。
“有备选。”史腾端起笔记本电脑,转过来给众人示意,“我和茄子在回来的路上就讨论过,当年的卡西尼站内部有香格里拉平原的详细地势资料,我们找了找,找到一个看上去很合适的地方……大白放图。”
其他人都凑过来,电脑屏幕上是放大的地图,蓝底红线曲折地勾勒出一块不规则的地域。
“洞庭湖。”刘培茄说。
“洞庭湖在地球上。”岱岳一怔。
“哦,这是十几亿公里之外的第二片洞庭湖,它通俗的叫法是半尺湖。”刘培茄解释,“半尺湖是距离卡西尼站最近,面积最大的湖泊。”
史腾点点头,接着往下说:“根据当年的卫星遥感数据,半尺湖非常浅而且非常平缓,就像地球上的乌尤尼盐湖一样平缓,湖内有两千万立方米的液态甲烷,湖深只有四十厘米,几乎是一块天然的着陆场,救援飞船可以降落在那里。”
岱岳、卓识、木木和葛梓都有点惊异。
“还有这样的地方?”葛梓很好奇,“它有多大啊?”
“四十六平方公里。”史腾回答,“和北京市西城区差不多大。”
“我们需要做什么?”岱岳问,“接下来什么计划?”
“我们先得去半尺湖上看看具体情况,是否合适作为着陆点。”史腾说,“接下来得设置导航和定位信标,有信标我们才能在救援飞船抵达时引导他们安全着陆,这个很重要。”
“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刘培茄啃干粮。
史腾看了眼时间,“步行车充电需要三到四个小时,我们等车子充满电了再动身。”
第十二章 最后一面
对大多数人来说,卡西尼站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并不重要,他们只想成功从这里逃回去,包括史腾和刘培茄,两人一直马不停蹄地忙到现在只为了能联络上救援,并没有多余精力关心其他,但对木木而言,当年那个未能解开的谜团一直有致命的吸引力。
她一直在深入发掘这个迷题,为此她不断折腾大白。
“UTC早上六点一刻,第二十四次例行记录,起床一个小时十五分了,打扫了一圈,站内安然无事,这个时候没什么人……不过昨天有人把空瓶子丢在收纳筐里,还没喝干净,不知道是谁干的,要是让抓到这丫……”木木背靠着墙壁,手里抱着电脑,嘴里念念有词。
“木木你在看什么?”葛梓问。
“梁敬的日常记录。”木木打起精神,扁了扁嘴,“很枯燥,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她抬起头,其他人都东倒西歪地睡在地上,史腾和刘培茄睡得最熟,他们要抓紧时间休息。
在其他人休息的时候,木木和葛梓就负责站岗,站岗必须两人一组,这也是史腾立的规矩。
葛梓瞄了一眼,打了个哆嗦,“我的感觉不是太好……只要一想到他后来被杀死了,我就浑身发凉。”
木木一把抱住她,“凉么?”
“有点。”葛梓点点头。
“那我就给你取取暖。”木木说着把手伸进她的后颈窝里,帮葛梓理了理细碎的头发,然后把额头靠在她的背上长叹一声,“啊——天呐,小梓,我真是头疼死了,谁能告诉我当年这鬼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
“木木你为什么一定要纠结这个问题呢?我们只要能成功得到救援,这些东西重要吗?你看岱岳卓老大他们都不关心了。”葛梓反手搂住她,“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和我们都无关,不要去想它了木木。”
“我也不想去管它。”木木低声说,“可我总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什么样的直觉?”
木木抬起头来,注视葛梓淡褐色的眸子,“我老觉得当年发生过的事会影响到我们……”
“都过去二十年了诶。”葛梓说,“怎么可能呢?”
“是不太可能,你就当我是个偏执的人吧。”木木说,“当年究竟是谁杀死了胡董海,楼齐又是怎么消失的,梁敬为什么会被杀,默予在被谁追杀,最后一具铁浮屠究竟是被谁带走了……这些问题不解决?我就睡不好觉,我们明明有一个亲身经历过这一切的见证者?它却被炸成了脑残!真是见鬼?大白!”
“木木小姐,我在。”
耳机中传出大白的声音。
葛梓吃了一惊?“大白会说话了?”
木木嘿嘿一笑,“我修好了,现在它能用电脑的麦克风说话,姐姐我厉害吧?你还可以任意选择语音包。”
葛梓也试着叫了一声?“大白?”
