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四章 歧路亡羊
秦昭王百三四至百三五年,冬。
天无大雪,艳艳之阳。
魏国都城大梁,有幽冥之火腾起,于孟尝君府,冥火灼,三日不绝。
《东周列国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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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宫外,考生士子们所居住的驿馆中,虞霜抬起头,在魏国都城被幽冥之火侵染的瞬间,他便感觉到幽门中人的出现。
如他一般行走在阳世的弟子不算多。
毕竟幽门只有三十三人。
孟尝君放弃了活人的身份,重新回到了幽冥的怀抱,不过他这一生功名利禄样样不缺,也算是没有白到这世上走一遭。
虞霜咧嘴笑了笑,提笔写下今年稷下试卷的最后一个字。
“危。”
他把卷宗卷起,随后倾身倒下去,酣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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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学馆之中,诸士子公卿重新泱泱聚集,不少人蓬头垢面,似乎是彻夜未眠一般,神情似乎都有些衰弱,衣衫凌乱,如抓挠所致。
但这帮人有一个共同点,便是每一个手上都捧着一卷捆好的卷宗。
只是今日讲学,依旧是卯末辰初,太学主按照学宫条例,依旧未到。
于是有人开始打起盹来。
此时在右山临宫,程知远不知道为何荀子召他来此,但见了荀子之面,拜过之后,荀子拿出了两卷卷宗来。
那是李斯与韩非的卷宗。
荀子道:“这两卷卷宗,你先看过,再给我答复。”
程知远不看李斯那卷,只是看了韩非的那卷。
“老师何意?”
程知远把两卷卷宗分别放置于左右手前。
荀子道:“哪一卷为上,哪一卷为下?”
程知远重新再看了一眼,似乎是在作分辨斟酌。
随后指向了韩非的一卷。
“上在何处?”
荀子询问,程知远道:“我已经看过那下卷,卷主李斯,酆业师兄之前在讲学馆予我相看,当时我与他谈论煮布的道理,敢问老师,上卷卷主是谁?”
荀子道:“韩非。”
程知远心中似无波动,实则慨叹万分。
“汹涌之笔。”
荀子道:“若让你举荐一人,你当举荐上卷?”
程知远道:“举荐于谁?”
荀子笑起来:“举荐于我。”
程知远道:“那不如两个都要,老师不就是这么想的么?”
荀子道:“你如何知我心思?”
程知远道:“若老师已有决断,便不会问上下之分,因此二卷卷主,所写答案,天差地别,个中涉猎,亦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不可一概而谈。”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程知远反问,随后道:“熊猎鱼于爪上,此时斩熊,不就兼得了么?老师是荀氏儒,何必遵从孟氏的道理。”
荀子失笑:“好好好,你再说,两卷之别。”
程知远道:“以道为常,以法为本,是韩非。”
他顿了下,话峰一转:“相君者李斯也。”
开口不在谈论卷宗高下,而是转头点到这个人的身上。
荀子问:“何为相君者?”
程知远答:“君王意为天崩,相君者便为地坼,琴瑟有和鸣,钟鼓生礼乐,高山遇流水,风雨相从,龙虎见面。”
荀子大吃一惊。
“可有如此之高的评价,为何为下卷?”
程知远道:“鼠在所居,人固择地,这是李斯卷宗中对老师表述的自己志向,但我还要送他八个字。”
“歧路亡羊,本同末异。”
程知远此时心中想的是,李斯后来受到赵高蛊惑,犯下弥天大错,连带自己都被诛了九族,这就是遇人不淑,歧路亡羊。
李斯正是那只迷途的羔羊,有人牵引则有大作为,如无明君牵引,恐化大害。
荀子听完之后,他便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他皱着眉头,忽然对程知远道:“这么说,你若是举荐于我,便是这李斯了?”
“但我还是不解,你既然说他是歧路亡羊,为何还要举荐他呢?”
程知远道:“人才是人才,老师让我举荐我便举荐,李斯是治国栋梁之才,韩非是更换天地之才,故两人都要收,这是实话,毕竟天下更迭,与我这个仙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程知远说的是实话,他既然在此,置身事外,荀子问他哪个好,他就照实说,反正这个和他又没有多大的干系,秦国要统一天下就统一天下,程知远并不反对。
不过韩非子,倒是可以利用,当然这个利用不是拿他当做棋子,有时候程知远也在想,如果秦始皇没有杀死韩非子,是不是后来的大秦会完全不同?
答案应该是必然的。
韩非子的“不期修古,不法常可”;“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可以说是绝对符合人们心中法律的模样了。
法是与世推移的,就像是圣人,四百年前的圣人,在四百年后还是圣人么?四百年前的规矩,在四百年后,还能使用吗?
大部分可以,但有一些则不行,而真正到了天地改换的那一日.....
就像是工业革命之后的天下.....强国如虎狼,弱国如牛羊,与东周列国何其相似。
变法不是变一日,变一时,而是要与世俱变。
虽然自己想要的事情,仅仅是在这个世间安身立命,不求得著书立传,但求逍遥洒脱。
当然,还有一件事。
找到徐无鬼,并且以剑杀之!
荀子点了点头,龙素当初极力举荐韩非,并且递呈于自己,而程知远却首先举荐李斯,随后却又说韩非之才远在李斯之上,不过却要让自己两个都收。
他大概也明白了程知远的意思。
李斯之道为天下人喜,韩非之道为天下人惧。
世间君王多喜李斯之道,敬韩非之道,但又怕这种道落到旁人手中。
程知远拜别荀子,此时时间已快到卯末辰初,他骑上呼雷豹便前往讲学馆,约莫三刻之后抵达东院,始一进入,周围便有无数士子公卿惊动,哗啦一声围拢上来!
“恳请太学主观卷!”
这帮蓬头垢面的人神采奕奕,每一个都对自己的答卷有巨大的信心!
熬了一夜解答出来的东西,其中卷宗内的答案五花八门,少有相似,程知远拿了几卷过来看,随后皆是摇头。
不少信心十足之人此时皆受打击,垂头丧气者甚多,而原本一些自信心爆炸的人也开始有些忐忑起来。
但是事实表明,很多事情并非人们自己所想的那样,有些时候还是需要对自己有些信心。
接二连三有人通过,他们的卷宗被摆放在书桌上,那些没有成功的士子公卿露出羡慕的神色,同时心中亦有哀叹与苦恼。
齐王法章与君王后今日依旧如约而来。
“太学主今日可有新式?”
法章笑着询问,程知远看了看不少还在苦思冥想的弟子,摇了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
“有的。”
讲学只有几日,第一日便已经剔除了不少人,剩下来的人可以说都是才思敏捷之辈,程知远如约在讲《连山易》,当然依旧是处于第一种“叠山象”的范畴内。
虚虚实实,乘乘减减,分分合合,倍倍隐隐。
算的久了,便有些人心生烦闷,程知远今日所列第二题,便是如此,很快有人站起来,行礼之后开始质问。
“大丈夫在此乱世,或提三尺之剑,取不世之功,或以三寸之舌,周游列国,纵横天下!或以礼义立身,或以法律立意,或以墨,或以农桑.......然太学主如今所授《连山》,虽为不世奇书,然......作用何在呢?”
这年轻人拜礼:“在下见识浅薄,着实不知《连山》之易当用在何处!”
此言一出,不少人皆是愣住,这前一日至如今,钻研学问如同着魔,只觉得这连山实在是世间少有的神异之典,却未曾细细想过,这般复杂的计算,远远超出了寻常的算学范畴,那既然是如此复杂的东西,要来何用啊?
第三百四十五章 天地之迫,聚于罡炉
程知远点了点头:“敢问阁下称呼?”
那年轻人再拜:“回禀太学主,晚....在下浑氏,名羽。”
浑羽,郑国后裔。
程知远道:“我先问你,易是何物?”
浑羽道:“日月为易,阴阳交替为易,变化,简定,不动,恒定,万象。”
程知远:“艮卦何解?”
浑羽想了想:“山.....覆,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在于审慎抑止,当说说,不当说则闭,山者耐心也,安静沉稳,卦象之山,则为世之低谷。”
程知远:“不对。”
浑羽哑然,随后道:“敢问太学主,何处不对?”
程知远:“艮卦光明。”
浑羽顿时大为不解。
程知远道:“艮纳丙,丙为太阳之火,又艮象天日,故存光明之象。《谦》彖传‘天道下济而光’,《大畜》彖传‘笃实辉光’,皆是也。”
“故,日月为易,易者之宗在于艮也。”
“万物初生,敬始于山,易者,万象也。”
程知远道:“连山者,万象之变幻也。”
他指着这四周:“数字者,万物本相,如此屋,此柱,此梁,此台,还有你我,若无数字,可知梁高几丈?可知屋宽几许?可知你我相距几尺几寸?”
“无数字之算,台不得出,无数字之算,屋不得起,当然,上古之时,数字浅薄,众生以石窟为房,以天地为家,四海为甘泉,然无数字,知自己离家多远?无数字,知豺狼几头?”
浑羽皱着眉头:“先生所说极是,但数字之动,至此便可终,再向后,如先生所教连山,数字之变,亘古未见,难以相信,是古人所言,还是先生......”
程知远道:“你看过河图洛书么?”
浑羽道:“不曾见过原本,但看过抄录。”
程知远:“河图洛书何解?”
浑羽张了张口,想要说以前家中教导的那些,但显然那些并不是正确答案,于是思来想去,最后也只能说一声惭愧不知。
程知远道:“河图洛书所记,数字之变也。”
“连山之要意,在于‘相’与‘数’的互相印证,你知古时周天子所计算天上星宿排列,迁移变动之事?”
“七月流火,此事何来?正在于星象更迭,亦是数字之功。”
“墨家攻守城池,所制作工程之车,登天之台,锤钩塔吊,强弓劲弩,哪一样不要用到数字?”
“你所言的,是低等数学,而我所教的,是高等数学。”
浑羽哑然,随后道:“还请太学主明示,何为初等数学,何为高等数学?”
程知远道:“举个简单的例子,眼下你知道讲学馆的面积是多大么?”
他说着,还怕浑羽不懂,特意用手扩了一下四周。
浑羽道:“这是工匠所知,我哪里能晓得?”
程知远道:“给你四周长宽高度,你能知道吗?”
浑羽摇头,而程知远则是道:“我能知道。”
此言一出,诸士子公卿都议论纷纷,而齐王在边上看着,心中回忆,随后和边上一人道了一句:“学宫重修时,负责监督东院新造的大匠师是谁?”
那人是齐国中大夫,此时恭敬回禀:“禀告我王,是卢氏旁支,卢赞。”
齐王道:“他可在齐?”
中大夫道:“如今正在住持临淄城西门新街修筑事宜。”
齐王道:“传他过来,要快。”
中大夫领命而去,而齐王出面,让两人都稍等片刻。
于是一刻之后,卢赞被“快马加鞭”的请来。
大匠师正在修建西门新街,听到传唤甲士道,讲学馆内齐王请他速去,于是便不敢怠慢的来了,只是当他明白齐王传唤他的原因时,他顿时看向程知远,摇头失笑:
“这讲学馆当初是老夫督造,建筑面积,高尺寸许,精确详细之数,也只有老夫与当时负责建筑的工人才知道。”
程知远道:“那就请老先生报一下此间的高,宽,长.....”
于是双方互相通过讯息,大匠师是不相信程知远能解出来的,宽高自可以丈量,但这面积精确,却不是靠着眼睛可以看出来的。
程知远了解到基础条件之后,便开始解答。
并不需要多久,很快程知远就报出了答案。
大匠师愣在当场。
此时无须解释,大家都已经明白程知远的答案是对还是错,浑羽一脸惊愕,而此时之前第一个答出卷宗的蕖衍则是出列道:“既有已知条件,解此答案不难,墨家之中,常习此法。”
程知远点了点头:“这是基础的数学,那么,条件更改,现在这是一间三角形的屋子了。”
蕖衍一愣。
程知远道:“如何来取?我给你三个边的数据。”
蕖衍开始皱眉,随后额头出现汗水。
程知远没有说话,又拿过笔来,再写了一份卷宗。
蕖衍看过之后,茅塞顿开,同时惊其不能自已,礼道:“太学主大才!”
孰知程知远摇了摇头,对他,也是对大匠师,更是对浑羽,以及所有的士子公卿在开口。
“熟知计算,附着定理,工程之上,又有什么是不能算出来的呢?”
他又道:“再变一下,三角形的房子内,在两墙角的交合处,拴住一只狗,绳长为六,敢问这只狗的活动面积是多大?”
诸人再次哑口无言,且面面相觑。
程知远道:“这依旧不算完全的高等数学,连山可怕,就在于此,只要有可观测的基础条件,近到屋,远至天下,至时间,至星辰,哪怕是烨烨雷电,哪怕是山海江湖,乃至于大气之力,现实世界的各种事物都以有限的形式出现,而变化无穷是对他们的共同本质的一种概括。”
“墨家可以靠着计算制造出更为强大的工具,如今只是器械,为何不细细研究,从而铸造‘机械’呢?”
“乃至于可以计算人的心绪活动,思维思考,数字之相,就像是臣子于君,君者天地玄妙也,臣者,你我众生也!”
程知远道:“蕖衍,今年稷下学宫的工程章,我也看了,我虽然没有做出答卷,但是我可以现在写出一份给你。”
蕖衍顿时大喜。
程知远提笔,拿来新卷,三刻之后,交卷于他。
稷下学宫讲学馆内寂静无声。
蕖衍看着,越看越是震动,越看越是惊喜!那上面所写的,虽然不过是把他的题目稍加改动,但是不仅仅解答出了题目中的结果,同时还写上了这个器械的改进方式。
这种改进方式,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蕖衍只是看了几眼,便立刻明白,这绝对可行!
墨家有水力器械,但是程知远所作的水利器械,却是他没有见过的,号为“龙骨水车”。
这是第一个机械,而第二个被称为水转大纺车,而让蕖衍大为震骇的便是这第二个水利机械!弦随轮转,众机皆动,上下相应,缓急相宜,遂使绩条成紧,缠于韧上,昼夜纺绩百斤!远非人力可及!
齐国,正是纺织大国。
他收回卷宗,对程知远当场大拜!
“太学主,实乃天人之智也!”
蕖衍高兴至极,甚至此时夺去客位,向程知远问道:“但还有一事不解,太学主最后写在大纺车后面的那道公式,究竟是什么东西?”
程知远道:“水火相遇,化为云蒸,天地之迫,聚于罡炉,封外来之阴,轰光明之阳。依此公式,此物....墨家或许能做。”
“然此种种,归根结底,依旧是数字之功。”
第三百四十六章 天下甘十,雉兔同笼
“数字之中,蕴含着道。”
程知远此时神情显得庄严肃穆起来。
蕖衍、浑羽等人亦是被感染,亦是无比郑重。
此时诸人无声,聆听太学主讲述,而在人群中的龙素,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擅长诡辩的家伙,说起真正的道理来,也足以震惊四座。
“重雷发向,千里传声,震来,笑言哑哑.....”
“易第五十一卦,震上震下,震惊百里。”
龙素忽然想到这一卦,雷初始闻于天下,使得世间恐怖不安,但后来却让人敬畏。
她的眼中逐渐泛起满意的神色。
只是台上程知远此时并没有注意到龙素眼中神情变化。
他对蕖言言道,对浑羽说讲。
“数字为道,道者,宇宙之总则也,万相根本之宗源也!神托於秋毫之末,而大宇宙之总,此神者,道也,数字也!”
“何为道!”
“夫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
“原流泉淳,冲而徐盈,混混滑滑,浊而徐清。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舒之于**,卷之不盈于一握!”
“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刚!”
“横四维而含阴阳,宇宙而章三光!”
“甚淖而,甚纤而微,山以之高,渊以之深,兽以之走,鸟以之飞,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麟以之游,凤以之翔!”
道,覆盖天承载地,拓展至四面八方,高到不可触顶,深至无法测底,包裹着天地,无形中萌育万物。
像泉水从源头处渤涌出来,开始时虚缓,慢慢地盈满,滚滚奔流,逐渐由浊变清。
所以,它竖直起来能充塞天地,横躺下去能充斥四方,施用不尽而无盛衰;
它舒展开来能覆盖天地四方,收缩卷起却又不满一把。
它既能收缩又能舒展,既能幽暗又能明亮,既能柔弱又能刚强。
它横通四维而含蕴阴阳,维系宇宙而彰显日月星辰。
它是既柔靡又纤微。
因此,山凭藉它才高耸,渊凭藉它才深邃,兽凭藉它才奔走,鸟凭藉它才飞翔,日月凭藉它才光亮,星辰凭藉它才运行,麒麟凭藉它才出游,凤凰凭藉它才翱翔。
“万般计较,皆不脱离数字之变,阴阳是数,周易是数,你我他皆是数!”
程知远目扫诸学子:“诸公士子!既已知道,又敢问何为数?”
诸学子道:“恳请太学主示下!”
声音之齐,此时情绪完全被调动起来,程知远点头,道:“旋县而不可究,纤微而不可勤!”
这些道理极其细微而无法探究,极其渺细而难以穷尽。
“忽兮恍兮,不可为象兮;恍兮忽兮,用不屈兮。幽兮冥兮,应无形兮;遂兮洞兮,不虚动兮!”
惚惚恍恍,难见形象;恍恍惚惚,功能无限;幽幽冥冥,感应无形;深邃混洞,运动不虚;随刚柔卷缩和舒展,和阴阳俯伏和仰升。
“此为数也!”
“然,此为数之表象,若要知里相,便把我之前所说的话中段落,皆加上一个不字。”
程知远:“万事本有规律,只是我们不知道它在何处,故而以浅薄之数,解无穷之相,若能得窥一二,便是打开了通向新天地的门户,我们不知道门户后面有什么东西,但是推开来,很可能便让天地都为之一震!”
“上古天子,作星宿之法,故知四时季历,龙星几时西移!若上古天子不作此法,如今我等依旧寒暑不分,节气不明,百姓耕作,仅凭经验而无历法可循,不知今夕何年,不知何日梅雨大雪!”
