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五章 无能剑者(下)
“三次斗剑皆败,这是事实,只是没想到,荆轲居然以这种名声,传遍天下了么?”
荆轲的声音很轻,似乎又有自嘲:“楚地为荆,荆人夺荆轲之酒,荆人羞辱荆轲之人,啊...有意思,好有意思.....”
那剑客冷笑:“被人击败了还好意思出现在这里,你还记得我吗?”
荆轲:“我与你无冤无仇,我与那些人交战,也和你没有关系,你又凭什么来羞辱我呢?”
剑客道:“像你这样的卑弱之徒,又岂能坐在这等圣贤地?燕赵之地多豪杰,我等赵地剑士与你同处一席,简直是羞辱了我等。”
他对那子夏的关门弟子道:“还请驱逐荆轲于此。”
杨乐道:“这里是楚地,不是赵国。”
剑客皱了皱眉头:“难道子夏先生也愿意让一只硕鼠坐在这里么?”
杨乐不满:“就算是狸奴硕鼠,既然来了,便没有驱逐的道理。”
他说着,又冷冷道:“而且荆轲虽然三败,好歹也有名了,臭名也是名气,你呢,又是何方神圣,看不起这位,看不起那位?”
“听你口气,与荆轲熟识?”
杨乐如此说,而且心中很不满,心道自己这个“身份最高贵”的人都没有说什么,在好言好气的和这帮粗劣之徒交谈,结果一个轻侠反而来了劲,在他看来,这个年轻剑客,哪怕他师父是天下剑宗又如何,其实也不过与荆轲一样,都是低等民而已。
剑客道:“我是与他认识,但不熟,只是当年在梨花海中,我与他一并听了剑圣讲学,荆轲晚来,不曾有前位,向我讨要,我一时心软.....”
杨乐听着,不曾说话。
剑客失笑:“软归软,却也没给他。”
这话出来,周围人都低声笑,而荆轲的眼睛有些迷茫,而后变得了然了。
剑客击剑道:“荆轲向前去,那前头倒是有人给他让了位置,后来剑圣点名论剑,到荆轲为止。”
“他若不来,便是到我为止,荆轲,你还记得我吗,又如何说与我无怨?”
荆轲看着他:“原来是你....我当时问人要座,要了许多位,你不过是其中一个。”
剑客道:“你当时话说的豪气,且龇牙咧嘴,嗔目而前,傲气得紧,怎么到了今天,周游列国,落魄至此也?!”
他哈哈大笑:“荆轲,你没有狂妄的资本,却有狂妄的意气,注定难成大事。”
荆轲道:“尉丹,你不过是嫉妒我坐在了你前面,得了剑圣的点名,而你没有,这件事情居然让你记了我这么久。”
尉丹道:“不错,我是嫉妒你,不仅仅是嫉妒你被点名,也是恨你晚来,更恨你无能。”
他锵的一声拔出剑来,剑尖瞬间点在荆轲的肩头上。
荆轲的身子微微一僵,把头垂了下去。
“无能之辈高居座首之上,岂有此等道理?”
尉丹道:“这数年来,我打磨剑术,用心钻研,远走异乡,拜师于秦国陈龙右,剑术已有小成,在今日听过子夏先生讲学之后,我便要去挑战天下剑宗!”
“只是在此之前,看你如此落魄,真是令我感到心痛,如此好笑....”
杨乐在一旁听着,心里计较:陈龙右,天子百二九年出现,就是那个杀了原天下剑宗第三十位的草莽剑客,光狼城之战,星宿西移,“溪午剑钟”随镞被陈龙右一对一斩杀于光狼城,天下剑宗第三十位更替,他号为“望山蛟龙”。
荆轲点了点头:“原来是做了剑宗的弟子.....好啊....好......你比我好,好太多了.....”
他苦笑起来:“荆轲如今已是一个落魄废人而已。”
尉丹看着他,深深皱眉,最后冷笑一声:“如今你连剑都拔不出来了?”
荆轲言道:“荆轲的剑里有一股气,出则必要杀人,养剑气许多时日,还远远没有到出鞘的时候。”
尉丹大笑:“好狂妄!确实是你荆轲的语气!没有本事还要心比天高!”
“可惜命比纸薄!”
他剑锋一转,就要在荆轲的脖颈上划开一道豁口!
这动作只是一瞬间,其他人都没有反应,然而就在此时,尉丹的眼睛忽然瞪住。
远方一道死气,或者说是极高的精神意志,将他牢牢锁死在原地!
与此同时,荆轲同样愕然,他眼睛微瞪,侧过了头。
他也感觉到了那股莫名的剑意死气。
然而在其他人眼中看来,就是尉丹的剑贴在荆轲脖颈上,差一点就要斩落,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于是他们这时候才“立刻”站起来,大呼小叫。
“不可,不可!”
杨乐上前,一把将那剑扒开,别看他人小,力气不小!这一推之下,尉丹踉跄一抖,杨乐对尉丹呵斥:“你这剑客要做什么!子夏先生当面,岂敢杀人!你以为这里是你赵国吗!”
边上有士人呼喊:“赵国也没有当面杀人的法令。”
又有人瞪眼:“赵人拜了秦人为师,连礼乐都不知道了吗?”
又有人打圆场:“大家都是来听讲的,得饶人处且饶人,这荆轲都如此落魄,还有什么资格仰望你呢,他不过是泥水中的破布,而你是呈给君王的丝匹,已经没有可比性了。”
神态各异,态度不同。
然而尉丹却是惊疑不定,他的手都在微不可查的抖着,刚刚那股气息让他汗毛直竖,乃至于他本想给荆轲以羞辱的剑锋,未曾落在荆轲的皮肉上。
尉丹感觉有些口干舌燥,同时心中升起一股无名怒火。
他之前还在嘲笑荆轲,说他不过是一个废人,而自己则有幸拜了天下第三十的剑宗为师,如今剑术小成,正准备挑战天下剑宗的名位,却不想在这里就....折戟沉沙了?
他感觉脸颊有些滚烫,咬牙切齿,却不知道那股气息出发于谁。
但他同样也庆幸,他的行为似乎被误解了,似乎没有人感觉到那突然锁定他的恐怖剑意。
“何方神圣,庇护荆轲?”
尉丹的眼睛在四周转动,那些士人看起来都不像是有这种本事的人。
杨乐呵斥完毕之后,望向子夏,发现老先生依旧坐在松树下面,他的双目失明,但耳朵没有失聪,此时似乎在摇头,在寻找发生问题的方向。
杨乐不由得鼻子微酸,便狠狠瞪了一眼尉丹,连忙向子夏的位置小跑过去。
但是此时,被称作子夏的老人,他的头颅寻找着方向,寻找着,刚刚那股一闪而逝的气息。
他望向某个方位。
一辆马车缓缓行来,停靠在河岸边,那上面的年轻人掀开帘布,把另外一个年轻人接了下来。
第四百零六章 人间高士
河畔的边缘,草地依旧是深青色,南方的气候总是这么“温暖宜人”,虽然再向南走一些,恐怕就会变成燥热.....
其他人没有感觉到那股气息,但身为七十二贤者之中最负盛名的子夏又怎么会感觉不到呢。
他的面孔朝向马车的方向,而在四周聚集的很多人中,没有人会在意那停留在外侧的马车。
因为到这里来的士人,也有其他驾车马来的,更有一些路人,听闻了子夏先生要在此地讲学,特意转路到了这里。
程知远的马车并不惹人注意。
子夏露出微笑,这是许久以来他第一次开始笑,是发自内心的笑。
杨乐过来,此时子夏已经不笑了,但杨乐依旧敏锐的发现,自己先生的嘴角似乎还是微微翘着的。
先生乐了?
先生为何而乐?
杨乐心中很是惊讶。
先生自从丧子之后,他的双眼便因为哭泣而失明,再也无法得见这片人间的美丽,后来曾子专门到子夏那里去慰问他,吊唁他的儿子,曾参说,他听说老朋友的眼睛失明了,所以现在来为这件事情哭泣,说完,就在子夏先生的面前哭起来。
曾参一哭,子夏哭的更厉害了,口里还说:“天啊!我有什么罪过啊!得到这样的果报,儿子死了,自己的眼睛又瞎了。”
然而,曾子却突然生气了,说他怎么没有罪过?以前他和子夏在洙水、泗水侍奉老师,后来子夏年纪大了回到西河,而西河的人都把子夏当作老师,而不知道我们老师孔子的名字,这是子夏的第一条罪过。
子夏自己的父母死了,子夏并没有做出可以让人特别称道的事情。也就是说,对于老师提倡的孝道、礼节等,子夏并没有去弘扬,没有在一方起到表率的作用,这是子夏的第二条罪过。
“你的父母死了,你都没有哭瞎眼睛;现在你的儿子死了,反而哭瞎眼睛。这是你的第三条罪过。”
“难道你没有罪过吗?”
子夏先生听了之后,马上反省自己,赶紧丢掉拐杖礼拜起来:“我错了!我错了!我离开朋友,自己一个人独自居住太久了,都不知道这样的道理。”
曾参是子夏的老友,两人的立场一致,曾经子夏做出很多的“错事”,都是曾参过来骂醒他的,但是杨乐在知道这个故事之后,他的心情却很不好,对曾参的印象极差了。
父母死去,生老自然有天地之数,孩子死去,本是违背天地纲常的凄惨事情,孩子死了应当哭泣,父母如果无疾而终自然应当高兴,然而曾参却强行把孝道捆绑在“父父子子”上,这让杨乐感觉很虚伪。
他知道自己的先生是极重视感情的,与曾参的关系极好,故而会反省自己的错误,但是在杨乐看来,子夏先生并没有错误。
先生也是一个凡人,父母死了,长辈去世,要做出什么称道的事情呢?难道要想神农氏一样,抱着拐杖放声高歌吗?
太古时期,妸荷甘和神农一同在老龙吉处学习。神农大白天靠着几案、关着门睡觉,中午时分,妸荷甘推门而入说:“老龙吉死了!”神农顿时抱着拐杖站起身来,“啪”的一声丢下拐杖而笑起来,说:“老龙吉知道我见识短浅心志不专,所以丢下了我而死去。完了,我的先生!没有用至道的言论来启发教导我就死去了啊!”
难道这样对待自己的父母长辈才是正确的吗?
各人有各人的道,神农和老龙吉学的是自然之道,故而他们视生老病死为一种解脱,无疾而终就是最大的善,而神农把老龙吉的去世看做是老龙自己带着道跑走了。
老龙吉的精神脱离了腐朽**,那他去哪里了?
神农认为,或许是去了那个,曾经南华真君遇到过的死人骨头一起的死亡国度,那是真正大逍遥的地方。
神农说自己见识短浅,因为他放不下人间。
杨乐这样想着,就去问他:“先生为什么高兴呢?”
子夏便终于不经意笑了起来:“有一位高士在这里听我讲学,我自然是很高兴的。”
杨乐狐疑:“高士?”
他望了望四周的那帮人,却没见到哪怕一个看上去有风度的人。
杨乐不由得愈发奇怪,只是此是,子夏对杨乐道:“看那个坐马车来的少年人。”
子夏当然不可能知道,来的人究竟是谁。
但他见到那颗心,即使他双目失明,那颗七窍玲珑的琉璃心,在他的黑暗世界之中,也依旧熠熠生辉。
子夏的心情便变得很好,但同样,他心中又有一丝忧虑。
刚刚那道锁定的剑意之中,杀生的感觉过于沉重,子夏看人速来准确,就像是当年他看吴起,一言便断定他会左右天下大势的走向,但为人刻薄,不择手段。
最开始,吴起是在曾参儿子手下学习儒法。
然而曾申自视甚高,因为吴起没有回去给他老娘吊丧,便说他不孝,直接断绝了师生关系,导致吴起直接出走儒门,改学兵法。
后来,吴起果然杀妻求将,在魏国期间拜子夏为师,后来去给楚国变法,左右了天下的战争大势,开楚国数千年之强盛,然而最后也被兔死狗烹,射死在楚王宫内。
吴起在魏时,魏强,在楚时,楚强。
子夏不太喜欢刚刚那道剑意,在他的认为中,七窍玲珑之人,不该有这么重的杀心以及如此大的死气。
杨乐侍奉他坐回去,四周的人们眼看之前的事情平息,也纷纷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尉丹神色不定的坐下,他时不时望向荆轲。
荆轲低着头,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愈发难受,而四周那些人看他的目光也不太对劲,有怜悯有嘲笑,荆轲心中苦涩至极,喃喃自语道:“学习剑道,大丈夫生于天地,看尽人间冷漠,然而又确实毫无本事.......”
