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二章 儒家众圣(上)
战国,列国伐交于战事,继春秋之后,也确实是该给当下的时代确定一个正式的称呼了,虽然战国这个称呼当前时代的词汇,早就在不少人物的口中流传,但事实上,并没有人,并没有任何一位史官,在其中写下这两个字来。
没有史官同意,意味着并非正统。
“战国之词,当在此次儒门大会之后,由各位圣贤转托大史、太史、西史、南史,再由四史氏分别会见各国史官,自周敬王后,春秋灭,至如今当下之世,可称为‘战国’!”
这只是一件插曲,儒家的圣人随口便定下了这次需要传递给外界的一些信息,这次儒门大会,整个天下都在等着结果。
七十二圣人,前世后世的儒门诸子,究竟谁家是正统,需要拿出来给天下看一看。
没有国家用儒家的道理,但这不代表儒家的势力不强大,用不用道理是另一回事了。
就像是天下没有人会否认仲尼的地位,知道他是周礼最后的守道者,但是这并不妨碍诸国君王对他敬而远之。
因为儒家的道理,不适合战国。
程知远一言切中要害,诸子不免开始回忆自己的作用,八脉自然是各有侧重,不是完全尊奉于仲尼之道,而是在其中添加自己的思想发展而来。
有人看向子夏,在诸子之中,对仲尼之道更改最多的,其实不是子思,而是子夏。
子夏不关注克己复礼,而是希望儒门能与世同进,并且提出“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这也导致他和一些人的重大分歧,譬如颛孙师、子思。
“我没有错,时至今日,我依旧知道我想要什么。”
子夏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是眼睛瞎了,但我的心还澄澈,不敢说如赤子,但却绝对是如夕阳般的颜色。”
“夕阳?子夏先生,这光明于众生的太阳落幕,这可不是好比喻。”
古圣中,曹恤开口,并不认为子夏的道理适用于当世。
曹恤,世人称之为子循。
“子循啊,子思能把你从洪河请出来,看来也是下了大功夫。”
子循道:“做官一世,红尘喧嚣,困顿难受,故隐于山野,本不愿复出,奈何...天下礼崩乐坏,乐土不复,不得不来。”
“子夏先生,你觉得你是正统吗?”
子夏失笑:“难道这里有人认为自己不是正统的吗?”
子循道:“不,子夏先生,你错了,不是自己认为自己是否是正统,而是正统,至今没有决断。”
“我的看法,众人皆不得仲尼真传。”
子循指着子思,曾参他们道:“即使是子思,也不过是在拾人牙慧而已,他拿起的,是仲尼曾经放下的,但是仲尼都放下的东西,怎么能称呼为正统呢?”
“正统是什么,我们今日争斗的,不是流于表相的东西,我觉得程子说的很好,儒家存在的意义,儒家在战国的作用.......这是决定谁为正统的关键所在。”
“那么,追根溯源,儒,是什么?”
子循问子夏:“先生以为是什么?”
子夏答道:“儒本柔也,是懦也,却非是惧而生,所谓懦字,心之所需也。”
“儒者,当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为君子,渐于饥寒,而志不僻;銙于五兵,而辞不慑;临大事,不忘昔席之言。”
子循笑而不语,在子夏说完之后,南宫适接话:
“儒制邦道,有道不废;儒制邦法,有法不戮;君子躬稼而知天下!”
“乐土哉!”
澹台灭明笑道:“天下也大有,天下也大同!君子之行,泽及当世,名垂青史,乐于黄泉九幽之下,无憾矣。”
“异!”
有人开口,八脉之中,颜回一脉,颜回本人因为重病并没有到,出声的是公皙哀。
公皙哀,字季次。闾巷人也,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他出身于平民之家,一生潦倒,与颜回的道理“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完全契合,故而同属一脉。
“儒有大人之儒,有君子之儒,有小人之儒,有犬马之儒!”
公皙哀道:“所谓大人之儒,以天地为居,以山河为几,以众生为亲,我曾听程子在新宫有言,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为大人之儒也!”
“所谓君子之儒,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行仁走义,以仁义为己任,以道德为己绳,不妄动,动必有道,不徒语,语必有理,不苟求,求必有义,不虚行,行必有正。此为君子之儒也。”
“小人之儒,所谓小人之儒,子夏先生曾经为人阴郁,报复心重,遭到仲尼训斥,彼时子夏先生便是小人之儒了,行的是儒门的道理,走的是儒门的路子,但是所作所为,既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君子之儒,却又处处放不下意气,无远见而贪图小名,君子则将以明道,小人则矜其才名,此为小人儒也。”
“没有大才,靠自吹自擂而已,却又自卑。”
公皙哀的话并没有让子夏恼怒,反而让子夏觉得有些怀念,昔年他刚刚拜仲尼为师时,便是这副模样,是仲尼一直在教导他,让他成为了后来的“西河圣人”。
而他与子张最早的冲突,大概就来源于此,当时颛孙师在儒门内有很多朋友,而子夏则性格孤僻不喜群居,双方因为交友的问题偶尔做了一次辩论,虽然互相欣赏对方的才学,但最后依旧不欢而散。
“最后一种,犬马之儒!”
公皙哀看向各位圣贤,忽然冷笑道:“这种儒,我拿不出例子,但是,我可以用墨家的例子来举一下。”
“墨翟何等大才?昔年仲尼哀而避世,墨翟与杨朱争雄,彼时,天下不归杨则归墨,彼时连孟轲都不敢抬首相走,是因二圣之说喧沸于天下,无他容身之地。”
“但即使如墨翟这般大才,最后麾下也教出了胜绰这种无义的败类,这究竟是为什么?”
“如果说,我拿不出犬马之儒,是因为儒不被列国所接受,那么墨,是各国都希望拉拢的,胜绰便是犬马之墨了,但大家都知道,墨翟是反对无义之战的。”
“胜绰三次帮助项子牛发动不义之战,让墨翟勃然大怒,派遣高孙子前去捉拿,并且将他革出墨家门户。”
“这种人,学到了诸子的道理,却不遵守,反而用这种道理来为自己谋取私利,甘愿成为他人门下走狗,毫无底线坚持可言,这种人,便是‘犬马’。”
“犬马之忠,世人赞誉,但为何到了我们这里,就是骂人的话?原因,忠的对象不一样。”
“犬马忠诚于主,我等忠诚于道!”
公皙哀认真道:“我认同子夏先生所说的话,君子当不忘昔席之言,即使我们尊贵了,也不能忘记曾经的理想,而澹台先生所说的,南宫先生所说的,乐土,你们是要用自己的道理,帮助那些贪婪的君王,你们真的觉得,他们会遵守诺言吗?”
“法家忠诚于法,不惜以身试法;墨者忠诚于义,为利天下而死不旋踵。”
“我儒家呢?忠于仁,奉于义,赞于孝,读于春秋,希冀于大德,以周礼当作矩,以周乐作为尺,首先一个,仁字当先。”
“而我要说的,是世间君王,皆不仁,俱如禽兽耳!”
“儒者,一个仁字,而不是什么立邦规矩,立邦法度,先行仁,再言天下!不然就是助纣为虐,与禽兽同舞!”
公皙哀言辞激烈,直指南宫,澹台,做出捧饭碗的动作:“诸位,包含曾参先生在内,莫不是都要披着仲尼的死皮,叼着已经腐烂发臭的骨头,去向君王献媚而行那犬马之事吗!”
“季次!”
曾参豁然直视他,气焰暴动!
“何为犬马,若希望为犬马,在秦国时,便不会有秦商身死之事了!你懂得一些皮毛,也便敢在这里大放阙词!”
“这种乱视听,已入诡辩的话,也配称儒!君王皆禽兽,我等俱犬马,那你是什么,石缝中的青苔?亦或是河底污泥里的虫子?谷仓外扒拉的相鼠?看到阳光,却又距离自己很近,得而不得,故而嫉妒万分?”
曾参骂人是不带一句脏字,确实是气的不轻,而公皙哀却同样不退,大笑道:“是非与否,我只是一问,答与不答,皆看汝等,与我何干?你不答也罢,这里还有人,接着讲,接着听!”
“儒.....”
漆雕晖叹了一声:“十二个字而已,若懂,皆懂。”
“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窃以为,只要做到这十二个字,便可自称一声儒而不惧天下流言蜚语了。”
他的话言简意赅,同样也是当初漆雕启与仲尼谈话时所说的答案,漆雕氏一直尊奉至今。
孟氏之儒来的是万章,他不算圣人,仅仅是一位贤者,但是因为孟氏之儒在儒家内部同样很有口碑吃的开,所以借了东风,也活了很久,成了一位不折不扣的古人。
他是孟轲的首徒,而孟轲,并没有到来,颜回不来是因为病重,盗跖已经去看他,而颛孙师是因为血战雁门与恒山武士同拒匈奴而来不了,至于孟轲,并不知道原因。
按道理说,这种大事情,虽然孟氏之儒在八脉之中不算大势力,但他的道理在儒门之中很是盛行,只是政治主张有一部分因为太过于理想和荒诞复古,从而不被人认可,但是关乎“民贵君轻”的一段,是极其被推崇的。
所以孟子应该不会缺席这种大事情才对。
现在么,比较奇怪。
万章先是向各个圣贤行礼拜见,而后再不卑不亢的开口:
“君子仁于他人,利于他人,负重于己,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此正儒也。”
“至于曾参先生与季次先生的争论,晚辈这里,想要说一句话。”
“家师曾向梁惠王(魏惠王)言:猪狗吃的是人吃的食物而不知道设法制止,路上出现饿死的人而不知道赈济饥民,人死了反而说‘与我无关,是年成不好的缘故’这和把人杀了反而说‘与我无干,是武器杀的’又有什么不同呢?”
“现在儒家走向争斗,但儒家的人却都看着自己眼前的利益而不谈最初的仁义,正是‘道已死却与我无关是世界的错误’。”
万章的话有些尖锐了,但他也只是说了一句,而立刻就有人嘲笑起来。
“异!”
乐正氏之儒中,乐正春开口了。
“孟轲只说猪狗吃的是人的食物,却不问为什么会这样,而是一昧让梁惠王想想办法,这不是荒谬吗,我也知道这个事件,最后梁惠王并没有回应孟轲的道理,是梁惠王不知道如何回答,还是他不想回答?”
“孟氏只说天下仁义,希望人人都仁,人人有义,要放下利益?异!那孟氏宣讲义,又是为了什么呢?道,其实也是利益,万章,莫言不知,我看,是知其不为。”
“看得懂过程,见得到结果,却不知道起因,猪狗吃的人食,路上出现饿死的人而不得赈济,可梁惠王拿不出来,你知道那年天下大旱,连国君都收没有多少余粮,民贵君轻不假,但难道要抱着亡国的姿态,去赈济灾民吗?”
“那国也亡了,民最后也是死了,你就这么肯定,其他的国和你讲仁义?不来打你?”
“借看古事,郑庄公与周桓王,因为一亩地麦子而打了起来,杀的是天昏地暗,周桓王自己披挂上阵结果被一箭射翻,事后郑庄公只赔了一点麦子,美其名曰来看看,是气的桓王箭伤发作,差点死掉,大家都知道郑庄公逾越了礼,诸侯怎么可以在春秋的时候,进攻天子呢?”
“但是,这件事情的起因是什么?是郑庄公想要代天子吗?不是,只是因为天子要削弱郑庄公的权柄,而庄公当时正好兵强马壮,气在头上,便割了天子的庄稼。”
“正如烈马不好驯服,上马时,见到新的小主人,那也是不服气的,自然要翻蹄子给主人看看,若是桓王赢了,庄公自然驯服,可事实上....大家只看到庄公赢了,天子败了,于是郑国就有罪了。”
第六百零三章 儒门众圣(下)
乐正春展袖一振:“仲尼不喜欢郑国的乐曲,但民众庶首却觉得好听,仲尼不喜欢郑国人穿紫色的衣服,郑国人却并不介意朱红与紫色的区别。”
“仲尼不喜欢的,郑国人都喜欢,仲尼喜欢的,郑国人都不喜欢。”
乐正春此时的话,几乎是语惊四座!这儒家正统的大会上,他身为八脉一脉之主,也曾师从曾参学道,但如今说出来的话,却是先把孟子骂作何不食肉糜的昏聩傻子,再把仲尼批驳成孤身一人的老腐朽,这不仅是让许多人面色诡异,亦有圣人面色难看至极!
“犬马也!乐正!汝乃犬马乎!小人乎!”
“公皙哀之前曾言四种儒者,我还不以为意,心中嘲笑,却没想到当下就看到了你这厮!”
“你怎敢诽谤仲尼,身为儒家之人,却在侮辱儒家之宗!你也配!”
一瞬间群情激奋,不仅仅有圣人、大贤开口,也有看不过去的洪儒僭越无礼,而乐正春荒唐般的大笑数下,猛然哼了一声!
声如雷聩!杂音俱灭!
“怎么说不得!”
乐正春冷笑:“汝等不是嚷嚷着仲尼的道已经腐朽,当改天换地再承续儒家辉煌,怎么如今我真的站在儒家圣人的地位上喝骂先宗,汝等却如被踩到尾巴的相鼠,急不可耐的蹦跶起来要咬人了?”
“我举一个例子,诸位可知秦国从谁而始强?”
子夏道:“自献公力举孝公,孝公又举商鞅变法,秦自此始强。”
乐正春:“子夏先生说的正是!献公不立公子虔而立孝公,孝公继位时,甘龙杜挚等人佯作拥戴,待孝公出招贤令时,这些老贵族便悍然发难,说孝公呵斥先祖,是为大逆不道。”
“秦孝公是怎么说的?简公,出子,虽为先祖,却乃乱国之蠹鼠,沦为白帝傀儡,已然误国百年,如何说不得?”
“而梁惠王死前,又是如何?”
乐正春哈哈一笑:“诸位,我曾经从大史氏处听到一则有意思的事情,说的是魏国史官记录下来的话,昔年梁惠王将死,希望史官隐去他这一生中的肮脏事,但史官却说一定如实记载,于是梁惠王勃然大怒,要杀史官,但史官便说,纵然是杀了他,这事情该记还会记的。”
“于是梁惠王便罢休,最后明白,是非功过,便纵后人评说去吧。”
“如今我骂儒家,一如孝公骂简公,先祖误国骂不得?先宗误道莫不是也骂不得吗!”
乐正春的声音忽然提高,神色也变得极为狰狞,怒气迸发!
“谁还要冲着这个道理和在下辩驳辩驳!”
诸圣人怒气不减,万章则是不服气道:“异也!乐正先生言家师是不懂天下的愚夫,是知其而不为,但乐正先生怎么不说,那天下出了事情,莫不是梁惠王治理无方无道,怎么就能加诸到家师的头上呢!”
“天下旱,不能治否?追溯上古,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天下十三年,大河安定,大江平稳,此前共工与鲧治水皆败,耗时五十年,而大禹可治,仅仅十三年天下便定,莫非大禹非凡人也?”
“王不通天下治,圣人不过是给出意见,按照乐正先生的说法,那诸圣便不要宣讲自己的道理好了,山野隐世,无为而治,先生这是穷天的思想,不是诸子的思想!”
“如何拿得到这儒门八脉前来说!”
乐正春哈哈大笑:“梁惠王不通治国的道理,孟轲却也是愚钝的蠢夫!火鼠可入火而不伤,游鱼可入深渊而不破,可游鱼上岸立时毙命,火鼠下海当场淹亡,于是,天下大水让火鼠去平,天下大旱让游鱼降雨,这怎么可能?”
“不适合的道理,拿在该拿出道理却拿不出来的时候,这是帮倒忙!”
“同样,也显出这说出荒唐话语的人是多么愚蠢!”
乐正春劈头盖脸的骂着万章,同时这里也有其他的儒家圣贤愤怒而起,对乐正春破口大骂,同时还捎带把曾参也骂了进去,而曾子是个直脾气,那里受得了这般委屈,当场便把刀子向身前地上一插,就站起来破口大骂。
幸亏没有人脱鞋。
道理都是道理,若是能轻易说服,便不足以让他们追寻与学习一生了。
这和杠精不同,他们所说的这些道理,都是立得住脚的,能找得到辩证的,而不是“你知道个屁,你又没见过”这种类型的混蛋话。
不过春秋战国的儒家,那和后来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可不一样,你要是吵不过动手也正常。
这个时代,儒生也是很能打的,譬如子张子路这帮人就是最猛的代表,昔年孔子被打劫,一个弟子站出来大喊愿与老师同生共死,然后拿着木棍就把抢劫的全部打趴了。
“荀卿如何讲?”
仲梁子还是要点脸的,这毕竟是他家的主场,也没有参与进去,而是在那帮人骂战的时候看向一直没有表示的荀子。
“嗯……怎么没有见到那位叫龙素的大士?”
荀子却没有直接表示,而是突然问了其他的事情。
仲梁子失笑:“荀子怎么关心起小辈的事情来了?”
荀子道:“前面天下大考,我弟子所作连山,众考生一筹莫展,唯她解出答案,那时,她也在稷下之中担任考官,天资优秀,我亦见过,只是这次看到阁下所选出的人物……不是她,略有诧异而已。”
仲梁子道:“陈良所选,我在外远游,倒是不知道这些事情,不过连山之事,那年我也有听闻。”
陈良在侧,此时道:“荀子当知,龙素此番为武王钺钦定之人,自然不可能轻易路面。”
“公平,公正,旁人打着什么心思我不明白,但我白鹿宫,有自己的规矩。”
“武王钺事关重大,不可轻易示人。”
荀子笑了笑,而陈良行礼道:“至于荀子所问为何……略有耳闻,略有猜测。”
荀子道:“陈良先生以为然?”
陈良笑了笑,婉拒道:“不妥当。”
荀子:“如何不妥?”
陈良:“现在不妥,来日可期。”
荀子行了一礼,陈良笑了笑,还礼道:“此事,程子来讲,更好一些。”
程知远则是道:“妥则妥,不妥,日后可妥。”
双方所说的话,自然是根据龙素来的,而问题大约就是两人之间的小九九……
越王此时忽然一笑:“什么妥不妥,和你们这帮人也没甚么大关系!在这里操心!”