“正因为天子作星宿之法,故天下方才和乐,百姓安居,士宗乐业!若如前商,凡事不决,便占卦询问鬼神,何其可笑也!”
程知远对浑羽道:“你可知这天下最强的神兵是什么?”
浑羽一愣,随后想了想,不确定道:“是.....琅邪剑?”
此话一出,顿时讲学馆内出现低沉笑声,诸士子公卿都在憋着,而浑羽也知道这答案或许不对,但如果不是琅邪剑,那么隐内的神兵,他又怎么能知道呢?
难道是轩辕夏禹剑?但那东西谁知道在哪里。
正是此时,龙素失笑,开口言语,其音清越:“是一尺之棰。”
棰者,短木杖也,并不是“锤子”。
程知远看到龙素,向她伸手:“请起!”
龙素向他拜礼,此时站起来,径直走到程知远身前不远处站定,白衣胜雪,青鬓如烟:
“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此典故,出自于古老仙人中‘天下’之论。”
古老时代,数千年前,仙人“天下”曾经出现在世间,和某一个人论道时,提出而二十一个悖论命题,一尺之棰被认为是无解之题,故而一尺之棰便是世间最强的神兵。
当然,龙素不知道悖论二字,只晓得那是名家诡辩。
程知远点头:“确实是出自于‘天下’之口!”
龙素道:“太学主今日讲算,当年天下所说二十一命题中,一尺之棰是最后一道。”
“卵有毛;鸡有三足;
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
马有卵;丁子有尾;
火不热;山出口;
轮不地;目不见;指不至,至不绝;
龟长于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
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
狗非犬;黄马骊牛三;白狗黑;孤驹未尝有母;一尺之棰!”
程知远眨了眨眼,赞道:“龙素博学。”
龙素拜:“不敢当太学主赞誉。”
她一口气把那二十一题全部背诵说出,而许多人都瞠目结舌,他们并不知道这二十一道题目,而这世间,也仅仅只有一部分人拜读过当年“天下”之论。
而这些题目,被不少人认为是歪曲事实,故而在教授的时候,故意删去这一段。
“仲良氏之儒非同寻常,为儒家末脉,往往出惊人言论,而子思,颜回,孟轲,曾参,乐正等脉,皆未曾听闻有传授此二十一题者,仲梁,陈良果真大才,然可惜,可惜为子思妒,颜回疏,孟轲恶......”
“但若无太学主今日之辩,我等又怎知数字有如此伟力?倒也不算是诸圣狭隘...只是之前确实是没有人可以知道,数字有此等力量......”
“无用之物,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啊....”
“倒没想到,今日仲梁氏倒是大放异彩了?”
“足下且看明年儒门八脉论试.....”
“以我所见.....在下不才.......”
诸士子公卿中,有一部分人开始窃窃私语,而这些声音自然也就传到了那些孟氏,子思之脉的儒士手中,他们面现羞惭之色,却也都同意这些人的说法,也唯有彭鹜等少数几人,此时怒目而起,勃然呵斥道:“我等儒门内部派系学术之别,又与汝等何干!”
“彭鹜,不得搅乱太学主讲课!”
此时后面传来声音,酆业出现,厉声呵斥,彭鹜面色一僵,甩袖摇头嘿了一声,一晃下摆,伴随着哗啦一声布响重新落座。
“彭鹜?他是鲁国人啊,也算齐国....厄,不会是大学士彭蒙之后吧!”
有人此时开口,声音低沉但不掩饰惊人之声,彭鹜转头,对那人道:“祖上荣光,与后辈无干!”
彭蒙曾经游学稷下,是数千年前当时最著名的大学士,传说他师从穷天道尊,而他的弟子田骈,乃是整个周代最负盛名的“天下十豪”之一!
天下十豪,上从春秋,下至战国,诸子百家,只取十人,这是那位如今最年轻的半圣吕不韦所作《假春秋》中所写(还未召集门客,孔子注春秋在前,故吕不韦称假)。
“穷天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兼,关尹贵清,列子贵虚,田(陈)骈贵齐,阳生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儿良贵后。”
彭鹜之事不过是插曲,此时很快就已经平息,酆业走来,巡视一番又回到位上,他可不想因为这些无聊的事情,耽搁了他听自己的师弟讲学。
知识就是金钱,就是力量,就是进步的阶梯,少听一字,如损十年寿命。
“仙人天下衍二十一题,故被奉为名家之祖,同代之中,魏相惠施亦有十题所讲。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
........
【最大大到没有外部,所谓大一。最小小到没有内部,所谓小一。是无限大和无限小这两个概念。宇宙无限大?质子无限小?】
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有长度有宽度,便有面积。有面积,无高度,体积为零。今有某物,体积为零,面积可以大到千平方里,而且确实存在?二维空间?】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天的底面和地平面密密吻合,所以等高。山的底线和水平线密密叠合,所以等高,有一种作用力在平衡世界。】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太阳到顶的一瞬间,胎儿落地的一瞬间,皆可短到无限,无法捕捉。就算捕捉到了,说出来也晚了,因为语言落在事实后面。顶点就是降落的开始,出生就是死亡的发端。】
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大概念包含小概念,小概念在有些上面不一定是相似的。】
南方无穷而有穷。
【站在某个点,任何方向都是南方,所以南方无限。走到南极,南方就没有了,所以南方有限,大地是球形的,所以南方无限而又有限。同一道理,北方也是无限而又有限。】
今日适越而昔来。
【今日启程到越国去,也可以说是昨日出发的,时间并非固定性,而是有曲折的。】
连环可解也。
【玉连环不敲碎,也能解开,莫比乌斯....】
我知天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
【天下中央在哪里?只有我明白。南方的在越国以南,北方的在燕国以北,确认大地有两极。】
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一切生命体禀赋同质的阴阳二气,共属于大自然】”
.......
“是如此也!”
龙素对程知远道:“惠子十题,亦为名家奉为耳目,当年儿说大辩稷下诸士,败王侯之舌,断士宗之语,折学家之论,一时之间,天下名声大噪,然却因为关卡之事而身败名裂,遭人唾弃,故名家诸题,多为诡辩。”
龙素看着程知远,此时露出一丝戏谑之笑。
她想看看这个家伙怎么应对。
不高兴,白马,诡辩,不听!今日也让你不高兴!
名家之道,皆是诡诈,程知远所说这些东西,包括天下最强的神兵一尺之棰,亦是如此,都是一些胡乱编造的,不可能成功的东西。
然而程知远还就不喜欢龙素这样说话。
“真实之中不能发生,然计算之中,却可以实现。”
程知远走到她面前,向左踱步:“龙素大才,然诡辩为何?”
“非同武断,亦异谣言,无理取闹,强词夺理,居心险恶,迷惑世人!此为诡辩!”
“然!”
程知远道她:“天下二十一题,惠子十题,皆是悖论,而非诡辩。”
“诡辩尽错,不可解也!悖论假错,可以解之!如若解之,天下道理当会大换!”
龙素微笑起来,却显得有些少见的清媚,这是兴趣所至,而下面的人也看出来了,这显然是仲良氏的大士要和太学主打一场擂台了!
“龙素!”
罗趾瞪着眼睛,失笑道:“这个姑娘!”
蒿麓道:“今年太学主所出卷宗,第一个解出来的便是龙素....这是...不服气了?”
原游道:“上下之论,必有高低,且看一战?”
诸监考纷纷哄笑起来,猗匡负手,有些感慨道:“棋逢对手,棋逢对手,今日可大饱眼福了,这几天来的,不亏啊!”
龙素道:“还请太学主教我,如何以数字之法,解此诸题!”
程知远道:“不急,龙素,听我给你讲一道题。”
龙素兴致勃勃:“还请示下。”
程知远道:“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龙素愣了下,随后好看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程知远对嬴异人道:“拿书简笔墨于她。”
异人取来笔墨,交给龙素,后者拿起笔墨,开始计算起来。
第三百四十七章 白驹烈马,忽然而已
为后世很多人惧怕,被称呼为小学噩梦的雉兔同笼,其实并不是一道后世的题目。
这道题目,出自于《孙子算经》。
当然,这位孙子究竟是何许人也,已然无人知晓,但可以肯定得是,他并不是孙武。
程知远决定把这道让无数人抓破头皮的算术给龙素做做。
虽然他知道,这肯定难不倒龙素。
龙素有大智慧,并不是这种简单的题目可以困住的,所以程知远要和她讲的,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整个讲学馆内都没有声音,士子公卿们盯着龙素的手,对于这个题目的答案,可谓是翘首以盼。
龙素放下了笔墨,好看的眉头挑了挑,把卷宗双手奉给程知远。
“我是如此解的,先行求雉,雉数不知,兔数亦虚,雉有双足…”
“故,雉有二十三数,兔有十二。”
龙素把卷宗中的答案讲解,乃至于方法,用的依旧是她最擅长的假设法。
程知远道:“不错,此处答案正是如此。”
龙素有些诧异,心道这个喜欢讲诡辩的家伙,这么轻易就接受了她的答案,而没有继续弄一些奇怪的论点?
她心中有些不解起来,更是好奇。
“太学主,我既已算出,不知……不知太学主,可否回答我之前的问题?”
“以数字计算,如何解天下二十一题,亦或是惠子十题?”
程知远伸手,做止状:“龙素大士,稍安勿躁。”
他面相诸士子:“诸位,可看出门道来了吗?”
有人此时开口:“依靠计算,如此麻烦,不如自己去数,然而这只是表象。”
“若是我远在千里之外的咸阳,却要计算临淄的雉兔,那此法,便大有可为!”
“且雉兔不过小数,若是把此数换算为军队……上千,上万,乃至于数十万,所谓铁笼,就仿佛如同某座城池……”
“阵列兵甲,皆可以数字为变,比起以往,甚至能精确到百人,十人,乃至一人!”
“身在千里之外,却以数字算计机关!天下可能之法尽在掌握,在这般计算面前,那万军为棋盘……实在是小道也!”
此人起来,神情惊喜,开腔之后,便是滔滔不绝,而程知远看了看四周,此时便有人笑。
酆业道:“阁下是兵家的人?”
那人转身拜礼:“并非,只是对此有些兴趣。”
酆业点头:“那就是策士,不错,举一而反三,可教矣。”
那人道:“在下苏子温。”
酆业并没有觉得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在场不少人也都没有觉得。
不过却有几个人注意了他。
龙素便是其中之一。
纵横策士?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想到一人,随后若有所思。
苏子温?
子温?
论语述而子温而“厉”!
龙素打量那人,而那人对龙素笑笑,拜了一礼。
他面颊高宽,英武不凡,柔眉丹眼,身高八尺,如玉树华柱,着半青袍,配黄玉流苏。
苏子温……苏厉!并不是涂山氏的苏姓!苏厉者,苏秦四弟!
龙素不免失笑且惊讶,堂堂云梦大学士,居然在稷下学宫还有身份!自己从未曾听说!
不过她也没有在此拆穿对方,只是心中叹息,暗道云梦兵家与纵横,所出间者(间谍),确实是无孔不入啊。
程知远此时上前两步:“苏子温说的亦是不错,军阵之列,或称阵列,此不仅仅可用于兵法战斗。”
“数字之变,亦为阵列。”
他说着,对龙素开口解释:大士之前所问,如何以数字之法来解诸多悖论,既然如此,我就先说一尺之棰。”
“世数有无穷,部分即整体,一尺之棰,二分之一,依旧是一个整体。”
“于是,这又是一个二分之一,而之前截断的一半,亦是二分之一。”
“二分之一,循环往复,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敢问大士,万世之后,此棰已分成多少之数?”
“试据此构造一数列,并求其极限。”
程知远问她,龙素刚想说这怎么可能知道,简直无稽之谈,但是话到嘴边,她立刻意识不对,脑海中灵光闪过,脱口是道:
“是,是一?!”
一?
诸公哗然,纷纷开腔,因为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无穷分割的题目,怎么会是一呢?
把多于未知加一个的物体放到未知个数的箱子里,则至少有一个箱子里的东西不少于两件。
程知远道:“龙素何知?”
龙素哑然,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好像是灵光一现,催促着她去回答,而她自己又笃定这是正确的!这种感觉简直匪夷所思!
程知远此时上前,靠近她,龙素惊了一下,但是在诸人面前未曾失态,故而身躯虽僵,却没有后退。
“君子当三思而后行?”
程知远声音不大,故而只有近前的几个人听到,但他们却也没有察觉什么,只是微笑起来,而后面有人询问怎么回事,那前面的人便道:“太学主在说儒家的坏话呢。”
但是说儒家的坏话,也要分清楚是哪一家,譬如骂仲良氏的话,乐正与颜氏,孟氏又怎么会开口帮腔呢,落井下石尚还来不及。
但是龙素自然知道这什么意思。
她好看的眼睛瞪起来,在程知远脸上左右闪动,嗔怒不悦道:“我.....我便未曾三思又怎么了!”
程知远点了点头:“灵光乍现,要相信你自己的判断。”
龙素不明,稍稍后退,这是为了行礼。
程知远道:“数学之中,多数计算,皆来自于此灵光,困锁多年的门扉打开,第一缕光芒必然沁人心扉,温暖舒适!不要怀疑,你的答案,是正确的!”
程知远压下手掌,表示肯定:“有限之物,却可无限分割,但它们又是一个整体,有限既是无限,无限却又是有限。”
“若数列的极限存在,则极限值是唯一的。数字的变化过程,是不断的接近某个数值,这个数值就是极限数。”
程知远看她:“现在,你可以求这个一了。”
龙素道:“我哪里知道这个一是什么。”
程知远道:“对啊,所以,你不知道,那么易可以解出来吗?”
龙素想了想,摇了摇头,随后道:“但这是现实中不存在的东西.....”
程知远道:“现实之中确实是不存在,但是在数字之中,它是存在的!真真切切,确确凿凿!”
他对边上道:“异人,取两份笔墨书简来。”
异人很快奉给他,程知远在书简上画出一个曲线图,随后拿给龙素看。
紧跟着,他又拿另外一份书简,在上面画出了一个圆圈。
龙素眼中一动,道:“你....这是......易盘(圆周率)?”
程知远道:“易盘?你说的是圆周率?你知道这是多少么?”
龙素道:“元圣曾经做过,是....三。”(注:公元前十二世纪中国有人做出圆周率等于三,应当是周公旦,因为商高与周公讨论过圆的面积)
程知远道:“很接近,但是有些粗略,事实上,这个数字并不是可以算尽的,它是一个无穷数。”
“无穷者,没有边界,圆周率,也就是易盘,是一个无限不循环的数字。”
程知远在三的后面加上一个点,随后写下著名的“一四一五九二六”。
“还可以继续算,算法是这般......”
程知远在那个大圆圈中写下算法,随后递给龙素,后者看完之后,久久无言,等到程知远把那卷宗拿给异人放好,她才很复杂的开口:“你的意思....周易不如连山精确?”
程知远道:“是黄帝所作的乾坤,没有伏羲的连山精确,文王改进黄帝之卦,已然是了不得的进步了,无中生有,乃惊天动地之事,文王虽然并非无中生有,但他站在巨人之肩上,望到的天地,虽然广阔,却依旧是有极限的。”
“伏羲则不然,他所看到的天地,虽然也仅仅只有头顶一片,但他的精神督促他写出连山,他窃取了天的奥秘,呕心沥血,著出了世间不见的无双易数。”
“你还记得惠子十题吗?南方无限,却又有限,但事实上何止是南方,数学之中,有限与无限,有很多公式中都为一体。”
“再取一例,天下二十一题中,飞矢不动。”
程知远道:“设有飞箭,世间唯一,每一时刻,它位于天下中的一个特定位置。由于时刻无持续光阴,箭在每刻都没有光阴而只能是静止的。整个飞行期间只包含每刻,而每个时刻又只有静止的箭,所以,飞行的箭总是静止的,它不可能在运动。”
“箭未曾动,然....”
龙素道:“然,若箭前有人,如何解之?箭若不动,人如何中之?”
程知远道:“不错,正是如此,但是,人在何处,箭在何方?箭每一瞬间皆移一次,但在当下时刻又是静止,故而箭不动,而人亦是如此,故而人不动,两两皆不动,你如何证明,箭会杀人?”
龙素哑然,随后生气起来:“这.....程!你又在诡辩!”
程知远摇头:“不急不急,是悖论,不是诡辩,来,你听好,数学是一门严谨的学科,它不是你认为,就是真相,你需要去证明,那么你如何证明,这就需要数列,需要阵列,需要计算!”
“没有差不多,没有或许与可能,只有不对,验算与确定!”
龙素不服气,此时驳斥道:“那你方才让我相信灵光,言第一感觉是正确,又作何解释。”
程知远点了点头:“因为你聪慧。”
龙素瞬间一愣。
程知远摇了摇头:“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因为你已破题。”
龙素:“我未曾能证实那是正确的,这也算破题吗?依你所言,我难道不是在诡辩吗?”
程知远道:“我知你已破题,因为我知道答案是什么,你向我说,不是在诡辩,而是在告诉我,故而我给予你回应,是的,这是正确的。”
龙素好看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如果你也不知道呢?”
程知远道:“那便需要一起计算,方能得出答案!但你不能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你得出答案,你认为是正确的,便要去验算!我,就是你的验算!”
龙素眨了眨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我....就是你的验算?
程知远不知道她此时心绪起伏,只是接着道:“黄芩无假,阿魏无真!”
阿魏是一种草药,有草木二种,其脂膏最毒,人不敢近前,所以采集时候一般用羊系在树下,然后远远的用弓箭射,如果那树脂溅射出来,碰到羊的身上,羊要是死了,那这个东西就是阿魏。
所以世人说黄芩无假,因为这东西便宜,且遍地都是,造假成本过大;但是阿魏剧毒,又极其稀少,所以市面上卖的阿魏都是假货,因为真货成本太大!
