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六章 君子不再(上)
望业死死的握着那柄斧头,疯了一样的向自己怀中搂着,对龙素呼喊道:“你已经放弃了尊奉天礼,王钺现在要借助我的肉身来诛杀逆徒,你却在这个时候....与我相对!”
“我知道你的名讳,你是年轻一辈最杰出的人,但即使这样,你也不能在这种关头来羞辱我!这算什么,我算什么,我拿起斧子又轻轻放下,寸功未曾立下便被你强行拿走?”
望业心中的渴望,使得他居然一时之间能抵达王钺与龙素的联系,他对龙素持续呼喊:“给我一个机会,我也可以杀了这个小人,不需要你动手!”
他狰狞扭曲的面色,使得他的同脉师兄弟们,都有些感到陌生与不认识了。
“望业....”
杜门甲神色复杂至极,灵芷、岷,更是不发一言,出奇的沉默。
“可怜.....我只觉得可怜。”
北伯婴呢喃自语,他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自己以往的修行都没有了意义,儒家的道理竟然是这样的东西吗,还是说,是礼没有错,是修行礼的人错了呢?
王钺,这本该是正世间视听的东西,但为什么容不下其他人的见解呢?
“老师,我觉得十分荒诞。”
北伯婴对漆雕晖道:“这天底下诽谤周武,甚至意图煽动民众去作乱的人,春秋之时有杨朱墨翟,战国之世有梁惠王、秦王嬴稷,这些人无不是喝骂祖宗,唾弃礼乐之辈,但王钺没有对他们动怒。”
“可以理解,毕竟王钺那时候还在黄厉之原,即使动怒也做不到,更够不着,但是,如果每一个诽谤他家门户的弟子,每一个提出不同见解与未来的弟子,都要遭到斧钺的诛杀,那这个圣门,这个门派,还能持续存在吗?”
“那王钺应该去杀掉天下所有的不臣者,尤其是战国七王,但王钺要面对什么?”
“它要面对赵之浑天仪,秦之定秦剑,燕之黄金台,齐之打神鞭,楚之陆地神宫,魏之白窟浮图,韩之陈音钜黍之弩!王钺做不到,它复苏有限,但如果不敢去做,不敢去摧毁这些更大的僭越之器,又凭什么对一个儒家内的弟子加以斧钺呢?”
“我不能理解。”
北伯婴叹息,而漆雕晖沉默了一会之后,发出了悠长的叹息。
“荒诞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在重复的上演,现在的王钺无法摧毁这些僭越之器,但是它可以摧毁程知远,其中过程就是这么简单,强大的敌人需要积蓄实力再去破坏,弱小的便不能让它成长起来,这无关乎君子小人。”
北伯婴愕然的看着漆雕晖。
“那....也就是说,这是没有道理的吗?”
“有道理,怎么会没有道理呢。”
子夏先生的声音传来,带上一种苍凉与嘲笑:“这不也正是‘君子无所不用其极’的道理之一吗!”
“道理在这里放着,那只是一句话而已,你不去用它,它就只是流于竹帛简牍的文字与刻印,但如果你去用它,用好了,用的妥当贴切,它就是你斩杀敌人的利器,它就是你要告诉别人,并且要求别人不、允、许对你发出质疑的最高道理。”
“子夏!”
曾参看向子夏:“不要再说了!”
子夏失望:“我希望你能斥责我,说我是胡言乱语,这样我或许会再次痛哭一场,但现在没有,曾参先生,你变了。”
曾参:“我从没有改变,大道是不可更改的!”
子夏:“但是抵达大道的手段是可以改变的。”
圣人们的辩论擦出火花,而龙素这里,手掌颤抖,似乎打算放下。
縯谞愤怒道:“不要放下!他说的都是为了自己!如果他斩下去了,这柄斧子就不属于我们了!必须是你拿着!必须是你!”
望业两眼通红,死死盯着縯谞:“你.....你看不起我?”
縯谞冷笑:“你着实入不得我的眼睛!六艺倒是其次,主要是你不能明辨事物的利害,这就是愚蠢!”
望业咬牙,他拿起斧子,王钺的锋锐在这个时候指向縯谞!
“但你说了这么多,你也拿不起。”
望业忽然咧嘴,而縯谞看到斧刃对准了他,顿时后撤了一步!
“六艺都上乘的人却害怕代表礼乐的斧子,叶公好龙....哈哈....”
程知远在一旁积蓄气息,身后的阴影越来越厚重,黄蛇的活跃程度越来越低,程知远也在等待结果,目光是放在龙素的身上。
“我即使是傀儡,好歹也握住过世间真正的礼乐至尊之器,而你夸夸其谈,但在我看来,你却更是可悲.....”
望业对縯谞加以嘲笑:“我是傀儡不假,但你更是一个无能者!”
縯谞的气性没有起来,反而意外的平静,但是他的眉头已经紧紧皱成了川字,他的目光同样落在龙素身上!
嗡——!
就在这一瞬间,王钺脱于望业之手,斧刃回转,似乎认可了龙素的认错态度,而望业看着这一幕,他先是笑,然后开始哭。
“诶,终究不是我.....”
在这片天地中,既有王钺造化出来的乾坤,也有程知远呼来的血海剑国与大风雨,望业瘫坐在地上,垂头置手,双眼黯淡无神,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龙素重新拿回了斧子。
子思先生的目光先放在龙素身上,随后又落在自己的弟子身上,他最后摇了摇头,显得十分失望。
龙素握着王钺,而王钺的声音再一次清晰响起,与她建立了联系。
【我一直相信你。】
王钺的声音是鼓励性质的。
龙素抬头,握紧斧柄,看着程知远。
“头颅在这里,千万别斩歪了。”
程知远指着自己的脑袋,又摸了摸脖颈:“尽量一次到位,因为我比较怕疼。”
龙素苦笑。
“你不用那个法术吗?”
她指的是上一次程知远无端抵达自己身边的法术。
程知远没有回答。
【幻化人的神游之法,没有意义,这里的大天地是我所下的限制,凡在这片虚幻天地之中,任是有飞天遁地的功夫也走脱不得!】
王钺对于自己所下的限制十分自信!
龙素沉默了。
这天下间很多人都在暗暗的出声。
斩过去,斩掉程知远。
但是为什么呢,或者换个问题的方向,那些更多的人,是因为什么而想要斩杀程知远的呢?
有些圣人与程知远并没有过大的仇恨,甚至这只是第一次见面,难道就因为道理的不合,以及王钺的出声,便要无脑遵从吗?
龙素好看的眉头紧紧皱起,她的手在发颤,王钺上渐渐升腾起一股气。
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眼中已经没有犹豫。
第六百一十七章 君子不再(下)
程知远竖起两根手指,剑气鸣颤,天地间的一切金行之气聚集其上,而王钺很满意龙素此时的状态,出声提醒:【如果是你来驾驭我,便不用惧怕这招剑指能伤到我们,这个招数虽然可怕,但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团气而已。】
【要担心的是他的天命,那是能够抗衡我们的关键所在】
王钺说了很多,但是龙素却一言未发。
斧刃被高高舞起!
众圣见证这一幕,縯谞更是心中欢喜,而子思先生闭上眼睛,似乎显得有些失落。
可惜,这一斧不是他的弟子能驾驭的威能,可惜,这柄斧头,到头来还是白鹿宫的玩意。
仲梁子神情欢喜,陈良默不作声。
荀子与勾践没有动作,这让曾参心中忽然咯噔一声!
“杀气不对位!”
曾参有一手杀猪的绝活,更是和庖丁有过交情,龙素这一击凶猛无匹,杀气沸腾,但却并不是冲着程知远去的!
斧光斩落,却砸上高天,气浪紊乱,王钺发出震怒与不可置信的呵斥声,因为这片天地乾坤居然在瞬间,骤然炸碎!
风雨四泄,龙素把斧子放在身侧,而此时虚幻的天地破碎后,真正的白鹿宫大殿出现,王钺的怒吼声响彻云霄,而诸多圣人更是不可置信!
“你——!”
曾参指着龙素,手指颤抖。
“我还是想不通。”
龙素低着的头突然抬起,眼中恢复清澈与决绝。
她对程知远道:“你走吧。”
程知远摇了摇头:“讲讲你不杀我的道理。”
龙素失笑,她额前落下一缕发丝,显得有些疲惫:“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虽然这三句话是再说不要和见识浅薄的人谈论他不懂的事情,但是,也正符合此时的情况啊!”
一声略有愤怒的声音响起来了。
“龙素!”
仲梁子的胡须微抖,但一声呵斥之后,便语气柔和了下来:“不要带有私人情感。”
龙素摇头:“老师,这和私人情感没有关系,是因为我过不了我自己这关。”
仲梁边上,陈良终于开口了,但是只是说道:“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批判不正确的言论,祸害就可以消灭,陈良认为这次的事情,并不是武王钺突然暴怒而不顾后果,因为仲尼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但龙素还是想要说自己的道理。
她那清澈的声音带着微颤,又高高朗声道:“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身为君子,要谨言慎行,又怎么能随意对旁人的道理定下错误呢?”
“天下的道理,各家又有各家的道理,你能够说服他,那就是你的道理强上一筹,现在大家说服不了一个小人,却要对他进行斧钺之诛吗!”
“儒家又怎么会有这样荒诞的事情呢!”
此言出,众圣人多数无言,但这个时候,曾参猛然动手,大步跨来,但是下一瞬间,数位圣人都有异动!
锵——!
陈良拔剑,此次剑出一尺,越王的剑被拦住,而子循、万章等人也瞬间拦在荀子的身前!
漆雕晖在这个时候选择了帮忙荀子,但是乐正氏等人拦住了他。
圣人之间互相对峙,勾践双眉倒竖,此时一掌劈在陈良的宝剑上!
剑气轰鸣!
“曾参!古人要有古人的样子!”
勾践震退陈良,大手一化,向曾参抓去!
然而曾参的目标并不是程知远!
他一只手伸出去,摄向龙素!
然而下一瞬间,龙素的身形忽然化为云烟,曾参抓了个空,连武王钺也不见了。
他猛然转头,看到云烟汇聚。
忽然天地隆隆雷响,寒冰飞雪弥漫眼前!
冬起雷霆,夏造华冰!
程知远一指曾参:“走者飞!”
曾参的背后突然生化两根翅膀,他被那扇动的翅膀向后拉扯,下一刻,杀猪刀的刀光斩落,两根翅膀化为天地六气散去。
“神形所遇,物化之往来!”
曾参没想到程知远连幻化人的看家本领都学会了一点,虽然还没有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但是在圣人之下的人遇到,恐怕会十分棘手!
程知远接住龙素,却是不知道多说什么,只是言简意赅道:“走?”
龙素沉默,抿着唇齿,缓缓摇了摇头。
程知远道:“还要讲讲迂腐的道理吗?”
龙素又是气的笑了:“我在你眼中,只会讲迂腐的道理吗?”
程知远认真道:“不讲道理的话,便很好看了,可惜你是个讲道理的人,我挺希望你不讲道理的,这就能很开心,不至于很累。”
龙素怔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她不能走!”
曾参这时候被越王一掌逼退,而那边陈良看到曾参的目的是龙素而不是程知远,便收了剑,脸沉了下来。
“曾子何意!”
陈良询问,曾参则是道:“王钺的寄者不能落到离经叛道者手中,二人有勾结之嫌疑,若是传出去,这对儒家来说是奇耻大辱!”
陈良沉着脸:“何来勾结之说,我宫弟子所言一句一字,曾子可是没有听清楚?”
而原本拦着荀况的仲梁子看到这一幕,只感觉脸被打肿,气血上头,愤怒道:“曾参,你想干什么!”
曾参很直接:“人不能走,不管是什么手段!”
“我不会走。”
龙素忽然开口了:“我不能,也不会走,我也不应该走,我没有错。”
“先生,我跟随先生修行了二十余年,我与程知远相遇在四年前,我读了诗书礼义,读了春秋诸史,我一直觉得身为儒家的人应该以君子为榜样。”
“但原来,先生们的君子,不是我的君子,周礼中的君子,古来也没有人能做到,仲尼说自己做不到,但先生们却对此避而不谈。”
龙素看着仲梁:“这天下,哪里有正确之人流落荒野,而错漏之人高居庙堂的道理呢?”
