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虫声
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晶莹剔透,如玉石所雕琢。
它静静停留在程知远的剑尖上,当梨花盛开在深渊,这只蝴蝶也悄然飞起。
黄蛇看到了小蝴蝶,它显得诧异,随后愣住,最后嘁嘁嘁的鸣叫起来。
这只蝴蝶它曾经见过,第一次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见过,还曾经是同伴,不过那一只要更大一些,更漂亮一点。
而第二次,是在不久前的黄厉之原,并且那只新的小蝴蝶出现不久之后,黄蛇就遇到了程知远。
赔钱货眨巴着眼睛,而这时候,一只手摸上了它的脑袋。
程知远定定的看着那只蝴蝶,他失去了欢喜的情感,但在这一刻,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在最初时,他观庄子之书而入梦,隐隐约约,似乎就见过这只蝴蝶。
蝴蝶,蝴蝶,庄生迷梦。
这只蝴蝶似乎是独属于程知远的,因为它飞到后者的手指上,缓慢的扇动翅膀,遗世而独立。
“是我吗。”
程知远对着那只蝴蝶开口,后者扇动翅膀,留下绚烂的光阴,悄然消失在程知远的眼前。
“嘶嘶,嘁嘶,嘶!(发出惊诧奇怪的声音)”
黄蛇晃着脑袋,不断吐着信子,同时也告诉了程知远一件惊人的事实。
周穆王曾经也有过这样的一只玉蝴蝶,但那只比程知远所见到的这只要更加绚烂。
庄生迷梦,自己身为南华真君座下的说剑人而被赐予了梦蝶,这样讲来穆天子居然也是仙人。
程知远转过身,四周的天色依旧是昏暗的,乌云越聚越多,开满梨花的树上,小螳螂立在枝头不敢妄动。
当然到底是不敢还是不想呢,其实在程知远看来这个小东西是在挑衅自己,故而行为中无处不带着嘲笑与蔑视。
从最初上山时察觉的目光,盯着自己这些人的小螳螂来头不小,程知远心道那八位神灵终究还是对于妖祸做出了反应,毕竟这里是人间,也是他们的天下。
伐山破庙这种恶事,等于太岁头上动土。
“是虫神吗?”
程知远询问,小螳螂发出声音:“剑道三十八篇的第四篇,你居然看一遍就学会了,连三个时辰都未到,了不起,不愧是天门剑子。”
“南华真君座下的说剑人,我有事要找你帮助。”
程知远:“在这之前,我有两个问题。”
小螳螂挥舞镰爪,轻击梨花:“你说,我听着。”
程知远问道:“睚眦衔剑图中那柄剑是什么来头?如果人的情感消失那要怎么取回来?”
小螳螂发出低沉的笑:“我以为你会问关于见死不救和身躯诅咒的事情。”
程知远轻轻摇头:“这没什么好问的,生死,是非,成败,如此而已。”
小螳螂:“说的不错,活下来的才有价值,不过你还是要特殊一点,毕竟是仙人。”
“我回答你的问题,那柄剑是胜邪,真谈起来和你也有点关系,毕竟是曾经的说剑人所铸。”
程知远不假思索:“欧冶子?”
胜邪剑在原本历史中就是欧冶子所铸,记载极少,只说是世间至邪之剑。
小螳螂点头:“正是,欧冶子打造胜邪剑,每多铸造一分,剑上就多一分邪气,故而他认为此剑不详,七百年前吴王阖闾得剑,上阵杀敌时常以胜邪饮血,杀人无数的同时自身也染了邪气,后来他身死也是因为邪气愈胜,让他运势如江河日下所导致。”
“他死后,吴王夫差因为畏惧邪气而把这柄剑交给龙子睚眦看管,在你上一世,出现于人间的说剑人徐夫人作剑道三十八篇,当中便有睚眦衔剑图。”
程知远如听故事般:“我以为那是龙渊呢。”
小螳螂发出笑声:“龙渊剑你是看不到了,因为藏渊的龙子不止一位,世上唯一的青龙也早已埋骨他乡,诸龙皆在深渊,故而龙渊不见。”
它挥了一下镰刀般的前肢:“第二个问题,你既然问如何取回情感,那我也就不妨告诉你一些事情。”
“庄生迷梦,世间的四大众生,仙人是无情众生,并且只有五十二人,生来就是七窍玲珑心,这七窍之心,对应七情。”
“喜怒忧思悲恐惊。”
它说着,有一朵七瓣梨花被抬肢揪下,程知远下意识的捂住心脏的部位,而黄蛇则是好奇的看着小螳螂。
开心果不敢说话,四周都是大佬,它瑟瑟发抖。
“当一位仙人死去之后,便会有另外一位仙人降生,听说把仙人们带到世上的是一位幻化人,他会出现在钧天的原野上,有十二座羊脂玉雕刻成的长楼作为住处。”
“扯远了,咳咳。”
“所以,你身上的诅咒比较麻烦,哦,我说的不是那个小诅咒,而是那个大的。”
小螳螂两只镰刀前肢做出夸张的动作,后又放下,揪着七瓣梨花道:“按照仙人的变化,情感的丢失是不可逆的,因为你们生来无情,现在有情也只是暂时的,所以要达到完美,就要摈弃七情,你每成就一境,就会失去一种情感,就像现在这样,一瓣一瓣……”
小螳螂一边说着,一边揪光那朵可怜无助的小梨花。
程知远的眼睛缩了缩,虫神的话中透露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了,包括幻化人,李太衣,钧天之野(天帝住的地方),还有……七窍玲珑心。
“那我不修行了,是不是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程知远盯着小螳螂,他已经从对方的话中清楚了一些事情,比如情感丢失的问题,是“很麻烦”,而不是“无法解决”。
所以试探性的抛出问题,抛砖引玉,等对方的回答和条件。
小螳螂不出程知远的预料,回应道:“不修行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只有坐着升级才能维持生活……哦,我的意思是,你即使不修行,你的修为也会越来越高。”
“仙人有时候的破境方式,和我们可不一样,和圣人更不一样,你们讲究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有些时候,不是你不想修行,就不会破境的。”
小螳螂道:“不过其实,无情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生在天地,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程知远:“所以身为周宫八神之一,您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能够治我,那么,您的要求我答应了。”
小螳螂愕然,憋了一会,缓缓道:“你……我还没说我要你做什么呢。”
第六十二章 潜入梦
“身为周宫八神之一,您要我做事情,总不可能是让我杀黎民百姓,如果说到有相通的地方,或许是因为.....您见到了蝴蝶吗?”
程知远看着小螳螂,从那只梦蝶出现到消失,小螳螂一直都待在梨花树上,或者说,从进山的那一刹那起,小螳螂就一直跟着自己。
从杀尸妖,到降服洗血剑,再到参悟睚眦衔剑图,这一切都被这位神灵看在眼中。
程知远不认为它看不见梦蝶,这八位神灵,知道的远比自己要多得多。
“你还挺聪明的。”
小螳螂的镰爪挥了挥,似乎想要做出一个竖手指的手势,然而又想起来自己没有手掌,顿时显得有些郁闷。
非人的身体实在是太过于粗陋,当真不爽利。
它的胡乱心思只持续了一瞬,而后便恢复过来:“你说的对,我要你做的,就是和梦蝶有关系,这也只有你们仙人才能办到。”
小螳螂道:“我身为周宫八神之一,乃是昆虫之主,这世上一切虫蠹皆是我的化身,但听上去很厉害是不是,可现在我们,所有八位神灵,对于现在天下的妖祸,其实是束手无策的。”
“周宫气数将尽,故而才有许多的妖开始祸乱天下,乘着这个时候蚕食王朝的气数,当年殷商走向灭亡,到了末年的时候也是如此。”
“这天下有亭台楼阁,宫城池观,乃是镇压八极之所,这同样也对应着我等八神,只是原本应当为我们所纵使的八极之地,现在却因为神力的衰弱而对我们造成了极大的限制。”
“我们身为当世的神灵,是周宫尊奉的神灵,故而即使天子将陨,周宫将倾,我们也必须在这里守候,直到王朝的最后一刻。所以,现在我们的神力很衰弱,弱到没有办法在各地的神庙中显圣,这才造成现在山神失位,水墉倾倒的可怕场景。”
“就像是我,现在其实你一剑就能把我这个化身拍的稀巴烂。如果我们不顾后果强行出手,天神的力量散尽,这天礼崩塌的速度会越来越快。”
小螳螂的镰爪指了指自己,复道:“所以,我需要你帮我恢复神力,同样,我会给予你一些帮助,比如延缓你的情感丢失,再或者,教导你剑术。”
“这可是神道剑术。”
程知远沉吟一会:“一位神的往教,很有意思。”
小螳螂发出笑声,它的两只镰爪互相摩擦(和人类搓手似的):“浮生若梦,白驹过隙,你的梦蝶可以把你带入百骸幻境,那里又有黄粱乡的称呼。”
“此是圣人也无能为力的地方,钧天原野的入口就在黄粱乡,那里面有一个国家叫做西极之国,我称那里的百姓为‘蜉蝣’。”
小螳螂的翅膀动了起来,缓缓从梨花树上飞起,绕着程知远,最后落到他的脑袋上。
“梦中过客,如蜉蝣般朝生夕死,黄粱乡的变化也不仅仅只有西极之国一处,百骸百骸,这就如同无数梦幻世界的拼凑,有些很有趣,而有些很危险。”
“只有生来便带有梦蝶的仙人才能在其中往来,当然,或许你们本身也就是那些梦蝶所托生吧。”
小螳螂道:“把仙人带到这个世上的幻化人也是从那个地方过来的,我要你去百骸幻境帮我找一些神物,是沾染着龙气的神物。”
程知远有些疑问:“龙气和神有什么关系?”
小螳螂:“天子就是龙,周是得龙相助才立的国,我们八神的神力,源头正是青龙,你找到沾染龙气的神物给我,我就能恢复部分神力。”
“青龙主木,东方龙星,万物生发,在黄粱乡中有八种谷物,与我们八神呼应,你要找到这八种谷物,哪怕……一个也好。”
“黍、稷、稻、粱、禾、麻、菽、麦。”
程知远心头一动,问道:“玉山禾也是吗?”
小螳螂一愣,随后大为讶异:“你见过玉山禾?你去过黄粱乡?”
程知远摇头,小螳螂的镰爪勾起他的头发:“那你就是去过黄厉原?”
“嘶嘶嘶!(发出很对的声音)”
黄蛇吐出信子,好奇的看着小螳螂,后者盯着黄蛇半响,沉默许久,忽然有些带着惊意的道:
“你……程知远,你这只蛇不会是……”
它有个大胆的猜测,并且它自己都为这个猜测而感到震惊。
这只蛇他娘的好像有点熟悉,听说姬满那个家伙出去西巡的时候,似乎留了不少玩意……
“嘶嘶?(你认识我吗?)”
黄蛇有些好奇,带着疑惑,程知远面无表情,对虫神道:“这家伙叫赔钱货,好像是天子信物。”
小螳螂:“……”
“我凑,什么好像,这不是周穆王的通天鼓吗!赔钱货?你这家伙是那个鼓啊!”
小螳螂指着黄蛇,这么一说它就确信了,这玩意是当年姬满西巡时候丢地上的鼓啊!
“你居然有天子信物?你怎么得到的!”
小螳螂的声音带着不可思议,它乃是周宫的八位天神,从洛阳城立下之后便存在了,后兴盛于一观,所以它最明白那些天子信物都是什么德行。
一个一个眼高于顶,按照道理,即使程知远是仙人,也不应该能够得到天子信物才对。
虫神看出来,程知远并不是中原,或者说,并不是人间南世的人。
一个不是南世的人,这怎么可能会被天子信物承认呢?
这就和楚国越国那些蛮夷一样啊,蛮夷也想成天子之身?
“你怎么让这只蛇跟你走的???”
虫神很不理解,满头问号,程知远则是如实回答:“它把我缴获的的金刀吃了,然后就一路跟着来了。”
黄蛇点头:“嘶嘶嘶嘶~~(发出怀念金刀的声音)”
虫神:“……”
啥玩意,一堆金子就把这东西收买了,堂堂天子信物怎么会贪恋这些黄白物,怎么会做出这种威严扫地的事情,堂堂天子信物……
诶,不对忘了,这家伙并没有在周宫待过,而且周穆王本身就是“野渡无人舟自横,一世到头全靠浪”的天子,所谓有其物必有其主,天子不靠谱所以天子信物更不靠谱。
“草。(古今双意)”
虫神骂了一句,同时以镰爪捂面,从古到今,这条蠢蛇是唯一一个被金子收买的天子信物,可以说当真是一朵奇葩。
第六十三章 虎姑婆,百骸骨
虫神调整了自己的心情,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他算是看着这些天子信物诞生的,毕竟是周朝开始就祭祀的神灵,自从元圣完善天礼之后,他们就与世同在。
对于虫神来说,黄蛇算是自家极少见过的野孩子,虽然成长经历比不得宫中那些根正苗红的家伙,但是架不住它有个牛逼的“爹”,那自然就是周穆王了。
整个周朝历史中,周穆王的各种传说甚至压能比肩舜帝的文王,更胜过据说封过神的武王,虫神没有长时间打过交道的天子只有这两位,而且严格说起来,文王是追封也不是真正天子。
虫神明白穆天子究竟有多么牛逼,压鬼方,至西极,过天山,见白帝,遇穷天道尊坐而论道,从荧惑天尊手中要人,更是到达过黄帝之宫。
而最关键的,他自己本身,还是一位仙人。
天子居然是仙,这听上去极其不可思议,穆天子身为风流倜傥的人物(简称浪货),居然会是“无情众生”?