“葛梓小姐?我在。”
“你说你为什么被炸成了失忆!”木木恨恨地说,“你要是记得哪怕一丁点东西也好啊,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变成无头苍蝇。”
“您的指责是没有道理的?木木小姐。”大白说?“您之所以能了解二十年前卡西尼站内发生的一切,不正是因为我保存了大量的视频音频和文字资料么?”
“不是一切。”木木说?“我只看到了表象?却看不到本质。”
她确实只看到了事件的表象,在这个表象中?卡西尼站在发现黑球之后就开始变得混乱,莫名的惨死和失踪?后人当然可以简单地把它全部归结到黑球身上,因为黑球是无法解释的,所以卡西尼站内发生无法解释的事情也理所当然。
不过你要是也这么糊弄赵木木,那就是小瞧木木了。
她赵木木是什么人?
原名赵林,后来发胖了,才改名叫赵木木。
到时间了,史腾和刘培茄准时爬起来,啃了几口干粮和淡水,准备出发去半尺湖。
“半尺湖不太远,两公里的路程,下了大雪路可能有点难走,坐步行车最多半个小时。”史腾对计划熟稔于心,他把行动方案规划得相当精细,之前的出舱活动让他大概摸清了步行车蓄电池的工作状况,抵达半尺湖之后还能剩下大半的电力,足够他们在半尺湖上活动十几分钟,最后史腾看了一眼时间,“现在的时间是……UTC晚上六点二十,两到三个小时,最晚到今天晚上十点钟,十点钟之前我们一定回来。”
史腾已经套上了铁浮屠,站在走廊里和来送别的船员们说话。
“十点钟?”岱岳重复了一遍时间。
“对,十点钟。”刘培茄也套上了铁浮屠,咔嚓咔嚓地从工具间里走出来,“不会在外面拖太久。”
岱岳和卓识帮他们检查铁浮屠,担忧几乎写在眼睛里。
“不会出什么岔子吧?”卓识说。
“没事,卓老大。”刘培茄嘿嘿一笑,“见过步行车么?会飞的铁王八!”
“万一发生意外,紧急预案呢?”岱岳问,“我们怎么营救?”
这是所有人都担忧的,虽然说起来不远,但在土卫六上,几百米的距离都得小心翼翼,更遑论两公里?
要是史腾和刘培茄在两公里之外出事,该怎么救援?
史腾沉默了几秒钟。
“不会有事的。”葛梓说,“岱岳你别乌鸦嘴,史哥他们一定不会有事。”
“万一呢?”
“看联络,有联络就说明我们还能回来。”史腾说,“如果联络中断了……”
“就甭营救了。”还是刘培茄开口,“找不着的,这地方丢了人不可能再找得到,已经搭进去两个了,不能再把剩下的人搭进去,你们就在站里等到晚上十点,如果到了十点我们还没回来,你们就继续等下去,等到救援飞船到了再说。”
“那……那能不能不去了啊?”葛梓说,“太危险了。”
“不去更危险。”刘培茄说,“怎么让飞船安全着陆?”
说完,他抬起头咧嘴,摸了摸葛梓的脑袋,这里就数葛梓年龄最小。
“你们这一个个的,能不能盼点好?”
“那一定要保持联络。”木木说,“我会让大白为你们提供导航。”
“走了!”
史腾打开气闸室的舱门,带着刘培茄跨了进去,两人转身挥了挥手。
舱门咔嚓一声合拢锁死。
这是葛梓此生最后一次看到史腾和刘培茄。
(作者君闲话:今天就更这么多,我要去呐喊助威了。
建国冲——!
白等冲——!
打起来!打起来!赶紧打起来!)
第十三章 人有三急
“老史。”
“嗯?”
“这次回去之后,你还准备再出来么?”刘培茄口吻很随意,肩膀跟着步行车的步伐摇晃,他确实问得随意,不知道是刻意还是无心,刘培茄表现得随常,仿佛只是在公交车上和旁人搭话,“还是退休不干了?”
“退休了。”史腾目视前方,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这个年代有方向盘的交通工具很少见了,“不干了,玩命的活,一辈子干一件就够了,我回去就要养老了。”
“你回去能干什么?”刘培茄说,“烂命一条,除了开船,你还能做什么?”