程知远道:“正如箭射草树之脂,此箭正是我等计算,你未曾见过这两个草药,只是听过两个名字,此时不去拿箭射,如何知道那草树是黄芩还是阿魏?!”
“物类之起,必有所始!数术之道,亦如此是!”
他向诸人道:“各位读过荀卿的劝学吗?”
浑羽道:“祭酒大人之书,岂能不读!”
蕖衍道:“读过。”
龙素道:“当然读过,稷下之人,岂有不读劝学者?”
程知远道:“不道礼宪,以诗书为之,譬之犹以指测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锥餐壶也,不可以得之矣。故隆礼,虽未明,法士也;不隆礼,虽察辩,散儒也。”
“各位可还记得这句话么?礼法者,真的是天礼吗?”
“但天礼是什么?是人为的道!夏有天矩,天子称后,商有天纲,天子称帝,周有天礼,天子称王,这些都是把人自己的道义置入天道之中,所以才出现的东西!”
“包括辅佐的天常,天乐,天规!天矩伴天规,天纲生天常,天礼提天乐,这些都是道,道便是数字,数字,便是世间的规律。”
“飞矢不动,飞鸟不动,天下之论与惠施之论,其中关键,在于光阴分割之上,你我他,身处时间之内,每一刻,都需要数字来进行计算。”
程知远说着,对嬴异人道:“取那物来。”
异人眨了眨眼。
昨天夜里,程知远做了一个东西,并不是多么高深的玩意,只是一个很简单的东西。
他拿出来,交给程知远。
随后,程知远把它交给龙素。
“此题之后,大士应当有所明白,故,我当以此物赠之。”
龙素接过那物,问道:“这是......?”
程知远道:“此乃沙钟,大士可知,此钟一轮转,是多少顷刻(秒)?”
龙素到:“我知圭表,知漏刻、日晷,但都是粗略计算,哪里晓得顷刻多少。”
程知远道:“六十顷刻,一眨眼,为十分之一顷刻,十眨眼,一顷刻也。”
待他说完,讲学馆中,鸦雀无声。
程知远道:“小玩意,不足道哉,送与大士,可知光阴之迅!是白驹烈马,隙中人生,忽然而已。”
龙素愕然,缓缓低头,而此时,墨家的蕖衍看着龙素手中那个沙漏,在骇然之余,不免神情动容,更有无边嫉妒与悲哀!
一顷刻!
这等计时宝器,如何就落在了不懂工程的儒家弟子手上!
第三百四十八章 玉连环可解矣
但是眼前情况,蕖衍当然不可能上前去,对程知远说,请他把那东西也给自己一份,首先自己与对方非亲非故,其次,纵然墨家不讲究虚礼,但基本的人礼还是遵循的,这时候上去就是舔着脸....
人家太学主凭什么搭理你,说不定还落下一个不好的印象。
故而他也只能在内心哀叹几声,眼看着龙素有些莫名的把那个沙钟收下。
“素,谢过太学主。”
龙素拜谢之后,程知远还之一礼,紧跟着,便继续讲解起天下二十一悖论来。
一尺之棰的解法,入口以及正确答案都已经告诉了龙素,当然这即使是在后世也是一个不能确定的东西,毕竟人类的技术是有限的,但真正意义上的数学计算,是无穷无限的。
用有限的智慧去追寻无限的东西,这虽然是人类进步的关键所在,但也是一种对于希望的渺茫追寻。
程知远同样说到了这里,并且引用了一句著名的悖论。
“我知我无知。”
他对着稷下诸多士子道:“这句话并非是我说的,而是一位先贤在古籍上说的,这位先贤,在伍子胥死后,方才出生,论起年龄,长于荀卿,卑于越王。”
“但知识不分高下,亦不分华夷之说,他知道,你学去,他便是师,你便是徒,是故不耻下问,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浑羽此时开口:“敢问太学主,何为我知我无知?”
程知远道:“我只知道一件事,确凿无误,那就是我一无所知。”
讲学馆中略有骚动,但很快又恢复到寂静的状态。
“这位先贤其实思想也有些许问题,他认为,人永远是无知的,唯有神可以掌握所有的真理,故而,人知道的越多,不知道的也就越多。”
“但我在这里,要斩掉他前面半句话,只说他后面半句,因为前面一部分,都是无用的糟粕。”
“神就知道一切吗?”
程知远道:“各位知道愚公移山的故事么?”
嬴异人此时开口:“有的,家公常常提起。”
异人的家公(爷爷),自然就是秦昭襄王!
秦王常常提起愚公移山的故事,从此微小之处便可见其弘大野望,不仅仅是要摆脱神灵,还要铲除朝堂中的权臣,更要把整个天下都收入囊中。
一世人不行就两世,两世人不行就三世,四世,十世,百世......
天地就在这里,总有一世,会有人代替前人去征服它的。
但程知远对于秦王的野望并没有太大兴趣,他此时借助愚公移山的故事,只是想要告诉稷下诸士子:
“如果你因为无知而怯懦,不敢向前,那你就真正无知了。”
“天下的道理也是一样!”
“人的认知是有限的,以有限之心揣摩无限之数,必然是失败的结果。”
“但是,正是因为失败了,后面的人更应该前赴后继,你要在这条路上多迈出一步,天地可能就会因你而改变!”
“你犯了这个错误,后来的人看到了,他还会犯吗?当然不会。”
“这就是鉴往知来,世可变矣!”
“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打个比方,四百年前的圣人语,四百年后,还适用于这个天下吗?”
龙素此时忽然开口:“如果适用呢?”
程知远看向她:“那就说明,这四百年来,各位所谓的弘道讲理,推行变法,其实一无所成!全部是无用之功,皆在原地踏步,未曾寸进也!”
“天下四百年未尝动也!故诸士无功,诸王皆罪!”
这句话声音极大,振聋发聩,仿佛让稷下学宫都要摇动三分,东院讲学之地更不必说,无数士子都被这句话震动到,他们有些人面露惊恐,有些人则是神情激愤,还有一些人,眼中则是亮起了不一样的光芒!
“岂有此理!太学主何等放肆!”
齐王身边中大夫此时面色大变,连忙站出来挥袖呵斥:“诸士为何无功!王如何有罪!若有大罪,岂能让你在此安讲!”
他痛斥起来,然而程知远转头,是道:“若诸士有功,如今天地正当易也!如何惧秦如虎狼,畏如龙熊?”
中大夫面色扭曲:“变法之事,岂是一日,三日,十日之功夫吗!若无两代君王,三世明臣,如何把变法推行到底,这期间所耗功夫,何以以十年计!”
“太学主,勿要空谈误国!”
程知远道:“不需十年,因为若真的诸士有功,如我所言那般,那十年之后,变不是需不需要变法的事情了。”
“固步自封,人之常情,正是因为无知方才感到恐惧,之前我赠送给龙素大士的沙钟,正是把无知化为有知的一种东西,时间是不可揣度的吗?非也!”
程知远对中大夫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亦为利往!张仪入秦,势利之交,诸子著传,亦有所图!便不明言,到底有功无功,还请你自己斟酌。”
中大夫面色涨红,还想说话,却被齐王制止。
齐王法章,神情欢愉,似乎是胸膛中很久以来憋着的一股气,现在终于疏通出去。
“太学主所言不错,本王有罪啊。”
这话没有明说出来,只是在心中响彻,而程知远此时更是开口:“天下要易,要易什么?不是简简单单的易法,因为前人开拓,后人只知道乘凉!”
“这是如今天下所有学科的弊端所在,凡谈论道理,必言先贤!先贤有些道理,如做人,道德,处世,学习,这些道理万世不变,但是礼法,规矩,难道这些也要万世不变吗?难道自己就没有脑子,没有嘴吗!”
“身要正,更要随世而移,随世而正!欲正世,先正己!”
程知远说到这里,顿了顿,随后声音放缓:“说的不过是做人的道理,但是这一切又是从数字中推导出来,各位,天下的道理其实都是互通的,只拘泥于一点,一面,一处,实在是,短视,更是短智。”
“天下二十一题,在各位看来,包括各家名士看来,都是于当下社会无意义的事情,包括惠子的题目,都是无关痛痒的口舌题,但事实上,其中潜藏着的道理,恰恰好好,可以给予数学科以极大的发展。”
“当世无功,但功在千秋,当世不显而已。”
程知远:“谁有羊皮纸,给我一张。”
于是很快有人上前,奉给程知远,而程知远锵的一声抽出剑来,把这张纸划开,割出一个长条。
他把长条弯曲了一下,随后便拿出了著名的莫比乌斯环。
“玉连环可解矣?!”
龙素惊讶至极,程知远把这个羊皮环给她:“玉连环不敲碎,可解么?”
这是惠子的言论,但如今,却在她眼前变成了现实!
她感觉脑袋里嗡嗡的,有些无所适从,而程知远则是道:“这是诡辩吗?”
龙素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捏着那个羊皮环。
程知远竖起手指:“还没完,来,给我。”
他从龙素手里接过那个羊皮环,紧跟着对她道:“请大士借我小刀一用。”
小刀在手,其味温润软糯,引人遐想,但是眼下自然是课题更重要。
程知远拿笔墨,先在那条环上画了条线,这就是著名的莫比乌斯分割线。
当然,在这个时代,应该是“玉连环分割线”。
随后,拿小刀顺着那个线路轻轻划开。
随后这个环就增大了一倍。
但这还没有完。
程知远继续画线,龙素等人则是凝神以待。
这是第二次划开,随后,讲学馆内顿时升起一阵又一阵的惊呼声!
“玉连环!玉连环!”
有人甚至惊讶不能自禁,已然站起,手臂颤抖着指着讲学台!
程知远把那个羊皮环展开,赫然就是两个套在一起的,俱有正反两个面的环!
“玉连环可解矣?”
程知远对龙素道:“这就是悖论,数学中的悖论,并不是诡辩,而是你没有找到可以解决的方法。”
“惠子的玉连环,象征着数字中的无穷大。”
程知远道:“无穷大本不可表述,就如同道之终极,穷极世间众生一切不可见矣,但如今,却真真切切,借我之手,借数学先贤之论,呈现在各位面前。”
“不论是那位西夷贤者,还是魏国惠子,他们所做的这些,都为基本的数学理论,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而这一切,皆始于伏羲氏所做的连山易。”
“古圣之智,当与世相移,非固步自封也!”
讲学馆内沸腾起来,不少人都开始向前凑近,想要看一看那个“玉连环”,而这其中,来自魏国的学者们面色大好,荣光迸发,便是站在旁人身边,仿佛都高了三寸一样!
惠子先贤,太学主大才,魏国与有荣焉!
便是酆业也极其兴奋,不过他还算清醒,故而问出这个东西如何使用。
程知远则是道:“数学模型,不一定是要有用的,它们很多,也是为后来的,为其他的数学模型,做出奠基,就好像一块块砖头,一片片瓦,数学计算之后,验算之后,确定之后,推导出的数学模型,呈现在你我面前,告诉大家的,告诉你我的,是这个东西,‘可以实现’。”
“其中涉及到的概念,两面即一面,正与反,轻与重,一切对立面交融,世界是普遍联系的,矛盾是对立统一的,哦,我好像又不小心解决了一个问题,矛盾,我听说楚国有个故事,天下最锋锐的矛与最坚固的盾?”
程知远说到这里,似乎是在打趣,只是神情依旧“严肃”,故而酆业也不好摸他的心思,只是觉得这个师弟,心思深沉,却又有大智慧,让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这个东西,其实某种意义上,也代表时间。”
程知远挥了挥手,似乎在驱散什么不存在的影像:“这些东西不能治国,或许与很多人的理想不相符合,但是数学却可以改变天下的运转,改变社会的结构形态,墨门的机械就是其中之一。”
“但此道,粗懂容易,若想精通,难啊。”
程知远叹了一声:“我也不过是,初窥门径罢了。”
他这么说,酆业就感到极其不可思议:“你还是初窥门径?那天下的算者,又算什么?”
程知远摇了摇头:“我只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就好比周文王站在黄帝的肩膀上一样,这算不得什么大本事,真正的大才,是可以举一反三,从中推导出更加复杂,更加理性,更加有实际作用的公式与数列的。”
“这才是可以真正造福天下的大才,而我,不过是一个转述者罢了。”
酆业大叹:“师弟谦逊.....却也谦逊的过分了些。”
程知远仰起头,对酆业道:“学不可以己,学海无涯,苦作舟船。”
酆业道:“师弟志向不在天下?”
程知远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志不在此间天下,在我自己,但我可传道,自有心怀天下之人。大争之世,正是数千年不遇之巨变关口,王侯将相,你方唱罢,我来登场。”
他说完,此时走到后面,对所有人道:“玉连环已经解决,下面,我们要列一个公式,这个公式,各位记一下,虽然不一定能用上,但是对于思维的拓展,大有裨益......”
“希望日后各位,不论是自隐于山林,还是为世主而出谋,皆要记得今日讲学......”
程知远列出公式,随后开始进行深入的分析与讲解,只可惜这个时代没有黑板,而且这玩意,之前墨家也没有人想过要去做。
学宫讲道,多为辩论,少有如程知远一般大讲算经者,而这种东西,仅仅凭借好记性,可是不能够回忆清楚的。
而数学是严谨的,但凡有半点疏漏,哪怕是一句不听,后面的也必然仿若听天书一般,一头雾水。
故而稷下学宫少有的出现了不断有人记录动笔的情况。
抬起头听讲,低下头动笔,从程知远列第二个公式开始,讲学馆内,就再鲜少听到有人开口追腔,前去辩论的事情了!无他,只是因为来不及而已!
第三百四十九章 世生良才,未敢用也
“天下四百年未尝动也!故诸士无功,诸王皆罪。”
君王后喃喃念叨着这句话,不免一边笑着,一边叹着,一边摇头。
诸士无功,诸王皆罪。
固步自封。
这位太学主,真的是敢于讲啊,不过他的身份倒是决定了,他即使是讲出来,也不怕得罪旁人。
学宫风气本就是畅所欲言,以往也有很多人抨击齐王,但基本上没有在大庭广中之下撕脸的,譬如申不害曾经就干过这种事情,直接说齐国齐王皆不行。
不过这一次,也不是单单抨击哪一个人,而诸王总被自家人抨击,这种事情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情,骂两句也就过去了,反正也不是自家臣子。
被自家臣子差点骂哭的倒是也有一位,就是楚怀王,骂他的人就是屈原。
鉴往知来,世可变矣。
君王后在夜下回到宫阙,香炉中的轻烟袅袅升起,而她心中却全无喜意。
只感觉程知远说的那番话,过于沉重了。
诸国之中,山东六国,哪一个能做到鉴往知来?
根本就没有过!故而是过于沉重的话题,哪个君王不想有大才施展,但每一个都是庸才,而臣子亦是庸臣。
但凡有一国能做到,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地步。
如今,赵,楚还与秦有一战之力,但是齐,神灵不论,至少人口兵力,是真的不敌了。
当年五国攻齐,大乱之后,本就应该修生养息。
君王后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转而努力想着程知远提出的“新算科”,也就是“数学科”。
她有一种感觉,墨家那些连基础数学都不算的东西,就能把某个国家,某个城池,变成强弓劲弩,铜墙铁壁一般的铁桶,那么,如果按照程知远所说的高等数学,那又能让这天下,变成什么模样?
数字之中,蕴含着大道,蕴含着真理。
............
讲学馆外,荀子与越王都听着,直至讲学散去,他们二人回到右山临宫,越王这时候才笑起来,虽然看上去依旧狰狞如狼狈,但并没有恶意与贬斥,反而皆是夸赞。
“好,好,好!”
他显得有些兴奋:“荀况小儿,你听到没有,诸士无功,诸王皆罪!哈哈哈哈!我亦曾有大罪啊!”
荀子则是失笑道:“错了,若当年越王不去卧薪尝胆,何来越灭吴之战?若固步自封,恐怕越王也必然早已沦为青史尘土,在史书中,越王,可能不过就是一个昏君,庸君,最后导致自己国家灭亡的不肖之君。”
“又,何来今日之功勋地位呢?”
荀子感慨:“三千年琅邪不拔,天下剑宗无人敢称其二,这等威势,难道不是源自于越王当年的卧薪尝胆么?这就是知远所说的思变之道啊。”
“道与世移,身正世正,人与道同,则国正,天下正矣。”
荀子正色:“我倒是对这门数学之科,有极大的兴趣了,越王不若与我一道,向知远请教?”
越王面色一动:“你有兴趣?可这东西,比起连山来说,我看啊,是还要难上百千倍的!”
荀子道:“不难,则无求也,正色因为难,方才有攻克之欲,我知我无知,我知我无知....何等大才啊,能说出这般话来,可惜可惜,先贤已逝,不能得以一见。”
越王撇嘴:“不过是一个比我年纪要小的西夷学者罢了。”
荀子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如今日儒家八脉,七十二圣贤,难道都是尊奉孔丘的吗?”
越王眨了眨眼睛,嘿笑一声。
荀子也笑:“我与孔丘道之同,也只在于礼上,孔丘与孟轲之道之同,在于仁义上,但孟轲仁过其实,义倒是无暇纯粹,孟轲不懂仁,但他懂义。”
越王道:“那你岂不是仁义都不懂,我记得你说,你是个小人来着。”
荀子道:“正因为是小人之儒,所以才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君子小人,若如今日知远所讲,小人可君子,君子亦是小人啊,世间矛盾,本为一体,在谈论君子小人,岂不是以我之矛,攻我之盾么?”
他竖起手指,虚晃了几下,随后似乎是下定决心一般。
“这门学科要开。”
荀子道:“数学科要开,必须要开,此乃易世之学,不可不学!”
“把之前的算术,加以改造,我意思是......”
他话没说完,越王忽然道:“我说,你这是违约了,程小子只是借调,他是太学的代师。”
荀子侧过头看了越王一眼,越王则是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可不要因为刚刚那番君子小人之辩,就真的把自己当做真小人了。”
荀子忽然叹道:“如果为了能让学宫一直鼎盛,纵然当一回真小人又如何呢?”