然而这就是事实,穆天子是五十二位仙人中的“在宥者”。
在为自在,宥为宽容。
虫神叹息,恨铁不成钢道:“堂堂穆天子,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有你这种愚蠢蒙昧,只知道吃睡的天子信物,虽然穆天子有些不靠谱……”
黄蛇:“嘁(;一_一)!”
虫神:“(皿)!”
程知远面瘫着脸:“我觉得赔钱并不屑于听您的教诲,还有咱们可以说正事了,我还有同伴估计掉到妖怪老窝里去了。”
小螳螂恨恨的挥舞镰刀:“我知道你同伴是那个姑娘和那个抡锤子的大兄弟,放心吧,那姑娘厉害着呢,山神差点被她剁了,现在正追着画皮铁面乱砍呢。”
程知远有些讶异,原来山上有一头画皮,这样加上血剑就是两个,如此。那么最后一个妖又是什么呢?
小螳螂呼出口气,道:“这山上还有一个妖,那玩意才是大头,还有,你们榆次附近有一个很危险的家伙,必须要做好准备。”
它的这句话落下,声音忽然低沉,彻底恢复了严肃。
“要做好玩命的准备。”
程知远心头一惊,面色肃然:“请虫神明示。”
小螳螂忽然道:“这不行,示不了,完犊子。”
程知远愣住,这开口否认三连是闹哪样?
您不是堂堂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无处不在普照十方的……虫子吗?
某种绿色的虫子,据说当过了一个春天,再过一个秋天,等来年春天的时候,就会化作绿色能吐火的长龙嘞!
程知远面色十分严肃的摸了摸下巴。
等等,这样想龙和虫还真有点联系,果然虫神说他的神力来源于龙,这没有什么不对的。
大火星是青龙心脏,七月流火,八神的出现就是来源于四季轮转,农事之流。
至于兵,那有另外的五主神。
虫神不知道刚才程知远有一瞬间觉得它很牛逼,否则他必然会对这个“蛮夷仙人”稍微多一点好感,也就多个昆仑山那么一点吧。
小螳螂搓起镰刀:
“因为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只晓得这玩意很危险,总而言之我见到太岁出来了,有飞龙杀潜龙的征兆,估摸着有人要死,而且还是死很多……”
飞龙在天,潜龙在渊,两者一身处九霄,一身在九泉,按照道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产生交集。
但虫神见到的就是这副情况,所以他很担心,尤其是还有这么多妖祸蚕食周朝气数的情况下。
诸侯也会除妖,譬如赵国的星宿府,秦国的白龙殿,楚国则直接就是六十圣门中的神门来做此事。
“说的多了,我也会遭殃,今时不比往日,我的神力太弱了,虽然我就知道那么一点……总之你小心点吧。”
太岁道尊,是世上三位鬼之天尊,与荧惑,地劫一样,都主管凶戾杀劫苦难等一切“倒霉”之事。
“山上的妖倒是好办,只是他夺取了山神的肉身,恐怕已经成了邪神,邪神最擅长蛊惑人心,也得小心。”
程知远道:“那山上有一个,拥有咫尺青天资质的孩子吗?”
虫神发出笑声:“有个屁,咫尺青天没有,石头婴儿倒是有一个,只不过那九窍都是堵着的!”
程知远沉吟一会,失望道:“那就是白跑一趟了,我知道了,多谢虫神,那么,之前说的,关于百骸幻境的事情,什么时候做?”
小螳螂舞动镰刀:“如果可以我想要让你现在就做,但是现在周围的情况显然不是太好,还是等你回到星宿府再说吧。”
程知远忽然有些恍惚的说了一句:“庄生迷梦,无限之世,如百骸残骨,似阴阳转轮,亦如尘埃沙砾,沧海遗珠。”
百骸,程知远总觉得这个名字仿佛是被遗忘的事物,所谓的诸天万界其实不过是一场黄粱,待到梦醒,一切如故,唯独形骸遗落,所以,只有拥有梦蝶的仙人才能去往那些世界,就好像是另类的凭吊瞻仰。
程知远慨叹:“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虫神听得很诧异,同样那些复眼转了起来,他听出了这句话中的额外含义,把梦中的百骸世界比做月亮,而梦蝶则是今人也是古人。
古往今来去瞻仰遗址的人何其之多,最后他们都成了黄土,可那遗址却依旧存在,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凭吊谁。
四周的气氛带着妖异与不详,程知远离开了这处,向着山上行去,准备和梁鹊汇合。
在他走后,睚眦衔剑图上,龙子轻轻眨了眨眼睛,最后整个崖刻都诡异万分的消失不见。
剑道三十八篇第四篇就此消失在世上,仿佛从未曾出现过,不留半点痕迹。
泥水惊雷,一道人影突兀的站立在原本睚眦衔剑图的位置,等到第二道惊雷打过,天地有一瞬间的煌煌光明,但奇怪的是那道影子居然已经消失无踪。
只留下一道惊悚莫名的目光。
……
山村中,越人的尸体横陈四方,那张画皮狰狞着发出凄厉的惨叫,然而梁鹊的剑上,红尘气倒灌,重有千钧,压的画皮喘不过气来。
它本身就是生长在红尘中的妖,以红尘众生为饵食,却没有料到有朝一日,它居然会被红尘压死。
神思铁面上剑痕斑驳,田公的神脸已经烂了,被梁鹊抓住,这种本来是越地的祭神面具,现在却成了邪物。
梁鹊冷声:“我还以为有多大本事……”
话不曾说全,忽然整个山村的天地一变,连带着梁鹊的神情也变了。
晦暗空寂,血色携带着阴影,在一株老松树下,有个美艳的妇人出现,长着……虎的耳朵。
她的身边,是双眼血红的陈津,身躯如僵尸般青紫。
不仅仅是他,还有很多,从外乡来的人,包括其余“几个村子”的村民。
如血肉木偶。
梁鹊看着这一幕,沉默了很久,叹口气,磨了磨牙,带着一种森然与怒火。
“你妈的……为什么……”
“阴气入墙壁,百虫皆夜鸣。”
《虫鸣》
第六十四章 确认过眼神,是可以砍死的人
婀娜多姿,仅仅是向那里一站便是媚意横生。
妇人的这种媚意其实是妖气与神力混杂在一起之后出现的变化,显然,眼前这具身体是山神的而并不是这头妖的。
其实对梁鹊来说,这家伙鸠占鹊巢倒还罢了,山神死活和她没有多大干系,但是现在又有一位斩妖人折在了这里,这简直让她怒不可遏。
她堂堂一位星主,乃是修行第二境第二阶,“衍道阶”的高手,所谓术中可得一法,法中可得一道,天有天规,地有地矩,这就是第二境的根本要意。
如此谈来,世间修行,有五境十五重,她梁鹊立身在第五重上,可以算作是极高的高手了,结果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干掉了两个斩妖人,这简直就是**裸的打脸。
“你找死。”
梁鹊的剑上红尘息翻滚,厚重浩荡,她的身侧开始衍化一些隐约的烟火,藏匿在红尘中,透露出危险到极点的信号。
妇人的手中有一杆竹笛,她的红唇轻轻触碰笛孔,悠扬浩远的美妙笛音便传荡出来,迷蒙幻境中,血色扭曲,化作人的形态,俱都是身上披着轻纱狐裘的美艳女子,跳动着动人心魄的舞步,如天魔乱舞般向着梁鹊走来。
在笛音的驱动下,包括陈津在内的所有后来村民、外乡来客,此时全都踏着僵硬的步伐向梁鹊逼去,而幻音入耳,有一瞬间,梁鹊居然觉得那些女子很让她欢喜,似乎下一刻,自己也要脱光衣物,加入到那缭乱的天魔舞步之中。
但红尘气息翻滚,让她眨眼便清醒,面色酡红,顿时是杀意滔天。
“你以为我不敢杀我的同伴?”
梁鹊手中的剑上升起毫光,这一刻无数的外乡人如丧尸般向着梁鹊扑去,他们青紫的皮肤显然带着某种毒素,但下一刻,上百只火红的春燕飞起,见到梁鹊手中宝剑一压,登时那些外乡人全都人头落地!
杀的干净,一个不留!
嗡嗡嗡嗡!
宝剑发出鸣颤,剧烈轰响,带着高亢的战意!
四周的血肉傀儡听从妖妇的命令,顺着笛音的指引向梁鹊扑击,后者手中宝剑升起红尘气,当中烟火终于爆发,将这片山村彻底淹没在红尘烟火之中。
妖妇吹奏着长笛,嘴角升起诡异的笑。
陈津的脸是青白色的,他僵硬的张开口,仿佛魂魄已经不属于自己一般。
“梁鹊,北天第五星主,修行为第五重,二二,任法境....衍道阶......”
“宝剑春思,本身为郑国所传的一根“鸿鹄”之羽所化,取意“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断玉截壁,锋锐无匹。”
陈津说着,拎起四棱铜锤,僵硬的向着梁鹊走去,他将挥起这枚斩妖的兵器,向着曾经的故友砸去。
........
被山神附身的那个越人只能在黑暗中瞪着眼睛,看着梁鹊一步一步走向深渊。
山神捂着嘴,被封锁在黑暗深处,不能言语,空寂的天晦暗不明,雷声也不再响起,天公的愤怒无法降临到这片山河,她现在无比悔恨,不由得思索自己所作所为是不是错了。
如果三个斩妖人都在的话,未必不能和这个夺了自己肉身的妖孽斗上一斗,但现在,那个持四棱铜锤的已经成了血肉傀儡,而梁鹊眼下看似占据上风,但事实上却是在向着深渊堕去!
“虎姑婆.....我的身体.....”
山神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她所附身的这个越人**难以承受她的元神,但如果现在她从这个身躯脱离,因为过度的虚弱,很可能被虎姑婆吞噬,亦或者在这片黑暗中元神消散而死。
而这个越人的身体,同样会崩溃,可不离开,也会崩溃,不论前行还是后退,都已经无路可走。
“是我的错,没想到这个邪祟早就知道我的动作,此时此刻之事皆由我而起....”
山神极度苦涩,她还以为闭口不言就可以不被这个邪祟察觉,却没想到这事情从一开始就是被算计好的坑陷,虎姑婆就等着她出昏招,或者说,挖坑等着她去跳。
果然是蠢神,这样看来自己这个山神当真是愚蠢到了极点,或许确实不该再担任狐祁山神的位置,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尊神灵简直和傻子一样。
如果还是上一代的狐祁山老神,那位火狐神在,必然不会出现这种憋屈的情景。
她口中的血溢出的更多,人的血肉渐渐开始崩溃,这具越人的身体正在土崩瓦解,难以继续承载一尊神灵的元神。
凡人不通修行,九窍未曾通气,身躯内更无流水,故而没有办法调和神的元神气息,这就好比金身的神圣不朽不坏能够承受千年的香火,而木身的神圣还不到百年就会就被虫雨腐蚀,这是一个道理。
“虎姑婆在引诱梁鹊化妖,不能这样下去,一位星主化成妖邪,那我的过错便是泼了天,这还要持续吗,不行,至少也要让她活着回去....”
山神踉跄站起来,此时见到梁鹊的身上已经隐隐升起妖气,她的双目赤红,显然开始化入血障!
“妄境血障,梁鹊,你不能再杀了!”
她呼喊,然而身处黑暗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虎姑婆的笑容越发诡异,但同样,也越发显得媚态,于是当陈津被一剑砍成重伤时,当梁鹊已经彻底红了眼睛时,这位美艳的妇人突然红唇离开竹笛,于是那天魔缭乱的美好笛音便戛然而止。
所有的血肉傀儡全都放下了兵器,陈津的眼神黯淡下去,而梁鹊的神色中出现一丝茫然。
她猛地拿剑柄敲了一下天灵盖,这一下用了死力气,直接打的血花溅出!
“呼....呼.....”
但疼痛很清晰,可那种浑噩沉沦的感觉却更加汹涌!
“梁鹊....梁鹊.....”
虎姑婆的神色温柔,向着梁鹊呼唤,后者咬着牙,但眼神渐渐变得浑噩。
“七....七姑....?”