“还能给人看门。”史腾抬手蹭了蹭步行车的前挡风玻璃,玻璃上有一块暗色的污渍,但他用手指抹了抹发现它不在内侧,步行车挡风玻璃有两厘米厚,三层结构且相当坚实,内部夹层可以把玻璃表面温度加热至二十摄氏度,土卫六上的雨雪碰到玻璃就会立即蒸发——环境温度低也有这么个好处,省了雨刷。
史腾凑近盯着玻璃上那块深色的污斑看了一眼,发现它在玻璃夹层里,可能是加热丝坏了。
“看门扫大街什么的,总会有地方需要人干活。”
“现在看门扫大街也不需要人干活了。”刘培茄说,“中年男人不如狗。”
“我们早就不如狗了。”史腾悠悠地说,“如果地球和火星上还有位置,我们怎么会被发配到这鬼地方来呢?好马配好鞍,好船配好帆,至于我们的破船呢,只能配我们这些老东西……大白?大白,我们距离半尺湖还有多远?”
“还有一千六百米。”大白的声音在耳机中响起。
步行车在积雪中穿行,六条短腿爬行时发出刮擦的沙沙声,想来当初工程师们在设计步行车时就预料到了如今的情况,在低重力环境的大雪天里,无论是轮子还是履带都不再具有行动能力,唯有长腿才能在这个星球上爬来爬去。
车子的远光灯扫来扫去,这辆车行走在雪地里就像一只鬼鬼祟祟的铁蟑螂行走在面粉里。
步行车与卡西尼站的联络并不稳定,每走一段距离,史腾就得扔下去一枚通讯浮标。
“好大的雪啊,真遗憾现在是夜间,如果是白天,我们应该能看到世界上最宽广的雪原……你能想象几百平方公里那么大的平坦雪地么?”
史腾上半身微微前探?眺望远方。
“其实步行车应该装上雪橇。”刘培茄说。
“装上雪橇也没用。”史腾摇摇头,“这些都是蓬松的雪,没有压实?你以为你能滑得起来?”
“我们已经脱离了卡西尼站。”他又用力锤了锤中控台,步行车的毫米波雷达损毁得差不多了?显示器闪闪烁烁?收到各种乱七八糟的回波?“这雷达出了什么毛病……”
步行车在车身上装了一圈毫米波雷达,用来在低能见度的条件下探知周围环境?它能同时获知目标的三维空间信息和速度矢量。
正常情况下步行车能一边移动一边构建出自己周围环境的三维图像,这依靠的是成千上万束向四周放射的电扫毫米波,它们在接触到障碍物后反射回来,告知步行车它们碰到了什么——步行车虽然是个盲人?但是个拥有成千上万根导盲棍的瞎子,每一根棍子的长度都近乎无限,它在一秒钟之内把所有的棍子向四面八方同时捅出去?每一个棍子都会触到一个点,几乎无限多的点就能构建成面,步行车就能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但这辆车的雷达不行了,它的棍子不灵了。
“这雷达有效距离能有多远?”刘培茄探头瞄了一眼?皱起眉头?可能是下大雪的原因,显示器上总有大片大片的虚影。
“最多五公里。”史腾说,“不过这雷达肯定坏了,杂波没法过滤了……”
“那这是什么?”刘培茄指着显示器上的大片光晕,“这么大的体积,跟一座山似的。”
史腾偏头来看,雷达显示器上有一大片白色的光晕,边缘很模糊,在步行车的东北方向,距离大概两公里。
刘培茄抬起头朝窗外望过去,能见度极低的雪夜中什么都看不到,但根据雷达的显示,在前方两公里处有个非常庞大的物体。
刘培茄估计了一下阴影的大小,这东西显示出来的长度得有近百米。
“是大雪吧。”史腾用力拍了拍中控台,显示器闪了闪又灭了,“这破车,没救了,按理来说,雨雪也好,云雾也好,应该都会被过滤掉,不过这台雷达出毛病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杂波滤不掉了……”
刘培茄帮忙一起拍中控台,拍到显示器重新亮起。
这次雷达回波就没了,在原本显示有阴影的地方空空如也。
相反地,在步行车的西南方几公里之外则出现了大片影子。
“看到了吧?这雷达就是抽风了,随机显示。”史腾撇撇嘴,“一会儿这里有东西,一会儿那里有东西,一惊一乍的。”
史腾和刘培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步行车步履蹒跚地爬向黑夜深处。
另一边。
“他们情况如何?”
