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梦 · 洊雷伐月
那把雾中伸出来的铜剑足有一丈,仅仅是空扫都能带起一阵暴风,这般凶猛的兵器,施展的人,或者说施展的神怪,究竟有多么威风,那也自是不必提的。
大祸临头,这片大雾是对方的场地,眼下所有人都陷入了雾气之中。
咚咚如鼓声的步伐,巨大的铜剑以一种最肆意妄为的姿态重新犁过大地。泥水在雾气中飞溅,山野都在摇晃,原本就稀疏的林木,东一茬西两片的,眼下更是被震的东倒西歪。
如此庞大的体型,动作却如此灵活,力量与隐蔽的完美结合。
程知远在风雨之中有仙人之力加持,虽然力量与境界远不及他,但可以遁逃,于是当下他扯起苏己,一把将摔倒在地的后者背回身上,而少女手里死死抓着青丘稷,美丽的脸孔上沾满泥浆,却依旧在专心致志的念诵着控制雨水的颂文。
雾气中的黑影大步奔行开来,四周的雾气越发浓重,忽然有微风吹气,随后在短短几个瞬间,便疯狂的膨胀,把程知远包裹在其中。
雾气之中如同藏匿着大蟒的影子,那些并非是龙,阴冷的气息昭示着它们并不是那种以力服人,以正面攻伐为主的怪物,毫无疑问,除了巨蛇大蟒,再没有生灵能够给人以这般危险的感觉。
万物众生,蛇乃灵性最高绝的一批,毋庸置疑。
锵.......!
程知远把白狐与台桑剑互相交错,划过,随后猛地向左侧挥砍而去!
头颅倾斜,身躯半侧,一剑劈开头颅,一剑斩在七寸,那阴影中的青首黑鳞大蟒顿时被剥皮开骨,剑光将它撕的粉碎,但转眼这只怪物就化为雾气消散。
并不是真的大蟒,而是雾气中的一种法术,或者说,是幻象,是拟形,是无中生有,是神怪的影子所化。
青首黑鳞,这大蟒蛇的外貌,模仿的是山海经中的巴蛇!
程知远的剑挥舞起来,雾气中的巨大铜剑如山崩般砸落,八方的风雨在这个瞬间聚集起来,于是汇聚了风雨之力的那两剑向上一架,听到轰的一声,地上的泥土又凹陷下去三尺,可那少年却不曾倒下,神异的,正是硬生生的抗住了那如山塌一样的力量。
嗡的长颤音从剑尖一直传递到手腕,程知远几乎就要拿捏不住两把宝剑,身躯五脏六腑全都一颤,只觉得体内倒海翻江,但诡异的是并没有血之类的喷出来,并且这种痛楚很快就消失。
百骸百骸,程知远不是百骸土著,更不是苏己口中遗落桑叶中的住客,受到的影响有限,否则刚刚那一剑,虽然是挡下来了,但是凭程知远的境界与法力,即使靠着八方风雨也难以和这个神怪匹敌。
即使他是和奔云不相上下,那也足足有十二重楼的境界,程知远靠着八方风雨,在风雨天下仙人的力量得到成倍增长,但即使如此也只能追平六重楼,距离那十二重楼,可还差着一半呢。
更何况,本身的实力只有三重楼,第一境的入门家伙,如何能与和号称武尊的人物匹敌?难道门徒弟子可比肩帝师?难道梁鹊可以一剑杀了颛孙师?这当然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程知远知道这一剑自己几乎是一触即溃,立刻拔腿后撤,而那铜剑之主发出了奇怪的疑问声,似乎很不能理解,在刚刚那一剑之下,眼前的这个少年居然还能移动自如,依照境界差距,他的血肉应该都已经模糊烂堪,他的骨头应该都被彻底震碎了才对。
苏己看到程知远的宝剑崩开了缺口,此时她的颂文祈祷已经起到了效果,天开始退去,而程知远忽然心中一跳,立刻对苏己道:“等等,住口,不要再念了。”
程知远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下降,风雨的压制正在散去,这是不好的征兆,如果没有了风雨之力,仙人的加持就会立刻消失,按照如今自己的水平,可没有办法达到“呼风唤雨”的境界!
那么下场只能是被剁碎成肉酱!
苏己眼中露出疑惑,她显得很虚弱,程知远沉声道:“不要念,让大雨下,让这个风继续刮。”
“可....这要发水了!”
“.......”
这个问题确实没有办法解决,程知远深吸口气,暗道这下可真的是进退两难,没想到关键时刻冒出来这么一个东西,如果天不停,大雨滂沱,那么自己能够跑掉,但是其余人都会....不,自己也不一定能够跑掉,在天发水之后,飞廉还能不能和奔云纠缠,还是一个未知数,而这里还有一个和奔云同级别的怪物。
仙人主风雨,可自己是没有办法调动那些大水的,说剑人啊说剑人,此时这一柄铜剑在天象自然面前,却是显得如此渺小!
轰隆隆隆隆.......
泥土砂石扬起,锋锐的剑光排山倒海般砸下,程知远手中的双剑和对方交战,眼中能够见到的轨迹从十条缩小到三条。
这是因为对方的境界太高了,超越自己太多,即使靠着风雨也只能看见三条,如果风雨一退,自己恐怕连一条轨迹也看不到了!
实力差距的太远!
“雾气之中持剑者.....带黑鳞大蛇....莫非是奔云大怪的二哥‘蚀雾’?”
长淮三怪,苏己只知道奔云的记载相对于其余两者来说较多一点,另外两者,有古人传言,一为“蚀雾”,可波动雾霞杀人,力大无穷;一为“祸涛”,可操纵江河倒流,压制水神,神通无量。
“把我放下来。”
苏己此时也顾不得措辞,拍打程知远:“他的剑术高超,你绝不是他的对手.....”
程知远瞪了她一眼:“你连站都站不起来还说什么!”
苏己道:“你把我放下,带着青丘社稷离开,我自有脱困办法。”
她说的是真的,只要程知远跑了,她直接从百骸离开,管这蚀雾大妖有多厉害也不可能从百骸世界中跑到真世去。
但她说出这句话,心中却有些忐忑。
因为她想到,程这个人或许不会如此行事。
果不其然,程知远暗道我其实不带着你便有办法脱困,直接默念三遍田子方的话就能施施然走掉,但眼下你又无力逃脱,我若是走了则青丘稷和你也都完蛋了,而且之前既然已经定下心意,又怎么能在这时候跑路?
无情无义都是虚的,主要良心难安,并且程知远对于苏己,这一段时间相处,其实是有点古怪的感觉的,虽然知道她是虚构的,并非真实,但心中总感觉有些五味杂陈。
“好了,你别说浑话了,让我来想想办法。”
程知远给出了回答,手中宝剑和巨大的铜剑互相侧着划过,寒光劈杀在雾气中,随后一击不中便立刻退开,飞身而遁。
苏己叹了一声,脑袋低下,额头抵在程知远后脊梁上,再不说话了。
“走不得。”
雾气中的黑影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温和,但却带着一种肃杀。
巨大的铜剑如飞来峰般降临,突兀压下,似青天西下!
程知远脚步一错,身躯弹开,手中双剑猛地一个回斩,迎巨剑而击!
当!
剑刃交错如犬牙生隙,白狐剑的剑锋终于不堪承受那种庞大的力量而断裂,紧跟着台桑剑也是如此,两把剑在和那巨大铜剑过了有十来个回合,将近百招之后,终于碎掉。
大剑如同风车般卷来,轰鸣作响!
锵!
暴风横扫,程知远被巨大的力量震的横飞出去,苏己滚落在地,四周的那种粘稠潮湿,带着涣散与诡异的雨水,让她半点力量也发挥不出来。
大蛇拖地的声音响彻雾中,铜剑在地上拉扯,沉闷的声响,那雾中的黑影发出带着傲意的藐视:
“把我的宝剑伤出了一道刻痕,可以。”
居高临下的赞美,程知远感觉浑身上下的筋骨都断了,左边更是如同脱臼碎骨一把,他脑袋里昏昏沉沉,眼前也彻底模糊,只看到那巨大的黑影向着苏己走过去。
声音也有些不清晰,嘈杂的雨声越来越大,程知远暗骂该死,手掌在四周胡乱摸索。
苏己浑身都被大雨淋湿,她攥着青丘稷,冷眼看着那雾气中的巨人显出真正的身形。
“不错的姑娘......涂山氏?”
“没想到还有个美丽的少女,少女啊,天赐予的宝物,少年少女的情感让我感到美好,但不知道当少女与少年分开之后,这份纯真的感情是否还能继续保存?”
“你是我的了。”
蚀雾的语气有些莫名,苏己则是半点力量也提不起来,眼下她咬了咬牙,此时返回自然是极好的机会,但她心中依旧在天人交战。
如弃诸人不顾,岂非小人所为?如此自己,还能拥有掌握武王钺的资格?
武王钺还没有复苏,如今动用它的一点点力量便会把自己抽干,可当下除了这个办法,已经没有其他的方案了。
苏己颤抖着抬起手指,压在眉心上,那其中隐隐出现一枚节钺模样的烙印。
程知远调整自己的呼吸,眼中的景色依旧模糊,耳中出现剑鸣的声音,他低声开口,知道了那柄铜剑的名字,但却没有多大用处,因为那把剑很满意自己的主人,而因为境界相差太大,自己也看不到对方的剑理破绽,也就无从下手。
手掌抓住泥土,摸到剑柄。
程知远的手背上,忽然出现一只蛇形的烙印。
然后.....本已经断裂的白狐剑,在这一刻出现了神异的变化。
微光收敛,断剑重生,剑锋清锐,模样与之前比较,剑长多出六寸,剑宽多出一寸,颜色明黄炽白,上烙八云舒卷之纹,其中一面写有八字。
“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云天鼓震,雷伐月;天子应之,以讨不臣!
……
建大纛一面,名曰蝥弧,上书“奉天讨罪”四大字,以辂车载之。将彤弓弧矢,悬于车上,号为卿士讨罪。
《东周列国志》
第九十二章 梦 ? 穆天子剑
轰灵起,惊雷动,绵绵如山,倒映苍冥。
洪龙走八地,天蛇耀四海!
程知远感觉口干舌燥,他脑子里咚咚作响,这一刻仿佛回到了当初在黄厉之原面对火门圣人的一幕!
“云天鼓震,雷伐月;天子应之,以讨不臣!”
气血涌,势惊天,意难平!
天公扬锤,其声巍巍;雨妾吹埙,其声娓娓。
“剑名‘征诛’,又称穆天子剑!”
就像是有什么炸开一般,程知远的眼中忽然蒙上一层虚幻的尘埃,当中杀气沛然。
他为剑所纵,却还有自我思想,只是头疼欲炸开,那柄新的宝剑嗡嗡鸣颤,与手背上的那条蛇印隐隐呼应。
这柄剑再给程知远下诏,命令他斩杀眼前的神怪!
礼乐雄壮,众剑轰鸣!
……
另一方,蚀雾认为程知远不再有战力,于是看着苏己手按眉心,不以为威胁,只是道:
“涂山氏女,你手里拿的可是青丘稷吗?”
蚀雾的语气傲然:“大老远的把这东西送来,商帝还真是有心,省的我们再去黄河取。”
他的意思中,竟然是早就知道青丘社稷会被送来一般,但事实上这也不难猜测,连帝辛都知道青丘社稷有镇压水患的能力,长年和住在长淮一带的家伙们,尤其是这三故此,岂能不知道青丘社稷的力量?
祖先的历史遗留问题,当然不可能不记得,故而帝辛征有苏,下一个目标便必然是他们这些江边人了。
但正是此时,世间的风雨忽然一止。
随后,尽数向着蚀雾涌去!
“阴阳……有变,风雨……凄厉,天地……有化,山海……晦明!”
“奉天子命,以讨不臣!”
苏己的身后刮起一阵巨风,山野泥泞,水夹杂着天而动,波纹涟漪如龙鳞熠熠,惊雷充当烈日之职,映照世间的光明,昏暗的天空下,少年提剑站起,气势与方才完全不同,似连心神都已经变幻。
苏己见到了这一幕,忽然感觉,眼前的程变得十分陌生。
但却又有几分另外的熟悉,和当初她在黄厉原见到的那个人越发的相似了。
陌生,熟悉,结果连她也开始分不清楚,在眼中面容重叠,下意识的开口:“程知远……”
与此同时,少年举起剑来。
锵……
嗡!
一股绝大的气势与不可阻挡的威严震彻世间!
咚咚的鼓声充斥着大地,当当的钟声响彻在天巅,从虚幻来到世间,出现在百骸之内。
这片泥泞的垒土上充斥着下滑的溪流,同样也有不断跃起,遭受震动而翻滚的水珠。
白雨跳于剑上,那八个字以及周遭的云纹都充斥着流水,青锋越发凛冽,冰凉如春初秋末。
锵!
力毁风川!
剑声嗡鸣,等到苏己回过神来,原本在自己身前不远处的蚀雾已然被一剑击退!
咚咚咚咚咚咚!
锵锵锵锵锵锵!
剑比音快,几近于雷光,那一剑砸在巨大铜剑上,剑鸣连震六下,差点把蚀雾直接砍翻!
鲜血淋漓,血肉见骨!