所谓的七姑,是从小照顾梁鹊的人,是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女人,梁鹊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和七姑待在一起,族中很多人对于七姑都异常恭敬,其中也不乏有爱慕者,只是据说,七姑在年少时曾经喜欢上一个远方而来的少年,少年教导了七姑剑术,就这样过了许多年,后来有一天那少年突然消失无踪,不辞而别。
七姑在等他回来,从那少年时一直等到如今,这让梁鹊至今也不理解,那个人有什么力量能够让一位圣人等上一千年?
至于其他的,郑国的后裔如今都居住在白川的一重山下,在赵国的管辖范围之内,受到赵王庇护,这也是为什么梁鹊跑来赵国星宿府当斩妖人的原因。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而已。
梁鹊眼中虎姑婆,神态容颜都越发靠近七姑,她甚至开始以为自己之前杀的妖都是梦境,连自己斩妖人的身份也开始淡忘。
鲜血依旧在流淌,却在不断消逝,她身上的妖气越来越浓重,让见到这一幕的,那黑暗中被锁住的山神近似绝望。
直到黑暗中出现的一道脚步声,让她艰难的转过头去,而后,便是如见了鬼一样的神情。
山神僵在原地,直到那尊影子将她遮盖。
程知远从黑暗深处走来,站在她身边,皱着眉头:“我顺着路过来,结果天色又黑掉了,所以说这些妖出现前总要开个背景,以彰显自己多么与众不同吗?”
山神脑袋里有些混乱,她愕然无比,好半个呼吸,直到程知远询问,指着那个虎妇:“这家伙就是最后一个妖?”
“你....你为什么没有被黑暗锁住?”
山神呆呆的,有些出神:“这是妖氛加上神力所凝结的黑暗,是邪神的祟域,你为什么.....一个凡人.....”
程知远哦了一声:“我不知道,再问也是不知道。”
天知道。
他看向远处的虎姑婆,这一瞬间与那妖女四目相对。
虎姑婆有些愕然,而程知远的剑尖上悄然开出一朵雪白梨花。
敌我双方战力对比一下,来个珠心算看看:对方绝技已经施展过并且正在使用类似魅惑的伎俩,或许她需要冷却一下让自己降降温,加上之前山神所说的血障,又想想这四周氛围和黄厉之原的戾气同样无法相比......
很好,这家伙没了。
确认过眼神,是可以砍死的人。
第六十五章 俺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显然,祟域的深渊没有锁住程知远,因为此时程知远的眼眸正在渐渐变成龙瞳。
睚眦怒目,邪祟皆逃。
南华真君座下说剑人,徐夫人作剑道三十八篇,第四幅睚眦衔剑图,连同为说剑人铸出的胜邪剑都能封住,区区一个山妖的伥鬼祟域,哪里能够锁得住当世的说剑人?
仙人立身在山,长生迁去也,乃书中人,画中影,所谓潜龙在渊,九位龙子皆在深渊,而深渊不能伤其半片鳞甲,反而被反客为主,屈辱盘旋,如今龙子现世,一头山妖而已,不使手段连梁鹊都打不过。
程知远看着虎姑婆:“挺漂亮的,可惜这不是你的身体吧。”
虎姑婆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她呼出口气,四周卷起昏沉的风,那些迷蒙的雾气落在程知远的肩头,听见虎姑婆道:“孩儿.....孩儿.....”
程知远面无表情,直接打断道:“别孩儿孩儿的叫唤,你无中生妈啊?”
这一句直接呛的虎姑婆噎住。
话说妈这个词汇应当是吴越地区的方言,甚至楚国南面有部分地方也会这么叫,而且这里的周朝已然是七千年,如果是原本的时代,在《广雅释亲》(三国)时期就已经确认有这个词了。
不过用来骂人的话.....当然梁鹊已经骂过了,但是无中生妈这个词虎姑婆还是理解不能的。
于是她很诧异的道:“你....没有娘亲、姆妈吗?你是越人?吴人?楚人?”
程知远冷着脸:“我当然有了,我是东.......我蛮夷人。”
“对,我蛮夷人。”
虎姑婆愣了愣,随后咬了咬唇,有些古怪,又带着两分试探的道:“你们.....蛮夷人....都是孤儿?”
程知远(面瘫着抬剑起来):“对,我来自蓬莱山,我们那里人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吸收天地精华,天是父地为母,日月为我叔,沧海是我姑姑,每一个人从石头里出来时候都是双眼爆**光,直冲九霄,通达天听,上惊南华真君,下震奈何之王。”
“怕了吗,怕了就跪下来磕头。”
虎姑婆听得愣了半响,而后眼波流转,似乎带着一种怒气,但又有三分妩媚:“说的我都信了,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家伙,原来说了半天是在消遣我。”
程知远:“不然呢?不过说真话其实我是从蓬莱过来,后来从不知道哪个山沟沟上了人家的马车没给钱,最后被丢到荒郊野外差点饿死了。所以说你们这些愚蠢的中原人从来不知道互相帮助,几个铜板的事情也要把我摔下来,真是一点职业道德也没有!”
虎姑婆媚眼如丝:“呵呵,我可不是愚蠢的中原人,因为我是妖啊。”
程知远:“那就是无耻的中原妖?”
虎姑婆顿时一窒,咬着银牙,怒笑道:“小小少年,长得这么俊俏的,怎么说话三句不离骂人,看来姐姐要教教你怎么做一个合格的美男子。”
她伸出舌尖,呼呼的吐着轻气:“你应该是个不错的人奴,我对于你现在有些感兴趣了,你能够得到我的宠幸。”
程知远摆手:“丑拒!”
话语落下,那一侧正处在浑噩的梁鹊突然跳起,眼中染血,尽是妖异,对着程知远便猛然挥剑!
春思剑蒙上妖光,落魄红尘的气息爆发出来,然而下一瞬间,程知远手中的嚣器剑猛然向前一刺,火光压着春思剑,左手瞬间在剑刃上一拍!
剑鸣,风声鹤唳!
剑势,十步之内,人尽敌国!
进入了程知远的剑势范围之内,打近身战比出剑速度,程知远有信心不会输给任何人。
剑尖刺中梁鹊的手腕,鲜血迸射,紧跟着化剑刃为剑柄,对着梁鹊的脖颈就重重的砸了一下!
砰的一声,梁鹊后退两步,然而手中利剑已然调头劈来!
刺,击,崩,挑!
叮叮当当,两人舞剑交手,打的尘埃乱起,梁鹊仿佛见到仇人一样,双目通红,身上妖气沛然,而程知远的眼中,见到梁鹊出剑的十道轨迹,也就是说,梁鹊在出剑前,程知远已经把她下面的十步都看见了。
自从来到人间,程知远的观剑之术便越发厉害,而虫神的一番话也让程知远彻底明白。
自己修行之快,并不是没有理由,过目不忘,参天悟法,梦蝶百骸,或许都只是仙人与生俱来的力量。
仙在山之中,人在山之外。
但仙这个字,或许也是一种诅咒,现在看来确实是有这方面的趋势,因为每当破一境,仙便要失去一份情感。
程知远的嚣器剑上涌起清辉,白色的梨花突然绽放,梁鹊的眼中,只见到一朵雪白,而后,便是一道震神惊灵的龙吟!
剑起梨花,睚眦怒目!
吼!
剑理,龙渊照海!
如大地起惊雷,黄山听龙吟,梨花淹没黑天,照耀如雪,梁鹊被这一击当场打倒在地,脑袋狠狠磕在地上。
她顿时有些头晕目眩,眼前出现重影,真实与虚幻交错,让她显得有些痛苦。
程知远不知道怎么解除血障,但想想当初龙素是直接一剑把自己砍的恢复了正常,现在自己砍梁鹊一剑是不是也能让她恢复正常?
这个念头起来了又落下,龙素的剑是仁之剑,貌似不会杀生,因为她用仁剑穿了自己的胸膛,但自己却半点屁事也没有,但反观那个榆青临,是被义戈穿了肚子,结果就扑街了。
这让外人看看伤势情况,明显是自己更应该去死,但结果却是倒着来的,这说明儒家的剑有点门道,自己的剑都是杀人用的,这一剑下去梁鹊怕不是要变成无头行者。
程知远的目光忽然看到梁鹊身上的妖气在散去,因为刚刚那一剑她的血气被自己打的有些消散。
血障终归是和血气挂着勾的。
然而方才虎姑婆呼唤梁鹊的那一幕,让程知远不知缘由的想到了厉长生,他便暗忖这虎姑婆怕也是看中了梁鹊的**,要把她化妖不说,估计还要炼成鼎炉,再严重一点或许就是蛊惑,种魔之类....
这就是邪神的力量?神灵不正为邪,一个妖占据了山神的肉身,却有了类似邪神的力量,那么如果真正的神灵成为邪祟,那又会造成怎么样的可怕情况?
“山神的肉身好还是梁鹊的肉身让你欢喜?”
程知远忽然向那妖妇问出一句话,后者咯咯的笑:“当然是你的身体更让我垂涎欲滴,所谓**一刻值千金.....”
程知远有些慨叹的道:“那我蛮夷人没见过金子,这一刻就是千金,一个时辰是八刻,一晚上得有四个时辰,这就是三万两千金,你把这金子给我,**这种东西你看着路边哪个狗顺眼就给了它吧。”
虎姑婆:”(`д′)???“
第六十六章 你必须先攻击带有嘲讽的随从
虎姑婆今天感觉自己是不是撞鬼了,眼前怎么会有这么俊俏的一朵奇葩,这小少年嘴巴当真是不饶人,自己说一句话他能掰开成八瓣,再改皮换头的给自己砸回来。
当真是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虎姑婆发现自己真的是有些喜欢上这个小子了,如果可以的话,这个人奴必然要收下,想必时时刻刻都能够为自己带来欢乐与惊喜,唯一有些遗憾的是,这个俊俏少年不知怎么的,从头到尾都没有笑过一下。
有那么一瞬,虎姑婆都要相信程知远之前的话了,或许这个俊俏少年真的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不食人间烟火,连笑都不愿意展露。
她自认这山神的皮囊是好看的紧的,这世上少有人能够抵挡一位神女的诱惑,然而眼前这个俊俏少年却连半个好脸色也不稀罕赏给自己,这可真是有些百花斗艳,流水无情的感觉。
眼中忽然升起雪白,虎姑婆看着四周,蓦然发现,那些阴暗的长竹,不知何时已经开满雪白的梨花,渐渐,又有白霜爬满泥土。
青风吹起,天空上忽有银蛇打过,这让虎姑婆抬头望了一眼,十分诧异。
她的祟域应该已经隔绝了雷霆才对。
祟域,秽土,地狱,芜空,尘,五浊恶世,火照之路,茫茫黄泉。
妖氛的变化有很多,祟域再向上就是秽土,同时,各种妖自身妖氛演变的气象也同样拥有各自的名词,譬如虎姑婆自己的,便是“殁日”。
殁为死亡之意,日引申为天象。
隔绝天象,山中自有乾坤,这就是她的妖氛祟域。
祟这个字看上去和拔地而起的城一样,出示,出示什么?
妖物蛊人,更恼心神;
出示性命,方可入城。
她低下头,看着四周的梨花盛开的越发繁盛,忽然浑身上下似瞬间被冷水浇的透彻。
这怎么回事,对方是形单影只.....可怎么感觉.....自己好像被他一人包围了?
虎姑婆想要从这片梨花海中离开,但却发现退路已断,而程知远用那张半死不活的面瘫脸,开口阴测测骂道:
“你必须先攻击带有嘲讽的随从.........”
.......
山神看见程知远击倒差点化妖的梁鹊,她有些懵,但这并不妨碍她松了口气,而正是这时候,一只小螳螂啪嗒一声落到地上,就在她面前,那些复眼紧紧盯着她。
没来由的,山神忽然浑身紧绷起来,他的元神感到一丝颤栗,那来自遥远彼方的巨大神像睁开眼睛,在某座古老庄严的宫阙内对她投来目光,并且带着戏谑与不满意。
“你....你是什么东西....”