“信号还算稳定。”木木盯着电脑屏幕,“大白在报点,步行车距离半尺湖还有四百米,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大白在监控步行车的行动,大白恢复工作之后,木木等人就把大部分任务都交给了它,在当前情况下,AI显然比人脑更靠谱。
依靠卡西尼站周围遍布的通讯浮标,大白可以把它的号令施加给所有机器,尽管它已经不复当年的强大,但现在仍然足以作为船员们的主心骨。
“大白,步行车剩余电量?”
“百分之七十九。”大白很精准,“按照目前的使用情况,步行车预计还能工作三个小时零五分。”
木木点了点头,往后靠了靠。
葛梓和岱岳已经钻进睡袋里休息了,现在是她和卓识在站岗。
木木是哈迪斯号探矿船上的通信工程师,向来以超长待机著称。
“大白,你可要把他们俩给我安然无恙地带回来。”木木仰头看着实验室的屋顶,呼了一口气,“当初是谁制造了你?”
“那是很久远的事了。”大白说。
“无论是谁制造了你。”木木说,“他们都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派上大用场,如果我们能成功获救,我就把你带回地球,给你颁个勋章,把你供在博物馆里……岱岳?你去干什么?”
岱岳从睡袋里钻了出来,拎着笔记本要出门。
“人有三急啊。”岱岳说,“麻烦你们给我一个桶。”
第十四章 飞船着陆的三个条件
二十分钟后,步行车抵达了半尺湖。
它停在了一片坚硬的冰面上,史腾和刘培茄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湖已经给冻上了。
半尺湖内主要的内容物是甲烷,熔点是零下一百八十二摄氏度,此刻香格里拉平原的气温已经低到了甲烷熔点之下,整片湖都被冻得硬邦邦的。
刘培茄拉下铁浮屠的滤光面罩,从步行车上跳下来,脚踩在坚硬的冰面上,左右环顾一圈,“这里就是半尺湖?”
看上去半尺湖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头灯所照之处仍然是半米深的积雪,湖面被掩埋在积雪之下。
如果不是大白提示,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你确定这里是个合适的着陆地点?”刘培茄问。
史腾站在步行车另一边,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积雪中,把头灯的光柱投向远方的漆黑深夜中。
湖面上飘着薄雾,灯光照不了多远就弥散在空气中。
“你知道飞船着陆的三个必要条件么?”史腾说。
刘培茄愣了一下。
“天气,场地和运气?”
“不。”史腾扭过头来,“是经验、冷静和胆量。”
两个小小的人影站在步行车边,立在宽广的半尺湖上,头顶上是漆黑的天幕和薄雾。
“那么你认为救援飞船能在这里成功着陆吗?”刘培茄问。
“谁知道来的人会是谁?如果那艘飞船的驾驶员有我一半的水准,那降落应该就没问题。”史腾招了招手,“回车上去,咱们得在这里转一圈。”
两人返回步行车,进入飞行模式。
灼热的气流立即融化了半尺湖的坚冰,固态甲烷在极短的时间内融化又在极短的时间内蒸发,步行车升力通道中喷射出的高速气流能直接触到绝对干燥的湖底,但在方圆几米之外,液态甲烷围成一圈在涌动,再稍远一些,甲烷就被凝结成固态。
步行车以地效飞行器的高度悬浮在半尺湖上空,史腾操纵着它缓缓地移动,刘培茄则在猛敲中控台。
他在尝试让雷达恢复工作。
在当前的光照条件和能见度下,雷达比肉眼有用得多。
“我是史腾,我是史腾……卡西尼站能听到我么?我们已经抵达半尺湖。”史腾在频道里呼叫卡西尼站,同时示意刘培茄把车上的雷达切换至合成孔径模式,“合成孔径……合成孔径,SAR!”