越王有些不愉。
但荀子复又道:“可惜,可惜,我到底还是做不到这种事情。”
“可惜啊,若不是当初榆次出事,我稷下学宫,本该在今年二月,迎来这个学子的。”
荀子这么说着,随后又突然失笑:“不过祸福相依.....祸福相依,若是如此,我怕是也没有这个弟子了,稷下或许也要少一门学科了。”
他对越王道:“我虽为稷下学宫操劳,但我只是为了传播我的学说与理论,这里是一个好地方,可如果太学也能够承担起同样的职责,我就算去太学当一普通讲师,又有何不可呢?”
越王咧嘴:“你明白便好,我可不想与你在此打起来。”
荀子道:“怎么,你要帮太学老祭酒,他之前不是骂你来着的么?”
越王道:“人无信不立,我虽擅长欺骗,但一切皆为了目地,如今我的目地,便是十日无忧,此十日后,那小子,回太学去,他回去之后是不是回来,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荀子失笑道:“这也算做老师的吗?”
越王道:“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他老师?仙家中人,如何传道?我当他师,不过是为了报复而已,他知你知,我听那老师只是顺耳,却从未曾真的把他当我弟子。”
荀子愣了下,随后微微低头,不断颔首,却显得有些沉默下去。
“可惜...可惜......世生良才....未敢用也”
..........
“大才,大才啊。”
苏厉从学宫走出,在回到自己宿处的路上,脑子里依旧是嗡鸣不断,只感觉有一道宏伟的大门向他敞开,而这道门扉,是古往今来,都没有人真正探究过的。
他就像是先行者,在一点一点的摸索,他就像是古老的那些先贤,当他有所成就的时候,哪怕是一点点,也必然为后世永远传颂。
人生一世,不就是为了“赢得生前身后名”么!
青史留名,千古流芳!
此方为人生第一快事也!来这人间大闹一场,随后悄然离去!
或为一国谋,或为诸国谋,或为一人谋,或为一派谋!
一怒而天下惧,安息而天下息!
此方为鬼谷纵横之道也!
苏厉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把今日的所见所闻告诉给自己的兄长们了,想必季兄(三哥)苏代听闻了这番讲课后,必然心潮澎湃,同时,他亦不断扼腕叹息,这等大才,不要看他是在稷下学宫讲道,但事实上,他却是太学的师主。
西郊太学,周之辟雍,有何德何能,可纳此良才,大才为己用!
天子难道还想复出吗,简直是荒谬无稽之谈!他这一生注定只能老死在洛邑,如一只家犬般,如一只吉祥物般,被囚禁到死为止!
苏厉摸了摸下巴上的小胡须,眯了眯眼睛。
夜幕寒冷,他却不裹裘衣,单薄的半青衫在尘风中猎猎作响,而苏厉转头过去,便仿佛有无尽苍茫从远方席卷过来,如疾光迅影,掠过他的身边。
“十日之邀,三日之讲,明日便是最后一日,此三日过,数学之道,太学主之名,必然响彻天下,震动六国,世间无人不识君矣!”
“但之前那番诸士无功,诸王皆罪的论道,必然会得罪诸国世家宗族,故又难以被其他王者征召录用,我不相信,这般大才,真的是不为仕途上进,只是为了在学宫中,宣讲他的理想与大道吗?”
“这天下,现在哪里还有这么傻的人?”
苏厉自言自语,说着说着,便顿时抑制不住,难免失笑起来。
“为了天下更易的傻子,为了百姓?我辈中人,学得文武艺,货与君王家,这才是正途,这才是正道!”
“你....程知远,太学主!迂腐,迂腐!谁才是真正迂腐的人?诸士无功?我等纵横策士,千年谋划,百年布局,天下为棋,九州作盘,王侯将相,众生百姓,皆为棋子!”
“这是何等大快之事!这是何等壮哉之举!”
“在你眼里,这是诸士无功吗?”
“我等该有大功!何来无功之说!”
苏厉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说到这里,忽然有些歇斯底里,好在四周并没有人,他仿佛站在最苍凉的街头拐角,纵然是大声喧哗,却也连野狗都不能引来一条。
他抬起头来,看到一面墙壁。
就好像是今日在讲学馆中,他所遇到的那个难题一样,不论怎么去解,都无法得出答案,最后经历那个儒门姑娘的点拨,这才瞬间通透。
策士擅长的不是这个。
但今日,苏厉却发现自己极端痴迷于数学之道。
他忽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自己真的是喜欢纵横之道的么?
刚刚那一番言论,也是因为今日程知远的呵斥,在他的心中埋下了一个不服气的种子。
鬼谷一脉多奇才,庞涓、孙膑、张仪、犀首、苏秦,哪一个不曾威震天下?
他甚至都要说,都要站起来暴露自己的身份,甚至想要义正言辞的呵斥,是太学主不懂纵横,不懂鬼谷,不懂以棋操天下之道!
太学主不懂君王之心!
但苏厉最后没有站起来,不是为了维护纵横策士的颜面,策士本就是不要脸的职业,要脸的那是君子,不是策士。
但事实上,又未尝不是,程知远字字诛心,皆是打到他心坎深处的原因呢?
苏厉不得不承认,程知远说的是对的。
因为以上策士,除去张仪犀首外,其他皆无好下场。
还有更多的策士,都死于非命,虽然这是必然的结果。
但诸士,确实“于世无功”啊。
他们是天下的蠹虫!
苏厉难以相信,不过是听了两天讲课而已,太学主只是随便说了些道理,他此时却发现,自己内心深处,是极为认同的。
还有,他知道,他承认,他更喜欢太学主所教授的那“数学之道”。
“.....数学....机械....物理.....真是一些没有听过的名词,但却又引人入胜,也未曾想到,惠子难了世间千年的玉连环,居然今日,被太学主开玩笑一般的....解掉了!”
“耸人听闻,惊世骇俗,可以道哉?”
“我知我无知,说的好啊,真的好。我本来想尽窥其学,回去交给季兄,但现在看来,倒是我自己蠢笨至极,太学主之才,非一日,一年,十年可学完......非得尽其百年,皓首穷经,方能得之半分。”
“策士,策士!利君王而恶世间,我还有必要当这个策士吗?”
“或许我的毕生理想,并非策士纵横,只是在这之前,我没有选择,或许鬼谷云梦,朝歌之地也并非是我的归宿.......我或许有错,有错.....”
按照间者的身份,这种情况,必须尽早撤离,不然有可能被“反洗脑”,但是苏厉却心中挣扎无比,他知道知识的可贵,并且从未有过如此渴望第三天的来临。
最后一天,再听一天课。
这是最后一次了,也是最后一天了,他一定要知道,第三天太学主会讲出什么,又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又会拿出什么震动世间的公式?
他感觉到这门学科的不一般,甚至拥有浓烈的好奇与求学**。
“我知我无知。”
苏厉觉得,他简直就要把这句话,奉为圭臬了。
他深吸口气,推开自家的门扉,木门发出吱嘎的声音,似乎是在鄙视他的摇摆不定。
苏厉不由得苦笑一声。
数学害人啊。
第三百五十章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同夜,嬴异人侍奉程知远回到馆中。
烛火摇曳,一如未曾冷却的心脏,异人感觉自己看到了一份不同于以往各学的大道,《穷天》有云,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先生便是这般的人物。
起于微末之中,成算于诸士之上,那数学一科,其中精妙,居然把惠子难了世间千年的玉连环之题,在反手之间便解了开去。
或许这次得到好处的是名家,因为惠子辩下十题,多认为是巧言令色,诡辩之道,然而今日,先生于讲学馆一番通彻讲述,却是把不可能化为了可能。
数学之道,玄妙于此,乃算经本相,至此异人方才知道,被世间许多人视为工匠之法,墨家之技的,末流之道的算学,居然有这般大的作用。
解释万象根本之构造,乃世间一切更易之基石!
稷下之行,本以为自己就该在那个冰天雪地的时间结束,却未曾想到,因为太史简骑马不看路,一撞结缘,这才得以见到了先生。
异人知道自己日后的道路该如何走,他在今日便下定了决心。
既然在父亲那里并不受到待见,那自己便好好贯彻来时的目标,必然不能让母亲失望。
人要学道,便要学改天换地之道!
程知远在北偏西第三馆前,抬起头来,望见了天上的星空。
他忽然莫名感慨起来,这个年代没有大气污染,天地纯净,时时能够仰望到宏伟的银河。
在这个仙与鬼共舞的东周列国之中,天空之外,是否和原来的世间一般,都是一颗又一颗的璀璨群星呢?
也可能是真的一片大幕布,那到了晚上,某位主宰大手一挥,把这幕布给世间盖上,于是天地便进入了夜幕,也可能是和上古神话中传说的烛龙一样,在遥远的山海尽头,那位庞然的神明睁开眼睛,闭上眼睛,便是春秋一世。
“异人,你知道光的速度吗?”
好在不论是哪个世界,光的速度必然是恒定不变的。
光速不变是一种恒定理论,当然是在真空中,在不同的介质之内,光的速度会有不同程度的降低,但是却不可能提升,这就是折射率。
所以如果世间的光速下降,那么人的眼睛看到的东西,或许就.......
异人当然不知道程知远在想什么青光眼近视眼之类的东西,他行了礼:“异人不知,先生,这也是可以靠数学算出来的吗?”
程知远看了他一眼:“自然是可以的,光速在虚空中处于恒定速,在没有障碍折射的情况下,一般来说,是每顷刻二十九万九千七百九十二.....取三十万数整。”
嬴异人眨了眨眼,有些懵,但还是认真听着。
光辉不是瞬时出现的?
程知远说了一些关于光速的基础知识,随后用谈故事般的语气,说着天上的群星,但他用的虽然是故事,然而嬴异人听得,却是越来越惊异。
“先生之说,那什么,日于宇世,十亿万相同之星,月于宇世,如尘沙般不可计矣.....荧惑大岁,其实皆无光华......这,这与盖天,浑天皆异也,倒是有些像是....像是......宣夜之谈。”
程知远:“是啊,这里谈到惠子吧,你还记得那十题中的第一题吗?”
异人:“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
程知远:“惠子说的,也是无穷大和无穷小两个概念,无穷大我已经给你演示过了,玉连环便是。”
“天,便是无穷大的,我们常言天是什么东西....空空旷旷,其实天只是我们看到的这片穹庐,事实上呢.....”
“天了无质,瞻而远之。”
程知远说着,却又不免摇头:“不过倒也不能全然如此定论,毕竟九天主宰神话由来已久,而南华真君在白玉京中,我也是仙人之一,倒是不应该否定天盖的存在.....”
然而在程知远的感觉中,这种所谓的九天,应该就类似于“界”一样的存在,处于三维之上的四维时空间...不,应该是介于三维与四维之间。
嗯...不过本身用科学的想法去揣测仙鬼,这在程知远的半吊子科学水准来说,还是有很大的偏颇,后世常常有人说科学的尽头就是神学,事实上在程知远看来,这应该是偷换概念。
这不就是承认神学就是高等科学吗。
那说到底,神学只不过是一种虚谈,万物本质还是科学。
程知远想到这里,发现名家的辩证思维倒是很不错的。
有些东西轻轻一个颠倒,就能发现里面的问题所在。
不能解释的科学就不是科学了?
荒谬至极。
那要是维多利亚蒸汽时代的人,哪里能想到以后能飞上太空。
再想想过去古人,你要是开个小汽车在他们面前乱窜,他们还不把你奉为神人?
看,会跑的铁犀牛!
在某些时代的人们看来大概就是这样了。
“列子所言,日月星宿,积气之中,有光耀者。夫天,元气也,皓然而已,并无他物”
“银河也是气,如太阳之星辰,茫茫宇宙,不计其数。气发而升,精华上浮,宛转随流,便是银河,一曰云汉。”
“卿云歌会背诵吗?”
程知远问异人,异人回答,自然是会背的。
“舜帝禅让于大禹时,作此诗歌,儒门之中弟子,最尊崇此歌,认为这首歌代表了上古时代的大仁、大义、大德。”
“卿云烂兮,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程知远道:“明明上天,灿烂星辰啊....不知道这片大地头顶的穹庐内,是不是如我所知的一样呢?”
嬴异人笑:“先生那上天谪仙人,难道还不知道上天的模样么?”
程知远道:“我倒是宁可当个谪仙人,也不要去那白玉京,你不为我,哪里知道褪去七情之苦闷。”
程知远摇头,但他随后想到,宣夜的思想最早出自于《列子》,后来在《逍遥游》中也有体现,也就是说,战国时期庄子没事时,靠着他的遐想,构筑了一篇弘大巍峨,孤独辽远的巨幅宇宙画卷,而在这个时代,既然逍遥游未变,列子亦未变,那就说明,自己的猜测,或许是正确的。
白玉京以及九天,应该是类似于“界”的存在,虚虚冥冥,不为真实所见,却又确实存在,介乎于三四之间。
因为程知远也想到,当初自己看到白璧黄泉时,那些躲藏在云霭中,不能出手,但却无比愤怒,不断呵斥自己的“山君”们,他们也是被卡在山腰处,上不去,下不来。
所谓的虚假仙人,这是自己当时对他们的呵斥,但他们到底是怎么出现的,怎么形成的,仙人按照道理,一者死一者生,不应该存在什么没有修到家的伪仙。
难道又和郑庄公有关系?毕竟只有郑庄公才弄过假冒伪劣的仙道典籍。
不过说实话,这个假冒伪劣产品还救过自己性命.....虽然副作用很大,但是却不失为一个扭转乾坤的好东西。
程知远想了想,对异人道:“今夜还需麻烦异人,助我做一物件。”
异人道:“先生尽管吩咐便是,先生要做的,必然是那等蕴含数学大道的宝物。”
程知远道:“你说沙钟?小玩意而已。”
嬴异人只是笑:“先生要什么材料,我这便去为先生寻来。”
程知远当然不打算讲小孔成像,这要是拿出来必定遭人耻笑了,因为这种试验早在很久前就被墨子做过了。
《墨经》:“景,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足蔽下光,故成景于上,首蔽上光,故成景于下……”
“目以火见”。
《吕氏春秋任数篇》:“目之见也借于昭”。
《礼记仲尼燕居》:“譬如终夜有求于幽室之中,非烛见?”
而连《周礼》中都记载有“十”,指的是括“霾”和“虹”等在内的十种大气光学现象。
还有鉴以鉴影,立竿见影等等……
华夏,赤县的古人对于光学的认知是非常早的,说实话,最差的时代是春秋战国,文字混乱,书简不通,连年大战……但是最好的时代,无疑也是春秋战国。
山花烂漫,谁也别想一枝独秀。各家各派的学说,思想,在这个纷乱繁杂的时代,碰撞出最璀璨的火花,文化风气的开放导致赤县神州上那些野花,肆意而又洒脱,甚至于疯狂的生长,向那茫茫天地,展示着他们最美丽的模样!
如果再让他们这样捣鼓下去,确实是可能出现科学的萌芽。
然而历史不谈如果。
所以程知远要用连山做一个公式,用阴阳易相辅助。
连山中,1,3,5,7,9,为阳,2、4、6、8、10,为阴。
阳数相加为25,阴数相加得30,阴阳相加共为55数。
“天地之数五十有五,以成变化,而行鬼神。”
即万物之数皆由天地之数化生而已。
这是一个万能公式,从这个公式可以推导出世界一切的阴阳变化,当然只是基础的,但难保日后出现什么怪才,把这套公式发扬光大呢?
同时,他让嬴异人做了一个光学模组。
距离,时间,速度。
以这个公式,可以测算出光的速度,而光是阳列,暗是阴列。
当然这需要旋转镜与平面镜,不过战国时代就有青铜镜了,加上这个时空墨家的种种歪科技,以及身在稷下学宫讲学的便利性,搞两三个镜子并不难。
程知远做完公式备课之后,,已经到了深夜,但他却不怎么觉得疲倦。
自从来到这片天地之后一直如此,当初在黄厉之原也是。
他走到客舍,以为嬴异人已经睡下,却没想到嬴异人正在反复写着昨日白天程知远所写的数学题。
尤其是稚兔同笼一题,他居然反复做了三次,演算的竹简堆了三四卷,羊皮纸起码有五六张。
“先生!”
嬴异人看到程知远来了,顿时惊讶,连忙去迎,而程知远看了看他的题目,虽不能笑,却莫名感觉到一种欣慰。
这就是老师看到好学生的心情?
程知远扯了扯身上的裘衣,却是坐下来,看到那光学模型,对嬴异人肯定道:“做的不错,连山之道,数学之科,你已经摸索到门径了。”
他这么说着,随后叫异人靠近,发现他没有不耐,有的只是激动与欢喜,这才心中放松下来。
果然,这个时代的人,对于知识的渴望不是一点半点的,像是苏秦刺股那种事情,估计这时代人没少做。
不管是不是魔改版本的春秋战国,人民的风气倒是所差无几。
“我在这里写一个公式,之前我和你说,光的速度……”
北偏西第三馆的灯火彻夜通明,门槛前的姑娘待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进去。
龙素顶着夜幕回头去,她不时转首相顾,那门扉紧闭,寒风唤雪,然而里面的人,谈讲之间,居然尽是在说算数之法。
她对程知远有些改观了。
当然是诡辩意义上的。
她本来是打算拜访程知远,以求得数算知之之法,只因为白日那些言论实在让她难以忘怀。
为此她甚至还在心中叮嘱自己,千万千万不要和程知远多扯别的。
但好不容易是来了这里,却不知为何,又不敢进去了。
或许是听到里面,程知远刀削笔刻的声音,听到他深夜不眠,为来日备课,甚至不惜放弃休息,为嬴异人教导数学算法。
他时至此时,居然还在建立那劳什子的数学模型。
龙素之前觉得程知远喜欢诡辩,和自己印象中已然不同,便有些不满。
但今夜所看见的,才是他的真实模样?