“还有何面目留在这里......”
他咬着牙,感觉屈辱至极,想到刚刚情景,却又心生惭愧,亦不知道是谁救了他。只是此时,身边有一道身影席地坐下。
“如果真的没有面目,你又怎么会不拔剑呢,曾经的荆轲,可是一个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主啊。”
荆轲愕然转头。
程知远坐下来,望向前面,指着道:“荆轲,那老者便是子夏吗?”
第四百零七章 道不喜我
荆轲从没有想过会在这里遇到故人,程知远的出现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当年河丘榆次的三位剑士,如今只差盖聂便齐聚在此地了。
“你..为何.....”
荆轲吐了两三个词汇,然而最后,万般声音都只化作一声无奈的叹。
“诶,好久不见.....”
他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扯了下刚刚被剑锋划破的衣服豁口,苦涩道:“两年前,两年后,时间并不长久,可我怎么觉得,已经过了七八年呢....”
程知远道:“光阴如刀,疲惫的是精神而不是**,你这两年过得不如意吗?”
荆轲苦笑:“如果我如意的话,应当出入有轩辕,穿戴披丝帛,腰间鹿卢剑,青丝系马头。”
程知远拍打他:“这可是大夫以上才有的待遇,你壮志不小,可敬矣。”
看上去,明明是程知远比荆轲年幼,但程知远的动作却如同长了荆轲许多岁一般,而荆轲被程知远拍打,也没有怒意,只是更加觉得惭愧。
在人群中,尉丹瞄着荆轲,也瞄着程知远,他看这个少年文质彬彬,看上去不是那种携带杀气的高手,虽然挎着两把剑,背着一把剑,但尉丹却丝毫感觉不到他有半点剑师的气质。
反而是他身边另外一个年轻人,和他年纪相仿,但是眉宇英气,更是腰间挎长剑,耳垂两青蛇,锋芒毕露的样子。
尉丹心道,这两个少年,一个看起来没有多少本事,挎三把剑而毫无剑者之气,而另外一人虽然仅仅持一把剑,却有无匹锋锐,现在暴露在自己面前的,显然不是那个挎剑少年的全部本事。
这两个人与荆轲认识?
尉丹之前也注意到,携三剑的年轻人是被另外一个年轻人从马车上迎下来的,而携三剑者,他下来时,有两把剑是抱在手中的,这说明他在下车前,剑必然是放置于身侧。
这绝不是剑者该有的姿态,剑乃是剑者的性命根本,岂能轻易放手置于他处?
这个携三剑者根本不会用剑。
尉丹心中很快就自己脑补了判断,可惜他对于所谓的御剑之法了解还有不足,更是以自己度人,认为自己的御剑之法还不甚熟练,而且这天下间,能够御剑击天者,无一不是鼎鼎有名的剑宗人物。
能不能御剑,是说明一个剑客、剑士有没有资格去“客”、“士”而称“宗”的资本。
尉丹立刻就把重心移动到了“嬴异人”的身上,而且格外重视他。
他认为,就是“嬴异人”,刚刚在暗中锁定了他,导致他的危机感爆炸,从而让自己没有办法斩下羞辱荆轲的一剑。
此时他的信心又回来了,在仔细观察并且判断之后,尉丹认为嬴异人刚刚是趁着自己心神分散而突然锁定,因为重心不在外部,所以被一举惊吓到,如今如果两个人正面交手,尉丹认为自己肯定能把嬴异人斩于剑下。
“敢坏我事.....若不是今日,我是来此为我师父探路,岂能受这气,定要直接和你分个高下.....你倒是想管闲事,看这次讲学结束,我如何拿你。”
尉丹心中憋屈,同时目光不经意的瞥向河的对岸。
嬴异人不认识荆轲,但是看程知远与荆轲交谈,谈着谈着,他忽然脑袋一凛,感觉后背飕飕发凉。
好像莫名其妙就接了个黑锅......
异人挠了挠头,此时子夏先生的讲学已经开始了。
在讲学时,杨乐也一直在观察车马里出来的两个人,他没看到异人是驾车的,只看到两个少年一并坐下。
但是此时看到程知远衣衫并不华贵,而且身负三剑,又在和荆轲这类人交谈,又想到这种市井的不得志之轻侠,能结识什么上流人物?
他再看嬴异人,腰间配一剑,举止之间颇有礼仪,目不斜视,显然是受过一定程度的良好教育。
“莫非此人就是高士?”
杨乐仔细打量嬴异人,眼睛眨了眨,还真发现他头顶的精气神明和在座的其他人有些不一样。
嬴异人的境界不高,不能很好的压制自己的精气神明,又因为最近修行较快,气息有些浮动不定,然而此时,却被杨乐这个同样不高明的孩子当成一种境界外放,“微微昭显以示些许锋芒”的上乘手段。
“不战而屈人之兵?使敌知难而退?”
杨乐喃喃自语,自觉得有几分道理。
当然,最关键的一点,嬴异人因为本身作为秦王的孙子,所以他的精气神明之中,无形间带上一股浩大的隐藏国运。
这就让他的精气神明,相比其他人,显得更为厚重与博大一些。
嬴异人听着子夏先生的讲述,刚开始讲的都是寻常东西,只是此时,他忽然又是脑门上一凉,感觉被谁盯上了似的。
“这怎么回事啊?”
异人感觉心里发毛,悄悄吸了口凉气,不敢大呼。
他没来由的身子一抖。
边上程知远忽然转头,看到他抖,程知远早就感觉到那两股注视的目光,便不免对异人“调侃”:“怎么,今日的太阳如此冰寒吗?”
嬴异人咧了咧嘴:“或许是青河之畔风亦清。”
“玉清遇冷,便寒了下来。”
此时,大松树下,子夏先生正讲道:
“我曾授课于西河,来者攘攘.....门徒甚众,教,弟子三百余人,时为魏文侯来访,听闻我言,拜我为师,起初,未敢受也.....”
“我入楚地,已然是我子丧后事,曾参见我,骂我,澹台见我,斥我,我离群而索居,终日,郁郁寡欢......不知,道在何方.....”
子夏的声音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他对诸人问道:“道在何方呢?”
他说着,忽然又失笑道:“倒是想起来,当年我的弟子,有人自以为得道了,于是便要去向天下的名人讨教,他找到墨翟,恰好当时巫马子在和墨翟争吵,我那个弟子便和铁锤一样走上去,就这样道——嘿!墨翟,君子之间有争斗吗,墨翟就说没有,我那弟子就嘲笑他和巫马子,说猪狗之间都有争斗,你们两个士人难道不是正在争斗吗?”
“结果,墨翟直接骂他,说我等儒生,开口言称商汤周文,行为却和猪狗类比,痛心疾首,原来我等都是畜生.....”
子夏是笑着说这段往事的,然而下面的诸人,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这岂不是墨翟在骂子夏么,在骂他的道是猪狗一般,那自然就是远没有到“得道”的程度了。
子夏道:“人啊,生来渺渺,以有限之身探寻无限之道,就像是盲人去辨认太阳......”
他又失笑:“我曾以为,道在六经之中.....你们呢,你们的道在哪里?”
陆陆续续有人出声,向子夏阐明自己的道,而荆轲的眼中,那迷茫之色却更多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沉默无声,最后却对程知远说了四个字。
“道不喜我。”
第四百零八章 燕雀聒噪
“人不能见道,并非是道不喜人。”
子夏摇头,荆轲惭愧的拱手:“敢问先生,您从跟随仲尼学习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您会有如今的高度了吗?”
子夏道:“当然没有,名师可出高徒,但亦有不成材者。”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仲尼有弟子三千,然而其中很多人,其实我也不记得他们是谁了。”
子夏叹息:“我不能记得所有人的名字,导致他们被世间遗忘,但世间万物,万象,石头,风雨,君王,史书,刀笔,都没有记下他们的名字。”
“他们就好比古时候山行者所说的一样,无用之木不成材。”
荆轲苦笑,程知远在侧,此时异人站起,忽然言道:“然山行者亦说过,巨木不成材者,不受刀斧之戮,大而无用,不碍逍遥。”
子夏笑了:“是,他确实说过,公造石曾经去齐国,看到一颗大栎树,很多人在观赏,但公造石看也不看一眼,他的徒弟很疑惑,说自从他拿起刀斧之后,不曾看到过如此壮美的树木,为何师父却不看一眼?”
“公造石说:这是一棵什么用处也没有的树,用它做成船会沉没,用它做成棺材会很快朽烂,用它做成器皿会很快毁坏,用它做成屋门会流脂而不合缝,用它做成屋柱会被虫蛀蚀,没有什么用处!”
“因无用而壮美,成为世间的奇景。”
子夏道:“无用之道,亦为有道,无用之用,便是最大的有用。”
异人诧然,他本来以为,子夏是在说那些弟子是不成器的木材,而夸赞自己是参天的松柏,却没想到,子夏事实上根本没有贬低他曾经那些无名同窗的意思。
在子夏看来,任何事物都有存续的必要,有用者必然有用,无用者用处不在此间而已。
“天下没有无用的人,只有不合适的环境。”
程知远的声音插入进来,并不是对着子夏说的。
但是子夏先生听到了,他道:“说的很对,是谁有如此见地?”
程知远道:“雨放在涝区,便是山洪,然而若放在旱地,便是甘霖,一来一去,洪霖之间意思相差天地之别,然而它们都只是雨而已。”
子夏慨叹:“仲尼有三千弟子,成名者七十二人,但真正厉害的就只有这七十二人吗?”
“再传世者,孟轲,仲梁,乐正春,万章,荀况,陈良,林放,琴牢,公晳哀,谷梁赤,公羊高.....”
“我们不过是占了先机,而我所说的这些人中,也有与仲尼一个时代的人物。”
“我们追随仲尼,是修行了礼乐道德之道,然而一道,十个人来看,又怎么能解出相同的道理呢,道是不同的,不存在喜欢某人,不喜欢某人。”
子夏微微侧头,虽然看不见,但他依旧准确的面向了荆轲,言道:“你是荆轲,我也听过你的薄名,你之前说你在练一口剑气,既然这样,那口剑气就是你的道。”
“道在何方,道在坚持......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忍,能恒持常人所不能持。”
“君子渐于饥寒,而志不僻;銙于五兵,而辞不慑;临大事,不忘昔席之言。”
荆轲愣了半响,顿时涕零起来。
嬴异人对程知远道:“子夏先生的道理浅显易懂,又处处直击要害。”
周围听讲的士人们纷纷应和起来,他们把子夏先生的那句话记于脑海之中,而紧跟着,陆陆续续,依旧有人站起来,向子夏,以及向这里的所有人倾诉他自己所认为的“道”。
尉丹开口,眼神不住的瞄向荆轲,同时朗声道:“在下的道便是剑宗之道,天下剑宗一百位,抛开第一位者,其余,彼皆可取而代之也!”
他口气极大,边上士人们在稍稍安静之后,不少人没有掩饰,直接就笑了出来。
尉丹则是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冷然且带着一丝傲气道:“我可不是某个没有胆气的废物,遇人羞辱连剑都不敢拔出!”
“我是年轻不假,剑术也确实是不到家,但天下的剑宗们,有哪一个是年纪轻轻就登临高位的?”
“最年轻的那位,排在天下剑宗最末,秦国安国君的次子嬴渐,我倒是不觉得我会输给他!听闻近年消息,他练剑不精,在燕地被东极一个女子剑客大败,使天下剑宗蒙羞,让那东极女子觉得,我中土赤县,南世神州,剑者手段不过如此。”
“这是大羞辱!”
尉丹扬言:“给我十年时间,定让这剑宗之位天翻地覆!”
“予我二十年,刻舟之剑公虚怀,六国宰相苏秦之流,皆为我手中剑所败矣!”
“若给我三十年.....”
尉丹忽然觉得眼前天地宽广,精神都高涨了一截!
“越王之位,并非窥不得也!”
“好!”
众遭都无声息,士人们神情各异,但都没有说话,然一个顷刻间,却有人高声叫好,再仔细一看,却是那个坐在荆轲身边,携三剑与其交谈的年轻人。
杨乐在子夏身边,也不免诧异,随后感到好笑:这人怎么叫好不看时机,尉丹与荆轲有嫌隙,他这头和荆轲刚刚说完话,转头就给敌人喝彩,这叫什么人啊!