“我特么知道是SAR,问题是这破雷达不灵便!”刘培茄骂骂咧咧,咔嚓咔嚓地捅中控台上的屏幕。
屏幕闪闪烁烁,终于SAR的图标亮起,步行车的雷达切换为合成孔径模式。
“我是木木,史哥,茄子?信号还算稳定。”木木回话了。
“我需要大白规划一条扫描路径。”
“收到。”大白立即回复,“正在规划路径。”
步行车低空飞行,合成孔径雷达从上往下扫描?逐渐构建出步行车周边的地貌特征,合成孔径雷达就是用来干这个的。
步行车的车载合成孔径雷达精度原本非常高?用设计者的话来说?这台雷达能当显微镜用,但如今在刘培茄看来?这玩意就像一个初学素描的蹩脚美术生,竭尽全力才能保证画出来的物体不会走形?它颤颤巍巍地在显示器上勾勒出地形——半尺湖极其平坦?湖面上覆盖的一层疏松多孔的物质是积雪,积雪不会成为飞船着陆的障碍,在发动机的高温下它们会瞬间挥发。
史腾得为救援飞船的着陆找到一片足够大且足够平坦的地盘?如果飞船是垂直着陆?那还好说,如果是滑跑着陆?起码需要两公里长的跑道。
“很不错?我们可以在这里立个标。”史腾点点头,一边透过挡风玻璃往下望?“有个标?飞船就知道往哪儿飞……卡西尼站?我是史腾,半尺湖上状况良好?可以作为预备着陆场。”
“那我再扩大扫描面积。”
刘培茄按住屏幕上的按钮缓缓地往前推。
步行车的车载雷达加大了功率,雷达波相位紧随着发生改变,在人眼看不见的微波领域,这台车是半尺湖上最亮眼的大灯泡。
屏幕上的扫描图像跟着扩大,以步行车为原点,蓝色的光圈一波一波地向四周扩散,把半尺湖上的地貌一点一点地纳入两人的视野。
积雪的表面未必是平坦的,它们像棉花一样松软,所以在雷达的回馈中像是静止的水面,在它们之下半米深的地方还有一层平面,那是电磁波穿透雪层之后触及到的坚硬湖面,刘培茄盯着显示器,步行车在按照大白规划的路径滑行,半尺湖从合成孔径雷达的照射下迅速掠过。
“一切正常,我们已经飞了多远?”
“两公里吧。”史腾看了一眼仪表,“五平方公里。”
“差不多了,到目前为止什么都没有,挺合适,到时候就让他们落在这里。”
如果雪层下有开裂的湖面或者陷坑,雷达能敏锐地探知到,但到目前为止什么异样都没有……忽然刘培茄的眼角狠狠地跳起来。
“停停停!老史!有东西有东西!”
刘培茄下意识地大吼。
不是裂缝也不是陷坑,是一个巨大的不明物体,显示器上组成雪层的柔和蓝色线条陡然就变得锐利起来,紧接着骤然拉直,以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构成了一个规则的物体,它几乎让刘培茄心脏停跳,刘培茄觉得看到自己的心电图线条陡然拉平都没雷达显示器上的线条突然起飞来得惊悚,它掩埋在积雪中,有尖锐的棱角和笔直的线条。
那东西被逐渐纳入雷达的探测范围,在显示器的边缘只露出冰山一角。
这一刻刘培茄还以为看到了金字塔。
“这是什么?”
史腾喃喃。
步行车慢慢地往前靠近,目标物体越来越多地被纳入雷达的照射范围,两人盯着它看了许久,那不是金字塔,它的一半是规则的圆柱体,但另一半是残破得,损毁的,乃至千疮百孔的,史腾和刘培茄甚至能看到散落在积雪中的碎片。
很显然这次不是雷达误报,误报不会有这么清晰的反馈。
“我嘞个去……”刘培茄低声惊叹,“姥姥的。”
“卡西尼站,卡西尼站!这里是步行车,我是史腾!我是史腾!收到请回答!”史腾一边操控着步行车迅速靠拢,一边呼叫,“我们在半尺湖上发现坠毁飞船!”