曾参道:“你的意思,其实对我们也是一样,你的道理说服不了我们,而王钺可以,你却一直和王钺离心离德,你的想不通....对我们来说,也是想不通,我们的君子已是天下的君子,而你还是自己的君子,下乘小道。”
龙素忽然笑了起来:“先生们觉得自己是没有错的吗?”
曾参摇头:“不敢,仲尼都有错,我们又怎么会没有错呢。”
龙素:“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仲尼的意思,错了的人,是不会觉得自己错了的。”
龙素这么说着,忽然对程知远道:“如果我真的不讲道理,可以吗?”
程知远认真的回应:“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龙素深吸口气:“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谁可不经过屋门而走出屋子呢,为什么没有人走这条道路呢?”
她忽然伸手,从自己头上摘下了礼冠,君子的礼冠被她丢在地上,而这种举动让曾参双目倒竖!
君子不可不正衣冠!
“先生们说这是礼!”
龙素拿起武王钺,在王钺的怒吼与斥责之中,一斧将礼冠劈成了两截!
众圣与诸弟子皆震动,而龙素对已经怒不可遏的曾参道:“我说不过各位先生,便只好不再讲这些迂腐的道理,从今以后,天下人都知道,儒家的弟子,砍碎了自己的礼冠,只因为儒家的先生们,都是不讲道理的人。”
“既然说不清,那便....不讲了罢!原来早已礼崩乐坏,再不该有君子相护也!”
第六百一十八章 乘车负担
“龙素!!!”
縯谞气的浑身颤抖,他此时已经不管不顾,气在头上,对她道:“你...你....你怎么对得起二位先生,怎么对得起大师兄,怎么对得起我等白鹿同门!”
“那是,那是君子的礼!你居然...你罪不可赦!”
他的声音使龙素看向他,龙素道:“要先有错,才有罪,我无错,哪里来的罪呢?若是说罪,天下间之首恶当属郑庄公之姬寤生,春秋与战国由此逐渐分开,他第一个行僭越的道理,而后来人不过都是邯郸学步而已。”
縯谞被气的说不出话,曾参对仲梁子咬牙切齿道:“这就是你白鹿宫的好徒弟,原来这就是王钺的主人,我听那东昆仑圣人王阐说,你白鹿宫弟子,大士龙素拿到了‘天雷无妄’卦的卦辞,但现在....这就是所谓的‘君子以动机纯正赢得四方’?”
“愚蠢,太愚蠢了!我才是错了,我居然觉得这个女子是个君子!”
“仲尼说的一点不错!”
曾参大恨,怒气几冲霄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他指的正是眼前的两个人,一个是女子,一个是小人!
“错了,仲尼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仲尼所言的女子与小人,其实并不是我们。”
程知远这时候突然杠了一把,而这本就让已经愤怒到了极致的曾参再度火冒三丈!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程知远忽然重复了一遍,而就是这一遍,让曾参猛然惊醒过来,霎时额生冷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杀生也是同样的道理。
“你想要用仲尼的话来限制我?”
曾参对程知远道:“你一个小人,要来限制...我?”
程知远:“曾子是不再尊奉仲尼的道了吗?”
曾参不能回答,更不可以回答。
但他不回答,却也有其他的办法。
白鹿宫震动,天幕遮盖,曾参的气息向外迅速蔓延:“不杀汝等,不可杀,不能杀,不当杀,但却也不能让你们走脱了!”
“想逃,那是做不到的,纵有神游法,也不行!”
程知远不做多言,只是以数剑飞舞来给予回应。
“我不走。”
龙素却说话了,她推开程知远,站到曾参的面前。
“天下人都已经知道,儒家的弟子斩掉了自己的礼,儒家的先生们丢了面皮依旧高居庙堂之上,可先生们不会坐的太久,青史昭昭,先生们的错误会流传于后世,而我的结局,也将为后来人所记得。”
曾参很平常的询问:“你的结局?你在求死吗?”
龙素:“如果先生想要杀我的话。”
曾参听到了剑刃颤抖的声音,不是程知远的,而是陈良的。
他的神色愈发阴沉下来了:“只有迂腐且蠢笨的先生,才会教导出迂腐而顽固的弟子,我就是在说白鹿宫!”
“程知远这小人说的很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仲尼的道理,我又怎么敢于违背,王钺放在你这里,谁也不能夺去,而你将被束之高阁,终此一世,不得复出!”
陈良突然拔剑,只是一下,天都变了颜色!
还有最后一寸剑锋没有出鞘!
“这里是白鹿宫,是天尽头,是齐国大地,是东海之边,是成山之下!”
陈良虎视众圣:“我仲良氏有弟子犯了大错,当得到惩戒,但天可惩,地可罚,师长可责问,然而除此三者,我看哪个敢越俎代庖,判我弟子!”
“是我陈良百年不出一剑,今日诸君欲以血肉之身而试此金铁之剑乎!”
“那此剑必然不教诸君失望,此剑必然锋锐无当!”
陈良一直是中立派,哪怕之前龙素说出那种离经叛道之言,陈良也认为是龙素的错,但是龙素的错归错,自家弟子的事情,哪里轮得到你曾参来解决!
“好!”
勾践此时哈哈一笑:“天下间的事情,我平生最厌两种人,一种是不知善恶便劝别人罢手了事的,另一种便是常常扬言要代谁去管教谁的!”
“那前一种人要被天雷所劈,后一种人便要被千刀万剐,亦不解恨!”
曾参此时却看着他们:“天下第一剑,百年磨一剑?好!来啊!我看你们能断了我几把杀猪刀!能废我几个大钱!”
“仲梁,陈良!汝等弟子犯下这般纵恶之罪,斩掉了自己的礼冠!试问天下古来哪个儒人做过这等公然背逆之事?”
“她这女子在汝等两人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汝等两人却这般不要脸,还去庇护,她不要你们白鹿宫的脸面,你们也不要我们儒家的脸面,当真是有什么样的弟子便有什么样的先生,如近杨朱者不拔一毛,近墨翟者无君无父,汝等两人,正是这样的人啊!”
仲梁子的声音很沉重,又咬牙切齿:“曾子动怒了?”
曾参:“我一直怒火未退!多说无益,今日要么你们把她永囚,要么,便看看这程子小人能不能从我手下把这女子带走!”
子思一脉圣人众多,此时尽数沉默,因为曾参的话已经拿上来,那就是这事情现在上升到了儒家的面皮。
程知远这时候突然道:“画皮而已,一撕就破了,明明是妖,却要装成人,却又不想吃人,端得起来礼义廉耻,可本质上却还是个妖精。”
程知远对龙素道:“你当真不走?”
龙素:“我无错,曾子不论杀我与否,青史有记,不可改也,使持道者退避于山野,天下没有这般荒诞的道理。”
程知远叹气:“你不是刚刚说不讲道理了吗,现在怎么又要讲道理了?乖一点好吗?”
龙素深深皱眉,已经不在意程知远话语中那些奇怪的字眼。
“先生们都说你是女子,我是小人了,你也说自己不再是君子,为什么还要恪守君子的道,在这里和打不赢的人赌气呢?”
程知远对龙素道:“你想想,庙堂上的朽木终究有粉碎的一天,而居于山野的贤者却生命旺盛,山行者说过,无用的木头会造就森林,而自诩为有用的良材很快就会被砍伐,那便让这些庙堂的支柱,都被砍掉好了。”
“子夏先生曾经游于西河而不居于庙堂,法家因此横空出世,既然你认为你是真正的君子,为什么不走出去,去帮助更多的人呢?”
“礼不当由君子护持,但君子要保护的东西,还是存在的。”
龙素沉默,她知道程知远说的同样也是对的,因为这个人最擅长诡辩,关键是,这些诡辩都很有道理,她没有办法不听。
“龙素,子曾经曰过:为仁由己,我欲仁,斯仁至矣。”
程知远接近她,随后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但是龙素却猛然抬起头来。
程知远拿走了王钺,对着龙素点了一指。
“走者飞!”
龙素的身上立刻长出翅膀,幻化泡影。
风起于苍茫。
曾参的刀光落下,但是下一瞬间,程知远抬起手来,儒家山下所有弟子的君子剑,全部凌空而至,化为一副浩瀚剑甲!
剑气震!
刀光散开,剑甲崩落,君子剑的碎片如同大雨般向下跌落。
“子未曾曰过,这是一个姓董的人所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
“乘车者君子之位也,负担者......小人之事也。”
程知远身边剑光转动,它山剑与曾参的刀锋对上,神游幻化为虚无而散去,又出现在天的彼方,曾参目所能及的极远处。
“这白鹿宫这般多的贤良之士!”
“可使为诸侯之剑锋也!”
第六百一十九章 坟珠
程知远手中的它山剑,不知何时已经刺中了曾参的面门!
锵——!
刀与剑相互碰撞,剑的刺击与刀的斩击,就像是兵刃在不断跳舞,曾参的手中第二把刀锋出现,连续两声,而天地间的一切气息都被劈成四段!
天空崩裂,剑气鸣哀,诸侯剑打一个回转,程知远一剑找到空挡,就是这一下,天空仿佛闪烁刹那,刺目的光华震动下来,仿佛如太阳向下移了三寸!
天旦一剑!
曾参的刀被打穿,但是他根本毫无留恋,确实是如曾子所说,他手中的杀猪刀,全都是寻常货色,就是凡人所用的东西,不要几个大钱就能买到一堆,只是因为握在他的手里,所以这些杀猪刀,便不下于神兵利器。
他猛然伸手,一掌与剑刃拍中!
无形的力量影响到有形的天地,四面八方的尘埃土石,砖瓦巨梁全都崩开,轰鸣之下大殿几乎坍塌,而下一瞬间,众圣爆发的气息直接将白鹿宫的天顶都给掀掉!
“曾参!”
勾践大笑一声,拔剑斩来,此时陈良不动,其余圣贤不擅剑道,故而无法阻住越王,同样也是因为越王与他们差距过大!
“身为子,却向一个‘非子之子’施以全力,身为古人自然要与古人对垒,今人年幼,不当与古人较量!”
勾践的剑落下,曾参的刀被打穿,而曾子却猛然并拢五指,他向天一抡胳膊,就像是一片刀山被翻滚斩出,浩瀚的刀气将整个天幕都遮盖,而勾践一甩手,宝剑向天一架!
锵——!
有七柄宝剑横亘于青天之下!
诸圣被阻,子思试图出手却也被一把剑盯住,不得不止步于原地!
“别动!这是越八剑!”
子循额头冒出冷汗,南宫,澹台等人更是不发一言,越王八剑的威名自古听闻,如今勾践八剑齐出,是真正不顾一切,全力施为!
这八柄宝剑,无不是天下不当的锋刃,但说威名或许不如太阿,丰城之剑盛,神性亦不如干将莫邪,至于仁义霸道,也不如湛卢巨阙,邪气亦不能与胜邪所比,但是这些都非八剑之长出,越王打造八剑,在乎于它们“无比锋锐,各有神通”!
天空似乎黯淡,勾践手中还有一把剑,那是八剑中的掩日剑!
“天现异像,大日昏昏而无光!”
勾践一剑划出剑界,曾参向前一踏,儒家浩然之声回荡乾坤,圣人交手,天地变色,万物不敢近前,而儒家七十二圣人,有一部分,此时选择站在勾践的对立面。
这也是理所当然!
“困我无用。”
曾参把废刀丢下,这时候有数位圣人重新选择阵营,站到了越王身前。
越八剑可以阻挡八位圣人,但是这里的圣人,岂止区区八人?
郑邦,樊须,宓不齐,商泽,巫马期。
又有五个圣人表明了态度。
“还请越王住手。”
“儒家之地,岂能这般放肆!”
郑邦对勾践行礼:“越王行事已经越矩,我等不得不出手,以制此间安平!”
勾践道:“越矩?这天下早就没有规矩了,我出手你们便要阻我,曾参出手,怎得不见你去拦他?”
郑邦:“曾子乃惩儒家叛逆……”
他说着,却也声音越来越小,乃是不能说服自己,但眼下,却确实不能让勾践继续胡来了!
勾践却是哈哈一笑,也不再步步紧逼,而是直接把剑界一下!
天地大转,万剑化为天云阵雨,郑邦陷入剑界之中,而其余四圣出手,此时勾践突然召回越八剑,于是腾出手来的子循,子思等,立刻同时对勾践打出一指!