山神的口中鲜血依旧没有停止,她的神力正在逐渐溃散,而小螳螂看着这一幕,口齿咀嚼,吐出话语:
“天下大广神山有五千三百七十,中广神山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小广神山则不计其数,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
“你本为猫虎座下狐祁山神,可如今身躯成邪,这具凡人的肉身已然不能维持你的存活。”
山神的口中赤红一片,她看着这只矮小的昆虫,忽然想到了什么,顿时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身躯趴伏下来,就要行大礼叩拜,而之所以叩见,是因为她已经站不起来了。
“叩拜我又有什么用处,我没有办法保护你,只能施展一点鬼神的手段让你元神不散,现在我们自己都自顾不暇,哪里还能顾得到你这样的小小山神呢。”
小螳螂叹息,随后庄严道:“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彼徂矣岐,有夷之行,子孙保之。”
这一段话落下,山神面色惨然:“下神多谢虫祖垂怜。”
小螳螂摇头:“我不是垂怜你,只是做一些我还能做到的事情,仅仅是护持你元神不散而已,但这只是暂时的。”
“现在,你需要在三百六十个昼夜之内赶到楚国,觐见山鬼神女,否则你依旧会死,彻底是神魂散尽。”
山神苦涩不已,以元神之身飞遁三百六十个昼夜前去楚国,不说山鬼会不会见她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神,没了肉身之后,她等于鬼神,就是这三百六十日的日华月照也会把她的神力消磨大半,但这总归是有个盼头,总比在这里等死要强。
可她的眼中浮动出一些火光,临到最后,还是长叹了一声。
“生于斯,长于斯,一地神灵,护持不了一地百姓,最后还要借助虫祖遗威才能苟全性命,可这远走他乡,到头来又为哪般......”
“我果然是个蠢神,不该接任山神之职,有愧于虎祖,有愧于火狐神。”
虫神:“生于斯,长于斯,最后也当寂于斯?你是怕埋骨他乡啊。”
山神凄笑:“终究有愧,包括这一次对于三位斩妖人之事,我也一样有愧,是我做错了,最开始若是程知远消失时,我不去多做假身,梁鹊就该知道山崖枯道中便有一只剑妖,如此折返,三人都能保全。”
“我为了让梁鹊不分散心意,冒充程知远,让她与另外一人直接入山村之内,却没想到铸成大错,不仅让梁鹊暴怒,杀了所有村人,如今更是差点害她化妖。”
虫神:“世上没有后悔药,做梦或许可以弥补一点,但到头来大梦一醒,不过依旧是浮生虚幻,你的心意我知道了,那你就在此地等死吧。”
小螳螂的翅膀扇动了一下:“我们实在是没有余力再照顾你们了。”
山神对它叩首,又拜了九下:“天礼将崩,妖祸四起,请苍生不苦,唯有一愿,希冀八神永昌,护我周宫天下。”
“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彼徂矣岐,有夷之行,子孙保之。”
黑暗的深渊开始逐渐褪去,那具肉身无知觉的倒在地上,随后缓缓浮出的,是一尊穿着极朴素衣衫的女人。
她扎着两根长鞭,搭在双肩,坠到腰前,约莫三八三九的年纪,她眼中带着的尽数是愧疚与苦涩。
失去了神的肉身,失去了神的部分气息,导致她的元神上少了神衣,衣衫同样和众神的法力挂钩,这源头追溯,是来自于嫘祖的教导,传承自西陵。
山神低头:“愧对虎祖!”
虫神看着这尊山神虎女,发出一声叹息:“山上走兔,林间睡狐,江畔大兕踏波涛,见天风汇聚,气吞万里如虎。”
“只是猛虎,也落平阳,无力他顾。”
第六十七章 不要在意那些细节
.......
虎姑婆的身躯有些僵硬,她的足前,地上,每一处都开始升起白色的梨花。
越来越多,越来越盛,这本该是绝美的场景,但此时,对于虎姑婆来说,她终于发现,这好像是能要了她性命的东西。
虎姑婆深吸口气,她再一次吹响竹笛,四周昏沉的风向着程知远席卷而去。
天上的银蛇又划过深空,深渊越发浓郁,僵硬的村民,外客,包括陈津都缓缓爬了起来,仿佛从死人坟头中扒拉着站起,像是尸变一般。
妖妇人的眼中闪烁着计谋得逞的微弱光华,那个叫做梁鹊的姑娘可以无情的杀死她的故友与这些村民,但这个俊俏少年显然没有那么重的杀性。
没有杀性,就等于充满破绽。
自己的故友站起身来向他挥剑,一个他还能打退,但是这么多,而且每一个人都是活着的,只不过是被操纵成提线木偶,成了血肉傀儡而已,并不像是山下的那些尸体一样,丢了心脏彻底化成了妖邪。
斩妖人杀人,在她的祟域内,激发杀性,便会渐渐化妖。
没有“人”可以抵挡这种诡异戾气的侵袭,同样也没有“人”可以抵挡自己所施展的操魂笛音。
“来,挥舞你手中的剑,到姐姐这里来,呵呵....”
虎姑婆的眼中满是欢喜与怜爱,隐隐似乎还有一种幽怨,只不过,如果能够对她的眼眸解读深刻一点的话,可以清楚的看见,里面藏着一丝莫名的恐惧。
她在惧怕那些梨花,所以才把周围的血肉傀儡再一次唤醒。
梁鹊还没有恢复正常,她似乎还在挣扎,然而这一刻,黄蛇突然发出嘶嘶的声音,从程知远的脖颈上绕下去,三蹦两蹦,带着开心果跳到梁鹊的脖颈上,张开嘴对着那细皮嫩肉就咬了一口。
“嘶!”
不知道是蛇发出的还是梁鹊发出的,总而言之梁鹊眼中的血色瞬间褪去,她脑袋一歪,砰的磕在地上,然后就是一声“疼死我了”。
“哇!嘤嘤嘤!梁鹊你终于恢复正常了!”
开心果大哭,呜呜的道:“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梁鹊面色难看,有些昏沉,听到这句话顿时一个激灵,猛地如被冷水浇了下似的:“住口!”
黄蛇咬了这一口之后立刻逃遁似的跑回程知远身上,而程知远此时持嚣器剑站在原地,他的眼中,有青白色的火焰熊熊燃烧。
昏沉的风吹拂到程知远的身边,四周的人逼迫上来,他看见虎姑婆眼中的怜爱与戏谑,仿佛认为他不会杀生?
其实程知远确实不愿意杀生,在黄厉之原是因为被那些圣门弟子逼迫,在怒意横生之下才大开杀戒。
但要讲当世的说剑人没有杀性,那就是妄谈了。
剑这种东西,本身就是为杀生而铸。
两只眼睛锁在虎姑婆身上,程知远身边昏沉的风突然变化,开始泛起微微的清寒色,四周的泥土结上白霜,程知远双手握剑,右手横在身前,左手托剑,剑尖向西。
清寒之风反向吹拂,天上的惊雷再度打响。
一滴雨水忽然落下。
夏天的雷雨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如同人的性命一样!
杀人时,性命转瞬即逝!
虎姑婆心中忽然涌起巨大的危机感,她感觉到了雨水的滴落,终于觉得有大不对劲,如果说电光传入祟域还是因为自己分心压制山神所导致,那么雨水这种东西,是绝对不可能进入祟域的!
她的祟域,可是殁日啊!可以隔绝一切天象的!
她的眼睛注视前方,一朵雪白的梨花盛开在眸上。
一双青白的龙瞳带着惊世骇神的怒意,如雷电般击中她的心灵!
浑身汗毛炸起!
危!
虎姑婆猛然丢了笛子抽身后退,然而四面八方青风汹涌,梨花如海,化作潮漩,在一刹那将她包围在其中!
“不可能,纵法阶!你不是第一境的修行人吗!”
虎姑婆面色陡变:“第一境,世间十五重第三重的修行人,怎么可能....这种法术不该是你能施展的.....”
话音未落,一道雷光突然落在剑尖,那白梨中吞吐雷霆,轰鸣作响!
衣衫瞬间就焦糊,身躯前一对丰硕被撕开血口,原本该是香艳的情景,但此时却是无比血腥,哪怕是口味最重的人恐怕也下不去手了。
程知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虎姑婆的身后,后者浑身僵硬,恐惧的转过身来,而程知远手中宝剑上鲜血滑落,清辉涌动。
“没砍死,砍到了胸......手滑了,不过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我们再来一次。”
程知远面无表情,按照道理应该是做个冷笑,但关键他笑不出来。
虎姑婆的身躯在剧烈颤抖,她突然张开口,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四周的那些血肉傀儡顿时如疯了一般的向着程知远扑过去!
她现在觉得这个俊俏少年有些危险,原本按照那位大妖的指点,找了办法夺去了山神的肉身,即使遇到梁鹊这种第五重,甚至是第六重的修行人都不需要惧怕,但眼前自己居然看不清一个第三重修行人的出剑,这简直让她感觉到不可思议。
同时,还有对那些梨花的浓浓恐惧,刚刚那一瞬间,她居然感觉到那不是人的眼睛,而是龙的目光!
青白色,带着烈火与愤怒,如怒灵般注视,更是世间的威严化身。
脑海里的思维才刚刚升起不久,下一瞬间,眼前便被鲜血之色浸染!
那抹锋锐乘着风而来,隐在雨水当中,在梨花盛开之下,那些血肉傀儡根本挡不住。
又是一道电光跃动在剑尖,眼前深邃一片,再回过神来,虎姑婆的白皙脖颈上顿时已被撕开一道可怕的豁口!
剑刺!
“啊!!!”
虎姑婆猛然捂住自己的脖颈,然而那柄剑毫无阻碍的将她在瞬间枭首!
连手掌带着脑袋,全都被斩了下来!
一尊女人的影子出现,从山神的肉身中飞出,向着程知远的影子内钻去,带着凄厉的嚎叫,然而雷雨大作,此时暴雨倾盆,这尊妖女忽然被大雨压下,狠狠的磕在泥土地石上!
“怎么会,怎么会......”
妖女神情惶恐,她貌似是影子成妖一般,但又有人的部分清晰轮廓,看上去极其诡异,可现在浑身上下都被大雨淋湿,她仿佛陷入某种泥潭中无法移动。
身为一尊妖,居然也会出现恐惧。
大雨限制了她的行动,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风也背叛了他,成为了清寒的气息,电光让她万分痛楚,夏天的雷雨降临,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此时,却成了催命的天公鼓声。
【天鼓咚咚,斩妖台现.....天公扬锤,其声巍巍;雨妾吹埙,其声娓娓......】
不知道从哪里传出的声音,妖女浑身剧烈颤抖,抬起头来,见到泥水中的靴子,那位俊俏的少年面容隐藏在黑暗内,惊雷映照他的剑锋,雨水自动为他让道,那尖锐的利器点在了妖女的脑门上。
“你....你是什么东西?你不是人!”
妖女趴伏在地,眼睁睁看着那剑尖在自己的眉心开出一朵梨花。
程知远的面容隐藏在黑暗中,背对晦天,声音平淡,可听于妖女耳中,正是大雨附风,如天雷鼓震。
“怎么说话呢,我不是东西,你才是东西,我好歹也是半个‘人’。你身为妖,难道没有听过那句话吗,神人主天,圣人主世,真人主山川,道人主吉凶.......仙人,主风雨。”
妖女的眼中,最后见到的,是一片青白交错的光芒,如寒玉般恢弘,然而只出现了一瞬间,她开口,几乎就脱口说出咫尺青天四个字,结果到头来,只说出一个咫字,随后,身躯便被梨花覆满。
最后传入耳中的声音,是:
“天门仙道,剑子之身,我乃南华真君座下.....说剑人。”
自觉装了个**的程知远,从自我陶醉中清醒,看着那具被梨花覆满的妖异影子正在缓缓散去,忽然道:
“话说赔钱,这妖女刚刚说的什么玩意?你听清楚了?”
赔钱很兴奋的摇头晃脑:
“嘶,啾嘶,嘶嘶嘶咻咻嘶!!(彘,就是彘,她骂你是猪)”
第六十八章 夏初临
程知远听着赔钱的话,心中微恼,暗道这个妖女死也就死了,临死前还要骂自己一句,果真是中原的妖都无耻之极,你说你都要下黄泉去了,还非要口吐芬芳。
不过这个妖女也有些古怪,虽然被风雨压制,但这是得益于天象的力量而不是程知远自己,仙人虽然主风雨,可程知远现在还处于“借”的水准,远远没到直接拿天象为己用的程度。
天公作美,也算是这个妖女命数到头,只不过这东西好像是影子成妖,从某些方面来说并没有实体,此时剑理梨花散去之后,出现在地上的也只是一片新润的泥土,若说是剑理把她绞的尸骨不存了,那程知远是万万不信的。
转过头看到梁鹊,于是言道:“你看上去好多了。”
“咳....下三滥的东西....”