第十五章 真相的门槛
岱岳拎着桶去拉屎。
如果说固态淡水和便携式干粮有什么缺点,那就是吃多了容易导致便秘。
便秘——人类花了几千年也无法克服的难题,这个与人类一起从树上下来的终身大敌,和痔疮一样都是广大男性同胞心中永远的痛。
更何况岱岳的肠胃一直不太好。
他预计这会是一场漫长而艰巨的拉锯战,而这一次,岱岳不再有地球重力这个强有力的后援。
所以他带着电脑,以免在拉屎时无事可做。
岱岳推开工具间的房门,把桶放在地板上,神情严肃,如临大敌,他特意挑了个距离实验室比较远的房间,因为战至激烈时他可能会怒吼出声,只能尽可能地离远些以免扰民。
男人稳稳地坐在桶子上,然后打开手里的电脑。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翻翻记录打发时间。
在哈迪斯号落难船员这个小团体中,岱岳对卡西尼站当年事故的好奇心可能是仅次于木木的,但他的出发点和木木不一样。
他想探究二十年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因为他隐隐有某种直觉——当年笼罩在卡西尼站驻站队员们头上的迷雾至今仍然未散,岱岳不知道那是怎样的阴魂,但他很不安。
当年的驻站队员们也是差点就成功获救,但仍然全军覆没在了这里。
手指在屏幕上缓缓滑动,文字和图像资料从岱岳的眼底飞快地滚过,这些记录他都看过很多遍,反反复复地看。
当年每个人的日常记录——
江子的。
梁敬的。
胡董海的。
楼齐的。
万凯的。
默予的。
崖香的。
至今岱岳仍然相信当年卡西尼站内存在未被暴露出来的第八个人。
可他却找不到那个人存在的痕迹。
岱岳希望从这七个人的语言和行为中找到侧面应证第八个人存在的证据,那可能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也可能是偶然提及的一次任务,甚至就是一个可疑的、意义不明的代称,但岱岳一无所获,这七个人好像真的从未接触过那隐身的第八人。
这不应该啊……岱岳暗自忖度,如果一个人真的在卡西尼站内生活过,为什么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岱岳从结论出发寻找证据,他认定存在第八人,再去审视当年的记录,就觉得处处可疑。
甚至视频记录中的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心怀鬼胎。
岱岳很有点心理学的天赋,他总是能从别人的面部微表情中揣测出对方的想法,这种小技巧经常被他用在日常玩笑中,而常常被他看破的史腾和茄子就说他这跟算命没差,拿着含糊其辞的说法等对方对号入座呢,岱岳说这是科学!心理学也是科学!你们知道什么东西是电脑无法模拟出来的么?那就是眼神和微表情,这些是电脑模拟不出来的!茄子你一脸鬼鬼祟祟,肯定就是没干好事。
如今在岱岳的分析体系中,二十年前的每一个人都不正常。
江子——他在某些视频中瞳孔微微放大,目光游移,说话会下意识地重复?这说明他高度紧张?精神紧绷。
胡董海呢,尽管他在镜头前刻意表现得正常,但岱岳还是能看出他激动的眼神,不光激动,胡董海的眼珠子还不受控制地略微右瞟,这是一个常人难以注意到的细节?但在岱岳这里就是撞上了枪口——他认为这说明胡董海可能在撒谎。
他在撒什么慌?
岱岳停下来想看看他在说什么。
但遗憾的是胡董海念叨的并非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仅仅是在报研究数据。
还有梁敬的记录?他表现得比胡董海还恐惧?以及崖香和默予?前者情绪愤怒?而后者则伤心。
每一个人的情绪都有疑点——
话虽如此?岱岳也清楚自己是拿着论点找论据?他的揣摩能力还没强大到这个地步?真能根据视频就看穿别人的心理变化,所以这些分析结果当不得真,岱岳现在是抓贼的警察?自然看谁都像小偷?手里拿着锤子看什么都是钉子。
腹中忽然剧痛。
岱岳一惊?连忙把思绪抽出来?气沉丹田。
便秘者最痛苦的,无疑是它就在门口,但怎么都出不去,恨不得让人伸手去抠。
更痛苦的,是抠都抠不出来。
岱岳瞄了一眼自己的手指。
果断地摇了摇头。
“大白,告诉我有没有什么好的治疗便秘的方法。”岱岳在电脑上打字。
“开塞露。”大白回答,“百年老药,一瓶见效。”
“不够劲。”
“开瓶器。”大白回答,“物理手段,一拔见效。”
“还不够劲。”
“大涵道比涡轮风扇抽吸机。”大白说,“两百个大气压,您的烦恼一扫而空。”
扯淡到此为止,随着下腹一阵强有力的收缩,大肠末端膨大到极限后骤然收缩,岱岳听到轻轻的“叮咚”一声,跟弹珠落地似的,他知道终于出来了,落地为安。
“建议您把肛门换成橡胶的。”大白说,“橡胶制品可以拉伸二十倍。”
岱岳长吁了一口气,然后挥了挥手,想要把这个烦人的AI赶走。
不过话说回来。
葛梓所说的时间循环,也未必不可能。
虽然听上去扯淡,但至少逻辑上是通的,反正岱岳没法反驳。
可如果葛梓说的是真的,那这事人类就没法干预了。
时间错乱,人类怎么干预?