四方上下如穹庐,乾坤万象化井口,勾践低头,自己足下不知何时化为深渊,万物都坠落其中,这就是曾经某个人问孔子,仁人掉井的那口井了。
孔子的答案是,我去救这个仁者,未必要进入井口里,我又不是傻子,我不懂拿绳子吗?
但现在,这是一个阵法,而是名为仁的阵法!
勾践伸手,这时候忽然化为一道冲天剑光!
轰隆!
大阵摇晃,众圣眼中只留下一道不可揣度威严的浩大剑芒,而勾践的声音从中传出:“孔子以绳索救仁人于井口之深,是因为里面的仁人上不来井口,但是在我眼中,这口不过是枯涸之井,满壁都是破绽!”
大阵碎裂,但一刹那时间,曾参已经拿出一颗珠子,明晃晃,光堂堂,他不对勾践,而是对着程知远一照!
随侯珠!
程知远幻化而去,但这儒家天地哪里是那般容易离开的,早走圣人布下阻拦,加上曾参之前遮盖寰宇的气息,程知远无法离开天尽头,只以神游之法躲避随侯珠的攻击。
“这天地都在此间定下,龙素走不了多远,你也走脱不得!幻化人之法虽然神鬼莫测,但我等杀不得你,碰不到你,却也可以让你离不开这片天地!”
“神游之法,既然是可以行走天地任意彼方,那我便改天换地,使大天地变为小天地!”
程知远的眼中见到刀光,它山剑与杀猪刀对上!
这儒家天地一切金行之气尽数皆被调动起来!
这里面甚至也有曾子的气息!
“诸侯剑!”
“大禹涂山御座开,诸侯玉帛……走如雷!”
那天地清明之气,聚集于剑锋之上,反照古来岁月之毫光!
一剑,电闪雷鸣,山呼海啸!
一剑,曾子却身十步!
然而曾子之力终究倍于程知远,纵然风雨界开,诸侯国起,程知远距离“子”依旧有不可逾越的距离!
上一次能杀了秦商先生,其实大半是仰仗定秦之功,但这儒家的白鹿宫中,经过岁月熏陶,无数儒家圣贤颂唱,这些一直追随着圣人们足迹的宝剑,程知远可召不动!
风雨大作,程知远再起风神力,顿时滔天风火连起连绵雷电。天空晦明不定,仿若是化为炼狱一般!
曾子手中随侯珠忽然一转,它手中,杀猪刀忽然和随侯珠错了一下。
一道刺眼的光芒,在晦暗之中迸发,而就是此时,随侯珠升入晦暗之中,犹如太阳一样!
程知远被光芒击中,顿时三魂颠倒,精神迷乱,而曾参看到精气神明差点崩塌的程知远,告诫道:“你怕是忘了,随侯珠可出山川辉月之气,黎明夜华之光,流悬黎之夜光,缀随珠以为烛,纯白而远胜于夜明之宝,这天地因你晦暗,你正是自掘坟墓!”
“随侯珠一照,精气神明便尽数削去,程知远,你还能向哪里逃?”
第六百二十章 搅局者
程知远刹那神志浑噩,但终究还有一丝清明,那第二道随珠之光未落之时,程知远便神游而去,将将避开!
随侯珠乃是与和氏璧齐名的至尊之宝,这内藏山河,遁地缩天,更有能打人精气神明的力量,就像是某些仙道法宝,在你头上一打,便是三花去了,胸前一砸,五气便也尽灭!
然而曾参却不想给程知远喘气的机会,龙素不当伤害,那程知远还不能伤害吗?
好,就算不伤害,也要打了程知远一切修行,消了精气神明,做个囚徒,于高阁内一世不得复出!
于乱道者而言,这已经是莫大仁慈!
刀光横落!
云烟散尽,而刀的锋锐处也再次折断!
大罗剑指!
曾参的气势被撕开一个缺漏,而一击剑光随后而至,曾参手中随侯珠一晃,来犯剑气立刻被打的消弭于无踪!
“随侯珠前,万般变化皆下品!”
“随侯珠在我手里,和在秦商手中,可不能同日而语!这是至尊器不假,但也要看看是不是至尊来用!”
程知远额头落下血线,心中不由得计较,曾参的刀劈终究还是伤到了自己。
但是最大的问题在于随侯珠,而天象境虽然强大,但是想要正面击败一位持有至尊器,更是站在圣人境顶点的“子”,几乎是螳臂当车,徒增笑耳罢了。
程知远也没觉得自己能够击败对方,只是因为有神游之法,暂且可以保持不败之地,故而留下。
若是真的让龙素被囚禁起来……
至少这和儒家的脸面毫无关系,这种画皮,碎了也就碎了!
曾参见程知远已经负伤,随侯珠向前一送!
宝珠旋转,明光熠熠,山河物化,程知远以神游逃遁,然而如今这片儒家天地越来越小,随侯珠使得遁地缩天的本事,居然一瞬间追到了程知远面前!
“注入精气神明一次!这遁地缩天便可用一次!但也足够了,措手不及,感想如何?”
明光震荡,程知远双目被照耀,瞬间眼前一片漆黑,万物皆不能见!
随侯珠第二照,双目尽盲!
程知远毫无犹豫化出神游,心中暗道大意!
“遁地缩天,随侯珠之能远超我的想象!”
程知远的眼中一片漆黑,但这是精气神明不入双眼所导致,而随侯珠意在于不断削减程知远的精气神明,如果再被照到……
随侯珠在秦商手里和在曾参手中,威能真正是不可同日而语!
“不想被照到?靠着神游逃遁,能逃的了一辈子吗?这片天地愈来愈小,你我愈来愈近,你远不如我,故而被我压制的愈来愈深!”
曾参的声音无处不在,随侯珠的光芒如影随形,儒家天地之间再也容不得程知远半点栖身之处!
“阴山震雨,天可明鉴!”
它山剑伴随着神游的云烟出现在曾参的头上,剑锋坠落,随侯珠立刻迎上,万般凶狠的剑气都被打散,曾子猛地抬手向它山剑一摄!
轰!
就像是山崩于大海巨渊之下,沉重无声却有惊天动地的力量,它山剑剧烈摇晃,但是更为惊讶的,则是曾子!
“这柄剑是什么做的?怎么没有损坏?”
曾子有些不敢相信,但事实就在这里,程知远乘着这个空隙继续幻化而去,华冰风雪,雷火电光,绕着曾参围杀,然而在随侯珠前,万般法术都没了用处!
曾子略有波动的心绪立刻停了下来,然而就在他又要高举随侯珠时,冥冥之中,忽然有一道牵引力传来,曾子的动作顿时慢了半拍,而程知远就此再度逃遁而去。
曾参猛地回头!
但儒家天地里,只有作战的诸圣,还有部分圣人意图不清晰,譬如颜回一脉就没有趟浑水的意思。
“谁?”
刚刚那股牵引力绝不是寻常人能施展的,也唯有圣人,唯有圣人才能影响自己!
但是曾参却看不到任何形迹可疑的圣人。
他心中一瞬间就警惕起来!
有一个暗中人!而且实力不在圣人之下!儒家白鹿宫,什么时候混进来了这等人物?
曾参发现,不论是陈良还是漆雕,乃至于荀况,子思,都没有发现刚刚的异常。
但其实也并不是没有人发现。
子夏先生发现了,他感到四周混乱交织,如山海相撞的圣人气中,出现了一抹不和谐的气息。
程知远也察觉到了,而且比起子夏,更为清晰!
“仙人?!”
谁?
程知远非常意外,没想到在这个大劣势的关头,居然有一位仙人藏在暗中相助!
能够影响曾子一瞬间的行动,且又和自己有交情的仙人……
是君王后,还是北落师门,亦或是曾经见过嬴异人的盗跖?
盗跖!莫不是盗跖?盗跖因为山陵之约破开,故而从云梦泽离去见颜回,如今颜回病重,甚至有可能已经逝去了……
那么盗跖出现在这里,看看颜回一脉的后学末进,或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双方都在猜测这股突然出现的力量主人究竟是谁,随侯珠在掌中盘旋,曾参眯起眼睛,忽然向程知远打去。
但就在此时,他的动作又慢了半拍。
程知远幻化而去。
“又来了……!”
曾子心中的警惕骤然拔高!
这个人影响自己,居然还不能被发现,这……!
这下,就必须再分出一部分精力来防备这个无形的敌人!
原本的碾压局面,一瞬间就告破了。
“不管你是谁!”
曾参对虚空喊话:“这儒家天地愈来愈小,我就是坐在这里不动,他也伤不到我,走不出去,随着岁月耗尽,他依旧会被我擒下。”
“你如果不是儒家的人,莫要来此与女子小人同列。”
虚空中无人答话。
但曾参感觉,那个人还在,并且沉默不言的盯着自己。
这种感觉很不好,从古到今,能压制他的人寥寥无几。
就像是……遇到了仲尼。
曾参说的不错。
程知远心知肚明,即使有一位不知其所来的大仙人愿意相助,但是曾参持随侯珠,自己的神游被困在这片儒家天地内,说到底,“子”级别的圣人,绝非自己所能对付,现在看来即使是全身而退也很有困难。
“我到底是小看了天下圣人,也是,‘子’级别的人物,这天底下又有多少呢,谋士,巫祝,百家,那么多人……”
第六百二十一章 圣人化天,仙人奉礼!
“更不要说曾参还是积年古圣,他几乎与仲尼同时代,但仲尼病重,他却至今未死,甚至衰落都没有多少,比起子思,子夏先生,曾子的实力应当没有半点衰退,这足以证明他的非比寻常……”
曾子与荀子,孟子等并非同代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古人,是春秋时期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数千年过来,实力几乎没有衰退,这足以说明问题所在。
难道是随侯珠的某种力量?
程知远不能确定。
于是,程知远与曾参,此时居然形成了诡异的对峙,而曾参的声音也被许多圣人听见。
不存在的人?
诸多圣人也顿时寻找起来。
然而并没有,没有任何踪影!
“为何不敢出来一见!是惧怕随侯珠吗,既然这样,便还请不要插手此间诸事!”
曾子再度警告,而这一次,他将抬起刀锋,那手掌顿时就是一颤!
嗡!
刀光飞舞,随侯珠转动,天地间有一根气息所化成的丝线被斩断!
“若是要救他,便快快救走,若是不救,那三番五次阻我惩罚儒家逆子,又是作何想法?”
“真身藏于虚幻,不知道你究竟是哪一路的圣人,这藏头露尾的游戏,一点意思也没有!”
但是不论曾参怎么表示,那个无形的仙人依旧不给予半点回应,程知远发现曾参越来越烦躁,而者或许就是那位仙人需要的结果。
烦躁会让人失去理智,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
“儒家浩瀚天地中,岂容许外来者肆意妄为?”
曾子忽然道:“足下若是还欲干涉,那在下也只好行生杀之事!便看看是我的刀快,还是足下的手长!”
曾子说完,忽然在这一刻,所有的精气神明尽数内敛。
天地浑然。
程知远看不见,但是可以感觉到,然而这个时候,程知远连曾子的存在都感觉不到了!
程知远所能感觉到的,只有“天”!
那是一片浩大无穷的高天!
“曾子?天圆!”
有人失声,而荀子此时更是大惊:“不好,快快神游!”
“晚了!”
曾参聚集精气神明,圣人与天地合二为一!
“天道曰圆!”
曾参在此时,化身为儒家天地的天道一般,生杀予夺,万物无不在其内!
“曾子之精神乃天地之精神,盖天地之精神得之者有五,一曰毛虫,之精者曰麟;二曰羽虫,之精者曰凤;三曰介虫,之精者曰龟;四曰鳞虫,之精者曰龙。”
“五曰劳虫,之精者,曰圣人。”
“圣人为天地主,为山川主,为鬼神主,为宗庙主。”
子循对勾践解释,此时勾践以一圣力敌十三圣人,却也十分疲惫可,他纵然是天下第二也力有未逮,但看到曾参居然还有这般手段,顿时来了精神。
只听子循道:“然而,此天地乃礼之天地,曾子每化一次天地,自身精神便愈近天地一分,如今数千年,曾子苦苦坚持自己道路,不许与天地儒道混同,性情已有变化。”
勾践懂了:“原来是个‘杀身成仁’的法门!”
子循无法反驳,郑邦等人亦默不作声。
勾践道:“这倒也是拿出真正全力,不有任何保留了!连这种手段都使出来,是害怕那个无形之人阻挠吗?”