“……!”
后者的脚步连续退了三丈,隆声方起,是他躬身在地,一只手插入泥泞丘陵,上面赤血如瀑般洒落!
没见到如何出剑,便差点要了他这堂堂长淮三怪的性命!
程知远只觉得头痛欲裂,但在这种情况下心神气意内却又诡异般的杀意沸腾,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心中戾气横生,剑意纷乱,更有一种命令般的声音震颤冥冥!
此时握兵,奉天子剑命杀敌,只想遇山截山,遇石凿石,风霜雪雾,皆用青锋斩之!
……
这是因为程知远如今的剑势与剑境都只是庶人,庶人见天子,犹如云泥之别。
黄蛇是穆天子的灵鼓所化,亦为天子信物之剑,鼓剑征诛,莫不为天子口谕!
若想不被天子剑控制,则说剑人便必须掌握天子剑境,修行到仙人之巅,或身成天子。
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这柄剑,绝不好取!尤其这柄天子剑原主,还是程知远的仙门同宗!
……
右手持剑,指压剑柄,刚刚那一剑,正是天礼正剑!
“奉天子诏,斩汝于此!”
颛孙师传一剑于说剑人,号曰天礼正剑。君子若钟,君子如鼓,击之则鸣,轰之则起,弗击不鸣,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
显然,蚀雾正是那“叩之以大者”,故而程知远这口钟,或者说这面通天的剑鼓,自然给予最壮烈与浩瀚的回应!
刚正不阿,无物可当,天礼不曲,正见之剑!
大地叶落无声,山川走水无音,令得丘陵齐暗,青鸟哀鸣。
蚀雾方才的感觉正是如此,只觉得眼前滚滚青白浪潮暴涌而来,肃杀与威严的气息要打断天地间每一根脊梁!
恐怖与可怕,根本不曾看到对方的剑道轨迹!
他的身后远方,林木摧折,陵陷凹痕,如剜血肉三丈,深可见灰山地石,足见方才那一剑之威能!
手中铜剑已然颤抖,崩出缺口,蚀雾瞳孔骤缩,自打这宝兵器跟了自己之后还从没有如此胆寒,似乎对方手中那柄剑比它更要强上数分。
本该恐惧惊疑。
但这却突然让蚀雾的心中灼热起来!
方才这少年与自己纠缠交战,连战连退,虽然剑法高绝,但终究力有未逮,境界法力皆远远不如自己,便是连自己的戏弄之斗也打的艰难无比,可现在,突然起身,却好似方才浑然未曾受伤,且一剑出来差点劈断自己手臂,与之前判若两人。
若非身负自残秘法,便是手中那神异之剑的缘故!
合该归我!
“斩我?哈哈……拿了神兵而已,蝼蚁一个,等我杀了你,这神剑就是我的!”
“奉商帝之命?我看帝辛这次是给我送宝贝来了!”
“真是个好日子,好日子....娇美少女,天降神兵,青丘社稷,都拿来吧!”
蚀雾身躯忽然拔高一丈,大步踏出!
四周雾霞奔涌,如波涛般上下起伏,当中十二道巨蟒黑影汇聚,伺机而动,绕地而鸣。
他挥起金铜大剑便劈了上去!
程知远左手托剑刃,冥冥中有礼钟轰响,冥冥中有乐鼓通天。
风雨聚来,青萍倒卷,漫天的白都作了寒气流光,此时八方清气,九地烟尘尽数汇在剑尖,仅此一化,便已让苏己看的惊呆,全然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剑与剑相交错,火光与碰撞,法与力的撞击,意与气的相争!
天礼正剑斩出,金铜巨剑上蔓延出细密的剑痕,蚀雾猛地抬起头,忽然与程知远的双眸对视。
青白色的瞳孔落在他的眼眸深处,龙子的吼叫声响彻在他的耳边!
剑道三十八篇之其四!
梨花盛开,白壁黄泉,睚眦怒目,龙渊照海!
十步之内,人尽敌国!
奉天子以讨不臣!
粘稠的血腥气飘荡在雨水中!
金铜巨剑迸退,两人战场横推几十丈,打的是烂水溃山,一片狼藉!
又是一记天礼正剑!
蚀雾此时几乎被打崩了,踉跄而倒,他胸口被斩出一条深邃的剑伤,眼角肩头皆是鲜血飙射!
“何等剑术!”
蚀雾惊叹至极,从方才到现在,他看出对方一身本事皆在那手中异剑之上,虽然此时已经落在下风,但却是更加渴望得到那柄剑了!
激动的浑身颤抖,纵然血骨分离也浑不在意!
如此蝼蚁持此剑后,都能在近身战斗中三剑重创自己,如果自己得到那柄剑,岂不是更加厉害?
说什么也要拿到那柄剑!
拿到这柄剑,天下还有谁能打过自己?
蚀雾目光猛地一凝,仰天大吼,顿时雾气爆涌,而极远方的丘陵高地上,那些污浊的水流终于开始大片大片的汇合。
神通起!
从汇合到爆发,只需要短短的一个瞬间!
轰隆隆隆隆!
“发水了!”
有人惊慌的大吼,远处的战场一片慌乱与嘈杂!
革大惊失色,心中大疑,暗道方才不是已经让那两人去取宝物治水,怎么此时还是发了?
他忽然心中冰凉,之前风雨确实退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重新开始倾倒,他猛地一拍脑袋,骂道:“祸事了,那两人必然是被截杀了!”
此时四周的风雨与雾气纠缠撕咬,山洪化作蛟龙席卷大地而走,蚀雾哈哈大笑,神色贪婪而疯狂!
压裂苍茫的轰鸣声,自远方咆哮而来!
苍角的蛟龙终于出现,那巨大的泥水洪波不是蛟龙又是什么?
大雾遮天,暴泽洪涛,不论是吴人还是商人,在这种天威般的力量面前都不会有还手之地,那些大雾之中带着一种诡异的压制力,所有人瞬间感觉自己的身躯沉重无比,只能眼睁睁看着大水咆哮而来!
但正是此时,漫天风雨忽然倒卷化作空旋,程知远双手握住穆天子剑,瞬间回转,对准那山洪便猛然砍出!
截水分流,雨震天颤!
蚀雾的脑袋分开,紧随着。他身后的山洪大水也在霎那之间止住。
此时,他眼中,咫尺之间,只见到一片浩瀚青天。
剑碎洪荒,顷刻须臾,那道滚烫血光冲天而起,吐雾的神怪,行洪的蛟龙,皆是五裂四分!
第九十三章 梦 · 忽有非常(上)
世间绚烂尽数褪去,只留下最纯正的白天黑水。
又是瞬间,黑与白重生五色,再之后,四色消而只余血红。
蚀雾大怪授首,残躯中剑伤七十一处,头颅滚地碎落七方,这一剑把洪龙蒸尽,大地瞬间为之一干,山野泥土坚固若石,天明明不停止,但却无水再敢聚于此方。
但其余之地,残流咆哮而落,虽不成大祸,却也造成了不小麻烦,不过程知远身前的地方却是一片干净。
锵!
神怪死而天子诏令终,那柄穆天子剑瞬间断裂,再眨眼一看却是已经变回了残碎的白狐剑,而前瞬的一切都恍如虚境,根本不似真实。
手背上的蛇印骤然消退,仿佛从未曾出现过。
程知远眼中只见到滚滚黑云,而后砰的一下就跌倒在地,双眼瞎了一般什么也见不得,眼皮更是沉重无比,这睁开也是黑暗,闭上也是黑暗。
苏己剧烈喘息着跑来,身子一个踉跄倒在泥泞中,衣衫尽浊,但仍使劲将他从地上负起。
“疼死我了。”
程知远脑袋里的头痛感虽然正在渐渐褪去,但就是此时才是最为疼痛的时候,他才晓得,比起现在,原来之前动手时就像是打了麻沸散一样,压根算不得什么。
那就像是自己的天灵盖被人掀了,在脑壳上剁开几道豁口然后向里面洒盐,这种痛楚并非常人可知,让人战栗的虚弱,此时的程知远晓得,便是一块石头飞来怕是都能要了自己的性命。
眼中视力好半天才恢复,苏己把程知远半个身子放在自己背上,但她实在太过虚弱,没有走出几步,这少年少女就又双双摔倒在泥土中。
前方的大泽都被一剑蒸干了,但这里是回去的道路,而且天上依旧在下着白雨呢。
革杀死了几十个敌兵,大步从远处跑来,见到这片山野皆是狼藉,虽然之前已经看到那惊世骇俗的情况,但此时离得近了,依旧是瞠目结舌。
他从来路走上,正见到远处被蒸干的一片血腥,地上殷红依渗入泥土,烂肉一片四散在地,便是神人到此怕是也救不活了。
他顿时四下寻找,很快就见到了那两个人的背影,立刻跑过去,也不说话,把苏己身上的程知远接过,然后单臂要把苏己搀起,却手又缩了一下,思索一番,飞快搀起便收了手去。
革道把自己的大戟递过去:“苏姑娘,我不方便带你,你持我这大戟,先缓行,我这便回去叫人牵马来。”
苏己一愣,忽然笑了声,对革道:“怎么,平素里你不是最喜欢我,如今我虚弱无力,正是揩油的好是好,结果你倒是成了君子了?”
她是心情好了些,开口调侃,也没想革会怎么应对,却不料这话说出来,革却是面色涨红,突然怒道:“苏姑娘此言差矣!”
“朋友妻不可欺,我与程同朝为官,他虽不是我朋友,我是看他不爽,但我却也不能辱他妻子,我想你真心实意与我相好,却不想趁人之危,我乃武官,若做这种下滥之事,日后还有何颜面为大王上阵杀敌?”
“只怕是日后,那些蛮夷皆是取笑与我,说我是个趁人妻子哀弱而强掠的烂胚呢。”
他这话撂下,却是一反常态,闷闷道:“苏姑娘,你若是喜欢我,我当然高兴极了,不日我便把这小子打一顿,让他写休书给你放了,我再给你打十艘船,牵六匹驽马,亲自把你送回朝歌,可现在你是不喜欢我而喜欢他,我又能怎么样呢?”
苏己一愣,呆了好一会,才是呵笑道:“是我错了,没想到你还有这副大礼的心肠,你虽被我国中人称为恶来,但其实为人......也不赖嘛。”
革被这话一夸,顿时红了脸,呐呐不语,却是不小心动了程知远,后者顿时口中喷出一口血来,大口喘息,倒是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夫君,你如何?”
苏己开口,程知远眼前终于不是漆黑,那口恶血吐出,满是污浊,他眼中青白之色未褪,蓦一睁眼,却是龙瞳,当场吓得革一个激灵,但不过瞬息,那青白褪去,程知远大呼一声,拍了革一下:
“扶我起来。”
程知远呼出口气,看了革一眼:“你可以的,回去吧,等着我给苏己的休书吧!”
革一愣,随后大喜:“真的啊!”
程知远:“真的,因为你现在就是活在梦里。”
苏己听得微笑起来,但眼神之中却有怀疑。
而革则是被呛了一声,顿时恼恨起来:“你个狗货你都听到了,那你自己走吧!”
他直接撒手,程知远顿时一个踉跄,但却是已经站定,革顿时大惊:“你个狗货,你的身子是铁打的不成?”
程知远摇摇头,这具身体此时机能已经大致恢复,虽然依旧虚弱,但比起方才已经好上许多。
虚弱这种负面状态涉及到精气神等各个方面,即使梦中百骸也不可避免,这和受伤不一样。
苏己同样也是一直虚弱的状态,只不过她是因为天地变化所导致,百骸的身躯和真世的身躯不同,苏己的遗憾之处就在于此,否则一只神怪,自己九重楼的修为加上儒门秘法,虽不能杀他,但自保脱身绰绰有余。
四面八方的砍杀声依旧不停,奔云也见到了之前山洪被斩的那一幕,浊蛟授首,让他几乎瞪圆了眼睛,而飞廉则是哈哈大笑,越战越勇,几乎要把当场斩杀于此。
“竖子人孽!”
奔云眼中血丝尽起,他身为四境巅峰,堪比后世十二重楼的境界,早已看清楚方才的战斗,他兄长蚀雾被那黄口小儿一剑劈了,肉身碎作七十一段,骨烂成泥,形不可见,这等大仇几乎让他脑袋被大锤当头砸中,嗡鸣一声,随后暴怒而动!
他一枪震开飞廉,大步崩雷,直向着远方山野冲去!
整个大地泥水都在颤动,风雨倒卷,奔云提枪冲来,速度极快,更胜飞廉一步,直向着那三个少年杀去!
第九十四章 梦 · 忽有非常(下)
那大枪上划起风雷,轰然落下,如天威不可抵挡,革见到这一幕顿时骇然,此时他手中的两戟一把给了苏己,还剩下一把短戟,于是立刻扬起抵挡,结果被那一枪直接砸飞,直接撞断十几根老木,顺着蜿蜒丘陵滑下,口中狂吐鲜血。
程知远与苏己同样被震倒,身躯滚落泥水,奔云大怪持枪便要捅死程知远,风云聚在枪尖,但就在那大枪砸下的瞬间,程知远猛地转过身子,眼中青白之色一闪,开口吼出龙吟!