然而让杨乐感到无语不仅仅是喝彩,只看程知远不单叫好,甚至还鼓起掌来。
啪啪啪,声音清脆,但是只有他一人鼓胀,在此时显得有些孤寂。
尉丹同样感到很诧异,他眉头一挑,心道这人不是荆轲旧友,此时给自己喝彩是几个意思?
怕不是喝倒彩吧!
当年秦魏交战,公子卬率魏军战于河西,当时就被他老朋友商鞅捉了,商鞅请公子卬赴宴会,说这个土地问题喝酒解决比打仗好,于是公子卬就去了,结果商鞅订立盟约之后说“彩”(同善,诺),公子卬被大力士乌获生擒,中计败北,大为羞愧,后来不知为何降秦。
尉丹向程知远拱手,边上有人开腔:“足下为荆轲旧友,然却为敌人喝彩,是何道理啊?”程知远则是很坦然道:“赞扬他的心志,否定他的作为,在立场上敌对,但在这大松树下,人人皆畅所欲言,尉丹敢自言鸿鹄之志,如何不能赞?”
他说着,又指着那出声的士子道:“燕雀不能懂鸿鹄之志,何以在此聒噪啊?!”
第四百零九章 鹰击长空
“我不知鸿鹄之志?!”
那士人被这么一说,顿是勃然大怒,然而尉丹没看懂这个操作,他也有些懵,此时又被那士人指着自己,听是骂道:“他是鸿鹄,我是燕雀?”
“不过是说了一些匪夷所思,不可实现的胡言乱语而已,如何就算得上是鸿鹄之志了?他若是鸿鹄,我便是火凤青鸾,便是西王母的三青鸟!”
那士人伸着手指指天大骂,而尉丹也顿时火了:“你怎么知道乃公做不到!”
士人讥讽道:“琅邪剑插在东海前,你倒是去拔!拔出来,我等便承认你是鸿鹄,做不到,不是在大放阙词又是什么?”
“随便两句话就能上天否?”
尉丹嗔目道:“打你娘的嘴炮!”
他一怒之下拔剑出来,那士人吓了一大跳:“此乃圣贤前,你要做什么!”
周围的人都吓得不轻,慌忙站起来,但却没有人上前去拉,而一些身上带着佩剑的人,似乎是在看戏一样,都没有动手的意思。
杨乐也有些惊,他想要过去分开两方,然而子夏却拍了拍他的后背。
“不必去。”
子夏道:“鸿鹄之志,确实不是靠嘴巴讲,就能算的,你可知,‘力所不能及也’?志向高远,却落不到实际,那最后不过是夸夸其谈的吹牛而已。”
杨乐瞪大眼睛,惊讶道:“先生你.....”
子夏微笑不语。
尉丹拎着剑,状如怒虎,他听到子夏先生的话,脑袋顿时一热,立时把剑刃搭在自己胳膊上,忽然用力一划!
鲜血直流,那对面的士人吓了一跳,神色有些苍白,尉丹是骂道:“剑痕为证!乃公日后若不成就鸿鹄之志,不列剑宗,便死在你眼前!”
士人骇然,面上血色渐消,语气稍软,立时道:“我....你找错人了,这事情也不是我先挑起的,若不是那人夸赞你....夸赞......”
他说着说着说不出话了,夸赞人好像没有错啊....
是他自己阴阳怪气出来说话,结果被人反骂是麻雀。
大松树下,子夏对杨乐道:“你看,这像不像是墨翟与巫马子辩论,结果第三者插足,骂别人是猪狗,结果被别人反骂为畜生的场景?”
杨乐哑然,随后恍然大悟!
子夏笑道:“大志已立,不可改也,弈秋教棋,二人为弟子,一人心志坚定,不为外物动也,鸿鹄将至,另其一人,思援弓缴而射之,棋末而鸿鹄不至,谁胜谁负?”
“要先立足根本,再谈以后。”
他如此说着,又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也?”
杨乐不免惊讶,他看向程知远,心道原来这个荆轲的旧友,也有不小的智慧。
他眼睛微亮,觉得有些意思,市井中微末草民亦有大智,可参照拿去。
而程知远此时正开腔了。
“黔首见到高贵的贵族车驾,往往不会生出异心,反而是以见到车驾为荣耀,从而吹嘘,黔首永远是黔首,因为看到的景色不远,他们看到的是华丽的车驾。”
“更进一步,车驾里的人拥有高贵的身份。”
“黔首是燕雀,车驾里的人是鸿鹄吗?”
程知远对四周道:“为什么没有人说‘大丈夫当如是也’,‘彼可取而代之’呢?”
这话出来,周围的士人中,有不少出身贵族者,顿时面色大变!
“鸿鹄也有野生的,谁说一定是圈养的才高贵?”
程知远此时就像是意有所指:“圈养的鸿鹄已经看不到高山的对面,然而野生的可以,所以看到了,还要做到,从自己做起.....”
“一派胡言!”
有楚地贵族站起来,呵斥道:“足下什么意思!”
“黔首岂能与我等相提并论,我等楚族,乃是帝高阳之苗裔,火神祝融之后代,凤凰的血脉流淌在我等躯体之内,古老的荣光从千古前便一直照耀我等,黔首们躬耕于黑暗,匍匐于泥土,千古前如此,千古后亦如此,他们未曾对世间有寸许功劳,如何能与我等相提并论!”
他这边骂完,又指着尉丹道:“你也如此!尉丹,尉氏,本世间无此氏族,不过是掌管刑狱之人的后代而已,与我楚族,屈景昭,如何能相提并论!”
“你拜了秦国陈龙右为师,那陈龙右亦是草莽劣子,不识道德,不通礼仪,为秦国者,皆如虎狼子,以首为功,于此世未有寸土寸血之功劳,反而要反过来,斩杀我等高阳苗裔!”
“我屈氏有八千年故土,数百代人杰!你是什么,你祖上不过黔首野人!也算鸿鹄吗!你又是何人!”
他在骂尉丹,也在骂程知远,气的面色通红,此时也完全不顾是在子夏面前维护形象了。
荆轲此时插嘴了,只是居然向着那楚贵族,对程知远低声道:“他们是楚国的本土大族,历代受到楚王重用,族内亦有屈子这般的圣贤,八千年的宗族啊.......贵胄者必有根系。”
程知远道:“根系之前的种子从何而来?”
他道:“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荆轲开始没有听懂这句话,但是子夏听懂了,他咀嚼了两声,最后失笑而叹:
“离经叛道之言....”
杨乐的面色听着变了变。
子夏道:“应该还有一句在后面,言语达到高峰,却没有低谷,也没有沉重的锤击,仿佛直入云霄不见.....还有一句话。”
程知远转身,对子夏行礼道:“还有一句话,不太合此世规矩,便不说了。”
此时此刻,四周的士人之中,有不少楚国的大小贵人都起来,他们对程知远口诛笔伐,对尉丹痛斥唾骂,尉丹觉得很委屈,但听着四周的谩骂,他也逐渐愤怒起来,呵道:“看不起掌狱官的氏,日后你们的脑袋,怕不是都要被尉氏给砍下来!”
“帝高阳之苗裔?我呸!你们是颛顼子孙,老子祖上就是粪坑里的石头?”
尉丹和那帮人的言语冲突越发剧烈,诸如硕鼠母婢之类的词汇漫天飞舞,杨乐神色难看,也正是此时,那帮楚国贵族终于受不了了,齐齐对杨乐,或者说是对子夏先生请求驱逐尉丹与程知远,包括荆轲!
楚国的大贵族主义深入楚人骨髓,尉丹怒极反笑:“一帮没毛的野鸡也自比凤凰!乃公不奉陪了!”
第四百一十章 秦剑西来
尉丹怒而离席,边上的楚贵们依旧不依不饶,而有人过来,指着程知远的鼻梁骂,程知远把他的手拍打掉,反问道:“这就是楚国的礼仪吗?”
“与汝之小人不当谈礼!”
那楚国小贵族瞪着眼睛,程知远对边上道:“一人说子,一人欲杀子以利己;十人说子,十人欲杀子以利己;天下说子,天下欲杀子以利己。”
“一人不说子,一人欲杀子,以子为施不祥言者也;十人不说子,十人欲杀子,以子为施不祥言者也;天下不说子,天下欲杀子,以子为施不祥言者也。”
【一个人喜欢你的主张,这一个人就要杀你以利于自己;有十个人喜欢你的主张,这十个人就要杀你以利于他们自己;天下的人都喜欢你的主张,这天下的人都要杀你以利于自己。】
【一个人不喜欢你的主张,这一个人就要杀你,因为他认为你是散布不祥之言的人;有十个人不喜欢你的主张,这十个人就要杀你,因为他们认为你是散布不祥之言的人;天下的人都不喜欢你的主张,这天下的人都要杀你,因为他们也认为你是散布不祥之言的人。】
程知远道:“这里的很多人都不喜欢我的话,因为他们认为我触碰了属于他们的利益,并且是深入到禁止区,如果我在这里的谈话,借着子夏先生的影响力扩散出去,这天下啊.....”
“不,单单是楚地!怕是也不知几人称孤,几人道寡了!”
程知远说这句话,那些楚地贵族的脸色更差了,甚至有许多人面色微白,同时更有人心中大呼不好。
楚王本受制于东皇太一,远没有外界看来的威严巨大,而且楚军之前也提及过,都是县师与宗族兵,对王室的忠诚度有限,更多是忠诚于自家的主君,这就导致地方军虽然单对单势力没有中央军强大,但是架不住地方军太多.....
如果中央军有十万,那地方军就有一百多万,大贵族小贵族的庄园私兵并不少,多有七八万,少也有一两万,那种大封君,用来开拓边疆岭南的,手底下的军马之众就更不用多说了.....
有没有人觊觎楚王位?
自然也有人想过的,但是楚国王室从来都是熊氏一脉为主,不登临王位,在自己的封地上当公称君,自然自在,所需要的也不过就是战时听从王室调遣而已,而一旦坐上楚王位置,依旧要和各地的封君,大公打好关系,而且还多了一个东皇太一压在头上。
这活不好干,所以楚地贵族对于王位也就是看看,真要让他们坐上去,未必喜欢。
但是说归这么说,想归这么想,你不能扩散出去,和大喇叭一样到处说!
有些东西不能拿到台面上!拿上来就是撕脸!
程知远此时说的这些话,大有挑拨离间的嫌隙,于是有人立刻大喝:“纵横家!”
那士人指着程知远骂:“此子从开始到如今便一副伶牙俐齿,此间躁动都是他那张嘴挑起来的,这厮必然是纵横家人!”
诸国中人,对于纵横家可谓是深恶痛绝,靠着一张嘴游说列国还能不死封官,尤其是他们提出的很多主张,对于当地的老贵族来说都是极大的“剥削”,而对外则是“不断压迫”。
当然,各位君王对于纵横家的态度也差不多,只是,有点微妙。
就好比打某类游戏,打不过要偷家,偷家者,如果这个人在对面,那么自然是问候他祖宗十八代,如果在自己家,那么当自己没说,而且还要打六六六。
纵横家的处境差不多就和偷家人一样。
程知远顿时道:“你不必管我是哪家,总之我说了你不爱听的话。”
他说着,忽然一顿,目光望向河的对岸,轻声道:“太吵了。”
嬴异人眨了眨眼:“先生说什么?”
程知远拍了拍自己的耳朵:“太吵了,有很多......它们很兴奋。”
它们...太吵了。
嬴异人不明所以,以为是程知远在骂这些楚国贵族,而那些贵族亦是如此想的。
程知远拉了一下嬴异人:“祸患来了。”
他说着,转身对子夏道:“先生不欲移动一下位置么?”
此言出,诸人惊震,杨乐更是瞪着眼睛,而子夏则是摆摆手:“不必了。”
有人怒目而视,拔剑欲起!
杨乐虽然也心中大为奇怪,但好歹没有被咄咄怪事冲昏脑子,此时下来打圆场:“各位何至于此也?”
那小贵族愤愤不平,而之前屈氏的大贵族,那个年轻士人出来行礼:“请小杨先生驱逐此獠!不污圣人视听!”
杨乐道:“学术交流,本就是畅所欲言,先生更是认为有教无类才是正途,不当以地域区分,若是一人说了不让其他人喜欢的话,便要前去驱逐,那讲学的意义又何在呢?”
屈氏年轻人咬着牙,边上尉丹则是大笑:“黄口小儿!你以为你是老天爷吗,说驱这个就驱这个,真把你自己当个人物哈!”