樊须道:“越王,你已救不下你的弟子,如今曾子真正动了巨怒,放开一切手脚已不计代价,是不想再拖,哪怕自己受损也不在乎,于是身合于天圆地方之中,谁也制不住他。”
勾践:“是我小看了你们,很好,很好,儒家杀了新学宫未来的大祭酒,如此天下士子都和你们有了仇。”
“你们要看清楚!自从春秋尽战国开,礼崩乐坏早已不可更改,儒家将越来越式微,你们争了一时的痛快,惩戒了叛逆的弟子,甚至可能杀了他,但是日后,天下将会让你们不痛快。”
“新宫中,两代的弟子都算是他的门生,而这批人,你们如果有能力,就让你们儒家把他们斩尽杀绝一个不留,但你们不能,因为他们是学宫弟子,而不是某一个圣门中人。”
“你们想遵守仲尼的道理,却又厌恶外人,孟子曾经与商鞅谈论一些事情,讲述的便是儒门的道理,可惜,结果,商鞅依旧在秦国大放光彩。”
“既然你们想要抱残守缺,那便从我开始,从今以后,我见一个儒家的弟子,除去荀况、漆雕两派,其余的,我看到一个便斩他一剑,相逢是缘,生死有命,由天来定。”
郑邦发怒:“勾践,你这厮!”
勾践:“我麾下剑门弟子,任凭挑战,你儒家圣人多,我剑门圣人少,有三个还留在庐山与我不合,对了!你们不如把弟子迁去庐山,这样我也投鼠忌器,不敢进去。”
“无非是个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罢了!”
这是**裸的羞辱,因为上一年前越王才刚刚打穿了庐山诸剑宗!
如今这里的圣人也是凭借积年累月的力量,数人合力才勉强拦住勾践,天下第二的威名,千年不倒!
而这个时候,曾参一瞬间找到了那个无形之人,浩大的仙气游走,然而曾参猛然指天画地!
“圣人慎守日月之数!”
日月轮转,光芒爆发,随侯珠在这一刻化为浩瀚巨大的太阳,而曾子自己化身为月!
太公看到这一幕,也不免感慨,天地代有英雄层出,曾参对他来说时一个后辈,却是一个可怕到了极点的后辈。
此时随侯珠落下,即使是太公也不得不暂时避开,但就是这一退,曾子一瞬间来到程知远身侧,程知远以神游避开,二尊往来不计其数,程知远精气神明逐渐消耗,而曾子天威不可揣度,忽然一刹那,程知远慢了一步,也或许是曾子快了一步。
其实是天地,又在此时缩小了。
那一指点在程知远的太阳穴上!
咚!
精气神明尽数崩塌!
程知远只觉得天地崩裂,精神紊乱,三魂七魄似乎斗要离体而去,曾子的大手盖亚下来,程知远在这一刻念了一门法决。
在程知远身后,往世神灵的影子出现,突然拿起了它山剑。
往世神一剑捅“死”了程知远。
曾子都愣住了,但是程知远却还吊着一口气,就是这时候,黄蛇的嘶鸣声响起,往世神表示,有舍才有得。
钟声响起,鼓声浩瀚,曾子突然后退了一步,他看着自己化成的天空,他是月,随侯珠是太阳,这是天道的道理!
但现在这是什么声音?
曾子低下头。
一道剑光差点将他面门刺穿!
一击!
轰隆!
太阳移动,随珠倾于西北!曾子头发披散下来,满面鲜血,他看到程知远手中,它山剑变了模样!
那是一把从未见过的仙剑!
剑号征诛!
程知远吐气如雷,但神色缺虚弱至极,腹部的血已经止住,不可揣度的神灵向来世借了一道气运。
但有借就有还,往世神的交换十分可怕。
这是一个无底洞,程知远并不想用这种招数,但这是曾子逼迫的,谁还没有点底牌?
未免有些瞧不起人了!
声音回荡,仿佛凌驾于天道之上!
“忿六气之怒,应昊苍之声,使得阴阳有序,风雨有威,晦明有化!”
“曾!参!”
死气浩瀚,天命震荡。
天命之“殛”,以礼而化。
曾子愣愣的看着程知远,耳中剑啸不绝!
“云天鼓震,洊雷伐月!”
“奉天子——以讨不臣!”
第六百二十二章 圣人骨
天道坍塌,大日西坠,曾参感觉自己化身为熊熊燃烧不能熄灭的炬火,天地间一切光芒远去,晦暗交织之下,剑的锋锐带着礼的驳斥,将精气神明刺穿了大洞。
轰灵起,惊雷动,绵绵如山,倒映苍冥。
洪龙走八地,天蛇耀四海!
曾参如遇雷震,浑身僵硬不能移动,随后珠脱手而坠,因为在这一刻他的“天圆”被破,浩瀚的儒家天地顷刻之间四分五裂不能停止,天礼化为沉重的锤子,一下打在他的天灵上!
从天而颂,伐且诛之!
“天礼!”
众圣都面无血色,因为儒家最尊奉的天礼,此时居然向儒家挥下了惩戒!
天钟伴随雷鸣,剑啸仿佛山河战音,千万残忍的兵器分食血肉,毫无章法的死气弥漫滔天,咫尺之间庞大的青色落下,曾子被一剑打翻,脑袋重重磕在已经化为半个废墟的白鹿正殿外!
披头散发,衣衫污浊,已经没有君子的风度,衣冠不整,手中杀猪刀早已化为废铁,他踉跄着站起来,浑身如过电般微微抖动,向前努力的走出了几步。
随侯珠掉在远处的地方。
曾子踏出一步。
大地中忽然升起数千道可怕剑光!
剑山倏忽之间拔地而起,曾子被淹没在剑光之中,精气神明被切裂,他一只手拍断数十道宏伟剑光,但是更多的,更连续的剑光,不断从大地之中涌动升起!
剑锋贴着曾子脸刺穿出去!
耳朵掉了下来,沾满鲜血!
“曾子!”
“曾参先生!”
诸圣人大惊失色,原本占据绝对上风的曾子此时一瞬间就被吊起来打,这种差距让圣人们无法接受,曾子乃是圣人位阶中最强大的那一批人啊!
程知远单手转起征诛剑,剑声嗡嗡带起风声龙吟,而随着这种转动,天礼的怒火也在不断积聚,程知远的精气神明以一种要命的速度在消耗,风雨在不断衰弱,但是天礼的力量却越来越旺盛!
“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曾子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天礼的愤怒从何而来?而程知远身负天命,但那并非是“周”的啊!
王钺说明了一切,但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呢!
如果说天子信物拥有等级,身为天子五兵之一的黄蛇绝对不如武王钺,那是缔造周朝的至尊之兵,而黄蛇不过是穆天子的征战之物而已,何况征诛剑本就是与第二把威厌一样,都是处于概念中的一种不存在的剑,真正存在的,能够与武王钺匹敌的,只有锟铻剑。
曾子抬起手。
巨大的剑气横贯过去,从他的两侧腰腹斜着刺下。
但即使如此,他的精气神明也没有完全被磨灭!
“天礼,非礼也!”
“天下有道,则君子欣然以交同;天下无道,则衡言不革!”
曾参指着程知远,指了一会,却没有说话,而是放下手,把残破的袖子向外抖开。
他张开臂膀,欲与天公试比高!
剑锋再落!
但是这一次,浩大广袤的剑气凝聚起来,却没有伤害到曾子,曾参的双手压住剑锋,整个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接将这一击剑招硬接了下来!
剑气向外爆发,但是圣人顶峰的精气神明突然从衰弱状态重回顶峰,变得浩瀚而无穷尽!
“天下无道,循道而行。”
“衡涂而偾,手足不揜。”
“四支不被,此则非士之罪也,有士者之羞也!”
曾参的双眼通红,披头散发,满脸鲜血,如同鬼神一般,他把那道关于天礼的剑光狠狠打碎,口中大声呼喊:“礼!崩!乐!坏!”
天礼,原来确实是不该尊奉了!
天礼何时曾被小人所驱使!
即使有天子信物,也不过是借助部分力量,诸圣门之所以派遣弟子去争夺天子信物,甚至想要拿到文王的卦辞,有些人是想要扶持新的“天子”与“王朝”,而有些人则是想要匡扶天礼,拨乱反正,还有一些人,则是希望自己来坐那个“位置”!
但能驱策天礼者,只有身负周朝天命者,程知远虽有天命却非本代之物,这也是曾参最不能理解的地方。
礼在何方?
难道,天礼觉得,他才是有道理的吗!
君子非君子,小人非小人?
“天礼也坏了.....既然如此.....便更要去匡扶,以挽天倾之难!”
曾子原本已经低落的战意突然重新暴涨起来,他的气息浩瀚不可揣度,如同拼上性命,而下一刻,剑锋斩来,曾子抬起臂膀,居然以手臂迎上剑锋!
鲜血迸射!
剑深深嵌入血肉之中,程知远的脸色也十分苍白,神智有些开始混沌,但是征诛剑的剑锋却没有斩断曾子的胳膊!
“老朽的骨头,可还硬朗?”
曾子的眼睛从手臂后面抬了起来,如同龙虎一般的威严可怖!
“这把老骨头,可还能拿得住春秋大义,还能说的了诗书礼乐?”
胳膊向前镇压,而程知远在此时,被压的后退了半步!
“你敢赌命,是因为你不会死,但老朽赌命,是抱着杀身成仁的意思来的!”
“你终究年轻,你懂的太少,你不知道仁,不知道义,只知道胡作非为,只知道怂恿煽动,礼仪廉耻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吗?”
“汝无知焉!”
曾子反手,另外一只手抓向征诛剑,程知远猛然把剑刃一抬,血肉横飞,圣人之血浸没天穹,化为殷红的骤雨,那只手掌拍在剑锋上,居然发出类似金铁般的锵鸣声!
天地涌动,震颤不停,程知远呕血出来,精气神明下降到一个危险的临界点,而曾子的精神却愈来愈旺盛!
“这老先生不要命了!”
北伯婴早已躲开,颤抖不休,看到这一幕不免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诸多儒门弟子不敢呆在圣人争斗的战场,早已早早避开,而这场大比本来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大家应该是有礼的,为什么会闹到这般可怕的地步!
最开始,其实真的是程知远的问题吗?
“先动手的,不是王钺吗?”
灵芷弱弱的说了一句,但立刻就被杜门甲制止了。
“王钺不会错。”
杜门甲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远处的北伯婴传来极大的嗤笑声,不过同时,杨乐开口了。
“仲尼都会错,周公也会错,天下没有人能不错,王钺凭什么不错呢?”
“楚国的贵族维护楚国的制度,但是天下都知道楚国的制度简直恶心又无用,但是贵族们都和楚王说,这是对的,是不可变的祖宗之法,因为那个制度是他们的命根子......”
“但不是天下人的,只是一部分人,甚至,不是楚王的,这一点也不公平,又是哪个祖宗定下的法呢?是道祖吗?可道祖说过这些话吗?”
第六百二十三章 昔年山下,梦里童世
“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与之皆黑。”
曾参挺直身子,他的手掌与剑锋对垒,滔天的力量不断击退程知远,而征诛剑的愤怒鸣颤,却让曾子也更加的愤怒了。
“譬如舟车然,相济达也,己先则援之,彼先则推之;是故,人非人不济,马非马不走,土非土不高,水非水不流!”
“老朽无愧于天地之礼!是天地负了修礼之人!”
那一拳打在剑尖上,血肉绽开,但是剑尖上的锋锐之光,也在这一击后消散无踪,陷入黯淡!
“今之所谓行者,犯其上,危其下,衡道而强立之!”
又是一肘,乾坤塌陷,天气下降,程知远已经感觉脚步虚浮站不稳当,而穆天子剑也是第一次遇到势均力敌的敌人!
虽然对方是拼上性命,但是曾子有一点说得对。
程知远现在不敢赌命。
在徐无鬼之事后,程知远便知道,性命之脆弱,犹如昙花,有性命才有实力,才能于这乱世活出自己的一番道理。
曾子是赚了,他以老朽之身换取一个茁壮的年轻人,性命是不对等的,而他的知识会被后人传下来,但是程知远不会。
死气开始衰退,而这一幕,也被无数人所见证,有人心神颤抖,在刚刚程知远数度重创曾子之后,如今局势再一次反转。
“这不值得!”