梁鹊捂着头,她堂堂第五重的修行者居然会被这样一个影妖给阴了,星主的威严扫地,而最让梁鹊不能容忍的是,这个玩意居然变化自己的亲人来蛊惑自己。
她看见那片褪去的白霜,泥土湿润,天上的雨水滂沱倾倒,四周的血肉傀儡失去了操纵者,茫然的停下了动作,这里面也包括陈津。
折了一位斩妖人,梁鹊看见陈津的耳朵里都开始流出黑色的血,显然他已经救不回来了。拔剑的声音锵的响起,冰冷痛苦,程知远大概知道梁鹊要做什么,默不作声的低下头。
雨水从黑发处,从鬓角化作溪流,顺着程知远的鼻尖滴落,晶莹无声的落到身前的泥土里。
黑血浸满尸身,那颗头颅被红尘之气化作齑粉,梁鹊收回剑,缓缓取回了陈津身上的乌牌,她的动作有些僵硬,最后蹲在地上低声念诵着话语,那是程知远初到此世时,在星宿府内听见的一段话。
只不过此时,后面又多出了几句:
河山千载,岁月依旧;
(山河虽然过了千年,可依旧是这不变的模样)
薪骸虽烬,火种仍传。
(我的骸骨化成灰烬,但火焰的种子依旧流传)
诸夏之子,黄泉莫泣;
(我诸夏的孩子们啊,不要在荒芜的黄泉哭泣)
日栖南山,魂兮归引。
(太阳栖息在南山上,魂魄受光芒指引而归来)
青锋饮血,钟鼓鸣鸣;
(锋锐的剑渴饮敌血,晨钟暮鼓奏起通天轰鸣)
鬼神惊心,魔亦惧名。
(鬼神闻之胆战心惊,妖魔也都畏惧我的名字)
残衣猎响,甚胜雷吟;
(残衣在大风中作响,声音甚至压过天上雷霆)
岂曰身去,吾尚威灵;
(谁说我的身魂死去,我的威怒更在神灵之上)
荡世无,大火西行!
(当荡平了世间灾难,天上的龙星也向西而行)
沧浪归海,诸夏初临;
(过往的所有都流逝,诸夏子民回到最初之地)
天土终定,繁华如锦;
(祖先的土地已平定,人间又一次是繁花似锦)
魂兮安去,往君乐彼。
(于是我魂魄可安心,前往那没有忧愁的彼方)
梁鹊抓起了一捧泥土,洒落在陈津的尸体上,她久久没有站起,闭着双眼,任凭滂沱大雨浸透她的衣衫。
程知远知道很多先秦,周代的诗,在原本的时空中,这种类似的文章应该是被诗经记录的民间风颂,而赵国在最初时是属于邶风,因为在诗经编篡的年代,还没有赵国这个国家。
譬如赵国的都城邯郸,那在更久远的时代是属于邶国的,要等到这座城池归属赵国,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邶风之中,并没有这一首诗颂。
“柏舟,日月,燕燕,绿衣,终风,击鼓.....”
程知远在心中回忆着自己以前看过的诗经全集,那玩意其实很厚,相比之下楚辞就少的多了。
赵国后来的风俗,和最古老时代的邶国也有些不同,但有些精神则一脉传承了下来,从后来的赵人身上可以看出前人遗留的些许精气神。
虽然梁鹊是郑人,但她事实上从出生开始都是在赵国,从骨子里,她不论再怎么认为自己是郑人,事实上,赵国的烙印也早已经刻在她的骨子里了。
“这首诗是什么?”
程知远等到梁鹊起身才开口询问,而雷雨的势头似乎因为这一句问话而变得轻缓下来。
雷雨....貌似将要停了。
梁鹊的黑发披散在肩头,眼中的火焰熄灭下去,化作冰冷的黑潭。
“夏初临!”
她如此回应!
“这是世间所有斩妖人都知晓的一首诗,不论是赵还是魏,秦或者燕......当然,最早的时候,是从赵国流传而出。”
“我诸夏的子民从不惧怕死去,他们怕的是,看不到安定的盛世抱憾而死;古老的祖先凿开山海,开拓沃土中原,遂古的圣贤点亮薪火,驱散天下的黑暗与阴霾。”
梁鹊转过身,收剑入鞘,雨露沾染睫毛,天上的云朵在此时散开一瞬,风雨过后,雾散天晴。
夏者,诸夏也!
“泱泱夏土,不可为妖魔据,一人尸骨死去,还有千万人追随而上!”
她看向程知远,语气带着感谢,又有着坚决,她的双手捧上自己的黑发,最后束在脑后。
“当我也如陈津一样坠入妖道时,也请你不要留手,斩我头颅于此。”
程知远背对着刚刚诞生的光芒,这些金辉洒落在山野之中,芬芳绽放。
“我会的。”
这或许是程知远第一次看清楚,在此世的春秋战国中,斩妖人这个职业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亢金龙究竟为何会变成那种模样,光是凭说是感受不来的,必须要亲身经历一次。
或者说,亲眼见证一次。
程知远的眼神,青白如霜的龙眸之光一闪而逝,他从另外一个“夏”来到这里,忽然觉得,那夏初临三个字,正也是指向自己。
梁鹊走在前方,程知远转过头去,发现虫神并没有回来,他走了一步,忽然像是踩到了什么,低下头去,见到被雨水冲刷了一层的泥土中,在自己的足下,露出了一枚雪白的玉佩。
呈鸟的形状。
.........
毫无疑问,狐祁山的斩妖之事当然是以失败告终了,并没有找到那个优秀的孩子,反而折损了一位斩妖人
在程知远与梁鹊离开这片山野之时,在荒芜古路的尽头,那具孤独的黑影又一次出现了。
惊悚的目光注视着远方,凝望着天边即将坠落的太阳。
这个黑影缓缓坐了下来,左手支着膝盖,右手里轻轻摩挲着一枚玉雕,模样是玄鸟。
春分玄鸟降,汤之先族有氏女简狄配高辛氏帝,帝率与之祈于郊谋而生契。
商为春,周为夏。
只是这枚玉雕上沾染着一些古怪的漆黑泥土,散发出阵阵妖气,让那白玉也晦暗。
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第六十九章 寒蝉凄切
一处的风雨停止,另外一处的风雨却不曾停歇。
在鸪神湖,这里是四野之地,一野有千户人家,这里住着四千户百姓,起码有万余人。
然而就在鸪神湖这四野之地的不远处,那破败的水庸庙静静的坐落在此。
万余人不去拜水庸神,不去拜城隍爷,反而放任这座庙宇废弃在此?
手指碾着尘灰泥土,这些尘灰有些新,虽然被雨水浸透,但和周围的烂泥相比起来依旧可以摸出一些不同。
诡异的情况,诡异的事情,诡异的天地。
蒙川祖籍是秦人,但后来搬到了赵国的龙兑,现在也和梁鹊一样在赵国干活,甚至担任星主,尊号“亢金龙”。
按照道理来说,秦国有属于自己的斩妖府,即“白帝城”,他祖籍是秦人,完全可以回到秦国效力,但是他留了下来,留在赵国,自然是有着自己的计较。
周朝天下,他国之人为另外一国效力,并不是少见的事情,纵然是兵家圣人也曾经改换门庭,说白了诸侯如果不被承认,没有人格魅力,或者和某些有能力的人看不对眼,跳槽什么的是很正常的。
当然,眼下重要的事情,并不是那个计较,而是找到这里诡异现象的源头。
当地的黎民百姓从表面上来看,还是很欢迎蒙川的到来的,但是当蒙川询问为何放弃水庸庙的时候,所有的百姓便立刻闭口不谈,顾左右而言他。
有一位老人神色严肃,告诫蒙川举头三尺有神明,不要胡言乱语,冲撞了神驾。
这让蒙川冷笑起来,这当今天下,便是楚国东皇太一,神门之主,他都不敢不敬八神,结果这些小百姓,反而告诉自己不要冲撞神驾?
有人....不,应该是有妖在窃取神位,虽然原本就料到必然是妖在作祟,但蒙川也着实没想到这些家伙的胆子已经大到这种地步,胆敢明目张胆毁了水庸神的庙宇。
甚至貌似还在当地百姓这里打出了点口碑?
有点意思,你这个糟老妖子,成功的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上一次因为去的突然,准备不充分,故而先行退走,也没有继续向鸪神湖这里来,毕竟要走上三十多里地才能到达这片湖泊的四野之畔,依照地理位置,用东南西北标注出来,东方有两野,西方有一野,南方有一野,湖泊在四野中间,而水庸庙的位置,则是在南野与西野的中央交错之处。
这里是一片空白,鲜有人聚居,而且有大大小小的池泽。
蒙川在西野的位置,他准备略施小计,从这些诡异的村民口里套出一些有用的话。
于是他在这里藏了有十个昼夜,仔细观察了一百来个人,分析他们这八天以来的行为举止以及善恶喜好,终于目标锁定在了一个十四左右的少年身上。
只因为这十日以来,只有这个少年乘着天尚未亮时,走了数十里地前去祭拜水庸庙。
但他也只是祭拜,不敢扶正里面倒塌的神像。
水庸庙里的尘灰就是这个孩子留下的,那些是兰蕙草,这种草可以作香火来烧,对于神灵来说同样有着祭祀的功效。
蒙川摸了摸自己的兜,从里面捏出一枚金钱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这个孩子貌似对于水墉庙事件是一个突破口。
“你是那个外面来的,你还没走啊。”
少年的工作有些杂驳,似乎什么都干,也捕鱼也捉虾,也去砍柴,甚至这十天以来还去山野中猎杀过鹿和小野猪,而他似乎也没有家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
当蒙川与他接触之后,少年的第一句话就是赶人,但是蒙川很淡定的丢出了那枚金钱子。
“我想问一下水庸的事情。”
于是四目相对了一瞬间。
“砰!”
老旧的大门紧紧关上,金钱子被丢出来,另外一个被踢出来的,还有一脸沉思的蒙川。
大意了,没有想到,这个孩子居然能够抵抗金钱的诱惑!
有意思,少年啊,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第二日,蒙川又一次出现在少年的眼前,这一次丢出了一枚金叶子。
于是四目又一次相对。
“啪!”
柴草木叉一下子把蒙川叉了出去,后者面色凝重。
大意了,没想到这个少年居然还无动于衷。
他满脸严肃的思索着怎么用钱撬开这个孩子的嘴巴,目光在四周转动了一番,见到了一堆兰蕙草。
第三天的早上,少年用一张死了娘的脸看着蒙川。
蒙川面色严肃:“你娘死了。”
少年气的半死:“你娘才.....”
话说一半,蒙川道:“但我可以帮你报仇,你知道我的身份,我是星宿府的斩妖人。”
少年面色冷下来:“我当然知道你是斩妖人……”
蒙川盯着他:“你娘就是此地水庸?”
听见此话,少年的面色瞬间剧变!
蒙川很冷静:“兰蕙草堆里怎么会有寒食与纸偶,还有一句请神语?”
“这可是祭祀长辈时才会准备的,你前几日去了一次水庸庙,给里面烧了些兰蕙草,再更之前也还去过一次。”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是斩妖人,星宿府属于秋官大司寇下辖,严格说起来是刑法机构,只不过你们是普通百姓,我们没办法对你们用强,而且即使用强逼出来的话也必定不真实。”
“还请你如实相告。”
少年不语,只是去把那堆兰蕙草捆起来,寒食与请神语都放在里面,对着蒙川说了一句跟我来。
两个人就这么上路了,走了有大半天,蒙川没想到这个孩子的脚程居然不慢,但想一想他娘是地方神灵,虽然在天上的山河中都排不上号,但蚊子神好歹也是神,这少年生来就带着些许的神性,体力比常人要强实属正常。
土石被践踏,淅淅沥沥的小雨随风飘洒,他们赶到了水墉庙,那里依旧破败不堪。
“赶走我娘的是妖,但那个妖自称为神,占据了西野至南野的鸪神湖范围,同时调动风雨,让这里的百姓得到好收成,这家伙已经来了有一年了,因为从不吃人,也很少现身,所以一直都没有被发现。”
少年说着,特意看了一眼蒙川,而后者道:“这不可能,世有天礼,一个妖怎么可能调动风雨,那是传说中仙人的职责。”
“东两野,西一野,南一野,四野合一,也确实是满足了水墉神出现的要求,这鸪神湖畔这么大的一个百姓聚集地,香火鼎盛啊。”
那个妖恐怕是能够兴水的土地妖,并非是真正调动风雨,而是以自己的法力衍化,如此看来倒还真的是顶替了神的职责,没有干什么恶事?
这怎么可能呢,这违背了妖的不详之意,这种东西是无秩序的,是混乱的,和神有根本性的区别。
他正是想着,压根没有发现自己的身后,来时的路已经被大雾遮掩。
寒蝉鸣颤,水波泛起涟漪,破败庙宇上的一些纹路,稍稍动了动。
归行之道,就这样诡异的消失无踪,厚重的浓雾没有飘入前方,就在后方徘徊。
其中,有一个披着红袍,整个身形都藏砸阴影中的生灵,只有一只素手露出,洁白如玉,挑在指尖上的铃铛晃起,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雨霖铃寒蝉凄切》
第七十章 四季之龙
在回去的路上,程知远摩挲着那捡到的玉佩,这个东西看上去古怪的很,只知道是鸟,但却看不出是什么种类。
玉雕鸟在神话中有太多了,比如玄鸟、凤凰、鸿鹄、金乌、商羊、毕方.....