她不自觉攥紧了手里的沙钟。
不知不觉已至深夜,君子本不该在夜晚,在他人宅舍前逗留的。
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之事者,无赫赫之功。
夜以继日,皓首穷经。
这才是他拥有那般学识的原因吗?
龙素不由得一笑,却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思了,着实是有些复杂。
寒冷的气吹过她的面孔,却让她的脸颊看起来有些红艳。
“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
她低下头,踢了下地上的石子,不把那颜色给天地看。
野有蔓草,零露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
野有蔓草
《诗郑风》
第三百五十一章 天地之数五十五
第二日的讲学影响了很多人,荀子与越王在谈论开科以及程氏去留的问题,龙素夜晚探班却没有进去,苏厉被数学迷了眼睛,而彭鹜,原游,猗匡,蕖衍等人,皆是各有所得。
然而各有所得者又何止这一点之数?
其中尤其是墨家中人,受益匪浅,这又以与程知远交谈过的蕖衍为其中之最。
那北偏西第三馆是彻夜通明,灯火未熄,其中公式计算不绝于手掌之间。
而墨家蕖衍亦与程知远一般彻夜未眠,他不仅在对白日的公式进行温习与计算,同时还对于程知远给予他的那份卷宗进行解析,其中大纺纱机与龙骨水车,如果能够构造出来,必然能够大大减少庶家百姓的力气,这是利天下的事情,是大义之举。
虽然墨家制造了很多东西,但是其中不少都是仿造仙器所成,譬如那木铜铃。
但这些不足道哉,因为这些器物都需要精气神明去进行催动,如果失去了精气神明,再精巧的东西也不过是一堆烂木头废铜罢了。
蕖衍做的事利黔首的事,利庶人的事情,寻常的机械才是强民正道,但是这片天地中的墨家似乎点歪了路子,墨子早年也曾经陷入这种误区,最后才转而进行平民器械的研发。
但是墨家终究不是完全钻研此道,这稷下学宫当年就是墨家所制,包括赵国的镇国之器浑天仪也是一样,这些东西都耗费了历代巨子太多的心力,而制造出来所需的时日也不是十天半月.....
他们似乎陷入了一个误区,陷入泥沼,而当墨翟不闻世间大事,一心入黔首间后,墨家分为三派,也似乎和儒家一样,陷入了内乱的情况。
蕖衍放下了笔,此时天边已经泛起了白色,显然天旦将至,第三日终于在鸡鸣声中到来。
他感到极其疲惫,蕖衍出现在齐国稷下学宫,他当然是相夫氏一派的人。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相夫氏的辩论为主,兼爱不杀,是墨家真正的大义所在,但是听了程知远两日讲学之后,他深深以为,山东六国,诸士腐朽,早已如空心大树,而且不喜变通,相助于这样的国度,已然对于大义无意义了。
《墨经》把辩也称为“争彼也”,即把辩看作是关于“或谓之牛,或谓之非牛”、“或谓之是,或谓之非”的一对矛盾命题的是非之争,而且认为辩必有胜者和负者,并要求分清胜负。辩的目的和作用在于“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
但辩论只是打嘴皮子仗,如果若真的能和太学主一样,辩出个三五六七来也就罢了,关键是蕖衍在相夫氏一派中如此长久的时间,却没有看到相夫齐墨对天下大义做出什么改变。
太学主之辩,之解,之讲,让蕖衍看到了和自己认知完全不同的东西,同时对于“争彼之辩”的信心,也几乎消弭殆尽。
墨家把“辩”定义为争论一对矛盾命题中的是非。如针对同一动物,甲说“这是牛”,乙说“这不是牛”,就叫做“争彼之辩”。但这样的争彼是“不俱当,必或不当”的,也就是不能同真,必有一假。
这相当于矛盾律的内容。墨家曾用矛盾律分析了当时流行的一些论点的逻辑谬误。例如,《经说下》在批驳“言尽悖”之谬误时指出,如果“以言为尽悖“”这个命题为真,则表明存在着并不荒谬的言论;如果这个命题为假,也表明有些言论不是荒谬的。因此不管怎么说,这个命题都是不正确的。
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偶不仵之辞相应。
后期墨家还揭示了排中律的内容,指出“谓辩无胜,必不当”,即认为矛盾命题不能同假,其中必有一真。
这看起来已经不太像是墨家的务实主义,反而向名家靠拢了。
但太学主让相夫氏引以为傲的辩术遭到了重大打击。
惠子千年不破的玉连环,飞箭杀人,鸟影不动,俱都被太学主在讲解之时,反手便破掉了,甚至让人难以相信,难以明白,同时也让蕖衍,以及那稷下所有人都在反思。
他们这上千年究竟在做什么?
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不点难明,一点便通。
相夫氏的辩论不能再发展下去了,否则必然偏离原本的墨家之道,正名固然是为世间大利,为世间大义的事情,但是过分沉溺于其中,是不是舍本逐末了!
沉醉于辩论的艺术之中犹不自知,理论写了不少,但却不再做利于百姓的器械,反而是专门攻克那些虚幻的,如空中楼阁一般的无根之器。
若没有精气神明催动,那些器械与烂木何异?
后山日夜宫内,这些镜花水月的无根器械越来越多。
这是不符合墨家大义的。
蕖衍未曾整理衣冠,显得有些不修边幅,这和往日不同,前些时日,他便也学着那些儒门走狗正衣冠,然而今日见天旦未起之夜,繁星寥落,犹如相夫氏之衰,亦如天下之衰。
“那正要升起的太阳是谁?”
蕖衍眯起眼睛,山的那边,有一个庞大的国家在冉冉升起。
东方之日,照耀西方之土。
“秦。”
蕖衍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点,东方的日出,照耀的却不是东方的大地,那光芒直接冲击,最后抵达的地方,就像是山东六国的终点,新时代的起点之地,那自然就是最西方的秦国。
东方之墨相夫氏,南方之墨,西方之墨。
蕖衍正了正神,死死盯着那东出的太阳,在第一缕黎明照耀到这片土地山海的时候,他拿起新的竹简,在上面写下了一些话。
“昔年子墨子入世,藏黔首之间,禽滑为巨子,门下众徒,或见师兄弟属,言义兴利,各不能相服,故墨门三分。”
“相夫子入齐,携孟胜及诸弟子,称东方之墨,以辩世正名为首,后有田襄子,谢子贤;邓陵子入楚,携苦获、已齿及诸弟子,称南方之墨,后有田鸠;相里勤入秦,携及诸弟子,称西方之墨,后有腹,唐姑果。”
“自此,墨家三分,皆遥尊禽滑,禽滑依旧为天下墨者之首,而三方墨者,皆推选东方,南方,西方之巨子。”
“哀兮,墨本为天下之墨,子墨子入世,藏于黔首之间,始一去也,墨家便各自不能相服,从而致墨字三分,墨字,从土黑声,本为为世痛斥呐喊之人,为百姓之义,为庶人之声,为黔首之音,亦为绳墨之意,绳墨者,校正世间曲直,如是而已!”
“所谓墨者,利天下之利,拒天下之不利!义天下之义,拒天下之不义!赴火蹈刃,死不还踵,化之所至也!”
“墨丈寻常之间!然今日,墨者行非常之道!东方之墨,醉心正名;南方之墨,游侠风嚣;唯西方之墨,恪守本心,务实求事,以工,器,手,足,心,列世而不倒,西方秦国,日益强盛,东方之日,难照故土。”
“今日蕖衍写下此简,盼望东方之墨,自强重立,莫要再沉沦于正名非名之间!需知,今世之谈也,皆道辩说文辞之言,人主览其文而忘其用也!”
“天地之大,世新日变,数字之道,亘古恒定,天地正名,正在数字之中,何以舍近求远,舍本逐末?”
“今蕖衍决意入秦,不再与相夫氏有半点瓜葛,仅留此书简,万望夫子珍重。”
.............
讲学馆前,程知远把光学模型搬到台上,今日有了个“讲台”,倒是比起以往来说,更为方便了点。
齐王笑道:“太学主彻夜未眠啊。”
他看到程知远气色虽好,但是精气神明之中总有一股颓气,附着于身,就像是尘土未曾抖落,这说明人晚上并没有休息好,故而在精气神明之中体现出来。
齐王何等高手,加上程知远并不需要刻意掩饰,故而被看出来也是正常,但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齐王多嘴一句,是怕程知远今日讲学累下,毕竟精气神明是人之根本,不好好休息可不行。
他今日带了笔墨刀简,还想多听一听程知远的高论呢,可不想在这里听他的酣声。
程知远拜礼:“今日还有一讲,不敢怠惰,加之异人喜数,故我与他细细分说讲来,不知不觉,已是鸡鸣破晓。”
“光阴迅烈,不为世人所驻留半点。”
齐王法章点头:“是如此,光阴迅烈,光阴迅烈。”
他又看那模型,是两个镜子相对,距离并不远,知道这必然会涉及到今日讲学关键,故而也就没有多问,毕竟一会即使自己不问,程知远也会去讲的,多嘴两下,反而让自己心神分开,难以专心听其他的道理。
程知远看了下讲台下面的人们,熙熙攘攘,似乎比昨日还要多了点?
原来太学主讲道之事,那些士子公卿们回去之后,很多人对数学之道简直是爱不释手,当然,有褒扬就有贬低,虽然东周风气开放,但也有食古不化的人存在,譬如曾经儒家的公子造,他就凡事开头必称圣人如何如何,君子如何如何,不知变通。
最有名的事情就是他和自己的好友,因为一件事情不合,好友只是开玩笑说了一句,公子造立刻便割掉自己的衣服,和自己的朋友绝交了。
不过这种迂腐的人是少数,在这个时代,显得有些异类,不过异类终究是存在的,只是相当于开放的风气而言异常保守。
这种人大致是喜欢周礼胜过一切的,和至圣早年的理想不谋而合,认为古老的就是最好的,人啊最好回到上古的圣王时代,一切都有礼乐,都有道德,人人都是完美无缺的。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人的文明自然是越向后越繁华,越知礼仪道德,而不是茹毛饮血。
那些不喜欢数学之道,认为这是玷污了礼与乐,同时还抓住程知远第二日所说的诸士无功,诸王皆罪来进行大肆抨击,进行攻奸。
但是所幸这个时代的言论自由的有些过分,尤其是稷下学宫附近,大街上天天都有人因为意见不合而撕逼,有人贬斥太学主,说他是粪坑中的石头,沾了腌物滚落出来,弄的旁人一身,坏了天礼纲常!
有这般骂,那便自然有人站出来反驳,并且说太学主是深山中的璞玉,犹如和氏璧般,又似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两方撕逼大战自然引动很多人,而这个时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故而就有很多前些日子有些踌躇,甚至不太愿意来的人,被激发了好奇心。
心中寻思,反正也是最后一日了,便是听听也不耽搁什么,若是太学主没有那些人所说的那般厉害,回去也可向四方谈论,说这个少年人是言过其实。
程知远不知道其中发生的问题,这三日以来他确实是日日备课,并且从中又想起了,发现了很多自己以前遗忘过的东西。
他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好是坏,但他感觉自己的记忆越来越强,过去的一切知识也好像是被翻箱倒柜的挪腾了出来,思维敏捷的同时,他甚至感觉这个世界有些通透。
在当前看来似乎是好事情。
不管是仙人体质作祟,还是因为往世神明,天子信物的关系.....这都不重要。
程知远向齐王讨要了一块特别平整的木板,同时问道:“有木炭吗?烧焦的,坚硬的那种,不要脆的。”
齐王想了想:“不知道你要多大的呢?”
程知远比划了一下:“一根狼毫笔的大小便可以了。”
齐王很快叫人弄来,于是木板被异人架起,而程知远拿起木炭笔,在上面写下了那个公式。
天地之间,数字阴阳之变比,太阳,太阴,少阳,少阴。
阳数相加为天数25,阴数相加得地数30,阴阳相加共为55数。
“天地之数五十有五,以成变化,而行鬼神。”
即万物之数皆由天地之数化生而已。
“道依数而行,神以数显道,数字主宰着万物的生成与演化,上古时称为连山,是大自然最真实的本相法则,是世间内一切恒定与非恒定常态物事的规则。”
“在这里,先讲一下数字的黄金比率.......”
第三百五十二章 既知其子,复守其母
龙素来的很早,她昨夜并没有睡,自从回去之后,她于榻前思索,重做白日数学公式之题,这一开始演算,便犹如野马脱缰,肆意撒欢,不知不觉,闻鸡鸣起时,再看东方,已然是天旦之刻。
那东方之日,天旦升起的瞬间,让她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黄厉原。
夜门夜游子丧命于她手,这件事情夜门之主已然知晓,然而陈良祖师为此登门之后,夜门便没有后续的责问出现,而白鹿宫中,对于这件事情,知道的人亦是甚少。
陈良祖师是个坏脾气,他常常耍剑时心意不通,便要用剑气杀一番山石江水,抓一两个龙王砍死烹之,不过野山烂江里头的所谓龙王之流,无非是老龟鳄鱼罢了。而每当他负气极致,怒不可消时,他便哪也不去,只在自己宫中磨剑。
他极少杀人,用的是楚国的寻常五尺剑,那剑是他以前在旧都丹阳捡到的,陈良祖师说,当时他回去旧都怀古,却见此剑突兀出现在身前,就像是拦路一般,故而他就称这把剑为“当涂”。
当涂者,挡路之物或人也。
龙素大概知道陈良祖师入夜门之后发生了什么,恐怕白鹿宫的剑光又在夜门内留下了长久难以消弭的印记,对于这件事情,龙素曾与祖师陈禀,因为当时杀夜游子,倒也有些内情。
越王说有坏天礼者,自己听闻之后,为了遵循君子之道,便必须追而杀之。
黄厉原的一切已然过去了很久,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又是一年。
龙素见到程知远以木板架起,以木炭为笔,在其上书写,感觉倒也有些意思。
这时候大家写东西,写错了往往是用刀进行削除的,轻轻刮掉重写便可,所以往往一套“文学用具”,其中是有小刀的,像是龙素这种儒门大士,更是随身携带,也就程知远身上不带小刀,还要向她去借。
但谁知道程知远是不是故意的呢。
“黄金比率,一条线段的总长度为黄金比例的阳数加阴数的单位长,若把它分割为两半,长的为阳数单位长度,短的为阴数单位长度则短线长度与长线长度的比值即为黄金比。”
“阳数与阴数,阴在上阳在下,阳数不得为无,我们之前讲过,连山易中,阳仪是一加上一等同于二,卦序是一,阴仪是无加上二等同于二,卦序是二.....”
“伏羲卦序中,一一是太阳,一无是少阳,无一是少阴,无无是太阴。”
“我们平常说几分之几,十成把握有其七,那么这就是十分之七,这个大家在算经中应该都有学过,以前周公旦曾经做过这方面的探究,我在洛阳太学的时候,西郊的藏书殿内有很多关于算经的书.....”
“我赤县南世,数字之道源自于河图洛书,所谓黄金比例,亦可以称呼为伏羲线,这其中有一种数学法,叫做勾股术。”
“河图中宫十数为股,五数为勾,然后各自自乘,再开方得弦.....乘,需要复习一下吗?”
“........若求斜至日者,以日下为勾,日高为股,勾股各自乘,并而开方除之,得斜至日......开方,这里有人不会的吗?”
程知远用木炭笔写了大半个木板,同时对下面的人发问,这里面有很多人是看过周算经的,开方是什么他们有些了解,但是更多的人则是有些抓瞎,毕竟这不是主要学问,稷下诸士多论治国策略,其中弟子,在没有入各圣门前,多以高士自称,算经极少有涉猎者。
然治国之道,说实话,这帮学子治国.....学生建国,治国,基本上是无稽之谈,徒增笑尔,连社会关系与生产力都搞不清楚的一帮人,只会高谈阔论而不知道如何治理,难道动嘴皮子就能让天地之力俯首听命吗。
人群中自然有人举手,程知远自然要给他讲清楚,这一下又有不少人眼前熠熠,仿佛刚刚见证一道新门户,那后面鸟语花香,美不胜收。
但是自古以来,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物有不足,智有不明,数有不逮,神有不通。
有人欢喜,听得入神,便有人浑浑噩噩,只觉得如听天书云策,身处于霄汉雾罩之中,随沧浪逐流不定,便是脑袋内一团浆糊,越听越是痛苦。
这般人多数是未曾习得算经之道者,虽或许有大才,但却不在算数之上,故而此时,程知远讲到公式**时,不少人抚掌大笑,兴奋异常,而亦有许多人默默站起,从熙攘的人群中悄然告退。
其中有顽劣者,出去之后,从稷下离开,面色并不欢愉,在外头逢人便道:“那西郊太学主,来齐国稷下,前两日闻他名声,故特往一见,谁料到他却在里面大谈什么算经,数术之法,我如闻天书,听得实在是头痛难耐,哪里有当初我听圣人讲学时,那般舒适欢愉?”
“这太学主名声过大,言过其实,所谈之道,难以让人信服,亦与治国安邦,上将伐谋之术皆无太大干系,着实是在里面高谈阔论无用之学,却还引得那么多人拍手相呼!诶,齐国庸人,何其之多也!”
这人摇摇头,一副十分惋惜的神色,而他遇到那人听完之后,感觉有些不对,便问道:“既然是你如闻天书,那便说明是你听不懂而已啊。”
此人脸色一黑:“足下是说在下学识不高么?”
那人摇摇头,便不说话走了。
而此人则是冷笑一声:“在下见识浅薄,倒是真不晓得那些开方,勾股之词,究竟对于治国安天下有什么作用,难道面见君王,要呈上一列数字,对君王道以此数字,便可统一四海,安定邦国吗?”
他这般讲完了,犹是有些气愤,还要大大唾弃一番:“本末倒置,本末倒置,这等不入流的小道,岂能在稷下这等天下大宫宣讲三日!”
“我那邻居欺我,荒谬至极,着实可恨!再不来了!”