就是这个时候,子夏先生忽然大喊起来。
“于谁,都不值得!谁都不能退后,谁都不会认错,谁都不会觉得自己的道理是有缺漏的,但天下又岂有完全正确的事情呢!有吗!”
没有敢说有,诸多圣人都不敢。
“曾参,你杀他,回去你也要死,你弄成这样已是时日无多,何至于此啊!”
曾参:“因为天礼坏了,君子不能不去修正它。”
子夏:“天礼早就坏了!”
此时此刻,曾子的手掌捉住剑锋,程知远的精气神明借助天礼的力量,和曾参进行拉锯战,但是这是对程知远极其不利的局面。
程知远开口,龙吟与青色天影融合交织;曾子呼气,他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火!
“曾参先生要保护的礼,究竟在哪里呢?”
荀子发问了,不仅仅是问曾参,也是在问自己,更是在问与自己交手的那些圣贤,如万章,乐正等人。
“礼如果不在天道,那当初周公所立的是什么?”
荀子忽然失笑:“学习了一辈子,原来学到最后,学的不是礼啊。”
万章,乐正等人也不能言,他们心中亦有疑惑不能明白。
“诚者,天之道。”
子思开口:“天道,即是天命,但天命并非天道,天命谓之性,率性谓之道。”
“你在说谁呢,是曾参还是程知远?”
漆雕晖开口嘲笑:“率性,两人都很率性,那就是说,你的意思,谁赢了谁就是天道的真正意志?那如今降下的天礼算是什么?是真的坏掉了,还是我们,你们,都修行错了?”
“那这么说,从春秋时期开始,就错了!”
“曾参觉得自己是礼?”
子思摇头:“从没有人,敢于这样说!”
轰隆!
天地隆隆之声不绝于耳。
程知远深吸一口气,在这个时候,做出一个可怕的举动。
天礼开始向身上汇聚,那衰弱的精气神明重生,程知远的异常表现让曾子的瞳孔骤然收缩!
天道加诸于己身!
“你在效法我?”
曾参的语气很有意思,而程知远此时道:“再不拼命,便是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我在这里,还退不了。”
程知远说着,这时候,脖颈上出现一道血线。
“你!”
第二次自杀!
再借一道运势!
往世神似乎很喜欢这种举动,但是曾子已经预见到不可揣度的变化,他试图抓住那个黑色的神灵,但是紧随其后,一道“殷其雷”之声,将曾子镇在原地不能移动!
程知远感觉身躯要炸开,血肉在疯狂运转,天道的火焰几乎开始化生,但是周的天道之火,犹如秦之天火于之周之天道,就像是毒药一样侵蚀着身躯!
“这是道理的争斗,所以不能退。”
程知远:“有的时候,我也是一个死不回头的人。”
眉心中,一朵血花绽放,开始流落。
第三次自杀,第三道运势!
向来世借运,等同于饮鸩止渴!
“人的底线真的很容易打破,疯狂二字由此而始。”
程知远感觉到自己有什么枷锁被打破了。
生与死,不声不响,放弃了恐惧而得到的大勇气,刚刚的生死像是一刹那的梦。
生死之变第二重,本身神。
**与气血不断拔高。
生死之变第三重,象氏神。
精神与魂魄凌驾于人间。
曾子几乎不可置信,他看到那个漆黑的独目神明,这个诡异的东西,居然在一瞬间让程知远参悟了两重生死!
“我死过好几次了,我想想,应该是六次了。”
被徐无鬼杀过一次,百骸之中“将死”过两次,这一次连续三次濒死,只是在一刹那用来世的命补全了而已。
程知远知道,自己确实是疯了。
但曾参是一个疯子,要对方他,只有让自己也变成疯子。
“你....”
“我放手了。”
放手一搏!
裂——
锵——!
程知远的剑,将曾子的手臂斩了下来!
鲜血震天,原本衰落的精气神明融合天道的力量一瞬间盖压下去,曾子的手臂被斩断,但是征诛剑也缺了一个豁口!
不过征诛消失之后,恢复成原本宝剑的时候,是没有缺口的,因为征诛说到底是一种真实的“幻象”,这是与昔年在帮助商朝征战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的事情。
圣人的骨与血,落在大地上!
曾子的额头青筋暴起,他眼前昏暗下来,似乎看到了蒿里鬼国。
生死有变。
天地之参化。
在向前,似乎就可以参悟大破灭。
只需要毫无顾忌的去死。
夫有世,义者哉,曰仁者殆,恭者不入,愤者不见使,正直者则迩于刑,弗违则殆于罪。
是故君子错在高山之上,深泽之污,聚橡栗藜藿而食之,生耕稼以老十室之邑。
曾子眼前一阵恍惚,似乎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山野破屋,自己的老娘在里面织布,而那个时候的自己.....那个年幼的,在读书的自己.....
昔年山下,梦里童世。
曾子仰望高天。
那时候的道,在哪里呢?
........
程知远的身前,曾子站了起来。
“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
曾子对程知远开口,君子爱人是要成全别人的美德,小人爱人是无原则的宽容。
他没有死,只是精气神明丧尽,此时的曾参真正犹如风烛残年的老人,而诸圣人就这样看着他。
“你走吧。”
曾子的一只衣袖空空荡荡。
他对程知远如此说,他此时就是一个平凡人了,他坐了下来,疲惫不堪。
“史册昭彰,夫华繁而实寡者,天也。万事万物都有一个结局,你来过,你做过,你错过,你埋入坟土,千年之后,任由后人评说。”
程知远一只手伸出,做出从地托天的动作。
“仲尼说过,没走过的路,可以试一试走走。”
那是之前龙素反问曾参时,用的话。
第六百二十四章 柳树与杯
子思的目光动了动。
程知远的身形幻化而去,但并没有走多远。
精气神明一瞬间炸开,程知远也是体力耗尽到了一个极点,刚刚不过是在硬撑着,脸色从最开始借命的时候就已经很是苍白。
饮鸩止渴,耗尽了精神力,程知远想要睡过去,眼前昏昏沉沉。
这里是哪里?是白鹿宫外面的什么地方?
一片桃林,儒家所在的地方特别喜欢种植桃树,因为落英缤纷比较好看?
桃花源....这世上哪里有真正的桃花源啊,不过说起来,桃花源记中的那些人,就是先秦战国时期逃进去的吧....应该是的,大致....记不清楚了。
程知远在这里睡了过去,靠着一株桃树,睡了不知道多长时间。
恍惚之时,似乎曾有老者在这里坐了一会。
是谁呢?
程知远有些迷糊,难以清醒过来。
嗡——
忽然有剑的声音响了起来。
程知远垂着的头勉强抬起,那身上裹着白色麻衣的,提着一柄剑的猿猴出现了。
“你还记得我吗?你果然走不了多远。”
酒泉子吹着口哨,丰城剑上宛如流动日月之华,剑尖距离程知远的脑袋不足一寸。
“好厉害啊,我当初在洛邑遇到的,随手想杀的一个人,没想到居然是这么厉害的人,不过你杀了秦商,伤了曾子,现在我要兑现当时我答应秦商的话。”
“我本来觉得,如果你变得过于厉害,这烂账我就不参合了,但是现在你好弱啊,我又想了想,很认真的想过之后,我觉得,可以杀你了。”
“秦商让我杀颛孙师,但是他现在和恒山武士混到了一起,我不敢去,正好儒家比试,子思先生召我回来,说我虽是灵怪之属,孽畜之身,但也有一颗向儒之心,倒也可教。”
酒泉子的回来其实和秦商的死有很大关系,在秦商死于秦国之后,酒泉子本来觉得,这一下子丰城剑就不需要还了,哪里知道,子思找到了他,并且告诉他,如果想要丰城剑,就必须要继续帮儒家做事,秦商死了,和酒泉子没有关系。
但酒泉子表示,当初秦商答应要给自己颛孙师的精气神明,但是现在颛孙师根本无法接近,那么秦商死了,他的精气神明难道不能给自己吗?
子思对此只是笑笑,随后出手,轻易降服了他。
酒泉子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但也无奈摄于圣人之威,不敢造次,这次来儒宫,儒家的事情进行到一半,突然接到子思门下的消息,这就让酒泉子很难受。
酒泉子知道,自己来这里,不过是当个“剑架子”而已,不过没想到,居然在最后关头,遇到了离开的,且无比虚弱的程知远。
程知远听完了来龙去脉,却也不恼不怒,依旧依着桃树坐,而酒泉子则是嘿然一笑:“君子死前欲正衣冠,而不能惧,里面的先生好像都说你是小人,你却要在死前行君子之事吗?”
程知远:“大不了再借一次,反正债多不压身。”
酒泉子听不懂程知远在说什么。
他那只毛手抓了抓头,但紧跟着就不再想这些话的意思了。
“行了,人之将死,说遗言吧!”
程知远的目光幽幽,酒泉子的身后出现了一位老人。
“小心你的后面。”
酒泉子一愣,他回过头,一只手掌砰的掐住了他的脖子!
老人两手空空,酒泉子眼睛凸出,口脚溢血,那高大的身体被老人提离地面,酒泉子几乎窒息,他奋力提起剑指,丰城剑应声刺向这个老人!
嗡!
剑,止住了!
酒泉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儒家的宝剑居然被对方一指压住了,而那只手掌的力量越来越大,酒泉子双手猛烈拍打老人的手掌,双脚胡乱蹬着,动作逐渐由剧烈……变得迟缓下来。
咔嚓!
酒泉子的头颅歪了下去。
老人松开手,这只高大猢狲的躯壳咚的一声倒在地上。
程知远叹了口气。
老人,是孟子!
孟子曾经与自己相遇过,也有缘分。
“子思想要杀你……果不其然有人来了,曾参虽然让你走了,但你虽然赢了,却也输了。”
孟子在儒家的比试中没有出现,连他的高足,圣贤万章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程知远摇头且很是诧异的回应:“我本来以为,孟子是来除恶务尽的。”
“除恶务尽?你说你是恶吗?”
孟子的语气并不严肃:“能驾驭天礼的力量,这也算恶吗?龙素过不了心中的关,所以斩了儒冠,曾参过不了心中的关,所以与天礼相争斗,恶是相对的,你知道的,人之初性本恶,这是你老师的论点,不是我的。”
“而我救你,也不是我的本意,这次的比试,想来肯定有人抨击我了,应该是说我愚蠢……意料之中。”
程知远:“孟子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去呢,方才那个出手的人,是您吗?”
程知远只是问问。
因为刚刚那个力量,当时影响曾参的无形之人,毫无疑问是仙人。
“不是我,但是有人知道他是谁。”
孟子:“曾子放手了,不是因为他真想让你走,而是他又想不通了。”
“真正抱着匡扶天礼的思想,就要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气魄,曾子有的,但他没有走到最后。”
程知远问:“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道:“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
“这是告子的话,他说,人性,好比是柳树,行为方式好比是杯盘;使人性具有仁义,就好比是用柳树制成杯盘。”
“我和他道:你是顺着杞柳的本性来做成杯盘呢?还是伤害它的本性来做成杯盘?假如说要伤害杞柳的本性来做成杯盘,那么你也会伤害人的本性来使人具有仁义吗?”
“带领天下人来祸害仁义的,就是这种言论了。”
“曾子是想不通了,他明明是行的天地之礼,是人世正道,可为什么……变成了伤害旁人的事情呢?”
孟子看着程知远:“能动吗,能动的话,跟我来吧,我们去见一个人,在这片远离尘世的桃花源尽头,老人家已经等了很久了。”
程知远:“孟子当前,还有谁能被您称呼为老人的呢?”
说是这么说,但是程知远还是吃力的站了起来,精气神明依旧是干涸的状态,那脚步虚浮,略显踉跄,走走停停,两侧桃花逐渐落在身后之世。
落英缤纷,夹岸数百步。
第六百二十五章 仲尼
树叶与桃花落在地上,枯朽的老人跪坐在铺着干草的泥土上。
龙素的双目黯淡,她的口中在念诵一部史书,她在念给这个老人听。
那是《春秋》。
她身前的这个老人是她一辈子追求的目标,但此时此刻,她却丝毫高兴不起来,甚至显得有些浑噩。
老人的边上,同样跪坐着一个年轻人,但说是年轻人,事实上也只是看上去如此,他的鬓角已经有些许微不可查的斑白。
“……当初,郑庄公准备任命高渠弥做卿,昭公讨厌他,坚决劝阻,庄公不听从。昭公即位后,高渠弥畏惧昭公会杀掉自己,就在十月二十二日,杀死昭公而立公子亹……”
这是鲁桓公十七年的事情。
自下而弑杀君主,这在任何一个时代,且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是属于无礼无德,且有罪的事情。
这种行为,甚至连小人都算不上了,即使他很有能力,但也不会再有人敢真正亲近他了。
但龙素知道,凡是牵扯到郑庄公的人,都不是记载中所写的这么简单。
《春秋》很长,龙素又背了一部分,她终究停下,询问了一句。
还要背吗?