不过,狐祁山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从模样上看,好像是。”
虫神的声音突然出现,程知远猛地转头,突然见到一只蝴蝶飘乎乎的飞来。
“嘶嘶嘶嘶!(发出你怎么又变了样子的声音)”
赔钱货摇头晃脑,见到虫神的形态变了,顿时是大为惊奇。
白蝴蝶飞舞,那声音直接在黄蛇以及程知远的心中响起:
“赔钱货,你别傻了,我乃周宫八神之一,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八位天神,我乃世间万千昆虫之主,虽然现在已经是风中残烛,但操纵虫子作为化身这种事情,我还是办得到的。”
程知远目光微动,记住了虫神化身千万这件事情,心道看来以后得在房间里除虫,免得被这位神灵偷窥,但面上则是不作他颜,只是摩挲着玉雕,好奇道:“?”
“不错!”
不料虫神失笑,解释道:
“这只鸟应当是了,七千年前,凤鸣于岐山,但世人少知,最开始,鸣者并非凤凰,而是,此鸟色彩祥紫,对应玉中紫气东来,性格坚贞不屈,孤傲高洁,主水波诸事,象征圣贤。”
“这件故事被许多的经文记载传颂,而有些人附会,强行分凤为五,其中便有。”
“七千年前,文王梦日月著其身,有鸣于岐山;孟春六旬,五纬聚房。后有凤凰衔书,游文王之都。魏国《竹书纪年》中也有提及此事。”
程知远有些吃惊:“原来凤鸣岐山的那只凤,和后来衔书的并不是同一只?”
虫神道:“然也。”
它的翅膀扑扇,落到程知远的头上:“有人把称呼为凤之一,事实上从未曾有如此言过,多为后人附会,而这世上有十种神鸟,只是其中之一。”
十种神鸟?
程知远心中正在思索,便听得虫神道:“十神鸟者,为:玄鸟,凤凰,,三足乌,青鸾,鸿鹄,,商羊,毕方,重明。”
“此十鸟者,或有赫赫功绩,如鸣岐山开周世,如毕方救黄帝于泰山,如商羊降大雨降旱魃,如重明降妖除怪,威震世间。”
“又或曾作图腾而被人传颂,如玄鸟生商,如金乌化日,如青鸾下昆仑之天。而抛开十鸟之外,其余诸鸟,若如朱雀之类,那是天神君,鸟只是应身而已;而又如姑获之流,称天帝之女,实乃上古山海异种,常行诡异事,故而不列十鸟之内。”
鸟类崇拜在诸夏古来有之,神鸟之说有多个版本,但在此世,既然虫神说出了十神鸟,就说明此十鸟乃是被周朝正统承认的,乃国之大祀,其地位几乎等同于周宫八神。
“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狐祁山,那不过是一个小地方。”
程知远有着不解,但虫神道:“鸟虽为神鸟,但是玉佩并非稀罕之物,兴许是哪个死人遗留在此的,狐祁山虽然是小地方,可又是谁说不能有这种东西遗落呢?”
听得虫神言,程知远心道也确实是这回事情,也没有人说这枚玉佩一定要出现在哪里,这不过是一枚寻常的白玉佩而已,虽然贵重,但从山泥之中被大雨冲出来,显然已是遗落很久了。
不过程知远还是多了一句嘴:
“您可别看走眼了。”
虫神顿时有些不满:“你在质疑我?你这个蛮夷仙人也敢质疑我这尊伟大的天神?”
程知远:“伟大的天神能被一巴掌拍死?”
虫神:“这只是我渺小的化身而已,而我的真身.....”
它的话戛然而止,心灵世界中的声音霎时消失。
程知远的眼睛动了下,忽然问道:“你的真身是什么?”
“......”
虫神闭口不言,沉默以对。
“嘶嘶嘶...吱?(不是蚂蚱...吗?)”
黄蛇绕到程知远的头顶上,眨巴着眼睛盯着小蝴蝶,而这只蝴蝶似乎变成了最寻常的蝴蝶,只是诡异的不动,于是它就这样停了很久,不发一言。
大概过了有一刻,程知远几乎都要忘记虫神还在头上时,这只蝴蝶才扇动了一下翅膀。
“程知远,我们的交易要尽快进行,我的力量正在流逝,越来越快了。”
程知远:“我知道,等我回到榆次,我就....”
“不,我的意思是,我现在要消失了。”
小蝴蝶传来严肃的声音,这让程知远和黄蛇都凝起神来。
黄蛇(半眯着眼睛忽然睁大):“嘶?”
虫神道:“出问题了,我需要....沉眠了,西北的气数有些变化。”
“听着,我现在告诉你如何使用梦蝶,当你入睡之后,梦蝶便会自己出现,旁人都看不见梦蝶,你需要在梦中把元神离体,是的,元神,这是只有仙人才有的东西。”
“凡人以及修行人都是魂魄,神是神魂,唯仙人是元神。”
虫神道:“我要交代你一些很重要的东西,认真听!”
它的语气很认真,但里面已经开始带上一种虚弱。
程知远的精神集中了起来。
“在百骸幻境,分别有四条隐龙,主管着春夏秋冬,你去往黄粱,那些世界虽然是蜉蝣泡影,但也有四季交替。”
“春日升龙在山,夏日飞龙在天,秋日降龙在野,冬日潜龙在渊。”
“而我要你找的八种谷物,在那些世界称呼为‘谷神’,它们的出现地也会在靠近隐龙出没的地方。”
“百骸幻境如梦幻泡影,你可以随意寻走,不会有蜉蝣怀疑你的身份,记住,你乃人间蠹虫,所以可以自由来往,但是,百骸幻境中,有两个地方不能去!”
“一是西极之国的都城‘古莽’,二是钧天之野!”
“记得,如果来到的梦乡是西极之国的都城,那就要立刻返回,如果是钧天之野,那半瞬也不能多待,要果断,如果犹豫,就会完蛋。”
程知远心道钧天之野是幻化人会出现的地方,而西极之国的都城,古莽似乎也是一个很熟悉的名字,出现在列子之中,这需要回忆一下。
虫神:“记住‘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不隙,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似是日徂。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这段话,入睡之前念诵三遍,便可以踏入百骸幻境之中。”
程知远心中感到熟悉,想了一会,忽然记起,疑道:“这是《田子方》.....”
虫神惊讶:“你居然知道这人,不错,正是田子方!他是世间五十二仙人中,第一位和梦蝶沟通的存在,甚至要早于穆王。”
“后来出现的田子方都不再是最初的那位田子方了,而是其他的仙人,只不过他们继承了这个名字,所以我们见到他们,他们依旧会自称为田子方。”
第七十一章 帮我关一下灯谢谢
“我先帮你消了那小诅咒,让你没有顾虑的去百骸幻境。”
虫神说着,暗暗动法,程知远道:“您可以帮我消了血障。”
血障消了,身神就可以补全,如龙素当初所言,如天漏般的缺口就可以完璧。
“蛮夷,让你看看中原神灵的力量,这不过是小意思而已。”
它扇动了两下翅膀,虫神对自己很有信心,虽然他现在的状况并不好,但消个诅咒什么的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
正说着,同时一股精粹的神力开始覆盖程知远的身体,眉心中一点晦暗显化出来,被虫神渐渐剥离,然而就在此时,这股晦暗深处浮现血色,那是血障,是因为人身有缺才造成的破损。
晦暗向着血障缺口逃去,虫神的力量蔓延过去,然而刚刚触及,顿时一股反弹的沛然神威浩荡而来!
虫神感觉看见了一片晦暗的高天,破损残裂!
巨大如天漏!
“我的亲娘!哇!”
虫神身躯一震,虫身上喷出绿血,它破口大骂:“你这是什么玩意!”
它的法力突然被大片的吸去,根本控制不住,于是黑暗中升起青白的光华,还有一种鎏金的色彩,它见到了一株金黄色的柏树,浑身剧烈颤抖,无比愤怒道:“你个蛮夷!你坑我!”
虫神骂完这一句话,法力被彻底抽干,顿时崩散消失,只留下愣在原地的程知远。
黄蛇无辜的眨巴着眼睛,有些小心翼翼的吐出蛇信子。
“嘶嘶........(不是我吃的.....)”
.........
在渤海之滨,一座通天神楼隐在云雾之中,高有三百重,在楼阁的最下方,有一只巨大的蛤,微微开合缝隙,当中弥漫如烈火般的白色云雾。
这种巨大到左右横贯八千里的蛤前,有一只渺小到极点,近似于看不到的金蚕。
就在巨蛤吞吐云雾的时候,那只金蚕突然翻了个身,随后猛地蹦起,大骂道:“蛮夷!蛮夷!程知远你这个狗东西居然敢坑我!”
“娘呀,疼死我了,要抱抱!”
它在地上不断的扭动身躯,到处打滚,似乎是在哭泣在撒泼,而那只巨蛤的两扇壳缓缓打开,沉重的如同十万神山,轰鸣压过瀚海的大潮,当中出现一只灰白色的龙瞳,盯着那只到处打滚的金蚕。
好半响,金蚕才缓过劲来,而巨蛤中的那只龙瞳眨了眨眼睛,传出移动云山雾海的磅礴声响。
“怎么,那蛮夷仙人不答应我们了?”
金蚕的脑袋磕着地面,好半响才抬起来,从恍然中恢复,道:“不是,蜃龙我和你说,我被那个家伙坑惨了!”
它把之前和程知远做的交易事情都说出来,而那藏在巨蛤中的蜃龙道:“这不是很好吗,那个蛮夷愿意帮助我们,我给他桃李,他报我琼瑶(美玉),怎么,是你自己的法力不行?”
他发出巨大的笑声,震动整片浩瀚渤海。
“你既然不行,就换我来吧。”
“虫子,你屡次逃出剑阁,我等八神中也属你最为顽皮,如今神力将散,这也是你自己作出来的,我说,你真身在外七千年,这么久了,也去不到桑树彼方,难道就不腻烦吗?”
金蚕是虫神本体,来自西陵,有些事情没有告诉程知远,那就是他的本体是和梦蝶相对应的东西,梦蝶乃虚幻之物,世蚕乃人间之根,而金蚕放置在剑阁之中的替身,乃是一只世间几乎不见的白色螳螂,这也是为什么最开始见到程知远时,它以螳螂的模样现身。
而这座巨大的楼,乃是镇压八极之地中的“海市蜃楼”。不必多言,那巨蛤就是蜃甲,而这龙乃是蜃龙,也是世间唯一有“壳”的龙。
“怎么是我的法力不行!那是黄帝柏树!这个家伙借黄帝柏树来打根基,蛮夷之人有了天子之身,然而又有缺憾,这血障与那小诅咒逃到缺口中,我现在的状态怎么能胜过帝柏之力?”
“他把我的法力全都吃啦!那可是我攒了好久的你知道吗!”
金蚕愤怒:“就这一下,我又损失了多少法力你知道吗!而且我暂时找不见他了,现在....该死该死该死该死!他既然得了黄帝柏树的力量筑基,又干嘛不待满百日再走!”
蜃龙慢悠悠的道:“嗯.....古往今来并没有人在黄帝树下待满过百日。”
金蚕不可思议的道:“不对,我听说穆天子待满了!”
蜃龙:“九十九日余十一时辰三刻。”
金蚕犟嘴:“文王呢?”
蜃龙:“九十九日余七时辰七刻。”
金蚕不死心:“太戊呢?”
蜃龙:“九十九日余五刻。”
金蚕硬着头皮:“大禹呢!”
蜃龙:“九十九日余十一时辰七刻。”
金蚕大怒:“舜帝呢!”
蜃龙慢条斯理:“舜帝并没有见过黄帝柏。”
金蚕:“......”
蜃龙疑惑,龙瞳眨了眨,当中露出又气又笑的神色:
“话说你怎么连这些都不知道,虫子,这七千年你莫非都在睡觉吗?我知道蚕到了冬天就会睡眠,而你这种的更是一梦就上百年岁月.....”
金蚕把头埋到腹部,气的很,又很委屈的低声道:“我是虫神,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我是虫神,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蜃龙:“从七千年前就是这样,一说不过别人就开始念叨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剑客,可你这个天下第一连我的壳都打不破,这算哪门子的天下第一?”
金蚕打滚,蜷成一团,而蜃龙则是发出叹息:“法力失了可以再炼,现在天礼还没有彻底崩毁,你的力量来自于昆虫,来自于天下习剑之人,如果不是你贪玩,其实你应该比我要强大的多了。”
金蚕慢慢松开:“胡说,你常常受到诸侯的祭祀,谁又来祭祀我呢!我好不容易等到了这天下唯一一个说剑人,没想到还是个蛮夷!”
蜃龙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而是问金蚕道:“对了,你既然提到太戊,那洛阳让你查找的两株树,你找到了吗?”
金蚕:“你说诡异的黑桑和恐怖的红楮吗,我找到了一点线索,但是现在不能告诉你。”
蜃龙顿时一愣:“这是为什么?”