声驱云海,那大枪上升起梨花,顿时止住下落势头,奔云大怪目光一缩,立刻伸出手去,猛地掐住程知远的脖子!
“龙子龙孙!你居然是睚眦后人!”
奔云大怪一瞬间就认出了那双龙瞳的来历,愤怒之余起了心思,怒喝道:“敢杀我兄长,你把那弑神之剑交出,否则我现在就要了你的性命!”
程知远面显痛苦,那天子剑岂是随意可以动用的,当下便嘲笑道:“那剑若还在我手里,你现在也做了我剑下鬼了。”
奔云大怪双目通红,此时后面飞廉已经杀至,奔云大怪猛地把大枪一插,对苏己喝道:“涂山女,把你的青丘稷交出来,不然你这相好的就要下黄泉了!”
苏己剧烈的喘息,咬了咬牙:“我动不了,你来拿。”
奔云大喝,暴烈的挥手:“我不去,你丢过来!你只需丢来,我自吸走!”
苏己眼中闪过愤怒与决然:“不成,你把他放下来,不然.....”
奔云突然大怒:“去你娘的,涂山女,你听着!你老祖宗和我有杀父之仇,今天我杀了你相好的,就算是讨点利息!”
“我哪里还和你讨价还价,既然你不给,我就杀了你自己取!”
他直接把程知远的身体抛上天,随后一枪将那肉身捅穿!
血落长空,程知远的面色也瞬间一白,心中大骂,纵然是百骸之躯也不能这样糟蹋,这一枪下来自己还能有命,幸亏是在做梦,要是真世,那自己挨了这一下就是真死了!
肚子都穿了,奔云一枪把程知远挑飞,苏己面色惨白,双眼中瞳孔骤然失去神采,在这一瞬间猛地变得空洞。
她整个人都懵了,万万没想到是青丘之身给那个少年带来杀身大祸,整个人陷入浑噩之中,而此时飞廉杀到,看见眼前一幕,顿时暴跳如雷!
“奔云孽障,我势杀汝!”
飞廉正要追击,但却突然风雷大作,这片天地被封锁,奔云大怪立身天上,大吼道:“小辈孽种!你以为我杀不得你吗?之前佯战全因为我兄长准备拿你们而不杀,发个大水毁了你们的车马粮草也就罢了,待到商帝知我等不好招惹,方可奉上钱粮!但如今尔等杀我兄长,我等长淮诸夷已与你商国不死不休!”
飞廉大骂:“古来刀兵,从来无眼,你兄长技不如人,倒在我军剑下,实属活该!
奔云同时臭骂:“那你这匹夫小辈,孽种烂胚,打不过我,也就下地狱去吧!”
他大枪一晃,群山鼓动,四野轰鸣,落雷如雨,风卷残云!
十二重楼巅峰!已近此世天象境!再加上生来便是搬弄风云的神通,奔云在阴雨天气,几乎是战无不胜!天不停,正助神怪威风!
苏己此时面色惨白的可怕,她想要站起来却难以移动双腿,而正是此时,眉心中传出一道冥灵之音:
(此时归去消失,是最好的结果,死在雷击之下,旁人说不得什么。)
苏己心神摇曳,空洞无言,而冥灵中的那个声音依旧在响:(那少年虽身死,却实则与你关系不大,速速带青丘社稷返回山门,不可耽误。)
“关系....不大?”
苏己咬牙,忽然厉声低语:“青丘之身,杀身大祸....”
(错,如何来的杀身大祸,是那奔云早就想要杀人,与你又有何干?)
“临难毋苟免,杀身成仁.....先圣有言.....你的意思是让我就这么回去?”
(不然呢?先圣虽然有言,但你如今力有未逮,连先朝大将飞廉都尚且被困在此,敢问他还有余力保你平安无事吗?)
(现在带回青丘社稷,让武王钺真正复苏才是正道,胜过其余所有多余之事。龙素,此地乃是百骸桑叶,莫要被其中世界迷惑,失了本心。)
“此非君子,我若做出这种事情,岂有面目做儒门弟子?”
(是与不是,自有圣人评论!龙素,你莫非要违抗门令吗!)
苏己的手压在泥水中,空洞的眼神中缓缓聚起一种仇恨。
“钺,豁也,所向莫敢当前,豁然破散也!若无此心,何以持武王之钺?”
(龙素!你要作甚!)
苏己忽然握住青丘社稷,开始向着嘴里咀嚼,三株先吞吃一株,而后身躯上渐渐升起白色的蒸雾。
(龙素,住口,青丘社稷乃是唤醒武王钺的关键,你不可随意吞服!)
青丘社稷与青丘涂山氏,与有苏国王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一项便是以身化祖相,只不过这是折寿极多的招式,几乎会榨干自己的性命,甚至还牵连整个青丘的气运,不过苏己认为,如今有苏国已经归属于商朝,那么气运相连,如果折了一些商朝气数,想来是没有大问题的。
大商气数何其雄壮,若是连一个人都救不了,若是连一只神怪都斩不掉,那还有什么本事下征长淮诸夷?
苏己不听,此时眼中神采已经尽复,她咬噬青丘稷,身后渐渐升起一片虚影,那九只假尾凝聚出来,却在此时变得有些仿若实质,一只巨大的天狐阴影浮动在身后,这片风雷汇聚的天地,陡然昏暗下来。
世间咄咄,多有怪事。
奔云的风雷消失,他忽然一惊,连顾四方,却眼中越发黑暗,此时眺望却见到远方出现一座雪白神山,上面有一只九尾天狐舒展筋骨,那双血红的眸子中带着藐视与不屑,当见到奔云的一瞬间,那只九尾天狐顿时张开了口齿。
幽暗与空灵的声音闻达四方,让奔云心中生出恐惧。
涂山死境?!
浓重的黑暗席卷而来,天狐从白玉涂山上开口吞噬,顿时整个世界都被纳入口齿之中,而奔云大怪心中剧震,猛然回头,却见到自己后方一片平坦,然昏暗晦浊之中,苏己面色惨白,蹙眉而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退路上,双手置胸膛,掌持一柄黄澄澄的大钺。
............
“古圣人以绂冕当天之喜,斧钺当天之怒。”
《拟进呈序》
第九十五章 梦 · 钺,天子之怒也
奔云大怪面色狰狞,举枪向前便骂:
“涂山氏的贼婆娘!我刚杀了你家相好,你现在又来送死吗!”
“搞出涂山死境!果然和当年大禹那老相好一样的本事,几千年下来一点长进也没有!”
苏己不答话,手持黄钺站立前方,奔云大怪嘴上骂的欢快,却心中生惧,后面那九尾天狐的影子已经将他彻底遮盖,黑暗之中又蒙上晦暗,晦暗之中显化红光,一如天上十四凶星,那种压迫与逼临感,几让他心裂神颤。
但同样,也让他更加愤怒与癫狂。
“飞廉!你使不得招数了吗!让这没长大的女娃和我动手!滚出来!”
奔云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猛地撇头:“你这贼婆娘,手里那是什么兵器!”
苏己的眼神中满是肃杀:“专门斩头颅的兵器,怎么,奔云,你身为淮祸三怪,连这专门杀人首级的大钺都不认识了吗!”
她说着,忽然又失笑:“对了,你也根本不是当年和禹皇征战的那只奔云,只怕是其子孙后代而已,否则几千年下来,岂能还困锁在武尊不得寸进?早该成神人圣人了!”
“几千年没有长进的究竟是谁啊,你若不是黄口竖子,便是碌碌庸才,废土烂胚。”
奔云红眼:“臭丫头,等我打碎了你手里那柄刑兵,定要让你在我胯下来回攀走,涂山之女,据说你们这些家伙皆擅长取悦之道,那一身酥肉口活不是一般的好!”
苏己:“虎头猴,那看来你是不想要那命根子了,也罢,这惹得世间烦恼之物,我便帮你去了吧。”
手中黄钺缓缓举过头顶,奔云大怪怒吼一声,此时挥舞大枪,顿时无风起浪,自发风雷,他以为神通法力开辟天象,后面那九尾天狐的九条白尾,已然遮盖了整片天空。
黑色如墨,但更加昏沉,如大潮般汹涌翻动,九条天狐之尾从直线变成弯曲,自高天放眼黑土,那九条尾巴已然把那些被晦暗沾染的山岳尽数压垮,影子攀爬,蔓延到众生群山之上,让天威不可降临。
代天而动,涂山之怒即天之怒。
代与伐,只差一撇,撇乃掠而斩也!
奔云厉喝,大枪猛突,但就是下一瞬间,他眼中忽然见到一片黄光,四面八方鼓声通天,上下左右钟声琳琅,又有万数旌旗竖起,上写斗大的“周”字!
他转眼便被围困在万军之中,四面八方五兵敲鸣!剑戈矛戟,弓弦霹雳,甲士万众无一不是世间精锐,那百兵刺来,奔云被那八方气息一压,顿时法力去了一半!
这万军万人如一体,动则胜过山崩海啸,行则宛如雷越大泽,杀则如天剑斩断地纪,威不可挡,奔云这般四境神怪,操纵天象,孤身一人单枪匹马与万军甲士鏖战,虽不致败,但却也远不能全身而退!
天狐盖世,涂山死境中,这些甲士俱都身披黑甲,目露红光,宛如十万阴兵招展,奔云舞枪横扫风雷,哪也不去,就是要向着苏己立身处冲杀!
“贼婆娘!你以为这些蝼蚁髑髅能挡我不成!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万夫不当!”
奔云向前指去,随后再舞大枪,天地为之惊骇,纵然阴兵带千也难以挡他,那般风雷一扫便杀了上百人,可惜黑潮涌动,死去的甲士不过转眼瞬息便补充回来,奔云每进一步都要杀百人,进十步便是千人斩,进百步那大枪下已倒万人!
“一群鼠辈!”
奔云杀来,此时苏己双手握紧那黄钺,向前轻轻一挥。
黑暗收缩,涂山死境坠入眸心,奔云手中大枪带着风雷刺过苏己的身体两侧,那枪尖就差一丝便可击穿苏己的眉心。
然而他眼中只见到一片滚滚黑浪黄涛,旌旗猎猎,号角声声,天钟轰鸣,地鼓齐响,那苍茫天地之下他孤身一人,身中那黄钺一千击,每一击皆有伐山开江的无上伟力,撼他心神皆碎,敲他血骨尽烂!
滚烫的鲜血从七窍之中喷涌而出!
千击聚一,此乃开天之击,更是“天子之怒”!
此一击下旧世覆灭,万象不存。
武王钺上,忽然崩开一道微小豁口。
奔云的肉身上中了七位黑甲将士的剑击,穿胸斩腹,但直至此时,他才看破,哪里有什么黑衣甲士,哪里有什么大周军旗,哪里有什么天钟地鼓,那一切所闻,皆是那黄钺所发的斩杀之力!
他面色狰狞,愤怒暴走,但不过转瞬已然是云烟崩溃!
他的身躯伴随着魂灵尽数溃散成尘土,黄钺翻转,龙吟风水,那些尘土随八分飘散无踪。
奔云殁,世间的晦暗黑潮也在转瞬褪去,连那只涂山天狐也收回了尾巴。
涂山死境内,那只天狐定定的看着苏己,口齿轻磨,最后只发出一道意味深长的笑声。
黑潮消失,死境虚妄,苏己手中的黄钺回归到眉心,她整个人都虚脱,砰的一下砸倒在地上。
但死境虽退,真命却将陨落,她眼前漆黑,叹息一声,暗道自己终究是没有完成任务。
武王钺不曾真正复苏,这次强动,几乎让那天子之钺的灵性尽散,不仅不曾得到修补,反而让它的破损更加严重了。
而后意识消沉,便彻底昏迷过去。
......
等她再次醒来时,却是躺在有苏国内,自己的寝房中,她缓缓从床榻上撑起身来,黑发垂落在肩头,却见到屋内椅子上坐着一人,正定定的看着自己。
程知远看着她昏迷,看着她苏醒,看着她此时衣衫不整,但心中却无旖旎,只是放缓了声音:“你醒了,当初奔云消失,吴国大败,如今该国无主,几个吴人小主取了玉玺,献给了大王。”
苏己的目光从程知远的肚子上收回,看见那处是腰肋做了处理,心道看来是当初自己看错了,但心中不知为何,突然轻松了许多。
原来战事已毕,奔云消失,那就是死了。
她浅浅一笑:“是,我没事了,夫君原来也没事吗?”
程知远嗯了一声,苏己的目光动了动,忽然趴下,彻底放松,此时无意间透露出一种慵懒与媚态,这是青丘身躯使然还是龙素本身意识如此,谁也不知道。
呼.....
程知远心中忽然如涟漪浮动,不敢多看,低下头来,而苏己的头斜靠在肩上,却是忽然问道:
“夫君,我好像从没有见你笑过?”
第九十六章 梦 · 飞龙在天
程知远一愣,摇头道:“不笑也不行吗,我生来不喜欢笑。”
苏己呵了一声:“大难已过,战火也熄,若是大王请夫君饮酒,莫非夫君也不笑吗?”
程知远点了点头:“笑不出来,不过大王饮酒么,我自然会强逼着自己笑一笑的。”
苏己的眼神中露出疑惑,她埋头在双臂内,不知道在想什么,如清水般的眸子内狐疑之色越发浓重。
程知远则是心道果然如此,这个苏妲己....