仲梁子也听出来了,咳嗽了一声:“越王之言也不妥,呃……当下不妥,不妥,程夫子稍后再问吧。”
程知远行了一礼:“不急,谢仲梁先生。”
仲梁子盯着程知远。
这个被称呼为当世张仪,可乱天下的人物,其实并不是很招儒家之人待见。
但现在看来,自家的得意门生,居然和他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稷下学宫之事曾有些许听闻,但听起来不过是泛泛之交罢了,或许有那么一丝欣赏的意思,但怎么……还有内幕?
这让仲梁子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这要是学坏了怎么办?不成不成。
“陈良,事后你要与我细说、明言。”
仲梁向陈良发问。
陈良道:“也当慎断。”
“不过现在,荀子还是先发表一下正在谈论的问题看法,不然,怕是那边要骂处火气,出去斗一斗了。”
荀子看到了另外一边的混乱,便也点了点头:“也是,便先说一说吧。”
“道。”
荀子开口回应了。
而另外一边,争吵的声音也逐渐低微下来,众人虽然没有骂够,但是荀子这位作为当世唯一重点教育大学的校长,这帮人虽然都是古人,荀子是后人,但是面子还是必须要给的。
毕竟荀子可以说,是继仲尼之后,办教育机构办的最成功的人了,甚至从私学办到了齐国官方,又从齐国官方把名声打到了天下七国,如今更是三宫合并之后的一把手,大祭酒这个校长的位置,那可不仅是肥差这么简单,新学宫的分量,可是十分可怕的。
“儒者当求道。”
荀子不偏不倚的发表自己的想法:
“昔年,仲尼求礼于穷天,四见李聃。”
“鲁昭公七年,经由昭公引荐,入洛邑,藏书殿中,昭公领路,仲尼彼时年有十七,初见穷天。”
“穷天人间之名,号为李聃。仲尼适周,初问穷天,礼所何在。”
“穷天不答,只是带着仲尼去给一户人家出丧,仲尼在一旁看见有人哭喊,穷天问仲尼,丧葬有礼吗?”
“仲尼答,是有的,穷天不言,至第二户,第三户,仲尼愈发不解。”
“穷天则言:你看到的礼是什么?”
“仲尼答,丧葬有礼,穷天却说,礼在棺材里。”
“仲尼第二次见穷天,是将适周前,又问礼所在。”
“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
荀子:“这是穷天的答复。”
众圣贤都消了气,转过头来看着他。
“第三次,是在南沛,此时,仲尼已至半百之岁,游历天下,重见穷天,便是唏嘘不已。”
“又问礼所在。”
“第四次,是鹿邑,此次之后,穷天西出函谷,自向天界去了。”
“仲尼一生行礼,知礼,却四问穷天,礼在何处。”
“是仲尼真的在问礼吗?不是,他在问道。”
“生死是道,适周是道,颠沛流离也是道,直至最后,鹿邑一见,仲尼知道了礼,也懂得了道。”
“道是一个很玄的东西,它无形无相却又确实存在,主宰着天地万物运转的规律,我们的儒,礼,也在道之内,天礼正是把礼融入天道之中而产生的。”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
“是天行有常,在道之中。”
“现在的儒家……没有道。”
荀子的话落下,立刻就有人失笑,嘲讽道:“荀子乃当世圣贤,可听听,你说的是什么?你说的,有道,知道,明道的人,那是神中的圣人,穷天也不可近,何况仲尼与我等?”
荀子不恼:“追根溯源,儒是什么?那本是第一批该知晓道所何在的人。”
“天能生物,不能辨物,地能载人,不能治人,是故当制天命而用之!”
荀子话落,子思开口了。
“不错,制天命而用之,故而谁得到武王钺,谁就可制约天命为己所用。”
子思对荀子道:“天下之道,纵然只有一瓢,也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才能获得,荀子的儒,太高了些,君王喜欢听的,只有最后一句。”
“但君王喜欢的,不是正确的,道不可为他们所掌握。”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礼在我,道在我,天命则在我,我以天命约束我,不为他人所用。”
“这便是《中庸》!”
荀子看着他,欲言又止,两人的思想既有相同处,又有不同处,古人与今人的交锋在此时已经呈现,而程知远在众人不言后,开口了。
“子思先生说君子之道为中庸,君子的言行更要符合中庸,这是上中庸,是以天命为根本,但子思先生确定符合中庸的标准是什么?”
子思道:“对我来说,我欲过河,河水大且急,有一根独木桥,我左手拿着一个装水的瓦罐,右手提着一捆沉甸甸的麦子,我两个都不想放下。”
程知远:“鱼和熊掌岂能兼得?”
子思:“当然可以,在熊捉住鱼的时候杀掉熊。”
程知远当时就是一愣。
子思道:“南华玩的小孩子的把戏而已,那是惠施咄咄逼人才嘲讽他的。”
“我踩着刀剑想要传道,不想让世俗的刀剑阻挡我,那我便穿上了铁靴子。”
程知远摇头道:“也是,也是,到底是小孩子般的诡辩,那我也要说一个小孩子赌气的把戏,不知道子思先生能不能解?”
子思道:“讲吧,我知你素来以诡辩之术著称,倒也看看你这小舌头,比不比得上张仪那厮!”
程知远行了一礼:“这个故事,您是听过的。”
子思目光无悲无喜,似乎并不认为程知远能难倒他。
程知远道:“此题目,为——”
“两小儿辩日。”
第六百零三章
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斗,问其故。
一儿曰:“我以日始出时去人近,而日中时远也。”
一儿以日初出远,而日中时近也。
一儿曰:“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
一儿曰:“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
孔子不能决也。
两小儿笑曰:“孰为汝多知乎?”
————
这是孔子周游列国时遇到的,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儒家的人并没有不知道的,因为仲尼后来把这件事情,和当时的仙人“列御寇”说了一下。
后来列子把此事写在著作中,其实也表示了仲尼的诚实,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学习态度。
程知远道:“第一个孩子说,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离人近,而到中午时则离人远;第二个孩子则是认为,太阳刚升起来的时候离人远,而到了中午时离人近。”
“理由呢,自然也是有的。”
“第一个孩子说,太阳刚升起时大如车盖,到了中午时,小的像是一个盘盂,这是近大而远小。”
“第二个孩子说,太阳刚出来时清凉而略带寒意,到了中午,就像是把手伸进热水里一样滚烫,这不是近热远凉的道理吗?”
程知远对子思做出请的动作:“仲尼不能答,不知孰对孰错,子思先生可答否?”
“众位,可答否?”
子思未曾言,而子循则是先开口:“我觉得,第一个孩子说的有道理,而第二个没有道理,就如同子非鱼的事情一样,是胡来胡语。”
“请讲。”
程知远向子循看去。
子循道:“第一个孩子的道理,追溯到三代的时候,东方的汤谷,十日并行于世,大地干旱,民不聊生,遂有大羿射日之事,正是因为太阳离得地面太过于近,故而天地灼热,而平素里太阳被羲和神驾驭,从天顶行过,离大地远,故而世间温润。”
程知远问:“因为没有飞起来?”
子循笑:“是没有飞起来。”
“第二个孩子的道理是错的,冬日的时候,太阳也依旧会出来,但却没有夏日时那般炎热,这近热远凉的道理就行不通了,太阳明明没有升起,但是在冬日依旧没有暖意,可太阳不论是夏日,还是冬日,我们站在大地上看,它与大地的距离都是一样的,并没有太多的误差。”
“第二个孩子的道理,不能和四季对应,所以,也就是荒谬之言了。”
子循的道理很简单,也是一下子就找到了一个切入点。
“确实是这样,第二个孩子的近热远凉的道理,不能呼应四时的太阳,春时温和,夏时炎热,秋时温凉,冬时寒冷,但太阳的位置并没有变化,难道是羲和的战车跑远了吗?”
“那就又和大羿的事件无法呼应,难道火距离人远了,反而会更热吗?”
曾参也是点头,觉得子循说的极为有道理。
“我觉得第二个孩子说的对。”
万章开口了,向诸位圣人行礼:“近大而远小,圣人以火比喻为太阳,火近时暖,火远时凉,这确实是恒定的至理不假,但未免过于片面与局限。”
“第二个孩子说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是日初出远,而日中时近。”
“龟蛇入夜时,身体寒冷,龟蛇至日中时,身体燥热,方才活动,而万物皆因阳而萌发,若日远则万物不动,若日近则万物新生,这是佐证一。”
“如四季时,既然子循先生,可以以四季对照日远日近,日热日冷,那在下也可以反过来这么说。”
“冬日太阳初生时,天寒地冻,但是到了中午,却有一丝暖意;夏日的太阳初生时,天地间沸腾云霞,到了中午,则云聚为雨而轰下。”
“太阳如人,人之幼年,茁壮而大,此时我们看到的太阳,是它的全部,故而大,而到了中午,正午之阳犹如人之成年,我们看到的,可能只是它投射下来的一部分光芒,故而小,但却热。”
“而幼儿伸手,够不着的地方,成人伸手,却随意而至,故而我认同第二个孩子的说法,是日初时如新生而远,日中时正是成年探手故而近。”
“古中神话,不也有佐证么,若是要扯大羿之事,便与太阳的生死神话,相悖了。”
万章就像是在说寓言故事一样,从生命的角度来看,认为太阳也是一个生命,它走一日就是一生,落在虞渊的若木上,顺着暗流回到汤谷,而东方汤谷的扶桑会把这个太阳重新孕育,黑夜就是太阳重生的时间。
万章认为,大羿射日的事情虽在三代(尧舜禹)之中,但却不足以作为佐证,因为三代乃至三代以前的时代,太阳神话多有相悖之处,不足以全信。
“孟氏果真愚蠢?”
有人出声嘲讽,还是乐正氏。
“我认为,第一个孩子说的是正确的,仲尼不能判断,是因为第二个说的也有那么些道理,但是道理却不多,而第一个孩子说的,近大远小,明显是有理有据的事情。”
“墨家早已做过这种实验,近大远小的道理,应该不需要再来证明一次,万章,你说太阳像是一个新生的幼儿,但同样,我就拿你的话来举例吧!”
“幼儿孱弱,只能摸到身边一两尺的地方,成人强壮,抬脚便是一丈,所以我们见到早上的太阳,是它的幼儿时,它离我们很近,而到了中午,它越飞越高,走向成年,只需要用一只手伸出来,就能接触到我们了。”
“这就是近大远小,万章,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却说了半天,着实是愚,愚蠢。”
万章面色非常不愉快,他此时倒是也怒了三分火气:“乐正春!我还尊敬你一声圣贤先子,可你怕是欺我家师不在此间,对我孟氏肆意羞辱?”
乐正一笑:“孟轲老朽而已!”
咚——!
陈良的剑柄在地上捣了一下,压下了双方的火气。
“有点意思,但是两小儿辩日,两家都有道理,两家却也都没有道理。”
陈良的声音清晰:“荀子对此,应该最为明白。”
荀子失笑:“我说什么,我这里,已经有人说了,陈良先生,莫要抬我。”
陈良摇了摇头:“第一个孩子说的近大远小......我站在丘陵上,丘陵很大,但是天上的云更大,云的影子把丘陵包住,但云距离我有万里之高,丘陵却不过尺寸之间,难道说,云比丘陵要近于我吗?”
这句话一下子戳破了第一个孩子的答案。
他说着,又第二次摇了摇头,而这时候,子夏开口了:
“道理有些站不住,而第二个孩子,更是虚浮。”
“始生时大,旺盛时小;始生时寒,旺盛时热。这是两小儿的辩证理由,也是他们的答案,但诸位,可知蜃楼么?”
“渤海畔的蜃神,他吞吐云雾,远航的诸人看到山川楼阁就在眼前,前往探寻却不过是水中捞月,而真正的楼阁或许是在天尽头的成山角,但在蜃神口中,万里之遥须臾便至,有的时候,人的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的,大小在天地幻象之中,毫无意义。”
“山者至高至大,泽者至广至淼,但是山在泽上,远远观看,却发现山很小而泽很大,是因为泽离我们太近,山离我们太远,但是,事实上,却是山远远比泽要大。”
子夏指着眼睛:“我们的眼睛,会欺骗我们....不过我是个瞎子...哈哈.....”
他笑了两声,倒也让周围有些弟子善意的笑了起来。
子夏的意思是,他看不见,所以更能明白这些忽悠人的现象本质。
“而寒,热,也不能作为辩证远近的方法,因为天地之中并不纯粹,还存在着气,大地有气,山川出云,故而大地山川未曾回春,就如同四季交替,寒冬之气未曾尽去,如何赢得来春晖曙光?”
陈良、子夏的道理让程知远也有些诧异,天地中的气普遍存在,人的精气神明亦是其中一种,但是子夏此时的话,再向上去一点,就是宣夜说了。
果然,不愧是子夏。
“子思先生呢?”
说到现在,子思还没有回答,程知远的这一问,让子思稍微的动了动。
“仲尼不能知,孩子们笑他,谁说你知识广博呢,但是仲尼认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懂的东西,不必强求自己明白。”
子思顿了一下:“不过,既然你说这是讨论,也向其他圣人询问,那我,也可以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
“这个诡辩,挺好的。”
子思道:“他们说的也都对,各执一词,但我要说的,只有一个点。”
“就是一个点,那就是,两小儿以自己为中心,还是以天地为中心所辩?”
边上有人开口:“子思先生胡言了,两小儿辩日,自然是以自己为中心的。”
子思一笑:“夸父逐日,自东向西,亘古不能近,夸父乃是自己的中心,但以他的脚程,却尚且追不上移动的太阳,在这个过程中,太阳依旧是处于东升西落,是始生时大,天顶时小的状态,夸父追逐许久,未见太阳变大分毫。”
“在这个过程中,夸父的位置是不断变动的,但是太阳与夸父的距离却分毫未动,这又是为什么呢?”
南宫适笑着问:“天够高,地够广?”
子思摇头:“是太阳跑的比夸父快吗?”
这话出来,许多人都低声的笑了起来。
“不,是天够远。”
子思道:“两小儿以自己为中心,但太阳所悬挂的位置,远远高于他们能够接触到的范围,便是五岳也够不着,中天台也够不着,于是,就如同我们在望山跑马一样,你坐着马车,从楚国前往齐国,泰山就在前面,你走了一里地,感觉泰山没有近,走了十里地,泰山还在原地。”
“但泰山不动,太阳会动。”
“天动的速度大于人动,人的点便毫无意义。”
子思道:“我说的,可是真话,还真就是太阳跑得比夸父快。”
这下没有人笑了,反而都开始沉思起来,而程知远也极其惊讶,心道儒家的圣人到底是有十八分的本领,如果在这个时代只会口胡什么春秋大义,估计确实是早就饿死了。
原来历史进程中,对于天空万象移动有研究的儒家之人,只有荀子,但这个世界中,众圣都活到了现在,那么他们对于天象自然也有自己的看法了。
儒生从古到今,都是喜欢看天象的,不仅仅是因为天象可以带给他们希望,也是因为天象能够更好的印证他们的学说。
一个不喜欢看天文的儒生,不是一个合格的儒生。
程知远忽然伸出手指,聚集剑气
那手指放下,指向一方天地。
在众圣的注视下,画地为圈。
“两小儿辩日,假设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为‘大地原点’。”
大地原点?
程知远点着这个圈:“这个球,就是大地。”
周围又被程知远画了一个大圈。
“这个,是天。”
荀子道:“这是浑天说?”
程知远道:“是浑天说....这里有支持盖天的人吗?”
“天圆地方,也并未被证明为伪。”
有人回应,表示自己支持盖天说。
程知远道:“是,在没有入天空之前,谁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天外天是什么样,但是,不论是盖天,还是浑天,都可以解释两小儿辩日的道理。”
子思忽然道:“你莫不是要说,以盖天来看,太阳出于东方汤谷时,以平照世界,入正午时,以辉沐下世间,故而日出时远?”
程知远道:“日出时远,确实是的,但是我们要做一个模型,不是随口就可以胡说的。”
“首先两个孩子的逻辑都有问题,这里面涉及到子夏先生所说的气,气折射了光,光迷惑了人的眼睛,而这就涉及到光的路径。”
“我曾经在稷下学宫,做过一个光学模型.....”
第六百零四章 宏观
那个光学试验,是在讲学的第三天所作的,程知远为此还留下了一句在齐国流传很广的谚语。
“一眨眼,光,刺汝于前。”
这来自于当时程知远讲述光学模型的第一句话“刚刚我已经用光速斩下了各位的脑袋”。
这句话在第三次讲学之后在齐国风靡一时,主要是因为光学模型带来的有趣与各种现象,而其实,墨翟最后来到新学宫,也有一部分是因为程知远的光学模型的原因。
光学模型,最早是墨翟所研究的,但是因为墨家利天下死而后已的主义,和很多学派冲突,而且近年来,诸子崛起,天下再也不是“非杨即墨”的状态,自墨家三分之后,墨门就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巨大圣门了,内在只是一个空壳子。
比起儒门八脉互相分开,却又各自衍生出庞大势力,在战国时代,愿意为天下而牺牲自己的墨者显然越来越少,而在南方矩子孟胜做出拼命的决策,导致南方之墨差点在守城战中全军覆没之后,墨家的声音便越来越微弱了。
列国需要墨家,需要的不再是墨家的义,而是墨家的“机械”。
弩箭怎么发射,原理他们不需要知道,他们只需要知道,这个东西,如何制作。
知道了怎么制作,就能量产,拿着墨家制作的量产武器,可以迅速投入到全新的战争之中。
而法器,因为必须要注入精气神明才能催动,而不被列国欢喜,制作成本过于高昂也是大问题,否则,若是都有如木铜铃一样的宝物,那首先接纳诸子百家的齐国,早就该一统天下了。
而这一点,也是西方之墨被东方,南方两派剧烈抨击的原因,认为西方之墨助纣为虐,不仅制造杀人机器,同时还背弃了墨子的义,这和胜绰又有什么区别!
