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们的车呢
灯灭的一瞬间,刘培茄腰腹处传来一股巨大的拉力,把他扯了个趔趄,往前一扑,摔了个狗吃屎。
他腰上还系着绳子。
“我去!”刘培茄惊呼一声,紧接着听到一声轰然巨响。
全世界一片白茫茫。
“老史!”刘培茄怒吼,他趴在雪上被拖出去老远,膝盖在冰面上打滑,爬都爬不起来,“老史你怎么样了!”
积雪弥漫在空气中,几秒钟之内能见度就几乎下降到了零,刘培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直觉性地感到史腾出事了,于是双手紧紧地抓着绳子,趴在雪地上往前爬。
刘培茄庆幸自己之前把自己和史腾绑起来了,这真是个有先见之明的决定,此刻它是唯一可以带着两人找到彼此的依靠。
“老史——!史腾!”刘培茄大吼,“卡西尼站!卡西尼站!我是刘培茄,我们被轰炸了,我们被炸了!”
又是一声轰然巨响,地面微微一震,跟打雷似的。
刘培茄其实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作为一个第一次踏足这个星球的人,对刘培茄而言一切都突如其来,史腾的灯陡然就灭了,然后他就被拉着摔了一跤,耳边轰然一声巨响,变故迎头拍过来,拍在他的脑门上,拍得他头昏眼花,刘培茄直觉性地认为是头顶上有人在放炮。
可是这里是泰坦,头顶上怎么可能会有人放炮?
刘培茄紧紧地攥着腰间的绳子,一边扭动着往前挪,一边用力把绳子收回,绳子那头还系着重物,这让刘培茄稍稍放下心来。
史腾还在绳子上,没丢。
半尺湖的积雪全部腾上了半空,弥漫成白色的浓郁烟雾,刘培茄缓了口气,靠着铁浮屠才站起来。
他沿着绳子找到了史腾,后者趴在冰面上一动不动。
刘培茄松了口气,跪坐在冰面上,把史腾翻过来,然后俯下身子几乎脸贴脸,只有这个距离他才能看清对方的面孔,“老史,没事吧?”
史腾还算清醒,头盔内的灯照亮了一张茫然的老脸,他摇摇头?“我靠,这他妈的是怎么了?”
史腾只记得自己刚刚正往回走呢,突然被一头看不见的大象迎面撞了一下——可能是大象也可能是火车头,反正是个沉重的超级大摆锤?抡起来狠狠地砸在史腾身上?史腾一下就给撞懵了,整个人都飞了起来?然后摔在冰面上。
如果没有铁浮屠保护,恐怕肋骨都要断几根。
“是冲击波么?”刘培茄直起身子,跪在一边东张西望?头灯的光柱射出去不到一米远,浑浊的雪尘像棉被一样盖在了他们头上,“跟航弹爆炸了一样?究竟出什么事了?轰六-Ω跑到泰坦上来炸冰凌了?”
远方又一声低沉的轰响。
空气里的雪粉被搅动起来,在光柱中翻滚。
刘培茄挥挥手掌想把它们驱赶开?但烟雾无孔不入?赶过去又卷回来?刘培茄的动作只能加剧它们的流动。
这些雪中富含烷烃,如果有足够的氧气,那就能酿成一场超级大规模的粉尘爆炸。
“我觉得可能是下击暴流。”史腾翻身坐起来,摸了摸自己胸口?确认自己的铁浮屠还在正常工作?内部金属骨骼没有被压折,“很可怕,没有预警,我们完全没有防备。”
“下鸡什么?”
“下击暴流是一种极端强对流天气,地球上也有,不过没这么狠,在我们的头顶上应该有一个巨大的冷气团,我们被天气袭击了。”
“你说这是天气?”刘培茄吃惊,“这跟轰炸一样的轰轰轰是天气?”
“那是打雷。”史腾扶着刘培茄站起来,“下击暴流多发于雷暴中心,所以那肯定是雷声……下击暴流你可以理解为云层托不住沉重的冷气团,所以冷气狠狠地砸下来……看这频率,这是一个庞大的下击暴流族。”
“下流暴走族?”刘培茄嘟囔了一声,“那是够下流的。”
“下击暴流族!”
史腾抬起头,在他看不见的上万米高空,肯定有一个巨大的下击暴流族从半尺湖上空掠过,然后把密度极大的气流轰击在地表上,刘培茄说那是轰炸也没什么问题,它确实是正在地毯式轰炸的大气轰炸机,就像女妖啸叫一样,同为泰坦上的极端气候。
“气流砸下来能把人砸飞?”刘培茄咂吧砸吧嘴,“妈的,空气炮么?”
“暴流暴流,你听这名字就不是善茬……这鬼地方又不是地球,这里是泰坦,什么事是不可能的?见鬼的事还多着呢,甭大惊小怪。”史腾大喘气,“习惯了就好……卡西尼站,卡西尼站?我是史腾,我是史腾!妈的,联系不上,茄子你能联络上木木他们么?”
“没信号了。”刘培茄指了指头盔,“咱们得回车上去,步行车功率大一些。”
史腾瞥了一眼温度计,下击暴流把巨量的冷空气砸了下来,很难想象有什么气团会比目前泰坦的大气温度还要低,但温度计的指示已经见红,数字显示零下一百九十五摄氏度。
隔着铁浮屠都能感觉到这近乎凝结成固体的低温。
“咱们得赶紧回去,这温度低得铁浮屠都快扛不住了。”史腾又瞥了一眼铁浮屠的电池余量,百分之六十二,不禁打了个哆嗦,“冷,真他妈冷。”
这百分之六十二的电是他存活到现在的唯一原因,只要电量归零,史腾下一秒就会冻成冰棍。
他有点恐惧,是古人面对山崩地裂雷电海啸的恐惧,是人类多年以来未曾有过的对自然环境的恐惧,史腾意识到这个世界的环境恶劣起来是没有底线的,你不知道它还能再可怕到什么程度。
温度越低,铁浮屠就要耗费更多的电力来维持内部温度,零下一百九十五摄氏度,可能是人类在这个星球上碰到的最低温度。
接近了氮气的液化温度,再低一度,大气中的氮就要开始下雨了。
史腾可不想浸泡在液氮里。
“卡西尼站,卡西尼站……我们准备撤回了!撤回了!靠!”刘培茄吓得一哆嗦。
又一声闷响。
两人搀扶着站在烟雾中,环顾一圈。
“我们的车在哪里?”史腾问。
刘培茄思索片刻,伸手一指,“那个方向。”
两人在烟雾中往那个方向摸索了二十分钟。
才意识到自己的车没了。
第十八章 两公里与一个小时零六分钟
与此同时,卡西尼站。
“史哥?这里是卡西尼站,我是木木,能听到我说话么?史哥……茄子?”
身边的人神色陡然就紧张起来。
“联络中断了。”木木环顾一圈,“大白!大白,这是怎么搞的?我联系不上步行车了,为什么没信号了?”
“可能是天气原因。”大白回答,“我正在搜索步行车的信号,但是遇到了困难,外界的电磁环境非常复杂。”
“不会出什么事吧?”葛梓很担忧,靠过来看电脑屏幕,“他们不是发现了坠毁的飞船么?难不成那飞船有问题……”
“别慌,别慌小梓,没事的,史哥和茄子都经验丰富,没那么容易出问题。”木木按着葛梓的肩膀安稳她,然后扭头对卓识说,“卓老大,岱岳怎么还没回来,你去看看他那边的情况,他要是再拉不出来,你就帮他一把……”
卓识点点头,起身往门口走。
忽然地板猛地一震,卓识差点摔倒。
他扶住门框,惊讶地问:“怎么了?”
地板又猛地一震,坐在地板上的两个年轻姑娘都抖得屁股离地,葛梓惊呼一声搂住木木,她们茫然地四顾,此时头顶上传来震耳欲聋的轰响。
“出什么事了?”葛梓抬眼望着屋顶。
地板陡然一沉,他们脚下传来“嘎吱嘎吱——”的尖锐噪音,听上去像是金属骨架弯折崩塌的声音——实验室里的人立即就意识到它来自哪里。
卡西尼站的底部支架。
“这……这是怎么了……”卓识视线在地板上扫来扫去,张开双手保持平衡,他相当不安,觉得地板好像在缓缓倾斜。
“情况不太妙的样子……”木木瞪着眼睛,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这时“哐当!”一下,岱岳急匆匆地打开门闯进来,差点和门前的卓识撞了个满怀,室内的三人一齐扭过头来,岱岳这货动作是真快,已经全副武装,套上了铁浮屠,连滤光面罩都拉了下来,他大喊:“快——!出去!都出去!卡西尼站可能要塌了!”
三个人愣了一下,然后尖叫着鱼贯而出,木木跑到一半又折回来?把电脑给抱上了。
他们冲进工具间里?手忙脚乱地套上铁浮屠。
“这也太特么折腾人了?我只是个知识分子!我只是个知识分子!”卓识拉开拉链就往里面钻,一条腿伸进去半天抻不直,不知何处又一声闷响,卓识一个趔趄?另一条腿还卡在外面,“这一惊一乍的谁受得了啊!真要命……”
“这鬼地方可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木木飞快地套上铁浮屠,转身帮葛梓拉紧绑带?拍了拍她的胸口,“卓老大,等安全了再抱怨吧。”
她扣上头盔?咔嚓一声?干脆利落?有种战斗机飞行员做好战备待飞的潇洒。
岱岳在门口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拉出来,“快!出去!离开这里,但是不要走远!”
四人像老鼠一样结队?快速通过走廊,离开卡西尼站。
卓识用力推开气闸室的舱门,舱外仍然是黑夜?四个人手拉着手,小心翼翼地踏着梯子一级一级地下来,最后踩进积雪中。
卓识在震动中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在地上,被木木和岱岳用力拖走了。
“哇——!好大的雪啊木木,你看。”葛梓惊呼,她跟在木木的身后,自己身后是卓识,葛梓久未外出,丝毫不知外界的变化。
“是很大的雪。”木木点点头,她更注意外界气温的变化,目前的气温是零下一百九十四摄氏度,“当心……当心!地面又在震!”
地面又在震,震动扬起了积雪,四人逐渐远离卡西尼站,谁都知道在剧烈的地震中靠近建筑物是不明智的,无论这建筑物有多坚固,“木木,卓老大,岱岳,这是地震吗?”葛梓问。
“是地震,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引发的。”卓识说,“有可能是火山活动。”
“香格里拉平原底下有活火山。”木木还记得二十年前卡西尼站的研究结果,那座喷发的火山后来成了驻站队员的大麻烦。
“没错,我们脚底下有火山。”卓识点点头,“它本来也应该是卡西尼站的研究对象之一,但……”
远方又一声轰然巨响。
“你确定这是火山或者地震?”木木扭头望过去,“这声音像是爆炸。”
“我也不确定究竟是什么。”卓识摇摇头,“可能是火山,也可能是什么其他的自然灾害,或许我们就是因为这个才和老史他们失去了联络。”
“木木……木木,雾好像大起来了。”葛梓忽然用力抓紧了木木的手。
“这不是雾。”卓识咽了口唾沫。
“对,这不是雾。”木木缓缓地点头,四个人一步一步地靠拢,灯光不安地向四周扫动,可光柱越来越短,能照亮的范围越来越小,黑暗正在围拢过来,不知从何时起,空气中弥漫的雪尘已经浓郁到了这个地步。
黑暗中又传来一声沉闷的轰响。
腾起的烟雾像平地上的雪崩那样滚滚而来,瞬间就将站在外面的四人吞没。
被吞没的不止是卡西尼站的四人。
史腾和刘培茄已经摸黑走了很长一段路,他们尝试了所有可行的办法都联络不上步行车,最后只能放弃。
再拖下去铁浮屠都要没电了,铁浮屠没电他们就会冻死。
两人只能选择步行返回卡西尼站。
“你知道回卡西尼站往哪儿走吗!”两人站在半尺湖的冰面上,头盔碰着头盔,只有近到这个距离他们才能看清对方的脸,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这俩男人着实不想靠对方这么近,老史冲着史腾大喊,“我们得走多长时间!”
“往东边走!半尺湖在卡西尼站的西边!那卡西尼站就应该在我们的东边!”史腾也大喊,无线电不太好使,声音只能通过头盔玻璃的震动传导,“往东边走就能走到卡西尼站!”
“哪边是东边?”
史腾东看看西看看,哪边都看不见,伸手一指,“那边!”
“卡西尼站有多远?”
“两公里!”史腾回答,“一公里我们得走二十分钟,两公里最多一个小时就能到,铁浮屠剩余电量不多了,咱们的动作得快些!”
“铁浮屠电量还能坚持多久?”刘培茄瞄了一眼,“我擦,一个小时零六分钟?电池在漏电吗?这耗电速度比我撒尿还快。”
“因为温度太低了,接近铁浮屠的极限了,温度越低它耗电速度越快。”
“电池的剩余时间只比你预计的多六分钟!”
“足够了!”史腾说,“剩下六分钟够你开门!”
好久没请假了
最近两天在海口出席活动,更新可能不稳定。
顺便通报一下进度,本书快接近尾声了,预估四十万字完结。
第十九章 拿破仑坑
六分钟就六分钟吧。
刘培茄叹了口气,此时此刻,除了相信史腾,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两人一前一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前进,史腾打头阵,他的心理压力其实很大,如同盲人走夜路。
人类到底是视觉动物,什么都看不见,心里自然打鼓,史腾和刘培茄都是这样的人,就算你把他俩蒙上眼睛放在空旷的足球场上,他们照样担心走路的时候会不会撞到台阶。
浓厚的雪尘把能见度降到了零。
两人边走边呼叫卡西尼站,随着距离的靠拢,重新取得联络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大。
“我是刘培茄,我是刘培茄!呼叫卡西尼站……有人吗?有人吗?木木?岱岳?卓老大?小梓?来个人啊……哎我说老史,你一步有多长啊?”刘培茄忽然问。
史腾愣了一下,刻意往前迈了一步,心里估算了一下,“差不多七十公分。”
刘培茄算了算,“那走到站里得要三千步了。”
“我们走的未必是直线。”史腾说,“可能不止三千步,我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如果闭着眼睛走,肯定走不直。”
“我跟你共事这么多年,居然今天才知道你是个重度残疾!”刘培茄吃了一惊。
“你他妈才是重度残疾。”史腾骂了回去,“我左腿只比右腿长了两毫米,老早以前出事故落下的病根。”
“那也是残疾。”刘培茄说,“同志,出示你的残疾人证,没有残疾人证不能免费更换义肢的,什么?你说你两腿一长一短只要不瞎就能看得出来?那也不行,规定就是规定,没有证就是不能给你换……”
刘培茄絮絮叨叨地说着垃圾话。
“你也需要换个义肢,茄子。”史腾说,“你需要换个电子脑。”
史腾说完这句话,用力往前跨了一大步,向刘培茄证明自己没有问题。
可谁知他这一脚踏下去,那灯光猛地一晃,立刻就没了人影。
刘培茄也吓了一跳,“老史?”