之前自己看见她吞吃那青丘社稷一株,她以为自己死了,但自己其实并无大碍,当那青丘社稷被吞吃之后,她身后便升起一只天狐的影子,这倒是并不重要,有苏王脉祖承涂山氏,总有一些玄法在身,但后来她说的一些话,却让自己不得不产生怀疑。
多的没听见,但杀身成仁,武王之钺,这八个字却是听清楚了。
她,并非百骸幻境之人啊,或许也是梦蝶附身?
程知远心中计较,总是为这种荒诞无稽的想法感到可笑,因为依照虫神的说法,只有仙人才能进入百骸,并非天门仙家之人,怎么可能进入百骸幻境,她又没有田子方的口谕。
但展露的一些问题已经告诉程知远,这个人很可能和自己来自同一时代,也就是周朝末年。
程知远心思深沉,不知道该如何试探,正在计较,而此时,苏己却把头抬起,主动开口,问道:“青丘稷可还完好吗?”
程知远看她一眼,便站起来,从边上取来一个八角木盒,里面放着两株青丘稷。
“大王的命令说,暂且放在我们这里。”
程知远心中对于这件事是很舒服了,毕竟累死累活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这东西不失就没有问题,虽然少了一株但是问题不大。
自己只需要一株便好。
苏己看见那盒子里的青丘稷,也是长出口气,毕竟她辛辛苦苦到现在,为的也是这三株草而已。
屋外响起一道雷鸣,隆隆而震,苏己疑惑的看向外面:“今天有雨?”
程知远摇头:“有雨也是雷雨而已,夏日多雨水,这不是正常的天象吗?”
他说着,忽然目光一动,把盒子内的青丘社稷递过去一株,苏己见到这一幕,忽是失笑:“夫君何意?”
程知远面色平静:“你不是一直在想着取回这东西吗?”
苏己愕然,开口辩道:“妾并非未曾想着复国之事。”
程知远再次摇头:“不是复国的事情。”
他说着,从盒内取走最后一株青丘社稷,捻在手中,叹了口气,问道:“同道中人?”
他话说完,站起身来道:“我去门外走走。”
苏己愣愣的握着手中那株稷草,门槛前的阳光洒落下来,少年的背影倒映在门框中,随后,苏己眼中的余光忽然看到天上的那轮太阳闪烁了一下。
她的目光瞬间被勾引过去,但却又不敢直视,可那强烈的光再一次的闪烁了起来!
太阳怎么可能闪耀!
苏己的怔神只持续了一瞬间,随后,便是脑袋如被大锤敲了一下!
雷鸣,夏日的雷鸣!
那根本不是太阳!
乾卦第五爻,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夏日雷鸣,龙星耀穹,飞龙在天,不受人间所束!
苏己面色在瞬间剧变,握住青丘稷,身躯因为紧张而从床榻上滚落,狠狠摔在地上!
这般动静让程知远顿时止步而转头,可眼中所见,少女惊骇,耳中正听,乃是苏己大吼:
“飞龙醒了,程.....!”
轰!
剧烈的灼热忽然降临整片“世界”,那天上的“太阳”忽然闭上,再睁开,当中显化的是一颗黑色的星辰,环绕着最炽烈的光晕,那显然是一只“眼睛”。
巨大的身躯行过整片世界,虚幻的天空仿佛在向着正南方位移动,紧随其后的,是耀眼的白色光幕,整个世界都被遮盖,程知远最后所见到的,是一只巨大无比的应龙!
白色光幕的深处,帝辛坐在王座上,四周的白石柱渐渐崩溃,他安静的,冷冷的,且毫无感情,极其漠然的看着这一切,他的瞳孔不知何时已经变化成黄白色,那亦像极了一只龙的眸子。
他双手压着一柄无名古剑,矗立在地上,口齿开合:“真是一场好梦啊......孤的文武百官,也做了一场好梦啊......”
“如果强行改春为夏,最后的结果便是大商覆灭吗.......前有汤武伐桀,后有姬发讨纣.....”
声音随着灼热的白光而彻底寂静下去。
而后,所有的一切都融化殆尽!
冥冥中,一株桑树上,有一片叶子燃烧起来,很快便灼烧为灰烬。
.........
屋子内,梦蝶振翅,飞舞起来。
程知远瞬间惊醒,感觉胸口如火烧一般的灼热,痛苦不堪。他连忙扒开胸膛的衣衫,一把抓住胸口的那个东西,然后狠狠丢在地上。
那是玉,此时滚烫炽烈,发出一种浩荡的白光,却又像是冰云般的覆盖在玉石表面,可惜却一点也不凉快。
程知远大汗淋漓,他一动右手,上面握着一株青丘稷,但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黄蛇已经纠缠在手臂上面,盘绕的极紧,这家伙两只眼睛发着呆,好像元神出窍一般。
不过随着程知远的苏醒,赔钱货那空洞的双眼也逐渐出现神采,直至它刺溜一下滑落李辟尘的手臂,吐着信子居然做出打哈欠的动作来。
程知远摸了摸自己的身体,确认没有缺胳膊少腿才喘过气,但同时心中又有大疑惑,自己这次仿佛是被强制遣返了一样?
百骸幻境还有这种变化?
程知远站起来,此时地上那枚玉已经渐渐冷却,程知远不知道这枚玉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但他反正是不敢再把这枚玉贴身放置了,于是拴在腰上,连口袋也不敢揣进。
“嘶嘶(发出饿了的声音)~~~”
黄蛇开口就要吃金子,程知远一拍脑袋,把它提溜起来,感慨道:“赔钱货啊赔钱货,之前那柄剑是你变成的吧?”
黄蛇:“嘶?”
程知远把它向脖子上一缠,叹道:“好啊,好啊,你这个钱赔的,不仅要掏干净我的钱包,还要盘在我的头上当老大。”
“征诛....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天子之征?还有,那应龙是怎么回事?”
程知远想到苏己,少女最后的神情依旧在脑海中烙印不散,他蠕动了一下嘴唇,忽然咳了一声,摇了摇头。
梦境结束,或许已经是陌路之人了。
其实,那段时光,还蛮不错的。
第九十七章 白鹿东行
东莱岛,白鹿宫。
儒门讲文之地,八脉之一,仲梁氏之儒。
子成至圣,收徒于世后,徒传其学,散于天下,设于南世,成百氏之源,为纲纪之儒。
仲梁氏传乐为道,以和阴阳,为移风易俗之儒。
八脉各有宫阕,龙素醒来,此时身前坐着一位威严师者。
此人年纪不大,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面有不善之色,见龙素缓缓苏醒,待到她清醒片刻之后,便开口,声音愤怒,是斥责道:
“若当时先行回返多好,你却不听,差一点便铸下大错,若不是涂山死境中唤出九尾天狐,断青丘之身一尾而让你苟活,你早已死了。”
龙素目光恢复,看清楚四周情景,脑海里那些幻想渐去,听得师兄言,便缓缓摇头,对他道:“师兄,君子临难毋苟免,杀身成仁,这是先圣所言,那人有难,我又岂能临了而退却?”
她摊开手:“你看,现在青丘社稷也已经拿到,说明我正是对的。”
年轻儒士愤怒:“全是偶然而已!若不是那少年没死,你又该如何拿住此物?帝辛难道会给你双手奉上不成!”
“你差点丢了社稷又废了王钺!”
“王钺复苏,不容有失,你在黄厉之原立了大功劳,合该封赏,但这一次你却做的太过火了些!”
“龙素!如今其余七脉皆知王钺在仲梁之儒手中,儒门八宫,七宫都在关注我白鹿宫动作,三年之后,讲经之比上,必然有人提出王钺归属,那时,若不能宣誓你对于天子信物的正统,那你手中的天子信物便会落到了其余七宫手上,那刻,我仲梁之儒可谓就丢尽了脸啊!”
“持天子之信物却不能保之,岂不是暗骂我仲梁氏无才无德,不得至圣先师真传,更扶不起王驾?”
“十圣之中,祖师地位必然大跌,你实在不该意气用事,这次若是失了手,我仲梁氏原本大好的局面,怕是就要一落千丈,日后若立新天子,我等一脉,还能传承下去吗?”
龙素心平气和:“我在稷下学宫,可没有学习过这般自私的道理。”
师兄愤恼,拂袖而起:
“子夏圣人也有言过,小瑕疵无碍,你事事皆求完美,可笑!圣人便无私?谬论!”
“古来岂有完全之事?要作那子张一系,效法颛孙师之行,那最后结局,不过也是如他一般流落山野罢了!”
龙素豁然站起:“!你何以对诸贤如此不敬!”
为长,为正。
冷哼:
“颛孙师者,衣冠中,动作顺,大让如慢,小让如伪者!”
龙素顿时愤怒相斥:
“天人礼性,性相近,习相远,你说子张先生是假仁假义,你竟然如此失言!”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莫不是这天下人都瞎了?”
下令者自身行为端正,就是不发布命令,旁人也会仿效着去干,若他自身行为不端正,就是发布命令,旁人也不会听从。
怒不可遏,猛地指着她:
“龙素,你放肆,三番数次顶撞与吾,眼中可还有师兄长辈之!?”
龙素忽然摇头,直接从他身边走过,侧过头去,冷眼道:
“苟正其身矣,于从人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当仁者,不让于师矣!”
如果能端正自身的行为,那么管理旁人有什么困难呢?
如果不能使自身品行端正,那又怎能使别人端正呢?
如果是面临着合于仁义的事情,那哪怕面对老师也不必谦让!
师尚且可忤逆,何况不仁之兄!
她拂袖而去,走出殿门:“我要去稷下学宫,之前学宫有人送来竹简,请我今年冬至去学宫备卷,以应对来年开春大考。”
“我因作监考,便不在白鹿宫多待了,若去了稷下学宫,其余儒门七宫想必也说不出闲话,那么,请君……自便吧!”
她离开内殿,呼出口气,突然感觉自己以往的一些压力都消失了一般,那仁为大仁,而非小利,只做自己便好。
想到梦里的一些事情,她耳根微红,但很快又恢复,摇头失笑。
当真是一场好梦,或许自己的猜测都是多余的,程就是程,不可能是程知远。
她闭上眼睛,把这些念头放置一旁,而后喃喃道:“王钺惊醒飞龙朱襄氏,这确实是我之过....”
……
气的不轻,龙素离开内殿后,他狠狠拂袖,指着空门怒骂道:
“我看你是被那个前朝余孽蒙了心智,一个假境之人罢了,你居然敢三番两次违抗宫令,反了反了,目无尊长,这还有天地君亲师之别吗!”
“我与你朝夕相处十载有余,一番言语号令,却还比不得那黄粱小儿!?”
他在殿中生恼,此时门前却不知何时又站了一个老儒,他望着,开口道:
“昔年子夏遇曾参,因为子夏擅改圣人教诲而被曾参唾骂,痛哭流涕不止,你说龙素目无尊长,可你却无法反驳她的道理,当仁者,不让于师,这是正确的,仁乃我儒门立身之本,失大仁之儒,留小仁之儒,亦小人尔。”
听见这个声音,顿时吓得跳起来,他见到来者,顿时大惊失色:“陈相大人!”
老儒摆摆手,另一只手负着,问他道:“,你可记得,这座宫名的来历吗?”
答:
“弟子记得,昔年仲梁祖师梦中见一白鹿向东行去,见一玉山,云霄萦绕,礼乐空灵,大呼乃得道之所,遂拜白鹿为师。待到醒来时,已然身处玉山之下,卧于紫霞岩上。”
“后,祖师在山中著经写悟,三载春秋过去,书成而天降华光,破境入圣,跃过世间十五楼,直是得道登天去了。”
“为纪白鹿东行之功,故将仲梁居处称呼为白鹿宫。”
陈相颔首:“儒门说仁,仁者二人成行也,白鹿引祖师成大道,龙素又何尝不是遇到了她的白鹿?”
哑然,复又怒道:“可那不过是虚境中的幻象而已!此必是心智遭迷,绝非遇到白鹿啊!”
陈相摇头:“妄境,妄境!她已知前行之道,有舍身成仁之气魄,可担大任!正犹如白鹿引圣入玉山,又似沧浪过峡泄千里,一发不可收拾!你却只知见眼前而见不得彼方,正如子夏改圣语而不晓其中大道,荒唐。”
“白鹿正在东行,你却低头伏首,驻足不前,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了。”
“你还在笑话颛孙师,可你又有什么资格去评价他呢!孺子!”