故而,西方矩子腹?在孟胜死后也并没有活多久,抱憾而终。
他一直记得孟胜死前所说的话,那些话已经流传到天下。
【不死,自今以来,求严师必不于墨者矣,求贤友必不于墨者矣,求良臣必不于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
墨者,非利天下之人,而是用来“备世之急”的。
昔年驰骋天下的杨朱墨翟二人,终于走到了辉煌的尽头,日薄西山之后,养精蓄锐,自我争斗而不与外界冲突的儒家突然醒来,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儒家已经站到了三上门顶尖的位置。
杨朱学派退隐之后,法家后来居上,和儒家,墨家并称为三上门。
仲尼也继承了鲁隐公的至圣称号,但这,不过是列国冠给他的而已,即使仲尼真的十分强,非常的强,他的道理却依旧不被世人认可。
战国需要儒家,他们需要儒家的体量,但不需要儒家的道理。
“我不是来推行墨家的学说的。”
程知远首先申明了一点:“墨家与儒家素来水火不容,但是我还要说一点,墨家的义并没有错。”
“儒家的义,也没有错,墨者脱胎于儒者,最后回返入天下间,从何处来,归于何处,这光学模型最初的道理,也是墨子所制,我拾人牙慧,不过是改良了一些。”
程知远开始讲述光学现象,同时,从折射开始。
两小儿辩日的核心,其实并不是天文,而是一种反应智慧与对待知识的态度,仲尼表示自己不知道,那么就不知道,他很诚实,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而两小儿提出的理念,看似荒诞无稽,可事实上,却能在一时之间难倒仲尼,这反应的是学无止境,知识也并非全在简牍之中,正是对应了南华真君与东郭先生的那番话。
东郭先生问南华真君,道在何处。
南华真君一共回答了三次,第一次说在蚂蚁窝里,第二次说在瓦片碎石之间,第三次说在粪坑屎尿之内,东郭先生笑问怎么越来越卑贱,南华真君回答,“道”就是在最卑贱的地方。
但这些道理,儒家的大先生们都是明白的,也清楚的,更不需要程知远从传统角度再给他们上一堂课。
所以,程知远拿出了那个光学模型,以剑画地,著圆于前,开始给各位讲述两小儿辩日的另外一个方面。
诸圣之中,子夏说的最有道理。
“我先以盖天之说,来解释.....”
盖天说是简单粗暴的,天圆地方罢了,程知远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否为星辰,但起码有一点,这个世界有盖天说,有浑天说,甚至.....
程知远还在稷下后山,找到了宣夜说。
盖天,浑天,起源于春秋时期,宣夜起源于战国中后期,而程知远翻到这本书的时候,难免不想到荀子。
战国后期,其实能著作出宣夜这种巨著的,在整个当时的社会中,也只有荀子能够办到,因为宣夜说的一切,虽然是引自《庄子》,但事实上仔细看看会发现,其中的道理,都符合荀子的《天论》!
但是宣夜在秦汉之后,无人再度宣讲,董仲舒重提及浑天,后来盖天说死灰复燃,每个朝代都想反扑浑天派,但一直都失败,直到清朝...成功了。
浑天说,其实就是另外一种地心说,只不过和地心说不同处在于,地心说认为地球处于宇宙中心而静止不动,但浑天说认为天包裹在大地之外,天地皆如鸡子,悬于球中缓缓转动,地体为天地之球心。
浑天说优于地心说,但劣于日心说。
程知远谈及盖天,儒家有人赞同:“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天不足西北,地不满东南。”
程知远道:“曾子曾言,天道圆,地道方?”
曾参道:“天地之方圆,乃天地之二道,圆形的天盖不住方形大地的四角,当年我就反驳过那人,盖天不足以见天地之本相。”
子思学派内部,如子循等,面色微微动了动。
即使是同一学派内部,对于不同事物的看法也有分歧。
程知远:“盖天时,太阳自东极升起,从汤谷出,从东海的大桃树上起驾;盖天时,太阳自西极落下,自虞渊落,自西天的大梧桐下安眠,若是这样,则...光是这样的....”
程知远画了一幅图,太阳的光芒从东方出现,然后开始追逐,这里面配合了小孔成像的光束。
“天地自黑夜化为白昼时,天地之间第一缕光芒,应该只照耀到东方。”
程知远道:“然而,西天之民,幻化众生,西王母,黄帝宫,九野皆至,一样能够看到东方尽头的太阳,那么这一束光是从何而来的呢?”
子循:“光耀天下如烛龙开眼,瞬息而来,普照十方而已。”
程知远:“子循先生,如果你听过我在稷下学宫做过的光学模型,你应该知道,我已经用那个光学模型做出了光是有速度的结论。”
“天地之光,绝不可能一瞬间照耀四海八方,你若向西极一直走,一直走,总会走到大地尽头,不论那里有没有人。”
这个世界估计没有欧洲,但是同样的,东方有了东极山海天子,西方有了西极幻化之人,说不得是两个世界连通的区域。
“在那里,东方的天之一瞬,西方尽头绝对不能照见。”
子循失笑:“西极之外的西方尽头?且不说有没有这个荒诞的地方,即使是有,你没有去过,如何拿得出证据?”
程知远:“我假设这个世界是有另外一面的,大地不断延伸.....光的速度是.....以这个速度,结合大地延伸的距离,那么在第一顷刻的,以当下的‘里’数来计算,约莫是四十五万里至五十万里外,子循先生,你可以看到天地依旧漆黑,而万物却已皆明的诡异景色。”
子循想了一下,认真道:“你没有证据,也无法证实。”
即使是原本地球,直径也不过两万余里,这个世界哪怕大于地球十倍,也不过就是二十几万里。
瞬息之间五十万里....那是圣人都无法到达的地方,或许白玉京就在那吧。
程知远:“人不能证明的多了,但是模型可以,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制作光学模型,重复墨子曾经试验的原因之一。”
“从盖天的世界来看,就是如此的。”
“惠子提出的那些题目,世人称之为诡辩,但我却称之为悖论,而那玉连环也是我解的,虽然方法是我借助前人,先贤的道理而解出来的,倒不算我一人之功。”
子循失笑:“我在稷下听闻,程子常常言自己受到先贤先典教导,但这种先贤先典,我等居然从未曾见过.....”
程知远:“伏羲氏连山我能学得,子循先生未必就能学得!”
这一句话落下,子循顿时哑火,这句话还真是真的,天下连荀子都解不开连山,但是程知远可以直接看到其中的算法,有些东西,就是给特定的人留下的特定的知识。
“我们再回到两小儿辩日的本质上来。”
程知远道:“如盖天所言,那么天地之间光明黑夜并非同时而至,天之漆黑,世已光明,天之光明,世已漆黑,岂非笑话?”
“盖天时,若两小儿在五十万里的点上,那么他们向前一步,则便离太阳近,向后一步,便离太阳远。”
众圣愣了愣,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却又说不出来。
“诡辩吗?不,这就是盖天之下的两小儿辩日。”
程知远道:“下一个是浑天。”
“到了浑天,盖天的道理就不适合了。”
浑天时就可以画近日点,远日点,如果从宏观意义上来说,那么太阳在浑天中转动的时候,绕着悬浮的球体世界转移,那么两小儿在日初时,太阳运行到近日点,中午时运行到远日点...当然,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不过浑天么,程知远把时间压缩到一个极限,这样看就很明显。
当然,到了浑天,就必须要提及陈良,子夏所说过的“气”了。
这个道理,程知远只是简单的讲述了一下,众圣并不是傻子,他们平时的精气神明也会沸腾,太阳乃是天象之中最宏伟的东西,它的精气神明肯定是存在的,并且会不断影响大地天穹,这也不仅仅是诸子百家中儒家的认知,同样是其他所有学派的共同认知。
日出时,以浑天来看,太阳的力量转动到球体中心的后面,故而带动着气也没有过来,所以刚刚明亮的一面显然是寒冷的。
但程知远最后要用模型解释的,并非是浑天,而是宣夜!
盖天时候,光的照射方式与浑天绝不相同,这是因为太阳的距离不一样,世界的构架也完全不一样,荒唐与稍有秩序绝不是同义词,折射的现象虽然一致,但是不代表最后的答案也一样。
“宣夜?不知是何方派系的伪劣假著而已.....”
子思皱眉,看向程知远,同时,他心中却是亦为这精妙的光学模型而生出赞叹。
程知远道:“盖天有荒诞八难,浑天有千寸之差,故而光在其中,我们看到了的两小儿辩日,他们的结果,都是不同的。”
“盖天说的话,第一个孩子赢了,浑天说的话,两个孩子都是半错半对。”
“但我们的天地,既然有三种说法,那么至少有一种是接近真相的。”
“两小儿的智慧,不单单是顽童的智慧,仲尼不能答,真的是仲尼不知道吗?”
程知远忽然道:“不,仲尼其实可以说出答案来,他甚至不需要依托任何人,只要他说了答案,两个小儿必然‘恍然大悟’,但是仲尼没有,并不是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而是他不知道,怎么把‘答案的原因’告诉孩子们。”
“万事万物皆有起始,天地之象亦有本来面目,我等探索天人,是还天以真相,予人以本来,两小儿不能知天地之貌,仲尼有天大之德却也不敢误导旁人,孩子们依旧争论不休,仲尼却以此为赞,述于列御寇。”
“两小儿都不对,而且与诸位想的不同,是两小儿,都差的离谱了。”
程知远道:“仲尼不知道,但我略知一二,诸位现在看我,我便是那两小儿之一。”
“而子思先生说的话中,有一句很有道理。”
“天动的很快,太阳动的更快,远远在大地之上,故更不必说夸父。”
“夸父全力日行万里,大地安逸,随随便便日行八万里,大地远胜于夸父,但大地之动,是相对于天,故而大地相对于夸父,就是静止的,因为夸父的速度远远小于大地的动速。”
“而天动之速又大于大地,太阳的动速更大于天空,天空相对于大地就是亘古不变的。”
“地在夸父之前,天在地之前,而太阳距离天,却不知有多远。”
“这是宣夜所见!日月星辰,彼此不相干涉,悬于气中,天亦为气,自然生于虚浮之中,日行一度,月走十三,盖因日离天地之遥远,月离天地之极近,是虚浮之世无边无涯,其间之差,远胜盖天浑天!”
“在如此巨大的宇宙尺度上,我等皆为蝼蚁,放眼宏观之世,渺渺如沙尘不可计较,故而大小变化不能察觉,地在转,天在转,日也在转,日出时,光入天气,折角巨大,太阳便也显得巨大了。”
子思摇头斥责:“没有证明,荒唐至极。”
这句话放在拥有神鬼的世界中,确实是可以说的,但程知远道:“错了,我并不是在说这个世间如何,我只是在用宣夜的世界,做一个模型,一个能够支持两小儿辩日,正确答案的模型。”
“至于模型,是一种思考,是可以被推翻的。”
第六百零五章 三儒
子思无法从模型的角度来反驳什么,毕竟这只是一个推衍,程知远以盖天,浑天,宣夜三种类型的模型,推导出了三个不同的世界,而在这三个不同的世界中,两小儿辩日的答案,看似有共同之处,却又有完全相悖的地方。
“人就在学习中掌握知识的,虚构的模型可以更好的帮助我们探索未知。”
程知远道:“一切假设都是有起因的,在不断推翻与重铸的模型中,我们越来越接近世界的真相。”
子思忽然问道:“一切?那天界怎么说?”
这一下就跳跃到另外一个天地,天界在这片世界的顶端是真实存在的,白玉京也非虚构而是仙人的回归之地,能够压制住自己超过十二重楼而不飞升仙界的,如今程知道远知道的,也只有盗跖。
即使是君王后也不敢迈出最后一步,故不再修炼,专注于国事,是希望自己堕怠下去,荒废一些修为。
“天界的模型,你也能推导吗?”
“说的话有点道理,但更多的还是臆想。”
子思并不喜欢这种没有根据的假想,这是胡扯,这是胡诌,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但程知远表示,这并非是胡诌,只是儒生看不见楼阁下面的地基而已,是选择性的无视。
但不论如何,子思已经输了。
程知远给出了三种世界观的模型,三种解答,而子思的答案只有一句符合要求,但是所要表达的结果却大大不同。
子思知道,如果继续纠缠,哪怕提出第四种世界模型,那结果也是一样的,他依旧没有办法回答,并且让程知远显得更为厉害。
你说世界模型都是错的?
即使是错的,这世界总该有个形状,或是天圆地方,或是列宿悬浑于气,子思在这一点上,在这一次忽然明白了,墨家有些东西是值得学习的。
用以往的经验,很可能没有办法判断以后的东西,知识开始飞速的增长,从而带来的,是人们对天地真相的渴望。
天界的模型做不出来,是因为六位道尊从来对白玉京讳莫如深,而且道尊的身份不为外人所知,老聃他们也是离开之后才被记录下道尊的名号。
否则,鲁公也不可能与穷天为友,穷天也不可能在周王室作了小半辈子的图书馆管理员。
“很好,你赢了。”
述圣的亲自表态,已经不容许本脉其他圣人质疑,子思向曾参,子循他们道歉:“此子诡辩....不,此子学识、智慧之高,于辩术、数算之上,远胜于我。”
这位圣人的亲自表态,尤其是子思更是一脉之主,可以说,瞬间就引发了轩然大波。
不少弟子瞪着眼睛,也有仍旧在苦苦思考的,不过究至最后,程知远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很有礼貌的一揖。
“先生.....当真解不出来?”
子思一脉的杜门甲将信将疑,而边上的望业则是愤怒道:“呵!先生岂有解不出来的?何况两小儿辩日,早是仲尼已经听闻过,且与诸子讲述过的事情,这么多年,先生难道还解不出来?”
“不过是两个小孩子的荒诞呓语而已,程知远以两小儿辩日这通俗之题,托以诡辩,又捏盖天、浑天、宣夜三天地之说,其目的不过在于混淆视听而已!”
望业蠢蠢欲动,压着一股气对杜门甲道:“眼下众圣在此,我不好僭越,待到一会弟子下场,看我拿他!”
杜门甲先是点头,复又一愣,连是摇头,对他低声道:“不可,你不可辩他。”
望业疑惑的看向杜门甲,杜门甲道:“你若是去辩他,若输了,好叫人笑话我子思一脉,若是赢了,则拂了老师的面子,这样,你不要去,便在后面听,会有人上去给自家老师争面子的。”
“这怎么行!”
望业摇头:“你说的太荒诞了,我若是赢了,大家都会为我而喝彩,怎么可能去笑话老师,从而拂掉老师的面子呢,难道我不是老师的学生吗?”
杜门甲摇头:“不,我的意思是....”
子思明显是不想辩论,当然真的辩不出来也是一个因素,但既然自己这脉已经开口认输,如果其弟子还出来搅合,若是赢了,纵然赢了,也难免给人落下一种行为反复,口行不一的印象。
但望业显然还在火头上,并不认同杜门甲的想法。
这事情还没有结束。
“输归输了。”
子思开口:“那你这次作为儒家中人出现,你......要代替荀况说些什么?还是说,代替新学宫....说些什么?”
程知远:“不代表任何人,我就是我。”
“儒是什么?”
程知远胜了子思一句,但并没有因此轻视这位“述圣”,相反心中更是愈发警惕起来。
“周礼中有言,儒者,以道得民者,这是讲的上古之儒,如今的儒生,已经和上古的儒祭背道而驰,其实严格来说,当下的儒生,是新的儒。”
“儒....是儒教,还是儒家,亦或是儒学?”
程知远去问子思,子思道:“没有区别。”
“怎么会呢。”
程知远:“儒学是一种学说,读这种学说的人未必是儒生,儒家则是作为圣门,是一种阶层,在儒家中的人必然是学习儒学的,但学习儒学的人可不一定是儒家。”
“而儒教,则是一种信仰态度,譬如楚国的庶人信奉巫师神鬼,而整个楚国都弥漫着一股巫祝的风气,故而楚与秦又大为冲突,这是意识形态与国家模式的冲突。”
“宗教,不可与学说混为一体,否则便十分恐怖。”
程知远道:“我希望各位能够认清楚,自己是读儒之人,还是儒家弟子,亦或是儒教中人?”
“墨翟读儒,禽滑厘读儒,公孙龙读儒,许行读儒,吴起读儒,但他们都不是儒家的人。”
“他们是另外的学派,但却是读儒之人,对儒学有很深的涉猎,我只是举一些例子。”
曾参道:“他们已经不是儒家的人....确实是这样,但他们依旧清楚明白的了解儒家的道理,教出去的知识,是没有办法要求还回来的。”
第六百零六章 逐禽左
“至于儒教,读儒人未必不信儒教,儒家弟子也未必不会成为儒教中人,如何判断此人是儒家还是儒教?”
“一切以仲尼之道为先者,都可以审视一下自己,是否已经成为儒教中人。”
曾参:“儒教,这是你自己搞出来的概念吗?”
这个时期还没有所谓的宗教,程知远道:“个人崇拜便已经近似于教了,这要提及一个可能出现的东西,那就是宗教。”
“学派归学派,宗教是宗教,性质不同,学派可以谈,可以讨论,可以诽谤,可以辩驳,但是这一切,宗教都要下压,甚至不允许。”
“这里,要谈到鲁国。”
程知远:“鲁国就有一些宗教国家的苗头,他信谁?自然是天礼,在这个时候,礼乐作为儒子心中所向往的东西,也是作为道所存在的....”
宗教可怕之一在于个人崇拜,虽然儒教并没有其他宗教那么狂热,甚至在后来诸多宗教中甚至没有什么存在感,但不可否认,孔子确确实实是被推上了教主的位置,并且在太史公写的史记之中,认为鲁国就是这种神权与公权合一的政教国家。
只是这个时期,仲尼虽然被尊崇,但不可能是教主,所以鲁国相信的是天礼,严格来说也不太算宗教国家。
儒教,以夏商周的五教和祭礼为本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以天子为宗教领袖,以孔子为先师,以诗书礼乐易春秋中的神道设教。
现在子思一脉,确实是有着向儒教转化的态势。
“仲尼也是人,天礼不过是变化了外皮的天道而已,崇拜与尊奉,仲尼并非是神,不应该也不值得尊奉。”
“需知,子不语怪力乱神。”
曾参失笑:“你是在教训我们么?”
程知远道:“你如果不知道自己的定位,我教训一下也无不可。”
这句话出来,许多人立刻哗然,甚至有人低声惊怒,不知道程知远怎感如此无礼。
“无礼?我本就是一个狂悖之徒!”
程知远:“狂人说狂言,讲的是疯话,谈的是诡辩,但比起我来说,你们却连自己究竟是儒家弟子,还是读儒之人,亦或是儒教中人都分不清楚,找不到自己站在哪里,又怎么好在这里谈论儒家的本质呢?”
“说什么君子,是告诉你们吧!”
“读儒之人,他们认为君子是一种理想!”
“儒家弟子,他们认为君子是一种道德!”
“而儒教中人,他们认为,君子是一种规矩!”
这便言简意赅的告诉了很多人,三者究竟哪里不一样!