稷下之外有人大发牢骚的事情自然不被宫内留下的人们所知晓,不过纵然知晓,他们也不会多费心力,如今心思活络者早已明白数字之道究竟何等可怕,万物皆可列为公式,这天地之间又有什么是不能用阴阳数列表示的呢?
而像是苏厉,他便醉心于数学之中的阵列之法,这是他本质使然,纵横策士,往往视天下黔首,乃至于士兵,士宗都为数字,冰冰冷冷,不含有任何感情,士兵不过是个基数,人口不过是个交易,土地,不过是个筹码。
或许也正是这种“透彻”,才让苏厉深陷数学之中不可自拔。
策士对于数字有一种天生的敏感,他们不仅要能言善辩,同时逻辑思维能力更要缜密强大,否则面对敌国君王,士族时,若不能巧舌如簧,那便是要被人剐肉剥皮,杀而烹之的下场了。
数学有人喜欢,有人闻之色变,犹如龙虎在前,这也是世间常情,而出去那人认为数学无用,自然也有他的道理,因为他本身位置不高,权利不重,读过二三圣贤书,游过七八十里地,所见之物皆是眼前,这并没有错误,只是因为他本身站的不高,亦并无大志的缘故罢了。
无大志不见得是坏事情,天下的众生是层层叠叠的,有高处者便有中等者,便有次等者,便有底层者,从古至今,从来如此,区别只在于上如何待下而已。
程知远宣讲稷下,其中主要原因自然是荀子之邀,若不是为了那六部传世剑经,程知远何苦走这一遭,不过来稷下这一趟确实不亏,宣扬道理,荀子不仅仅是为程知远找了个舞台,同时也是为世间开了条新的道路。
并且这条道路从蒙昧立刻转向清晰,从坑洼立刻转向平整。
用时不过二十四个时辰。
稷下学宫乃是当世最大的“高等学府”,这里的人几乎都是战国的精英,在这里宣讲从来都是最好的选择,不论宣讲者出于什么目的.....
数学的作用在于抽象思维和逻辑推理能力的训练,所以它不绑定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一项具体技能,但它却是一切工、科的基础。
物理,化学,生物,天文,水脉.....这些每一个都和数学算经息息相关。
程知远的木炭笔忽然定格了一下。
他忽然转过头去,看了一下正在奋笔疾书,照抄“黑板”的嬴异人。
自己这三日宣讲,稷下诸人虽然兴趣极大,但都没有出现如嬴异人一般噬数如命的人,而这位未来的秦王,在经历了跟随自己的这短短时间之后,在未来又会出现怎么样的变化?
是继续回归历史,照本宣科,从去邯郸为质,再到吕不韦登门拜访,随后拜见华阳夫人得名子楚,再后娶赵姬,回国登临王位,最后走完三年秦王路,年纪轻轻便归天而逝?
还是说.....走上另外一条,只存在于惋惜与幻想中的大秦之路?
仙秦神话?
程知远转过了头,而异人这时候似乎才发现不对,他抬起头来,看向程知远,此时学宫的大窗外,朝阳的光辉照射下来,明媚的冬光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气,把程知远映的,整个人都沐浴在金色的辉光之中。
熠熠生辉,耀世明华。
那是一个让嬴异人终身难以忘却的侧影。
直至后来,异人也曾想过,如果当年没有在稷下学宫遇到程知远,那么后来他的未来走向,可能完全不一样了。
他很庆幸,无比庆幸。
这个念头正是从这个时候生起的。
异人不知道程知远想什么,他只是觉得此时的先生,侧对辰龙之华,沐浴冬日金光于身,宛如天上神,又果是谪世仙真。
“周易之中,言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但世间之数本有五十五,故大衍之数在数算之中,作为辅助,而不是一个公式,他相对于五十五天地总数来说,是取其五十,又散其一,不是完全,要看题下式......”
“这源自于河图之五,五数居中而不动,是恒定数,故而周易之中,把此五数减去,故而剩下的便是大衍五十......”
“得五十五数归于一,此一,我们称为太一,寂然无声,其一不动,万化冥会乎其中......”
“龙素,昨日我讲的圆周率,易盘,后其加上的小数点,你还记得吗?”
程知远忽然点名,龙素一愣,便起身,清越之音犹如古筝轻弹,把昨日程知远所说关于小数点的道理一一复述而来。
“太学主称此类数字为微数。”
程知远点头:“不错,微者极小也,微数之学,是指整数之外的数字,这里我要说一下我在某本无名古经中所看到的递减称,分别是‘分、、毫、丝、忽、微、纤’。”
“昨日说易盘,其中三点一四一五,可以读作三又一分四一毫五丝,但事实上,这样读起来,再向后便没有办法增加词汇,因为易盘是一个无穷不循环的微数,数无穷而词有穷。”
程知远在木板上写下圆周率,随后画了个圈。
“既知其子,复守其母,万物之数都具有一个母相,故中五与八相加得十三,十三与八合又得二十一,二十一与十三合得三十四,三十四与二十一合得五十五,以致无穷地繁衍下去。”
“一,一,二,三,五,八,十三……”
“是故,在此数列中,前项加后项等于生成其后的数字,每相邻的两个数相加即得到后面的数,一阴一阳由数显道。”
“......当数字推演到五十五数时,正好是一至十个自然数完成其从生数到成数的一个完整的大循环。”
“在上式数列中,任何一个数字都是由前两个数字相加的和构成,这就是前项加后项等于再后项,那么我们回到刚刚那条线段,现在这条线段被两分,线是甲丙,分割点是乙,假设甲线被分为甲乙和乙丙两部分,甲乙大于乙丙.....”
“设甲丙为一,甲乙为未知,以误代称,按照这个公式去计算,较大部分与较小部分的比值......”
“是零点六一八。”
第三日的临淄依旧喧嚣。
第三日的讲学馆内,只有一人的声音久久回响。
第三百五十三章 第三日的光速剑
苏厉不敢出声,他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台上那位少年的发挥,而当少年询问下面的人,公式讲解之中有何处疑问的时候,苏厉没有发现,自己举手举的比谁都积极。
活了上百年都未曾出现过这般渴望,苏厉与秦王的年纪相差不是很大,秦王今年一百有五三,苏厉差不多也有一百岁了。
当然,对于他这种级数的修行人来说,百岁不过是刚刚开始,正是气血鼎盛的时候,不比那些寻常凡人三四十五鼎盛,七八十岁不见早已入土,修行者因为对于精气神明的修炼,对于人体的开发远远胜过凡人,所以才拥有悠久的寿命。
但不成圣也活不过千年,基本上三百年是个关卡,活过去就像是从老天手里争生机,而如果活不过去那就拜拜,没啥好说的。
数学之道,赤县南世自古有之,只不过没有如程知远一般,精研到了这等地步的大家出现。
即使是周公旦,在算学上的成就也不及此时的程知远,苏厉是策士,当然知道数学之道对于纵横,对于人心,对于兵法谋略之中的偌大用处,也只有看不见远方的傻子才会说,这是一种没有用的学科。
苏厉深深醉心于此道,仅仅三日,他发现今日的讲学比起前两日更为清朗,更为详细,并且各种公式就像是脱光了衣服在床榻上勾引他的舞姬,舞动着曼妙的身姿,让人流连忘返,几乎蚀骨**。
不,这个说法不恰当,舞姬岂能用来形容数学?
那应该是自己的新妻才对。
不喜此道者,学时视为人间炼狱,而喜此道者,学时视为良玉美人。
苏厉不断的记着,脑袋转的飞快,如果这个时代有cpu的说法,苏厉或许会说自己的脑子已经要烧坏了,就像无法散热的cpu那样滚烫......
但即使大脑已经准备罢工,苏厉依旧在计算着手中的公式。
一点一点,剖析其中的道理。
此时,程知远已经把今日的公式大致讲解完毕,随后要进行的,又是一个悖论环节。
当然第一个悖论并不是程知远要进行科普的光折射。
因为有人已经开始提问了。
然而让人感到有意思的是,第一个提问的,依旧是龙素。
儒门的姑娘进行询问,悖论的证实,她选择了惠子十题中的“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有长度有宽度,便有面积。有面积,无高度,体积为零。今有某物,体积为零,面积可以大到千平方里,而且确实存在。】
她眨着眼睛,这一次是真心询问,便没有再看程知远出丑,也没有刁难他的意思了。
但她心中仍旧有想法,因为程知远随手解掉了玉连环,又随便证明了飞箭不杀人,飞鸟之影未尝动的题目,那么剩下的几题,他也可以依照数学逻辑,这般解释出来吗?
龙素也想看看他的答案,更想知道,他到底还有多少知识。
于是姑娘首次用一种期盼的眼神看着程知远。
这是第一次,虽然以后会有许多次这种第一。
程知远点了点头,满足了她的**。
“异人,借我几个钱。”
嬴异人眨了眨眼,愣了下,随后在身上摸了摸,掏了点秦半两给他。
秦半两是在秦惠文王二年发行的秦国钱币,也就是后来推行全国的那种圆形方孔钱。
程知远把这几个秦半两分成两组,各有十个,而一组整齐,一组凌乱,但等高相同。
幂势既同,则积不容异。
程知远同时在木板上用木炭笔画出了该概念的图形。
这是祖原理,也称祖氏原理,一个涉及几何求积的著名命题,当然这位大佬在如今的时代还没有出生。
经过一番讲解之后,程知远最后在木板上画出了一个龙卷风。
“龙吸水!”
苏厉在人群中看着,眼睛一眨也不眨,他当然认得那东西,齐国的海边偶尔会发生这种情况,龙吸水往往是被认为有海龙作祟,当然不少人也知道,那是源自于天象更迭从而出现的一种自然之力而已。
不过渔民们很恐惧这个东西,一些稀奇古怪的祭祀习俗,也多源自于对于龙吸水的恐惧,他们认为是触怒了海神。
程知远敲打那个木板上的图案:“你要的答案在这里,这个龙吸水,他的表面积无穷大,但是体积却是有穷尽的。”
当一切敲定,这个题目被解出来,而其他人中,有人早已心中默默算计时间,这时候方才开口,道:“不过一刻而已....”
边上有人面色微变,低声道:“惠子十题,太学主不过一刻就解掉了,可笑啊,千年以降,我等都在做些什么?”
“会不会是串通好的,太学主和那儒门大士通过了气?”
有人狐疑,随后就被人嘲笑:“你说甚么东西呢,通过了气,也顶多是提早算好而已,这算什么质疑的点,难道这道题不是太学主算的,而是你教的吗?”
那说话的人便满脸羞惭,不敢再说什么了。
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绝于耳,并且有逐渐演烈的趋势,龙素此时起身,盈盈下拜。
程知远:“还有吗?”
龙素摇了摇头:“没有了,素拜谢于此,还请太学主继续讲述。”
程知远把那光学模型搬上来,随后却没有直接开讲,而是站在台上,手掌拿出嚣器剑,压在上面。
他忽然拔剑,但只拔剑三寸,顿时一道寒光迸射出去!
所有人都看到了,随后那道寒光就消弭,程知远便对所有人抛出他今日准备讲解的最后问题。
刚刚那道剑光,如果换算成杀人速度,那么有多快呢?
程知远:“刚刚我已经用光速斩下了各位的脑袋。”
光速剑,这当然不是可以练成的东西,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真正练成了,那倒是极其恐怖的了。
第三日的讲课已经结束,诸人意犹未尽,同时脑子里全都被公式充斥溢满,而当程知远整理桌上的模型,并且做出最后的结束语时,讲学馆内诸学子没有半个动弹的。
这让程知远有些不明情况。
此时应该是各自散场,和前两日一般,但眼下这帮人迟迟不愿意离开.....?
“在座诸位还有何问题?”
程知远问了一句,岂不料此时有人纷纷站起,俯首下拜。
三日之讲,受益匪浅,对于这些人来说,如同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而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自古以来一直都存在的,却又从没有多少人刻意去关注过的东西。
这一拜,其中拜者,皆执弟子礼!
程知远被这架势唬了一下,差点不知所措,但是很快冷静下来,只是道:“我受荀卿之邀,来稷下讲学三日,传道连山,诸位不必谢我,这弟子礼,应当去拜荀卿,而不是拜我。”
“我只是一个复述者而已,没有多大的学识,只是站在旁人的肩膀上,看到的东西更多,更远一点而已。”
这句话在前一日他已经对酆业讲过,而此时则是对所有人重新讲一遍。
诸士子皆齐声回应,无有怠慢。
拜完之后,诸人方才依依不舍般的离去,今日讲学已毕,不兴拜见,有甚么事情,明日再行,故而他们也只有离开,不敢打搅程知远。
此时天色已晚。
“剑门弟子奏报,天下剑宗名录更迭。”
越王拿过那份书简,而姜氏弟子拜礼而退。
东极出现了一个剑宗,从遥远的彼方踏入了南世,越过了重洋与山海。
她出现的位置在屠何国,处于燕国境内。
剑报上所说,该剑宗一出现就撞上了在燕国境内的某个剑宗,天下剑宗第九十九位嬴渐。
“嬴渐.......这是个秦国宗室啊,我记得是比较年轻的一个,是安国君的儿子.....不是号称年纪轻轻,比肩惠文王麾下大将嬴疾的天才么....嗤,打不过东极的一个女子?”
剑报中写,该女子让了嬴渐十招,随后以一招败之。
“嬴渐未死,逃了......东极柳羲,取天下剑宗名号?”
越王把那竹简焚烧成灰烬。
“都是些没意思的事情,这帮蠢货,要找的是那些仙人,不是关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辈打架,剑宗更迭,不是寻常之事么。”
“什么时候能过了天下之四十,那时候才是值得关注的人,宗号就在这里,让她尽管来取!”
是夜,临淄城中,在讲学馆附件的客舍,有很多人难以入眠,其中以苏厉为首的一部分,在纠结要不要改换门庭,投身数学之道,这其中了无牵挂,一心钻研学问者不少,而苏厉心中极想,但却不能。
“为什么不去?”
苏厉身后出现的是荀子,他转身拜:“见过大祭酒。”
“苏厉驻于稷下,承蒙祭酒厚爱,今日才来驱我。”
“只是苏厉心中疑惑,苏厉乃云梦间者,稷下学宫之学识,齐国之诸事,应当对苏厉严防死守才是,为何齐王不在意,涂山王不在意,荀圣也不在意?”
苏厉苦笑:“尊圣是看不起在下啊,说的也是,身为间者,早早露出了马脚,我这个间者,确实是有些不称职。”
荀子道:“是数学让你欢喜,还是为策让你欢喜?”
苏厉不假思索道:“昨日已然思考过,皆有,数学略高一筹。”
荀子颔首:“你已经有所决断,不如随程知远回转洛阳,多在此道之中钻研学习。”
他顿了顿:“三日宣讲,与你一般生出外心者不少,尤其是齐墨子弟,有三分之一,已经准备入秦了。”
“心有大志,各安造化。”
苏厉沉默了一会,点头下拜。
“遵荀圣之命。”
荀子道:“洛阳那边,也请多多照拂,秦军兵锋直逼魏国大梁城,大梁若下……”
苏厉道:“洛阳危矣,然而此时,还不是天子死去的好时机,此时天子若死,天下生变。”
“苏厉省得,此番当随太学主重归洛阳。”
他说着,又眉头微皱:“大祭酒还是拘泥于礼数,若是想让太学主不走,在下倒是有许多法子。”
荀子失笑:“人不可失信于人啊,不管是君子小人。”
“礼不重要,重要的是信。”
苏厉淡淡一笑:“我等策士,最不重视的就是信啊。”
荀子:“取信于君王,方能周旋于列国之间,这如何不重视信了,瞎说。”
苏厉失笑。
“先生,齐王宫送来的传简。”
异人带着一份书简回来,程知远把此简摊开,目光微动。
君王后要召见自己,邀请明日入宫一见。
王后的单独会见?
不,必然还有齐王,只是不知道这两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在程知远想来,春秋战国时代召见名士,多数都是问一些治国安邦之策的。
“呵,把我算作名士,我哪里当的起,治国安邦无甚良策。”
程知远摇了摇头,异人却是慌忙道:“先生何出此言,此三日稷下之辩,不需多少时日自然会名传天下,太学主之称横空六国,届时那些士子,可是要称先生一声程子了。”
程知远不免咳了一声。
程子,还橙子呢……
这名头可真不好啊……
“我本想明日去涂山氏中借阅书籍的,未曾想计划赶不上变化。”
北偏西第三馆的门在晚上被敲响了。
寒风吹动,嬴异人便去开门,只是打开门扉之后,站在他眼前的却是那位儒门龙素。
程知远一抬头。
“稀客稀客……不,不如说有些奇怪……”
龙素拜了一下。
“夜幕来访,失礼了,只是求学心切,故三思之后,方才定了决心。”
“何况你予我沙钟,我又岂能不来回见。”
她说话时候呼吸平稳,但是就故意加重了三思两个字的声音。
程知远似乎在发呆,他看着火盆,过了大约五秒左右才站起来。
“当初我去见人,未曾想到是去见你,今日,也没想到你先来见我了。”
他起身取茶,客舍自然有茶,这里的东西都任凭他取用的,就像是在自家一样。
龙素在门前掸去寒尘,利落的走到火盆侧面的木榻上跪坐下来。
火盆在侧,前有茶几。
小黄蛇从程知远的后腰上游到肩头,看见龙素,顿时发出嘶嘶的欢快声。
“君子不需行,行必有正。”
程知远给龙素上茶,而后轻扯袖袍落座。
程知远开口,取来笔墨刀简。
“想学,我教你。”
龙素默然,不知心中思忖什么,三息过后,正色道:“素还有一事欲先行请教。”
“大祭酒处,言举荐之人,程……为何荐李斯……”
程知远:“怎么,你荐的是韩非?”
龙素点了点头。
程知远点了点头,望着茶水有些出神,长久之后方才道:
“圣人心思……荀子心意在秦,这是输送人才啊……李斯,韩非,张苍……”
龙素疑惑:“张苍?”
程知远:“我七舅姥爷他三外甥崽。”
张苍还没出生呢,还要等些年头。
他抬头,看龙素道:“韩非对你胃口?”