他说完,平静的转身离去,则是面色苍白,眼中复杂至极,最后哀叹一声,眸中却满是愤慨与不服。
第九十八章 狂浪生(上)
匆匆忙忙,在百骸幻境中过了那么长时间,回到真世居然才两个昼夜,程知远拍了怕竹简,此时已经离开榆次城,在赶往邯郸的路上。
山路崎岖难走,羊肠小道颇多,两侧的悬崖伸出来居然是对头,远远望过去犹如天然的石桥,程知远的脖子上绕着黄蛇,赔钱货嘴巴里含着一小块金子,一本满足的摇晃着自己的小尾巴。
夏日炎炎却也多雷雨,可若是常人遇到雷暴天气便是唯恐避之不及,可程知远不然,越是风雨天气他便越是欢快,那撒开脚步,御气乘风,四周天相随,被他呼来喝去,化六柄水剑在身后招摇,又把六剑融一,作一条水龙,他便踩着龙头直向邯郸道而走,看的黄蛇摇头晃脑,开心到了天上去。
这般异行异事却也并非无人见得,山野之中多有行人,或是旅者,或是剑客,或是菜药人,或是驾车夫,再大的丘陵,莫不是眼睛吓了才看不到那七八丈高的水龙,则有见到之人,吓得瞪出眼珠,再揉一揉,天依旧,雷霆不息,而那人却是御剑乘龙,在此番滂沱中哈哈大笑。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程知远顿觉意境高大,随口就说了一句后世广为人知的诗词,这首出自苏肘子的定风波,可以说是后世大部分人随口能吟出来的,最有名的一批宋词了。
但这个时代还没有宋词,于是那声音顺着风雨传开,被路上的旅人听得清楚,其中不乏一些圣门弟子,听闻此言,先是大怒驳斥,再是细细咀嚼,等到最后,顿时是惊为天人。
于是还不曾到邯郸,周遭便有一些村、聚,甚至都邑内都出了传闻,言清漳河附近的山野诸道上,有一异人出没,常在风雨之中行走,聚水为剑龙,放声高歌,行为举止皆有高士风范。
而那首定风波,也逐渐在这一带流传开来。
这种超越时代的“词”,当然挑战了不少人的底线,但同样,现在这个时代还没有被儒门一统,百家争鸣,稷下学宫仍在,所以这种狂放又带着绝大意境,仿佛风雨铺面而来的词,便被不少人记在心中,引其为惊艳。
只是唯一不应景的,是这夏雨隆隆,却用的是春字,不过再想作这首“歌谣”的人必然是狂放之士,只知春秋不晓冬夏,夏雨春风,其实倒也相得益彰,便无人再在此处上抠字眼了。
这般传言散开,顿时有不少人冒着风雨去清漳河与左权大聚这片碰运气,选定一个暴雨天,便心怀激动的出去看神仙,结果自个在雨水中淋透了也没见到那传闻中的异人。
程知远倒是不知道因为他的放浪形骸而导致的这些传说,此时他趁着多日的雷雨,几乎毫不费力的就走完了去邯郸前四分之一的长路,不过这漫漫大地,澄澄黄土,邯郸城离榆次实在是太远,若还是前世记忆中的世界,其实早就该到了。
不过程知远只是心中嘀咕,这比起有苏国到长淮那简直是太近了,在百骸世界中,要不是靠着飞廉将军的法术,加上连日风雨,恐怕自己早就掉队了。
而风雨不停,程知远见到一片黑山白水,林木幽然,顿时心旷神怡,旁人见这般天昏暗地只不得要骂是妖孽作祟,但程知远却是抚手大笑,又唱道: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这般言语传开,顺着风雷而走,传荡黑山白水,又被人从天中听得,顿时大喜过望,连忙顺着声音来处追寻,然而等这无名之人抵达之后,程知远早就一摇三晃,乘风而去了。
第二首歌谣传颂,这般一出,顿时又被无数门派弟子引为天人佳作,旷古烁今绝不敢言,但潇洒不羁却是十分有得九分!
“此人神出鬼没,真高士风范也!”
有人感慨,心痒难耐,恨不得在路上截击设伏,寻到此人与其一叙颂诗长短。
这些与诗经中歌谣完全不同的体裁,这般念诵出来,结果意外的,给人以一种辽远旷达的感觉,那闭上眼睛,仿佛就能见到诗中所言的这些景色。
清漳河附近,左权大聚附近,黄碾大聚附近,弈野附近,无数的游学者都行动起来,他们拉帮结派,聚集在大道各个地点,约法三章,准备围追堵截这个狂浪之人。
结果程知远在路上时不时看到一帮人苟苟碎碎藏在草丛中,时不时窥伺者过往行人,这景色让他想起某个喜欢拿大宝剑戳人屁股的披甲大汉,不由得心中一阵恶寒,暗道草丛三兄弟原来在这个时代也有?
莫非赵国官方对这种断袖之帮居然不加以管控吗,真的是什么人都能跑出来了,当真是**不作为啊。
但又想想,说不定是在逮什么通缉犯,程知远觉得很有意思,但惧怕对方会肛了自己,所以还是没有上前去问问这些人在干什么,遂施施然顺着江河,坐了一艘小木船,从清漳河荡漾到了降水上游,然后在一处渔夫歇脚处下船溜了。
而那帮人逮兔子一般等了十天结果毛都没见到,顿时气急败坏,同时心中大为哀叹,然后这帮人聚在一起抒发老天对自己的不公,又开始创作新的歌谣。
“某曾闻宋人干过守株待兔的蠢事,没想到今日,诸公皆行同样之道,呆啊!”
这帮人长吁短叹,直到天上一个雷劈下来砸在他们身边不远处,这帮家伙才在大雨之中一哄而散。
而那正主,程知远此时驻足在一株大槐树下,那树下此时倒着一具尸体,已然被雨水泡的腐烂。
槐树郁郁葱葱,如食尸而长般,程知远忽然转过头去,那江水缓流,雨落青霜,一片烟云蒙蒙,但他突然想了起来。
降水之畔,好像曾被张月鹿杀了一个妖。
第九十九章 狂浪生(下)
大槐不详,古时引为五鬼木之一,又有灵槐树之称,人死在槐树之下,有成妖鬼之祸,槐树只能种于山野,亦或在大村大聚之口,如此可保风水不失,但万万不得引入内庭栽种。
当然,程知远对于这种说法是嗤之以鼻,因为五鬼木之中,也有桑与桃。
桑乃是中原根本,古老时代所说的“鬼”实则是祖先祭祀的意思,桑树寄托着众生的美好思念,代表着怀念与岁月,白驹过隙,光阴乍老,这些都与桑树有关。
而桃就更不必说了,大桃树乃上古神异之树,从来都是桃花居神,还从不曾听闻桃花藏鬼,不要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风水学,在程知远看来,那种明清时期被一些山野方士用有心之意捣鼓出来的东西,甚至霍乱了最古老时代的占卜术,那才是应该逐出去的糟粕。
若是桑与桃都为鬼树,那世间可还有仙树神树?
当然,周土之广浩瀚无边,相比原本世界,如今所在的神话周代更是庞大无穷,五鬼木的说法也只是在原本的黄河以南一代流传罢了。
且后来五鬼所指含义多不相同,五鬼木之五鬼与五鬼运财之五鬼并不相同。
“行走时路现泽水,人身如尸躯般腐臭.....”
程知远走到大槐树下看了一眼那个腐尸,这人衣袍看上去不似平头老百姓,颇为讲究,这便否定了其余的工匠之流身份,故而若不是士人,便必为圣门弟子了。
繁林深处,幽暗深邃,鸟雀躲藏在树叶之下,躲避外界的雨打风吹。
程知远觉得这具尸体再泡一泡估计就烂了,这具肯定不是老张杀的那家伙,毕竟这东西的尸身还是完好的,但是程知远发现,这具尸体的身上也有泽水,那种粘稠与污浊的水液,在这潮湿的空气中没有挥发,并且大雨被槐叶阻挡,这种庇佑般的举措,确实是像极了养鬼的动作。
只是这具尸体还没有跳起来,现在也不算是妖,程知远叹了口气,想到以前庄子的故事中也有问道于枯骨的事情,那枯骨还很高兴,说自己来到了无忧无虑的死亡国度,庄子和他说能让他活过来,他还很不高兴,说自己现在就已经是逍遥自在了,又何必回到活人的世界去呢?
“你死了也未尝不是可以开心的事情,生前种种担忧都没有了,死后种种倒是多了很多乐趣,也不知道在这个时代,所谓的死亡国度,也就是黄泉,真的是空无一物吗?”
“失去了七情也就没有了六欲,无拘无束的逍遥,当没有人和你问话的时候,你就是虚幻没有实质的,但当有人向你询问的时候,你便会很开心,这是自然而然的,与天地合为一体了。”
程知远絮絮叨叨,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更像是在讲述给自己听,而那具腐尸就这么躺在地上,如果它还能思考,不知道作何感想,估计是会觉得程知远废话太多,要么帮自己埋了要么就别管,说这好一大通,烦是不烦?
等过了一会,程知远把这一通说教般的话讲完,想要把他从槐树下拖走埋葬,但又想到之前自己讲的那番话,顿时叹气,暗道我这样做却也是强制性的把你埋入土中,其实槐树又哪里是鬼木呢,只不过是灵性高了些罢了。
于是程知远就走了,很快身形顺着山野的崎岖而消失不见。
但是就在程知远走后没有多久,有一个男人从另外的方向走过来,他来到大槐树下,对那具腐尸下了命令,让他起来,但却出现了诡异的一幕,那具尸体并没有站起来,依旧软塌塌的躺在大槐树下。
“怎么回事?”
男人抱住了头,从他的衣服上看,他的地位同样不低,也是属于士族的阶层。
“大槐下放置七日,用那泽国之水腐身,时间应该够了,为何这尸体没有成妖?”
他匆忙上前去,拍打那具腐尸的身子,后者却毫无反应,这个男人先是呆滞,随后便是面目惊悚,咬牙切齿道:“魂....魂丢了!”
人尸化妖,要留下一魂三魄,但此时三魄皆在,一魂却不翼而飞。
“谁干的?谁干的!”
男人挥舞双手,暴怒不已,但等到他发泄完毕之后,一股惊悚与恐惧从心底窜了上来。
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盗走那一魂,对方难道是和自己一般的“枯法修士”?
自己杀死了这个前往稷下学宫的尊贵者,本可以把他衍化为妖,再混入学宫之中,但现在一切全完了,没有那一魂,等于记忆尽失,这就是一具血肉傀,然而自己要这个没有知觉的血肉傀有什么用?
上一次那具尸体被人意外斩杀,那是碰到了赵国官方的斩妖客,如此讲来,莫非是赵国榆次附近又派了人过来搜寻了?
心中越想越是可能,但又忍不住生出一股愤怒与怨毒。
榆次城即将大难临头了,便让他们再跳几天吧,秋后的蚂蚱,长久不得。
他看着那具已经没有大用的腐尸,心中怒意横生,一脚将他从槐树上踢倒,随后从那片山野之中消失不见。
直至又是一天过去,这具倒在山野间的尸体忽然睁开了眼睛。
腐烂的脸孔上泽水划落,尸体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脑袋里记忆一片混乱,之前感觉自己好似身处蒙昧之中,浑浑噩噩,被另外一种声音操纵。
但后来似乎有人和他说了一通闲话,然后他就感觉身轻如燕,那一缕魂灵也得到了解脱,当时眼中所看见的是一片黄野,只有几株海棠花矗立,开的极其繁盛,再后来,黄野不见,他眼中出现槐树下的景色,紧跟着仿佛就是一瞬,他便醒了过来。
黄野,那是黄泉之地?
黄泉之地有海棠花?奈何之王品味挺高雅啊!
这算是死而复生?
“疼疼疼.....诶....谁啊,把我说活了......那个讲话的是谁啊.....”
尸兄站起来,他的脸孔依旧是半腐烂的,但是因为他活了过来,所以那些血肉又仿佛要重新生嫩芽一样,这是一种诡异的变化,这家伙现在知道,自己或许已经不算是人了。
不是人,也不是妖,那是....人妖?
死而复生者算是什么?
他看了看天,生怕那个男人又回来,于是连夜便跑走了。
直至两天后,那个男人却果然又回来了,原来是他想着那尸体带回去,把剩下一魂三魄也扒了,日后可融入新的尸身中作为加强,但等他回到这里时,顿时傻了眼睛,因为那具尸体不见了。
他当然不知道尸兄跑了,只是心中惊动,浑身冷汗皆冒,觉得这个地方必然已经被人发现,于是立刻匆匆而走,不敢留下半点痕迹,生怕被某些厉害人物察觉到。
所谓做贼心虚,不外乎如此了。
第一百章 仲夏之炎(一)
原本槐树下发生的事情当然不被程知远知道,他来到一处客家,这里算是一野之地,较为繁华,毕竟一野相当于百村千户,人口虽然不算太多,但也绝对不少了,比起一庄来说,一野的人口大约在三千左右。
问了问路途方向,而又正好赶上这里有人要娶亲,按照古时候的礼节,啊,这个程知远是很了解的,如文王时那般庄严隆重,又似是自己那时...
仲夏的时间,日在东井,此时的主要活动是祭祀火神,或者是炎帝,或者是祝融,或是一起祭祀,恰又逢结亲这种大欢喜的日子,程知远是不知道这有没有什么避讳,但是这野的百姓们倒是显得很开心,或许红红火火这种词就是从这个时候发起的?