之前嘈杂的声音消弭了很多,曾参道:“以君子为理想,树君子之道德,得君子之规矩,那按照你的道理,这种全都做到的人,岂不是在三家横跳?”
程知远:“错了,理想是理想,道德是道德,规矩是规矩,曾子似乎并没有搞清楚?”
“理想是你心中自己愿意且希望成为这样的人。”
“道德是你因为道德的约束而应当成为这样的人。”
“规矩,是因为在规矩下,你必须作为这样的人!”
程知远对曾子道:“曾参先生,你如果被规矩束缚,那么你就不应该作为第一种人,而如果你觉得你不被规矩所束缚,那你就与第三种毫无瓜葛。”
“现在呢?”
“哼!”
曾子冷着脸:“到此为止吧!”
程知远颔首:“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你并不知道自己所处于哪个立场,那么,还是留有一些时间慢慢思考好一些。”
陈良道:“这场辩论既然终止,那么,便......”
“谁胜了?”
勾践忽然问他,陈良笑道:“越王问的是什么?”
“若是子思与程子之赌,那程子已经胜了。”
勾践道:“不,我问的是,你既然是白鹿宫的主事人,那么你觉得,曾参他们属于哪一种?”
“之前那么多人发言了,总要说一个第一吧!”
勾践问的是得罪人的话,但好死不死陈良也不是怕事情的,但是秉着公允的态度,陈良还是道:“争斗这个没有意义,如果大家连自我表述都需要争一个高下,那么越王如今,也应该压服天下所有的剑客才是,但事实上,越王的剑门之中,也多有圣者不服,是为了挑战越王而加入的吧?”
勾践摸了摸下巴:“是,是这个道理,是我蠢了,这天下本就没有能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道理,若是有,也就不会出现春秋之世,以及当下这‘战国’之世了。”
陈良向众人道:“儒门之比,开道之辩到此为止,接下来便是六艺之较,但,我私以为,这五礼六乐,大可不试。”
“已沦为周室糟粕之物,如今天下谁人兴祭祀,儒生可学,但却无益于天下的东西,大可不必拿出来了,便是要比,此时也没有施展空间,无非是走一套流程,口上背诵一下而已,这谁人不会?”
“至于六书,乃造字之法,这和儒家正统与否,似乎不搭太大干系。”
“故而只需要拿射,御,数......”
曾参:“数也要比吗?数与天下正统又有什么干系?要我说,都不用拿出来了。”
他指着程知远:“这人在这里,对我们的弟子,公平吗?”
程知远倒是有些懵,而子循苦笑道:“这也......两年前的事情,大可不必再重复上演了吧。”
陈良思索了一下,道:“各方弟子凭借自己本事,哪里不公平?数算不好,是你教的不行。”
曾参不置可否。
陈良又道:“不过我也尊重曾子的想法,但开道之辩后,六艺不教,拿什么来试?”
“是圣人之试还是弟子之试?”
曾参道:“圣人有自己的较量法....请万民录!”
子思一脉有大贤出现,手中幻化书卷简牍,伴随着那枚书简展开,子思一脉的文运也显示的清清楚楚,那是极为壮大的文运。
“至于接下来的六艺,便用‘逐禽左’来试吧!”
逐禽左,是驱车追赶野兽,进行射猎的行为,属于“御”的科目,但却是“御”、“射”合一的行为。当然,这一次不是野兽,恐怕是人对战人。
这就是儒门的“武试”!
战车,有意思!
陈良颔首:“可以,那么....各位移步,入御车地,请车!”
第六百零七章 车轮战
“第一次上战车,感觉还挺奇妙的。”
程知远摸了摸战车的“扶手”,当然这个东西在严格意义上来说不能这么称呼。
这个东西,如今已经不算一种主流作战的武器了,但是作为冲锋编队的重要组成部分,以及对于整个国家综合国力的评定单位,战车依旧有它存在的基础意义。
一般来说,千乘之国与万乘之国之间的差距不可以道理来计较。
“这匹马显得比较凶暴。”
程知远发现前面那匹马试图撕咬自己,显然性格过于暴烈,不过这样的马,也能用来拉战车吗?
“呵,这匹马是黄膘种,北地的好马,但是不容易驯服,你这厮居然是第一次上战车,那还是挑选一只性格温顺的马匹吧,不然打斗一半从战车上摔下来了,那就给你老师丢人了!”
望业在程知远不远处,老早憋的来气的他,抓住一切时间对程知远进行嘲讽,当然,他也不是没头没脑的去骂,他之前已经了解到,程知远在数术上,连圣人都不是对手,但是这战车么……
程某人没有上过战车,也没有开过弓箭!
对于望业来说,就像是一个黄金选手对战一个萌新小白,他不相信,这还能翻车不成?
战车和骑马可不一样,虽然骑马的门槛较高,战车的门槛较低,但是需要知道,战车的平衡可十分不好把握。
人马合一?不好意思,这个招数在战车上不好使。
战车有两驾的轻战车,四驾的重战车,同样,根据轻重不同,上面的人数也不同。
一般来说,战车上是三个人,一个车夫,一个射手,一个主攻手,视情况而减少射手,或者加入盾手。
这三个人,四匹马,才算一个战车兵。
所以所谓千乘之国,也就是至少有战马四千,而战车上的人手大概有三千人。
子思一脉开始换甲,望业作为主攻手,杜门甲作为盾手,岷作为车夫,灵芷为射手。
这四个优秀弟子,正好组成一个满配的战车兵单位。
“子思先生的手下是人才济济啊。”
北伯婴对縯谞发出邀请:“我们单人作战,肯定远不如他们,不如联合起来。”
縯谞冷笑:“没有配合过,不是更容易被击败?临时组成的队伍,太容易被打翻了。”
北伯婴道:“那你想要退出吗?还是和自己门户中的人一起比试?”
“縯谞大士,我听说龙素大士……”
縯谞盯了他一眼:“你觉得我白鹿宫无人?需要她来?”
縯谞心中是有计较的,它不喜欢程知远,也不喜欢龙素,这两个人一个诡诈一个执拗,但是这两人要是遇到了,说不定龙素还真会手下留情。
幸亏这次龙素不被允许出来,不然这姑娘说不定要做最佳第六人。
“当防止一切可能发生的背叛行为。”
縯谞离开了,没有接受北伯婴的邀请,北伯婴有些失望,看来縯谞大士是准备和自家的弟子们组队了。
但是北伯婴的建议,被孟氏,颜氏的人所认同,浑安,余牯二人已经组队,并且邀请了乐正陶。
“不,我也拒绝。”
乐正陶却意外的拒绝了两个人,而表示自己门派中早就有了准备好的队友。
北伯婴显得有些无奈。
这年头,组队都有点困难。
“杨乐,来吗?”
程知远看向杨乐:“好久不见了吧,自汉水一别,你和子夏先生,看起来都过的还不错。”
杨乐苦笑:“程子邀请,乐,实是诚惶诚恐,但家师有言,让我不要参与这次的比试。”
程知远有些奇怪。
杨乐道:“先生说,我们即使拿到了黄钺,也守不住,西河学派的人无法凝聚,先生也从没有让他们回来帮忙的意思。”
“一个没有实质权利的,掌握武王钺的正统领袖,结局和如今的禽滑厘,没有不同,墨家的下场就是儒家的下场。”
子夏先生看的很远,如今西河学派式微,而且子夏教书时候也并不强调师徒的关系,大致就是你们愿意就叫我一声老师,不愿意六听听,以后做个有用的人吧。
而他的弟子们,也确实是改变了整个春秋战国的历史线。
现在子夏的嫡系弟子只有杨乐一个人,太过弱小的学派,即使赢了也不能保住武王钺,因为你没有威慑力。
既然保不住,不如直接放手好了。
“嗯,杨乐不参加?不介意我和你们组个队吧。”
北伯婴此时闻风而来,程知远道:“漆雕先生同意吗,我们这里,可是会被群起而攻之的啊。”
北伯婴一揖:“程夫子名满天下,威震世间,相信护我还是护的住的。”
虞霜不免莞尔:“师兄,漆雕先生可真是有意思,其实根本不管弟子的决策吧!真不知道来干啥的!”
北伯婴:“此言差矣,漆雕氏曾为仲尼亲传弟子,若说争斗正统,我们也不比子思一脉要差。”
“不过漆雕人少,故而我想着能与其他儒脉之人互相交流,学习一下,怎耐大家都心有想法,不肯以诚待我啊。”
北伯婴失笑,而程知远道:“那,便请你为?”
“程夫子似乎没有开过弓箭?”
北伯婴道:“一场比试而已,家师与程夫子有入秦之谊,若程夫子信得过我,便请授我弓箭吧。”
“有了弓箭手,不会挑战马,恐怕也不行吧!”
望业他们已经选好战马,定好车辆,此时四匹战马拉着车过来,马匹高大而雄壮。
“河套地区的马?”
北伯婴看出了那些马:“这是践云驹?”
望业哈哈一笑,没有回应。
北伯婴道:“践云驹号称能踏空而不溅**,与匈奴战马接近,这些马性格桀骜,不喜生人为主,能选择践云驹,子思先生的弟子们,都有点厉害啊。”
程知远把那些马匹挨个挑选过去,这里凡是好马,都性格很差。
“有本事的,狂也正常。”
程知远看到两匹高大黑马,眼睛顿时一亮。
周围的马儿没有敢靠近这两匹马的。
“这两个……”
北伯婴连忙道:“程夫子,这两匹还是算了,这是西极之国的乌孙天马,气势极大,即使在乌孙国也是上等的神马。”
“这听说是当年陈良先生,遇乌孙商人所得馈赠?”
司马夝开口,而北伯婴点头:“是,当是这两匹。”
程知远拍板:“好了,就这两匹。”
北伯婴:“这两匹马,可凑不得重战车啊,四人驾驭二马,这不轻不重,算什么呢。”
司马夝摆手:“乌孙天马岂与中原马种相同?看看这气势!”
北伯婴苦笑:“可也不好降伏……何必……”
程知远靠近两匹战马,两马瞪着眼睛看过去。
它们看到的是一双龙瞳!
啪!
程知远摸上两匹战马的脖颈,而这两匹战马,立刻就低下了头!
————
拿起弓箭的北伯婴,已经站在了战车上,而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两匹乌孙天马究竟怎么被降伏的?
两匹天马出现在比试中,造成的心理压力是恐怖的,望业再也笑不出来了,而浑安,乐正陶等人,更是神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们的马儿,因为乌孙天马的压迫气势,而开始有些惶恐了。
“儒宫里养的马毕竟没有参与过生死之战,乌孙天马性格狂暴,不容易驯服,而乌孙以养马著称……”
这是一场很麻烦的比试。
诸子看着那两匹乌孙天马,素来不服人,只有圣人才能骑的乌孙天马……
“他还真的比肩圣人了?”
曾参道:“不过逐禽左……不准动用法术,完全是技巧的比试,诸人力量压制到一个平衡点,他想要以力服人,恐怕办不到。”
“陈良,你可不要偏向荀况,在此作弊啊。”
陈良失笑:“曾子总是害怕我给程夫子开方便之门,但曾子怎么不想想,现在以程夫子的本事,其实也没有必要参加此次斗争了。”
曾子:“他终究是小辈。”
陈良:“那,你弟子被打了面皮,却也怪不得谁了。”
呼隆……
战车的轮,开始转动起来了。
程知远接受了压制,第一次拿起了长戈。
“春秋时代的礼战啊,还是有些意思的。”
北伯婴持弓,司马夝持盾,虞霜驾车。
战车的轮椅碾压在比武场上,空隆隆的声音像是千古之前的雄壮回响,那是属于上个时代的声音!
戈向前举起!
空隆隆!
没有花里胡哨,战车的艺术就是对冲,乌孙天马的面前,并不是四匹马,而是十二匹!
十匹战马同时目标一致,团结起来,对于乌孙天马的恐惧就减少了很多,望业持戈,正是直取程知远面门!
“射!”
望业一声大吼,发布命令!
子思一脉的那位女弟子,灵芷已然开弓!
北伯婴同时一震,弯弓搭箭!
箭出!
“守!”
咚咚!
司马夝抬盾,另外一边,杜门甲也同样抬盾!
双方的飞箭都准确无误的被大盾挡住了!
虞霜抬头望了一眼,笑道:“这算什么,礼尚往来吗!还是走个形式?北伯婴,你的箭术一般啊!”
北伯婴不高兴了。
他猛地一拉弓弦,正听到程知远的一声“射”!
嗡——!
弓如霹雳,一箭飞出去,对面杜门甲眼疾手快,大盾一扬,那根羽箭差一点就把灵芷的脸给切开一道大口!
“北伯婴!”
杜门甲心惊胆战,而灵芷也是怕的不行,以至于她刚刚那一箭居然射歪了!
“哼!”
北伯婴勾起嘴角,但很快,他觉得形式似乎不容乐观了起来。
“这是四鼓阵。”
杨乐在外面看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们分成四个战车兵,成了一个连环套,四次对冲,对于他们来说都是第一通鼓,但对于程夫子来说,则已经是二通鼓,三通鼓了,气势已经泄了个干净。”
“而且三辆战车以不定态的循环,绕着程四子的战车作运转,一辆战车杀过之后,第二辆紧跟着上来,这样很容易给程夫子造成心理压力。”
杨乐看出了门道,不免捏了把汗,这明显就是要先把程知远打出局去,看来,这帮人骂的虽然厉害,但实际行动,却并不如他们嘴巴上说的那般轻蔑。
如果他们不惧怕程知远,就不会如此大动干戈。
“诡辩小儿,今日便让你颜面扫地!”
望业猛地挥起长戈!
大家此时被压制到一个公平的程度,望业自认为苦练战戈多年,而程知远擅长的是剑术,两者风马牛不相及,程知远根本不可能在战车上打得过他!
能赢!这一下,还不让他灰头土脸,颜面尽落?!
戈锋猛地打了过去!
马儿已经冲撞,擦身而过,司马夝举盾,杜门甲也举盾,而程知远握住那根铜戈,反手一捉!
当!
两柄铜戈相交而退!
望业眼前天旋地转,哇呀一声,直接从战车上滚了下来!
黄尘尽起,望业痛苦不堪,而突如其来的变故着实吓了大家一跳!
正是此时,第二辆战车已经冲了过来!
浑安一戈杀来!
当!
同样的情况上演,程知远一戈把他打翻,整个人从战车上直接被掀翻在地!
整个马车也摇晃了一瞬间,余牯双眼圆睁,一抬手一发箭羽飞出,然而司马夝一盾抬起,箭羽稳稳当当扎在盾牌上!
“怎么回事!”
杜门甲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的望业已经被从车上挑下,他神色大惊,猛地让岷驱车回救,这时候,第三辆战车已经冲来!
乐正陶的战车,他自己作为主攻手,此时心神震动,手中长戈递出,下一瞬间,一面大盾猛地抬了起来!
咚——!
他战车上,盾手起身,一瞬间帮他挡住了戈的冲击,但是,这位盾手也被同样挑翻在地!
嗡!
一柄战戈从后而来!
程知远摆身一打,那柄战戈发出悲鸣,縯谞的战车一击不中立刻跑远,弄得程知远有些无奈。
“要打的话,一对四已经很麻烦了,怎么还不遵守春秋之礼啊?”
程知远举起长戈:“那就没办法了,既然你们想玩车轮战……”
程知远的眼睛瞬间变成龙瞳!
“一群小辈,不知青天几高!”
第六百零八章 神者,圣者?
时与事易,如今在程知远的眼中,望业这帮人,确确实实都是“小辈”!
龙瞳开眼之后,巨大的龙吟笼罩场地,两匹乌孙天马忽然血脉沸腾,显得暴躁起来,虞霜一抖缰绳,此时两匹乌孙天马完全不按照对冲的模式行进,直接横插进四鼓阵的中央!
横冲直撞!
程知远握住那柄戈,横着起来,用力一舞!
箭羽被打飞,北伯婴连忙弯弓搭箭,向之前箭羽飞来的地方射去,但是盾手抬盾,杜门甲的大盾稳稳当当接住了北伯婴的所有弓箭,正当此时,程知远突然向他伸手。
“弓给我。”
北伯婴顿时一愣,但程知远哪容他分说,抓过大弓,单手在背后一抽!
一柄宝剑被搭在弓弦上!
“等!”
北伯婴瞪起眼睛,但话还没落下,那柄剑已然疾驰而击出!
嗡鸣伴随着剑啸!
当弓弦震动三下的时候,那柄宝剑也已经来到了杜门甲的大盾前!
杜门甲的另外一只手已经要抓住插在地上的战戈,就是这一刹那,戈被举起,盾被放置,但一个顷刻之后,盾开始凹陷,戈开始玩去,直至两个顷刻之后——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战车上横飞而下!
“哇!”
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盾牌已经烂的不成样子,而刚刚拿起的战戈也已经断为两截!
战马失控。子思一脉的战车开始不受控制,刚刚四个人,现在一瞬间只剩下了两个人!
程知远转过身,又是弯弓搭“剑”!
三剑横出,那三方战车上,一刹那各有三人被剑锋击破,重伤而落地!
一剑贯穿了其中一辆战车,乐正陶的战车轰隆一声停在地上。
“咚!”
曾参大怒:“君子逐禽左,什么时候弓箭变成了弓剑!”
“但没有违反射术之道。”
陈良淡淡的说了一句,曾参则是道:“从古至今,箭术欲与剑术同乎?”
陈良忽然一笑:“回头我去试试。”
曾参被气的直揉脑袋。
“本来以为压制了就可以讨些巧......没想到结果似乎并不尽如人意。”
这些弟子都是年轻一代的个中翘楚,如果没有两把刷子,各位圣人也不会把他们特别提出来放到所有儒门弟子面前,但眼下,程知远即使和他们处于同一水平线,看起来.....也依旧是碾压他们。
“若是没有限制,直接就碾碎了,还谈什么过招,四辆战车被打的三逃一毁,不过是一个转头而已。”
有圣人不满。
縯谞的战车还没有受到太大波及,刚刚那一剑飞过来,也只是让一位盾手被打下了马车,他看着程知远,此时程知远后面还有一把剑。
从汉水得来的斩蛟、以及妖剑洗血、楚国的白崭舞、以及黄厉原的嚣器。
还有一把剑没有出来。
縯谞打听到一些消息,这最后一把剑,应该是石剑,似乎只有在赵国的时候被拔出来过,那是用来对付一个叫做浑邪乌檀的匈奴人的。
龙威笼罩全场,战马已经开始不安,縯谞看到浑安与余牯的战车,计上心来。
“孟氏子!”