屈氏年轻人勃然大怒,而尉丹则是又对荆轲道:“荆轲!没想到你是个没有卵子的烂泥,却有一个骑着鸿鹄的朋友,你可配不上他!”
他这般说着,又对程知远道:“我以为你身边那个才是个人物,没想到你更厉害,刚刚我斩荆轲脸面时,是你指示边上的年轻人用剑意锁定我的吧!”
嬴异人一脸懵逼,张口欲说什么,却听程知远道:
“不错,正是我让他去做的。”
嬴异人:“(°ー°〃)......(大大的眼睛充满了大大的疑惑)”
程知远:“我这位朋友的剑术,比你如何呢?还入你法眼吗?”
嬴异人:“?( ̄△ ̄?)......(什么东西?)”
尉丹误以为嬴异人不说话是在藐视他,便冷笑道:“剑法不错,上乘之资,但也不过是乘着我心思不定时,乘隙而入罢了!若是我与他一对一,胜负尤未可知!”
嬴异人:“(っ°Д°;)っ......(我不是,你别瞎说!)”
异人顿时觉得自己的大危机来了,于是连忙辩解:“先生,我本事可不如他啊.....你这是....”
程知远点了点头,对尉丹道:“你太弱了,我朋友看不起你。”
嬴异人:“.......”
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尉丹冷冷盯着嬴异人:“不知阁下哪里人氏?”
嬴异人顿时心中一个咯噔!
那奶奶的,能说是秦人吗!
四面楚歌啊!
他啊了一声,胡诌道:“我是齐国人,齐国高氏,高义。”
尉丹道:“足下高义.....”
高义?高义个屁,占我便宜?!
他顿时反应过来了,脸色猛然一黑:“足下耍我不成!”
嬴异人脸色一紧,但在尉丹看来,是嬴异人板着脸耍傲气,他呼出口气,言道:“足下这张脸,在下记住了,既然足下看不起在下的本事,改日....改日在下必然要与足下...一论高低!”
“剑出鞘,不死不回!”
他猛然转身,此时大步离去,同时仰天大笑。
言辞之间,称此地楚人皆鼠辈,易怒易取,那屈氏年轻人怒不可遏,欲拔剑出来,却又想到剑出鞘无功而返是没有道理的事情,于是调转矛头,便要强行驱离程知远两人。
然而就在这时候,河水对面,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甲士。
楚人的头皮在此时几乎都炸开来,晕而难以遏制,因为那些甲士的前方,站着一位年轻人的剑宗,他振臂而呼喊,此时四面八方,皆有回应之声!
秦军出现于汉水西!
秦剑西来!
第四百一十一章 斩蛟剑下斩蛟龙
第四百一十一章
秦军怎么会出现在楚国腹地?!
为首者散发出举世罕见的强大气息,他的精气神明犹如冲天云柱,又像是从天坠入大地的怒龙,咆哮着,仅仅是出现在远方,边已经让此间许多境界地下,乃至于没有修行的那些贵族面色煞白,精神恍惚而摇摇欲坠!
这个问题必然得不到回应,因为秦军之中,强大的百将(军职)们已经开始强渡汉水,那为首的剑宗不曾出剑,但他的目光只在河东扫了一眼,顿时所有人头皮都感觉要炸开一般!
嬴异人看到那个剑宗,惊讶的长大了嘴巴,失声道:“他....他是.....”
“陈龙右!天下剑宗第三十!”
比嬴异人更先喊叫起来的是某个赵国的悠荡士人,他神情惊恐,这位士人的年纪很大,眉宇沧桑,显得有些颓废,但在这瞬间,他所有的恍惚都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震怖与骇然!
数十年前光狼城之战犹历历在目!
“天子百二九年,武安君白起攻赵,光狼城陷落,天空星宿西移,三垣坍塌一角,天下剑宗改易,溪午剑钟随镞被杀,杀随镞者,秦国白帝城庶身斩妖行者陈龙右是也!”
“望山蛟龙陈龙右!!!”
老士人永远忘不了当年的那一战,当时他就是光狼城中的子民,而陈龙右作为先登死士,第一个冲上光狼城头,赵国的大剑宗迎战,然而一对一的交手不过十五个回合便被斩杀当场!
这绝对是是一个让老光狼人恐惧的名字,先登死士在看到陈龙右成功杀入城墙之后,每一个都如同打了鸡血,秦军的攻势犹如巨浪轰鸣,倒海排山,不过短短三个时辰,光狼城便破了!
这个老士人在惊恐之下转身便跑,没有半点迟疑,然而那些楚国贵族在惊恐之后,在绝境之中则是爆发出一股极强的愤怒与杀伤力。
“锵——!”
在此的大部分楚人俱都拔出剑来,子夏先生讲学的地方,人虽然聚集的多,但没有楚军,而这些楚国贵族所带来的私人护卫也不过三五个而已,而秦军此时正在强渡汉水的部队,光百将就有二十位!
百将顾名思义,统帅一百名秦军,也就是说,这里足足有两千秦军!
几百个非搏杀专业的楚国贵族,要面对两千位如狼似虎的秦兵!
轰——!
攻击到来了,在楚国的贵族还没有大声呼喊的时候,陈龙右的剑气一马当先,已经斩到了他的脑门上!
惊天动地的剑光分开了泥土与山川,那楚国贵族被一剑泯灭,连骨渣都没有留下来!
天下剑宗第三十!
天下剑宗,以四十为界限,四十之前的剑宗,都算是怪物,与四十之后的剑宗,完全不是一个等量级!
汉水被撕裂,陈龙右一剑断大江,并指起龙溟!
大半条汉水被抬起,两侧被斩开的江水昂首挺胸,向青天咆哮,化为两只硕大蛟龙!
巨蛟绕世,围江畔而游移,秦军从中央干涸的河道发起冲锋,楚国贵族们神色俱变,那屈氏年轻人横剑上前,此时嗔眸而怒叱:“秦人入楚,我等中计....我等中计!”
而此时,在他身后,程知远忽然道:“这些秦军早就在河对岸很久了,尉丹就是秦人派来的先锋。”
屈氏年轻人顿时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之下,顿时是悔恨至极!
他猛然转头,对程知远怒道:“你都知道?!”
程知远道:“我当然知道,秦军的精气神明如此巨大,那些秦剑的声音是如此的渴望鲜血,它们在鸣颤,齐齐嗡鸣,犹如震天的鼓乐,自然不难找。”
程知远说的是实话。
他刚刚就已经感觉到了。
“我问圣贤要不要移动一下位置....圣贤却不愿意走,现在走不了了。”
程知远对屈氏年轻人道:“你以为我是在说你么,你虽然也很吵,但那是燕雀的聒噪,在我耳中,不过如背景音一样罢了。”
屈氏的年轻人气得发抖,然而此时,那道巨大的剑宗身影,背对着太阳,他的影子拉扯的极长,犹如古时候的夸父巨人般,把数十个楚国贵族的身体都囊括进去!
陈龙右的眼中,出现了龙的瞳孔。
但是并不凝实,远远比不上程知远的龙眸,他并没有任何一只龙子附身,但是如果程知远曾经见过姚先生最后的出剑,大概就能明白了。
徐夫人作剑道三十八篇,篇篇藏龙。
剑道三十八篇第八篇,蛟龙拔剑!
古时候传说,小桥之下悬有一柄斩蛟剑,当有鱼,蛇,化为蛟龙的时候,要行洪于此,而斩蛟剑悬在桥底,可抑制蛟龙的狂躁,如果蛟龙敢在此行洪,此剑自落,将蛟龙杀死。
陈龙右出现在此,然而程知远看出其中带有龙的气息,隐隐感觉到与自己的睚眦衔剑图有莫名关联,很快就推导出剑道三十八篇的线索,然而在程知远身后的子夏先生....
子夏的面容,朝着陈龙右的方向,沉默了许久许久,最后长叹一声。
咚!
陈龙右的脚踏足在地上,那双眼睛带有一种可怕的威慑力,那是龙威,而此时意志不坚定的人全部被摄住,那些楚国的小贵族牙齿打颤,手腕猛烈抖动,随后便是拿剑不稳,叮当叮当的掉在地上。
随着剑的掉落,一起瘫软下来的还有他们的人。
无数人或瘫,或跪,或膝拄地,或剑叩首,神色俱苍白,状态不一而足!
“子夏先生!”
陈龙右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忽然在程知远处顿了一下。
这个少年没有受到他龙威的影响,看上去十分正常。
陈龙右眯了眯眼睛,但此时要紧的事情不是关于这个少年人,问题可以带走再解决。
他的鼻尖嗅了嗅,眼中逐渐出现一种惊愕,而后变得深沉。
“龙的气息。”
陈龙右低声念叨了一句,而后一挥手,两个百将过来,陈龙右指着程知远:“看住他们,不许走脱。”
“唯!”
两百将奉命!
陈龙右没有再看程知远,而是对子夏先生行礼,随后伸手,指着秦军来到的方向:
“秦王听闻子夏先生乃世之绝贤,如今重新出山,教导弟子,我王心喜,思念日增,奈何事务缠身不能亲自前来,故派我入楚地,欲请先生入秦一见!”
杨乐站在子夏身侧,显得无比紧张,而子夏的面孔只是对着陈龙右,在沉默了三四个呼吸后,忽然指着他手中的剑道:
“澹台灭明的斩蛟剑......”
————
“澹台子羽渡河,赍千金之璧于河,河伯欲之,至阳侯波起,两鲛挟船,子羽左掺璧,右操剑,击鲛皆死。既渡,三投璧于河伯,河伯跃而归之,子羽毁而去。”
“子羽告之河伯:吾可予,汝不许夺。”
——《博物志》
第四百一十二章 圣人之躯
子夏听到了蛟龙的吟,亦仿佛从黑暗的世间中已经看到了澹台子羽。
澹台灭明,字子羽,儒门七十二圣贤之一,容颜丑陋,故而当年在仲尼处学习时,不为仲尼喜,常受轻慢,后来澹台灭明学有所成离去,从其游者三百余,此时仲尼方才恍然叹,言称自己以貌取人,看错了澹台灭明的本事。
澹台灭明游于楚地,最后也隐居于楚地,这是世人皆知的情况,然而子夏的神色变得悲哀,澹台灭明的斩蛟剑,居然出现在陈龙右的手上。
陈龙右领秦军出现于楚国汉水之畔,澹台灭明与陈龙右的关系已经不言而喻。
子夏不会天真的以为,是陈龙右杀了澹台夺来的宝剑,因为宝剑可以夺去,但是传承要则怎么夺走呢?徐夫人作剑道三十八篇,蛟龙拔剑正是第九篇,原本也是澹台灭明的剑法。
只是世人很少知道这些事情,毕竟澹台灭明在楚地负有盛名,以教学南方为己任,楚地多有从者,只是近些年来,他的活动变少,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如今处于何方。
但结合数十年前,光狼城之战,陈龙右横空出世,剑杀随镞,先登光狼,让天上三垣崩塌,星宿西落......毫无疑问,陈龙右便是澹台灭明的入室弟子!
“子夏先生一看此剑,心中当是已明白八分,在下便不再多言,先生,请了!”
陈龙右的语气并不柔软,纵然子夏的本领在传闻中远胜于他。
杨乐在子夏的身边,此时惧怕不已,被那双龙瞳所摄,战战兢兢,不能言语。
子夏感觉到这种情况,叹了口气。
不能说他对自己的关门弟子失望,只是因为他还小....
“子羽与子张交好......”
子夏失笑:“我对他来说,是一个潜在的敌人,是对抗的胜负子,他宁可听闻青蛙的聒噪也不愿意与我多说一句话。”
“我相信你的话,这肯定是秦王的意思,子羽给你指了路,告诉你我在哪里,我想想.....应该是秦王欲请子羽,但是子羽不去,故才来找我的吧。”
子夏:“我也无意入秦,愿在楚地,了此残生。”
陈龙右:“先生莫要为难我了,算起来,在下也是先生的师侄,同出一脉,共为儒门。”
子夏:“师侄是对的,但是同为儒门,从何说起?”
“我教过很多人,周贞定王时,我教李悝,他是法家的祖师,我教吴起,他是兵家的战神,我教过禽滑釐,他是墨家的二代巨子......我教过很多人,难道他们都是儒家的么?”
“当然不是了。”
子夏的头摇得很缓慢:“人各有自己的道,我不去强迫别人,他们从我这里学走了知识,他们使用于各门各派,我并不反对这种行为,因为学而优则仕。”
陈龙右按剑:“我并不想用过于激烈的手段.....”
他的手腕猛然一转!