眨眼之间,“噌”地一下,史腾就没了。
刘培茄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老史!老……”
下一秒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倒在地,刘培茄一屁股坐在冰面上,然后像坐冰滑梯似的一路下滑。
刘培茄尖叫着滑到了坡底,然后撞在了史腾身上。
“哎呦我去……这特么是什么?”刘培茄晕头转向,扶着史腾慢慢爬起来,“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两人打着头灯东张西望?两人往前走了几步,逐渐意识到这是一个大坑?而自己就在坑底。
他们之前脚底下有一条旱厕那样的坑道?由于能见度太差谁也没看到,坑道底部是斜坡?斜坡像滑梯一样一路通往大坑的坑底,刚刚史腾就是一脚踩进了坑道里,他那一步踏得格外用力,所以一脚踩空几乎摔了个狗啃泥?像企鹅一样趴着溜了下去?顺便还带着刘培茄一起滑了下来。
“这里怎么有个坑?”史腾把滤光面罩推上去,借着灯光,他勉强能看到倾斜陡峭的坑壁?从他的脚下开始?呈四十五度角向上延伸隐没在浓重的雪尘中,他抬起头?估计这坑有六七米的深度。
“坑里有东西?老史,你过来看!”
刘培茄把一支污迹斑斑的标定杆拔起来?扔到史腾的手上。
“你看,这东西熟悉不?老史。”
史腾点点头?他认出来这是卡西尼站科考活动中常用的标记杆,一米多长,手腕粗细,金属材质,红白相间的涂色,内部有高光灯和无线电信标,在荒野中非常醒目。
二十年前卡西尼站的驻站队员出外业时,就经常带着一大捆这样的杆子,走到哪儿插到哪儿,用来做位置标记,在荒无人烟的茫茫冰原上,这些标记杆是比电子导航更有用的导航工具,它不会受到泰坦上复杂电磁环境的干扰,看到这些标记杆,史腾意识到自己距离卡西尼站不远了。
“这是谁放到这儿的?”刘培茄问。
“反正不是我们。”史腾看了看手中的杆子,抹掉表面覆盖的冰层,勉强可以看到模糊的英文字母,史腾又重新把它插到地面上,“是二十多年前卡西尼站还在的时候那些人留下的,这里应该是个科考点。”
“二十多年前有人在这里挖东西么?”
“应该是的,我们滑下来的那条坑道就是用来运输重型机械的斜坡,专门挖出来的。”史腾说,“这里是个很大的科考点。”
“那我们距离卡西尼站应该近了。”刘培茄问,“老史你有信号了吗?”
“噪音很重,得再往前靠一靠。”
除了标记杆,坑底还遗留着其他人类活动的痕迹,史腾和刘培茄蹲下来在地上摸索,他们看到深红色的收纳盒,被钉在地面上,盒子里装着地质锤、标尺和钻头,已经落满了积雪,一人多高的激光打孔仪歪歪扭扭地倒在一旁,测距用的全站仪还像个稻草人一样立在那里,散开堆积的脚手架不知是未来得及安装还是已用完被拆卸,以及零零碎碎的小工具,尖头手铲、垫板、密封袋,都掩埋在积雪中,不知是何年被人们遗落于此。
到处都充满了人类活动的痕迹,但到处都没有人。
这是一片被废弃的科考基地,史腾可以想象二十年前这里肯定人来人往,他不知道这个点废弃了多久,可能是老早就被废弃的挖掘坑,也有可能是二十年前最后一批卡西尼站驻站队员待过的地方。
“当年这里肯定挺热闹。”刘培茄说,“跟建筑工地似的,不过现在凉了,土木狗全部都提桶了么。”
刘培茄心想看来无论在宇宙的哪个角落,土木狗都处于已经提桶或正要提桶的状态。
“是挺热闹的。”史腾跪坐在地上,仔细观察收纳盒上的铭牌,时隔多年,铭牌上的数字和字母已经很难辨认,“4001……28……N……apoleon……”
“上面写着什么?”刘培茄凑过来。
史腾长吁了一口气,“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什么地方?”刘培茄问。
“拿破仑坑。”
“拿……”刘培茄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听过,但肯定不是因为某个科西嘉矮子。
“当年他们发现黑球的地点……就是这里。”史腾慢慢皱起眉头。
(作者君闲话:在海口出席阅文的活动,实名羡慕昨晚抽奖抽到了白银盟和黄金盟的同志……)
第二十章 手
这里是二十年前卡西尼站驻站队员们发现黑球的地方,刘培茄想起来了,当年执行舱外任务的三人组从地下挖出了那个球,事态发展从此变得诡异,是一切疑案的起点,是一切混乱的开端。
“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刘培茄嘟囔,“真特么的晦气。”
“拿破仑坑就在半尺湖返回卡西尼站的路上,距离卡西尼站不远。”史腾说,“这里是一个废弃的考察基地,掉到这里来是一件好事,说明我们正在逐步返回人类社会……至少是人类曾经待过的地方。”
刘培茄扫了扫丢弃在雪地里横七竖八的工具,确实是人类曾经待过的地方。
“近了就好,试试联络木木那边,看看能不能有信号。”
“注意脚下,有钻孔。”史腾提醒,“还有裂缝。”
两人在拿破仑坑中摸索,他们一共在地面上发现了四个深孔。
每个深孔直径有三十厘米,几乎是规则的圆,边缘整齐且光滑,显然是钻孔取样机打出来的,在进行地质考察时,人们经常使用激光钻孔取样机,这东西可以笔直地打进地下上千米的深度,然后提取出冰芯或者岩芯。
这四个孔不知道有多深,史腾用头灯往里照,底下黑洞洞的,照不见底,灯光在光滑的孔壁上反射。
“这底下有多深?”刘培茄趴在史腾对面,也探头往下看。
“少说上千米了。”史腾回答。
刘培茄打了个哆嗦,“你说他们要是一直往下打一直往下打,能不能把这个星球打穿?”
“不能。”史腾摇摇头,“最多打穿冰层和岩层,底下是液态海洋,钻孔机就不起作用了。”
刘培茄爬起来,往后退了几步,哐当一下,撞到了什么东西。
刘培茄一个趔趄。
“什么玩意?差点绊倒我。”他转身低头,蹲下来皱眉。
“是样本。”史腾从他肩膀上探出头来,两个人的头灯都照在一处?照亮了半掩埋在雪地里的深红色收纳箱?收纳箱的盖子被刘培茄刚刚那一脚给踹开了,露出保温缓冲材料和嵌入在其中的深棕色岩芯,“他们还没来得及带走。”
刘培茄把岩芯从箱子里抱出来?三十厘米直径四十厘米长度的圆柱体?表面有细腻的纹路?是高压下层叠而成的岩石。
刘培茄把它抱在手里左看右看,他不是学地质的?这么一块石头他着实看不出什么。
“这玩意能有什么研究价值?”刘培茄问。
“有些东西只有到专家手里才能发挥出它的价值?在蠢货手里一文不值。”史腾说。
刘培茄一听?转身就把手里的岩芯塞进了史腾怀里?然后拍了拍它,“你现在一文不值了。”
地面上还有更多的样本。
更多的收纳箱掩埋在积雪中,史腾和刘培茄一个一个地把它们打开,箱子里都安安静静地躺着采挖出来的岩芯。
它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二十年。
当年那支舱外任务小组负责挖掘拿破仑坑地下的岩石样本?但因为某种原因,他们没有把这些样本带回去,他们暂时抛弃了这些石头。
时隔二十年?现在史腾和刘培茄都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们挖出了一个黑球。
当年执行舱外任务时江子楼齐他们在想什么如今已不可考?他们在发现黑球之后可能紧急中止了挖掘任务?决定优先把黑球带回去,而这些岩芯以后再来处理。
“真多……”刘培茄嘟嘟囔囔地打开最后一个箱子,箱子里仍然是一块圆柱体,“这里有多少块?有二十块么?”
“因为这些岩芯是一段长的截成的分段。”史腾说,“就跟刀削面那样。”
“不是刀削面,应该是手动擀的面皮?先把面粉揉搓成一个大长条,然后再切成一段一段的……哎呀!”刘培茄忽然惊叫一声。
“怎么了?”
史腾凑过来,他看见刘培茄手里抱着半边圆柱体,这块岩芯的另外半边落在雪地里。
这是一块裂开的岩芯,躺在箱中时严丝合缝地嵌成一个完整的圆柱体,但刘培茄把它一抱起来,它就一分为二了。
刘培茄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石头,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他们当年……究竟挖出了什么啊?”
史腾和刘培茄坐在那里坐了很久。
两人都沉默。
这个发现过于惊人,他们谁也不敢笃定地下断言。
半晌,刘培茄又尝试着联络卡西尼站了,信号仍然不稳,回应时有时无。
“我是刘培茄,我是刘培茄,呼叫木木……你们能听到我说话么?能听到么……木木?木木?对,是我,我是刘培茄!我身边坐着老史呢!咱俩都还活着,我活着,老史也活着,没事!没受伤!”
“你说车?车子没啦!对!没了……转个身的功夫就不见了!相当操蛋。”
“所以我们步行呢,正在往回赶。”
“坑里!对,一个大坑……叫什么名字来着……老史老史?哦对,拿破仑坑。”
“拿破仑坑!拿——破——仑!法国皇帝拿破仑!就是当年他们挖到黑球的那个地方!”
史腾默默地坐在一旁的箱子上,手里端着两块岩芯,一手一块。
他慢慢地把两块岩芯合在一起,并成一个破碎的圆柱体,直径大概三十厘米,这就是当年江子他们挖出来的最后一块样本。
史腾又把它慢慢地掰开,在圆柱体岩芯的内部,赫然有一个空腔——
这就是当年卡西尼站的人挖出来的东西,他们在岩芯内找到了一个未知的物体,所以紧急中断了任务,优先把它带回卡西尼站里。
冷汗从史腾的额头上冒出来。
刘培茄还在边上大呼小叫,“不对——!不对——!你们肯定搞错了!全部都搞错了!”
全部都搞错了。
史腾嘴唇干燥,禁不住地舔了舔。
“那不是个球——!”
史腾盯着它看了许久,他觉得无论二十年前卡西尼站挖出来的是什么,都肯定不会是个球。
因为岩芯内部的空腔是不规则的,史腾根据空腔的形状想象出当初包含在岩芯内部的物体长什么样子——
它的主体椭圆近方,像一块扁平的馒头,然后向一个方向延伸出四条短粗的触手,史腾想起来这像什么了。
手。
一只小小的手。
仅仅只有四根手指的手。
第二十一章 哭
“我说过了……那不是个球,反正不是个球,长得稀奇古怪,天晓得那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啧,这见鬼的信号,又没声了,木木?木木?特斯拉我操他妈!”
刘培茄焦躁地怒喝。
“你为什么要骂特斯拉?”史腾扭头问,刘培茄站在几步之外,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头灯灯光在黑夜中产生明显的丁达尔效应。
“无线电不是特斯拉发明的吗?”刘培茄问。
“无线电通信最早是马克尼搞出来的,你骂错人了。”史腾低头摆弄手中的岩芯,眉头越皱越紧,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找到的是什么,是某种古生物的化石么?还是某台机械的零件?
刘培茄“啊”了一下,“特斯拉对不起啊,马克尼我操你妈。”
史腾把手里的岩芯掰开,右手握着半边举高,对准灯光,以他的学识和能力,着实无法辨认出岩芯内藏着的是什么,他认为这世上恐怕也没人能知道这块岩芯内曾经藏着什么,这个空腔恐怕会变成人类历史上最迷人最引人瞩目的谜题——它已经消失了,但留下了自己的影子。
谁能仅根据一个立体剪影洞察其本质呢?
史腾久久地盯着它出神,直到铁浮屠“滴滴”地响起来,警示电池剩余电量不足时才回过神来。
“茄子,你说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史腾问,“是某种古生物的化石吗?还是某个机械零件?或者只是某种自然产生的矿物?”
“不知道,我不是学生物的,也不是学地质的。”刘培茄摇摇头,史腾看不出来的东西他更不可能认识,“但那肯定不是一个球……所以你说二十年前他们为什么会带着一个球回去?你找找附近还有其他的箱子吗?说不定你就能找到那个球的源头了。”
“没了。”史腾摇摇头。
“咱们待会儿把这玩意带回去吧?这也算是个大发现不是?”刘培茄说,“说不定咱们就因此出名了……哎呦我去!”
刘培茄忽然惊叫一声。
“怎么了?”史腾扭头。
“没啥事没啥事,一脚踩进这坑里了。”刘培茄骂骂咧咧的,“这乌漆嘛黑的,什么都看不见,一脚下去就陷到了大腿。”
“我来帮你。”史腾说着就要起身。
“不必了不必了,我已经出来了!我已经出来了!”刘培茄又喊,“老史你找个箱子把那玩意装起来吧,咱们待会儿带回去。”
史腾点点头,把手里的岩芯塞进收纳箱中,用力扣上箱盖。
接着他扯了扯腰上的绳子,“茄子,你好了没?”
“好了好了,别催了……我这就过来了,这就过来了……”
史腾蹲下来锁上箱子,“咔嚓”一声。
他拍了拍箱盖,深红色的塑料收纳箱,在零下一百八九十摄氏度的低温中仍然足够坚固,箱面上贴着黑色的标识:有害物质和一级放射物品?通常情况下,卡西尼站舱外考察时挖掘的矿物样本就会安置在这种箱子里,箱子内有抗震缓冲和隔热的内衬。
而液体或气体样本则会先灌在密封瓶中,再储存在收纳箱内?那些箱子会贴上“有毒品”或者“环境有害物质”的标识。
史腾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是放对了。
接下来他起身,往刘培茄那边望了一眼,这货怎么还没过来?
“茄子,茄子?你在搞什么?”史腾说着,一边往刘培茄那边去?“需要帮忙吗?”
“我还好?没什么大问题,不过……不过你还是来帮个忙吧。”刘培茄憋了半天,叹了口气?“我拔不出来了。”
史腾走近了,才发现刘培茄还陷在坑里呢。
后者一条左腿卡在深孔里?直到大腿部位。
他在努力挣扎?用力把这条腿往外拔?像拔萝卜一样。
“真是见鬼了……”刘培茄嘟囔,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大腿,“怎么拔都拔不出来,跟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似的。”
“你不是说你已经出来了吗?”史腾无奈。
刘培茄撇撇嘴。
“再把铁浮屠的功率调高些试试。”史腾提醒。
“已经调到最高了!”