縯谞的身份地位都比他们要高出一整头,浑安他们听到縯谞的呼喊,战车的轮子隆隆作响,縯谞呼唤道:“你我二车兵合力,你攻前面,我攻侧翼——!”
他一边说着,一边突然做了几个奇怪的手势。
佯攻,翻转。
意思是浑安他们第一次攻击是佯攻,主攻手是他,而当程知远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调整战车,立刻切回,第二次的攻击还是佯攻,程知远如果转手,縯谞就继续作为主攻,如果程知远不转,那佯攻就变成主攻。
这种基本的战车手势,不需要兵家的人来教,儒家自己就看得懂,浑安他们对视一眼,便立刻同意了,而子思一脉的战车上,灵芷与岷互相看了一眼。
“望,杜二人都被挑翻了。”
灵芷不安道:“能行?”
岷没有说话,只是吸了一口气。
他们在刚刚那一瞬间,已经意识到自己曾经对程知远的评价何等愚蠢。
同样,他们听到了那声羞辱。
一群小辈。
在对方的眼中,自己根本不是和他一个辈分的,在程知远的眼中,只有圣人才能与他对话。
这场比试,就像是儿戏一样。
对他来说。
岷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坚决。
“儿戏?儒家的比试,战车是赌上礼与武德的较量,我们拼上全力,你却当做儿戏。”
那至少,也要让你掉块皮下来!
岷一只手扯着缰绳,一只手拿起战车上的长矛。
他们两个人很快调整心态,看到縯谞的手势之后,立刻加入到围攻中。
战车的阵形一瞬间就乱了,但乱归乱,却并不是毫无章法。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子夏忽然在外面说了一句,诸圣皆不言语。
“师兄,我觉得他们好像发火了。”
虞霜道:“这是儿戏吗?”
程知远反问:“难道不是吗?”
战车上,北伯婴的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对于这场比试看的很重视,但是程知远却觉得,不过是一场流程,一场儿戏。
既然是儿戏,大人根本没有必要动真格的。
但是小孩子如果脾气上来,打出了火气,要喊着杀了你,那大人也要适当给孩子一点教训。
“那手势是什么意思?”
程知远问虞霜,虞霜摇头:“我怎么知道啊!”
他们两个都是半路出家,哪里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而司马夝倒是有点了解,道:“或许是一种佯攻的手势。”
“是佯攻和翻转。”
北伯婴接话:“礼战中的手语,按照各个门户的不同有不同的解法,但是具体的操作要看人,这只是一种沟通的方式而已。”
“不知道谁是佯攻,谁会翻转,也有可能是两次翻转,也可能是三次。”
程知远点了点头:“虚虚实实,倒是深得兵家之道。”
乌孙天马开始向其中一辆战车冲去,程知远的战车划出一个明显的弧形,而就在这个时候,縯谞猛然动了,主动出击,战马嘶鸣,他手中的长戈向程知远打去。
“上!”
浑安二人立刻驱策战车,轮子发出隆隆的震动,长戈与长矛打过去,程知远手中长戈一转,架住其中一个,顺着那根长戈的柄就向前面砍过去!
火星四射,縯谞猛然压下自己的长戈,这时候浑安一边的矛与戈砍过来,司马夝拿起大盾抵挡,同时北伯婴弯弓搭箭,却忽然听到箭矢之声,猛然一缩脑袋!
三根箭羽顺着大盾的边缘射了过去!完全没有留手的意思!
战车是移动的,当然不可能出现僵持的情况,所以一触之后就会松开,乌孙天马的脾气上来,猛然转身要冲着縯谞的战车后面撞过去,而縯谞身边有人驾驭战马,使得战车迅速离开,这时候,浑安他们已经转身回来!
戈与矛再度从另外一个角落砍了回来!
岷驾驭战车,从第二个角度直冲过来!
縯谞调转攻势,从逃跑变为冲击,回马枪杀来,从第三个角度向中央击去!
“三面夹击!”
杨乐在场外看的清楚,此时乌孙天马一下子乱了阵脚,两匹天马本欲撞击其中一辆马车,但那辆战车立刻避开,边上两辆战车便追逐过来,就像是兜圈子一样,不论如何,便是一直把程知远的战车困在一个“圆环”内,并且这个移动的圆环还在不断缩小!
“这是兵家的阵法。”
程知远指着縯谞:“这个有一手,有点本事。”
“兵法战阵,是我的弱项啊,我从来没有排兵布阵的经验,我是‘纸上谈兵’没有用啊,就像是当年张仪认为蜀国不能打,但是司马错就打给他看,还打的很漂亮,纵横家不擅长打仗......”
“这个阵法虽然小且简陋,但确实是起到了效果,不断的围困,最后把敌人困死,三方的攻击不可能全部挡下。”
北伯婴想要放下弓箭换取长矛,但是灵芷的箭羽骚扰让他又不能去取矛,否则就把远程这个弱点暴露出去。
虞霜忽然问了一句:“师兄,还是儿戏吗?”
程知远并不看他,只是道:“贵族的孩子玩的是鸠车竹马,平民的孩子只能击壤为乐,但本质上都是带来快乐的东西。”
“现在么,是十岁孩子的打闹了。”
程知远抬起长戈,此时一刹那,两柄长戈,两柄战矛,弓箭飞落,同时击来!
战车已经绞在一处!
程知远单手把那长戈一转。
锵——!
宛如剑鸣,却实际上是金行之气!
寒光照破,戈矛俱断,三辆战车交错而过,铜轮俱碎,横翻落地!
咚咚——!
乌孙天马停止了跑动,战车轻盈的停止,而地上,三辆战车碎的不成样子,上面的人也摔得七荤八素,甚至被金行兵气伤了五脏肺腑!
就像是当初与五大剑宗比试的一样,参战的兵器越多,程知远便越强!
这是来源于一切金行之气的驾驭!
縯谞尤其是重点照顾的对象,他被一戈砍在胸口,其他人被戈锋划过,唯独他被重点照顾了!
整个人翻下车后,縯谞似乎看到了程知远的眼睛,那是最后的注视,一直落在他的身上。
縯谞已然吐血,但心中对于程知远的警惕程度,已经无以复加。
他的手剧烈颤抖,他的神色难看至极!
程知远从縯谞身上收回目光。
龙素的师兄么.....果然有两把刷子,这兵法不赖,可惜...自己不吃这负面状态。
“天下金铁俱为我友。”
程知远把长戈甩了一下,拄在战车上,看向那些倒在地上的孩子们。
“十岁的儿戏,到此为止了。”
“儿戏!”
岷忽然扒拉着地,愤怒且痛苦的站了起来,他刚刚不惜以肉身扛戈锋,已然中了一击,血肉糜烂被撕开了豁口。
“我们赌上自我骄傲的礼战!你居然视作儿戏!”
程知远看向他:“自我骄傲?”
“这有些太脆弱了。”
这句话说完,程知远不再理会岷的咆哮,乌孙天马踏动起来,向着来时的地方行去。
战车的轮子隆隆转动起来。
“等等!等等!”
望业过来,踉跄,拿起一杆长矛,对程知远道:“你怎么可以藐视我们的礼战!说这是儿戏!我们练习了十数年,不是为了站在这里给你羞辱——。”
战车上的程知远不见了。
幻化的云烟聚集,程知远一只手搭在望业的肩膀上。
巨大的恐惧袭击了这个年轻的儒门骄子,他猛然挥手,但是只打到一片云雾,他手中的长矛挥舞起来,程知远出现在另外一个方向,一把抓了下去,那长矛的前杆被握住,程知远反向一抖,一股震力直接把望业打的横飞出去!
“哇!”
年轻的儒门骄子再一次受到重创,程知远把那杆战矛耍了两圈,随后一言不发的插在地上。
大人打孩子,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
但不说话,其实就是最大的羞辱。
“虞霜,你刚刚问我还是儿戏吗?我觉得应该收回我的话。”
程知远走回战车:“这是闹剧,一锅稻饭十几个人争抢,闹哄哄的。”
虞霜则是很诧异,与司马夝不免一起笑道:“怎不说些场面话,讲讲为何不杀他们,或说‘我因惜材’之类云云.....”
程知远:“仙人山行者说过,无用之木,活的才长久,栋梁之才,容易遭到砍伐。”
“逐禽左一场闹剧而已,我觉得有些意思,但也仅仅是有意思罢了,圣人们要理万民录,不若带我一个?”
程知远主动向诸圣的区域发声。
子思指向一位圣人,唤他道:“带他一个。”
程知远行一揖,与三人分开,北伯婴神色复杂,对虞霜,司马夝二人道:“在下原来不过是自作多情,按照程夫子实力.....这也确实是一场闹剧而已,犹如齐之技击士遇赵之恒山武士,根本不对等。”
虞霜看向程知远前去的地方,笑道:“逐禽左不过是弟子间前戏而已,但如今前戏已经成为闹剧,成为笑谈儿戏,那么,接下来要头疼的,自然就是圣人们了。”
“万民录.....”
司马夝看向虞霜:“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比试,怎么看师弟你,似乎有点明细的样子?”
虞霜道:“曾经遇到过一位贤者,见他理过一次,不知此次,是否与那次相同。”
万民录。
程知远来到众圣之间,而众圣也给他让开道路。
这一幕让很多弟子看得见了。
他们心中再是不愿意,却也是复杂难抑,是五味杂陈。
能够与圣人平起平坐的弟子啊!
“这天下最尊贵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有人在叹息,说不出喜怒悲伤。
程知远看向那卷简牍,他望了下去。
云开天地,山河尽显,岁月变幻,自东方的大桃树至西方的大梧桐,整个“天下”,都在其中!
众圣人手捧着一卷简牍,各自念诵着自己的道理,天下的万民对他们俯首叩拜,他们的道理犹如八方的风,一方压过去,那下面的民众便转而尊奉他们的道理。
这就是儒家圣人的比试,以万民为棋子。
他们看着这片天地——
高高在上,堪比神灵!
第六百零九章 圣人何故造反?
“让你感到困惑与震动吗?”
曾参的声音传递到程知远的耳边,程知远仿佛已经置身在简牍所映照的万里山河之内,曾参的声音犹如云雾般缥缈不定:
“圣人之间的比试,是道理的比试,这种真正的天地大道,不是你三两句诡辩就能匹敌的。”
“你感受不到道的碾压吗!”
浩瀚的声音忽如雷震,程知远道:“诡辩也好,悖论也好,解释也好.....不管你们怎么说....”
“我没有感觉到的道的碾压。”
程知远的语气平静:“或许是我已经凌驾于道之上了。”
“哈!”
这一次是万章。
“诶....”
他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声。
笑的是程知远的狂妄,叹的是程知远的愚蠢。
圣贤的本领到底有多大,拿着定秦剑杀了一位圣人,不代表程知远本人真能与圣人平起平坐。
除非这一次,程知远在道理上碾碎了圣人们的道,这样,才真正有资格,与这些“学派魁首”们掰掰手腕。
“那就看看你的道理,能从我们手下夺走多少子民吧!”
万章的声音有些幽远,程知远却是一句话都不肯吃亏!
“既然是全力比斗,那我也要多说两句!”
“孟氏的道理也只有梁惠王才愿意听,天下都没有愿意用孟氏道理的人,万章先生,莫不是在这里梦游呢吧!你哪里来的子民!”
程知远虽然没有笑意,但这句话则是**裸的嘲笑!
孟氏的道理在现实中毫无用武之地,竟然只能沦落到在山河简牍之中找找存在感?
万章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孟氏的其他贤者也神色不愉快,程知远却是道:“嘴皮子谁都会打,我第一次玩这个,若是有哪里弄错了,还请多多包涵!”
哼!
万章深吸一口气,而曾参那边,声音再次传来:“说得好!既然这样,我们也就不照顾你了。”
程知远眨了眨眼睛,着实想笑。
自己请他们包涵,结果他们直接不照顾了?别介啊圣人,怎么这么小气?
可惜笑不出来啊!
圣人们的道理传颂,程知远看到,山河简牍内的天下是相互连接的,像是真世却又朦胧如幻影,有一丝虚无感。
“这是万民录,你也可以看做是真正的天下,因为只要是儒家大贤整理过的地方,那些黎民庶首的名字,全都会出现在万民录上。”
“于是,这个天下便诞生了。”
儒家的天下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好,程知远看得出来,虽然人人学礼知乐,连庶人也能哼唱一两句,但众生比起传闻中的周公之世,似乎还差了一些。
“说不上来差了哪里。”
程知远对漆雕晖道。
在山河简牍之中,他们既是简中人,也是简外人,因为简牍之中有他们的名字。
“我是一个策士?”
程知远对漆雕晖询问,漆雕晖则保留了它工匠出身的背景,同时继承了原本的身份。
他是儒门八脉之一漆雕氏之主,在万民录中,被他所感化的,支持他的道理的民众,有八万人。
“八万人,很少了。”
程知远看向曾参的儒宫,云烟散去之后,那片儒宫中升起的巨大气运,昭示着他的本事。
六十万!
六十万子民尊奉曾参的道路!
“故君子不贵兴道之士,而贵有耻之士也;若由富贵兴道者与?”
“贫贱,吾恐其或失也;若由贫贱兴道者与?”
“富贵,吾恐其赢骄也。夫有耻之士,富而不以道则耻之,贫而不以道则耻之......”
曾参的声音伴随着那些子民的念诵传来,程知远听完之后,对漆雕晖道:“漆雕先生,曾参先生怎么还骂人啊。”
漆雕晖忍俊不禁。
曾参这段话的意思是不看重那些有所求而来求所谓正道的士人,且致富走正经路,喜欢歪门邪道,这骂的是谁自然有程某人对号入座。
程知远一步走出幻化而去。
在山河简牍中的,是程知远的名字所成就的“幻身”,“真身”则依旧捧着简牍,这就是这些简牍的神奇与荒诞之处,万民录的威能,这只是冰山一角。
程知远的名字见到了那些名字,万民的名字移动,它们又是鲜活的人一样,程知远走过去,问那位高高在上的曾参的名字:“它们是有思想的吗?”
曾参的名字道:“万民录录入的人,都是有思想的,它们就是黎民庶首,你想问什么?”
程知远的名字问道:“你在什么位置?”
曾参的名字回应:“我在圣人的位置上。”
程知远的名字又问:“圣人在天上?”
曾参的名字听到了,他想了一下,但依旧没有下来。
程知远的名字道:“你占据了神人的位置,也占据了天子的位置。”
曾参的名字回应:“万民录中,没有天子的名讳,天子至高至大,不能进入万民录中。”
程知远的名字道:“天子至高至大却被困在洛邑尺寸之地?”
曾参的名字回应:“因为礼崩乐坏,天下无道,诸侯不尊敬天子了。”
程知远的名字问:“你的儒门道宫中,贵贱有别吗?”
曾参的名字回应:“礼乐所在,尊卑贵贱,自有差别,黎民庶首虽不能尽知礼,但不必过分苛责,大夫虽然知礼,但若是犯法也一定要惩戒。”
“世无尊卑不立,世无长幼则乱,圣人治理的天下,黎民庶首,知礼通乐,人人有德,便不会发生战乱,不会有欺凌,不会生出悲伤愤怒。”
程知远的名字不去问曾参的名字了,而是找到一个庶人的名字,这个名字闪烁着,程知远的名字问道:“万物众生生来都是有等阶的吗?”
那个庶人的名字毫无迟疑:“是有的,飞鸟永远飞在天上,地上的羊不可能长出翅膀。”
程知远的名字道:“所以羊发明了弓箭,把飞鸟打了下来。”
庶人的名字顿时一愣,他呆呆的看着程知远,而程知远的名字又拉住了第二个人。
“天子与诸侯,士大夫与工匠,之间的阶层是不可逾越的吗?”
那个庶人的回应也是“不可逾越”。
“但田氏代齐,三家分晋,士大夫吃掉了诸侯,而秦驱天子,是诸侯羞辱了天子,工匠不能高于士大夫吗?”
那个庶人同样愣住了。
曾参感觉到程知远似乎有些不怀好意,他开始念诵,于是在这山河简牍中,曾参的名字熠熠生辉,发出浩大的礼乐之音:
“忠者,其孝之本与?孝子不登高,不履危,痹亦弗凭;不苟笑,不苟訾,隐不命,临不指。故不在尤之中也.....”
程知远根本不管那浩大的礼乐,也不管曾参的念诵,那些黎民庶首,程知远每逢一个,便要问出一个问题,而答案往往都不是那些黎民庶人回答的那样。
战国的阶级是固化的吗?
士大夫是生来尊贵吗?
天子为什么会被诸侯羞辱?
圣人为何要传道天下?
你自己的理想是什么?
庶人们虽然觉得奇怪,但圣人治理的天下还是比较好过的,于是他们都没有细想。
程知远找到了一些奴隶。
“曾参先生,身为圣人为什么不赦免他们呢?你既然代行诸侯王事,何不网开一面?”
程知远问道:“他们犯了什么罪责呢?”
曾参道:“你想释放他们?你还是法家第四派的宗主,怎么有这种愚蠢的想法?”
“既然沦为奴隶,那就是曾经犯了大罪,这种罪是可怕的,不会有误判。”
曾参指着一个奴隶的名字:“他杀了他的父亲。”
程知远道:“那确实是该沦为奴隶的。”
曾参指着另外一个奴隶的名字:“他曾经拐卖人口。”
程知远点头:“那这个也是应该去死的。”
一连数十个奴隶,每个人都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责,程知远全都认可曾参的行为,随后最后转了一圈这些奴隶,忽然问了其中一个人道:
“你想成为圣人吗?”
那个奴隶吓得连连摇头,程知远去追问,那个奴隶才胆战心惊表示,本来已经死了的人,得以成为奴隶而苟且偷生,圣人这种词汇,不是他能够污浊的。
程知远对曾参道:“你在他们的心中极其高贵。”
曾参道:“我并不高贵,是他们觉得我高贵。”
“你知道吗,在这个周,在这个周天子的天下,士族生来便是高贵的,而我们以前都是穷人,所以圣门出现之后,天下的穷人才找到了上升的途径。”
“圣门让贵族们有了危机感。”
程知远点头作揖,十分认可曾参的话。
“现在您是诸侯的王,我想在这里讲学。”
程知远:“耽误曾参先生一天的时间。”
曾参没有说话,只是默认了。
一天而已,他并不认为程知远的那口诡辩能忽悠到谁,这里的庶首过的日子,比起真正的天下要好得多了,这些名字比他们的主人要开心的多,没有战乱,没有饥荒。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是的,程知远并没有忽悠任何人。
程知远只是在讲学的时候,告诉庶人们,他们其实失去了很多东西。
庶人们很疑惑,因为他们并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他们的身家财产,总共也没有几个刀币。
“自三代以前.....”