没有人看到他的剑是怎么斩出去的,只是在他身后,一个楚国贵族的脑袋咚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碗口大的脖颈内喷出血来,直接泼在对面的另外一个楚国贵族脸上,后者在呆滞了数个呼吸之后,顿时如同疯魔了一般狂吼乱叫起来。
陈龙右的剑尖上滴落一滴血,也只有一滴。
“先生不必担心路上寂寞,先生在这里讲学的,所有聆听者,都会与先生一并前去秦国。”
杨乐的牙齿打颤,但他强行憋着,努力让自己的形象不是过于难看。
子夏则是在原初未动,亦没有回应,而陈龙右在等了大约两三个呼吸之后,剑尖又抖了一下。
第二个脑袋砰的一声掉在地上!
陈龙右目光撇回去,他的头微微转向后面,颇有鹰顾狼视的味道。
“各位,也帮忙劝劝子夏先生。”
屈氏的年轻人面孔涨红,气血上涌,他们已经被秦军包围起来,看着陈龙右仰仗自己剑锋之锐利随意以气杀人,心中怒火不能抑制,怒吼出声:“虎狼子!你就是把这里所有的楚人都杀了,我等也不会受你羞辱!”
又有人强行仰头呼喊:“陈龙右!你是疯了,还是傻了!圣贤当面,子夏先生是不想杀你,他若是想杀你,一根指头就能把你按死在地!”
“现在你跪下来磕头,子夏先生还能网开一面,把你放了!”
他说这话时是强行提气,牙关都在哆嗦。
陈龙右点了点头:“说的不错,圣贤当面,确实是一指头就能把我碾死。”
他转过头,对子夏道:“请先生把我碾死。”
诸人都瞪着眼睛,目光集中在一处,然而子夏却迟迟没有动作。
陈龙右:“先生不必怜悯我,龙右若能与圣贤交战,那是死得其所,是快哉快哉。”
子夏失笑了:“我要怎么碾碎你?用仁义还是道德?”
他摇了摇头:“如果我是子张,我确实是可以一剑把你砍死在这里。”
楚国的贵族,包括那些未曾逃掉的,来自其他地方的听讲学子,此时都带着一种哀求与希望,紧紧望着子夏。
但杨乐心中却满是悲哀,几乎哭出来。
子夏的不动手,此时很多人也逐渐反应过来,他们的面孔从惊愕变成绝望,苍白的面容带上浓重的惧意,死一般的寂静,把这片汉水都要凝滞。
终于有人受不了了,有楚国的一个小贵族拔起剑来,随后带着惨叫被秦军捅成了筛子。
陈龙右道:“子夏先生丧子之后,一夜失明,连法力都丢了,如今也不过是只有一副躯壳在这里而已.....仅仅是一副坚不可摧的......圣人的空壳。”
子夏:“我还能看到很远处,我能看到七色的光,我能看到岱宗,我能看到东海,我能看到冥厄之塞,那些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我也看的很清楚....”
陈龙右点头:“那在下确实是为先生庆幸,先生虽然丧失了法力,精气神明也已经衰落,但是眼力依旧留存,道理也依旧藏在身神之内,人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信念,先生的信念没有被击垮,在下当为先生贺。”
陈龙右持着斩蛟剑向前去:“先生还不愿意与我走吗?”
第四百一十三章 狂妄之徒
杨乐的面孔上,血色越来越少,他的双膝发软,头晕目眩,而子夏此时拉住了他,对陈龙右道:“你这还算是天下剑宗吗,对一个少年出手。”
“他如何能抵挡住你的龙威,他的精神脆弱不堪,不足与你相抗。”
陈龙右道:“我也是没有办法,不这样做,先生可会做出决定吗?他的精神抵挡不住,既然先生知道,那先生更晓得,如果精神崩溃,精气神明散尽,人成痴傻物,后果如何?”
他一招手,后面有一个百将过来,捧着一个紫色大瓮!
“瓮名苏彭!”
陈龙右竖起三根手指:“古瓮有三者,一曰苏彭,二曰陈宫,三曰吴残,苏彭为紫,陈宫色白,吴残喜黑,苏彭古时戏弄圣人,后被降服于此紫瓮中,从此之后,此类紫瓮便名为苏彭,收拢九怪之中的妄世之怪与天机之怪,而所谓妄世之怪者,实际正乃精气神明也。”
子夏此时终于不再平静:“陈剑宗,做事真至于此地吗?子夏不过是一个待死的老朽而已,入秦又能如何,已不能为秦王效力。”
陈龙右:“先生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吧,先生可以教出很多门派的弟子,但若是只向一个方面去教,让这些弟子只侍奉于一个君王,那绝不是先生想要做的。”
“先生如果不去的话,先生的弟子,精气神明,只能暂居苏彭瓮中,难以奉还了。”
陈龙右的声音很平静:“人之精神崩溃,精气神明散尽之后,重新聚集,脱离本体,化为妄世之怪,如幻影流光,不为真实所触摸,且不能恢复。”
子夏的心中不免有些悲凉,仁义道德这些东西,早已不能救世,这个世界早就变了,不再倡导礼乐,不再讲述道德,所以子夏在讲学时,很久很久之前就抛弃了这些东西。
但他对弟子们并不愿意多谈论礼乐,然而对于道德,他依旧会孜孜不倦的教导弟子们。
子夏不求弟子们能够成为君子,但起码要拥有原则。
很多人做到了,甚至出现了新的上门,那就是法家。
法家,从李悝开始,慎到,商鞅,申不害.....法家自成一脉,并且急速壮大,短短一个千年,已经到了其他圣门不得不仰望的高度。
法家对于国家的改变是显而易见的,即使是最为人攻击的,连法家自己都认为有毛病的申不害的术治,对于当年的韩国来说,也依旧成就了一段“强大”的岁月。
李悝和魏文侯的治理,把魏国推上了列国之首,但后来又衰落下去,因为魏国不再重用法,后来商鞅提出了解决的方法,那就是君王一定要秉承“法制”。
以法治,以法制,人可死,法不可亡,国便可强。
秦国做到了,然后以此席卷天下。
这就是子夏的原则,毫无疑问,李悝做的是最好的。
他甚至开创了一个时代。
“仁义不能当饭吃,因为你遵守仁义,旁人并不以为然,道德不能作为矛与剑,当所有人都按照规矩来的时候,自然有用,但如果旁人不按照规矩,那么道德就没有用了。”
“可虽然无用,做好自己,才能更好的教导旁人。”
子夏道:“陈龙右啊,子羽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你没有学到仁义,连道德也没有吗?”
陈龙右:“先生不求仁义?”
子夏苦涩的笑,声音凄跄:“仁义无用啊......但道德是立世之本,你如无道德便是无信,无信者,谁愿意相信你呢?”
陈龙右微微皱眉:“先生啊,你是在以此为绳索,捆缚我,让我不再对这个少年出手吗?”
“但您或许要失望了,我起于草莽,是先练成了本事,才拜在澹台先生门下的,先生啊,澹台先生如您所言,并不喜欢您,澹台先生从不走邪路,没有公事的时候,决不去拜访旁人。”
“但现在,我所学到的,便是‘为公’。”
陈龙右:“我是秦人,我是秦将,我是秦国剑宗,一切自为君王计,当我领受君王命时,世上的道德准则已经与我无关。”
“完成任务是第一位的。”
陈龙右:“先生不会是在这里拖延时间吧,虽然现在连一刻也没到.....不过,哪怕楚军插上翅膀,也不可能在两个时辰内赶到汉水。”
“至于东皇太一,他真的会派遣神明来救援先生?不,先生在这里讲学,是坏了鬼神的信仰,作为天下天帝之一的东皇太一,他的权威凌驾于楚王之上,又怎么可能容许先生在这里随意讲道,灌输其他的道理,破坏他的陆地神国呢?”
“绝不会有神灵来救援先生的。”
陈龙右:“先生不要再拖延了。”
子夏的眉头深深皱起,最后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杨乐身上的威慑逐渐消失,他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身边已经站住了秦军。
秦军的百将过来了三个,把子夏与杨乐围在中间,杨乐听到左边的百将开口在说话:
“我这辈子还真没想过,居然能看押圣贤。”
这在那百将的口中,是极其威风,扬眉吐气的事情,他的头都不自觉的扬高了一些。
但是杨乐听着,却感觉无比耻辱与悲愤。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办法,他听到陈龙右开口:
“把你先生扶起来,我们要走了,不可多留。”
杨乐的手压在剑上,边上的百将们冷眼相对,而陈龙右盯着他,忽然放声一笑!
他指着自己的脑门,对杨乐道:“向这里砍!”
“杀了我,天下剑宗第三十就是你的!就像是我当年在光狼城杀随镞一样!”
“世人都会传颂你的德,高唱你的勇武!天下的剑宗改易,你一下就能名扬天下,世人都会知道,子夏的学生不畏强权,击杀了秦军的剑宗,护佑了仁义道德!”
他把最后四个字咬的极重,带着天大的讽刺!
锵....
陈龙右背后,反抗的楚人基本上都挨上了剑。
混战之中,屈氏的年轻人背上挨了一剑,衣衫撕裂,额头差点被划开,浑身是血。
杨乐的气的涨红了脸,他想要拔剑,但却口干舌燥,他看到陈龙右便眼中有些晕眩,似乎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仅仅是站在前面,就让人喘不过气来。
陈龙右冷漠的下令:“把他们的右手都斩掉,不要让他们再拿起剑,阻挠我们的行军速度。”
他的命令传达下去,杨乐的眼睛瞪着,也不知道是什么动力,他忽然锵的一声,终于把剑拔了出来!
然而就是此刻,周围的三位百将也立刻压剑过去,三把秦剑击至杨乐的君子剑前,脆弱的君子剑发出了一声差点被击断的悲鸣.....
随后....剑鸣忽然从悲伤变成兴奋。
陈龙右心中猛然一震,他转过头去,此时正见到那柄君子剑高高扬起!
杨乐目光呆滞,完全不知道什么情况,他被手中的剑所“操纵”,仅仅几击,便将一位秦军百将击倒在地!
第四百一十四章 天子之使
子夏也惊了,但他知道这是谁做的,他看到那颗七窍的心上伸出一根丝线,他黑暗中的世界内只能看到那颗心脏。
目盲者看不见阳世的色彩,但是能看到阳世人不易看见的许多东西。
那是气,那是意?
杨乐的剑是自己赠送给他的,就是一柄普通的君子剑而已,没有名师的镌刻,没有圣贤给它注入威仪,有的只是自己对于弟子的谆谆教诲。
这从来不是一柄杀人的剑,但是今日,这柄剑却击倒了一个秦军百将!
能坐上百人将的位置,必然有过功勋,而在秦国,功勋就代表着实力,杨乐本身天资虽高,但他放到秦**队之中,绝对坐不上百将,起码现在坐不上。
剑,自己动了,自己杀了人。
两个秦将被剑锋击退,其中一个同伴被利索的割喉,这让他们瞪起了眼睛。
陈龙右紧紧盯着那柄剑。
这时候,又有骚乱出现了,程知远在一边,没有动,也没有拔剑,自然就没有人对他们动手,仅仅是盯着而已,而程知远此时道:“我二人乃是从太学前来,奉太学祭酒之命,送太学稷下云梦合并之书,前去面呈楚王。”
秦军百将道:“太学士子,倒是少见,但也不能放你们走,见谅吧,还请二位先行回秦,这合并书倒不用送给楚王了,直接给秦王也不错。”
程知远道:“百将此言差矣啊,我三宫已经派遣人物前往秦国,所呈之书,与此时我二人送给楚国的一模一样,并无分毫之差,秦王拿两本卷宗,没有什么用处吧?”
“此卷宗乃三宫联合署名,务必呈给七王观看,我三宫中人,不参与任何斗争,怎么那小哥刚刚杀了你们的人,你们不去管他,卸掉兵器砍掉手,反倒是要阻拦我们呢。”
程知远随意说着,他讲的当然就是杨乐。
秦百将道:“我也不是傻子,你瞧准了我们不会对子夏的徒弟动手,秦王要的人,谁敢擅杀?”
程知远道:“可我们并不是秦王要的人啊,你可要想清楚,三宫素来不参与任何斗争,秦国强行扣人,与规矩不符。”
“而且,太学虽然式微,但好歹也算是天子的颜面......”