或者说,背诵春秋的意义在哪里呢?
“千年之后的人,会觉得有意思,但这个千年内的人,会觉得很没有意思。”
“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枯朽的老人胸膛微微起伏,过去的很多事情,现在想来,都已经十分模糊了。
礼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呢?
原来春秋时候,早已经这样了,但是老人却有些记混了,因为春秋时候,不是还有很多国家,尊奉着礼的吗?
各种出格的事情,都是郑国的问题,僭越也好,崩礼也好……
“你觉得春秋,只是一部史书吗?”
枯朽老人询问龙素:“你的不明白,不解,可以从春秋之中,找到答案。”
龙素用力的摇了摇头。
枯朽老人慈祥的笑了笑。
“来,桓公十七年时,高弥渠杀了郑昭公……”
“你问曾参,问子思,问那些儒家的先生,先问他们,为什么总用约束君子的道理去约束其他人,这是不合理的……就像是告子与孟轲二人对话,对于柳与杯,把柳树制成了杯子,是对柳树的仁义,还是不仁呢?”
“高弥渠,用自己的心思,去揣测郑昭公的心思,得出了可怕的结论,他觉得昭公要杀他,于是他先下手杀了昭公,可昭公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真正的君子,首先不会以己度人。”
枯朽老人:“可如今儒家的大先生们,却都喜欢以己度人,这是不应该的。”
“曾子尊敬的礼,其实和他自己的礼,又有不同,我不是在说他不忠诚,而是他也和你一样,心里有道过不去的小路。”
“齐襄公狩猎时,公子彭生化为野猪自黄泉回来,襄公以箭射猪,猪人立而起,襄公自车上摔下来,伤了腿脚,还丢了鞋子,回去让他的仆从费,去帮他找,费没有找到,襄公就用鞭子抽他,抽的皮开肉绽。”
“费离开时,遇到叛贼,叛贼把他捆绑,费说,我不会反抗你们,然后让他们看血肉模糊的后背,于是叛贼们信任他,答应了他的先行请求,但是费回宫之后,立刻把襄公藏起来,召集人手出去与叛贼搏斗,最后被活活砍死。”
“这是忠君,自古以来,许多……那些读过礼义的人,他们身居高位,却总时做出一些昏聩胆小的事情,甚至不如一个仆人。”
“所以,君子在野,小人在位。”
“他们看不起下面的人,但往往又不如他们有仁义,我游说列国,走了许多年,四问穷天,可唯独这个,我依旧找不到答案。”
“但后来,我懂了……所谓的仁义道德,其实是人心中唯有的,也是万物都有的怜悯。”
“但是这个情感,它往往沉睡,不到最后的时候,不能醒来。”
“为仁由己,我欲仁,斯仁至矣。”
龙素困惑:“所以曾子是错的,他说他已经是天下的君子。”
枯朽老人笑:“不,他没错,他只是还没走到下一步。”
“先做自己的君子,再做天下的君子,最后,再回头审视自己,做回自己,这时候,你已经是君子本身,就不必再做了。”
“每日三省吾身,你看到的,是什么?”
“仁啊,一个人去爱另外一个人,才是仁;义啊,是两只手臂,一个人,不算义的。”
龙素动容,而枯朽老人又慈祥的笑,对她道:“君子坚持的道,很难被人改变,仁义,不是挂在嘴上的东西,礼,也是一样。”
“周公想要的,是天下人都有德,但我年轻时,却拘泥于表面的礼仪而不能见到那简单的真意。”
“他想看到天下为公的世界,那是怎样的时代?与三代又如何呢?”
龙素察觉到了什么,而枯朽老人的声音,把龙素拉去了她很小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儒家的简犊上,有刻着一些字。
那是最早的理想啊。
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这,才是儒家的道,礼,不过是实现道的手段而已。
脚步声从远处行近,龙素豁然回首,桃花落下,孟子与神色憔悴且有愕然之色的程知远,出现在这里。
孟轲之所以没有前去白鹿宫,是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但他又奉命回来,奉的正是这位枯朽老人的意思。
老人曾经是天下很多人敬仰的人物。
孟轲更不例外。
“你来了。”
枯朽老人看向程知远,看向这个他在梦里见过的孩子。
“坐,快坐。”
“我要听听你的道理……”
老人想要起来,但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边上的叔仲会连忙搀扶他,并且道:“老师,我来侍奉就好。”
枯朽老人失笑:“人之将死,礼亦不能行,泰山将崩,房梁摧折,可新的石匠与木工,又在哪里呢。”
“你是吗?我希望你是,但你的手艺或许过于粗糙。我不是在教导你,我也不是在训斥你,我只是在提出一个建议。”
叔仲会站起来,对程知远进行招待,给他这里铺上干草。
这让程知远倒是有些惶恐了。
“圣人铺席,怎敢如此。”
叔仲会笑:“你连圣人的骨都斩过了,还在乎圣人铺席这种小事吗?我是远远不如曾参的啊!”
程知远摇头,向他道谢,又对龙素颔首,再之后,便向枯朽老人郑重见礼:
“见过仲尼!”
第六百二十六章 天不生夫子(上)
天色从光华熠熠,来到昏沉的日落。
夕阳西下,桃花林中,仲尼与程知远说了很多,而对于程知远来说,这更是一次从来不敢幻想的经历。
仲尼,儒家的开道者,加在这个老人头上的荣光,是后来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天纵之圣,天之木铎,这是此时代中,世人便已经冠给他的称呼。
孔子的最高政治理想是建立“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
但是世间,人们都称赞三代时候的往古之事,但若是真要那些人回到三代的时候,又或者行使三代时候的思想,他们却是十分不愿意的。
仲尼询问程知远,既然他也想创造一个天下为公的世界,那就并不和儒家的至高理想有半点冲突。
那么,那些君王,为什么不愿意回去呢?
“因为盘剥吧,贵族们习惯了自己的位置,庶人们也甘愿成为庶人,天下就是这么浑浑噩噩的过来了,自夏启时开始,人间便是死水一潭,只有偶尔,才会绽放出璀璨的波澜。”
仲尼:“是什么时候呢?”
程知远道:“是汤伐夏桀,是武王伐纣的时候。”
“新的事物,新的故事,新的时代,就像是浪潮,但是浪潮总有穷尽其力的时候,最后干涸,消失,融入沙土,沙土的上面,有后浪拍打过来。”
程知远认真的摇了摇头。
“死水是会臭的,但如今的天下,是浑而不臭。”
“因为天下都在变化,列国都有竞争,不想被他人灭亡,那么不想灭亡,就只有变。”
“诸多变法,从此而来。”
“先生想要的,那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天下,不能实现。”
仲尼问:“为什么?你不正外做这些事情吗?”
程知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做的事情,难道仲尼不知道,不明白吗?先生啊!您是明白的,但您缺愿意糊涂。”
仲尼摇头:“我是真的糊涂,糊涂这天下,为什么不能人人相善,正义的道理被摒弃在路边,无耻的道理则高居庙堂。”
“世人追逐利益……”
仲尼失笑,他曾经对一位国君说过,对万民有利的事情才要去做,如果是仅仅对贵族有利的,就不必去做。
但是那位国君却并不这样想。
孟子曾经称赞孔子,敬仰谈道:“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
自人间诞生,从来没有出现过像是孔子一样的人物,这个枯朽的,骨瘦如柴的老人心怀天下,却屡屡碰壁,天下人都尊敬他,却不敢用他的道理。
“武王钺说的有一句话,其实也是对的。”
程知远看向龙素,又看回仲尼。
“有的时候,血流漂杵,也是仁义!但是否流血,不是我来选择,而是天下人来选!”
君子无所不用其极,尤其是涉及到改变天下之事时。
“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未闻有变法成而从未流血之事!”
程知远道:“吴起,李悝,商鞅,申不害,赵武灵王!此间天地,多英雄!”
“以秦为例,旧秦的太阳,是从东方升起,而新秦的太阳,是从西方而出!”
“无利于万民之事,不当做,因为做了,不仅无利于万民,亦无利于国!”
“旧时代的贵族们,已经如生根的大树,先生拿着甘霖雨露去哺育小树,但其实,更多的,还是给大树汲去了。”
“如今我想和先生说,我拿着斧子与火把来到了这片树林,大树们都害怕我,故而,它们要驱逐我!”
“夏启征伐天下使得天下部族不敢反抗他的威严,从此开始了一个时代,而如今,周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万民也可以追逐这头迷失的鹿!”
仲尼看着程知远。
时间过去了很久,程知远与龙素已经离开。
少年与少女,正是春华灿烂的年纪。
像是刚刚吹来的风,像是田野中茁壮生长的秧,是欢快的云,是河水中细腻的沙,更是山野中,肆意盛开的野花。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的时代,还没有到来,但是已经快了。
仲尼的身前,孟轲跪坐着,聆听他的教诲。
“原来是这样……我在梦中所见到的,他把所有的……圣人都杀掉了……”
“把一切都推翻重来,有些人是真的会死,有些人或许只是睡了……”
“孟轲,你要帮他护道。”
孟子道:“他想要的天下,是先生也想要的吗?”
仲尼:“路,总要走一走。”
孟轲摇了摇头:“激进了……先生以前,必然不会同意的。”
仲尼:“你不激进,但你努力了这么多年,可有什么大的成效吗?”
孟轲哑然,又缓缓摇了摇头。
“荀况与世间的道理同走,你斥责他,说他虽然尊奉礼却依旧在走着破坏儒家的路,但结果,你的道理没有人用,他的道理,很多人都心向往之。”
孟轲不敢置气。
仲尼摇了摇头:“我不是在批评你,你也不是我的亲传弟子,我只是在说……我们的时代,过去了……”
“但是儒家的道理,仁义的思想,不会消失,希望后来者不要曲解仁义的本质。”
“志士仁人,君子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仲尼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叔仲会与孟轲都连忙去搀扶他,而仲尼却打掉两人的手,喘息着道:“你们知道,我当年杀掉少正卯的原因吗……”
孟轲道:“儒家弟子都有此闻……但,弟子有问,先生所说少正卯五罪,其实与程知远也……”
“是啊,法家之言,虎狼之辞,他在死前嘲笑我:仁者也要吃肉喝酒,夫子脚下没踩死过蚂蚁吗?”
“我要去见他啦……谁说我没有犯错呢,劝解的善不如杀伐,原来那个时候,就应该推掉了……”
仲尼开始呕血,这时候,桃林的深处,荀况,勾践出现了。
“荀况……来,坐,坐……越王也请……老了,人之将死,不能周全礼数……”
勾践一眼看破了仲尼的问题,惊悚道:“你……这是用道术在借命!”
仲尼颤抖着抹掉嘴上的血:“因为我还想来见一个人……我还有一个梦没有验证……”
“我是一个失败者,是一个腐朽的老木头,是一块又臭又硬的顽石……后世的人会怎么看我呢?”
仲尼笑着,却很虚弱,他的性命犹如风中残烛,又像是太阳西坠前最后挣扎的光辉。
“啊,他们大概会说,仲尼这老头的道理,不堪大用的啊!”