喜上加喜,祭祀是大事情,结亲更是大事情,两两相合,当然日子要错开几天,不可能同时一起做,总的来说,结亲在后,祭祀在前。
毕竟祭祀乃是国之大事。
程知远到来的时候,正巧距离大祭祀还有一日时间,故而便留了下来,而从这一野的人处得知,邯郸距离此间已然不甚遥远,圣人的余威已经可以庇佑到此方。
在这种地方,简单来说就是已经快要进入安全区了,毕竟只是余威,距离绝对的安全区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不过用圣人余威可庇之的说法,显然会给百姓们带来一定的安心,不然直接和他们讲你们这里还不处于圣人治下,那估计这里恐怕也不可能欢欢喜喜的,毕竟按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妖物出现还是很频繁的现象。
纵然是圣人也不可能以圣威笼罩全国,那范围可就大了去了。
百姓们进行祭祀,祭祀官当然不可能是寻常人,那都是在本地驻扎的巫祝,他们对于仪式很有一套,当然,其中也不乏有几个是真有本事的,若是在原本的周代,这毫无疑问是一种敛财的行为,除去本地的庄严祭祀外,外地来的巫祝基本上都是奔着钱币去的。
“你看几个巫祝,搞得神神叨叨的,又放血又杀鸡,还要点二十四根烛光,其实不就是喷个火吗,给我两大缸酒我能喷上一整天,照他这么讲我就是金乌化身,殷商遗民。”
在巫祝们准备庄严祭祀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两个不买账的,必如某位一看就是外地来的白衣少年,他身穿的士子服饰像是儒门弟子,但又有些虎门的装束,这样看又如兵门的门徒,然而他自己承认,说他哪一个门都不是,这一次来到这里,事实上是从北方路过,准备在去稷下学宫前到处玩玩。
“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
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王事适我,政事一埤益我。我入自外,室人交我。
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遗我。我入自外,室人交摧我。
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白衣少年摇头晃脑,唱着诗经中的邶风,这邶地其实就是西周时代的邶国,也就是现在的赵国地区,即是说,这个燕国来的家伙唱着赵国的诗歌,还不亦乐乎。
“你干嘛不唱燕国的歌?”
程知远很好奇,和他在一起聊天:“燕国的歌谣应该挺好听吧?”
白衣少年摆摆手,很嫌弃道:“击筑有什么好听的,鬼哭狼嚎一样,赵国这里击鼓多对我胃口啊,尤其是邶风击鼓,那是我觉得你们这里最可以和秦国媲美的战歌了!”
“赵国击鼓: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秦国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兴于师,修我戈矛!”
“听听,多振奋人心!”
他说着有些激动,再复讲到燕国的歌谣,顿时是一副嫌弃的嘴脸,程知远心道你可真是心在赵地身在燕,也难怪之前要唱邶风里的那首“北门”,说自己遭到自家人嫌弃,这可真不是胡扯啊。
他嘀嘀咕咕,又开始对巫祝撒泼,直至在被巫祝们用极其不善的眼神问候过后,这家伙终于闭上了嘴巴。
程知远摇头道:“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百姓们只在乎成功,不在意事物的本源,你就算真是祝融复活,也不可能抢了他们的活计,因为根本没有人相信你是祝融。”
白衣少年狠狠喝口酒,小心翼翼的呸道:“所以说孔老二讲民众最好忽悠不是没有道理。”
庐舍中是有酒水的,周代的商业以及旅游业其实异常发达,不论是原本的世界还是这个类神话般的世界都是如此。
《周礼》之中有记载:“国野之间,每隔十里设庐,可供饮食;每隔三十里设宿,提供住处,名曰路室;每隔五十里有市,市中设置候馆,专门接待朝聘之官。”
通俗易懂的解释一点,就是国道上(山野莫得)十里有一家吃饭地方,三十里有睡觉地方,五十里有个大宾馆,国有招待所性质。
尤其是周朝后期,各种驻国大使也是异常的多,各国战争的间接性后果是带动商业繁荣,而礼还没有彻底崩坏的时候,周朝时代的山野强盗远远不如后世来的多,毕竟让人空手去抢都指不定能抢到几个破钱,还不如自己种地。
他和程知远聊起天来,就说道这个客舍的问题,然后就扯到了社会治安,再之后就讲到雁门以北的问题。
大部分时间,中原地带基本上都是在防范游牧民族,这也是自古以来的冤家了,北方雁门关外那片地方,基本上就是打跑了一家来另外一家,一家一家挨着来,鬼方,犬戎,匈奴,突厥,鲜卑,契丹,柔然,哈萨克,蒙古......
不过说起来后面几个都处于外来人家,而匈奴其实和华夏人则是同宗同源。
人家以前是夏后氏的子孙,属于夏朝遗老,结果放羊放着放着收了二十六个小弟,然后就回不来了,再然后就和鱼唇的中原人互相看不过眼,说白了就是我现在能耐了,准备来一次“苍天已死”了。
中原人骂匈奴是蛮夷,匈奴骂中原人为猪狗,然后两家就开始了漫长的干架之旅。
这场架一打就打了千百年,直到汉朝时代才彻底解决匈奴问题,当然,一个匈奴倒下了,千千万万个小弟站起来,然后就是突厥同志闪亮登场,秉持已经被回归华夏的匈奴老哥遗志,继续活跃于外蒙古与河套地区。
当然,中原其实也是一个尿性,换了当家做主的也要接着北伐,北边的那帮家伙甭管谁当家反正就两个字“南下”,反正都是两家互相干架,一打就打了三五千年,可谓真是爱恨情仇一出好大的连续剧。
尤其是汉朝时期,一汉当五胡,那可真是让胡人闻风丧胆,一个汉人能干死五个胡人,那也是中原当家的人最牛叉的时期了。
第一百零一章 仲夏之炎(二)
白衣少年的名字叫做虞霜,听上去挺美好的名字,燕国北方极幽烈地,寒冷彻骨之白霜,当然貌似有些女性化,不过这个时代大家都只讲究美,其实男女名字这一块倒是没有太多讲究,对于姓氏,很多人还没有姓只有个名,也就无所谓到底叫什么了。
总而言之,好听就行,万般讲究抵不过我乐意。
“你姓程?那厉害咯,这帮人现在夏天祭祀的都是你老祖宗重黎啊,以前他不就是火正祝融神吗,后来还有风后也是你家老祖。”
“等明天你可得好好上去拜拜。”
虞霜叽喳的讲着,又饮下一口酒,他和程知远相谈甚欢,只不过有一点不乐意,那就是程知远总是不喜欢笑,他便以饮酒开怀为名给程知远灌酒,却惊异的发现程某人怎么灌也灌不醉。
“我不喜笑,也极少笑。”
程知远无奈的做出回应,生怕他再纠结这个问题,于是很快便把话题引导向它处,虞霜不以为意,虽然心中还是好奇,但终究知道礼仪,既然程知远做出不愿深究的态度,他一个异乡来客当然也不可能咬死不放。
尤其是程知远还是赵国的星宿府斩妖客,这好歹也算是个公家人物,虞霜可不想因为纠缠这点小问题然后被送到牢里面反省。
巫祝们搭好了祭台,准备好了各项祭祀用的东西,并且升火试验了一下,确认那些木头雕刻都没有问题后,才安下心来。
诸木之中,有一种名为“孟”的白木,是不会被火点燃的,如果木雕中混入这种木头,那到时候点不着火,那就是对火神的大不敬。
这大半天便已经在忙碌之中过去,此时的世上因为已经数千年岁月,早已有灯火之物,只不过沿用周代的礼仪,故而也不遵循什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程知远甚至看到某位巫师脑袋上盯着一盏火灯,长明不灭,那外面是琉璃,下面用恶金包裹,里面点的是人鱼膏。
“这什么,这是头灯啊,你这孩子吧,这都没见过。”
巫师翻了个白眼,程知远顿时觉得很无语,这种超出时代前沿的东西不应该为信奉鬼神的巫师们所厌恶吗,为何这位老哥戴着头灯还觉得理所应当?
还有人鱼膏是这么容易得到的吗?
“南海有贩卖这个的,那里挺便宜,我们这里就不行了,挺贵的。”
这位巫师一本正经的回答,再一次让程知远感慨不愧是类神话的世界,连这种在原本历史中,只有嬴某人才能在地宫中大幅度使用的宝贝,在这个世界中居然连一野的小巫师都能拿来当头灯戴。
天色开始渐渐的暮了,程知远看了看天空,准备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但就是在这一瞬间,他的眼睛忽然开始泛起青白之色。
龙瞳开!
身躯一紧,但瞬间又产生疑惑,程知远想到之前在榆次城时也有过自主激发龙瞳的事情,但后来自己从梦境中醒来,城内并无事情,只是说蒙川貌似出了点问题,盖聂已经带人去救援了。
莫非这一次也是误开?
程知远感觉眼角有点疼痛,于是便揉了揉,而此时,虞霜的脑袋半低着,他身前的碗里有微小的涟漪泛起,眼角的余光撇到庐舍内的斟酒人,在其中倒映出一片仲夏的火光。
他摸了摸下巴,皱着眉头,鼻尖轻轻耸动了一下。
“奇怪?”
他喝得有些高了,同时心中暗叹南世的酒水真是不错,这一不注意就喝的多了点。
程知远站了起来,虞霜见到他那双眼睛,顿时很惊奇的哦了一声:“你果然祖上来头不小,天生神异,难怪能当斩妖人,看来吃公粮的都有两把刷子。”
他站起来,摇晃着回去,程知远则是不放心的去转了两圈,但并没有发现问题。
祭祀的高台中有零星的烟火,程知远看了看,龙瞳放大又缩小,但并没有什么异常。
眼看天色已深,程知远摇摇头,便也回去睡了。
夜深,祭台
……
第二天的清晨。
虞霜和程知远回到祭祀高台之下。
祭祀之日,在黄土台上,昨天的巫师们回来了,带着祭祀时要用的一些铜具与仪仗,但是程知远见到其中少了几个人,昨天那个头戴人鱼膏版电灯的家伙就不在其中。
他们来到祭台边上,四周的百姓推搡着站在一侧,有很多人换上了新的麻布衫,毕竟是祭祀火神,这等庄重之事,必须要认真对待。
巫师们开始登台,那为首的大巫祝背脊微有佝偻,但两臂膀却很壮实,虞霜的鼻子动了动,用肘顶了下程知远,悄悄道:
“大巫师身上还带着烤肉哩?”
程知远也闻到了:“不对吧,这是糊味,不像是烤肉。”
虞霜机灵道:“肯定是烤时火候没掌握好。”
程知远皱了皱眉头:“五月仲夏,龙星游动,飞龙在天,祭祀祝融这么严肃的事情,大巫师会带烤肉?”
两个人站在人群中,诸位巫师开始祈祷做法,他们的手掌心中升出火焰,有人以法力封住一个圆球,里面尽是淤泽沼气。
“祭祀用的火是山之火,山火可通天,如果用天火,是逾礼,用地火又太过暴躁,且地火为阴火,不详,不可用于祭祀。”
有一位巫师在回答一些人的问题,他的声音富有磁性,很是温润。
这片天地的周代已经没有用奴隶活祭祀的习惯了,毕竟是类神话的世界,否则,此时或许还需要两个美貌女奴被活活烧死,才算是祭祀完备。
朱红色大袍的主祭向火神奉上祭品,那位温和的巫师和周遭的百姓讲解。
“祭祀时最重要的就是肺,《月令》有言,五月祭以肺先。《曲礼》言,食杀牲以祭先,有虞以首,夏以心,商以肝,周以肺。”
“所以,各位,让我们一起迎接火神的降临,保佑这片土地五谷丰登,重黎氏的光芒照耀黄土,各位,已经可以剖肺了。”
温和的年轻巫师张开双手,诸多百姓纷纷笑着,从身上举起了利器。
向着自己的腹部斩去,猩红的血喷涌而出,落地便泛起阵阵恶臭。
程知远猛地拔剑而出,虞霜同样醒了酒,面色一变!
而就是此时,之前消失的几个巫师被五花大绑着抬过来,他们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同伴面无表情的站在前方,口中念诵着不知名的祷文,却并非是在赞颂火神祝融!
四周的空间带浓重的诡异与不详,此时四周燃起深红色的熊熊恶火,如同沸腾的血,里面还沾染着零星的幽暗。
焦糊的臭味从大巫祝身上散发出来,越来越浓烈。
祭祀的火焰中,传出孩子天真的笑声。
第一百零二章 仲夏之炎(三)
火苗蔓延到木雕上,这片妖氛是根据火而衍化,木雕下的干柴发出噼啪的脆响,孩子的笑声渗透到每一个百姓的心中,他们剖开自己的血肉,用刀剜出沾染着腥臭的肺叶,僵硬的身躯捧着这些脏腑向前走去,神情带着欢快,仿佛正在经历什么极其美好的事情。
那雕塑中,有一个孩子站起来,年龄不过十岁上下,浑身上下都冒着火焰,深红色,就像是披着一层沸腾滚滚的血,里面还有浓重的黑暗弥漫。
披着朱红色大袍的大巫祝抬起头来,他的身子正面,整张脸孔都已经焦糊无比,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依旧在进行着祭祀的仪式。
虞霜右手负在身后,左手伸出,那大袖抖动,其中滑出一柄神异短刀。
刀直背厚有三寸,长只有一尺七寸,刀头微弯,刀鞘用的是骨头加上某种野兽的皮毛所缝制,所以上面还有一圈白色的绒毛。
“这是火童子,宋襄公时期出现过,常于祭祀之日显与山野之中,据说当年宋国曹县出现过,当时正逢着寒食节,是不给动火的,但有一户人家内却突然发了大火,然后就是这个少年从里面走出来,手里还拿着家里砍柴的刀。”
“少年浑身浴火,只会嬉笑,如怨恨的化身,手里那柴刀被火灼了,渐渐改了形态,当时有记,‘火缠刀,如布蚕丝,见恶金滚流’,那火童子杀人无算,曹县一日之间化作火海,曹县覆灭之后,火童子便不知去向。”
“但凡妖事发生,必然是世间的诡异沾染了寻常事物而诞生的,世有阴阳,依照阴阳家的说法是这样的,物极必反,妖的出现正是人心中的阴暗面被具象化而产生。”
虞霜手中的短刀出鞘,程知远看着周围那些百姓,此时他们纷纷转过头来,半片身子明明没有沾染火星,但却皆渐渐显化出焦糊的模样。
血肉的绽裂声绝对不好听,伴随着腐烂般的臭味,又有炙烤的焦糊气。
“所以,怎么解决他?”