程知远咳嗽了两声:“秦王若有称天子之心,大可与我们分说,回去在下必然呈给天子,好言相劝,让他退位让贤,迁九鼎入秦,以全秦王之念。”
“百将不过是一军吏,何苦为难我等使者啊,都是替人办事,不为自己谋。”
秦百将道:“你倒是伶牙俐齿...太学还有纵横家,还有说客?”
程知远:“从学两年,未曾学过说客之道,不过是一普通士人罢了,在下程氏,祖上程伯休父,这个程字,上溯至商,是押送粮草的军官。”
“说起来,我祖上也是低级军吏啊。”
秦百将乐了:“你这个少年人,用前朝的丝绸来贴本代的金脸,好有意思!”
“但我依旧不能放你们走,不过我给你出个主意,你看那陈都尉没有,他若是放了你,我就放了你。”
秦百将被程知远两句话弄得熟络起来,而程知远听到都尉二字,心道这个天下第三十的剑宗,在军队里的临时地位还不低啊。
都尉,战时比两千石,相当于郡尉,为地区军事主官,兼职抓小偷,征徭役,有五百短(护卫)兵,如果是国尉,则有四千短兵(护卫),至于统领的军马,两千至万人不等。
秦国经历过最大的惨败,是现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发生的战争,秦始皇时期,将有一场李信被破的大败,项燕冲秦军十万破之,杀七都尉而走,乃是秦国变法以来,从未有过的惨败。
不过这场仗现在还没有发生,毕竟嬴异人连老婆都没有呢。
程知远无奈,调侃着对嬴异人道:“快,用你无敌的秦国身份想想办法。”
嬴异人脸都皱成了一朵菊花:“这不好吧先生,咱们在楚地啊,这躲了第一波,哪怕秦军把我们放了,但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去见楚王.....万一那些人没有死,这里的消息走漏,咱们这在楚地是寸步难行啊。”
程知远:“到汉水就离着楚都不远了。”
嬴异人瞪着眼睛:“几百里又是山又是水的还不远?”
程知远叹了口气:“诶,算了,我来说吧。”
“天下的游学士子那么多,也不是没有人去过秦国,当年秦孝公嬴渠梁广发招贤令,仙人田成子前往见秦孝公,恶陈十政,那时候也有不少人会说秦话。”
嬴异人挠了挠头,而且无奈的低声道:“先生,我就算说我爷爷是秦王,他们也不会相信的,我爹有二十多个孩子,我在家都不受欢迎,就算报了我的身份,退一步说,他们哪怕是真相信了,咱们还是要被带回秦国的。”
“说不得被看的更严.....”
异人说的很认真,程知远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就是说一说.....”
他嘟嘟囔囔,而此时,陈龙右忽然转过身来。
他上下打量程知远,他身侧十步外,杨乐就像是被控制一样,护着子夏,手里拿着剑,对那两个百将不住的比划,而两个百将神色凝重,举剑起势,严阵以待。
程知远迎上去:“在下是....”
“天子的信使?”
陈龙右打断了程知远的话:“你身上有我熟悉的感觉,那是龙的气息。”
他伸手,指了指后面的情况:“是你搞得鬼?”
程知远愕然:“这与在下又有什么关系?”
陈龙右眯起眼睛,他心中总有一种直觉,杨乐那种胆小的少年人,突然发疯,而且手中的剑挥舞起来,居然能够在瞬间把一位百战老兵割了喉咙,这根本不可能。
是不是这个年轻人的所作所为?
陈龙右总感觉他有问题,熟悉的龙气不能作假,但单单凭这个自然不能作为搞事的证据,可他确实是有一种直觉。
那是来自于剑的直觉。
从刚刚开始,他的斩蛟剑,就不断发出奇怪无序的呓语声。
陈龙右忽然举剑,那剑尖直接点在程知远的鼻梁上!
嗡——!
斩蛟剑这一次清晰的发出了一道欢愉的声音。
陈龙右的目光变得无比森冷:“果然是你,这斩蛟剑自澹台先生手中传给我后,从未曾向其他人发出示好之意,唯独你......”
“天子的信使?天子座下,什么时候出了一个能操纵他人之剑的妖孽?”
第四百一十六章 大风雨中剑气近(下)
“我的剑!”
陈龙右不可思议到了极点,他的斩蛟剑自澹台灭明手中传下,包含了蛟龙拔剑术,这让他在光狼城十合便杀了原本的天下第三十剑宗,随镞死后,陈龙右于剑道之中精进更多,与斩蛟剑几乎达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
然而如今,他手中的宝剑,居然悍然反叛了他!
“妖孽,邪法?”
陈龙右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能力,斩蛟剑这种圣贤的传承之剑,居然在不断的梦呓自语之后,倒戈相向,击向原本的主人!
他的手臂抬起,上面有一道浅浅的剑痕,陈龙右本身是十三重楼的大高手,已经超越了世间寻常的所有人物,抵达了最上重的三境界!
故而那圣贤之剑倒戈一击,只是在他的体表留下了一道剑痕而已,根本无法割裂他的血肉,但饶是如此,手中的兵器突然变成敌人,这种冲击还是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多年的战友变成敌人,而且仿佛被洗脑一般。
“有点意思!”
陈龙右的双眸逐渐变成龙的眼睛,当中霹雳电光萦绕,浩大的龙威从他的眼中,从他的身上蔓延出来,他的精气神明通天彻地,从天灵升起,他的影子与肉身似乎都拔高了一大截,化为巨人!
“没了剑,我就不是剑宗了?”
“你有点手段,但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恐怕还不够格!”
陈龙右并起两指,一道恐怖的剑气从指尖爆发出来!
程知远看了看,道:“所有厉害的人物都会并指成剑,只有我不会。”
他开口,对斩蛟剑道:“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麋鹿为什么在庭院里觅食,蛟龙为什么在水边游荡?
“天高地阔,何缚于一人身旁?剑者脱鞘,逍遥至于彼方!”
程知远声音渐高,似乎富有节奏:“山重叠,鸣金铁,蛟龙窟,天疑裂!”
陈龙右听到这一句话,顿时大为震惊!
“你怎么知道我的剑语!”
程知远继续道:“旋海铓锷波起脊,白蛟双剑三苍龙!”
这句话出来,连陈龙右都没听过,然而斩蛟剑却欣喜异常,蛟龙长吟之中,那天地之间有水汽汇聚,第三头蛟龙时隐时现,让陈龙右猛然仰起了头!
之前他分汉水化两蛟龙,如今程知远一句话就变出了三苍龙!”
第三头蛟龙正如诗歌所言,是白色的,相比之前汉水所化的两条青蛟,这条白蛟更为狰狞,更为凶猛,它咆哮一声,卷起风水,山洪为之响应,只看这条蛟龙飞升入天,那另外两条青蛟也在此时倒戈,同时飞天而去。
在世人眼中,汉水飞起,向天而去,犹如天河倒悬!
从来只见瀑布落地海,从不曾见瀑布抬云天!
汉水升天,千里大河不断向上,集中于一点,陈龙右眼中闪烁威严,失笑道:“好大的阵仗,结果还是我自己弄出来的。”
程知远:“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陈龙右:“你不过一小小剑客,一小小纵横之人,之前拖延时间,就是为了操纵我的剑?你以为我所有的本事,都在剑上?”
他抬起手,对着浩大的汉水天瀑便是一掌打出!
那一脚踏足泥泞,地动山摇,天空云海为之卷起,汉水化成的天瀑上泛起绵延不断的波纹,陈龙右那一掌平推,打至汉水天瀑上,陡然化为龙爪!
“望山龙!”
拳势,望山龙!
臂膀就是龙的身体,手是龙头,亦是龙的爪子。
大龙望山,云烟四起,群岳倒悬,震肃百里!
陈龙右一脚踩在水花上,直上云端,他在天空上抬手,但动作极慢。
天空中有雷电打过。
他一掌拍在身前的虚空,而后一道沉闷的鼓声,亦或是雷震,从天而下!
咚!
高岸为谷,深岸为陵,山河俱裂,齐齐向下沉了一分!
汉水西畔,从左至右五十丈,齐齐陷落!
在下方的楚人,赵人,列国人,眼前猛然一黑,脑袋中天旋地转,双耳喷出血水!
拳势,神人擂鼓势!
陈龙右须发皆张,仿佛化身为天公雷祖,双手虚拍虚空,波纹四震,汉水被击,那雷震鼓声一下高过一下,一下重过一下,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三条蛟龙在天空中被打的越来越低,整个汉水都被陈龙右从天上硬生生砸了下去!
神人三十六击!
楚国贵族中,有人惊骇颤抖:“秦国人不是不尊鬼神事,如何能驭滚滚天雷?”
“皆是精气神明所化。”
子夏先生在此时开口了:“好强大的精气神明,模仿出天公擂鼓的架势,硬生生砸落升天汉水三百丈,尤其是这汉水升起,还是他自己的力量引导所致.....无愧于十三重楼的盖世人物,天下三十,他当得起。”
“比随镞强多了....光狼城之战,秦国有如此猛士为先登,赵国败得不冤枉。”
子夏还有一句话没说,那滚滚天雷,可不是陈龙右引出来的,他能化出雷声,但不可能衍出雷霆,在此之人,能衍出雷电者,只有一人。
但这亦让子夏失笑。
他以为那个少年不过是幼仙,结果,却是一位天象境大仙人?
十二重楼天象境大仙人,对十三重楼神意境武夫?
旗鼓相当,棋逢对手。
当然,实施情况不太一样,程知远知道自己当然打不过陈龙右,天下第三十,距离他还太遥远,程知远觉得自己的水平也就喝公虚怀差不多,五六十位的剑宗还能打打,若是要对付这位....怕不是要拼命才行。
当初对付徐无鬼的毫无还手之力,让程知远明白,顶级的这些人物,远不是十重楼之下可以对付的,开挂也不行。
好在现在,天时地利皆在手中,至于人和....把人和改成剑和,差不多了。
万事俱备,还是能过上两手的。
“走是一定要走的,打是不能长久打的。”
三百丈汉水从天倒坠,陈龙右扬手一招,便是紫气东来。
圣人之资毫无保留的展现在此。
陈龙右一脚踏下,龙威啸世,鼓声不息,层层碎灭天顶云盖,地上泥泞被压迫的不断卑微,那斩蛟剑的剑锋被陈龙右踏中,发出悲鸣。
程知远咳嗽了两声,他的眼中化为青白二色,而天空中,大雨惊雷也终于应邀而来。
“风伯雨师皆来助仗,雷公电母赶赴瑶池,于是龙蛇起陆,风雨相从。”
程知远轻声道:“还请诸位助我。”
锵.......
秦军所有人腰间的宝剑突然颤抖起来,不止是秦军,还有楚人,还有赵人,还有列国诸人。程知远咳嗽之后,他一招手,天边化为青寒色,就像是有青天坠世。
陈龙右看天,东来紫气止步不前,它见咫尺青天而不能近前;陈龙右看地——
汉水西畔,风雨升剑气,于是,两千三百八十二柄宝剑尽数飞天而来!
第四百一十七章 大罗剑网
可见到汉水从天倒坠三百丈,也见二千余剑飞天化崇山。
风雨从之,烨烨雷电,程知远不动一步,他只是说了一个请。
于是所有宝剑都愿意帮他一次。
“咫尺青天!”
陈龙右不是傻子,他虽然没有见过传说中的第二等资质,但是那股青色的天空,与让紫气东来不敢近前的威势,足以说明对方的资质比起自己更高。
三等之上不是二等那是什么?
他在这一刻,杀心大起。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惧怕。
咫尺青天者,世间几乎不见,如果有这样的人物坐镇在一国,那么对于未来要发动的战事,是极其不利的,如果不能吸纳,那最好还是杀死。
但眼下很麻烦,陈龙右起了杀心,不代表他就认为自己能杀死对方,想杀人是一方面,棘手是另外一方面。
“时来天地皆同力!”
陈龙右想到之前程知远说的那句话,他的神情惊愕不解,他以为自己的斩蛟剑被做了手脚,可眼前难道两千余柄宝剑全都被做了手脚吗?
天下什么时候有过这等邪法,能一口气操纵两千剑飞天杀敌?
陈龙右豁然抬头,那些剑便犹如山峰隆起,从他的面颊掠上青天。
阵列已成,千剑回转,大风雨中剑气澎湃,处处杀机,无一处容身地。
有剑从云海来。
陈龙右挥起双拳,在一顷刻间对青天砸出一百击。
百击集中于一点,骤然爆开。
程知远说:“我见过这一招。”
子夏感觉着:“这是仲尼教过的技巧,但学习的人寥寥无几。”
曾经在涂山死境中,龙素挥起武王钺时,以一千击击中在一点,一招就劈死了奔云。
如今陈龙右只是一挥拳,于是便有百击集于一处。
青天发出轰鸣,一道雷电被这一击震的四散于汉水间!