第二百二十七章 天不生夫子(下)
教之处,使知上下之则。
教之乐,以疏其会合而镇其浮,使知废兴而戒惧焉。
教之《训典》,使知族类,行比义焉。
仲尼不住的咳嗽,给他吊命的道术也将消失了,勾践看着这样老迈的仲尼,回想起当年他来越过见自己的时候,那时候勾践为了吓唬仲尼,故意弄得披头散发,并且两侧陈列剑士,衣冠不整的走到他面前,怒声斥问“夫子何以教我?”。
转眼间,岁月已换,仲尼的寿命,终究是支撑不到天下一统的时候了。
“这战国之世的名字才刚刚定下,你就要撒手而去。”
勾践感慨不已。
属于仲尼的时代,只有春秋,春秋之后,再无仲尼。
“当年鲁哀公西狩获得一只麒麟,世人皆说此为祥瑞,唯独先生叹息,说这是灾厄,是吾道穷矣,于是停止修撰《春秋》。”
“先生从来与他人不同。”
叔仲会轻声开口。
荀子对仲尼道:“后世的人必定会敬仰先生,没有先生,则没有春秋,没有先生,则没有这后来的诸子百家,诸子百家,六十圣门,天下仁义,皆自先生始矣!”
仲尼却并不喜欢荀况的称赞,他坚持称自己只是一块老石头,是一块腐朽的木。
太阳已经垂下,最后的夕阳总是剧烈。
仲尼的眼睛已经浑噩不清,他甚至开始看不清楚眼前的几个人,哪个是勾践,哪个是荀况,哪个是孟轲...只有叔仲会,因为搀扶着他,离得最近,所以还能勉强看清。
“天黑了.....”
仲尼努力的看向高天。
勾践道:“天还会亮的。”
仲尼笑了起来。
“明日的天,不再是我能看到的天,明日光芒照耀的大地与泥土,也不再是我能踩踏的大地与泥土。”
“此世间,已不再是我的世间。”
“天之将明,其黑犹烈,但这深沉的黑暗,遮蔽了我眼前的一切,幸儿,幸儿!还有那长明的星辰,它们犹如萤火之光,努力的,让这片夜幕不太黑暗。”
“太黑了,看不清楚了.....”
仲尼的气息开始急剧衰弱,叔仲会的声音也越来越低,开始哭泣,而孟轲,荀况脸上都有悲伤之色,却还强制维持着不曾失态。
唯有勾践,显得轻松,在这个时候,突然说起了一些故事。
“老夫子!你还记得子祀、子舆、子犁、子来这四个人吗!”
勾践向仲尼大声的呼喊,而仲尼也听得见,他点了点头:“我记得,我记得的。”
子舆生了怪病,子祀前去探望他。子舆说:“伟大啊,造物者!把我变成如此曲屈不伸的样子!腰弯背驼,五脏穴口朝上,下巴隐藏在肚脐之下,肩部高过头顶,弯曲的颈椎形如赘瘤朝天隆起!”
阴阳二气的不和酿成如此灾害,可是子舆的心里却十分闲逸,就和没有生病一样。他甚至蹒跚地来到井边对着井水照看自己的样子,不断调侃自己。
不久子来也生了病,气息急促将要死去,他的妻子儿女围在床前哭泣。子犁前往探望,却拨开他的妻子和儿女,告诉他们不要惊扰子来这“由生而死”的变化!
他们认为从生到死,是天地自然的选择,只要这一世毫无悔恨,那便足够了。
“命是天地给予,自己拼搏,最后天地再收回去,你可还记得最初的理想与梦?”
勾践如此询问。
仲尼道:“我记得啊....他们的话,大地把我的形体托载,用生存来劳苦我,用衰老来闲适我,用死亡来安息我......于是安闲熟睡似的离开人世,又好像惊喜地醒过来而回到这里。”
勾践笑了:“仲尼依旧是那个仲尼,你将悟得大破灭!”
但其他人还刚刚处于惊喜的状态,仲尼却自己笑了。
“我已经放下生死,我将化为道理与仁义,大破灭,真正的大破灭之后,真的有不务生这最后一重变化吗?还是南华真君,编撰出来,用来欺骗世人不要轻易去死的谎言呢?”
在这一瞬间,天地间,忽然有轻雷打过。
所有的圣人都惊讶了,他们仰头看着天空,那道雷光已经渐行渐远,声音也由高变得低微。
“天在害怕,或许大破灭,不务生真的是只存在于三代时期的传说境界,也或许,真的是天所编造出来,让世人不要轻易言死的谎言吧。”
“不过,这是善意的谎言。”
星河浮现出来,万里的银辉洒在人间。
这天地间真正的君子将要逝去了。
断了一只手臂的曾子来到了这里。
他看到了仲尼,仲尼也在最后的浑噩之中,感觉到了他。
“曾参啊......”
曾子抬头,却没有跪坐下来,而是向边上走了两步。
仲尼笑了。
这是曾子以前的举动,世称之为曾子避席。
“老师要讲述真正的道理了,身为学生,不敢失去礼数。”
“我不够聪明,不能知道老师的知识,还请老师教我。”
这一句话,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倒退了千年。
仲尼看着他:“曾参啊......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如果一个人立志于仁,就不会作恶了。
曾子豁然抬首,也是第一次,在自己的老师面前,用不服气的态度来开口争辩。
“老师,我没有!他,那是他的道理....那不是礼与爱人的道理啊!”
“他使天下昏乱,前后无序,比起三代时的理想更为荒唐,我不服他,难道我就为恶了吗!”
仲尼摇了摇头,他向曾参招手,曾参过来,跪坐于地,仲尼干瘦的手掌紧紧握着曾参的手,他的声音很轻,很虚弱,他的命,在这一刻,已经即将耗尽了:
“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只有那些有仁德的人,才能够正确地喜爱应当喜爱的人,厌恶应当厌恶的人。
你没有错,你只是还不够“仁”。
曾子听到这句话,眼泪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
“我给了那个孩子一个东西.....”
仲尼的声音很轻。
曾参不能明白。
而在此时,在诸圣的注视中,在后面众多圣人后知后觉的赶来时候,仲尼说出了最后的话:
泰山将要坍塌了,梁柱也腐朽将要折断,哲人也如草木般枯萎腐烂。
天下无道已经很久很久了,没有人肯采纳自己的主张。自己的主张不可能实现了。
夏朝的人死时在东阶殡殓,周朝的人死时在西阶殡殓,殷商的人死时在两个楹柱之间。
昨天黄昏梦见自己坐在两楹之间祭奠,自己的祖先就是殷商人啊!
“把我送回泗上.....”
老人的声音久久回荡在这里。
而最后的关头,孔子并没选择参悟大破灭,而是如四贤一般,就此随风逝去。
黑夜之中,钟鼓震响,九天九野的圣人们都能听见,这道声音一直传到天穹的顶端,在穷天道尊的耳中久久不能停歇。
天哭地泣,钟鼓鸣响,万物百兽都福至心灵一般,向孔子逝去的地方遥遥拜下,这一瞬间,天下尽揖周礼矣!
曾参痛哭起来,以头抢地:
“天不生夫子!”
“万古如长夜!”
第六百二十八章 高渐离
“仲尼....死了?”
盗跖感觉到天地间的异常变化,浩大的钟鼓之声几乎让他的耳朵都要聋掉,而这种天哭地恸的可怕情景,依旧天下尽揖周礼的情况,毫无疑问,是孔子逝去了。
颜回先于仲尼一步逝去,而盗跖也没想到世事居然如此的巧合,当然,还有一个更加可怕的事情。
子路也死了。
一日之间,三位圣人都没有见到第二日的光明,子路死在岁月停止的卫国,颜回病逝在床榻之间口不能言,而仲尼死前则有诸圣为他送行,天地也来哀悼他,他睡于桃林之内,比起子路颜回来说,要好得多了。
“春秋终究是不会再回来了,古人们再是奋力的维系,到头来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大空而已。”
“大成至圣的位置再一次空了出来,儒家的正统继承者,有没有确定呢?”
————
雁门关外,颛孙师忽然抱头痛哭,仲尼之死,他心有感应,只是子路颜回的名字,也同时在万民录上消失,他既惊愕,亦悲痛欲绝。
周礼,亡了!
匈奴人退却了,赵国扛住了这一次的攻击,在上一次与秦国的交手中,赵奢大放异彩,大破秦军,使秦军一战而熄,数年不敢东望,赵国得以抽出全力来打击匈奴人,而被秦国买通的匈奴人,也再难以承受恒山武士的压力,不得不选择退回长生之地。
这一次率领匈奴人前来攻击的,是大漠龙神,然而贵为龙神,也必须要后撤。
秦国买匈奴人为援军,与当年赵国买义渠人为援军,性质是一样的。
现在,早就不是春秋了!
道义?
战国,谁讲道义!。
————
仲尼死了,对于整个天下来说,有些人痛哭流涕,有些人则是高声欢呼,因为那座压在他们的头上的大山,终于走了!
这是天大的好事情,尤其是对于下位圣门来说,尊崇礼制的那个最强的老人与世长辞,儒家也陷入分裂不可挽回的窘境,那么这个时候,圣门的动作,便真正可以放开手脚,到处行走了!
燕国平远山。
吕不韦在这里遇到了两个剑宗,经过他们的引导推荐,成功混入了燕国的朝堂,被公孙操关注了一下,而吕不韦在燕国的身份,是苏昌麾下某个商队的大商人,这个名号在商界也是可以查到的,因为苏昌和吕不韦,经常互相伪造身份,一来二去,那些虚假的身份证明,因为资料的越来越多,也弄得就和真的没有区别了。
“仲尼死了,难怪,在这里我居然能看到几家圣门的游说,辽东的圣门开始有了动作么,我看看,是羽野的圣门.....”
童门的诡异人物,号称有接近赤子之心的说客,但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和木偶一样;无生门的神棍们,手里拿着竹杖,在吕不韦看来那应该是便宜货;乘丘门的守墓人,这帮人也会出现就着实离谱;将巨门的厉害人物,这个圣门是做什么的,吕不韦表示已经记不得了。
这帮人居住在羽野,而羽野地在辽东东海之外。
“下位圣门不入流的家伙们,我哪里有空记得这帮人.....我宗家圣人好歹也是尸子,这些人都是什么狸犬之辈.....”
吕不韦混入了燕国高层,作为大商贾和朝堂中的一些人接洽,而这些人,吕不韦能够感觉到他们身上的那些道术痕迹。
“公孙操可真是在燕国一手遮天了,燕国的好处就在于王者放权,但是坏处也在于权臣弄权,这天底下没有哪个大臣拿到权利还想着尊敬王者的,老燕王愚蠢,新燕王就是傀儡而已,这满朝文武不都是他的人吗,我这下想要花点钱解决的问题,还解决不了了。”
吕不韦的意思,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那都不算事情,多少钱你开个价就行了,放心,咱们这里钱绝对到位,穷的就剩下钱了。
但这个招数,在燕国已经不好使了。
“公孙操现在没有来见我,是因为我不在燕国高层,所以他也就无所谓了,但如果我稍稍展现才华,进入燕国高层,那他肯定要来主动接触我,他的道术是什么玩意.....”
无终道人也算是挺有名的了,只是天下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恰好吕不韦知道,但是对于他的道术究竟是什么能力,吕不韦也只是猜测和蛊惑,操纵有关系,具体是什么样子的,什么名称,吕不韦对此是一筹莫展。
虽然说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但是吕不韦并不想以身犯险。
他思索了几天,计上心来。
燕国的街头,有一个年轻人来此求职,但却不能被选中,他身无分文,饿得不行,而吕不韦在街头逛了一圈,发现了他。
店铺中,这个年轻人狼吞虎咽的吃着粟饭,蘸点鱼肉酱汁,吕不韦排出点钱货,老板便喜笑颜开,也不介意这个人有多脏了,而且战国时期,人均的模样也都是灰头土脸,这也不是啥高大上的地方。
“只是这人过于狼狈了点。”
老板如此说着,再次感谢吕不韦的出手阔绰,而吕不韦等这个小伙子吃完之后,当场对他问道:“想来出人头地的吗?现在可不是昭王,惠王的时期啦!新的燕王,据说很依仗公孙先生,你有什么才能可以让他看见呢?”
年轻人道:“我也不想做其他的时期,我只是想去燕王宫当个乐师而已。”
吕不韦指着他的包裹:“那是什么?”
年轻人道:“筑!”
“你的名字?”
吕不韦去询问:“你当个乐师,也要知道天下的事情啊,难道你不想参于朝堂之上,一言变幻风云吗?你如果想学,我可以找老师教你。”
年轻人看着吕不韦:“大先生有所求吗?”
吕不韦笑:“是有所求啊!你呢,你所求的,我能给你。你若同意,我便把你引荐给一个人。”
“谁?”
“剧辛。”
这是一位赵国来到燕国的老臣,但是因为公孙操的排挤而不得志,所以也是少数不能进去朝堂,不被控制的人。
“那么,你的名字?”