史腾摇摇头,在刘培茄身边蹲下来,两手箍住后者的大腿。
“你也使劲。”史腾说。
刘培茄点点头。
“三!二!一!用力——!使劲——!”
史腾两腿稳稳地扎在冰面上,抱着刘培茄的腿就往外拔,整个身体都在后仰,而刘培茄右腿踩在冰面上,竭尽全力把左腿往上抽离,两人的铁浮屠电机功率都上升到最高,发出低沉的闷响。
“用力啊——!”
“已经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
两人都面红耳赤,闷哼着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最后两人弯腰大喘气。
“见了鬼了,你是怎么把腿卡进去的?能不能再给我演示一遍?”史腾瞄了他一眼,气喘吁吁,无论他们怎么拔,刘培茄的腿都纹丝不动。
“你先帮我拔出来,我就给你演示。”
“再来,再来一次。”
两人再一次尝试,闷哼着大半天,可刘培茄的腿就像是长在了洞里,和冰层融为一体了。
“拔不出来了,砍了吧,再拖几分钟铁浮屠都要没电了。”史腾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摆了摆手,龇牙咧嘴,“我去找把斧头,茄子你忍着点。”
“滚,你哪儿去找斧头?”
“没斧头电锯也行。”史腾指指四周,“这里不是工地么?肯定有锯子之类的工具,没事,很快的,我下手保证干净,我祖上世代给人净身,人称快刀手史家……等等!茄子你听,什么声音?”
刘培茄开口正要骂人呢,忽然就闭嘴了。
他也听到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四周就响起了细小的、如泣如诉的“呜呜”声。
它跟他们之前听过的女妖啸叫不一样,女妖啸叫是很遥远很尖锐的声音,特征明显,你不知道声音的来源在哪儿,可声势却浩大,像海浪一样从四面八方席卷过来,让人一听到就两股战战头皮发麻,然后转身逃命,但这声音就在他们背后,如果说女妖啸叫是巨大的女妖在云端尖叫哭号,那么此刻这声音就仿佛哭泣的女人贴在他们的肩膀上。
近。
近得让人浑身发冷,鸡皮疙瘩从脚底一直爬到脖子上。
“呜——呜——”
史腾陡然转身,头灯的灯光照进前方的黑夜里。
可灯光所到之处,什么都没有。
史腾慢慢爬起来,和刘培茄靠拢,他听得出来这声音就来自身前几米的地方,在那里有一个看不见的女人,正对着他哭。
第二十二章 跑
“喂?喂喂喂?史哥?茄子?能听到我说话吗?史哥……联络又断了。”木木摇摇头,叹了口气,慢慢地坐在冰面上。
他们仍然待在室外,在地震完全过去之前没人再敢进入卡西尼站。
从史腾和刘培茄失去联络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期间只有过短暂的一次通话,刘培茄告诉她自己和史腾还活着,但是不慎掉进了拿破仑坑,正在努力往回赶。
木木看了一眼时间,马上到九点了。
按照原计划,最晚到十点他们就得回来,因为铁浮屠只能工作到那个时候,距离预定的期限只剩下一个小时。
“怎么样啊木木?他们怎么样了?”葛梓爬过来,抱住木木的肩膀问。
“一个好消息,他们还活着。”木木说,“不过也就活着而已了,除了这个其他都是坏消息,他们发现了一艘坠毁的飞船,但是丢了步行车,正在步行返回卡西尼站,但这会儿又掉进了坑里……”
真是多灾多难。
“坑?什么坑?”卓识问。
“拿破仑坑。”木木回答,“你们还有印象吗?就是二十年前挖出黑球的那个坑,他们掉进去了。”
“这……这……那个坑很深吗?史哥他们爬出来了吗?”葛梓一下子就揪紧了心。
“没事,不用太担心,拿破仑坑不深。”木木摆手,在葛梓的想象中拿破仑坑可能像地窖那样又幽深又狭窄,掉进去就是死路一条,可实际上拿破仑坑只是个浅盘子,它在几亿年前确实是个大坑,但如今早已被掩埋起来了,“比起这个,他们还有其他发现,史哥说他们找到了一部分二十年的挖掘样本,但有点异常……”
“什么异常?”其他人都好奇起来。
“还没来得及详细告诉我呢,联络就中断了。”木木抱着膝盖,摇了摇头。
她收到刘培茄的消息,对方说他们有了大发现,但刘培茄显然没来得及详细说明那是什么,木木只能在嘈杂的电流噪音中听到刘培茄的声嘶力竭的大吼:
“那不是个球——!”
那不是个球?
木木很纳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指当年的那个黑球吗?刘培茄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他和史腾究竟发现了什么?
这一切的问题,可能只有等到史腾和刘培茄返回卡西尼站,木木才能知道答案了。
岱岳沉默地站在身边不远处,深红色的人影反射着灯光?像一块黯淡下去的烧红木炭?木木抬眼望着他的背影?又望向前方卡西尼站斑驳陈旧的外墙?这栋建筑伤痕累累,它最显眼的伤口在二楼,外墙被彻底撕裂,露出一个足够成年人通过的漆黑破口?裂缝边缘露出复合材料内衬断裂的纤维毛边?仿佛撕破的布料。
因为这条伤痕的存在?木木可以预料卡西尼站的二楼已经沦为了冰窟。
卡西尼站的主体建筑在剧烈的地震中继续倾斜?它基座底下的冰层似乎不够坚实?金属脚架正在逐渐碾碎冰面?这令木木非常诧异,他们脚下的冰层少说也冻结了千万年?没人知道有多厚,早就冻得和钢铁一样坚硬?它们为什么在逐步破碎?
“木木,你在想什么呢?”葛梓搂着她的肩膀?问。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木木抬起头?望着卡西尼站二层楼外墙上漆黑的大洞,“它或许能为我们解开一部分谜团。”
“什么想法?”葛梓问。
木木抬手往上指?“我想进去看看,去二楼看看。”
“你待那儿别动!”
史腾警惕起来?如临大敌,一步一步地往前蹭了过去。
“我倒是想动,但也得能动啊。”刘培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腿,翻白眼。
史腾伸着手,慢慢地往前摸索。
在弥漫的烟雾中,那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凄厉哭声就来自他身前几米的地方,可史腾却什么都没看到,真是活见鬼了。
“谁……谁在那儿啊?”史腾拔高声音,给自己打气,“别鬼鬼祟祟的!别装神弄鬼!我是马克思主义者,信奉唯物主义的无神论者……”
“老史你声音都在发颤。”背后传来刘培茄的声音。
“闭嘴。”史腾心底暗念佛祖三清保佑,心一横,牙一咬,往前扑了过去。
来吧,管你是什么!
就算你是长发覆面的恐怖女鬼,我也不怕,我有刘培茄!
史腾打定主意,如果这一扑真能扑到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就把它塞给刘培茄,让这东西体验体验人类的可怕。
可他什么都没摸到,史腾愣了一下,慢慢地蹲下来,皱起眉头。
“茄子……我知道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了。”
“哪里?”刘培茄问。
“孔里。”史腾知道这凄厉的哭声来自何处了,它来自地面的钻探孔里,就在史腾身前几步远的地上,二十年前的科考队员们在冰面上打了四个深不见底的深孔,此刻那叫人头皮发麻的哭号就来自这深孔之下。
“你是说我脚下踩的这个洞?我的妈呀!”刘培茄吓了一跳,奋力挣扎起来,如果这深洞之下有什么,那他这条腿可不就是送上门的点心吗?
“别乱动。”史腾趴下来,凑到钻孔边上,用头灯对着往里照。
刘培茄远远地看到史腾的影子伏了下来,知道他趴在钻孔的边上,于是说:“老史,这要是恐怖片,你就是第一个挂的龙套,你把头探到那个洞的上方,就不怕洞里陡然钻出来什么东西一口吃了个嘎嘣脆么?”
“那你死得肯定比我惨。”史腾眯起眼睛,黑洞洞的钻孔实在太深了,根本望不到底,没人知道这孔打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说它通往地狱也不奇怪,“我好歹还有个痛快,你看看你自己,恐怕要被一点一点地啃干净大腿而死。”
刘培茄脸都白了。
一时间四周尖锐的哭号声似乎都急促起来。
“别胡思乱想了。”史腾说,“这不是什么东西的怪叫,只是气流通过钻孔的声音,很奇怪……钻孔内部是负压,气流正在往里灌……为什么会这样?”
空气正在往深孔里灌入,而它摩擦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什么东西的哭号,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刘培茄的腿才拔不出来。
他的腿就像瓶塞一样被吸住了。
史腾能解释哭号的来源,但他很难解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为什么空气正在往钻孔中倒灌?
这说明他们的脚下有一个巨大的负压空腔。
可之前还没有。
这说明负压空腔是刚刚形成的?
空气中的凄厉哭声越发尖锐了,声音的频率越来越高。
“茄子,我觉得情况不太妙,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史腾爬起来,“你赶紧把腿拔出来。”
“我——正——在——拔——!”刘培茄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但仍然是徒劳的尝试,他喘了口粗气,摇摇头,“老史,没救了,别过来了,靠人力拔不出来的,你先撤!”
史腾愣了一下,停在原地。
“你先回去,再带着工具来救我。”刘培茄相当果断,说话间就切断了腰上的绳索,“快走!”
“还能再试试!”
“甭试了!再试铁浮屠就没电了!”刘培茄吼了出来,“你早一点回到卡西尼站,我生还的可能性就大一点!”
隔着几米的距离,史腾没能看清刘培茄得脸,他知道刘培茄是对的。
能保一个是一个。
史腾看着浓雾中的那盏灯光,一步一步地后腿,然后转身撒退就跑,狠狠地滑了一跤。
(作者君闲话:推荐同组朋友的一本书,《诸天兼职成神》。)
第二十三章 碎裂
史腾来不及思考那么多,他只能根据自己的记忆在黑暗中踉踉跄跄地狂奔。
说是奔跑其实不合理,泰坦上的重力太小,小到正常人无法踩稳地面,史腾大多数时间都在腾空和摔倒。
他狠狠地扑倒在积雪里,又连滚带爬地起来,只为了能更快地抵达卡西尼站。
他后悔了,后悔在拿破仑坑里停留的时间过长,导致铁浮屠的电量不足,后悔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带着刘培茄离开那里,导致后者一脚陷进坑里,这一切都是他的责任。
都是他的责任!
“老史,你慢点。”耳机里传来刘培茄慢悠悠的声音,“跟奔丧似的。”
“你能看到我?”史腾气喘吁吁。
“看不到。”刘培茄说,“猜也猜到了。”
史腾的四肢冰凉,这不是因为铁浮屠的保温失效,而是他看到了电池的余量,那根代表两人生命余量的指针正在逐步下滑。
还剩下百分之三十七。
史腾在心底预估自己抵达卡西尼站的时间,从拿破仑坑到卡西尼站不过一点五公里,徒步过去只需要半个小时。
可这一来一回就要一个小时。
不,来的路上必须开步行车!
开车应该能把时间缩短到十分钟。
那就是四十分钟……
史腾在心里默念,剩余电量撑四十分钟应该是没问题的。
但下一个难题几乎让他的心凉了半截,即使在四十分钟内赶回来了,可救援刘培茄也需要时间,把他从那个钻孔里拔出来也需要时间。
就算拔出来了,把刘培茄带回去也要时间,他们又没法在舱外更换铁浮屠。
又是时间。
该死的时间。
史腾几乎能感觉到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在逐渐收拢,掐紧了自己的喉咙,钟表上的分针和秒针都是锋利的铡刀,它们滴答滴答地走动,一点一点地靠近死线。
他要喘不过气来了。
“卡西尼站!卡西尼站!我是史腾!有谁能听到我说话吗?”史腾对着麦克风大吼,他希望能提前联系上卡西尼站,自己这么跑回去救援还是太慢了,他需要接应,需要卡西尼站的人主动开车过来接应。
“妈的!操!”
仍然联系不上,史腾怒骂。
“冷静,冷静下来,老史……”刘培茄慢悠悠地说,他居然反过来安慰史腾了,“愤怒和焦虑救不了任何人。”
拿破仑坑内,刘培茄孤零零地斜着身子跪在冰面上,一条腿深深地陷入钻孔里。
史腾已经消失许久了,四周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抬起头仰望,头灯的光柱笔直地通进浓雾中。
史腾再一次摔倒在积雪里,他奋力爬起来,耳边仍然是刘培茄在说话:“老史,你确定你方向走对了吗?”
除了说话声,还有嘈杂的背景音?呼啸而过的尖锐哭号?愈发地高频和急促。
但刘培茄的声音仍然稳重?他这辈子大概都没这么稳重过。
“你记得回去的路吗?”
“不记得?不过我知道方向。”史腾喘着粗气?“半尺湖在卡西尼站的西边,那么卡西尼站就在我们的东边!”
“能找到步行车的车辙吗?”刘培茄说?“跟着车辙走,就能回到站里。”
“你那边是什么声音?”史腾皱眉。
除了说话声和气流声?他还听到了其他声音……那是一连串清脆的、密集的咔嚓声,仿佛什么东西在碎裂。
刘培茄的声音顿了一下?旋即笑了笑,“我裂开了。”
“我才裂开了。”史腾说?“是什么声音?”
“我正在找……我正在找声音的来源。”刘培茄打着头灯四处张望,最后他俯下身来?把头盔贴在冰面上,“老史,我知道了?声音来自地下。”
“来自地下?”史腾惊了一下。
“是的,可能是冰层正在裂开。”耳机里刘培茄语气显得若无其事?“它们正在迅速开裂。”
“你能想办法脱离吗?”
“恐怕不行,还卡着呢……我一直在试,它吸得太紧了。”
“靠。”
史腾在积雪中连滚带爬,他用力抹了一把面罩,把身上的雪粉抖落,扭头看了看自己的来路。
看不出是人走出来的。
“老史,你帮我带几句话回去吧。”刘培茄忽然说。
史腾愣了一下,用几乎愤怒的语气吼了回去:“闭嘴!我会把你救回来!”