雷电划过汉水,三百丈水墨青天向天下散去,高温蒸水汽为云霞,陈龙右抬起手,在云霞中一摘一晃,对着两千三百宝剑再度砸出!
白虹自臂而发,掠天而去!
“白虹贯日!”
古时聂政刺韩傀,一剑犹如白虹贯日,勇不可挡!
但自聂政之后,在没有人看过白虹贯日之剑!
如今陈龙右重新衍化这一击,用的却是武夫的无上拳意,他弃剑便是武中尊者,拿起剑便是天下剑宗!
“聂政的白虹贯日剑......要把精气神明锤炼到极致方才能得见.....”
子夏感觉到那股通天彻底的强大精神,他知道陈龙右的精气神明是世间极少见的强大,但是还没有抵达圆润无暇,然而此时此刻,居然借助天地之力,强行凝聚出白虹贯日之击,单单只说是这一招,世间能做到的人,着实不多。
程知远心念起。
那两千余剑顿时变阵,重重叠叠,剑上加剑,一剑如海浪,两剑如海潮,三剑化波涛,四剑生月潮......千剑如山,千剑化海,剑气密集,编制网罗!
陈龙右这一击把那网罗击穿,然而网罗之中,那些铺天盖地的剑气,在击穿的瞬间化为暴雨梨花,向人间撒来!
数以万计的剑气丝线垂落,陈龙右提起精气神明,很快就淹没在剑气的汪洋之中!
汉水被分开,从东头斩到西头,剑气夹杂在风雨与浪潮中,旋转着,铺天盖地!
山中出云,云里藏山,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连山中的剑阵运用之一,还没有名字.....”
程知远忽然道:“不如就叫大罗天剑......是不是有点太狂了?”
没有人听得懂他这句话中的调侃意思,那数万剑气斩落,消失,陈龙右从中浮出,精气神明被削落了部分,但是依旧强盛!
程知远看到那即将消失的剑气天幕之中,伸出一只手来!
那只手五指并拢,对着程知远的面门便“刺”了一下!
那手指向前,隔虚天而击,程知远身前,两千余剑忽然回转,从青天驰援,不过一顷刻便落在面前!
咚——!
陈龙右以手掌化为的剑山击在两千余宝剑组成的剑墙之上!
剑气对剑气,山与壁垒的较量,两千宝剑嗡嗡鸣颤,发出的巨大声音,让所有人都痛苦的捂住了耳朵!
程知远对陈龙右道:“我有剑甲一副,坚不可摧。”
陈龙右望见那剑墙,或者说剑甲的核心,正是他那柄斩蛟剑!
“此剑当弃之了。”
他直接说出了这句话,陈龙右的决定并没有错,他的剑此时完全抛弃了他,这根本不可想象,不经让他心中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莫非自己本不应该接过澹台灭明的这把剑么?
剑上从不曾有束缚,或许传承的意义,本身就是对于这把剑的束缚?
陈龙右道:“斩蛟剑不过是一桥之悬剑,天下桥梁何其多也,蛟龙行洪也不是只走一处。”
他的脖颈向后移动,他的胸膛鼓胀起来。
他张开口,深吸口气,而后猛然喷出!
轰隆隆!
难以置信的惊世云涛被他喷出去,精气神明所化的力量变幻为山洪,这一口精气之纯,之厚重,之强大,是举世都难以寻到多少的!
两千剑甲受到撞击,滔天的精气神明所化的伟力,变幻的云涛山洪,狠狠撞击在剑甲之上!
陈龙右身上的龙威越发强大,不断攀升,而他眼中的紫色也越来越浓郁!
程知远对天空道:“大风雨!”
风雨界降临,很快把这里蔓延,滂沱大雨从天而落,浩荡大风卷起泥沙剑气,北方的风雨向南方击打,隆隆猎猎,陈龙右的眼睛向上方移动,他看不到剑甲后面的程知远,但他看到,在两千宝剑组成的剑甲壁垒边上,有无数的风雨,化为龙与蛇的模样!
龙蛇和歌,昂首而嘶鸣,或怒啸或者攀爬,或飞舞或龇牙。
龙与蛇移动起来,面向紫气,御气乘风雨而击之!
“孽龙卑蛇,安敢来此?”
陈龙右那口气吐完,大喝一声,两臂一晃,单手举过头顶,左臂向前,缓缓劈落。
动作极慢,然而其势,却压得天下人肩膀俱沉重!
一头巨大的蛟龙虚影出现,陈龙右轻吐文字,却响如雷音,盖压天地间!
“洪溟现,波滔天,无渡河,尧咨嗟!”
那冥冥中声音回荡,震动世间!
大海洪波,巨浪滔天,河水不能渡过,帝尧也为其慨叹!
蛟龙祖洪溟也!
那只巨蛟虚影坠落下去,两千宝剑齐齐嗡鸣,愤怒的剑气冲天裂地,程知远双眼青白,他一拍手,如搓着一团云气。
两千余剑飞天去,而白崭舞与洗血,同时飞走。
第四百一十八章 程跑跑跑了
那剑气与剑躯,化为了一只状如豺狼般的猛兽,这只猛兽发出咆哮,声音恐惧,而整个世间所有的风声雨声洪波声,俱都消失。
蛟龙巨影被那只豺狼一爪拍开,天地都晦暗下来。
白崭舞代替了嚣器,洗血作为这只豺狼的眼睛。
程知远双手合起,声音极轻,但传播极远。
“藏山兵。”
汉水的周遭,沙尘飞舞起来,陈龙右的耳中忽然听到无数的龙吟,他的意识照顾着四面八方,紧跟着,那些龙吟就变成了剑啸!
然而山水之中尽是龙吟剑啸,却只闻声而不见兵影,天地之中,连陈龙右身边的气都充斥着那种剑的声音,震颤嗡鸣,重重叠叠,愈发高涨!
“五金者皆为兵,天子之兵有五,藏于山,山居于天下,天下有五行,五行在五脏,五脏有五藏,五藏为吾身。”
程知远道:“气中有剑,剑起剑气?”
他发出的是疑问句,陈龙右却心中猛然升起莫大危险!
他左臂横击,天空中忽然出现一道宏伟剑气!
云海裂开,陈龙右拦住了那道剑气,金沙从天空中哗啦啦的落下,这柄剑不知从何而来,以他天下剑宗第三十的级别,居然都毫无察觉。
他又看向那只豺狼,他的蛟龙被豺狼击溃,大气紊乱,精神崩散,而那豺狼分开,两千余剑横扫出去,伴随着大风雨,一时之间,陈龙右看向那片剑海,忽生幻觉。
一柄剑似乎就是一座山,层层重叠,山中藏着兵,兵携大气,捉摸无定!
他只是恍惚了一瞬间,再一个顷刻回过神来时,两千三百余宝剑皆已把他团团围住!
那些剑气骤然刺入了他的精气神明当中!
陈龙右抬手,却突然发现力量消失,而后被数柄秦剑击在脖颈上,强行把他压了下去!
程知远把手一压:“干将作剑,来五山之铁精,**之金英。候天伺地,阴阳同光,百神临观,天气下降......所谓藏山之兵者,乃天之剑气也。”
“天时地利人和皆在,风雨从,雷电随,大河倒戈,千剑为助力,如此,以计算为轴心,你即使再强,也不可能从这里脱身而去。”
程知远道:“经过周密的计算,这可不是爆种就能解决的问题,当然你要是自爆当我没说。”
陈龙右是听不懂程知远在说什么,他被两千三百八十四剑压在当中,精气神明被分割成两千三百八十四(崭、洗)份,随后被天之剑气不断击打,他的精气神明不断被削弱,犹如待死的囚犯,根本没有办法做出任何抵抗!
他自己的气息也紊乱了!
调动一处,余下两千三百八十三处气息皆会反抗!
陈龙右一直以来觉得不算大问题的这场战斗,已经让他收到了莫大的羞辱,他额头绷起青筋,两眼直瞪,龇牙咧嘴,怒不可遏!
然而即使他不断提升精气神明,却依旧无用处,提升的越多,那些剑压制的便越狠,陈龙右死死盯着程知远,高声怒喝:“好剑道,我陈龙右领教了!”
“看来我自从坐上天下第三十的位置,已然有些骄狂,开始认不清自己.....”
他说着说着,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我也犯了随镞的老毛病啊!”
陈龙右忽然不抵抗了,任凭他的精气神明被分割,反而是对程知远说起过往的事情来。
“当年光狼城之战,我作为先登死士,在武安君麾下效力,当时武安君还不是武安君,我也不是剑宗,只是白帝城一个有点名气的剑客而已,我跟随澹台灭明刚刚学成归来,急于立功,我的都尉不喜欢我,对统领我的屯长说,既然我这么想要军功,那就让我去做个先登死士。”
“屯长用很嘲讽的语气告诉我,死不了,就有功,先登确实是功劳最大的一个位置,但是死的也最快。”
“我欣然接受,而后第一个登上了光狼城,当时在城头上,我面前站着的,就是随镞。”
“他对我的态度,一如今日我对你一样,轻慢,不喜,蔑视.....”
“最后他死了,被我十合之内斩掉了脑袋!我用他的脑袋换取了功勋,我亦坐上了天下第三十的剑宗之位!”
“今日之事,与光狼之战,太相似了!”
陈龙右不胜唏嘘,同时也惊醒了,他看着那个少年,忽然发现他和数十年前的自己,仿佛隐隐重叠了。
而自己呢,与随镞重叠了吗?
程知远道:“历史总是在不断上演重复的事情,很遗憾我不能在这里杀了你。”
他侧过头,此时嬴异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秦军们看着天上的一幕,忽然有人心中大震,其中有百将回头,正看到那辆马车被驾了起来!
呼雷豹喷着响鼻,他憋着一股劲,撒开四蹄,拖着马车就狂奔了过来!
轱辘后面带着雷云,程知远转过身,天上诸剑内,白崭舞与洗血重新飞回归鞘!
而断剑嚣器被拔出,程知远把嚣器向前一横!
一声巨叱!
剑威开道!
那拦在前面的秦军士兵顿时眼神恍惚,头脑晕迷,之前负责看守程知远的秦百将也被震的一晕,程知远飞身上车,嬴异人扬起马鞭,车轮滚滚,后面是部分没有受到影响的秦军正在如潮水般聚拢过来!
“三十六计走为上也!”
程知远逃离,秦军欲往追击,然而此时,他们的剑鞘俱都鸣颤起来,天空中那两千余宝剑忽然散去,化为剑道风雨,尽数飞向秦军士兵!
这一下把他们吓得不轻,不少士兵甚至趴伏躲避,包括那些楚国贵族亦是一样,所有人乱作一团,几位百将亦是神色大变!
锵——!
两千三百八十二柄宝剑重重坠下,插入泥土中,剑锋不向人,人人却自己惶恐。
地上如大雨之后生春笋,只是此时,插在这里的不是竹笋,而是宝剑。
汉水西侧寂静无声,天空中,陈龙右得脱自由之身,他的精气神明衰落了接近一半,余下的重新汇聚,但依旧强盛,非寻常之人可以敌。
陈龙右望着远方,发出一声震彻乾坤的长啸!
“今日之耻,来日必报!陈龙右不是随镞,少年,你今日一念之仁,可来日,陈龙右却不会放过你,你还是年轻,不懂得如今这天下,早已没了道德仁义!”
“那值几斤钱啊!一文不值!”
陈龙右落在人间。
“睚眦怒目,原来是龙之九子,既然是这般,你放过了我,可我却更不能放过你......但今日就算了。”
他转过头去,原本的大松树处,两个百将已经被打倒在地,被之前的剑气所波及,而松鼠被斩断了枝干,至于子夏先生.....
已经不翼而飞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便宜剑仙
嬴异人口干舌燥,这经历的事情太刺激了,天下剑宗第三十就被当猴子关了起来,而自己与先生还把子夏先生一并拖上带走了。
幸亏对方不可能在楚国腹地久待,此时陈龙右释放出的强横气息,恐怕已经被临近关卡的某些强者感觉到了,楚军距离虽然遥远,反应也慢,但刚刚那几下过招,汉水都被打到了天上,只要那些楚军不是瞎子,应该都能看得见!