年轻人看着吕不韦。
“高渐离。”
第六百二十九章 执牛耳者
白鹿宫中,縯谞等人见证了天地悲恸,见证了仲尼陨落,儒家的开道圣人在这齐国大地逝去,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他们等了很久,仲梁先生去了泗上,陈良先生也去了泗上,直至仲尼被带回泗上,他们才知道,龙素也去了泗上。
是荀子要她去的。
而曾子也同意了。
这是一种可怕的信号。
而白鹿宫中,一直游走在外的大师兄,却回来了。
“天下动荡了,接下来的列国之间,应该不会再保持任何克制了,一切都被打破,一个真正没有礼乐的时代,来临了。”
大师兄是如此说的,而縯谞告诉了他,龙素说出荒诞言语,差点把白鹿宫一片苦心化为流水的愚蠢举动。
“龙素是在胡来!差一点,白鹿宫就万劫不复了!”
縯谞说的很严重,希望大师兄和他一起向先生们进言,再联合诸弟子,一定要把龙素关起来,让她得到惩戒。
但大师兄则是表示,两位先生的态度就是他的态度,先生没有发话之前,你说了不算。
这让縯谞无奈又恼怒。
“我一心为了门户考虑,可你们却连一个像样的意见都没有!”
縯谞对大师兄大失所望。
仲尼的葬礼在泗上进行,虽然并不隆重,但绝不草率,而各国的君王都发来简犊,齐王甚至亲自到此,只有秦国,燕国没有。
鲁地,泗上。
“八脉各主该各自散去,诸位不能放弃仁义的教化,我在此为老师守墓六年,已经足够。”
端木赐来了,他已经十分衰老,而叔仲会很担忧。
“你这把年纪,怕是守墓六年,自己也要下去了。”
端木赐笑了:“那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以前有一次来晚了,老师曾经责备我,现在我又来晚了,却再也听不见老师的斥责了。”
“会啊,你去吧,你比我们都年轻,你跟随老师的时间最多,你可以继承老师的道理。”
曾子在侧,他越发衰老了,在仲尼死后,他仿佛一夜之间就度过了百年光阴。
他也要留下来。
“随侯珠我已经交托给子循,八脉的争斗,也许,我本就不应该参与,老师说我还不够仁,我修行了数千年,还不知道仁的道理……”
仲尼死前两句话,让曾参心有所悟,也或许是真的累了。
“理想未竟,便要离去,但这也是先生的选择,不能阻拦。”
子思向曾参告别,同时感谢他多年以来对自己的教导。
诸圣就此散去。
“龙素,你要去哪里,新学宫么?”
龙素摇了摇头,面对仲梁先生的询问,龙素行礼,表示道:“仲尼让我去天下看一看。”
“周游列国么?”
仲梁叹了口气:“没事,你去吧,可惜……不,我还是要说一下,你一定要小心谨慎,如今仲尼落,天下的威慑者再也没了,那些圣门必然会倾巢而出,大肆向各个君王宣讲自己的道理。”
“现在已经不是春秋,是真正的战国乱世,春秋时,仲尼都曾经被人下黑手,堵在陈蔡之间,七日没有粮食可吃,差点饿死,如今这些士大夫的手段,那些封君的恶意,只会比春秋时更多,不会更少。”
“昔年,秦国子孙在继承爵位时,总要以庶人之身行走十年,不论生死,而至如今秦王之后,他的子孙再没有以庶人去历练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天下变了,大家不再讲究仁义道德,你身为他国君子公孙,出去了,就有可能被杀掉。”
“我儒家大敌之多,不在秦国之下啊。”
“傻孩子,你真的想清楚,要出去了吗?”
龙素笑了:“若有人来杀我,便说明他们是怕我的道理,知道我有威胁,所以才来的!”
“山行者的故事中,石匠和木匠的对话,谁又会费大力气,去砍伐没有用的木头呢?因为我是有用的,所以才会有人想来砍伐我。”
仲梁道:“他们若是想要以你之木,化为舟船,你当如何?”
龙素:“木扎根于大地,不能动弹,人却有两只脚,我跑就是了。”
仲梁也不免失笑:“跑不掉呢?”
龙素:“那便当效法古之君子,如伯夷叔齐之行。”
陈良这时候批评了她。
“你也要饿死首阳山吗!这种愚蠢至极的行为举止?”
“这是君子之行?胡扯!”
陈良道:“龙素,你听好了,既然你觉得仲尼说的是对的,要在这个时候去周游列国,那么你就不能抱着这种愚蠢的念头。”
“饿死首阳不食周粟,这绝不是什么大智慧的举动,而你的困境,也远远没有到要和伯夷叔齐一样的地步。”
“听好了,天地之大,不可计较,这世上没有什么去不得的地方,也没有离不开的困境!你要走,我只告诉你一句话。”
“万万不要用君子的行为,行走世间!只要不用君子的方式来思考,就没有你逃不掉的困境。”
龙素睁大了眼睛,显得不可置信。
不要用君子的道理去行走世间。
陈良和仲梁也离开了,龙素站在仲尼的坟丘前,曾参却在这个时候说话了。
“他们说的对,不必再用君子的道理去看待这个世间了,尤其是对你来说。”
“等你有横行天地的实力时,你就算不说话,也自然会有人把你当做天下一等一的大君子的。”
曾参对龙素并没有好感,但这个时候,他不过是作为一个儒家的先行者,在告诫后辈一些道理罢了。
龙素忽然想起程知远常说的一句道理。
君子不器,无所不用其极。
风吹过泗上,天色,逐渐青了。
————
洛邑。
马车的轮子空隆隆的转动起来,后面的尘土飞过,又落在地上。
姬弈,荀况,北郭子师。三位先生在去年年尾,递交了一份简犊。
在西周公自己计较过之后,终于象征性的把这份简犊交给了周天子过目。
程知远将被赐爵,但是不能拥有封地,因为现在天下已经无地可封了,只是洛阳外头,新学宫的那块地,许给了程知远,但他也并不是国主的身份。
西周公不想让任何一家做大,尤其是稷下学宫一派,于是,他擅作主张,弄了一出戏码。
程知远来明堂觐见天子之后,西周公代天子封程知远伯位,地七十里,同时,授下大夫。
天子之卿受地视侯,大夫受地视伯,元士受地视子男。
但是,这并没有结束。
程知远身前,有侍从端来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一只血淋淋的牛耳。
第六百三十章 进一步,海阔天空!
“先生只得了一个下大夫的官,这西周公未免太过分了点吧!”
王翦,项燕等人听闻天子宫中发生的事情,纷纷为程知远打抱不平,而在所有人都热血上头的时候,韩非却制止了大家的讨论声。
“重……重点不在……不在下,在下……下大夫。”
韩非说话和复读机一样,大家好歹耐着性子听了一会,而李斯没听两句就恍然大悟,接下来他就代替韩非,把这个事情的问题所在,给大家好好掰扯起来。
“下大夫的官位绝对是低了,天子再吝啬,再是没有权利,一个名义上的卿还是能赐的!”
“这是西周公的意思,而且重点在于,给了先生一个下大夫,封了伯位,这些不是贵重的封赏,但是,最后给先生一盘牛耳,这就很有意思。”
“执牛耳者!”
李斯冷笑:“堂堂新学宫的奠基者之一,居然只是个下大夫,而下大夫,居然又能执牛耳?”
“这天下人听到了,恐怕都觉得这事情,实在是太过荒诞了吧!”
“这不是针对先生,而是针对三宫旧有势力的啊!尤其是鲁仲连等一帮子,想要攀登高位而又碍于面子的人!”
“下大夫可执着新宫牛耳,那他们算什么?他们好意思和下大夫争斗?”
“那他们平时,不断吹嘘自己的德行有多高,知识有多广……哦,合着新宫执牛耳者也只是下大夫,而鲁仲连等人,都不过是士臣门客的水平啊!”
“哈哈!”
“虽然大祭酒的名字没有定下来,但是西周公却放了一只牛耳在这,这纯粹是恶心人啊!”
韩非与李斯二人道破西周公的盘算,同时表示西周公是用这个套路来让程知远吸引火力呢!
鲁仲连等人为了稷下学宫大祭酒的位置,头都打破了,明里暗里的争斗有多少自然不必多说,现在三宫合并,新学宫的大祭酒之位着实是炙手可热啊!
这个位置,虽然在这个时代,祭酒并不是官职,但却依然代表学术领袖的地位!
新学宫大祭酒,那就是天下士子,诸子百家门徒名义上的老师啊!
这说话份量,即使是在诸侯王面前,也能把面皮多抖几下!
而现在,程知远拿了天子的牛耳,这让鲁仲连那帮人,还怎么好意思和一个“下大夫”去争抢祭酒的位置?!
“先生未曾来此,在藏书殿已有数日,看来是在思考应对方式,西周公这招数着实是下作了许多。”
大家正在谈论,突然,魏王女过来,很兴奋道:“先生来了!”
“琼勾总惦记着先生。”
李斯年长于诸人许多,也只有他曾经做过官员,此时引诸学子出去,正见到程知远的马车停下。
“先生。”
异人等立刻上前去。
“先生,西周公此次封你为下大夫,用心险恶啊!”
李斯开口,异人也道:“先生此次执学宫牛耳,西周公虽然不曾直言,但料想此事,现在已经顺着出去的商队,向列国扩散了。”
“不日之后,先生为新宫执牛耳之事,必然是列国尽知矣!”
琼勾道:“先生,学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听,也只有直言,但这是西周公,让先生你牵制鲁仲连先生等人的一步黑棋啊,先生此次,是中了圈套。”
韩非(举起简犊):先生中计了,但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
程知远没有说自己的看法,而是问他们:“你们觉得怎么办?”
“这……”
琼勾道:“我觉得,先生可以再寻一只牛耳,找来三宫竞争者,把此牛耳放下,表示自己的牛耳是天子所赐,但是学宫的牛耳可以使得各位自己争取……”
她的想法很中规中矩,而一般的权臣也基本上都是用这种手段来安抚人心,说不上多高明,但起码释放出一种善意。
项燕表示,先生不能缩头,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不如效法大禹的涂山之事,把它们先整过来,服不服,来个下马威再说,再同时表示这都是天子的意思。
也就是说立威我来,背锅天子。
王翦则就简单的多了。
“干脆默认得了,不表态,不说话,先生可以行祭酒之事,看看他们有什么反应。”
这也是一种办法,以不变应万变。
李斯想了想,道:
“我有一个想法,先生,这涂山之会,开还是要开的,但是可以让他们自己放弃争夺祭酒的权利,算是倒着逼迫他们……”
至于这个逼迫的方法,那自然是有的是方法。
李斯的建议,和杯酒释兵权差不多一个意思。
这是一种极高明的方法了,而且还不得罪人。
程知远点了点头,心道不愧是李斯。
而这时候,韩非出来了。
因为说话不利索,刚刚韩非就一直在写东西,现在举着简犊递了过去。
【先生有引荐权,鲁仲连先生等人,不愿意自己去做,那先生已执天下士人牛耳,先生去引荐,不就行了吗?】
【谁若是想去,谁便去了,告诉他们,不想去周宫做官,先生还可以推荐他们,去秦,去赵,去楚,去齐,这天下太大了,总有适合他们的地方!这下,他们还会有怨言吗?】
【他们想去吗?当然想!但他们又不敢去,因为去了,他们留在学宫的一切痕迹,迟早都要没有,漂泊在外的无根的浮萍,又哪里能活的惬意久远呢!】
【他们留下,那就必须要尊奉先生!】
韩非这一招以退为进,耍的更是厉害到了极点!
李斯想了想,觉得韩非的这个也好得多,这是真正让别人心悦诚服的法子,反正天子现在没有威严,你们谁有能力且不服气的,我来帮你推荐,各个君王都卖个面子,你去就是了!
不去,那就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了,你得好好想下!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也都是很不错的方法,韩非的最好一些,其他人,亦各有千秋。”
程知远说着,顿了顿,突然便是道:“不过,你们的法子,还是都离不开一个避字!”
“为什么要避?”
程知远看着目瞪口呆的众学生,张开双臂,拥抱天空与太阳!
“这牛耳执下!正合我心意!奉天子之命,我拿的堂堂正正,俯仰不愧于天地!”
“这一执,是把我身上枷锁尽去,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