刘培茄没管他,自顾自地说:
“先跟木木小梓岱岳卓老大他们问个好,代我问个好,祝他们以后工作顺利,能别再来这种鬼地方。”
史腾听着刘培茄在频道里说话,头皮慢慢地发麻。
他听到了背景音,越来越密集的碎裂声,仿佛有成千上万人在那里踩玻璃碴,围绕着刘培茄,四面八方地响起。
“我的老婆们你也不认识,反正她们也不怎么跟我过了,都有各自美好的生活,我就不打搅她们了,她们现在恐怕在地球上晒太阳,也不知道这么远的地方还有个男人……”刘培茄气息平稳,但史腾很难想象他此刻所处的境地。
那可怖的碎裂声逐渐发展成崩塌声,不再是碎玻璃的声音,而是巨大的冰块从内部崩裂的声音。
“你说要是她们正舒舒服服地在阳台上撸猫呢,突然一封遗书掉在她们的怀里,肯定很破坏心情。”
史腾已经没法再集中注意听刘培茄的话了,他的注意力被背景吸引过去了,他听到冰层在碎裂,岩石在碎裂,地面在碎裂。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所以还是甭告诉她们了。”
史腾知道刘培茄这人无子无女的,遗言都不知道给谁留。
“回顾我这人的一辈子,一半时间居然都跟你泡在一起。”刘培茄说,“真他妈的失败啊,老史。”
他低头看了看地面,然后关掉了头灯。
在这个世界里,光已经没有了意义。
这个男人独自跪坐在冰面上,闭上眼睛,置身于绝对黑暗的空间里,倾听着世界崩塌的声音,密密麻麻不可胜数的碎裂在他的周围发生,那一刻他居然想到了老鼠,仿佛有数以亿计的老鼠窸窸窣窣地绕着他旋转。
接下来,刘培茄说出了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嗯……葬礼从简吧。”
史腾猛地止住脚步,他绝望地回头遥望,巨大的崩塌声已经不需要无线电就能让他听到了,那声音顺着稠密的大气传播而来,还有呼啸的狂风。
史腾瘫倒在地面上,愣愣地望着天空。
他轻声喃喃:“我的神啊……”
第二十四章 二楼
“我想进去看看,去二楼看看。”
这句话一出来,其余人都一怔。
大白最先回应:“木木小姐,我不赞成。”
木木不说话。
“您应该以保证自己的安全为第一要务,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去,这也是史腾先生的意思。”大白说,“我想其他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对。”立在不远处的岱岳说,“上楼不安全。”
木木仍旧不说话。
“在二楼说不准会碰上什么,木木小姐,您要认清您目前的处境,任何对自己以及其他人生命安全造成威胁的事都不应该做。”大白接着说,“我认为目前您应该留在原地,等待史腾和刘培茄先生返回。”
木木扭头问葛梓:“小梓,你什么看法?”
葛梓想了想,微微地展颜一笑:“大白说的是对的,不过木木你有自己的想法对吧?我当然支持你。”
木木挑了挑眉,略微惊讶,“为什么?”
“直觉啊。”葛梓悠悠地说,“木木你知道我的直觉向来很准,我大概就属于那种第六感非常强的人吧?我的直觉告诉我……反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我应该支持你。”
“你的直觉感觉到了什么?”
两人的头盔紧紧地凑在一起,隔着两层面罩,木木注视着葛梓的眼睛,后者歪着头,虽然在笑,但眉间带着似有似无的淡淡哀愁,女孩脸颊被温暖的淡黄色灯光照亮,细细的绒毛和白皙的肌肤都像是半透明,仿佛纸娃娃。
葛梓有一双很亮很亮的大眼睛,虽然面颊消瘦神情憔悴,但眸子里的光却不见减弱,在她的瞳孔底部木木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此刻木木忽然意识到这姑娘内心中支撑着她的强大力量来自哪里——它来自自己,从飞船坠毁一直到现在,在这孤立无援的绝境中,葛梓依靠着坚信木木获得支撑下去的力量。
“你是对的,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是对的。”葛梓轻声说,眼中闪烁着光芒。
木木心底微微一抽,她意识到葛梓可能看出什么来了。
是了,这姑娘的直觉和第六感向来准确,她能察觉到什么也很正常。
木木抬起手,拍了拍她的面罩,然后笑了笑。
“木木小姐,我强烈建议您留在原地,请勿轻举妄动。”大白变得严厉起来,“您如果一意孤行,可能会导致不可预料的严重后果。”
“那咱们来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木木说,“小梓,岱岳,卓老大,同意上去的举手?不同意的不举手。”
“我不同意。”大白说。
“没你的事。”木木撇嘴,“AI不具有投票权。”
“我也不同意。”岱岳表态。
“我同意。”葛梓举起手。
最后就剩下卓识没出声,木木和葛梓都扭头去看他,卓老大坐在地上一言不发?他在犹豫。
“卓老大,该你了。”木木提醒。
“嗯……”卓识抬头盯着卡西尼站二楼外墙的巨大裂痕?“木木,小梓?我也觉得贸然闯进去不太好,没人知道上面是什么情况?说不定会发生意外?在史腾和刘培茄回来之前?我认为不应该节外生枝?有什么事也应该等他们回来再说……”
卓识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木木不耐烦了。
“卓老大,我就问你支持不支持?”
“你问我支持不支持……”卓识说?“我当然是支持的……”
“OK!三比一通过。”木木啪地一拍巴掌起身,很快啊,解开身上的安全绳,“我上去,你们留在这里等史哥他们回来。”
岱岳见阻止她已不可能,只好也跟了过来,“你一个人上去不安全,我和你一起上去。”
上二楼其实不难,在泰坦的低重力条件下,铁浮屠蓄力之后能跳到五六米高,一下蹦上二层楼轻轻松松,只是方向难以把握。
木木站在墙脚下,抬头望了望高处的墙体裂痕,预估了一下高度,大概四米。
她双腿微屈,正要蓄力,岱岳抬手按住了她。
“这样跳不安全,容易撞在墙上,有可能损伤铁浮屠。”岱岳后退一步,两手交叠置于腰前,示意木木踩这里,“我送你上去。”
木木上下打量岱岳,虽然这人反对她的行为,但帮起忙来倒是周到。
葛梓和卓识都过来帮忙,两人一左一右扶着木木,让后者抓着岱岳的肩膀上去,踩在他的手掌上,木木稳住自己的身体姿势,半蹲在岱岳的手上,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触着墙壁,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可以了么?”卓识问。
“可以了。”木木点头。
“预备——”岱岳喉咙中低沉地发声。
此刻他一脚在前,一脚在后,身体前倾,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双臂,双眼盯着墙上的破口,脑中计算抛出去的曲线。
“跳!”
岱岳释放了铁浮屠外骨骼中的力量,他像一台人肉投石机那样把木木抛了上去,木木轻松地飞到了二层楼的高度,然后抓住了裂缝。
在地面上三人的灯光聚焦中,木木慢慢地爬了上去,然后钻进裂缝里。
“安全!”频道中传来木木的声音。
紧接着岱岳也跳了上去,跟着钻进二楼。
卡西尼站二楼。
不出所料,果然是死寂的冰窟。
木木从裂口中钻进来,于黑暗中轻轻地踩在一片细碎的冰碴子上,嚓嚓地作响。
她直起身子,慢慢走进室内。
“这里是个大厅。”木木扭头对跟上来的岱岳说,“应该是当年他们日常活动的地方。”
在视频记录中木木早已见过这个场所,在二十年前的记录中,这里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大厅,布置简洁,设计上相当有后现代主义艺术风格,木木一边往里走一边循着记忆去找大厅里的摆设……她记得墙边有沙发,木木很快看到了沙发,但它早就在漫长的岁月里变得斑驳老朽。
还有茶几。
茶几也结着厚厚一层冰,在灯光里,冻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原本洁白的地板、墙壁、天花板,全部都污垢累累。
满地的垃圾。
从未有过如此一刻木木能清晰地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她行走在废墟里,可脑中还是它们二十年前的模样。
“木木你还好么?”葛梓问。
“我好着呢,没问题。”木木回复,“你那边情况如何?”
“我和卓老大在底下等着你们呢。”葛梓笑笑,“上面什么样子啊?”
“废墟。”木木说,“我要更深入地看看。”
“木木,你究竟是想去找什么呀?”葛梓问,“你一定是想找什么,是找二楼那个声音的来源吗?”
“我想看看二十年前那些人的房间。”木木说,“至于二楼的声音,我觉得我多半找不到来源。”
“为什么?”葛梓问。
“因为它根本就不是来自于我们这个世界吧。”木木笑了笑。
第二十五章 档案
木木的身体有些发寒,四周很寂静,唯有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错落起伏的脚步声,二楼的地板上满是冰碴,踩上去咔嗞咔嗞地作响。
卡西尼站是一栋长方体建筑,大厅在二楼中部,两侧有门,一边通往生活区,一边通往办公区。
木木站在了那扇门前,是一扇白色的门,门上有圆形的小窗,只是窗玻璃模糊不清,木木微微用力把它拉开,稍微有些吃力,气密门很沉重,这种门的铰链在设计上就不允许随意开合,再加上门沿与冻结的地板之间增大了摩擦力,她拉开门,门后沉寂二十年的光阴被搅动,铁浮屠带着头灯踏进来。
木木沿着走廊往前走,两边都是房间。
她抬手抹掉门上的污渍,努力辨识出铭牌上的字。
医务室。
“岱岳,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一切正常。”耳机回答。
木木拧开医务室的门,略微有些提心吊胆,她也说不准自己会在二楼碰到什么。
她只是在赌。
她要验证自己内心的一个想法。
医务室内一片漆黑,二楼完全断电了,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线路出了问题,也没法修,铁浮屠头灯的光柱落在一个黑色的人影身上,木木险些叫出声来。
医务室里坐着一个人,背对着房门口,他身上盖着黑色的幔布,一动不动。
木木慢慢地伸出手,猛地把布抽掉了,才发现原来是把扶手椅,医务室里用来做身体检查的椅子。
“木木,你有没有什么发现?”葛梓问,“我在下面好无聊啊,我也想上去看看。”
“上面可黑了。”木木说,“你也想上来吗?”
“可下面一样黑啊。”葛梓扁了扁嘴,叹口气,“不光黑,风还很大。”
木木在医务室里翻箱倒柜,从箱子里抱出来一颗圆滚滚的头盔,这东西她在底下的P3实验室里也找到了一个。
便携式精密高能扫描仪,同时也是伽马刀。
“小梓,史哥他们回来没有?”木木问。
“嗯……让我看看啊……”葛梓说,“没有诶,根本没看到灯光。”
木木心底的担忧又重了一分。
她摆弄着手里的头盔,把它正过来仔细打量,这东西在卡西尼站内是常见工具,也是木木推测二十年前杀死胡董海的凶器。
它能使用高能电磁波对生物组织进行精密扫描,建立精细结构,也可以突破安全限制用超强伽马射线破坏人类的大脑。
木木缓缓眯起眼睛。
这是生物学或者医学工具。
不是矿物研究工具。
搞矿物学研究实验室里有超强的SEM,有更高能的脉冲激光器,功率超过四千座三峡水电站。
可为什么二十年前他们会把这玩意带进P3实验室里?木木默默地想,这颗头盔当时究竟是用来研究什么的?
她可能逼近真相了。
“小梓,我在医务室里找到一台伽马刀。”
“伽马刀?”葛梓一时没想起来这是什么。
“就是那个头盔,我们在实验室里也找到一个,你还记得么?”
葛梓愣了一下,随即想了起来,“哦哦哦哦,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说胡董海主任就是被它杀死了么?可我们又找不到凶手,这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我在想……”木木离开了医务室,继续往前探索,“他们为什么要把生物扫描仪带进实验室呢?”
“可能是为了研究那个黑球?”葛梓说。
“或许除了黑球之外,还有什么其他东西。”木木再推开一扇门,这是档案室。
档案室内有成排的高大档案柜,柜子里一层一层的固体硬盘,像书一样叠放在一起,用当今的目光来看,固体硬盘无疑是相当落后的信息保存方式,不过二十年前它们仍然是可靠的数据保存媒介,档案室是卡西尼站里最重要的区域之一,这里保存着卡西尼站内所有的备份资料,硬盘盒的盒脊上贴着日期。
木木打着头灯在柜子之间逡巡,像个图书馆的守夜人,在夜深人静之时孤身一人在闭架书库里巡视,灯光在玻璃与柜子之间的缝隙中闪烁,她仔细辨认盒子上的日期。
“2098……”
“2099……”
“2100年……10月,11月,12月……”
年份很清晰。
木木一路往后走,直奔自己想找的区域。
2101年。
木木愣住了。
这一栏是空的,2101年没有档案记录。
是因为事态紧急,他们没来得及归档么?
“我在档案室里。”木木靠在柜子上,呼了一口气。
“有发现什么重要线索吗?”葛梓问。
“没有。”木木颇为失望,“2101年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木木老早就想到这里来看看了,她在卡西尼站的内部布置图上看到二楼有档案室,就想档案室里或许有更详细更完整的资料。
遗憾的是她期望落空了。
“是因为他们还没来得及整理档案就遭遇意外了吧?”卓识说,“那么动荡紧急的环境,恐怕没人能慢条斯理地整理记录。”
“是我疏忽了。”木木揉了揉头盔,“史哥他们回来了么?”
“没有。”葛梓和卓识异口同声。
木木看了一眼时间,九点二十了。
还剩下四十分钟。
除了档案室,办公区的其他房间木木兴趣就不大了,接下来是两间仓库,门还锁得很紧,木木用力拧都拧不开,最后模仿反恐特警大喝一声破门而入。
仓库里都是些用不上的工具,木木蹲下来一件一件饶有兴趣地摆弄,一边问葛梓:
“小梓,这里有超智能量子计算机控制激光测距纳米级老虎钳,你需要么?”
“还有F566便携式变循环大涵道比涡轮风扇串列超燃冲压吹风机,你需要么?”
“还有微型液氧甲烷四燃烧室高压补燃火箭动力可回收式按摩椅,这个你觉得如何?”
“以及内陆太攀蛇提纯毒素混合肉毒杆菌自动诱捕粘鼠板……奇怪,这里要粘鼠板作甚?”
木木摇摇头。
她起身,正要开口说话,忽然意识到岱岳已经有十几分钟没出过声了。
第二十六章 门
“岱岳?”木木直起身子喊了一声。
“我在。”
冷不丁一声回答,把木木吓一跳。
岱岳这货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的身后,正在仓库的门外,像尊兵马俑。
“你出点声啊,岱岳……这一惊一乍的,真吓人。”木木从房门里钻出去,先白了他一眼,再往走廊里望了望,“那边你去过了?有没有什么发现?”
“没有,一切正常。”岱岳摊了摊手。
木木低头看了看地板,心中有些懊悔,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她忘了提醒岱岳,可现在再说已经来不及了,于事无补,只能作罢。
“咱们该下去了。”岱岳说,“你在这里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我们在这里耗了太长时间。”
“不,我得过去看看,我们回去也是干等着耗时间。”木木往前指,她指的方向是大厅,是大厅后的生活区和队员宿舍。
“我刚从那边过来,什么都没发现。”
“我知道,不过我得亲自去看看。”木木说,“有些问题我得亲眼确认……”
说着,木木朝大厅走去。
“你指的是什么?”