在这种情况下,陈龙右率领的军队,本就是奇兵斥候一类,被发现自然要迅速厉害,嬴异人都可以想象到,陈龙右在退走的时候,肯定会遭到截杀。
“有人动了,陈龙右不能完好退出楚地了,这次任务,他算是失败了。”
子夏先生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他靠在左轸(左边的栏杆与木板)上,杨乐则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子夏指着西北方位道:“北方天门关,大洪山,沉之地,沈鹿,四方守将已经在向这里移动,那里面有我认识的人,屈景昭三家中的昭氏,来者应该是天下剑宗第七十九位的昭融,号【圣泽天剑】,他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昭常,是楚国大司马,镇守齐楚边疆。”
杨乐:“圣泽?”
子夏:“昭融生时,昭常游于云梦泽,我们现在,也距离云梦泽很近。”
他说着,又失笑一声:“不过单单凭借昭融,不可能是陈龙右的对手,所以他在等,我感觉到,他在等其他的三方人马。”
“他想要合围,把陈龙右包饺子,他的目的不是抓陈龙右,而是吞掉那两千秦军。”
“陈龙右可以走,秦军留下。”
杨乐的脑袋有些混乱,听了半天,小心翼翼道:“那我们安全了?”
子夏拍了拍他的肩:“暂时是的,楚与秦,既有九世之仇,又是八世的姻亲,其中关系错综复杂,秦军不向楚国通告,擅自派遣人马进入楚地,这事情被拿到台面上,是一个绝佳的威胁秦国的借口,更是一个能够联合山东六国的理由。”
“一秦之力,虽可与天下抗衡,但毕竟只是抗衡,要做到击败,代价过于沉重,秦也承受不起。”
子夏叹息,此时对程知远道:“老朽无力,空有躯壳而不得脱身,还多谢仙人出手相助。”
程知远没有惊讶,子夏的“眼力”从开始就很好,虽然他失明,但丝毫不影响他去“观看”天下万事。
一切遵循着气息,除了看不到花朵的颜色,其他的似乎也没有太大影响。
程知远甚至恶意的想着,子夏的眼睛怕不是已经变成了红外线探测仪。
“子夏先生不愿意去秦国,在下听闻子夏先生讲学,不忍先生以老迈之躯长途跋涉,故而擅自做主,把先生捎上,还请先生莫怪。”
程知远随口说了一句套话,子夏顿时失笑:“你不是凡人,你有自己的见地,在天下间必然不是籍籍无名的人。”
“可惜啊,我看不见你的样子,虽然能够感觉到你的轮廓,以及你那有力的精气神明,但我久居于楚地,太长时间不闻天下诸事,竟不知人间又有你这般的人物。”
“你师从何人?”
程知远:“家师么.....算是两人,一曰荀况,二曰勾践。”
子夏愕然,忽然郎声笑道:“古来剑仙只有一人,剑仙无师,自古以来的规矩,荀况与勾践有什么本事,能....当你的师父?”
“怕不是便宜师徒,交换个名声吧?”
程知远愕然:“子夏先生为何以这般恶意揣测我等师徒感情啊?”
子夏顿时忍俊不禁:“你可真是伶牙俐齿,什么是恶意揣测,天下六十圣门,三百大道,皆为来学,独剑术乃是往教,只许师父寻弟子,决不许弟子寻师父,那勾践与仙人有宿仇,他怎么肯收你这个剑仙为徒弟?”
“荀况的道理你又学习不得,你不能弘扬他的道,故而他只能教你道之外的东西,但不教导道,你应该称他为荀夫子,而不是称呼家师。”
程知远道:“子夏先生觉得,不教导道,就不算有师徒之名么?”
子夏:“道为一切之根本,师父教导的道理,徒弟未必能用,但徒弟自己的道,一定有师父的影子,可你,没有勾践的影子,也没有荀况的影子。”
程知远感慨:“先生果真厉害,一直有人说,仲尼七十二弟子,子夏一人可为圣,果然名不虚传,您这眼睛啊,虽然盲了,但依旧是‘慧眼如炬’。”
子夏:“我亦是没有想到,我在汉水边最后一次开讲,居然能见到新的说剑人。”
“欧冶子,干将,赵处女......我见过的说剑人太多了,每一个都是威名赫赫,他们在历史之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记载于竹帛里,记载于文字间。”
“他们都曾经游于楚地,结果今日,我在弥留之际,居然又遇到了一位说剑人,而依旧是在楚地。”
“造化弄人。”
子夏感慨:“你之前说,你此番去楚国,是为了给楚王送信,言三宫合并?”
“什么时候,太学和稷下,云梦,居然同意合并了?”
程知远:“此言无虚,确实是要合宫了,并且合宫之后,表示中立,不再参与任何天下七国的战事,而七国也不能攻击学宫,故而卷宗七分,呈给七王,如今齐王,韩王,已经知晓,并且同意了。”
子夏:“抛弃了国与国的界限吗,可我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你也想著书立传,改变这个天下么?”
程知远:“是该变一变,七百多...七千多年毫无改变,不觉得有些难受了吗?”
子夏:“七千年没有改变么....你不支持天礼,难道你也想支持天律吗?”
程知远:“子夏先生不喜欢天律?”
子夏失笑:“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我讲学,从来不带上个人情绪。”
程知远点头:“您是很客观的。”
“法家的天律比起周公所定的天礼,更为不近人情,但也确实是强国的不二法门,有法才有度,不过过于严苛的法律,猛烈胜过饿虎与蛟龙,人俱胆怯,长久之下也不是好办法。”
“至于我么......天地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与其人为的制定什么天礼,天律,倒不如,统统废弃。”
第四百二十章 天距人间三尺三
马车逐渐远去,四周的山石色泽发现了些许变化,到了这里距离楚国都城已经十分之近,子夏先生也变得沉默下来,不单单是因为进入了南方天帝的直辖区域,同时还有程知远的原因。
他依旧明白,对面的少年人秉持着离经叛道的思想,于是子夏便问了他,难道他喜欢杨朱的道么?
不拔一毛,杨朱的自我之道,不为天地所生,更不谈论与他人为贡献,不提倡互相帮助,只求人人做到最好的自己,这样就能实现社会的大同。
不给别人添麻烦就是最大的帮助,所以在杨朱看来,所谓的天礼,包括前代的天纲,天矩,乃至于法家正在试图修缮的天律....其实都可以纳入杨朱的厌恶范围。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思想其实与颜渊的不谋而合。
“贵己,为我,轻物重生,个人感官的物质利益高于一切,这是杨朱的道,天下之学说,在周敬王崩前,在春秋末年,不为杨则为墨。”
“墨翟说要让天下人人都有道德,人人都大同,于是墨家带头,穿着粗布的衣服,宣扬鬼神的惩戒,希望让那些诸侯晓得举头三尺有神明的道理,可墨翟本人却极其厌恶鬼神,于是杨朱就去反对他......”
程知远说着:“然而我觉得,杨朱的道没有错,墨翟的道也没有错,只是道不能走极端了啊,物极必反。”
子夏摇头:“你说你的学说,是废除天礼,乃至于天矩,天律...意思就是天道不当存,可世间万物都自由天道维持运转.....”
程知远:“以人为的意志加诸于天道之中,这怎么能算是真正的天道?”
“夏启立天矩,商汤化纲常,周公定礼乐,这些都是人为的加诸因素。”
子夏:“诸子以为,单单凭人的意志,不足以控制住自己的**,儒家要说仁义,墨家要谈鬼神,法家要讲律法,为的就是让世人有一条准绳,不论这个准绳是什么,仁义、鬼神、律法,都是一样的,天道则是最大的准绳。”
程知远:“先生知道季梁吗?”
子夏沉默了,大约三个呼吸,点了点头。
“杨朱的好友是随国的季梁,季梁的一句话,我深以为然。”
“民为神主。”
程知远:“天道是一种意志,它是神之上的神,它本身是不带有任何感情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是当天道成为天矩、纲、常、礼、乐、律时,它便有了私心,有了私心的天道,不再是天道了。”
“把国运寄托于天道,继承者从第三世开始,就会开始亡国,后面的不过都是在吃定规矩时的老本而已,不能欣欣向荣,反而让整个社会环境处于慢性死亡的状态。”
“**在逐渐凋零腐朽,但是思想在这个时期却意外的蓬勃发展,这是积极的.....”
“周公时期,崇尚易,算等法,周公之后,便没有人再真正崇拜易与算了,所知者,所学者,大部分都是学而不知的态度,少有能参悟其中精髓者,便是开宗立派的‘子’。”
“民是主,神是从,如果民心背叛,鬼神要降福也无能为力,周时怨天尤人,发生了天灾之后祈求与神灵,但如今昊天上帝也衰落,东皇太一逐渐把控楚国,我听说上古时期,茹毛饮血的时代,众神统治着人,人不过是神口中的血食!”
“我曾经做过大梦,在夏启的时代,尧光山的神灵肆意蹂躏部族,人们为他开挖金矿,每一天都有撑不住而死去的人,尸体会被野兽分食,人们苦不堪言,于是发生了逃亡。”
“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周。昊天疾威,弗虑弗图!”
“天下无道?”
你这浩瀚无际的长天上苍,从不肯普照你的恩惠之光。只管降下遍地丧亡和饥荒,残害四方诸侯让百姓遭秧。老天爷挟着秋风施展暴虐,肆无忌惮不管不顾也不想。放任那些有罪的逃之夭夭,让他们的罪行全得以隐藏。相反像这些无罪的老百姓,一个挨一个相继沦落丧亡!
杨乐从开始就听得不明所以,但这一次他终于能插上话了,程知远此时吟诵的这首诗歌,乃是周幽王死前,宗周某位无名大夫高声念诵的歌谣。
是曰《雨无正》。
“你怎么敢诽谤昊天上帝!”
杨乐龇牙咧嘴,显得有些不可置信:“礼乐之道乃是周人立世之本,若没有礼乐,那这天下就真的恢复到你口中的上古梦境时期,没有礼乐,这天地会乱成什么样子?”
“昊天上帝的存在,是代表一种秩序,其他的天帝即使想要取而代之,也必须要扛起昊天上帝承担的职责,不论是东皇太一还是天齐渊圣,中央天帝的位置是一个枷锁!”
“昊天最初是武王请下来的,纣王废掉了鬼神的祭祀,武王把它重新恢复,但却加上星辰予以制约,从此结束了神灵一言独大的情况,昊天上帝也有制约,天空的群星就是监察他的眼睛!”
“这怎么能叫天下无道呢!”
程知远道:“你错了,强行维持的关系,屋子破了一个大洞,我不去用木板修补,反而拿来粟米粉糊在墙壁上,一旦下雨的话.....”
“粉饰太平并非真太平。”
这个词并不难理解,战国时代就有粟米粉与麦粉,只不过这个时候,麦粉还不知道怎么用,而且麦子口感不好,很多人甚至不喜欢吃,而秦国那边的上层人,这时候甚至说麦子有毒,说法来源之一就是麦子赤霉病。
子夏重复着这四个字,粉饰太平,这是他之前未曾听闻过的词汇。
子夏对程知远道:“所以你到底要这世间怎么样,如你所言,让你的民,凌驾于神的上面,甚至让民,来驾驭天道驰骋的方向吗?”
“我从没有听闻过这种事情,这就好比你和我说,车上载着的死物有了思想,他们要向某个方向去,但一人一心,万人如同散沙,这样的使力,必然会导致车仰马翻。”
程知远道:“是的,先生你说得对,我以前也是想过,要让民来驾驭车,但后来我想到了关键的地方,那就是思想。”
“思想不能统一,国与国之间的人民彼此仇视,没有任何理由能让人与人互相放下成见,秦与楚八世姻亲,却又有九世之仇,其中关系错综复杂,岂能是外人说得清楚的?”
“社会的转变,必然要有一个层层递进的关系,要么就是在特定的时期才能成事,现在明显不可能达到我想的那样。”
“所以我想啊,是另外一条路......把我想的东西放出来,我选择一条道路,然后把我会的东西全部押在上面,就像是一辆不动的轩辕车,我在后面狠狠踹上一脚.......”
“让它向前去,无法无天,无所顾忌,无可阻挡的冲离!至于跑到哪里,会看到怎么样的风景,那就不是我能管控的了!我么,当不得那驾车的轩辕手,那太沉重了,但是煽阴风点鬼火,我还是可以的。”
“这不是更有意思吗!”
杨乐长大了嘴巴,脑子里浆糊一片。
子夏沉吟良久。
“小夫子......”
他避开程知远的前方,把马车的木窗合了起来。
“此乃乱世之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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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
——《十六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