时间啊时间……
岱岳叹了口气,尝试在脑中构建一个时间循环的世界,可它应该是怎么个循环法呢?像衔尾蛇那样么?像莫比乌斯带那样么?
岱岳意识到自己是在胡思乱想,他在给予时间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人类的想象力总是有限的,而这世上无法想象的东西太多。
时间啊时间。
时间啊时……
腹中肠胃又一阵猛然收缩,剧痛之下岱岳额头暴汗,卧槽——操操操操操操操!每一次拉屎都是酷刑,如果时间是可以变化可以剪切可以随便揉捏的,麻烦时间之神直接快进到把屎拉完之后好不好?
神啊求求您了给我快进到……
快进?
快进?
在大肠畅通的那一瞬间,岱岳的思路也陡然通畅。
果然大脑和大肠是相通的。
不枉它们长得那么像。
岱岳坐在桶上浑身颤栗,手背脖子上的鸡皮疙瘩一颗一颗地爆出来。
此刻他觉得自己是人类历史上第二伟大的人物,第一伟大的是牛顿,他坐在苹果树底下悟出了万有引力定律。
而岱岳坐在桶上悟出了卡西尼站中这个难题的答案!
果真是时间……
问题得关键就是时间。
他连忙把电脑打开,岱岳摸到了真相的门槛,但有些细节他还需要查证,手抖得跟筛糠似的。
“大白大白大白大白……”
门外忽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岱岳愣住了,缓缓抬起头。
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门外。
第十六章 灭灯
史腾把步行车稳稳地停在湖面上,融化的甲烷又重新在脚下迅速冻结。
他往前看,庞大的黑色影子伫立在冰原上,像是断足的巨人。
那是一艘飞船。
史腾摆摆手让刘培茄先留在步行车上,接着下车往前走了几步,在雪地中踏出两条深深的足记。
“你知道此刻我在想什么?”史腾站在齐膝的积雪中,抬头仰望。
“想什么?”
“我可能要踏出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步了。”史腾说,“人类在土卫六上发现坠毁的不明飞船,它究竟来自哪一个星球呢?”
“地球。”刘培茄说,“很明显这是艘地球人的飞船。”
他抄着手歪在座椅上,史腾下去了他可以把脚搭在主驾驶座上,合成孔径雷达进一步扫描的结果出来了,刘培茄看得很清楚——那确实是一艘人类的飞船,破碎的圆柱体是船身,船头撞在湖底已经彻底粉碎。
雷达扩大搜索结果后,刘培茄还能看到飞船坠毁的残迹,这艘倒霉的飞船从西边而来,一头扎在土卫六的地表上,拖行的残骸一路延伸到雷达探测范围之外,像是一条死鱼干枯的骨架,船舱就是鱼头。
如今躺在两人视野中的只是半艘飞船,剩下的部分都碎成了渣。
“哪个倒霉鬼的船掉在这儿了?”史腾纳闷,“哪个二百五的技术这么臭,能把飞船掉在这儿……”
“你啊。”刘培茄说。
“你可别说那是我们的船。”史腾眯起眼睛,他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影子,“茄子你能不能辨认出这艘船的来历?”
“没戏。”刘培茄很干脆,“这碎成一包渣,它亲妈在这里都看不出来。”
史腾抽出一支冷光棒,拧亮了用力朝前方投过去。
冷光棒发出刺眼的白光,两人的视线追着白亮的光源,它划出一条抛物线,飞入漆黑的深夜,紧接着撞在飞船的外壳上,弹落在地。
这次史腾和刘培茄勉强看清了那艘飞船的一部分,它的外壁上结着厚厚的冰壳,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史腾又丢了一支冷光棒过去。
“我觉得不是我们那艘船,我们那破船烧成灰我都认得。”史腾摇摇头,“这船看上去在这里待了有不少年头了,奇怪了……除了我们之外,还有谁掉在这儿了?”
刘培茄想了想,皱眉琢磨,“二十年前卡西尼站的那艘飞船是不是也坠毁了?那艘飞船叫什么名字来着……”
“暴风雪号。”史腾回答,“你是说那是暴风雪号?它掉在这儿了?”