龙素一愣,不知如何答,刚欲张口,却看程知远摆了摆手。
“素,我问你,若你是秦王,座下犬马二兽,谁当为先?”
第三百五十四章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龙素心中当然知道答案,座下犬马二兽,那些个王侯贵族出去围猎的时候,当然不可能让马去追逐猎物,那么先发者自然是犬。
犬闻道味道去追逐,其余人才能骑马跟上捕捉,这是不需要思考的答案。
她的眼眸中,光线向下方移动,表示她现在思索结束了。
“我闻李斯此人,似乎以前当过管理粮仓的小吏,他自比为厕鼠。”
程知远:“他还说人无所谓能不能干,认为人人的智慧本相差不大,区别只是在于能否抓住机会和环境对吧。”
“所以我说他是狗,当然,我和老师说了,李斯是厕鼠,也是一只亡羊,歧路亡羊。”
“现在还要加上一个犬了。”
程知远闭目:“相君者李斯,王需要的东西,他会竭尽所能去争取,恶王自有恶犬,良王当有良犬,只是君王崩落之后,座下的犬,就成了亡羊。”
“韩非是马,能负重,更是一匹千里良驹,然而马么,越是好的马,越是得到君王的欢喜,恨不得和它时时刻刻待在一起,然而这匹马一旦有背主的行为,那么君王再喜欢它,也只能把它烹杀。”
龙素皱眉,久久不语,她的唇齿抿着,轻咬白牙。
程知远又道:“你也不必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你觉得韩非是个大才,不被荀子录用实在是太暴殄天物了?其实老师已经和我说过了,两个都会要的,你放心吧。”
龙素抬头,娥眉微动,眼神露出疑惑。
程知远的语气有些奇怪,似是幽远,似是有些期待:“愿为秦王效犬马之劳。”
话说到这里,嬴异人在一侧听得已经有些惊异,他张了张嘴,却又有些拘谨,这一下又不知道该如何插进话头了。
只是自己先生与儒门龙素的对话,三言两语,透露出的信息却是有些惊人了。
程知远看向异人,也给他倒了一杯茶,后者连忙接过,有些不知所措。
“秦国必胜,大势不可更改,但是荀子为何不去秦国?只因为秦国是不会允许思想的存在的,他们唯法度是准则,商君书才是国策,稷下百家争鸣,谈话其中自然也是百无禁忌,但是在秦王看来,不过都是一些好耍嘴皮子的人罢了。”
“你日后或许也能成为秦王。”
嬴异人顿时吓了一跳,对程知远苦笑道:“先生说笑了,实不相瞒,异人在家中,排行微末,母与异人皆不被父亲所喜,异人一身无有所长,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那秦王大位,异人从未曾起过半点这般念头。”
他是这么说的,且神情苦涩,不是为了秦王位,而是因为想到自己母亲,又想到自己如今,对未来感到了一些迷茫。
龙素忽然敲了下桌子。
“嬴异人,君之父乃是秦安国君,他膝前子女众多,君,确实不怎么出彩。”
异人苦笑,不能说什么。
但是龙素话峰一转:“但现在不出彩,不代表日后不出彩,李斯的话,君之前也听太学主说过了,他自比喻为厕鼠,随后辞去小吏来稷下求学,如今拜师大祭酒,这何尝不是对人生的一种选择?”
嬴异人点了点头,拜了一礼。
程知远道:“卞和献玉前,和氏璧也不过就是一块石头而已。”
话语至此,嬴异人已经无法再说什么,只是心中感激,自觉如今有此缘法,跟随先生学习,自然不能放弃这得来不易的机会。
同时,嬴异人在内心深处,也已经对李斯与韩非二人,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
所谓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
李斯是犬,每逢遇猎必为前驱;韩非是马,能负千里,驮国而行。
要会用,否则马成瘦马,犬成恶犬。
程知远故意为之,他的目光从嬴异人身上收了回来。
他与龙素开始讲解《连山易》,当然,说的都是白日间题目的后续延伸,当程知远说到如果她想学的话可以传授一半,龙素却轻轻摇了摇头。
“只知道基础的公式便可,程....知远,你.....不打算从我这里拿点什么?”
龙素的话有些奇怪,她的神情也有些狐疑,却是对程知远道:“虽说君子不可随意怀疑他人,但是你......你,不做交换,真的把所学知识传授与我。”
“这可是传道之恩。”
程知远:“怎么,你心中有愧?”
龙素眨了眨眼,明智的没有说话,她下意识感觉程知远在语言中挖了个大坑。
程知远心道这姑娘又在想什么东西,虽然奇怪,但很快就想通,心道估计龙素是对于自己前几次和她谈话中的“反复提问”产生了点心理阴影。
这姑娘可真有意思....哦不对,现在的这具身体,从黄厉之原到现在,自己差不多是十六了,十六岁的躯壳,二十余岁的心,而龙素应该是....十八还是十九了?
她可比自己大一些。
“行了,传道之恩你记得就行了,日后如果我找你帮忙,你不要把我拒之门外就行了。”
程知远说这句话的时候,依旧在写着一些公式,龙素则是认真的道。
“君子一言,驷不及舌!”
(一句话说出口,四匹马也拉不回来《论语颜渊》)
她说这话的时候显得严肃,肩膀也紧紧绷着,正襟危坐。
“传道,授业,解惑,该做的你都做了。”
龙素忽然开口,问道:“如果我愿意跟你学习数学......”
程知远的笔停了下来,抬头看她道:“你不会的,君子岂能三心二意?”
龙素叹了口气:“话是如此说。”
话是如此说,欲言又止,那就是不行,只是一个尝试和提议。
龙素自己也知道当然不行。
程知远道:“所以说么,日后我必然有请你相助的时候,那时候你如果还有学习数学的心思,便来找我吧。”
“人的时间是宝贵的,就像是我送给你的沙钟一样,要珍惜眼前啊。”
龙素忽然道:“是白驹烈马,忽然而已?”
程知远看向她。
龙素忽然一笑:“你倒真会说些好听话。”
程知远:“若说巧舌如簧倒还算不上。”
龙素摇摇头,抿嘴笑着。
灯火摇曳,窗台卷展,光阴泄行与星辰间隙,人间如画,此夜有许多人不能入眠。
李斯猛然从梦乡中惊醒,面颊苍白,大汗淋漓。
无以言喻的噩梦,李斯梦见自己看到一座极高的台,上面写着数枚大篆,而那些大篆就像是长了眼睛的恶鬼,不断发出回荡苍穹的悲鸣声。
那就像是泰山下的地狱哀嚎,又像是传说中来自龙渊的哭泣。
而李斯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厕鼠,真的成了老鼠。
这个噩梦没头没尾,李斯也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他看到外面的天空,此时鸡还没有打鸣,沉沉的星辰高挂在天空上,李斯回忆着今日进入讲学馆所听闻的一切,莫名的对自己以前所学之道产生了一些怀疑。
他身为考试的学子,是不能在讲学的时候进入东院的,但是李斯早就盯上了一个人物,那个愣头的脑袋是太史简,他找到太史简,很轻易的就忽悠了他,然后让太史简把他带了进去。
就这样偷偷听了两日。
太学主所讲之道,实在是耸人听闻,李斯不笨,只是所学的东西不在数学上,但他的眼光非常毒辣,所以自然能知道,太学主所讲的东西,都是能够改变世界格局的东西。
只是眼下还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这一点,而且李斯因为第二日的讲学也听了,所以知道玉连环,飞箭不杀人,飞鸟之影未尝动,包括无限面积那些悖论都已经被破解,同时也知道太学主给蕖衍画的那副草图与公式。
他很快就从中悟出了些东西,但是总感觉还差了点意思。
机械是人类进步的方式之一,就像是上古时代有巢氏制作房屋来躲避猛兽,峙峪氏发明了最古老的弓,虽然简陋,但人类却有了对付猛兽的远程方法,不必再拿着棍棒冒死上前。
他知道太学主的所学,如果能够全部展现给世人的话,那必然要震惊天下。
“程子!”
李斯整理了衣冠,匆匆的出门去了,他打算在今日拜见程知远,希望能从他这里掌握突破口,从而得到荀子的看重,他知道太学主是荀子的弟子,而且这两日观之,很有可能还是极得意的门生。
为吏之道,游学之道,不单单是要靠才华,也要靠人情世故,要攀高枝,环境决定人的秉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是愿意这样,而是身不由己。
事半功倍和事倍功半,两者应该取谁,自不必说,李斯自己是不在意自己是什么颜色的。
这个无所谓。
不过他当然不知道,程知远已经把他举荐给了荀子。
所以他掐的时间出了点问题,并没有见到程知远。
而今日程知远受到了君王后的召见,在早晨的时候,龙素拜别程知远,她彻夜未眠,精气神明居然也如程知远一般不曾有半点衰落,倒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当然更有意思的是另外一件事。
“二月二这方稷下选学完毕之后,程,你我应该还有再见的时候。”
程知远摇头:“还请解惑。”
龙素道:“儒门八脉会试,你既认了大祭酒为老师,到时候哪怕是充人数,你也是一定要去的。”
程知远眨了眨眼,把手托在下巴上。
不会儒家道理,去了果然就是个凑人头的。
至于地点,龙素所说,或许会在白鹿宫?
当然,也或许会在原本的鲁国都城,毕竟孔子最喜欢的就是鲁国,那既是他的故土,也是因为鲁国最尊奉周礼,虽然现在鲁国已经打出了白旗,早就挂掉了,但是鲁国故土还在,礼仪之风还在。
孔子游学,一般不在一个地方久待。
龙素说完之后,拜了一礼,是对于昨夜传授数学诸公式的感谢,与此同时,程知远正刚刚还礼结束,忽然看到了他最想看到的一幕。
龙素伸出手掌,从眉心中取下一道气息,那气息在她的手掌中沸腾扭转,顷刻须臾,便化为了一柄黄澄澄的大钺!
这是天子之气所聚,聚了一瞬便又散开,复归于眉心之中。
武王钺!
龙素低着头,此时握住拳头,而后转身离去。
程知远倒是一愣,随后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嘿”!
这算什么,间接承认?
程知远心道真是有意思极了,而龙素微顿步伐,这时候程知远上前两步,轻声说道:
“有缘相遇,胡不相知?”
龙素:“梦幻之中,假意虚情而已。”
程知远:“那真实之中,便是真心实意了?”
龙素叹了口气,却是转过来,忽然笑道:“着实是小人也!”
程知远恭敬起来,揖礼且意味奇怪道:“小人送君子于此。”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程知远没有说这句话,因为说出来,或许那姑娘就会翻脸了。
还是等下一回再说吧。
于是那姑娘走了,步伐轻快,比起来时的踌躇,她离去时,就像是一只美丽的朱鹭!
在龙素走后,程知远知道,自己也要去干正经事了,他让异人留在这里,自己一个人前去觐见君王后。
于是大约一刻之后,匆匆前来的李斯没有见到程知远。
他见到的是在家做公式的嬴异人。
异人眨了眨眼,忽然失笑:“李斯?我们又见面了。”
李斯也有些愕然,不免道:“是的.....又见面了.....”
两人在北偏西第三馆相遇,后面发生的事情无外乎谈论时政,嘴炮打的通天响,这都和程知远没有太大的关系。
经过甲士的引领,他来到了齐王宫的别苑。
君王后在这里,她靠在栏杆上,边上就是湖泊,里面倒映着她的影子,而那只木梳在她的掌握下,于三千青丝上来回游走。
她在梳妆,似乎并不介意被程知远看到。
“前些日子你打了太史简,不怕我找你麻烦?”
君王后在看着水波,梳理长发,程知远见过礼后,缓缓吞吐道:“这是扬名正身的好事情,王后怎么会怪罪我呢。”
君王后不免一笑:“听说你还打过赵王长孙?”
程知远:“打过,打的可重。”
君王后道:“看来赵国的王孙也难逃脱说剑人的毒手,不过那赵迁素来名声不好,挨打倒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你担任西天星宿,打了赵王孙,赵王居然对此不闻不问......”
君王后此时梳妆结束,她手中的木梳轻轻一晃,烟霞骤起。
程知远抬头望去,这片苍天青水,原来正在一口箱子当中。
第三百五十五章 强买强卖
君王后盘起长发,眼睛注视着前面的尘土,而不去看程知远的面容。
“江山如画....箧的本领有些见不得光彩,窃钩者诛,窃国者则为诸侯,田氏代齐,中间又经历过一次失国之难,如今强行续命,却也难以支撑许久。”
君王后的声音空灵清越。
“你可有国策予我?”
程知远正襟危坐,不动不起,缓缓吞吐文字:“我非名士,亦非诸子,何来什么治国的良策呢。”
“王后今日召我,我已想到无非就是这么一问,但在下确实愚钝,若讲数学,笔墨可染三千书简,然治理一国,恕在下无能为力。”
君王后没有说话,她的手在半空虚晃了一下,紧随着出现的,便是一头....蛟龙。
很巨大,群山为脊背,沧海河流为血肉,这只“蛟龙”出现,那身体遮天蔽日,国运化为云霞缠绕在他的身上,成为他的鳞甲,成为他的龙须。
王后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她知道自己日后必然是要飞升的,现在的时间已经近了,当濒临飞升的时候,她也会成为无情众生,对于自己的骨血,良人,或许都会毫不犹豫的抛弃。
我非我,是仙人飞升时的最大阻碍。
她那不成熟的想法,便是另外找一个仙人,镇守在齐国。
仙人不参与列国纷争,但君王后不需要程知远动手,她想要的只是让程知远待在齐国,就这样待着,等到秦国打过来的时候,请程知远帮忙,保下自己孩子的性命,这就足够了。
程知远抬头,看着那只虚幻的蛟龙。
君王后的声音依旧清澈。
不含有半点尘埃,没有沙哑,没有....就像是春始之气,来时细微轻灵,起风后,淅淅沥沥,音润如酥。
“这是姜氏的江山。”
姜氏,姜齐!
君王后也缓缓仰起头来,有些复杂,有些慨叹:“田氏代齐,田襄子窃取了吕姜的国,这件事是不符合天礼的,亦本应该遭到惩戒,但他并非寻常人,而是上两代的箧,这口箱子把姜氏的气运封住,同样也封住了姜氏的江山。”
程知远忽然感觉不能动了,他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他的目光沉凝下来,从蛟龙的身上移动到君王后的脸上。
君王后:“帮个忙吧,我送你一座江山。”
程知远:“这礼未免太大了,我可受不起,不知王后为何选我,是因为没有更近的仙家人选了吗,这个理由未免有些太搞笑了些。”
“不够强,如何守国?”
君王后:“够强,岂能被一国所束?”
程知远:“.....呵,王后说的有理。只是这般强送江山于我,姜氏一国气运加诸于我身,我恐消受不来。”
看起来是很划算的买卖,但是君王后不过是想把程知远拴在齐国而已。
“齐国对于往来之客的态度就是这样的吗?”
程知远心中在思考,同时眼中,这片姜齐的江山气运,正在被分割成无数重重叠叠的山与云。连山易在心中运算起来,程知远在从这片浩瀚江山中,寻找那些微笑的破绽,看看有没有办法能够脱身。
君王后未免失笑:“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东西,我白送给你,你倒还不要?”
程知远:“受制于人,当然不快,不得逍遥,何以称仙?”
君王后:“难道我齐国大地上没有高山吗,承载不下你吗,东方大河之畔便是泰山所在,登泰山而小天下,难道这也不合你心意吗?”
程知远:“那不就是坐牢么,敢问在下犯了什么事情,要让王后如此苛责呢?”
君王后沉默,最后叹了一声,她伸出手指,向程知远的位置虚压了一下。
程知远看到那只蛟龙落下,向他这里坠来。
“嘶嘶。”
蛇的嘶鸣声忽然响起,黄蛇从程知远的腰上溜下来,和以前某次一样,偷偷帮程知远卸掉了它山剑。
程知远的眼中,青白的龙瞳骤然绽放!
虹膜尽为剑影!
那只蛟龙坠下,气运无边,然而在快要触及到程知远的一瞬,突然散去。
君王后的眼神微动,她看到程知远身旁的那只小蛇,看到了那柄石剑,也看到了程知远与石剑牵连的气运,同时也看到,那道并不宽大的气运,莫名其妙的已经和蛟龙连上了。
随后,发生变化的是蛟龙,而不是说剑人。
“河山鼓剑,大地游龙势。”
蛟龙乃是江山所化,然而此时江山尽反,程知远这招剑势是牵引地脉之气,故大龙不能维持形体,骤然散去。
连山易找到了破绽,而后要做的,不过是用剑势给它抽丝剥茧。
当然,重要的一点,王后没有杀心,给出的是馈赠而不是攻杀的手段。
只不过这个馈赠程知远可不想拿。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王后,生意不是你这样做的,这是强买强卖。”
程知远青白色的龙瞳盯着君王后,而他的语气则听不出喜怒……虽然是因为他正好没了这两种情感。
君王后眉头微蹙,伸手便要抓向那只黄蛇。
“王后且慢。”
程知远此时开口,淡淡道:“王后可知这蛇是何物?”
君王后收手:“灵蛇而已。”
程知远:“此乃天子信物也。”
黄蛇此时一溜烟钻到了程知远的外袍里面,游动到火浣红袍的里侧。
君王后有些讶异,她并不太清楚程知远在赵国,尤其是还有在黄厉之原的过往,而上一次黄厉之原争抢天子信物,齐国也没有人碰到这些东西,其实就是和大部队脱节了,没有参与到那一次的厮杀之中。
君王后不免失笑:“你....居然有这.....难道说,是上一次诸国圣门前往黄厉之时......”
程知远:“王后原来知道,那王后也应该知道,拥有天子信物的人,便身负了一丝天子气运。”
君王后:“是.....不过你是不是想岔了什么,既然你身负天子气运,我就更要把你留下来才对。”
程知远:“王后不怕我夺了齐国的权吗?”