程知远:“我没有看过这些志怪典籍,但你好像知道怎么对付。”
虞霜摇摇头:“后来,火童子第二次出现是在萧县,当时有一个黑衣人出现过,指点县里的尉史,让他抓了一把城隍庙里的灰抹在身上,果然避开那些火焰的侵袭,欺到他近前,夺去了他的刀,他便化作青烟散了,是因为满腔怨愤全都汇在那口刀上,没了刀就如同怨恨没了容器。”
“不过,县尉的手掌也被铁水烫化,只剩下黑糊残骨。”
“这妖氛还仅是第一重的祟域,火童子的祟域体现在‘森森火海’,人被灼热熏烤,几乎不可能从这种妖异幻境中闯出去,随着温度的身高,一切都会卷曲,即使没有被妖所杀,但凡被卷入这片祟域的人,最后都会被活生生烧死。”
程知远明白他摇头的意思了:“我现在可没有办法去找城隍庙的香灰。”
他话落下,腰上洗血剑便自发而出鞘,但嚣器没动。
虞霜看到这一幕,疑惑道:“这个时候你还要留手吗?”
程知远嗯了一声,虞霜更加不解,但接下来,程知远道:“我的另一把剑,是招风的。”
“风....哇这么坑的吗!”
嚣器剑听见这失望的话,顿时嗡鸣起来,但立刻便被程知远按住,此时起阴风那无异于找死,风助火势,火仗风威,所以这一仗,对方极克自己。
“我倒是有些不懂,圣人余威可延伸到的地方,居然会有这种强妖!”
程知远转了话题:“这火童听你所言,可不是什么杂碎。”
虞霜:“当然不是杂碎,这个家伙是少有的,会成长的妖,迄今为止,他的变体被世人证实,记载,足有三个。”
“你可以把他看做是一个人,一个....杀人吃人,并且披着烈火麻衣的.....人。他的成长变化,和我们都是差不多的。”
“如果要杀他,必不能让他走脱,否则等上十年,你便知道他的可怕!”
“火刀少年只是火童子的第一种变化,火童出现过三次,加上这一次,是四次,两次在宋国,一次在随国。”
话语正落,两个人已经开始突围,四周的火舌蔓延过来,凡是燃烧过的土地都变得焦糊,上面还有滚滚铁水流过,四周的火焰遮天蔽日,百姓们站立在火海当中,一动不动,睁着眼睛,弯着嘴,表情安详而又恐怖。
“献上你们的心、肺、脏腑,迎接祝融祖神的降临!”
大巫祝的声音干瘪且沙哑,就像是有人向他的喉咙里灌着灼热的铜汁,那声带都渐渐变形,他的表皮开始卷曲,一寸一寸的绽裂,翘起,鲜红的皮肉如泥土下的孤独湿润,很快也变得和表面一样,龟裂密布。
血渗透出来,瞬间就被汽化,这些巫师以前都是玩火的好手,但如今却都死在火焰下,被自己最熟悉的东西衍化出的妖鬼而操纵,沦为傀儡,皮囊还担当了干柴的职责,而那些不曾被操纵的巫师们便更是无辜与惊恐,当一位巫师被剖心挖肺的时候,后面的几位神智尚且清醒的巫师,几乎已经吓得昏了过去。
他们挣扎着,但依旧改变不了被当做牲畜屠宰的事实,火焰中的百姓们终于被灼热炙烤成焦尸,这些焦尸咧着嘴,拿着手中流淌铁水与火焰的利器,不论是锄头还是镰刀,亦或是短剑,长针,都可以作为他们袭击用的兵刃。
“不胜凄断,杜鹃啼血。”
“发头滴血眼如,吐气生云怒世间。”
黑色的妖剑在眨眼间劈碎那些兵器,这些焦尸的脑袋与身子在一瞬间彻底分家,那些无头的尸体被剑威震的跌倒在地,程知远眼中开辟龙瞳,迎着熊熊火焰便冲了过去。
血鸟在四周振翅,程知远的身影如一道猩红的雷霆,祭祀高台上,大巫祝转过了身躯,四周的那些巫师们迎上来,在还没有伸出手阻挡程知远的时候,便被一剑斩杀!
猩红的血雷直击前方,但大巫祝的身躯犹如一堵高墙,那血色雷霆带着云霞打在他的身上,滚滚烟雷爆开,他那焦糊的身躯依旧坚固不动。
祭台火焰中的孩子笑声越来越大,那个娃娃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程知远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就在这一点点的时间内,这个小子至少长高了三五寸。
烈火张天照云海,映人面前。
.........
“火童子,妖类,提一尺五寸刀,或执三竿黑旗,或有朱翼,沐火而生,遇怨而显,伴恶金之流河,行泥则干,遭石便熔,见之则有大灾。”
《独闻异记》
第一百零三章 仲夏之炎(四)
虞霜看到程知远被阻挡,眯起眼睛,他手中那柄短刀斩开一个焦尸的脑袋,当那柄刀划过焦尸的时候,后者身上的糊臭气尽数被抹去,断口处有着一股模糊不清的幽暗。
淡淡的霜在焦尸上出现,但很快又消失无踪,四周的森森火境已经把这片地方加热到极高的温度,虞霜向着程知远所在的位置走过去,他的步履仿佛很沉重,每一步必然将已经化作焦土的黄地踩出一个凹陷。
“不愧是赵国的斩妖人,性格刚烈,是高士也。”
“只可惜,贸然出手,妖氛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这是一种能够影响世间变化的诡异,阳世是正常众生居住之处,阴世是诡谲异气栖身之地,小到砂石花草,大到世间百态,甚至连天地都能给你换掉....”
“可怕的紧呢。”
虞霜的声音并不曾被外人听到,若说是喃喃自语也未免太过轻微,他立身在原地不动,看着前面缓缓扭曲而消失的黑影。
“世幽昧以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
世间幽昧,人眼迷乱,谁又能监察品行的高低善恶?
怕是只有在下可以,因为在下不在世间之中。
他叹了一声,转过身去,火焰中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但很快,孩子带着疑问的声音便响起来,那祭台上的小童直勾勾的透过火焰看着虞霜,眼中燃烧着好奇与贪婪。
“想吃我啊?对对对,这是应当的,这是应当的,因为我是幽人啊,对于你们这些诞生于世间阴暗面的诡异之物来说,我的血肉,比起阵中那个斩妖人,更为让你垂涎。”
虞霜另一只手拎着酒坛,左手短刀上结起一层幽暗白霜:“火酒甚烈,如果拿你的肉身泡酒,所得之甘霖,其中醇美或许不下于虎豹蜈蚣啊。”
孩子拍手,啪啪作响,虞霜嘿嘿的笑,而后口齿中吞吐出一种肃杀的寒气。
“话杀浑闲客,磨牙吮血;笑饮红杯酒,噬尽苦寒。”
他把那短刀单手举起,刀尖向下,垂直而立,刀刃向前,如辟地开天时的一道昏沉利芒。
火童子停下拍手,他的身高又长了三寸出来。
虞霜道:
“我从燕国,一路上走来,已经吃了如你一般贪婪的六个妖鬼。”
“你把我和他隔绝,其实正合了我的心意,那朋友属实对我脾气,若是让他见到我是这般吃妖吞鬼的怪物,他这国士怕是要为民除害了。”
“这世间的魑魅魍魉,我都尝遍了,味道属实不好,却不知道你这个移动的烤肉块,撒点盐巴,味道会不会比前几个要好吃些?”
.......
程知远此时洗血剑上的血色云雷滚滚,带着一种厚重的乌色。
他压剑伏前,与大巫祝战在一处,后者本身也有点道行,而此时被火童子烧为傀儡,不仅仅有了铜头铁臂,更多了一股怪力,每逢出手便四周带起滚滚热涛,程知远手中妖剑上流转血雨,但遇到那片热风便被滚为沸水,难以上前。
四周的滚滚热浪向着天穹上升,如同穹庐般把这里包围起来,长夜无尽,四周浊火虽亮,但却并不是天明。
程知远忽然转过头去,那火焰中出现一个焦糊的尸人,模样与自己一般无二,僵硬着行走,手里同样提着洗血剑。
一模一样如同火光中的前世今生,仿佛在嘲笑程知远,告诉这就是他身死之后的下场。
焦糊的“程尸远”向着那有龙瞳本尊挥剑。
漆黑的剑锋淬火而过,声音如同撕裂纸张般的顺畅,滴血洒落地上被烫的滚沸,那颗焦糊的尸头在顷刻间被绞成漫天骨肉烂血。
哗啦啦的洒落一地。
“你想多了,今日只有你死没有我死的道理。”
程知远深吸口气,此时若是下一场雷雨,这火妖必然死无葬身之地,可惜老天爷也不是自家开的行当,不可能说下雨就下雨,自己的仙人之身还没有晋升到那种可怕的地步,随手呼风唤雨,操纵二十四天象,那可谓是大后期的事情了。
火境之中有幻境,层层叠叠,看不透孰真孰假,但程知远的龙瞳可以辨认妖气所在,那种诡异与不详的气息犹如黑夜中的明灯,虽然现在漫天都是火与灼气,但这依旧挡不住睚眦的眼睛。
睚眦之仇,必报。
程知远的半张脸孔陷入阴影之中,大巫祝的身上渐渐升腾起火焰,他那沙哑的声音也开始转变为高昂,但那朱红色的袍子却毫发无损。
程知远看到这一幕,心头微微一动,暗道:“这莫非是.....火浣布!”
不,不对,火浣布与昆吾剑都是从西戎处得来的,当时一柄被奉献给周天子,也就是穆天子,这何等名贵之物,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小小的巫祝身上?
如果是原本的世界,火浣布不过是石棉所制,但在这片类神话的世界,火浣布必然有着自己独特的神异,与石棉也肯定扯不上多大的关系。
“对了,火浣布的三种来历,第一种是石棉,第二种是火鼠,第三种则是生活昆仑山神火中的百兽皮毛所织成。”
“亦或者说,这是火蚕棉,可避炙热之火,唐代卫国文懿公主所披的那种衣裳?”
程知远知道这朱红袍子或许是自己离开森森火境的关键,洗血剑发出兴奋且凶残的剑鸣,他的眼中龙瞳倒映暗华。
大巫祝发出了欢喜至极的声音。
他在开口,说自己就是祝融下凡。
不知何时,他的手中多出了一把火刀,那似乎是火童子的刀,程知远依旧能听见那孩子的笑,天真而又不含杂念,只有**裸的贪婪与杀意,何等纯净啊。
纯净的令人间感到恐惧。
程知远翻身,一只脚踏地,崩裂那些焦土,手中的剑迎着那大巫祝便劈下!
身子就像是龙卷,朱红色的大袍同样翻转起来!
转,就像是漩涡,就像是鲜艳的血海!
锵锵锵锵锵!
剑压在火刀上,溅起的烈焰如万千蛇噬,紧跟着,密如暴雨般的剑压便劈头盖脸的打下,一鼓作气砸了四十四剑,那些火焰之中,掺满了雪白的梨花!
伸手拔剑,一道狂风呼啸,撺火于前,又于瞬间收去!
梨花早已绽放,但不论多么朝气蓬勃,也很快被蠕动的火焰吞噬,但那些燃烧的白梨却不远飘散,反而是如风雨般的游荡在程知远的身边。
火童子擅长施刀,刀可染火,剑亦可,这火焰中,亦有剑道至理。程知远心神沉浸,剑气开始刺入火焰之中,把这灼热穹庐彻底渗透。
密密麻麻的剑气,从程知远的身上散发,恍如...一株灼灼燃烧的大树。
剑挽过手腕,被甩出去刺在前方,红焰为之一空!
火树银花.....不、夜、天!
第一百零四章 红袍剑仙
雪亮的剑影隐入银花,与其不分彼此,旋转的火焰卷起,如同秋日祭祀时,红枫被狂风掀起时才有的景色,汹涌的红蛇吞噬者彼此,让四面八方彼此不分,大巫祝冲上前去,但焦糊的尸身,凡是裸露的部位,都被那火焰中的剑道至理撕的粉碎!