自三代以前,阶级并不是固定的,天下是公有制的,尧舜禹的时候,人民生活虽然艰苦,但却是发自内心的欢乐,整个天下都呈现一种欣欣向荣的状态,但是到了夏朝,圣皇启把公天下变为家天下,击败了有扈氏后彻底坐稳了位置,他是有雄心壮志的,但最后也消弭,而到了太康的时候,就发生了后羿窃国的事情,从此天下的发展似乎开始走入下坡路,进入了一个很缓慢的时期。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君主贪图享乐,没有人拥护他。
因为阶层的分化,在这时候已经开始了。
“你和你的邻居都拿到了一碗麦饭,你的邻居比你要尊贵,他要求你给他半碗,你给吗?”
庶人一开始是想说不给的,但是听到了尊贵,便又犹豫了。
“这一碗麦饭很大,你只需要十分之一就能填饱肚子。”
程知远接着说:“你的邻居拿走了一半,还想多拿一点。”
“这怎么能行。”
庶人道:“我肯定是不给了的。”
程知远:“他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拿走了,并且吃了下去。”
庶人挠了挠头。
程知远:“他又来了,还想再拿一份。”
庶人急了:“我这次不走,他怎么拿?”
程知远道:“好吧,他说,你和我一起干活吧,我帮你拿种子,你负责撒,等到有了收成,你和我一起吃怎么样?”
庶人想了想:“这还可以....”
程知远:“但这块地是他给的,你要帮他耕种。”
自古以来,一旦有了尊卑贵贱,上层的人就没有停止过剥削下层的人,即使是圣人,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改变这种情况,只好减免赋税,试图把社会倒退到更久远之前的三代时期,不过这也算是一种解决办法,只是过于消极。
而在对待国人与野人(庶人)的情况上,楚国的表现是最为明显的。
“我不是说曾子的道理不好,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你们有一些本来应该有的东西,但你们放弃了,失去了。”
庶人们聚集了起来。
他们从太阳升起的时候,待到了太阳落下的时候。
程知远住口不言。
而在短暂的寂静之后,有庶人开口询问了:
“人人平等是对的吗?劳动创造财富是对的吗?每个人都有权利追求更好的生活吗?”
他们已经从程知远这里知道了一些奇怪的词汇。
程知远摇了摇头。
今日的讲学已经结束,与曾参的约定如此,程知远不会再说一个字。
大家都在看着这一次的“闹剧。”
不仅仅是曾参一个人,虽然曾参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
程知远说,不是否定曾参的道理,而仅仅是告诉庶人们,他们失去了什么,而他们想要拿回一些东西,就必须要承担一些东西。
曾参也想看看,程知远这一日的讲学,到底讲了什么。
“太阳高高在上,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要做的不是去祈祷,而是把太阳拉近一点。”
庶人们开始向曾参的学宫走去,学宫中的那些士人面色不善的试图阻拦,而曾参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立刻出手制止了他们。
“你们要问什么?”
庶人们聚集起来,每个人手里还拿着工匠与农夫的器具。
“劳作之人得来的东西,应该由劳作之人自己掌握。”
曾参问道:“若没有人交税,天下如何运作呢?国家如何运作呢?即使是三代的时候,也有交付粮食的行为。”
庶人们歪歪扭扭的拜礼,但曾参却很认真的还礼。
因为不需要苛求庶人们有过分庄重的礼仪。
“圣人。”
庶人们在这一刻,对曾参的信仰消失了。
“我们认为您的道路是正确的,但我们也想拿回我们应该有的,而我们也愿意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曾参问:“你们要做什么?是我的道理错了么?”
庶人们:“您的道理没有错,但程夫子和我们讲了您杀猪的另外一条道理。”
曾参问:“什么?”
庶人们:“您为什么养猪呢?您最后还是把猪杀了,是为了教育您的儿子,但是猪呢?”
养猪之所以细心,是为了更好的杀猪。
而哭闹的儿子,就像是士族贵族的不满,杀猪,是为了堵住贵族们的不满,同时也是取信于他们。
于是天下就稳固了。
曾参在这一瞬间,勃然色变,他从来没想到,这个事情还有这种方法去解读。
这简直是诡辩中的诡辩!
“王侯将相的天下,不是我们的天下,这个天下,原来没有我们的位置。”
庶人们拜退之后,他们的手中举起火把,而这一瞬间,曾参的六十万子民,刹那减去了二十余万!他的气运,在顷刻之间骤然跌下云霄!直至他听到了那庶人中,有人喊出最后一道,也是第一道愤怒的声音!
万民录开始翻动,简牍震荡,那些王侯将相的名字,原本被隐藏起来的名字,全都出现了。
“王侯将相——”
“宁有种乎!”
第六百一十章 万民(上)
快,必须拦住他们!
曾参已经感觉到可怕之处,他本以为一天的时间,程知远根本拿不出什么本事,但结果,却给了他响亮的一巴掌。
巨大的气运流逝让曾参震惊,而足足有二十万人的名字开始造反!
不,是“起义”!
那些被万民录隐藏起来的,不列万民之中的王侯将相们,他们的名字出现了,他们的名字首当其冲,将要被拉下来!坠下云端!
曾参对程知远问:“你和他们说了杀猪的道理,你还说了什么?!”
程知远还说了理所应当四个字。
天子派来诸侯,诸侯派来大夫,本来就是来治理万民的,他们理当勤恳,但什么时候,天子派来诸侯,变成了压迫,诸侯派来了士大夫,变成了剥削?
这一切为什么理所当然呢?
程知远文了庶人们。
“从来如此,便对吗?”
“自三代时,从未有过这般荒唐的事情,尧使大羿拯救苍生于水火,舜制定道德死后埋于山野之间,禹治水十三年走的腿都罗圈,三代的君主从来没有要求万民为他们做什么,反而是他们一直都在为了万民而奔波。”
“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坐在天下之主的位置上,总要做些事情。”
“万民能够开心,那是对他们治理的最大肯定。”
“但是夏启开始,一切变了,子民是天子的子民,而三代时,子民只是自己。”
是啊,三代能够做到的事情,为什么夏商周做不到呢?
是天下变了吗?可天下依旧是那个天下啊。
是制度变了,是阶级变了,是社会的意识形态变了。
但程知远没有把这些话对曾参说,因为程知远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今天便不会再多说一个字。
曾参的身影从山河简犊中消失,但是下一瞬间,他听到了无数的呵骂声!
庶人们的浪潮很平静,但却带有一股力量,王后将相的名字们用呵骂,威胁,利诱,以不同的句子来分化拉拢,试图让这些庶人们“清醒”过来。
“我们很清醒。”
庶人们如此说,并且杀掉了一个威胁者。
他们继续向前推进,并且不断宣扬他们的道理。
“这是什么!”
曾参回到现实,真身猛地站起来了,圣人的威压浩瀚磅礴,周遭的圣人们都出声劝阻。
“曾师!不必如此紧张!”
子思开口:“我们的道理也是利于民众的,圣人与平民同,程知远是在诡辩,不要乱了阵脚。”
子循道:“自古以来,圣贤治理天下还没有不和平的,庶人们只是被诡辩蒙蔽了。”
南宫适道:“我们是为了万民而聚集起来的。”
澹台灭明道:“过去也有国人驱逐国君的事情发生的,我们是为了万民,同样不是为了贵族。”
曾参:“不是的!你们都错了!”
曾参怒喝道:“程知远,你和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东西!”
“我们一心一意为了万民,难道我们不是在效法三代吗!”
“人间的乐土被打破,老有所依,饿有所食,饥有所饮,冷有所穿,他们还想要什么!”
“要权利吗!我看到他们在争取权利!”
曾参毫不客气,指着程知远的脑门开骂:“你用一己之私,霍乱了本来安静的乐土!万民录因你而污浊!”
程知远抬头:“权利是不当拿回来的吗?”
曾参:“这本是国之诸侯,天子,士大夫该有的东西,我也是穷苦出身,但整个士大夫都是有错的吗?!”
“难道夏桀犯了错,会说夏启就是错的?难道纣王犯了错,就要说商汤也是罪人?”
程知远道:“那,权利是不当争取的吗?”
曾参:“庶人想要权利,那就应该为了成为国人而去奋斗!”
程知远:“不,我说的不是这个。”
曾参:“你说的……”
程知远:“奴隶就算了,但是劳作者,庶人承担了最重的徭役,缴纳着最多的赋税,耕耘着最多的田地,被征召为次数最多的士兵,但他们的地位依旧低贱。”
曾参说不出话了,他一瞬间哑然了,因为这难道不是本就如此的吗?
他也穷苦,但庶人也是可以改变阶层的。
通过圣门。
一个社会,必须要有巨量的劳动者。
“但他们有财货,并不是没有报酬!如果说是因为粮食的价格太低而动怒,那么调控就行了!”
“如果是为了知识,那么圣门永远都是敞开的!”
“如果仅仅是为了反对上层的统治者们,那么王侯将相难道做错了什么吗!这难道不是违反德与礼的吗!”
“他们本来就已经过的很好,现在你却让他们进行愚蠢的暴动,这难道不是比秦国所做的事情更加恶劣吗!”
“连天子连人祖的后裔都不尊敬了吗!”
程知远道:“圣门打开了求学的路,但没有打开全部,我所做的,是把剩下半条,仲尼不敢打开的,给打开了而已。”
“人祖是值得尊敬的,但暴动也不是愚蠢的。”
程知远问曾参:“三代的时候,一个部族有什么权利?”
“部族中大部分人都是平等的,土地属于所有人,老人会帮助年幼者,巫掌握着生产资料,但不会侵吞而是为了部族而使用它们,所以生产资料属于部族全体。”
“到了商代呢?”
“巫开始侵吞生产资料了,于是商帝武丁打压他们,武乙毁灭他们,到了纣王的时候,连鬼神的祭祀都废掉了,巫祝们走投无路,把国家的一切秘密卖给了周。”
“为什么三代和商的巫祝,会如此天差地别?”
程知远问:“他们失去了什么权利?为什么民众拥戴的人也变了?仅仅是因为武丁武乙纣王他们是天子的原因吗?”
曾参答不上来,但总觉得这是有问题的。
程知远:“三代的时候,天子也要劳作,夏代的时候,天子已不劳作了,到了商,诸侯与贵族开始不劳作了,而到了周,士大夫也不劳作了,但春秋时,士大夫里也依旧有农人、奴隶出身的,而国人也会耕耘。”
“那么下一代呢?或许秦依旧认为劳作是宝贵的,但是秦之后呢?”
“会不会从有一代开始,认为农人的身份是卑贱的,是不堪入眼的呢!”
曾参勃然大怒:“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发生,只要粮食还存在一日!难道人们都不吃粮食,而去吃土吗!那那个时候,差不多农人也就没有地位了!”
程知远却是反问:“真的不会发生吗?”
第六百一十一章 万民(下)
曾参却也没有办法回答。
未来的事情,谁都无法百分之百的断言。
“你想要他们倒退回三代的时候?”
“不,不倒退,难道就不能拥有这些权利吗?”
程知远和曾参对话:“有一些东西,原本是生来就有,或者去做就有的,但现在没有了,并且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正常的。”
“从来如此的,并不一定是对的。”
曾参已经没有心思,也不想再和程知远辩论了,因为他的山河简犊里,民众已经开始大量的流逝,现在已经有三十万人离开了!
诸圣开始惊慌了。
因为那三十万人,并不是待在一个地方,他们逐渐向整个天下而去,开始抨击固有的道理,他们拿回自己本该有的,试图建立起类似三代的新秩序。
“非天生神圣者,岂敢觊觎天子位!所谓领袖不正是天子吗!”
“这种事情简直荒唐,没有生贤为首,却觉得自己不弱与圣人吗!”
儒家终究不是治理国家的政治家,他们开始试图用道理劝解,并且强调天子的地位,以及礼与德的意义,但是庶人们并不想听这些东西。
他们只想拿回自己失去的,以及本来可以拥有的东西。
“穷天的道理是错误的!你们是以为无为而治,放任你们不管不顾就是善了吗!小国寡民的治理,根本不适合天下!”
子循的声音极大,试图阻止自己麾下的那些庶人离开。
但没有办法,没有办法阻止。
轰隆!
有儒门的宫殿打开,有茅草屋突然倒下。
子夏先生的简犊合上了,他的麾下弟子,他所承载的名字,大多数都是那些王侯将相。
庶人们把王侯将相的名字移动了位置,吴起这些人已经死了,他们的名字就只是牌匾而已。
“子夏先生!这些庶人!”
有人咬牙切齿,但是子夏则是道:“我的房子坍塌了,不是我要它倒下的,而是天下让它倒下了。”
“这终究只是一种结果……只是推导。”
子夏先生感觉到这山河简犊似乎变了颜色。
有一些名字聚集起来,那是士兵,他们遵从王侯将相的呼喊声,去镇压庶人们。
“这场争斗已经与圣人无关!”
这是庶人们的呼喊声,而更多的,更多的庶人们站了起来,他们的名字熠熠生辉,摆脱了圣人们的庇护。
“那是一个吃人的世界,为什么要投身其中?”
澹台灭明的声音有些嘶哑,他之所以同意加入子思一脉,就是因为他相信,这种“圣人与贫民同”的理念,能够缔造一方乐土。
而在万民录中,他也确实看到了这种可能性。
只要儒门来坐天下就可以了。即使这是违背礼的,但只要有武王钺,那么就可以试图桑当今天子禅让。
但现在,一切都毁了。
“一切都被你毁了!”
澹台灭明忽然站了起来,对着程知远抓去!
圣人之力爆发,但最后抓到的只是一团云雾,程知远幻化而去,那枚山河简犊跌在地上。
突然燃烧了起来!
“澹台!不要发怒!”
“火!他们在做什么!”
圣人们看到那些王侯将相指挥士兵,向庶人们发起镇压,庶人们却丝毫不退,在血与火中厮杀酣战!
“本来不会这样的,我们的道路也是正确的,程知远用诡辩,把万民重新放回了吃人的世间……”
“明知山有猛虎,为何还偏要向虎山而去?”
子思不理解,事实上,所有圣人都不理解!
“我们的道理有问题吗!”
“如果有,那天下人斗不为了道,又为了什么呢!”
有人面色逐渐发白。
“仲尼是错的吗!”
“住口!”
有人大骂,恶狠狠的看着天下人,更是看着程知远。
圣人们看到山河简犊里,程知远幻化而出。
庶人们向前面前进,一步一个脚印。
王侯将相们同样不肯后退,双方如碾压在一起的两块肉饼,向外流着血与气!
“这……不该是这样的!礼崩乐坏,礼崩乐坏!王侯将相应当庇护子民……”
“那诸侯之间混战不休,最后苦了谁人!”
“诸侯都是僭越者!”
“那你们该去为天子效力!”
“民贵君轻,可现在民怎么能造君的反呢!”
“这就是蛊惑,他们图什么!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一场空!”
“世人无不是为名,或为利而奔走!”
圣人之间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最后,子夏的声音响起来了。
“或许我们都会给旧时代殉葬,这么看来,如果有这般讲荒唐道理的功夫,还不如去雁门关抗击匈奴。”
荀子微笑:“是极。”
山河简犊越来越红,血流于天,使得江海易色!
天下大乱!
圣人们的气运不断削减,他们的道理不断被挤压,王侯将相与士兵们不断被抹去,而在这个过程中,也有许许多多的士兵名字叛变了。
“圣贤必须要亲自下场!”
万章发声,振聋发聩,他的名字在山河简犊中熠熠生辉,试图镇压程知远!
程知远抬起双臂,什么都没说。
但所有庶人都向天上伸出手来!
万章的大贤之气在剧烈晃动,他面色骤然一白,连忙收手,他开始呼吁:“圣人们,联合起来!”
澹台灭明神色复杂:“道不同,圣人的道理是为了存世而不是镇压万民。”
程知远:“圣人向王侯贵族推举他们的道理,是因为只有王侯贵族可以推动新道理的实施。那么,如果万民也同样拥有这种能力呢?”
有圣人沉默了。
有圣人动摇了。
“荒诞,这种——!”
子循想要怒斥,但却发现没有怒斥的角度和道理,他看着子思,子思没有说话,看向曾参,曾参也未曾回神,而澹台,已经动摇!
如果主宰天下的是万民而不是王侯贵族呢?
即使是三代,也都有黄帝的血脉,但是让真正的万民……
乐正氏道:“自故以来从未有过!现在只有镇压,别无他法!说到底,这不过是万民录受到了蛊惑罢了!”
他试图用圣人的威严让那些喧嚣沸腾的名字安静下来!
但是圣人的威严下,总有一些名字在不断跳动!
咚——
一道声音吸引了所有圣人的注视。
那是澹台灭明,他手中的简犊不知为何跌在地上。
火焰突然升起,山河简犊中的万民,伴随着这位圣人的道理,开始喧嚣沸腾!
第六百一十二章 九重乐土
澹台灭明流下泪水,那古老的乐土消失了,他所宣讲的道理也被焚为尘土。
如果主宰天下是万民而不是王侯将相呢?
圣人.....
圣人的道理也不是万民的道理,圣人已经尽可能的给予万民最大的帮助,但是万民还是不满意。
只是单纯的对那些士大夫不满?
“不,可是良善的人治理天下,又有什么不对呢?”
至于那些贪腐的,确实是应该杀了了事。
“因为治理天下本就是职责。”
荀子重复了程知远的话,给澹台灭明听。
“澹台先生一直想要人间得到乐土,为此不惜叛于秦国,勾结华阳君,但先生想要在秦国构筑乐土的想法破灭了,至于良善人治理天下本就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三代的时候,天子为万民积劳成疾,不曾有过半点怨言,于是那些官员也都是勤勤恳恳,但是三代之后一切就变了,圣人的道理....圣人又是怎么来的?”
“圣人是一种境界么?还是对道理的一种极致追求?”
荀子对澹台先生笑道:“澹台先生,我没有见过仲尼,但我或许知道他的道理,可我还是想要向您求证,仲尼当初,说了他要当天下的圣人了么?”