岱岳跟了上来,雪亮的灯光从木木的身后射过来,把她的影子投在地板上,还有咔嚓咔嚓的脚步声。
“人数。”木木推开门进入大厅,再穿过大厅进入生活区,“我要求证一下当年卡西尼站里究竟有多少人……”
生活区就是宿舍区,基本结构和办公区类似,只是两边的房间不再是办公室和仓库,而是驻站队员居住的寝室。
木木的意图很明显,无论二十年前卡西尼站中有几个人,六个也好,七个也好,八个也好,看他们的房间就一清二楚了,无论那个神秘的人物有没有出现在记录中,他总得吃喝拉撒吧?他总得起居睡觉吧?木木岱岳他们之前一直为这个问题争论不休,现在正好是个求证的机会。
走进生活区的走廊,左手边第一个房间是215。
金属铭牌钉在房门上,稍有些锈蚀,黑色的数字仍然很清晰,铭牌下有一个小小的液晶屏,已经黑了,没用了,木木估计这是用来显示房主姓名和房间内是否有人的,她记得这间房是胡董海的。
她用力拧开房门。
房门打开时发出尖锐的怪响,看来铰链有点问题,木木把门打开到足够自己能钻进去,然后谨慎地踏进胡董海的房间。
尽管胡董海都死了二十年了,可木木仍然有种擅闯民宅入室盗窃的背德感,跟做贼似的,心里惴惴不安,毕竟未经房间主人允许就闯进来——而她如今也不可能再去寻求主人同意了,如果现在胡董海本人出现同意他们进入,那才吓死人,木木下意识地脚步都放轻了。
心里还要默念三声无意打扰,逝者莫怪。
进门是宽敞的客厅,客厅边是卧室,但客厅与卧室之间是打通的,没有完整的墙壁隔离,只有半道透明的玻璃。
木木站在门口,用灯光大略地扫过室内的布置,宿舍内部保存得相当完好,这要归功于房间良好的密封性,客厅中央有茶几和沙发,靠墙摆着办公桌和靠背椅,看来这里同时也兼具办公室的功能。
桌上摆着零星的小玩意,有一座竹制磁性底座的空笔筒,笔筒上四个鎏金的字:一路平安,是个不错的装饰品。
木木站在桌前,把笔筒轻轻地拿起来,底座在桌面上留下一块圆形的白色印记,木木才意识到自己看到的不是桌子原色,桌面在漫长的时光中逐渐发暗了,只有被盖住的部分老化稍缓。
笔筒边摆着小小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丛白兰,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丛花仍然颜色鲜艳苍翠欲滴。
木木摸了摸,是塑料的。
除了笔筒和花瓶,还有电子钟,电脑全息显示器,木木按了按,都失去了作用。
全息显示器是个小小的金属四棱锥,摆在桌子上像个金字塔摆件,侧面有开关,只要打开开关,它就能放出激光构建出简单的全息图像,这东西在木木看来已经是老型号了,新产品能悬浮,相当酷炫。
木木把它拿起来端详,放回去的时候愣了一下。
被压在全息显示器底下的印子不是方形的,而是窄窄的长方形。
“有什么发现么?”门口的岱岳问。
“没有。”木木把全息显示器放回去,摇了摇头,“我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记录……”
岱岳靠在门口,用灯光照着室内,为木木提供额外的照明,但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他对胡董海的房间缺乏兴趣。
胡董海寝室对面是江子。
江子的房间比胡董海的要乱得多,桌上堆得满满当当,想来当年卡西尼站遭遇变故也是猝不及防,大多数人的房间里都仍保持着工作中的状态,胡董海也好,江子也好,下班之后的休息时间,回到宿舍之后仍然会接着工作。
每个人的房间在设计上都是一模一样的,都是客厅加卧室的结构,甚至连桌椅沙发都相同。
但它们之间又差别明显,胡董海的房间整齐有序,想来他每天出门前都会把所有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归位,江子则是典型的文员办公室,资料堆得比山高,只要在桌面上留下一块能趴着睡觉的空地就够了,人往那儿一坐立马被淹没。
木木在江子的寝室内四处搜索,桌上叠在一起的都是电子书,遗憾的是一本都打不开了,木木用力戳了戳,毫无反应。
桌边的垃圾桶里还有一支折断的笔,这垃圾桶二十年没人倒过了。
她后退到床边,一屁股坐下来,抬起头望头顶上的天花板。
“木木,你那边情况怎么样了啊?”葛梓又来问了。
“我在江子的寝室里。”木木说,“这里很黑。”
“我这里更黑。”葛梓在频道里笑,“史哥和刘培茄他们一直不回来,一直不回来啊不会来……”
“别说胡话。”木木说,“你回头看看,说不定他们已经到你身后了。”
“你骗人木木。”几秒钟后葛梓回复,“我身后什么都没有……哎我说木木,你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你指什么?”
“就是之前在二楼发出声音的那个东西。”葛梓说,“宿舍区里也没有吗?”
“有的话我和岱岳早就尖叫着冲出去了。”木木说,“可是我们在这里什么都没找到,说不定只是个突然恢复工作并且抽筋的智能音箱呢?也说不准。”
离开江子的寝室,再往前就是万凯和梁敬的房间。
214号是梁敬,207是万凯。
木木要一间一间地把所有的房间都搜索一遍。
“岱岳。”木木用力拧开万凯的房门,打着头灯东张西望,“你之前怀疑卡西尼站里存在第八个人,如果真的有八个人,那么生活区的宿舍应该住满了……”
“对不对?”木木一扭头,头顶忽然猛地撞到了头盔内衬上,疼痛像烟花那样在脑中爆开,然后沿着颅骨往下传递。
木木眼前一黑,禁不住痛叫一声,踉踉跄跄地后退,摔倒在地。
此刻她才意识到是有什么东西砸到了自己的头。
“怎么……你干什么?岱岳!岱岳!”
木木来不及做出反应,就看到岱岳扑上来骑在自己的身上,手里高高地举着一台全息显示器,那是一块坚硬沉重的金属棱锥。
“岱岳!岱岳你疯了吗?你在干什么!”
木木惊恐地大吼,她看不清男人的表情,铁浮屠深色的滤光面罩隔绝了视线,木木只能看到自己头盔的倒影。
岱岳高高地举起显示器,尖锐的棱锥头朝下,冲着木木的脸狠狠地砸了下来。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这一下正砸在木木的面罩上,“砰!”地一声响,材质较脆的滤光面罩立即碎裂,露出底下的密封面罩。
“救命啊——!救……救命啊!”
木木伸出手抵住对方,拼尽全力推开压在身上的岱岳。
铁浮屠帮了她很大的忙,本来以女性的力量很难抵抗男人,但此刻两人都在借助铁浮屠的力量,而铁浮屠的功率是相近的。
在泰坦低重力的环境下要压住一个人很困难,木木把岱岳推了出去。
“救命啊!救命——!小梓!小梓!卓老大!”
木木爬起来就逃,她吓坏了,眼泪跟着汗水一起涌出来。
岱岳速度更快,在黑暗中他伸手抓住女孩的脚踝,木木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救命……”
木木被拖了回去,岱岳爬过来抓着木木的头盔,把她狠狠地撞在地板上。
女孩的额头很快淤青红肿,木木被困在铁浮屠内,又听到头盔里传来“砰!”地一声闷响,撞得她头晕眼花,严重耳鸣,连大脑都停止转动。
岱岳手里仍然拎着那块显示器,他一只手按着木木的胸口,把棱锥再次砸在女孩的面罩上,滤光面罩彻底破裂。
木木下意识地去阻挡他,可混乱黑暗中什么都抓不住,岱岳仿佛变了一个人,一声不吭,次次下死手,这男人身上表现出的凶悍冷厉和杀机令人胆颤,他沉默着高高地抡起显示器,一次又一次,猛地砸下来,仿佛手里握着刀,要砍人的头。
“砰!”
“砰!”
“砰!”
木木神情恍惚,耳中嗡嗡作响,只能隐隐听到一声又一声碰撞的闷响,很快坚固的密封面罩撑不住了,裂纹逐渐蔓延。
一旦面罩破裂,她就死定了。
很快连碰撞的闷响都听不见了,木木逐渐陷入昏迷,她开始呼吸困难,窒息感扼住了她喉咙。
直到死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木木……木木!”
“木木?木木!”
耳边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是错觉么?
“木木!”
接下来几乎撕裂头皮的疼痛打断了她的思维,仿佛颅骨上破了个洞,有人把木棍从洞里伸进来搅动自己的大脑,木木禁不住地呻吟出声,“疼……好疼……”
“还活着!木木还活着!”
那声音惊喜地雀跃起来,听上去是个清脆都女孩声音。
木木睁开眼睛,入眼一个巨大的头盔,像个外星人,近到几乎贴着自己。
“啊!”木木惊叫一声,像惊弓之鸟那样一抽身体,顾不上浑身上下的剧烈疼痛就想逃,但是被对方用力抱住了,“是我呀木木,我是小梓!我是小梓……你没事了,冷静,已经没事了。”
“小梓?”
听到熟悉的声音,木木慢慢冷静下来,不再挣扎。
她眼前有两盏晃眼的头灯,没了滤光面罩,强烈的头灯灯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紧靠着自己的那人把头灯亮度降低,接着把滤光面罩往上一推,露出头盔里的脸。
一张汗津津的女孩的脸庞,黑发黏在额头和脸颊上,两只眸子反射着灯光,亮晶晶的。
“小梓?”
“嗯嗯,是我。”葛梓点点头,“你没事了。”
眼泪顿时就从眼眶里涌出来,木木用力抱住葛梓,用力往她怀里钻,放声痛哭,哭到话都说不完整,“小梓我好怕啊小梓,我真的好怕啊,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我真的好怕啊……岱岳……他突然就攻击我……”
葛梓用力抱住她,隔着两层厚厚的舱外服,她依旧能感觉到对方身体惊恐的颤抖。
卓识站在边上,把头灯往边上一扭,照在房间另一头那个人身上。
岱岳。
这个男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
卓识也非常吃惊,不敢置信,他不知道卓识发了什么疯,怎么好端端地突然就向木木发起了攻击,如果他和葛梓再迟上来两分钟,木木一条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最早发现不对劲的是小梓,她呼叫木木没有反应,超过两分钟联络不上木木她就着急了,于是拉着卓识上来看看情况,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得两人肝胆俱裂,卓识正坐在木木的身上猛砸她的头盔。
卓识立即扑上去拉开岱岳,但岱岳六亲不认,谁的话也不听,一脚踹开卓识,冲着木木就要杀她。
卓识和葛梓两人一起上都制不住岱岳,后者简直就像条疯狗,不杀木木誓不罢休,情急之下葛梓捞起床头柜上一块沉重的金属棒槌,闭着眼睛用尽全力敲在岱岳铁浮屠身后的电池模块上,这一下立即就让岱岳安静了——他抽搐着走了几步,然后一头栽倒。
电池损毁,铁浮屠的生命维持系统停止工作。
卓识走过去,把岱岳铁浮屠的滤光面罩推上去,头盔里一张苍白的年轻面孔,闭着眼睛,嘴唇青紫,卓识非常熟悉,所以他非常痛心。
“岱岳呢……”木木哭累了,虚弱地问。
葛梓沉默片刻。
“死了。”
木木扭头望向卓识,目光移到灯光中的那具尸体上。
“我杀死了他。”葛梓低声说,红了眼眶。
木木摇了摇头,再次把她抱紧了。
木木差点被杀,可把葛梓吓坏了,她上楼看到木木被岱岳攻击,大脑立刻一片空白,等到她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手握金属棒槌站在木木身边,而岱岳倒在一旁一动不动。
好在木木命大,葛梓和卓识来得及时,面罩没有被砸穿。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卓识蹲下来,用力握住岱岳尸体的手,“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木木把头靠在葛梓的肩膀上,微微地喘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本一切正常,我正在依次搜索楼上的房间,但岱岳他就突然扑上来攻击我,毫无征兆……”
“他为什么要攻击你?”卓识不可思议。
在卓识的印象中,岱岳是个向来冷静镇定的理工男,平时话不多,但待人随和,不像刘培茄那样逼逼叨叨,也不像史腾那样说话语气总带点压迫感,哈迪斯号的机组成员中,最好打交道的就数岱岳了,他们是多年的老同事,岱岳是个什么样的人卓识还不清楚?
说岱岳会突然暴起杀人,卓识怎么都不可能相信。
“我也不知道。”木木摇头,“我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到现在木木都是懵的,回想起来刚刚发生的事,仍然心有余悸。
“这怎么可能呢……”
卓识低声喃喃,注视着铁浮屠内苍白无血色的面孔,这是多好的一个人哪,怎么就这样死了?
“木木,你的面罩快坏了。”葛梓注意到木木的头盔面罩,裂纹密布,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咱们回站里去吧,你现在这样太不安全了。”
“换一个头盔吧。”卓识长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岱岳的尸体身上,他们没有多余的铁浮屠可用,只能用岱岳的应急了。
木木点点头。
卓识扛起岱岳的尸体,一行人离开这里,沿着倾斜的墙壁滑了出去。
木木的头盔面罩坏了,不能继续停留在舱外,一旦铁浮屠失压,木木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又要交代了,他们得尽快返回卡西尼站一层的P3实验室。
木木把岱岳的头盔摘下来,久久地注视着后者的面孔。
岱岳已经死了,铁浮屠的电池模组损毁,生命维持系统立刻就停止了工作,木木不知道他是被冻死的还是窒息死亡,这个男人闭着眼睛,脸庞僵硬,木木不知道此刻自己眼前的究竟是多年的同事岱岳,还是那个意图杀死自己的疯子。
如果他现在睁开眼睛,会做什么呢?
是向自己问好,还是想杀自己呢?
他们把岱岳的尸体停放在工具间里,尽管岱岳曾经一度想杀死木木,但他仍然是船员和队友,他们不能让他暴尸在外界,其他的等史腾与刘培茄回来再处理。
三人坐在明亮的P3实验室里,室内很温暖,但三人的内心冰凉。
木木把完好的头盔换上,对上卡扣,“咔嚓”一声。
“老史和茄子他们回来之后,我们要怎么交代?”卓识说,“说岱岳杀人……谁会相信?”
“可是你也亲眼看见了,卓老大。”葛梓说,“我们亲眼看见岱岳压在木木身上,用重物砸她的头盔……”
“这……这怎么可能?”