皮肉如花朵般的绽放,那些化为灰烬飘落的梨花,沾染零星半点便已经足以把活人融化,这焦尸身上凡是缺口处都填满了灰烬,浩荡的火漩把那些滚烫滚烫的灰烬白梨,强硬的塞入他身躯的破绽内,填补了他血肉的空白。
大巫祝瞬间便不能动了,他的骨关节被渗入进去的灰烬斩断,那些梨花虽然化作余火,但是其中的剑意却没有消散,火树银花如同跗骨之疽,凡沾染一点,便会细密的渗透到身躯的每一处角落。
大巫师痛苦的扭转头颅,他的身体各处关节都呈现即将断裂的姿态,但就是这个时候,焦尸的身躯突然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翻转了过来,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极凌厉与凶残的震响。
程知远的右臂猛地向后起肘,剑刃贴着肘部向后刺去,冰冷的阴雷疯狂暴虐,左手拖住剑尾,半身向前但腰部却是向后猛扭,同时下步提跨。
这一套动作,做出去连一个瞬间都不必。
剑尖刺出了声音,准确无比的压退那只手掌,大巫祝在火焰中的声音,从一处消失到另外一处,这些火犹如他的障眼法,烈焰中出现的影子未必是真的,但只要斩中,那必然就是真的。
程知远翻身,手腕如扭水阀般的转过来,只是顷刻另一只手已经推打上剑尾。
于是更胜之前的力量砸了出去,剑刺破了那只如铜铁般坚硬的手掌,焦糊的尸手被这一下直接杀的骨肉分离,剑尖摩擦过骨骼,发出刺耳且诡异的长鸣,再然后,便是哪只手臂仓惶退却,可下一瞬间上面又被犁开了一道狭长且深邃的豁口。
紧跟着,又是一剑,斩掉好大一块焦肉。
臂膀未退,已然连中三剑,程知远一步崩过去,如天神下凡高高跃起,火焰被力压散开,成为向两侧倒卷的火涛,阴影中的大巫师抬起头来,整个身躯被一声巨大如震雷般的龙吼吓得立在原处!
冲天的血火如地泉般喷涌升起,大巫师的脑袋被这一剑斩掉了四分之一,连带着肩头也被砍去了一大片,森森骨头也被剜掉近一半,这之前一剑要是砍在人的身上,那个人必然早已死了。
焦尸身躯坚硬无比,固若磐石,如覆铜皮,身藏铁骨,试想一下,平常里拿起一根木棒狠狠一砸便可以把一个八尺大汉撂倒,若带上一根铜棒,那对方必然脑袋开花,连搬家的力气都省了,就地已然被解决。
程知远那一剑砍杀砸落,整个地上被犁开三五道极长的“无火之路”,剑力沛然勇不可挡,焦尸的本体虽然是大巫师,但死人其实总比活人好对付的。
死人不会思考,在各种行动上都慢了活人一拍,如果不算上死人、僵类那些诡异的妖氛与黑境,事实上,一尊被志怪之中吹嘘的能打千人的大尸,未必能够强到哪里去。
思想是生命最大的武器,死者已然无忧无虑,那也自不必再思考了。
那剑锋翻转过来,迎着滔天的炽炎向上扬去!
绝凶猛的势在这一瞬间爆发,十步之内的剑,威与速度同在!
大巫师半个身子被这一剑深深的斩开,但最重要的,他身躯上纠缠的那件朱红色大袍,终于落到了程知远手里!
红袍挥舞,四周火海只是顷刻便尽数退避!
程知远把那大袍一甩,立刻披在身上,这宝物入手之后质感极好,三分像是貂皮,三分像是丝绸,还有三分像是绫罗,剩下那一分,却是辨认不出来,毕竟他也不是专门干这一行的人,光靠摸哪里能摸出个结果来呢。
只是有了这朱红大袍之后,这片火海便不足为虑了!
大巫师红袍被抢,顿时嘶吼起来,他那身体已经破烂残碎,可朱红大袍对他似乎是什么重要之物,便是不顾身残也要夺回,然而只是须臾,那一脚蹬在他的脸齿上,强横的力道直接把他砸的横飞出去,再是起身时,那黑色的妖剑已然从朱红色的袍子中伸出,一击刺穿了他的天灵!
三尺盈盈,云间闪电!
斩!
恶臭头颅被一剑杀烂,可怜这位清白的巫师成了火妖的玩物,或许此番送他这样离去,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朱红袍起,这大袍罩在脑袋上,披在肩膀前,压在后背,整个人的脸孔都隐藏在阴影之中。
“莫不是真是火浣布?”
程知远心中升出惊叹,但面上却难以表述,暗道自己当真是好运气。
他便披着这朱红大袍向火焰深处冲去,凡是热风滚涛,还不曾沾至此袍便自动避开,确实是神异无比。
忽然此刻,火焰退却,一片阴影投效而来,极刺耳的笑声,犹如黑夜中的老枭在尖声厉啸!
一把巨大的屠刀从火焰中斩下,但却只杀中滚滚热浪,程知远的影子消失在烈涛之中,火漩再起,反手便是一剑砍出!
血引雷霆,火焰中,一尊白影的手臂断裂,大屠刀也跌落在地化作一滩铁水,程知远大步便追杀上去,那火焰白影不是火童子又是什么!
滚滚火虬攀爬着退开,程知远追出原本的火地,此时看到前方不远处的祭台,上面一缕青烟消去,而四面八方的火海中,那些焦糊的尸体则堆积在一处,而白影则已经没了踪迹。
“咳咳!”
虞霜的声音响起,程知远转过身,看到这家伙灰头土脸的从火场中杀出来,身上的衣衫都有大片已经焦黑残烂,看到程知远便开始喊:“你见到一个穿白衣的人出现吗!”
程知远:“我只看到一个白影,他已经不见了!”
虞霜面色一变,对程知远道:“那糟了,这个火童子的跟脚不浅,他刚刚产生了变化,已经成长为一个高大的‘人’了,这个家伙想必在这里已经窃取了很久的祝融香火,不然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成长起来!”
“白衣、屠刀,新的火妖出现了.......”
虞霜的眼中闪过一丝懊恼与愤怒,暗道一直小小的火妖居然从自己手下溜走,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居然给自己下套。
这个仇自己一定要报回来,而且那个东西现在变得从没有见过,成为了世间唯一的一只,特殊的“妖”。
他想着,越想越气,随后狠狠喝了一口酒,气得半死般的把酒壶摔在地上,砸的粉碎。
空气就这样静止了一瞬间。
虞霜忽然想起自己手里那喝的酒被施了法的。
然后这里的火焰便彻底爆开了。
巨大的火浪吞噬了一切,彻底焚毁了祭坛,其中更是隐隐传来程知远的谩骂声。
第一百零五章 龙渊而来
白影子断了一只胳膊,从火海中逃走,说是从容,但事实上乃是败走,之前那一剑凶猛,他身为妖,从不曾想过人居然有如此厉害,自己从火焰中袭杀而出,却不料反被火漩所蒙蔽,此人者有凶戾之能,甚难对付。
再想到之前那幽门弟子,黄泉中人,本打着吞鬼而壮妖的想法,却不料那人亦难对付,一人一鬼若是汇合,自己纵然妖力已有小成,恐还是输少胜多,免不得一死的下场。
窃取祝融香火数年,不料最后却杀出两个高手,不过还好,最基本上的目地算是达到了,大半的村庄化作火海,剩余的那些人家,纵然没有被自己杀死,吞了精气神明,恐也已然葬身火海深处,化作怨灵投入阴界去了。
白影子的五官模糊,只有一双眼睛通透雪亮,与常人无异,耳朵尖锐,口鼻皆只有突起而没有具体形态,心中想到那些活人被烧死,这可以说成是星眸的眼睛内,却满是扭曲与快意。
世人常不明何为妖,故有穷天道尊言,妖为人之假造,气焰灼天者,是**与不详的化身,莫说妖有善者,这绝不可能,若妖成善,那便常常是精、灵、怪之属,决不可与妖混为一谈。
妖者身边常随妖氛,行走时有妖焰云气相随,哪怕有大妖可以藏匿自己的妖焰云气,但此举只是藏显不藏隐,外表不见不代表没有人可以看破。
所有的妖都是出自阴世的“诡谲异气”;《左传》曰:“人之所忌,其气焰以取之,妖由人兴也。人无衅焉,妖不自作。人弃常则妖兴,故有妖。”
一个人所忌讳、害怕的事情,是由于他自己的气焰所决定的,妖由人引起,如果人没有嫌隙,妖便不会自己出现,人背弃常道,妖便起来作祟。
总的来说,妖的出现和人是相对的,人如果是六气之中的“明”,出自于“阳”,那么妖就是六气之中的“晦”,出自于“阴”。
人为内敛,心有德行;妖为外放,故无所顾忌。更简单的说,如果妖会去做善事,那么这东西也就不叫做妖了。
而出现妖的原因,无外乎是“疑”、“怨”、“恨”、“怒”、“喜”、“泣”、“恶”、“毒”、“忌”、“执”。
此为妖十类,世间诸妖,莫不皆应此划分,譬如程知远手中的那柄洗血黑剑,便是最后一类“执”所化成的剑妖。
破妖,除去暴力的斩杀之外,如果能够知道这只妖对应的“类别”,那么破除起来便简单的很,还是洗血为例,执妖破执,便不复为妖,其余九类皆通此理。
而十类妖中,最诡异的莫过于“喜”类,此乃阴极阳出之物,晦尽明降所诞,阴阳颠倒,晦明不知,藏于人中而不得视,难以分辨,善蛊惑。
喜类之妖,若出,也为世间异闻之一。
而火童子,出乎于“怨”类之妖。
黑暗星沉,白影火屠行到一处山塘,此时要紧便是寻找一处圣人察觉不到的地方潜心修复自己的伤势,否则依照如今圣人们的反应速度,恐怕不出三日便会有九重楼以上的修士前来搜寻,届时自己绝对是战之不过,必死无疑。
他奔逃不断,心灵中的神智渐开,但依旧充斥着杀戮之欲,身边的妖焰云气也拖行的老长,远远看过去,在黑夜天地中便是一朵移动的白云,行走飞快,如鬼魅魍魉,似像是传说中,那黄泉大地的掌灯使者一般可怕。
前方丘陵中有一黑衣人出现,拦住白衣火屠去路。
“......!”
他不能说话,但眼中已经露出凶暴,手掌中火焰升腾,炽烈的红蛇再度化作一柄滴落滚烫铁水的屠刀。
黑衣人张开双臂,露出阴影中的三张脸,那两臂之中各有双头,即是四头伸出,长长的脖颈如同龙蛇一般可怕,过不瞬间,黑衣人人形俱无,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只蛇身九头的庞然大物。
白衣火屠抬起脑袋,愣愣的看着这一幕,他手中的刀原本已经扬起,但现在又缓缓放了下去。
深渊中的泽水咕嘟嘟的从大地上冒出,吞噬了他身边的火气,那灼热与炽烈在不断的散去,如同溃败的兵马一发不可收拾。
心惊胆战,惶惶而迎。
对方的那股气焰简直遮天蔽日,浩荡的云气几乎覆盖整片山野大地,在这种恍如天威般的恐怖妖氛下,他白衣火屠的妖氛,简直如同沧海中的一朵水花,纵然可荡起涟漪,但不过瞬息之后,便会归于虚无。
猩红的眼睛在黑夜中照破一切,当中的眸子映照出最可怕的深渊,当中似乎有九只类似龙的影子在咆哮,但一切寂静无声。
白衣火屠颤抖着放下屠刀,他缓缓跪在地上,把腰弯到极深处,泥泞之中火焰骤熄,只留下青烟袅袅而上。
白衣火屠以头叩地行大礼,模仿人的行为,表达他对于眼前这只旁然大物的臣服与畏惧。
黑暗茫茫,妖焰熏天,九头乱舞,世间魍魉嘶鸣。
“吾自龙渊而来,逃得九子封锁,今欲覆赵地,引为陆地鬼国。”
话语狂妄,全然不把几位圣人放在眼中。
同一日,北狄各部,皆有大族率部中大军南下劫掠,于雁门关攻赵,凶悍猛烈,如燎原之火。
..........
翌日,程知远和虞霜分别,后者要直接前往稷下学宫,来年开春将有大考,稷下学宫广开门授,这是学习知识的大好机会,并且时间长达足足半年,对于虞霜来说必须要去,而程知远心中亦有意,因为听闻东越剑圣或许也会前往稷下学宫。
剑之道,在剑神童子没有复苏之前,自己只能独自摸索,虽然儒门大贤颛孙师教导了自己一剑,确实是受益匪浅,平平一剑却藏着世间哲学,如果要参透还需花上不少时日,但与其自己闭门造车,不如前去旁听,旁外圣人大道听不得,剑圣人之道,自己总改能听得的。
“只不过现在我有要事在身,要前去邯郸,等从邯郸回来,我便向榆次城中司寇复命,说稷下学宫一事,届时来年开春,或许你我还有再见之日。”
程知远与虞霜作别,把那朱红色的大袍挂在身上,虞霜从包袱中奉上一本竹册,此时与程知远笑道:“我与兄长交谈甚欢,更同患难,此番别离,无甚长物金银相赠,只有这竹书一卷,言天礼之谈,不是甚么贵重之物,聊表心意。”
程知远谢,与虞霜互相行大礼而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