澹台灭明声音沙哑:“鲁隐公之死,天下礼崩乐坏,是仲尼为圣的原因之一......若隐公未死,仲尼就只是仲尼.....”
荀子道:“这么说,不是仲尼想要当圣人,是后人逼着他要去当那个圣人。”
“是赞扬礼崩乐坏的后人,把仲尼逼上了至圣的位置。”
荀子道:“仲尼不能有错吗?”
澹台灭明:“仲尼是有错的,而且还次数不少.....”
他这些话说出来,已经有圣贤在望着他。
荀子笑了:“在很多人认为,仲尼是不会有错的,但是仲尼也不过就是一个老人而已,他会因为两小儿辩日而会心一笑,甚至把这件事情告诉列御寇,他也会因为回答不上子路的问题而恼羞成怒,骂上两句,他也会因为南子的美貌而想多看两眼,仲尼说到底,他虽是至圣却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但仲尼能做到的一些真性情,现在的圣人,却做不到了。”
荀子道:“我们高高在上,我们俯瞰众生,如同神明。”
这句话出来,就像是一把利剑,直接插入了众圣的心中。
仲尼被人尊崇,墨子被人恐惧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即使老了,即使得到了大名声,也依旧保持着最开始的样子,而很多人,就像是胜绰一样,稍有地位,就已经认不清自己了。
万民录中,火光越来越旺盛,开始有第二位圣人手中的简牍燃烧,他们震动,而乐正氏的镇压也起到了反效果,他焦头烂额,而万章试图说服那些暴动的名字,却也收效甚微。
圣人的道理,终究不再被庶人所接受了。
“这和墨家的兼爱非攻,和墨翟这种离经叛道之人又有什么不同!”
有圣人指着程知远喝骂,愤恨道:“你果然就是张仪吧!”
张仪为世人所痛恨,因为他那根舌头和那张嘴巴的原因,惹怒了许多人。
程知远:“一个张仪死去了,还有第二个李仪、王仪站起来,不过纵横家虽然口才好,但多是谋国事,我去谋民事,倒是和纵横家‘侍君王以留青史’的理想背道而驰呢。”
“贵者不恒贵,贱者不恒贱,这本是我想说的一些话,但后来我想想,还是不说了。”
程知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来的不是更加直白吗!有人失去了很多东西,他们应该拿回来,并不是要吊死谁,也不是要杀死谁,更不是在污蔑谁的道理!”
“我只是在说天地间最浅显易懂的道理——有些东西,我的就是我的,谁想拿走都不可能。”
“这样的东西有很多,第一个就是生命。”
程知远:“但是触犯了法律,违背了道德的人,是死不足惜的,因为天下是一很多人的天下,大家都好,你来破坏秩序,那你就与众生背道而驰,是要被拿出来,是要被揍的。”
“儒家为什么批判法家,觉得法家不仁义?错了,法家的仁义不是体现在外面的,而是大仁便当不仁!”
“仁于天下而非仁于个人,法约束了所有人不可乱来,于是天下就仁了!”
子夏忽然道:“那儒家呢,儒家是取小仁而舍大仁么?”
程知远问道:“儒家有大仁义,但如何去实行呢?去达到呢?你们去讲道理,但君王更喜欢听的是伐交的理论,于是吴起,商鞅,张仪等人就有了用武之地,而儒家永远是有地位,没能力的代称。”
子夏:“那是天下变了。”
程知远:“但仁义没变,你要去实现这个目标,总要有些手段。”
“一派胡言!”
万章大怒,此时已经忍无可忍,他直接向程知远出手,虽然知道不可能捉住,但还是愤怒无比!
但这一次,程知远没想逃,反而是直接站了起来,正欲迎上!
然而这个意图并没有成功。
万章身前,一位高大的,神色阴狠的人站在这里,抓住了他的手,随后将他推回了原本的位置。
越王勾践!
“一点礼都没有,还是圣贤吗!”
勾践的声音振聋发聩,万章的火气却难以消弭,而程知远已经站起来,对失魂落魄的澹台先生道:
“天下的乐土有几重呢?”
程知远竖起手指:“有九重,先生所认为的乐土是哪一重呢?”
“第一重,人的乐土,是吃饱穿暖就可以了。”
“第二重,土地的乐土,是人有一块土地可以自给自足,可以畜牧养蚕种桑织麻。”
“第三重,是安定的乐土,大家伙聚集在一起,一起过日子,合理的分配资源,共同抵抗外来的敌人。”
“第四重,是首领的乐土,这时候,首领被众人推举出来,引导大家进行更好的生活生产,这时候的领袖肯定是睿智的,这就是三代时期的乐土了。”
“第五重,是王的乐土,夏启终结了公有制与公天下,把黄帝开创的时代给覆灭,于是天下有了王,这个王是一种称呼,你也可以叫他后,或者帝,或者皇.....这时候,天下的重要生产资料,属于王。”
澹台灭明抬起头来,而子夏他们,也在听着这般道理。
“第六重,是贵族的乐土,自夏开始,至商汤代夏,至武王伐纣,王的名讳与地位,只在一系之中流传不朽,但很多开始拥护的人不满,他们也要进入这片乐土,于是有了贵族,这时候,贵族凌驾于平民与奴隶,这就是贵族的天下,是贵族的时代,我们现在...在第六重乐土。”
程知远:“包括仲尼在内,身上都有贵族的血统。”
澹台灭明沉默了很久。
“第七重....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吗?”
程知远:“不,不是。”
“第七重,是蒙昧的乐土。”
蒙昧的乐土?
很多圣人表示不能理解,程知远举的例子很鲜明,是从古老时代一步步走到如今的礼乐时代的见证,但是第七重为何是蒙昧的乐土?
蒙昧意味着未曾开化。
“诸子百家凋零之后,道理被封存,天下只有一种声音,大部分人得到了生存、安定、土地,于是前三重乐土在实现之后,后面的三重乐土由另外一部分人实现,天至高至上,地至下至深,如天地开辟,天地一日相去其千里,天地不通,地不需要思考天为何高,但天却知道地为何愚蠢,天触及地,一道雷霆极可,大地惶恐,愈发不敢近天。”
“天的意志是最高且不可违背,它告诉大地,你不遵从我,那么混沌就会回来。”
程知远所说的这个第七重的乐土,让许多圣人毛骨悚然。
诸子百家凋零殆尽之后,他们仔细的想,当天下只有一种学派之后,或许确实是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我不认同。”
子思先生是最坚定的反对者,因为他的目的就是让儒家统一。
“凝聚起来的力量才会更大,儒家八脉分散,道已不道,礼已不礼,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百花齐放吗,地的力量本就松散,万山分散在一处,如果万山重叠,自然就能够到天空!”
子思先生呵斥程知远:“我愿作那搬山之人,而诸子百家皆为山岳!”
“你做不到。”
程知远摇头:“天的力量过于强大,人的力量过于渺小。天无二日,你想登天,问问天同不同意?”
“然后,是第八重乐土,这个时候,乐土两分,一土两色,东边的是天下的乐土,西边的是个人的乐土。”
“第七重乐土崩塌之后,第八重乐土在第七重乐土的废墟上建立起来,但是建立者们意见不一,东方的人们说,来吧,我们回归三代的时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但所有人都可以接受知识,我们将站在一起并肩向前,财富,资料,智慧,知识,力量,我们的即是天下的!”
“但西方的人们不同意,他们说,这不行,第七重乐土崩塌了,我们好不容易拿回了自己的东西,为什么又要聚集起来呢,我们个人的就是个人的,以后谁发展的好,都是各凭本事。我拿回了我的智慧,我就要用它去做一些事情。”
“东方的人们问,如果有人愚蠢呢?”
“西方人们就回答,那也是命中注定。”
“这是第八重乐土。”
程知远张开双臂:“我的两只手,一只手是天下,一只手是个人。”
第八重乐土的分歧显而易见,而最后一重,第九重乐土,程知远却没有说,反而是道:“到此为止了。”
“第九重呢?”
子夏先生问:“是第八重的两个人携手了吗?”
程知远道:“不,他们都不存在了。”
“第九重,是无何有之乡。”
众圣对此并不陌生,这是南华真君曾经对惠子所说的故事与地方,那是一个空无所有的地方,任何人在其中都会得到大逍遥与快乐,但因为过于虚幻与遥远,而被惠子解释为不存在的梦。
“凌于太虚,入于广莫,至于无何有之乡,但第九重永远无法抵达,无何有之乡距离我们永远遥远,只能无限接近而不能抵达,所以我不提它。”
公皙哀叹息道:“乐土,天下的一切人都为了乐土而前进,但是弯弯绕绕,一切都迷蒙看不清楚,最后,居然是一场梦吗!”
他突然大怒,一把将自己的简牍砸在地上,火焰腾空而起,这时候,山河简牍内,众多圣人的名字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程知远的名字幻化出来,他看到庶人们推开圣人们,他们站在宫殿前,举起了手掌!
高高向天!
“咔嚓!”
万民录的本相在这个时候发出了撕裂声,简牍开始出现裂纹,众圣之中,已经有六人的简牍被火焰吞噬,他们的道理成为齑粉,化为历史,飘荡在岁月之中。
子思站在另外一侧,脸被火光映照,但却没有什么表情。
“你做出了这种事情,你的乐土让人惊叹,但你赢了儒家所有人,赢了这山河内诸多圣贤的道理,但你也输了。”
有圣人神色复杂至极,同样明白子思的话。
“荀况!勾践!”
子思指着他们两个,又对仲梁,陈良道:“他们的道理赢了我们,但是输给了儒这个字!他既然敢说出这些道理,那他就拿不起武王钺了!”
“周武绝对不会允许这种道理的存在!这是对天子威严与礼乐的挑战!”
“他所说的道理,与礼崩乐坏,没有区别!”
仲梁与陈良都沉默,因为确实是这样,程知远说出这些话,意味着他根本不可能得到武王钺的承认,而认可这股道理的人,譬如荀况这一脉所有人,都被排除了。
“你让你的老师心灰意冷了。”
子思看向荀况,而荀况道:“王钺只是一种象征,你拿到了,也未必能够做出什么大事情来,对于我来说,可有可无,人如果迷信一把斧头......”
他摇了摇头,发出善意的笑。
嗡——!
但就在这个时候,圣人们所在的位置,一道斧钺的声音响了起来。
圣人们的眼睛逐渐睁大了。
程知远也愣住了。
“龙...素?”
是的,那位姑娘拿着王钺,有些沉默的.....突然出现了,在台下,在众目睽睽之中。
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只见到那柄王钺颤动不休。
仲梁顿时大惊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龙素则是立刻解释:“先生,不是我,是王钺让我来的。”
她紧紧握住那柄黄钺,而武王钺的意志,直指程知远。
那并不是善意。
第六百一十三章 勇者无惧(上)
毫无疑问,武王钺曾经救过程知远的命。
但是这一次,武王钺同样不会允许程知远这种诡异论调的存在。
九重乐土,看似是岁月的更迭与人的选择,但事实上,武王钺所明白的,后面的一切不过都是未曾发生的,只是存在于设想与猜测中的道路。
那么这就是虚无的,是虚假的,需要被砍死,劈开的!
儒门的宫阙中,在这白鹿宫内,武王钺能够听到一切!
“王钺....复苏了?!”
这不可能,武王钺的完全复苏还需要一段时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
它的力量从何而来?还是说,武王钺一直都保留着力量,但这样的话,上一次的破损,便无法解释。
圣人们没有动作,他们都在看着那个白衣姑娘,看着她持着的那柄黄钺。
“一把斧头。”
程知远对龙素道:“这是一把能够定鼎天下,也让无数圣人为之争斗的斧头。”
“儒门八脉的破碎,又何尝没有武王钺的功劳在内呢?”
王钺发出可怕的威严,而这时候,程知远身上,赔钱货钻出来,对着王钺龇牙咧嘴。
“嘶嘶!”
小黄蛇似乎很不喜欢这柄斧头,可周穆王与武王的时代并不相连,那么原因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小黄色在黄厉原这座天子专属的陵墓中,遇到过王钺,并且发生了不愉快的冲突。
而结果,应该是小黄蛇被撵走了。
王钺颤动了第二下,它感觉到第二个天子信物的存在。
周贞定王的十三白玉剑。
龙素神色没有半点波动,她直视程知远,开门见山。
“王钺问,你是要让天下陷入战火之中,重蹈当年,夏之时,后羿窃国之事吗?”
夏之时,启晚年疏于朝政,产生不详,死后其子太康继位,东夷有穷国之主后羿窃取了夏的政权,并且驱逐了太康,同时让太康的弟弟仲康做了傀儡,等到仲康死了,他的儿子“相”被后羿放逐,由此后羿完成了窃国的举动。
程知远对龙素,也是对王钺道:“后羿啊,很有名气的人,世人偶尔会把他和大羿、夏初时的司羿混淆,但我不是后羿,天下人更不是后羿,后羿的眼界太低了。”
“国......”
但程知远这次没有说完。
因为王钺突然爆发出一阵极其恐怖的气息!
龙素的面色微微发白。
“王钺说.......”
【昔年周武王夺去天下后,召见九州之长,登上豳的高地,遥望商的都城。武王回到周后彻夜不眠,周公旦来到他的住处,问为什么不睡?王言,只因上天不接受殷的祭祀,从他没生下来的时候到现在已经有六十年。】
【远郊和远郊以外到处是麋鹿和飞虫,上天不接受殷的祭祀,所以才有今天的成功。】
【上天建立了殷,殷有贤人三百六十,却无重用,方有此恶果。周没有真正得到上天的保佑,哪有功夫睡觉呢!】
【武王对周公讲述!】
【他要依靠太室山,找出所有的恶人!】
程知远道:“我于周室来说,是恶徒么,看起来应该是的!”
程知远向龙素伸手:“把斧钺给我。”
周围圣人面色沉重下来。
龙素摇头:“不可以,王钺在确定结果之前,都是由我来持有。”
程知远放下了手,忽然抖了袖子,向自己伸手指着:“来,诛杀周贼!你不是天子的信物吗!”
嗡——!
王钺暴怒之前,十三白玉剑顶着压力飞了出来,而小黄蛇也嘶嘶的用力鸣叫,想要给自己壮胆子。
周围的圣人们不自觉的向前了半步。
说到底这是儒家的地区,王钺擅自杀人,这也未免不给周礼的尊奉者们面子了,儒家并非儒教,大家是有自己的思想的,在程知远提出读儒人,儒家,儒教的三重观念之后,所有的圣人都认清楚一个道理,他们可以是儒家,但决不能是儒教。
哪怕是披着一张儒家的皮,行儒教的事情,但也决不能把这张皮撕下来。
然而,圣人们小心翼翼的举动,反而让王钺更加愤怒了!
这柄斧子怒气冲天,直贯云汉,这样看起来,似乎姬发比起伯邑考还要更加暴躁!
龙素紧紧握着王钺,而王钺不断嗡鸣震动,却依旧没有脱离她的掌握,这让诸多圣人若有所思。
天子信物与寄托者的关系是怎么样的呢?
“天子信物会影响寄托者,但也可能被寄托者所影响。”
荀子开口解释,这是他研究过姬寤生手记而得到的结论。
程知远对龙素道:“天子的威严早已荡然无存,诸侯国各自称王,自五国相王时,天子的地位就已经没有了,如今再来我这里发怒,如同掩耳盗铃一般的可笑啊!”
“既然诸侯可以僭越天子,可以推行他们的制度,我只是讲一些道理,那道路是天下人选择的!”
程知远又对龙素道:“你觉得呢?”
龙素沉默不语。
程知远有些失望:“君子的道路是与我所说的那些道理相悖的,但也只是你认为的君子而已。”
龙素忽然道:“不,你做的是正确的。”
“龙素?”
陈良微微侧头看向她,而王钺似乎很诧异,同时震动不休,似乎在质问她。
“他不是君子。”
龙素对王钺,也是对所有人,对程知远所说。
“他是小人!”
“小人行事,不需拘泥于任何规矩!他有他的道理,谁又能干涉呢!仲尼也不行!”
龙素语出惊骇,而周遭那些过来的弟子中,她的师兄縯谞在此勃然色变,怒喝道:“龙素!你在说什么!住口!你是王钺的寄者,你岂能说出这等背弃儒道之话!岂能与小人苟同!”
“为什么?”
龙素突然反问他:
“师兄,难道君子要因为蚂蚁不走君子认为的路,就说蚂蚁是该踩死的吗?难道君子因为天上的飞鸟没有在冬天飞向南方,就说这只鸟儿是离经叛道的吗?”
“君子可以讲道理,小人也可以讲道理,用君子的规矩来约束小人,这不正是如同用繁杂的礼乐去要求庶人一样不合理吗!”
“子非鱼,岂知鱼之乐呢?而且即是君子,也有‘无所不用其极’与‘不器’的道理啊!”
王钺的震动平息下来了。
它似乎对龙素很诧异,很失望。
縯谞被气的颤抖,他想要说话,却被陈良拍了拍肩膀。
他愤怒的握紧拳头。
白鹿宫的脸面,丢尽了。
第六百一十四章 勇者无惧(下)
但龙素依旧在说。
“我只是在讲我的道理,人人都可以讲道理。”
“听与不听,难道不是他人的选择吗!”
子思这时候突然说话了:
“你错了,众生愚昧无知,如果没有人正确的引导他们,他们就会被利用,当年墨翟杨朱之所以盖压天下,正是因为用一个利天下与一个利自身,而捆绑了天下的万民!”
“这是蛊惑!”
“龙素,这绝非君子之道!也绝不是君子之行!”
龙素毫无犹豫:“但是,子思先生,君子的定义是谁定义的呢?”
“是周公吗,是武王吗?”
“那么,三代的圣主算是君子吗?”
龙素问道:“尧驱使大羿征战于天下,西涉流沙与渠搜氏,而尧也曾经逼死他的哥哥帝挚;舜帝流放四凶,驱逐四罪,镇压三苗,而共工不服前往作乱被斩杀,血水染红了大江,舜帝阻挡帝丹朱回归中原,舜帝的手段是暴烈的,天下不敢有反对他的声音,但是后世人依旧尊他为圣王!这是为什么呢?”
“大禹仅仅因为防风氏出言反对,就以迟到之名杀掉了他,涂山一会,天下诸侯都遵从了大禹的号令,但他们听从的是大禹的功绩,还是大禹的暴行呢?”