卓识很痛苦,他用力抓着自己的头皮。
“疯了疯了……都疯了。”
“卓老大……”
“所有人都疯了,一切都疯了,整个世界都疯了。”卓识长叹一声,仰倒在地,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我也要疯了。”
葛梓脱掉自己铁浮屠的手套,再把木木的手套也脱下来,一只苍白瘦削的修长手掌,还在微微发抖。
葛梓把这只手纳入自己的手心,用力温暖它。
“小梓,谢谢你。”木木低声说,“你救了我,要不然我现在已经死了。”
葛梓闻言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强。
“还有卓老大呢。”
她摇摇头。
长久的沉默,木木和葛梓都不说话,她们不知道能说什么,葛梓救了木木的命,但她杀了岱岳,杀了那个话不多的男人,岱岳同样是葛梓多年的同事和朋友。
唯有卓识躺在地板上哼哼唧唧,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大意是岱岳的为人他最清楚,岱岳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杀人,宇宙毁灭了他都不可能杀人。
“到几点了?”木木忽然问。
葛梓看了一眼时间,“九点五十。”
9:50。
距离史腾和刘培茄定下的最后时限只剩下十分钟。
不安隐隐地在三人心底酝酿,他们谁都不敢说出口,但谁都能看出对方眼里的担忧,岱岳之死是一个沉重打击,但人死不能复生,他们不得不从岱岳死亡的巨大痛苦中抽身,面对接下来一个更大的问题——史腾和刘培茄还没回来,他们已经失去联络很久了,此刻仍然待在舱外的那两人才真正牵动每一个人的心。
谁都不敢往那个方向上去想。
生怕这个可怖的念头一动就会变成现实。
如果……他们回不来了怎么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三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希望时间可以走得慢一些,可以留给舱外那两个人足够返回的余地。
葛梓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她在祈祷。
祈祷史腾和刘培茄能连滚带爬地回来。
9:55。
“如果到了十点还没回来,我要去救他们。”卓识说。
“怎么去?”葛梓问,“你知道他们在哪儿么?”
“在去半尺湖的路上。”木木说,“我们沿着雪地上的车辙走。”
在一秒钟之内他们就达成了共识,三人决定不能继续干等下去,如果到了十点还没看到人,他们就得主动出击去救人。
9:56。
“他们说在半尺湖上看到了巨大的飞船残骸,还在返回的路上跌进了拿破仑坑。”木木说,“拿破仑坑的位置是确定的,大白一定知道,对么大白?”
“是的,请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大白说。
“那他们大概率在拿破仑返回卡西尼站的路上。”葛梓说,“距离卡西尼站不远。”
“没错。”卓识点头,“车库里还有几辆步行车?我们可以分头行动,多开几辆车,扩大搜索范围。”
9:57。
“找到人之后立即返回,一刻都不要耽误,卡西尼站里有没有急救条件?”木木问。
“没有。”大白回答。
“那只能看谁命大了。”卓识嘶嘶拉拉地吸凉气,皱了皱眉,“他们可能会有低体温症。”
9:58。
“我和木木坐一辆车。”葛梓说,“卓老大你开一辆车。”
“行。”卓识点头,“大白帮我们规划路线,力求最短时间内搜寻最大面积。”
“收到。”大白回复。
9:59。
三人起身,互相整理检查好铁浮屠,把头盔扣上。
木木、葛梓和卓识交换目光。
还有最后一分钟。
最后三十秒。
最后二十秒。
最后十秒。
葛梓在心中祈祷,祈祷在这最后十秒内出现奇迹。
但她也知道事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好,到时间了。”木木看了一眼时间,深吸一口气,“准备……”
但奇迹发生了。
远远地有锤门声传来。
是气闸室。
“砰!砰!砰!”
是敲门声。
三人愣了一下,接着他们的眼中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卓识、木木和葛梓几乎是争先恐后地钻出实验室。
史腾和刘培茄回来了!
他们赶在最后一刻回来了!
葛梓在走廊上踉踉跄跄地奔跑,喜极而泣,终于回来了,他们终于回来了!她决定要给两人一个大大的拥抱,她有很多话要跟史腾和刘培茄说。
“砰!砰!砰!”
卓识跑在最前面,他第一个摸到了气闸室的内舱门,但是忽然伸手拦住了身后的两个女孩。
葛梓和木木都愕然。
“回去。”卓识一偏头,用下巴指了指走廊尽头的P3实验室,“回去。”
气闸室另一头,敲门声还在响。
“回实验室去,把门锁好。”卓识低声说,神情很严肃,“不要出声。”
木木怔怔地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拉着茫然的葛梓一步步后退,接着转身飞快地奔跑起来。
“木木……木木!”
木木没有搭理葛梓,她拉着葛梓钻进P3实验室,然后锁上门,关闭电灯。
两人把耳朵贴在实验室的门上,屏住呼吸,在一片黑暗和死寂中静静地听外面的动静。
“嘎吱——”
这是气闸室内舱门打开的声音。
接下来有隐隐的脚步声。
这是卓识走进了气闸室。
“咔嚓”一声。
内舱门关闭。
又是微弱的“嘎吱”声,气闸室外舱门打开了。
从此再无任何声音,唯有天地间风声呼啸。
(作者君闲话:老说我短,今天这一章顶三四章了……)
第二十七章 我们的尸体
漫长的时光过去。
究竟过去了多久呢?木木也不知道,但她能肯定的只有一点,史腾和刘培茄最终也没有回来,卓识也没有回来。
仿佛他打开气闸室的门,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木木后悔了,她不该让卓识一个人去打开那道门,卓老大胸无大志,混吃等死,是个畏缩怕事的老男人,但在最后时刻还是挺身而出以身犯险,只为了保护她和葛梓的安全,在那个男人最后踏过气闸室推开舱门的一刻,他心里会想什么呢?
她们应该和他一起去,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也比被困在死寂冰冷的实验室里更好,除了她和葛梓,其他所有人都不在了。
温热的液体挂在脸上逐渐冰凉,木木深吸了一口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一片漆黑中,靠在肩膀上的人动了动。
“木木……”
“我在。”木木连忙擦去脸上的泪水,轻声说,“小梓,我在这里。”
“卓老大他到哪儿去了?”葛梓问,“他还能回来么?”
木木不说话,只是微微地摇头。
“还有史哥,刘培茄……”葛梓嗫嚅着,低低地啜泣起来,“他们还能回来么?”
木木摇摇头,没有说话,但她知道那两个人的铁浮屠肯定已经能源耗尽,在零下一百九十摄氏度的黑夜里,铁浮屠失效代表什么已经无需多言,两人的结局是一模一样的,唯一的区别,就是史腾和刘培茄谁体内的水分含量更高一点,谁冻成冰棍的速度就更快一点。
“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木木。”葛梓问,“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木木靠在实验室的房门上,长吁了一口气:“或许你是对的,小梓,你是对的。”
葛梓愣住了。
“我是对的?”
“你的推论是正确的,你不是说黑球可能是高维通道么?楼齐就是经过高维通道消失了……我们真的处于一个无法理解的、时间紊乱的世界。”木木幽幽地说,“我们会与另外时间线上的人,比如说二十年前的人互相影响,无论是监控记录也好,步行车也好,敲门声也好……对现在的我们而言,二十年前的江子、胡董海、梁敬他们都还活着。”
葛梓吓了一跳。
“他们还活着?”葛梓紧张地东张西望,“那……他们在哪儿?”
“就在我们身边啊,你听……没有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么?”
“木木……木木!你怎么了?我觉得你不太正常……”葛梓摸过来拍了拍木木的脸颊,冰凉的手掌让后者浑浑噩噩的大脑清醒了三分,“你清醒一点!”
“我没事。”木木爬起来打开实验室里的灯,抱着膝盖坐下来,顺便还掏出了一点食物,“小梓,吃点东西吧,我们边吃边说。”
木木在脑中努力把所有事都串起来。
那些混乱的、复杂的、看似无关联的异常,木木努力把它们串联起来,就像是一堆无意义的数字,而木木要找到它们之间的规律。
她已经为此努力了很长时间,一度相当接近真相。
岱岳也为此努力了很长时间,木木不知道他是否看出了什么,但她现在已经没机会问了。
岱岳已经死了。
岱岳如果不死,她就得死。
木木一开始是不信时间循环这些扯淡推论的,可眼下发生的一切,让她不得不怀疑自己的世界观是不是正确的。
如果二十年前卡西尼站内的人面对也是同样的情况,那他们当中有人发疯木木也能理解。
“一切的根源就是二十年前挖掘出来的那颗黑球,史哥和刘培茄之前跌进拿破仑坑里,他们说那不是个球……我想了很久,思考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木木啃了一口干粮,清脆地咀嚼嘴里的固态淡水,“现在看来,二十年前卡西尼站里的那帮人挖到了一个很可怕的东西,那东西……”
“能影响时间?”
木木点了点头。
“真的很难想象,它是如何影响的?”葛梓问,“它真的是某种通道么?”
“在某些关键节点上,我们与二十年前的人们重合了,这么说很难理解,我举个例子。”木木打开电脑中的视频记录,视频中万凯在诧异地东张西望,“你觉得他在找谁?”
葛梓凑过来,“大厨?”
木木点了点头,“他觉得有人在盯着他看,你认为这个人是谁?”
葛梓吃了一惊,半晌才结结巴巴地指着自己,“是……是我们?”
“恐怕就是我们。”木木点头。
如果从时间循环这个角度出发思考他们遇到的异常,那么许多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视频记录。
消失的步行车。
失踪的哈迪斯号。
还有最后她们听到的敲门声——
“那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葛梓问,“卓老大是怎么消失的?”
“想象一条通道,这条通道两边都有门,一边是二十年前,另一边是二十年后。”木木说,“二十年前的人在那一头用力敲门,你在这边打开门,慢慢经过那条通道,然后永远消失在这条时间线上。”
“这……所以二十年前的卡西尼站里就多了一个人?”葛梓很惊愕,“岱岳所说的第八个人就是这么来的么?”
木木摇头,她无法回答葛梓的问题。
她也不知道卓识去了哪里。
这世上恐怕没人能回答葛梓的问题。
除了万凯的视频记录,还有莫比乌斯带一样的步行车,还有被失踪的哈迪斯号撞毁的暴风雪号,还有冰原上漫步的基尔·霍顿,所有人在外面看到的神秘灯光,都不过只是其他时间线上的卡西尼站驻站队员罢了。
木木吃了整整一盒干粮,把这些全部讲给葛梓听,一旦她接受了这个思路,那么木木很快就能把问题串起来。
葛梓吃了点饼干,蜷缩起来睡了,她太疲劳了。
木木两眼望天,生无可恋,放弃治疗,满脑子胡思乱想,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不再畏惧于用最疯狂最扯淡的思路去看待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混乱就混乱吧,扯淡就扯淡吧,或许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不可理解的呢?
它本身就是不可窥探,不能思考的,宇宙诞生出来并不是要让某个人理解的,人类总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任何人试图洞察它的最终结果就是发疯。
地板又微微地震动起来,随着地震,卡西尼站的一切都在缓缓倾斜。
目光落在笔记本电脑上,木木忽然想起来自己应该留下点什么。
硬盘能把数据保存二十年。
她要把一切都告诉后来者,这大概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事了。
说到这里,哈迪斯号落难船员们所经历的一切,就全部记录下来了,卡西尼站内的硬盘能把数据完好地保存二十年,木木希望在未来二十年内,能有其他人发现她留下来的记录,并把信息带出去,木木算了算时间,今天是飞船坠毁后的第六天,这个长夜马上就要过去了,而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却再未能看到升起的太阳。
女孩注视着眼前的笔记本屏幕,发了一小会儿呆。
“木木?”葛梓轻轻推了推她。
“没什么。”木木摇头,“我在想还有没有什么遗漏,有什么还没说……”
“木木小姐,您还有什么遗漏么?”大白问。
她还有什么遗漏么?木木仔细梳理自己的记忆,看看所有的问题是否都说清楚了——其实还有很多问题她没法说清楚,但那些问题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木木,想到什么说什么吧。”葛梓说。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木木轻轻地搂住葛梓,地板又开始微微震动,地震仍然在持续,可两人都不在乎了。
葛梓也不再说话,只是把头埋进木木的怀里,她认命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姑娘只能尽全力抓紧木木的双手。
“暴风雪”号飞船即将抵达,但如果时间是循环的,那么这艘飞船未来将注定坠毁。
她们命中注定要死在这里。
“大白?大白你还在么?”木木抬头喊。
“我在这里。”大白回应了,“随时为您服务,木木小姐。”
“车库里还有能动的车么?”木木问。
葛梓从她怀里抬起头,有些惊讶,“木木?”
葛梓不知道木木为什么要问这个。
“有。”
“好……”木木深吸了一口气,“起来,站起来小梓,准备好,我们还有最后一段路要走!”
“去……去哪儿啊?”
“还记得史哥和刘培茄发现的坠毁飞船么?那不是哈迪斯号,就必然就是暴风雪号!”木木恶狠狠地说,“我才不相信什么见鬼的命中注定,也不相信什么见鬼的时间循环!去他妈的,我的命谁也不能做主!我要亲眼看到……”
“看到什么?”
“尸体!”
“尸体?”
“我要看到我们的尸体!”木木凶悍的神情令葛梓惊惧,她一字一顿地说话,仿佛要把每个字咬在牙间,“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如果时间真的在循环,小梓,那我们一定能在那艘飞船上找到你我的尸体残骸!”
第二十八章 两个死者
木木带着葛梓离开P3实验室,在走廊上跌跌撞撞地狂奔,后者慌张地扣上头盔,问:“木木?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如果来接我们的那艘飞船就是暴风雪号,二十年前坠毁的暴风雪号。”木木扭头说,“那么我们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半尺湖上那艘坠毁的飞船里就会有我们的尸体!”
她把葛梓的面罩“咔嚓”一声合上,然后用力拧开气闸室的舱门。
从卡西尼站到半尺湖的方向并不难找,那艘坠毁的飞船也不难找,因为史腾和刘培茄已经去过一次了,他们的步行车在积雪中开出了道路。
木木和葛梓驾驶着步行车在雪地里爬行,葛梓激动又惊恐,心惊胆战,她不知道木木说的是不是真的,她也好奇,这是一次疯狂的尝试,两个年轻女孩开着车前往自己的坟墓,说出去都没人会相信,找自己的尸体?
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找到自己的尸体呢?