金蚕:“因为西北的气数变化,现在我要睡觉了,等我睡醒再谈,帮我遮一下光谢谢。”
话说完,金蚕那渺小的身子,顿时啪嗒一声倒在了地上。
第七十二章 论如何感化邪教
虫神的突然崩散让程知远摸不着头脑,但冷静一会之后便猜测出十之七八,恐怕问题还是出在自己的那个小诅咒上,但这也有问题,不管是鸥老还是盖聂,他们都说过夜门的诅咒不足为虑,只需要等到圣人出手就能消掉,但现在看来,这里面还有其他的问题。
“果然如龙素所说,解铃还需继铃人吗?”
程知远听见梁鹊的招呼声,立刻大步跟上,心中回荡着虫神“临死”前的谩骂,觉得有些倒霉与委屈,但不知怎么的,居然有些想笑。
没了笑意也好,不然自己现在肯定憋不住,虫神先是自吹了一波,结果打脸来的不要太快。
等到赶上梁鹊,两个人急行了有几个昼夜,路上程知远问了梁鹊关于的事情,后者的解释与虫神几乎无二。
“应该是死在狐祁山的某个‘士’所遗留下来的吧,你捡到就归你了,星宿府的斩妖人怎么说也是吃公粮的,勉勉强强也和士差不多。”
梁鹊没看出什么神异,程知远却总觉得有些问题,当初雷雨降临之后冲刷出这个玩意,再联合狐祁山上留下的睚眦衔剑图,恐怕丢了这枚玉雕鸟的人身份不低。
一路赶回去,在半道上还遇到几个抢劫的,这倒是让程知远感到稀奇,虽然是即将礼崩乐坏的世界,但在周朝的制度下居然会出现劫道的,这真是有些不可思议,但转念一想现在的世界线也该到战国末期,有些人活不下去出来抢,平头老百姓哪里管你那么多,活不下去就干呗,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出现那只大楚的狐狸,陈某人还没有一怒之下大泽乡起义,中国数千年的平头百姓造反先河尚未开启。
几个劫道的并没有什么本事,那个领头的彪形大汉连台词都没有念完就被梁鹊砍了头发,手里的残破铜矛也直接碎了,当时一位九尺大哥就吓得尿了裤子。
“俺们苦啊,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娃娃,女侠你就放俺们一马吧!”
这几个大老爷们毫无形象的跪下来求饶,言语之间倒是透露出了一些奇怪的信息。
赵国西北边,在靠近雁门关的地方出现了一只白猿妖,专门爱变化成年轻的美少男勾引女子,不少女孩子,乃至于妇女都中了招,被迷得神魂颠倒,这几个汉子家的婆娘也被掳上到深野田林中消失,甚至还卷走了自家好多的积蓄,后来又因为鬼方人打过来,嗷嗷叫唤着听不懂的泼话,导致那边被洗劫,所以他们这帮人才逃出来当流寇的。
程知远听见说出现了一只好喜欢变化年轻男子的白猿,顿时心中一跳,暗道这不会是那只白猿吧?
战国时期有一位很有名的剑术高手,白猿公,关于他的说法有三种,一种是他是长生的仙人,以少年的形态出现;第二种就是历史记载编篡还原的,这个应该是最贴近历史,即他应该是一位年纪很大的老者,叫做司徒玄空,又名白士口,他是中国历史上有史以来记载的第一位武术之祖。
而第三个传说,就是白猿化人,也就是说,这个家伙的原型就是一只白猿,他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生性好淫。
“不会是教越女剑法的那个白猿吧?”
程知远摸了摸下巴,当然,世间的白猿有很多,这三个传说中,尤其是第三个传说内的白猿和前两个大相庭径,或许也并不是同一只。
按照现在这个时间线,越女应该早就归隐,那么应该是回到了赵地,因为越女在历史中没有留下名字,所有人只称她为赵处女,即来自赵国的年轻女子,并且是剑术高手,在后世的三十三剑客图中,赵处女排位第一。
“这年头兵荒马乱,听说秦国那边黄河下游中升起一尊鬼棺,死了好多的抬棺人,而齐国那边似乎有出现过什么红色的恶熊,据谣传说是共工的臣子浮游复活,而楚国有人扯道又有什么长了脚跑的山,而鲁国烟海处有发洪水的大龙,到了东方大海上的甘山下有黑色诡异的怪树,而在遥远的雁门关那边又有可恨的英俊猴子......”
几个大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梁鹊眯了眯眼睛,一人赏了一脚,骂道:“你自己都说了是谣言胡扯,你糊弄谁啊,滚滚滚!”
于是这几个家伙吃痛,如蒙大赦般的逃了,并且指天发誓绝对不再搞劫道的事情。
程知远盯着这几个大汉狼狈逃走的背影,摸了摸下巴。
这几个故事有意思啊,而且貌似,都有着不同的来历。
程知远开始搜索记忆,但奈何有些东西实在是回忆不起来,早已破碎不堪。
在这次小插曲之后,路途上还经历了卖假货的行脚商,专门在路上撒尖锐物刺破别人鞋子以达到贩鞋目地的无良商贩,见了梁鹊与程知远佩剑心中欢喜而上来挑战的无关人士,甚至还有一些人假装圣门弟子到处游说,在大刺柏树下聚集百姓,俨然一副邪教做派。
结果这一次程知远和梁鹊还没有动手,程知远就亲眼看到两个路过的儒家弟子听了差不多有三刻时间,在这个刹那突是勃然大怒,抡起袖子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
不得不说春秋时代的儒生战斗力简直不要太高,六艺齐全的儒家弟子和后世那些阉割版本的家伙们仿佛不是同一种职业似的!
因为对面十几个人打这边两人还被揍的抱头鼠窜,那其中一位儒家弟子身高九尺就和铁塔一般,手里拿着一根擀面杖似的玩意,一边揍人一边还喊着“你知道什么是仁吗,仁就是两个人相亲相爱,是对于道德和人心灵层面的升华.....”
那个被打的半死的邪教人士大骂:“你如何爱我?”
那个高大的儒家弟子满脸都是怜悯:“我不忍看你误入歧途,故用棍棒唤你心灵,这叫杀生成仁,舍身取义!”
邪教人士愣了下,随后再是怒道:“这不对吧!怎么杀的是我?”
儒家弟子悲悯道:“子曾经曰过!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仁爱的人,想要自己立得住,也要使别人立得住,想要自己通达,也要使别人通达。)
“我的念头正在通达(指物理层面),你也通达了吗?”
邪教人士:“不,我觉得你是错误理解了子的....”
儒教弟子悲悯道:“子曾经曰过:君子上达,小人下达!看来你还是没有彻底理解我的苦心,更没有理解子的苦心!朋友,要做君子不要做小人啊!”
“这是仁义的鞭打!”
在程知远与梁鹊目瞪口呆中,那位儒家弟子砰的一木杖打在邪教人士的脑袋上,那顿时是红白开花,随后冲向人堆里,又是噼里啪啦一顿乱打。
第七十三章 子张之儒
那几个邪教人士面色惊恐,狼狈不堪,好几个开始求饶,但那两个儒家弟子没有发现十几个邪教人士中有两个偷摸跑了,大约过了有一刻时间,远处来势汹汹的就冲过来一帮子邪教人士。
“这么多,打着儒家的招牌到处敛财与收集信仰的人并不少,我感觉到这后面有点东西。”
梁鹊如此说,已经拔剑出来,程知远早已握住嚣器剑柄,但这一次,嚣器剑柄被搭上的瞬间,洗血剑突然出鞘,砰的一下把嚣器剑砸了回去。
紧跟着,它的剑柄直接递到了程知远手中。
程知远有些愣,眨了两下眼睛才反应过来,这是妖剑在怄气,它似乎十分不待见嚣器,或许是当初连续被嚣器砍的半死的仇恨,但程知远总觉得其中还带有一丝嫉妒。
“你这把妖剑还有点个性。”
梁鹊见到了这一幕,挑了下眉毛,程知远摇了摇头,也没有继续拔嚣器,人家洗血都如此主动了,自己再不做点什么还算是剑主啊。
“杀妖人要用妖剑,也算是让这些家伙死得其所。”
这帮子邪教人士包围了两个儒家弟子和程知远与梁鹊,在场地的百姓们早就做了鸟兽散尽,而这些人中,有一位看上去级别不低的家伙缓缓走出来,年纪颇大,用一种“和善”的目光扫过四人。
“缴了兵器!”
有人大喝,随后便有几人见到梁鹊颜色(指美色)而眼中放光,顿时大步上前!
程知远这里也有人过来,见到两个高大汉子带着四个普通人,见到程知远,其中有人见他容颜顿时惊讶,道:“看看!这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美少年,还带着宝剑!”
另外一个汉子失笑:“怕是连心脏都不知道在哪里!”
他说着,立刻就去捉拿程知远手中的妖剑。
可就在此时,这些邪教人士刚刚围上来,梁鹊便立刻出剑,连红尘气都不用,便一剑劈飞了一个人的脑袋,那鲜血冲天,溅地而散!
有春燕鸣啼!
“修行人!”
惊呼声响起,出于对修行者的惧怕,部分人开始骚动。
而梁鹊在此时掏出一面紫牌,华光一放,让周围的人止步,冷笑道:“我乃赵国秋官大司寇下辖星宿府星主,哪个胆敢上前放肆!”
这话一出,顿时惊住了不少人,而在一旁,那两个带着阴冷笑意的高大汉子在一瞬间被剑捅穿胸膛,两道剑光散去,霜峰饮血,而那让人厌恶的神情皆僵在脸上!
咚!尸身倒地!
程知远把剑一晃,摇头道:“我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要求,应你所言,我扎心了。”
洗血剑嗡嗡震动,带着一种兴奋,似乎还有一种对于剑主的依恋。
那位老人见到这一幕,顿时心惊,暗道坏了事,怎么在这里遇到星宿府的人,于是连忙低头,挥退其余诸人,对二人赔罪道:
“不敢不敢,这是误会,我的同胞门徒误认为二位与那两假儒是一伙的,惊扰了二位,我当赔大罪,还请二位暂时收手,熄雷霆之怒!
“在下是散人‘槲’,惶恐惶恐,见过两位星宿。”
他顿时拱手,同时周围那些邪教人士里,连忙有人把被杀掉的两具尸体拖走,眼中冰冷无悲无喜。
梁鹊冷笑,程知远道:“假儒?”
老人点头:“是!”
话语落,他便看向那两位儒生:
“两位大道同门,我们在此游说讲学,不知道哪里有冒犯之处,皆是圣人座下弟子,以至于下此狠手,竟至于杀人见血,难道说不得道理,讲不得天法?”
这老头开口,称两位儒家弟子为大道同门,这也是圣门弟子之间互相的称呼,因为大家都在求“道”与“理”的路上,所以同行者,理念相同者,或者是敬称,都是叫“大道同门”。
那身高九尺的儒家弟子道:“大道同门,我们可当不起你们这样称呼,你刚刚不是称我们为假儒吗?”
老人道:“你杀生太过,不得仁意,自然为假。”
儒生失笑:
“仁?谁先行曲解我圣门道理?你们这帮人胆子也太大了点,天礼昭昭,借我儒家名声敛财害人,毁我儒家清誉,好!你既然想要谈道理,我就陪你谈一谈!”
他抡起那擀面杖:“我问你,君子之道有哪三?”
老人的目光动了动,道:“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但纵然是圣人也没有做到这三点,大道同门,难道你想要用这三点来约束我吗,可连至圣都不曾达到这种境界呢!”
九尺的儒家弟子笑起来:“嘿!那仁作何解?”
老人道:“恩惠,欣爱,怜悯,亲,温良,此乃人之本根!大道同门,你方才所作所为,可没有半点仁意!”
儒家弟子忽然问道:“那么仁是生来就有的吗?”
老人失笑,惊诧摇头:“儒家的弟子连这都不知道了吗?大道同门!你或许根本不是儒家弟子!”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这是孟圣所言!”
儒家弟子问道:“那么你是仁的吗?”
老人颔首:“我自然是仁的。”
儒家弟子哈哈大笑:“天下有常!那么我问你,如果仁真的是天生之德,它应该有一个正之姿态,在这个姿态下不当忧愁,但现在,你说你仁,言我不仁!结果不仁之人可救天下,而有仁之人何其贪婪?”
“天下百姓不得安宁,你告诉我,仁真的是人生来就有的天性吗?那岂不是说天下众生都如你一般恶心?”
老人愣住,而后面色大变,更是震惊道:“你....子不曾曰过此话!你...你这是大逆不道!身为儒家弟子,居然敢蔑视仁德!”
儒家弟子道:“哈!你也配称仁德?还有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而且就算圣人亲至也不能治我的罪!这句话落下来,世上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便是孟圣也一直在为这句话烦恼呢!”
老人惊怒,立刻道:“这么说,你还有同党?”