“有可能。”
“我凑近看看。”史腾说。
“我跟你去。”刘培茄说着就要下车。
“别。”史腾转身制止他,“你给我老实待在车上。”
“凭啥?要是在飞船内发现了擎天柱,那你可就出名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发现外星种族的人类,堪比尤里·加加林和尼尔·阿姆斯特朗。”刘培茄嚷嚷,“那我不就白白丢了青史留名的机会?我也得一起去!你个狡猾的老梆子别想独吞功劳。”
“我要是尼尔·阿姆斯特朗?你就是巴兹·奥尔德林,老茄子。”史腾抬脚往前迈了一步,“我让你成为发现外星种族之后第一个回地球的人,不是一样青史留名。”
“不行!你先回来!”
“又有啥事?”史腾白眼一翻?“屁事多。”
他转身爬回步行车?只见刘培茄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卷绳子。
他上来就在史腾的腰上绑了一圈,打了个死结?用力扯了扯,确认绑牢了。
“我不跟着去可以,你一个人千万要小心。”刘培茄把绳子的另一头绑在自己的腰上?“万一碰到情况,马上求救,我就把你拉回来。”
史腾点点头。
“那我就成了救援接触外星种族第一人的英雄。”刘培茄嘿嘿一笑?笑完又叮嘱,“有什么不对劲就跑?脑子别懵。”
“知道了?屁事多。”
史腾带着绳子朝飞船摸了过去?刘培茄手里紧紧地握着绳子,视线追着史腾的背影,注视着那盏微弱的头灯一点一点模糊在薄雾里,他留守在步行车内?一旦史腾碰到任何情况?他就是史腾唯一的救援。
飞船的残害距离步行车不远,不到五十米,随着与飞船的距离拉近,史腾注意到脚边的碎片越来越多,掩埋在积雪中。
他随手捞起一块,不知道是飞船哪部分的零件,剥落冰壳,外侧烧得焦黑,内侧有一个残损的红色单词“AFE”。
AFE?
史腾仔细想了想。
可能是SAFE。
安全的英文单词。
“茄子,这是艘人类的飞船。”史腾把碎块扔掉,“我已经站在它的面前了。”
他把铁浮屠深色的滤光面罩推上去,露出头盔内汗津津的脸,然后抬头仰望,史腾看到了巨人死去的尸体,在历史中尘封多年的遗失飞船第一次被人类揭开面纱。
史腾伸手抹掉外壁上的积雪,雪下还有一层厚厚的坚冰,很难估计它在这里待了多少年,如果它真的是当年卡西尼站坠毁的飞船,那么至少有二十年历史了,合成孔径雷达给出的结果大致是准确的,这是一个比巨型油罐车还要大得多的圆柱体,直径有四五米,只不过在撞击中折断了,史腾推测它是飞船的生活舱舱体。
而倒插在雪地上,那个更高更大的影子,可能是飞船的电池板。
“飞船外壁上有字。”史腾喘着粗气,头盔几乎紧贴着飞船,头灯的光柱穿透几厘米厚的冰壳,“紧急出口……”
“能看出是哪里的飞船么?”刘培茄问。
“不能。”史腾摇摇头,“得进去看看才知道。”
他沿着飞船的舱体行走,地面上跟粉尘一样的雪慢慢地腾了起来,可能是起风了,逐渐就弥漫了有一人高,史腾不知道这艘飞船当年的驾驶员是谁,平心而论,史腾是佩服那个人的,从高空坠毁,飞船的船体居然还能保持相对完整。
正常情况下,坠毁的飞船只会像发生空难得飞机那样,摔得扁平且稀碎。
这个人的技术起码有他史腾七成水准。
飞船舱体上有巨大的破口,史腾踮起脚,用头灯往里面照。
里面一片漆黑,灯光仿佛进去就被吞噬,一丁点都反射不出来。
“我试试爬进去。”
“不安全。”刘培茄提醒,“老史,没人知道这艘飞船的状况如何,我建议做个标记,以后等救援到了再说。”
“好。”史腾想了想,点点头,“那我现在撤退。”
刘培茄扭头盯着雷达上代表史腾的光点慢慢返回,松了口气。
他靠在车门上,东张西望一圈,望着那盏小小的头灯晃晃悠悠地出现在视野里,“老史你动作快点,咱们该回去了,好像要起风了。”
对方的头灯闪了闪,是摩尔斯电码,意思是“OK”。
刘培茄抬手罩在头灯上,也发了个“OK”过去。
对方的灯光陡然就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