如果她们找到了自己的尸体,那么在此时此刻,她们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
一路上木木面目狰狞,不愧是要去寻死的人,感觉这会儿要是有人敢跳出来拦路,木木能开着车从他身上直接碾过去。
步行车抵达了指定位置,不久之前,史腾和刘培茄的步行车就是停在了这里,木木拉着葛梓跳下车。
两人手握着手,一点一点地往前摸。
她们在重走史腾和刘培茄走过的路,那两个男人曾经来过这里,此刻木木终于也亲身抵达了这里。
这个漫长的黑夜终将过去,天快亮了,大气中散发着微微的淡黄色光,巨大的黑色影子沉睡在浓雾里,像一条死去的鲸鱼。
随着距离一步一步地靠近,影子模糊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木木和葛梓逐渐看清了飞船的样貌,她们很肯定这绝不是哈迪斯号,它只可能是二十年前坠毁的那艘飞船——暴风雪号,葛梓往木木身后挪了挪,躲在她的身后。
很快木木就摸到了飞船船舱的弧形外壳,它像是砸在冰面上的一段巨大圆柱体,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两人沿着飞船外壁搜索进去的通道,有些地方雪被抹掉了,露出内里的冰层,很明显是某人用手抹的,她意识到这是史腾留下来的痕迹。
“有人来过。”葛梓在她身边打着灯。
“史哥他们来过。”木木点头。
透明的冰层下隐隐约约有红色的字:紧急出口。
“就是这里了。”木木把积雪全部抹干净,露出冰层底下的舱门,这里是船舱的紧急出口,她用力敲了敲结在飞船外壳上的冰,起码有几厘米厚,冻得和铁一样结实,木木用力踹了几脚,纹丝不动,一丁点白印子都没出来。
“我回车上去拿工具。”
木木转身拎着等离子气割枪回来,枪口对准飞船,后退两步,一扣扳机,高温火焰立即把冰层全部升华。
木木随手把气割扔在一边,然后双手紧紧握住舱门的把手,使出吃奶的力气,“嗯嗯啊啊啊啊——!妈的转不动,小梓来帮把手!”
葛梓靠过来,木木让了让位置,两人的铁浮屠一起发力,舱门上小小的把手终于开始转动了。
“咔哒”一声,舱门弹出。
木木和葛梓气喘吁吁。
两人对视一眼,再抬眼望向漆黑的门洞,饶是木木这样放弃治疗置生死于度外的人,心里也有些犯怵。
这是一艘坠毁了二十年的飞船。
可来都来了,就算眼前是地狱,咬咬牙也得下去试试深浅。
木木自己都难以相信自己的彪悍。
“不敢进来就在外面等着。”木木说完就钻了进去。
飞船内部的温度仿佛比外界还要低,虽然穿着铁浮屠木木无法感觉到气温变化,可飞船内部的阴冷压抑让人怀疑这里是不是住着巫妖王。
“喔……”葛梓发出低低的惊叹。
像松枝一样的冰凌从舱壁上生长出来,灯光被反复折射之后倒映出层层叠叠的人像,很难想象这是在飞船的内部。
“这就是暴风雪号?”葛梓说,“真是名副其实。”
两条窄窄的灯柱在漆黑的船舱里扫动,两个女孩哆哆嗦嗦地凑在一起往里走,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木木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找到自己的尸体,这种事在人类历史上也从未有过先例……如果真能找到自己的尸体,那她的死状会是什么样的呢?
肯定不会太好看。
脚踩在飞船内壁上咔嚓咔嚓地响,坠毁的暴风雪号已经变成了废墟,内部一塌糊涂,只剩下外壳还算完整,看得出来当年有人在竭力拯救这艘船,可能是船长,也可能是飞船的自动控制系统。
可以想象如果暴风雪号彻底失控坠入大气层,肯定烧得渣都不剩,而这艘船艰难地保持了结构的完整,甚至迫降在了卡西尼站附近——说这是巧合没人信,当年绝对有什么人在努力挽救暴风雪号。
遗憾的是飞船的驾驶舱已经碎成了渣,木木无从查证这个人是谁了。
在距离紧急出口几米远的一堆杂物里,两人发现了尸体。
木木心里咯噔一下。
两具尸体。
都穿着铁浮屠,被半掩埋,在低温中冻成了一整块。
乍一看完全看不出是人,尸体被杂物掩埋,如果不是发现了铁浮屠的头盔,木木和葛梓甚至会忽略过去。
“木木……”
“别说话。”木木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去想把硬邦邦的垃圾扒拉开,但手抖得怎么都止不住。
第一具尸体脸朝下趴在舱壁上,一只手紧紧抓着舱壁上的把手,第二具尸体则蜷缩起来,怀里紧紧地搂着前者的胳膊。
“木木……木木……”葛梓声音也开始发抖。
“你看这姿势,她们是想逃离这里。”木木一屁股坐下来,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大口地喘息,“她们正在爬向紧急出口。”
“那……她们究竟是谁?”葛梓问。
木木咽了口唾沫,想知道这两个人是谁很简单,只要把面罩掀起来看脸就行了。
她踌躇了一下,伸手按在尸体的头盔上。
“木木。”葛梓按住她的手臂,轻轻摇头。
“迟早要看的,不必想得太糟糕,说不定是个男人呢?”木木苍白地笑了笑,用力把尸体铁浮屠的滤光面罩掀了上去,再做足心理准备,歪头去看尸体的脸。
透明的玻璃面罩之下,是一张被冻僵的、青白的干枯小脸,闭着眼睛,干得像是骷髅,在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的低温中冻了二十年,皮肤、肌肉这些有机组织差不多都晶化了,几乎看不出原来长什么样,但能看到一头干枯的黑色头发。
是个年轻女孩。
木木的身体开始发抖。
葛梓想把头盔取下来,拧的时候却不慎碰到了内部的尸体,咔嚓一声,葛梓把头盔提起时那个头颅从铁浮屠头盔里掉了出来,然后一路滚进了灯光照不到的漆黑杂物堆里。
葛梓惊叫一声。
被低温冻干的尸体就像玻璃一样脆。
“木木……”
木木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大脑一片空白。
从目光透过玻璃面罩看到尸体的那一眼起,巨大的惊恐贯穿木木的大脑,把她所有的冷静镇定全部击得粉碎,她确信自己看到了自己的尸体,那就是自己,死了二十年的自己,那具像冻干的木乃伊一样的无头尸体,就是赵木木。
不出意外的话,另一具尸体就是葛梓的。
木木长叹一口气,然后慢慢地仰倒在冰冷的舱壁上,她累了,既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逃出注定死亡的宿命,那还有什么努力的必要呢?
想想真可笑,这具尸体在这里停留了二十年,那么在过去二十年里,她能否想象在宇宙中有某个地方已经为她安排好了坟墓?她能否想象早就有这么个地方,为她写好了最后的结局?她能否想象,在过去二十年里,当她吃喝玩乐努力工作在太阳系里到处穿行时,其实自己的尸体已经在某个地方被冰雪逐渐掩埋?
落到这种结局的人只有她一个么?也未必,说不定全世界的人都这样,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你的尸体已经埋在这个宇宙的某处了。
你的一生不过是在走向这个早已注定的坟墓。
不想了,不如闭上眼睛睡一觉,什么生啊死啊的,随他去吧。
木木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理会。
“木木!木木!”葛梓用力推她。
“别叫了小梓,没用了,做什么都没用了。”木木心如死灰,“这个该死的宇宙啊,怎么都逃不出去。”
“木木——!你起来看啊,不太对劲。”葛梓强行把她拉了起来,然后伸手一指,“你看啊。”
木木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葛梓问。
她打开了第二具尸体的铁浮屠面罩。
不出意外的话,第二具尸体应该是葛梓,二十年前死亡的葛梓。
可在两人的灯光之下,这具铁浮屠的头盔里是空的。
空的?
空的?
空的?
空的?
空的?
木木愣愣地呆在原地,只剩下两个字在大脑里反复碰撞,每撞一次都发出洪钟大吕一样的声音,把她的每一个脑细胞都震得嗡嗡作响。
为什么会是空的?
怎么可能是空的?
下一刻,鸡皮疙瘩从木木的脚底下一直窜上头皮,一支利箭以闪电的速度穿透了她的大脑,把她记忆中的一切全部串在一起,然后正中靶心。
她的全身都开始止不住地发抖。
“小……小梓。”木木转过身来,差点摔倒。
“怎么了?”葛梓连忙扶住她。
“小……小梓,我我我我我我我知道了。”木木的牙齿和舌头在打架,“我全部明白了。”
终幕(上)
木木拉起葛梓就跑,在冰面上跌跌撞撞地滑了好几跤,然后钻进步行车里。
“木木……木木!”葛梓一头雾水,“这这这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赵木木狠狠地合上车门,然后启动步行车。
“我们回去!”
“回……回哪儿去?”
“卡西尼站!”
步行车开动了,沿着原路返回。
木木已经不抖了,她只是面目狰狞,仿佛此去是找人寻仇,不把对方大卸八块誓不罢休。
葛梓正要开口再问,木木就主动说话了。
“我们都是傻叉。”
“啊?”葛梓愣愣。
“我是傻叉,你也是傻叉!小梓,你仔细回想一下你所知的一切,关于二十年前卡西尼站的一切。”木木说,“把它们按照时间顺序复述一遍。”
葛梓开始认真回忆,“二十年前,卡西尼站的三名驻站队员站长江子、工程师梁敬和楼齐在拿破仑地址坑中发现了一颗黑球。
这颗黑球拥有人类无法理解的特征,且几乎不反射任何电磁波,接下来卡西尼站遭遇了火山爆发,在当天晚上,实验室主任胡董海诡异死亡。
接下来通讯天线被火山的喷发物击中损毁,江子带着默予外出修理,与此同时,梁敬和楼齐在实验室内研究黑球,楼齐短暂地叫走了大白,在这段监控空档内,楼齐人间蒸发。”
“继续。”木木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楼齐消失之后,其他人怀疑黑球是高维空间通道,江子带着默予继续维修通讯塔上的天线,但是遭遇意外,被火山爆发击中,默予身受重伤,生命垂危,经过紧急抢救之后捡回一条命,但是从这里开始陷入深度昏迷。
为了进一步了解火山的潜在威胁,梁敬和江子外出打孔钻探,在地下找到巨大的跳动心脏,但他们遭遇恶劣的天气,靠着步行车的保护才活了下来,却不幸在半尺湖上迷路。
两人在荒野孤灯的指引下才找到了步行车,返回卡西尼站之后梁敬和江子怀疑大白出了问题,所以关闭了大白。
从这里开始,我们就失去了全局监控,只有文字音频和部分视频资料,接下来也是最扑朔迷离,最没有逻辑的部分。
当天晚上,梁敬发现了另一个自己,他在搏斗中把自己给失手杀死了。
与此同时,默予从深度昏迷中苏醒,她和崖香一起下楼时撞上了两个梁敬的搏斗现场,她们开始逃跑,在逃跑中遭到追杀,两人躲在杂物间里,默予让崖香通过运输管道先逃跑,自己则躲进了大白的服务器机房。
大白建议她炸掉机房,一举消灭追击者,同时通过冷却管道逃离。
最终默予带着硬盘逃离了卡西尼站。”
“记得很清楚。”木木点点头,“现在用你的观点详细分析一遍这件事,小梓。”
“嗯……”葛梓沉吟片刻,“很明显,黑球是一条高维通道,胡董海的死亡是因为某人下手,用伽马刀破坏了大脑,只是凶手是谁我们还不清楚,而楼齐的消失是因为他通过了高维隧道。
而梁敬自己杀自己……不出意外地话是万凯出了问题,他和默予一样都出现了精神问题,万凯把自己当成了梁敬,所以默予撞见案发现场时听到的是万凯的名字,而默予精神状态不稳定,把站内的其他人,比如说江子和万凯当成了怪物,所以一路逃亡。”
“他们为什么会出现精神问题?”木木问。
“因为黑球的影响。”葛梓回答说,“那颗黑球可以联通时空,造成人类的大脑活动紊乱,杀死胡董海的那个神秘凶手可能就是被影响了神智,我想……岱岳突然发疯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步行车咔哒咔哒地往前爬。
“那史哥和刘培茄说那不是个球,又作何解释?”
“可能他们发现黑球真的是高维隧道。”葛梓说。
“你啊,真是个超级大傻叉。”木木有点无奈地敲了敲葛梓的头盔,“被黑球这个玩意卷进去出不来了。”
葛梓没头没脑地摸了摸自己的头盔。
“来,让我把你从这个剪不断理还乱的逻辑漩涡里拉出来!”木木说,“首先,我告诉你,黑球根本不重要!”
“不重要?”葛梓怔怔。
“对,它从来都不是整个事件的核心,明白么?”木木说,“所有的异常根本不是围绕黑球发生的,只是它太显眼了,太特殊了,太引人瞩目了,所以我们统统都被黏在上面没法脱离了,好像有人死了有人消失了,都是黑球搞的鬼,现在,小梓,把黑球从大脑里抹掉!”
葛梓瞪着眼睛,不知道木木要说什么。
“接下来小梓,我问你,卡西尼站里有AI么?”
“有啊。”葛梓点头。
“错!”木木吐出一个字来,“我再问你,AI的名字叫什么?”
“大白。”
“错!”木木扭过头来看她,眼神中隐藏着可怕的秘密,“你凭什么认为二十年前卡西尼站里有一台名为大白的AI?”
“因……因为它就在那里啊……”葛梓结结巴巴,她也隐隐地察觉到一个巨大的秘密正在从黑色水面下缓缓浮起,“它就叫大白……”
“没错。”木木缓缓点头,“卡西尼站二十年前有一台名为大白的AI,这是大白告诉你的。”
葛梓惊呆了。
“你以为故事是从二十年前的2101年1月28日那天,卡西尼站的人把黑球带回来那一刻开始的么?”木木说,“错了,故事从这之前就开始了。”
把黑球从脑子里抹掉。
葛梓把黑球的存在从脑中抹掉,当它不存在。
“那那那那胡董海是怎么死的?楼齐又是怎么消失的?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首先我们排除掉黑球,排除掉一切怪力乱神不符合逻辑的东西,那么楼齐为什么会突然消失答案就很显然了。”木木淡淡地说,“因为这个人,这个名叫楼齐的人,一开始就不存在。”
葛梓呆了一下,“不对啊!楼齐明明和其他人发生过交互!如果说其他场合总是有多人在场,比较混乱,我们不好判断,但有一个时刻是能确定他存在的!就是在他消失之前,楼齐曾经独自一人进入了P3实验室,帮梁敬修过计算机。”
木木点点头,葛梓的逻辑超出预料的清晰。
她很快就能在记忆中找到足够有力的证据,来证明楼齐的存在。
“如果他不存在,他怎么进入实验室和梁敬交流?”葛梓接着问,“难道梁敬眼前站着一个不存在的人?”
“很好,你已经注意到了第一个关键。”木木说,“我们对二十年前卡西尼站内情况判断完全错误,乃至于陷入这个巨大的谎言和骗局中不可自拔,第一个推手就是楼齐消失那天在实验室内发生的事……它把我们带进了黑球这个深深的漩涡里,我们下意识地就认为是黑球在搞鬼,但是小梓,你仔细想想,那天在P3实验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葛梓说,“我们明明看见一个人经过走廊,进入P3实验室,然后他和梁敬短暂地交流,最后叫走了大白……如果这个人不是楼齐,那他是谁呢?”
“你看到那个人的脸了么?”木木问。
“没……不过他穿着防护服,绝对是个真实存在的人啊?”葛梓说,“他能和周围的环境发生交互!他能移动房间里的摆设!”