他转向程知远与梁鹊,对这两位旁观的剑客道:“二位也见到了,这假儒弟子实乃欺世盗名之徒,口称仁义而不遵,言有礼智而不循,便是丑恶之皮囊下藏着囊肿毒水,着实恶心!”
老人道:“二位,就冲着这一番恶毒之语,也该抓他们回去,招摇撞骗,胡乱言语,这该治他们的大罪!”
那儒家弟子还没有说话,忽然有一道浑厚声音先道:
“那句话啊,确实不是子曰过的,因为说那句话的人......是南华真君。”
包围的邪教人士,后面忽然有无数的人拔地而起,横飞四野,那鲜血乱飚,缺胳膊断腿的跌在地上,便看见一位高大人影从后面缓缓走来,身边还跟着数十位儒家门徒。
“老夫也对于仁意有些自己的理解,这位大道同门,不妨事的话....听一听?”
那老头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鹤发童颜的人,心中一紧,隐隐觉得此人不一般,立刻便疑问道:“大道同门,阁下又是何方神圣?”
鹤发童颜,身长九尺的来客笑道:“老夫颛孙师。”
第七十四章 说仁德之人
老者“槲”,在听见这位来客自报家门之后,他陷入短暂的寂静,而后便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起来。
他感觉自己的两条腿有些软。
颛孙师!儒门七十二贤者之一!八脉之中第一脉之主,又称“子张”!
勇武过人,善交朋友,虽因不媚俗而被至圣点为秉性偏激,可对于其德行却又赞誉有加。
是谓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
世间众生,无数圣门弟子皆称其为虽无亚圣之实,但却有亚圣之德,虽不是至圣门下十圣,但却胜似十圣!
槲觉得自己真是倒了大霉,如果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子张”的话,那自己哪里还敢和他谈论仁意,这一脉的人近似于墨门,首先衣着不过分讲究,其二这一脉中儒生对强者不阿谀,不亲近,不讨好,对弱者也不虐待,不骄傲、蛮横,举止有礼,即使受到无端的指责与谩骂也不太加以反驳,但唯独在道理上不会退让半步。
第三点,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子张这一脉的弟子“动手能力”都极强。
槲知道自己或许真的踢到了铁板,于是那老脸上缓慢的爬上笑容,对颛孙师道:“原来是儒门大贤驾临,槲失敬了。”
他一下子变得很谦卑,边上的邪教人士也缓缓退开,有些人惶恐,有些人则是茫然,还有一些人听到那儒门大贤四个字,顿时腿也有点软。
妈诶,真的颛孙师?!
那些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僵在原地,进退不得。
看这阵仗不像是假的,没看见教主都软了腿吗!
他们这里不敢妄动,那些儒门弟子却都缓缓围了上来。
槲见到这一幕,顿时心中砰砰乱跳。
颛孙师笑了笑:“老夫出身低贱,又因行事无礼,以衣记载圣言,故曾被荀圣评价为贱鄙之人,又哪里当得起大贤的称号呢?大道同门,你之前谈仁,我便也和你讲一讲,什么是仁。”
槲有些口干舌燥,赔笑道:“当不得,当不得!弟子当不起大贤如此称呼,当不起大道同门之称,大贤先生要教导弟子仁意,弟子高兴之至!高兴之至啊!”
他躬身弯腰,脑袋都压到肚子,颛孙师呵呵一笑:“大道同门,人生在世,少些奉承的话语,你之前驳斥了南华真君的话,说是邪言,但其实这里面,有很大的道理。”
他坐了下来,就这样毫无形象的席地而坐,那些儒门弟子把这帮子邪教人士包围起来,有人想要向后退去,却被一位高大的儒门弟子一巴掌拍了下来。
“坐!”
他面无表情,只有一句话,但那个邪教人士已经吓得尿了裤子。
程知远与梁鹊互相望了望,周围的儒门弟子没有为难他们,而是给两人让开道路,态度很尊重,但梁鹊对程知远道:“颛孙师.....想不到居然在这里能遇到七十二贤者之一的子张,不听他讲解些道理,真是可惜了。”
梁鹊的眼中有些光华,而程知远也觉得有点意思,于是两人并不曾离开,而是在原地静听。
颛孙师看着有些发抖的槲,笑了笑:“仁,乃人也,人道讲仁,大道不讲仁,养之,长之,假之,仁也;仁者,先难而后获,此可谓仁矣。”
仁德之人,要先懂得为他人付出,而后别人才能对自己付出。
“我以丹心照碧树,碧树还我以长虹。”
话语不慢,却也不急,听在有些人心里如春风化雨,但有些人听着,却如惊雷扫地!
槲听见这句话,顿时心中大道完蛋!这不就是在骂他敛财吗,收了老百姓的钱财传播歪理邪说,在颛孙师的眼中这和谋财害命没有区别!
要命了!
噗通!
槲砰的一下就瘫在地上,满头是汗如雨下,死命叩首道:“师圣恕罪,师圣恕罪,小人一时之间鬼迷了心窍,才在此地做出败坏儒门声誉之事,万望师圣给小人一次机会,小人这便散尽敛来的金财,归园种地,再不敢出来行任何事!”
颛孙师摇头,叹息道:“我不是圣人,也当不起圣人之称,还有,鬼迷了心窍,这可不好,奈何之王还在黄泉,这若是被他听见了,可不得等你死了之后来找你麻烦?”
“仁者,德者,子夏和我说过,大德不逾闲,小德可出入,就是说,大的方面不能越过界限,但是小的上面有一点出入是没有问题的,然后我听了,就觉得不对,我以为的是,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
“你想啊,如果一个人实行德而不能发扬光大,信仰道而不能忠实坚定,这样的人怎么说能有德呢?那有没有他不都一样吗?”
颛孙师看着槲:“大道同门,你信道吗?你口里说着道,但你认为道是什么?道是仁吗?仁德是道德吗?”
槲浑身冷汗,哆嗦道:“道非仁,仁非道...不不,仁是人道,道是大道....人道非大道.....”
颛孙师:“那世间万物都在大道之下,人道就不是大道了?也就是说,仁德是后天的,而不是先天的。”
“你是仁的吗?”
槲死命摇头:“弟子不仁,弟子不仁!”
颛孙师哦了一声,又突然很奇怪:“那你就不是人道,也不是大道,咦,那你是什么东西?”
槲猛烈叩头:“弟子不是东西!”
颛孙师叹息:“生无乏用,死无传尸!百姓不会缺少财用,死了不会弃尸荒野,这才是仁德!杀身成仁,舍身取义,这也是仁德!”
他一挥手,顿时厉喝道:“给他递剑!”
这话落下,顿时有一位儒门弟子上前,锵的一声抽出佩剑,槲老吓得面如土色,那位儒门弟子把佩剑抽出,双手奉上递到他面前!
“你现在敛了百姓的财,让他们死无葬身之所,确实是不仁!”
槲吓得脑袋磕地,砰的一声砸的尘土飞扬,大惧道:“饶命,饶命!”
颛孙师失笑:“现在饶命?大道同门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第七十五章 察晦尘于微
槲大哭起来,言称有罪,但那儒门弟子手中宝剑锋锐,既然他不愿意杀身成仁,那便只好帮他一把。
梁鹊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天下很多人都会在嘴巴上挂着,但真正去实践的却没有几个。”
“各个诸侯之间的征伐不也是一样吗,包括掠夺什么的....让天下不太平。”
程知远的目光动了一下:“绝对的太平其实难以促进世界的发展,世间万事万物都不是绝对的,想要祈求绝对的太平,本来就是一种妄语。”
梁鹊看了他一眼:“世间所有圣门中人,可都是为了天下太平而修行呢,都把这个当做是终极的目标去实现,你怎么知道不会有那一天?”
程知远摇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话语落下,此时那自称槲的老人已被枭首,四周的邪教人士腿肚子都软了,因为颛孙师的身边,有数个高大的弟子出面,每一位的身上都带着一种凛然的气势。
“三境山河,九重楼!”
梁鹊的目光一凝,咂舌道:“我是二境任法,二阶五重楼;你是一境户枢,三阶三重楼;这几个弟子全都是三境山河,三阶九重楼,比亢金龙还要高两重楼。”
九重楼,三境山河第三阶的大道修行人,这自然不可能是一帮不入流的邪教人士可以抵抗的,不过几个呼吸就已经全都被拿下,随后有人把他们收敛的钱财都取走,准备重新分回给这里的百姓。
颛孙师站了起来,看了看不远处的那株大刺柏树,笑了声:“刺柏,好树啊,可不能污浊了,以前至圣曾经在这种树下谈论仁义,巨圣也曾在这种树下讲述天下的变迁兴亡,刺柏树象征着世间的真理,那是圣人才有资格坐着论道的地方啊。”
他转过头来,看向程知远,并且缓步走来:“诸侯之间的征伐是不仁的,也确实是让这天下不太平的根源之一。”
“肮脏过头的水里,鱼儿会死掉,但干净过分的水中,鱼儿也不能存活,你讲的很好。”
颛孙师的目光中带着一种悲戚:“可道理是这个道理,天下应当是这样来治理,但这却并不是我所认为的处世之道。”
“所以子夏讲的是为天下之道,而我讲的,只是为人自身的小道。”
梁鹊与程知远不该怠慢,顿时见礼,而颛孙师躬身还礼。
梁鹊起身,回应道:“大贤所行之事皆有其道理,世间变化皆由人聚,无人则不成大聚都邑,人身之道也是大道,只有我为人人,才能人人为我。”
鹤发童颜的来者收敛悲戚之意,换上笑容:“天下容得瑕疵,因为天下是一座大山,而我认为人容不得瑕疵,是因为人如山中白玉。”
“白玉有瑕疵,它的价值就会降低,纵然把这块瑕疵剔除了,以后的人看到了这块玉璧,依旧会说:看啊,这块玉并不是完美的,它曾经有过污秽。”
“然后,就会有人作诗歌,来赞美无暇的那些白玉,贬斥这块有瑕疵的白玉,纵然后者比前者更加洁白。”
梁鹊若有所思,而程知远道:“但是瑕不掩瑜,纵然世人再去诋毁,白玉之光依旧绚烂。”
颛孙师来了些兴趣,有点考校的意思,问道:“那你认为,如果一个人本身就是污秽的,但唯独一次行过大善,这样的人也能称呼为仁德吗?”
程知远想了想,认真回应:“瑜不掩瑕,世人皆是白璧染晦,却不可能见得晦土化壁,这是不存在的,是谬论,若真有此人,当斩之。”
颛孙师顿时大为惊奇:“世间百姓也如白璧?愚钝蠢材也如白璧?嗜杀成性之人也如白璧?”
程知远:“世间百姓皆为顽石,须得教导方能化壁,愚钝蠢材其实乃是金石,十年修行不得人问,一朝遇法则天下皆惊,而嗜杀成性之人,本身便是晦土,当斩之。”
颛孙师顿时笑了:“你这有点强词夺理的意味。”
程知远叹了一声:“大贤,我只是想说,人的仁德分为先天与后天,先天俱有的只有一点,后天的则占了大多数,重要的是教导。”
“您看,至圣门下七十二贤者,不也是每一位都不同吗?河中砂砾尚无复者,何况人乎?”
“如果每一人都是完美的白玉,那就不是人了,应该称呼为量产的机关造物。”
“就好像您与子夏的辩论一般。”
话语说着,程知远心道还好以前看过不少古文典籍,现在倒还派上用场了,子夏的那句话出自于论语子张篇,里面子张也说了执德之弘的话,虽然并不是直接对话,但貌似也有间接的影射成分。
颛孙师咦道:“机关造物?有趣,我听闻穆天子曾经得过这种东西,据说与人一般,能做七十二般动作,衍得三十六片神情,只是唯独无心,不通七情。”
程知远也记得这个故事,那个机关人当初还调戏周穆王的老婆来着的,但说到底这玩意也就是一段程序在操纵,于是他对颛孙师道:
“我以为仁德,首先,仁之一字是一人加上二字,也就是说,只有两个人在一起,仁才有用,如果只有一个人,那也就不需要仁了。”
“那时候,修正自己就是修正大道,那也就没有白璧与晦土的说法了,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才知道谁是白璧,谁是晦土。”
颛孙师听闻这般道理,顿时哈哈大笑:“不错不错,得了些许世间真意,仁矣,仁矣!”
说着便拍打双手,边是慨叹:“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苟能修身,何患不荣!”
“有仁才有德,人究非铁木,学而不厌,方可察晦尘于微,过污浊不染。”
他言罢,又笑眯眯的看着程知远:“果真是天生的七窍玲珑心,仙家人物,天门弟子,却都是这般灵性,又如前朝比干,恰似元圣少年!”
这般话落,梁鹊当是一愣,而程知远则顿时惊异非常:“大贤.....”
颛孙师微微笑着:“今日果真是个好日子,得遇天门剑子,幸甚,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