“启因为渴望王位,忘记了舜帝的教导,忘记了大禹的嘱托,他逼死伯益,攻伐有扈,最后自己坐上了天下之主的位置,但后来也有人称他为圣皇。”
龙素的这些问题,子思不能回答。
但王钺给出了回答。
【商汤伐夏,是因为夏桀无道而昏聩,四海八荒的万民都痛恨他,如果夏桀是太阳,万民就请求和太阳同归于尽,商汤因此而起兵,是顺天应人而得到了天下!】
【商朝末年,纣王倒行逆施,武王同样因此而顺天起兵,这就是君子,君子不是谁定的,而是要看是否合乎于天道的意志!】
【三代顺天而使万民安定,使得天下昌盛,那他们就是君子!君子未必不杀人!有时候,血流漂杵也是仁义!】
这一次,王钺似乎脱离了龙素的掌握,它的声音分不清男女,直接出现在众人的心中!
凡是天礼之下的子民,皆可听闻!
子思先生的眉头微微舒展开了。
但程知远那刺耳的声音,炸开了。
“放屁。”
众圣的面色都沉重如渊池。
程知远直指王钺。
“那你们为什么会谩骂秦国?夏桀无道而商汤伐之,纣王无道而周武讨之!如今周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按照你的道理,秦,是为了让天下安定,故而——血流漂杵,也是仁义!”
“你连自己的道理,都不能自圆其说吗!”
程知远大声道:“仁之法在爱我,不在爱人;义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因为不正我,不爱我,如何爱人正人?”
“自身不正不爱者,二祸之徒,也能称谓为君子吗!”
程知远的声音已有厉色,指着斧头,对王钺是半步不让,步步紧逼!
这里的空气,似乎都因为这般愤怒的对峙而沸腾起来了!
“而你所说的伐夏,伐商,都绕不开什么?天下民心!自三代的时候,民风与现在大为不同,是什么导致了如今的变化?”
“自己觉得自己是君子,一群人附和,于是你就是君子了?谁定的?谁承认的?自己承认自己?”
程知远用一种很荒唐的语气来描述这件事情:“我在秦国对法家说过同样的话,我是不是法家第四派,他们说了不算!”
“谁说了算?法说了算!垂作千古,溅于竹帛,青史已记,不可改也!”
轰隆——!
天地震荡,武王钺在这一瞬间的怒火抵达了最高点,它一跃挣脱了龙素的掌控,而下一瞬间,子思忽然睁开浑浊的双眼,在他身边,他的弟子,也就之前失败的望业在此时被他直接摄了出去!
那手握住了斧子,就像是斧子自己撞过来的。
望业根本没有搞清楚什么情况,还没有从被程知远打击的失落中完全恢复,这时候,代表儒家正统的武王钺,就这么落在了他的手里。
望业瞬间不知所措,但是下一刻,他那心中的迷茫尽褪,听到了子思的声音!
“斩了这个逆者!这是武王之令!”
望业心中的迷茫,化为狂喜,那之前的失落消亡,他看向程知远,他愿意成为自己先生手中的斧,他想要讨回之前的失败!
他顺应王钺的意志,他的身上,仿佛浮现出一尊巨大的影子!
那个人,是周武王!
但是诡异的情况出现了,程知远半步不退,与此同时,睚眦与往世神合力,两大怪物与程知远一起呼唤天命,而程知远身上隐隐约约出现的那个看不清状况与细节的虚影,其实,正是纣王!
天与地交相辉映,又互相失去色彩。
圣人们被巨大的排斥力向外推挤,而就像是突然出现的涂山死境一样,岁月被定格在此,天地都在刹那置换,莫名的世界上出现了无数的光点,诸位圣人降临在不知名的原野中,那两道虚影,一个抬起了剑,一个举起了斧!
程知远根本没有后退的意思!
天象的气息爆发,风雨界同时开启!
在这一刻,他的心脏跳动起来,出现了微微的刺痛。
血液在沸腾,仿佛燃烧,但这次的刺痛,和以前的不一样。
“仲尼有言——”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君子之道有三个方面,我未能做到,仁义有德的人不应该忧愁,智慧聪灵的人不会迷惑,勇敢坚毅的人不会恐惧。
程知远的七窍玲珑心,在这一刻,上面的仙人诅咒,那灰蒙蒙的区域,突然有一块变得很明亮。
喜怒忧思悲恐惊,此乃仙道七情,仙人破境时,有几率失去其中的情感,这其中,又以庚桑楚失去的最多。
程知远在此时失去了一个情感。
但仙人失去情感后,应该是更加晦暗与沉重,但程知远这一次失去情感,那上面却跳动着欢快与明亮!
勇者不惧!
那是无上的勇气!
————
在儒家的宫阙外,在白鹿宫的殿顶上,太公望...或者说闻仲,他看到这惊天骇世的一幕,而这一点,和他手中的一副简牍上写的一模一样。
那是姬寤生的简牍。
“喜怒忧思悲恐惊,仙道七情,人间世的传承中,曾有隐晦所言,七情的失去,被剥夺与主动拿开,是不一样的结果。”
“因为一个是被剥落,一个是跨过去。”
如果以恐惧为例子。
失去了恐惧的仙人会陷入永恒困惑的焦虑之中,但如果真正踏在恐惧之上,自己拿开,那么,这就是无上的勇气。
仙道,永远是阴和阳的结合。
——
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仲尼言:“如果自己问心无愧,那有什么可以忧愁和恐惧的呢?”】
——《论语·颜渊》
第六百一十五章 天子的道理
那柄斧头至高至大,映衬之下,那柄剑至卑至小。
王钺被挥舞起来,与其说是子思弟子望业挥动的,倒不如说,是王钺利用了他。
从来只尊奉力量之徒最容易被人利用。
既然龙素不愿意挥舞它,纵然王钺再认可,再喜欢她,这一次,王钺的斧柄也不可能交给她。
既然你不愿意挥舞武王的力量去诛杀恶徒,那么,这天底下有的是人想要挥舞!
人的贪婪与野心,是不会消失的!自从人族诞生,一切的掠夺都是自贪心而起,只是楚国最先把贪婪记载于史书中,于是,世人便不敢大张旗鼓的贪掠了。
没有人想在自己死后,在史书上,留下一个不可抹掉的贪字。
望业口干舌燥,他感觉到武王钺的召唤,那种清晰感,那种掌控感,这就是“天子信物”!
“我可以!程知远,你叛逆儒家,欲以虚假之理祸乱天下!今日我奉武王钺之命,在此斩你!”
望业感觉自己呼喊如雷霆,挥手便能震开沧浪,他意气风发,不可一世,而程知远却是看都不看他。
“哈,王钺的傀儡而已!”
勾践忽然发笑,对子思道:“一个傀儡而已,我能有大戏看吗?”
子思先生道:“不会让越王失望的,只是希望一会王钺诛杀罪人之后,越王不要动怒才是。”
勾践不出手,曾参他们却已经把受放在了兵器上。
“动怒不至于。”
勾践平静道:“学宫里那帮臭小子和蠢货们耍的烂剑技已经把我的怒火消耗光了。”
“为了一个废人动怒,我图什么?”
子思皱眉:“废人?”
勾践指着望业:“那不就是?”
曾参失笑一声:“王钺虽然未曾完全复苏,但现在的威严也凌驾于从圣,亚圣之上,直追主圣,据我所知……”
“程知远在秦国,是借了定秦剑的威风才杀得圣人,如今没了定秦剑,他要在这齐国借来什么?打神鞭吗!”
“打神鞭是一根木头,驾驭金行气的手段,恐怕不好使吧!”
在曾参看来,程知远除了神游的本事之外,根本没有可能与王钺抗衡,即使握着王钺的是一个血肉傀儡,但王钺本身的力量,早已凌驾于程知远之上!
真正的天子威严,他根本不明白!
“嚣器,大地游龙……”
“洗血,阴山震雨……”
程知远在给自己的宝剑附加剑势,剑阵正在徐徐展开,而王钺的力量横贯天与大地,在这片“界”中肆意妄为!
类似涂山死境的世界,与人间泾渭分明,王钺盖天而落,程知远的袖中,飞出十三把白玉剑!
“天子信物!”
这一下震动了数位圣人,周贞定王的十三白玉剑出现在这里,简直荒唐至极!
“这东西不是在天子的宫阙礼吗!”
子思先生开口,声音愤怒与严厉,但在场的人没有能回答他的,而亲手盗出这个兵器的勾践与荀况,自然就和你不会回答他。
程知远抬起手臂!
那根手指点了点,直戳向天!
一刹那!
一晃眼!
一光阴!
风雨大作!
天地洞开得见真实!
咚——!
王钺猛地一晃,已经与那股力量交手触碰!
乾坤大震,六气大乱!
“大罗剑指!”
轰隆!
剑指打出的一瞬间,王钺与剑指的力量瞬间触碰!巨大的,发出嗡鸣,而望业的精气神明差点就此被一指打灭!
“哇!”
一口血从天落下!
望业瞪着眼睛,神情扭曲的骇人,浑身剧烈颤抖,气喘吁吁,而王钺则无比震怒!
程知远道:“看来你并不如曾参,果然是与‘子’,还有差距……没有完全复苏……”
武王钺能召唤千军万马,更可以完美配合儒门那种古怪的“千击归一”的招式,所爆发出来的力量足以跨越大境界,隔着数重楼秒杀敌人。
刚刚那记大罗剑指,只是试探而已!
望业的气血沸腾起来,王钺催动他的躯体,同时振奋他的精神,望业的精神越来越不受控制,产生混乱,同时暴怒,嘶吼:
“恶徒,恶徒!当以儒道至尊之兵给予天罚!”
而大罗剑指的力量,最有发言权的,是曾参。
他神色严肃,他上次没出全力,程知远也没出全力。
但程知远比他想的更加棘手。
“不过,王钺代表天礼,程知远从天律出得到了一些无用的好处……天律不全,残次品而已……”
“王钺代表着天道的意志,代表着儒家的意志,代表着君子与礼与力!”
曾参抬起头来!
望业挥动斧子,或者说,是王钺驱使这个血肉傀儡挥动自己,于是,斧刃裹挟天地之力,震滔风雨,几有辟地开天之势!
程知远拔起剑阵!
剑势重叠,剑鸣漫天,王钺如劈中一张法网,然而武王钺何等厉害,天礼的伟力瞬间开始灼烧剑阵中的剑气,诸剑开始转动,试图用连环的方式将王钺锁死!
但在王钺看来都属无用功!
鲁班门前弄大斧,何其可笑哉!
“嗡——!”
斧刃震荡,天地为之收束,六气尽皆倒悬!
王钺斩杀地龙,劈开阴山,震断神威,折下梨棠,将整个剑阵从当中硬生生撕开一个巨大的豁口,使风雨不能相阻挡!
斧刃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劈死程知远!
锵!
十三白玉剑组成独立的剑阵,挡住了王钺一击!
咔!
一柄白玉剑上出现了裂纹!
王钺这盖世一击被挡下,它再度震怒,因为程知远这等罪人,岂敢操纵天子信物!
愚蠢的黄蛇,没有灵智的玉剑!王钺越发愤怒,那种怒火几乎让天空也被融化坍塌!
斧子兜了一圈。
重新重重落下!
【十三玉剑,你已经沦为没有灵智的工具。与其被人随意驱策使用,不如在这里,将你打断!】
【穆天子的黄蛇,你前身本是带给天子欢愉的灵鼓,如今却追随这个小人逆恶,这数个千年,你依旧愚蠢!】
王钺的态度不容置疑!
【挡我者死!】
程知远拔出它山剑!
十三玉剑被王钺震开,巨大的裂纹出现,这北程知远视作杀手锏之一的白玉剑,在威能上远不如武王钺!
是这有些许破损,并没有完全恢复的武王钺,它的力量,对于已经失去灵性的十三玉剑来说,完全是压倒性的!
十三剑散开,它山剑与武王钺交锋!
当——!
巨大的力量碰撞将双方震开,天在四裂,地在下沉,风雨化为血水,血海卷起,万剑嗡鸣之声就此回荡不休!
诸侯一剑!
王钺大震,那股不下于天礼的力量——
【天纲之天命!】
天纲已经破败,商朝的东西吃了七千九百年的灰尘,如今如僵尸一样,重新回来了?!
【我曾经在百骸中救你一命……那是纣王的时代,你是谁!】
王钺对程知远喝问,程知远则是道:“或许是押粮官吧,商朝的时候我让贵族和士兵吃饱饭,周朝的时候,我觉得让天下人都吃饱也不错。”
王钺想听的,当然不是这个不知所谓的扯皮!
【天命……你怎么会有天命在身!】
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姜子牙帮助周文王窃取了商的天命,找到了商的破绽,这才得到了天命!】
【如果你用同样的方法,应该得到的是天礼才对!但是天礼已经补全了天纲的不足,这样是得不到真正的天命的!】
【你的天命是哪里来的!】
天纲的余烬与残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命。
拿到天子信物,每个天子信物本身就有“天子气运”,属于天命的一种衍伸,那是历代周天子所使用过,乃至于最后所选择的,承载着自己过去一切的东西。
并没有几个天子能像周穆王一样随手造化天子信物的能力,尤其是东周天子,权威日益降低,天子信物的构筑也越来越困难。
王钺的震怒吼声,使得所有圣人都惊住。大雨与血水落在他们身上,圣人们语气粗重,剧烈嘈杂的声音从他们的口中喷涌而出!
“天命,他一个乱世之徒,居然会有代表正统的天命吗?!”
“王钺说,那是商的天命?”
“什么意思?是说程知远,是活了八千年的古人而非今人?”
“不可能,他的气息与古人完全不同!活过了两百年的人,那种朝气澎湃的气息就会彻底消失,转而厚重如同渊海而巍然不动。程知远的气息澎湃的几乎要喷涌出来,他是一个今人,毫无疑问!”
曾参的声音急促,神色很震动,深呼吸之后,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意思。
“曾参,不要动怒。”
勾践看着曾子,逐字逐句道:“曾子大圣,有德有气,千万不要……动怒。”
他动怒两个字说的比较轻。
但所表达出来的,是毫不留情的嘲笑与奚落,以及……威胁!
“从来没有人孟威胁我。”
曾参直视越王:“打一群天下剑宗,胜了些许土鸡瓦狗,便让你志得意满,目空一切了吗,越王?”
“我这里有几把杀猪刀,还是新的,久不见血,你若是真想打……也好!正好帮仲尼一起讨了当年的恩怨!”
勾践道:“可以,就怕让你再破费,还得重新多打几把杀猪刀,到时候别怪人家刀匠技术不好!”
圣人之间剑拔弩张,而程知远身负天命,也让许多人再三震动起来。
在这个关键时候,出现了一个身负天命的人……
自古以来,这种人是……
“但那是前代的天命,是商的残骸!与周无关!”
有人愤怒至极。
縯谞看着这一切,他几乎不可置信,更无法接受,这时候他看到了站在风雨中,沉默许久的龙素。
他沉着脸走了过去。
“龙素!”
縯谞十分愤怒,龙素转过头,两眼黯淡无光,与曾经的踏判若两人。
似乎非常失落,只是不知道是因为……谁。
但縯谞认为,龙素必然是因为那柄斧子。
于是他言辞厉色,对龙素呵斥:
“你看看你到底做了什么!你把白鹿宫的权柄拱手送给他人!你知道王钺对于正统的重要性!”
“白鹿宫的脸向哪里放,你怎么对得起师兄弟,以及大师兄,各位圣人的嘱托!”
龙素摇了摇头:“我不能持这把王钺,它所言的,我不能认同!”
縯谞愤怒:“不是让你认同!你不重要!王钺才重要!白鹿宫才重要!”
“正统才重要!你为了自己的一点‘想不通’而拱手把神兵相弃!你对得起谁?”
縯谞指着天空:“你是那把斧头最高的寄者,它高度认可你,那个望业,那个蠢货不过是一个血肉傀儡而已,现在迷失了自己,对程知远大吼大叫,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你!”
縯谞的声音带着蛊惑与失望,但同时又出现了鼓励与催动:
“你,现在放下你自己想不通的事情,去把那柄斧子拿回来,用王钺,把程知远给诛杀。”
“这种犯下大罪的人,你还对他有什么殷切期望?”
“他比你的师门长辈,尊尊教诲,儒家道理与信念,君子的仁义,以及天礼的规矩,还要重要吗?”
龙素有些挣扎。
縯谞道:“放下你的愚蠢的,迂腐的仁义,王钺说的没有错,有的时候血流漂杵也是仁义!”
“程知远说秦国没有错,但是他忘记,也或许是他故意避而不谈!”
“幽王无道而使国都陷落,但后来的天子可曾无道吗?然而诸侯早已有不臣之心,天子不曾失礼,但诸侯的礼又何在呢!”
“夏桀,纣王,都是失去了天下民心与天道才被推翻,但周天子何曾无道过?”
“道未曾失,为何会礼崩乐坏?”
“商汤周武,未曾贪婪,而秦国,贪如虎狼!”
縯谞对着龙素严厉道:“君子之师与小人豺狼之师,岂可同日而语?”
龙素觉得可以反驳,但她心中却失去了一股气,她在挣扎,那时自己的道理与门户的道理在争斗。
她第一次求助般的看向仲梁先生。
但是仲梁子却缓缓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但龙素也从仲梁先生眼中看出了失望与无奈。
她握紧了拳头,二那柄斧头调转锋芒。
望业还在被操纵中,他感觉武王钺似乎要离开,顿时疯狂:“我的,这是我的!是武王承认了我!”
“只要我劈死程知远,这斧头就是我的!”
望业扭曲着脸孔,王钺的锋刃向程知远再度斩去!
程知远的手上,小黄蛇吞吐蛇信,已经蓄势待发!
但是就在这一刻,王钺停下了。
龙素抬起手,向王钺摄去。
望业浑身颤抖,它双眼通红,气喘剧烈,对龙素咬牙切齿:“给我……给我一个机会。”
“我不比你差,我也是王钺的寄者……”
龙素什么也没说,低着头,只是做出摄取的动作。
縯谞在后面冷冷对望业道:“你看看你自己,你只是一个血肉傀儡而已!”
“你岂能与我师妹比较?”
他也是豁出去了,这时候居然对子思先生直接行礼,而后震声道:
“先生的弟子,或许,配不上这把斧子!”
“白鹿宫的地界,当由白鹿宫任,亲自诛杀此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