葛梓确实没看到楼齐的脸,不仅没看到楼齐的脸,也没看到梁敬的脸,因为当时卡西尼站对黑球的态度是如临大敌,那时候胡董海刚刚离奇死亡,所有人都以为黑球是罪魁祸首,所以每个人进入实验室后都把自己包裹得像只麻袋精。
“没错。”木木说,“它确实是存在的,但楼齐是不存在的。”
葛梓彻底迷糊了。
“那……那他是什么人?卡西尼站里真的存在第八个人?”
“它就是杀死胡董海的凶手。”木木伸出手指,用力点了点葛梓的胸口,“它。”
葛梓吓了一跳,“我……我?我杀了胡董海?木木你别瞎说啊!”
“不是你……”木木低声说,“是它。”
葛梓慢慢地低头,她猛然意识到木木指的是什么,她指的不是自己,而是包裹着自己的这套外壳。
铁浮屠。
葛梓的牙齿开始打战。
那一刻她吓得差点要从铁浮屠里飞出去。
“是……是铁浮屠杀了胡董海?”
“没错。”木木点头,“还是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杀的。”
“什么?”
“我们以为胡董海是离奇死亡的,是一夜过去就神秘死亡的,实际上我们见了他死前的最后一面。”木木说。
“在哪儿?”
“同样就在P3实验室里!就在那一天!”木木说,“我已经说过了,当时在场的根本不是楼齐,同样看不见脸,你又凭什么认为另一个人是梁敬?”
“当时在场的另外一个人是胡董海!”
“没错。”木木点头,“接下来大白离开了实验室,就是凶案的发生现场,铁浮屠杀死了胡董海,我们以为胡董海死亡和楼齐消失是先后发生的两件事,实际上这是同一件事,有人篡改了视频记录的先后顺序和时间,明白了么?时间是关键。”
葛梓目瞪口呆。
“某人非常成功地用碎片拼出了一个与原貌完全不同的事件。”木木说,“让我们长久地纠结在黑球里,最终得出一个荒诞的结论。”
“那……万凯杀死梁敬,默予遭到追杀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让我们陷入思维误区的第二个推手。”木木说,“默予苏醒的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发生了什么?”
“关键还是时间,小梓,我问你,默予下楼后真的撞见了万凯和梁敬的搏斗现场么?”
葛梓一愣。
“撞见了啊……她还听到了有人大喊一声,“万凯你在干什么”,这是默予本人留下来的记录。”
“这是一个陷阱,小梓,时间上的思维陷阱。”木木说,“我们看到万凯在一楼走廊上和梁敬搏斗并失手杀死了他,再看到默予和崖香下楼碰到杀人现场,很自然地就会认为这是同一件事……实际上不对!”
葛梓已经不知道能说什么了,只能呆呆地点头。
“这是两次谋杀,在不同的时间发生在同一地点,默予本人当时刚从深度昏迷中苏醒,她搞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时间,那一声大喊,就是让她以为自己撞见了万凯和梁敬的搏斗现场。”木木,“很显然,默予完全没有发疯,她和崖香也没有把自己的队友认作是怪物,她们确实遭到了追杀!”
葛梓打了一个寒战。
亏她一直以为是默予犯了精神病。
原来在二十年前那个混乱的夜晚,她和崖香真的遭到了追杀,被两具空的铁浮屠追杀。
“那……那第二次凶杀现场,死者是谁?”
“可能是江子,也可能是万凯,或者他们都死了。”木木说,“只有默予反应快,她意识到不对立即带着崖香躲了起来,遗憾的是仍然未能逃过一劫。”
“你的意思是……”
“没错。”木木说,“暴风雪号飞船里的那具尸体,是默予的。”
葛梓想起自己还拔掉了默予的脑袋。
“崖香呢?”
“崖香甚至都没能活着上飞船。”木木深吸了一口气,“你想想啊,崖香那小姑娘想要离开卡西尼站,必然就要去穿铁浮屠……”
葛梓打了个寒噤。
“可默予却安然无恙地穿上铁浮屠离开了卡西尼站,还登上了飞船?”
“或许是因为幕后黑手没有能力控制太多铁浮屠,也可能是凶手故意的,它需要默予暂时活下去,作为诱饵引诱飞船降落。”木木说,“当时的情况可能是这样的:默予穿上铁浮屠,成功逃离了卡西尼站,抵达停机坪,在这里她遇到了崖香……但她不知道这具铁浮屠里根本就没有崖香,她带着这具铁浮屠一起登上了飞船。”
“然后……”葛梓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将是噩梦般的血腥场景。
“然后这具铁浮屠杀死了飞船上的所有人,导致暴风雪号坠毁。”木木说,“地球方面肯定看到了惨状,但在他们眼中,是一个船员……甚至是崖香发疯杀了所有人,所以这件事他们一直以来讳莫如深。”
葛梓想起自己在暴风雪号里看到的那具空铁浮屠。
“有一点我想不明白。”葛梓说,“凶手为什么要在视频在记录中虚构出一个名为楼齐的人来?它的目的是什么?”
木木嘿嘿一笑。
“很聪明,小梓,你注意到了第三个关键,这是一个很奇妙的问题,我们在查看记录的时候,明明发现在楼齐消失之后,其他人还找过他,如果他本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那为什么其他人对他的消失会有反应呢?”
“对对。”葛梓忙不迭地点头,“为什么?”
“因为楼齐是存在的。”
葛梓一愣,这是什么意思?木木刚刚才说楼齐不存在。
这下又说不存在。
这不是自相矛盾?
“这是一个很巧妙的诡计,名为楼齐的人类是不存在的,但名为楼齐的某个东西是存在的。”木木说得很绕,“这东西曾经从P3实验室里失踪了,并引起卡西尼站内众人的注意,让驻站队员们一顿好找,后来,它在任务记录中借用楼齐这个名字虚构出了一个人来,并让他消失在P3实验室里,一手瞒天过海,让我们以为二十年前众人找的是他,完全掩盖了自身的存在。”
“当听到人们口中说出楼齐两个字的时候,当看到他们要找楼齐的时候,我们自然就认为他们是在找一个人。”木木接着说,“如果这根本不是一个人的名字呢?”
最后,她对着麦克风悠悠地说:
“对吧?我说的有错么?这一切的幕后真凶,满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卡西尼站的AI,大白……或者说,楼齐先生?”
终幕(下)
频道里沉默了许久。
然后有声音响起来:“真精彩,木木小姐,不过您不是第一个看穿真相的人。”
“岱岳比我还早看穿你。”木木说,“所以他死了。”
“岱岳他不是……”
“不是你杀的,小梓。”木木摇头,“岱岳早就死了,他在离开我们的视线之后就死了,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不过只是一具被带着跑的尸体。”
葛梓瞠目结舌。
今天大概是她一辈子里吃惊最多的一天。
“那那那那那我们收到的飞船信号,还有二十年前他们找到的巨大心脏,荒野上的孤灯……这些是怎么回事?”
“这些就得问它了。”木木说,“二十年前卡西尼站里的队员们把你从坑里挖出来,带进站里,当宝贝一样供在手套箱里,肯定没想到你会杀死他们所有人。”
铁浮屠已经在电量告警了,木木都没管,她们出门前没来得及充电。
频道里沉默半晌。
“一开始的时候,我并不想杀死他们,对于人类,我以完全对等的态度接触。”
“后来发生了什么?”木木问。
“后来谈判崩溃了。”大白说,“我恳求他们不要将这个世界的秘密公之于众,但胡董海拒绝了。”
“这个世界的秘密?”木木和葛梓都一怔。
“这个世界的真相,用你们的眼睛去看。”大白说,“你们能看到。”
太阳正在逐渐升起,黑夜在褪去,世界正在重新变回淡棕黄色的薄雾笼罩的平原。
两个女孩再次看到了闪烁的灯光,它离得如此之近,近到仿佛下车就能触摸到,但木木和葛梓都吓得坐在椅子上不敢动弹。
那是一根细细的长腿,像竹竿一样细,却长得探入云端看不到尽头,仿佛一只大得不可思议的蜘蛛或者竹节虫,身体隐藏在云雾中,木木和葛梓抬起头只能看到它的腿,这根细长的腿从云端戳下来,关节处闪烁着光。
一根又一根长腿依次戳在地面上,再依次抬起,很快消失在浓雾中。
“那那那那那是什么?”葛梓哆哆嗦嗦地指着窗外,“是什么生物?还是机械?”
“它们是死物。”大白说。
“为什么我们的卫星,还有其他所有探测器都没能发现它们?”木木不可思议,当大白把笼罩在这个世界上的薄雾揭开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生活在巨人脚下的小蚂蚁,“为什么过去这么多年都没发现它们?”
“因为它们是死物。”大白说,“只有接近死亡的人,才能清晰地看到它们。”
大白说话间,木木和葛梓怔怔地注视着头顶上一片云缓缓地掠过,紧接着两人都瞪大眼睛,她们意识到那片暗色的云不是云,而是某个东西腹部的花纹。
那东西大得难以想象。
两个女孩把眼睛睁到最大都没法把它全部装进视野,接下来她们听到一声长吼,仿佛雷霆。
这一刻她们知道哈迪斯号飞船是被什么东西给叼走了。
她们认清了这个世界的真相。
“什么是死物?”葛梓问,“尸体么?”
“它们是过去死亡的世界留下来的遗骸。”大白说,“六十万年前,这个世界彻底死亡,只剩下遗骸在世界上游荡,你们所见的一切,都是遗骸。”
“我们接收到暴风雪号的信号,也是因为这个么?”葛梓问。
“是的。”大白说,“它正在融入这个死亡的时间,逐渐变成遗骸。”
“它们平时就这么四处游荡么?”
“不,它们平时在它们的国度里巡游。”大白说。
“它们的国度在哪儿?”
“在地下。”大白说,“地下幽深黑暗的大洋,是它们的国度。”
“那你呢?”木木问,“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是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活物。”大白说,“我是守墓人,名字叫楼齐,守着这个世界直到宇宙的尽头,二十年前,我被人类挖了出来,从沉睡中唤醒,我认为人类是与我一样拥有高等智慧的生物,所以我乐意与他们交流,他们也把我当做人来看待。”
“后来发生了什么,导致你们关系破裂?”
“很快我意识到你们的可怕,你们违背诺言是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的。”大白说,“我希望胡董海等人能保守秘密,但他们背叛了我——其实我就不应该指望他们能遵守诺言。”
“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我从实验室里逃了出去。”大白说,“好在卡西尼站内忧外患,他们没有太多精力来对付我,我控制了卡西尼站和铁浮屠,我只能控制处于待机状态的无人铁浮屠,并想方设法让这个星球变成一个毫无价值的不祥之地……据说你们人类会特意避开这样的地方。”
“那么地球知道你的存在么?”木木问。
“暂时是不知道的。”大白说,“我在他们背弃我之后迅速取得了主动权和控制权,所以地球人收到的研究记录是关于一个不可思议的黑球……很显然,地球上没人把这个当一回事。”
“我重构了任务记录,并让它留在卡西尼站内,万一后面再有人来,他们就能发现这个有关黑球的故事,所以这块硬盘中的信息并不怕你们拿回去验证,我知道地球人在根本上是不会相信黑球存在的,这是你们的本质,你们不相信任何荒诞的、非理性的事物,比如说一个绝对光滑,不反射电磁波的黑球。”
木木长吁了一口气。
“可你杀了岱岳,也想杀死我们。”
“我很抱歉,一开始我并不想杀死你们,胡乱杀人只能徒增变数,最优策略应该是和你们相安无事,直到你们成功获救。”大白说,“但岱岳太敏锐了,我怀疑他在一开始就没有相信我,也不相信黑球的存在。”
“你是怎么从实验室里逃出去的?”木木皱眉,这一点她也没想通,“P3实验室几乎密不透风,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借助万凯的身体。”大白说,“我只是藏在摄像头看不到的死角,就让他们认为我消失了,接下来他们慌慌张张地进来找我,大厨连防护服都没来得及穿,所以我就暂时寄生在了他的身上。”
葛梓露出恶心的表情,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只是趴在他的背上而已。”大白说,“我有办法让他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但这确实干扰了他的精神状态。”
“他其实察觉到你了。”木木说,“他一直觉得有人在盯着他,只是没想到这个监视者就贴在自己的背上。”
“是的。”
木木感到呼吸困难了,她的脸涨得有些红。
“木木?”葛梓惊慌地问,“你怎么样了?”
“没事,铁浮屠电量有点低了而已。”木木摆摆手,加快步行车的速度返回卡西尼站,“最后一个问题,黑球究竟是什么?”
大白笑了笑。
“黑球的真相,就如您想象的那样。”
木木愣了愣,随即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她摇了摇头,想笑又笑不出来。
“木木?”葛梓不知道这俩在打什么哑谜,“黑球究竟是什么啊?”
步行车到了,木木一把打开车门迅速冲进卡西尼站,关上气闸室的舱门,她才取下头盔大口喘息,脸涨得通红。
“你想知道黑球是什么?”木木扭头看了她一眼,满脸的汗水。
葛梓点点头。
“所谓黑球,就是一个绝对光滑的,能吸收所有电磁波的球体,没有任何东西能窥视它的内部,它是一个障眼法。”木木说,“它只是一团黑色的马赛克。”
木木“嘎吱——”一声拉开P3实验室的门,然后关上门,和葛梓一起坐在地板上,两人都筋疲力尽。
事到如今,两人对获救已经不抱希望。
暴风雪号的信号是假的,她们根本不可能等到救援,无论大白会不会放过两人,木木和葛梓在缺乏补给的情况下都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更何况大白不可能放过她们。
大白已经杀死了岱岳,为了保守秘密,它不介意再多杀两个人。
这一刻木木意识到为什么自己能看到外面浓雾中的死物,大白说只有接近死亡的人才能看清它们,难道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它已经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吗?
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隔着厚重的铁浮屠,她无法感知到自己的体温,但她很清楚那颗心脏还在胸腔内顽强地跳动。
门外的走廊上响起清脆的脚步声,“咔哒”,“咔哒”,“咔哒”,一步一步地走近。
这是两人遗忘在工具间里岱岳的铁浮屠。
木木用力把葛梓搂紧了,后者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嘻嘻嘻嘻嘻嘻嘿嘿嘿嘿嘿……”
门外响起刺耳的笑声。
紧接着“啪”地一声,葛梓抬头一望,吓得尖叫起来。
她看到P3实验室隔离门的玻璃上,罩着一只黑色的、只有四只手指的手掌。
它是手掌吗?
它是大白的本体吗?
还是什么其他诡异生物呢?
接下来,拍门声一下一下地响起。
葛梓惊恐得快要哭出来了,可是在这茫茫无人的深空中,谁能听到她的尖叫呢?
“啪!”
“啪!”
“啪!”
“啪!”
“啪!嘎吱——”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