君王后笑道:“你不是说你不懂治国么?”
程知远:“圣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掌握火候是不容易的,但仅仅是要打翻这锅鱼汤,那只要有脚就行,连手都不需要。”
君王后目光动了下,随后彻底放下了手。
她挥了下木梳,四周苍天青水顿时散去,于是天地又恢复到原本的真实世间。
程知远看到了那口木箱子,四四方方,有些老旧,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谁能晓得,就是这口箱子,窃了太公望的江山?
“是,你说的不错,治大国如烹小鲜,熬煮鱼汤不容易,但是想要打翻,却是很简单。”
君王后:“强行留你,反而可能成为祸患.......”
程知远:“王后此言大善。”
那江山气运之中带着的力量,确实是足以让无数人垂涎三尺,但是其中也有巨大的桎梏与枷锁,程知远可不想变成齐国王室的“透明人”,因为贪图一步登天的机会,而把自己永远幽禁在齐国王室的后花园里,那这样的话,和洛阳的周天子也没有什么两样了。
君王后的头微微低下,此时这里陷入沉默,但是很快这种沉默就被打破了。
“既然如此,我要你做一件事。”
程知远:“王后此言差矣,如何是要我做一件事,在下可并不欠齐国什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也有些幽幽的,时刻都在提醒君王后,剑者之怒,不显于外。
君王后:“不,太学主,你会去的,因为......我现在要让你做的这件事,与你也有好处....天大的好处。”
程知远:“愿闻其详。”
君王后看他:“你不想知道,怎么样把丢失的七情找回来吗?”
程知远初闻未言,但就在君王后还要说话的时候,程知远则是拔剑横膝于前。
“王后莫要说笑了,如果有这种好事情,以王后的法力,亲自去取就是,不必带上我,也不必和我说,因为这种东西,必然珍贵,世间鲜见,可一不可二。”
君王后被他堵了一句,却不恼火,只是道:“你不知道我的情况,又怎么知道我能不能够离国呢?”
程知远嗯了一声,发出询问。
君王后拍了拍那口箱子:“我是箧,是这口箱子,箱子里不仅仅装着姜齐的江山,同样也装着田齐的江山,我在这里,江山稳固,我离国家,江山便会倾覆。”
“我甚至不能踏出临淄城半步。”
君王后的回应让程知远有些意外。
程知远沉吟道:“但如此这般……王后也可以请齐王帮忙,不必找我,一国之力,与我一人,孰高孰低,一见分明。”
“不过王后可以先说说,那是什么东西。”
君王后道:“我想请你去一次崂山,那里有一只朱红色的大熊,你去杀了他,取他的血回来。”
“那只熊是共工氏的臣子,名为浮游,是一只妖神。”
君王后轻声道:“那只大熊能控水,等闲人不能近其身。”
“但你有青丘社稷,不惧水祸,风雨之威,足以压倒他。”
“如果我告诉法章,浮游之血或许可以挽救我即将尽数失去的七情,他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派人击杀浮游,届时名士剑客死伤必然增加,甚至可能导致国内军队的调动,从而让其他诸侯有机可乘,这是我不想看到的事情。”
“你帮了我,对于你自己也有好处,既然我不能留下你,那我只好和你做一笔交易,不仅仅是浮游之血,还有姜齐的江山气运。”
“这是国之利器,是一片旧世山河五千年沉定而得来的精气神明。”
“放心,这一次给你的,不会和田齐的国运相勾连。”
君王后的声音并不重,她双眸内没有涟漪,让人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
程知远并没有被这一点蒙蔽,虽然现在不是捆绑销售,但是对于这些东西,程知远姑且听之,至于做不做,还要等等看。
而且里面有个问题:
“王后怎么知道我有青丘社稷的?”
程知远很坦然的询问,君王后则是自有理由,她称自己与涂山氏往来许多,自然知道程知远精气神明之中的异常。
程知远心道这肯定不是真话,但是也不会直愣愣的去刨根问底。
“但这件事还有待商榷,王后当然也明白,我不可能只是因为您告诉我这件事情,就立刻动身前去。”
程知远:“您就这么确认是真的?”
君王后道:“我便知道太学主有此一问,故而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她从身边的书简堆中取出一卷,工工整整的摊开,伸手推到程知远面前。
密密麻麻的文字,携带着古老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万物仿若都要凋零殆尽,但是唯独那末尾落款,尤其引人注目。
姬寤生!
三个字使得程知远大吃一惊。
君王后道:“这样,可信度是否高了一些?”
程知远更是不理解,沉默数息,认真的摇了摇头:
“郑庄公……不,您说错了,郑庄公并不是仙人……他没有什么可信度。”
姬寤生确实神秘,但是他本身并不是仙人,写出来关于仙人的东西,是非真假有待斟酌。
程知远并没有对君王后做出任何保证,只是看过那书简之后就离去了。
君王后目送他就此离开,而此时,在园林的一处阴影里,甘棠露出了半个身子。
“公子召南,他与你所言不同,可没有立刻答应我。”
君王后的语气有些玩味,又像是调侃:“连姬寤生的东西都没打动他。”
甘棠摇了摇头。
“如此方才显得兄长稳重,三思而行,行必有果,王后只是给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目标,又怎么能让兄长甘心替您奔波呢?”
君王后:“我送他一座江山,他不要。”
甘棠:“任是给谁,也不会要的。”
君王后呵呵的笑,随后神情逐渐凝重下来,她笑容变得苦涩,死死的握住心脏。
“传言当年西子捧心,谁又知道其实是她疼痛难耐?”
“我的时间不多了。”
“仙人躯体本来就有大缺,你给我翻来的这份竹简,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不去亲自给他,但是既然你告诉了我,这份情我就接下了。”
甘棠不说话,半个身躯都站在阴影中,她依靠石山,在人看不清的地方,神情似乎显得有些落寞。
第三百五十六章 飞熊入梦
“你说什么,浮游之血?”
荀子皱眉,听着程知远所问的问题,他亦是不太清楚这种事情。
自古以来,从有仙人出现在世间之后,便没有说,有这种能够恢复情感的方法,七情是必定要失去的,因为仙家本就是无情,七情是人间的东西,仙人下降于世,最后又要归返于天。
古往今来许多仙人都是如此,而且荀子相信,如果真的有这种恢复七情的方法,那像是程知远一般的,想要拿回自己情感的人,必然也不在少数。
上古大夏,万载殷商,七千九百年大周天下,这期间诞生过多少人杰,那五十二仙人估计轮转了也足足有一两千位。
没有人找到方法,或者找到方法没有流传下来?
这是不可能的。
夏商周之中,商与周,虽然都是“不服前代管束”而愤起“义”兵所成的朝代,但是它们也不像是后来的某个二愣子人物一样,动不动就烧书,在这些年代,对于知识的传承看的是极其重要的,所以古代的书简会保留下来很多,只要他们写了。
商朝灭夏之后,仍旧给夏朝遗老保留了夏都斟,反而是作为胜利者的商汤自己,考虑到占其宗社不利于统治,自己找了个新地方盖首都去了。
周朝灭商之后,动作和商朝差不多,也没有说把朝歌占了,反而是把商朝遗老都好好安置,甚至还封了个宋国给他们,宋襄公更是春秋五霸之一,虽然他的半渡而击那场仗打的实在让人不忍直视.....
后来,包括秦朝,对于周天子也没有说直接砍死了事,而是好声好气借道,只是当时秦国作风太过硬派,而末代天子又是个病鬼,所以周朝大事都是东西二周公说了算,后来西周公因为过于害怕秦国的武力,而背叛秦国,秦国去打他,他又投降,秦国也就把这事情揭过去了,直至天子死后,秦才真正用武力破周。
所以综上所述,了解前言更能够结合后面的情况来看,在这种风气与氛围下,即使是虎狼之国的老秦人也不会胡乱烧书,故而只要有什么典籍,肯定是好好收起来的。
而稷下学宫更是天下三宫之首,藏经仅次于太学,荀子更是身为稷下大祭酒,却都不知道有这种书简流传,这不免让他从心里感到古怪。
学宫内部,起码稷下前山的书宫内确实是没有这种书简的。
那么.....君王后手中书简的来路,或许是后山?
“我替你去涂山氏走一遭吧。”
荀子对程知远道:“若是真有能解决仙人之缺的方法,对于你来说,倒也是极好的事情,你在我学宫讲学三日,吸引无数学子名士,就连我也没想到效果如此之好,帮你跑一次腿,也没甚么大碍的。”
程知远拜礼:“多谢老师。”
荀子话撂下来,于是便立刻动身,他化为一阵青风,携带白雪,向稷下后山飘摇而去。
涂山王感觉到荀子的气息,他便心中明白,暗道是甘棠找的那书简被他知道了,这也是意料之中,因为甘棠所说,程知远必去找荀子,而荀子又必来找涂山王。
到时候只需要正常回答即可,不必遮遮掩掩。
但是涂山王苏羡也不明白,既然甘棠找到了这种书籍,想要去帮助那个仙人,那么自己交出去就好了,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也不一般,为何还要卖君王后一个人情呢?
苏羡皱眉,但是就在他思考的时候,荀子的声音忽然传递下来了。
“涂山王看来早就在等着老朽了。”
荀子驾到,苏羡立刻起身相迎,二人对面坐下,苏羡刚要开口,而荀子却是竖起了手。
“右山到后山的路并不远,老夫走了两步,倒是想到了些东西,我这里说出来,还请涂山王稍加指正。”
荀子微笑:“可是那公子召南的意思?”
苏羡道:“是,只是我也有些不解.....”
荀子摆了摆手:“你自然不解,因为你不知事情来龙去脉。”
他在来的那两步路,或者说刚刚化身为风雪出去的时候,脑子便突然灵光乍现,明白了前因后果。
故意卖君王后一个人情,是给程知远找一个后台啊。
程知远说王后要送他姜氏的江山,那一国五千年积攒的精气神明,足以让他瞬间拥有极高的道行,但是这样一来就要受制于人,所以必然是甘棠给君王后出的主意,而他又知道,君王后必然会被程知远说服,因为王后自己也知道这个方法的弊端。
程知远点破之后,王后便顺势放手,这其中天子信物不过是插曲,可有可无,而甘棠断定他两人会好好谈,这样就进入了下一个环节。
程知远想杀徐无鬼,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是君王后并不知道其中关窍,而乍一看,程知远去接受前代姜齐的江山气运似乎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最大的缺点是受制于齐国,等同于沦为齐国的专用打手。
那么不必让程知远受制,只需要让君王后欠他(她)一个人情。
如果此事成了,那么让君王后帮忙对付徐无鬼,那是很简单的事情。
王后确实是不能踏出临淄城。
但是如果她开始飞升,那就不一样了。
开始飞升之后,君王后就可以离开临淄城,到时候因为欠了一个天大人情的关系,徐无鬼必然被君王后所杀。
这是借花献佛,是借刀杀人。
徐无鬼同样差了一点就要飞升,但是被上次的礼乐之征攻破精气神明之后,他必然有一个衰落期,甘棠这些日子看了许多关于仙人的东西,而在很久以前,她的原本真身,也曾经遇到过一位仙人,那正是程知远在稷下学宫宣讲时,所提到的“天下”。
仙人天下,以善思考出名,更是世间第一广学之士。
而按照姬寤生所写的竹简上所谈论的,如果保留七情飞升.....很可能不会去往白玉京,而是留在这片人间!
境界保留,人却不必登天!
郑庄公虽然有些神神叨叨,但是他确实是留下了很多诡异的东西,这也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所以他写的东西,即使答案并不完全正确,但至少也有六分是真!
甘棠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下了这等判断。
荀子把自己的猜测全数倒出,苏羡则是听得眼神烨烨,如雷电蕴光,随后又化为水波流散,只是笑道:“我倒是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么多的事情......”
“原来如此....那这么说,赵国榆次的屠杀事件,其实是徐无鬼策划的?”
苏羡叹息又感慨:“徐无鬼当年还觐见过魏武侯,他还曾经说出过很多治国的大策略,怎么到了如今.....”
荀子淡淡道:“王上在想什么呢,当年那个徐无鬼,未必是今日这个徐无鬼,这仙人名讳只是一个代称罢了,身份乃是当世的不同人物。”
苏羡这才反应过来,失笑道:“我倒是傻了,把这一出给忘了......”
他笑着笑着,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未必是,未必是......”
苏羡的神情显得有些诡异,他如着魔一般喃喃重复着相同话,而荀子则是疑问,看苏羡忽然站起,便也一同起来,要把他按着坐下。
“不不不,祭酒大人,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苏羡道:“飞熊入梦,仙人入梦.....浮游为何会变成大熊.....飞熊未必是飞熊......”
“前日,法章还与我谈说此事,说他梦里见到飞熊,只不过是红色的浮游,且又与我说了浮游乃共工臣子等琐碎事,其中提到晋平公时期梦飞熊的祸事。”
荀子何等智慧,瞬间就通晓了其中意思,有些讶异道:“你的意思是,飞熊与仙人有甚么关系?”
苏羡道:“众所周知,太公望乃是周代显化第一位仙人,而文王梦他时,见得飞熊扑击,但此飞熊不同于浮游,正如祭酒大人所言,徐无鬼并非徐无鬼,乃是当世一者的不同显化而已。”
“就像是那两个徐无鬼,也各自有真名,浮游是朱熊的称呼,能掀水祸,而文王见太公望时,太公望也在渭水之滨垂钓,却是在‘镇水’,文王见他,他说是愿者上钩。”
“而更早之前,商高宗,武丁,也曾梦到一只飞熊!”
“昔商高宗曾有飞熊入梦,得傅说于版筑之间。”
苏羡撩起袖子,出两指虚压,如落黑白棋子一般:“世人传言姜子牙未死,功成身退之后,消失于人世,并没有说他回归白玉京,所以我在想.......”
“或许就像是某种对应的关系,仙人斩飞熊,可以取回自己的情感,是因为飞熊本来就是他们的反面,这和仙鬼的对立不同.....”
苏羡摸了摸下巴:“如果按照这样来看,鬼道中人,在阳间或许也有对应的东西,只是鬼道弟子行事隐蔽,不如仙人张扬,故也不多为人所知......”
荀子:“奈何黄泉三十三门徒,确实是行事隐蔽,古往今来仙人许多都有古籍可查,再不济也留下了名讳,但是黄泉门徒多数只有代称,具体的出现时间与消失时间,多数古书都鲜有记录。”
苏羡:“天下之下,诡异莫测。”
“而郑庄公当年,正是致力于这些仙言鬼话的研究,他所留下的奇典有许多,里面有不少的阴阳五行之论,我本以为那是阴阳家的东西,庄公拿来看也是应该,却没想到里面还有这般门道.....”
荀子想了想,也说道:“也就是说,飞熊就像是一种疾病,存在于世,其实就已经对仙人造成了影响,故而杀飞熊就等于治病,而这种病症,体现在正常情况下,就是‘仙人之缺’,即‘七窍玲珑之咒’。”
两人一拍即合,瞬间就推断出了很多东西,而信息的交换是其中必不可少的关键,苏羡本来只是在打哈哈,却是自己也没想到一下子弄出了这么多有用的推测。
“姬寤生的判断应当没错!郑庄公果乃是世之奇人,他所留下的,关注的东西,果然是必有其道理所在!”
荀子细细咀嚼,也不免诧异:“如此说来,或许是真的了。”
苏羡大笑道:“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人情啊,齐王后若是能保留实力存世而不去白玉京,秦国想要破齐,倒也没有那么容易了。”
“而这其中,又间接的让王后欠了我家先王,与那说剑人的情面,届时......”
涂山之王与学宫大祭酒相视一望,却是一人沉吟一人抚掌,一人思索一人欢愉。
苏羡道:“还有一事,还请大祭酒知晓。还是前些日子,法章与我说浮游时提到的,他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要让琅邪城派遣人马前去崂山海斩邪,请我这里出点青丘法师,随琅邪技击士同去,以降水患。”
“如今既有说剑人同往,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荀子摇了摇头:“此事不是你我做主,去与不去要看他的意思。”
苏羡道:“既然我与大祭酒都已经可为此事担保,他又为何不去,依大祭酒所言,这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东西吗?”
荀子道:“是归是,但是.....好了,时间你告诉我。”
苏羡道:“大约是明年开春。”
荀子看了他一眼:“二月二?学宫开宫,你这里便派人出去了?那我的学科怎么办?”
苏羡笑道:“这您可要和法章说去,依您所说,我亦不管刀兵之事。”
程知远在右山临宫中安静等候,他闭目养神,事实上心中却并不平静。
如果君王后所说的是真的,那么确实是极有必要前往一行。
七情的丢失让程知远感觉自己逐渐在脱离“人”这种范畴,而许久不能笑之后,程知远也发现,如果不笑的话,世间也就是这回事而已,并且随着情感的失去,看待世间似乎也更为理性,然而这都不是程知远想要的。
他甚至为这种变化感到一丝丝的恐惧。
四周的声音都消失了,程知远能挺清楚自己的心跳,平稳有力,但总觉得有些冰冷,周遭的光晕也逐渐黯淡下去,就像是身处于一个封闭的石室,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喂!”
程知远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冷笑,他猛地睁开眼睛,周围依旧是荀子的书室,但是那道笑声却经久不散!
他抬起头,看向一处角落。
一只人形的红色大熊坐在那里,肋下有两片血淋淋的缺口,他如鬼,如幽灵,谁也见不到。
他向程知远作了个揖。
第三百五十七章 怨灵
人形的朱红色大熊,狰狞的口齿咧开,里面的獠牙利齿伴随着阵阵热气时隐时现,但是最渗人的是这个家伙的神情,他在笑,笑的有些肆无忌惮。
当年晋平公看到这家伙立刻就大病不起,浮游乃是当年被沉了江河的共工氏,“下鸿”之臣,死后怨念与不甘化为这种妖物,浑身上下都写着诡异与不详两个字。
程知远的眼睛化为青白色的龙眸。
他忽然感觉到自己背上的那只独眼开始发烫,似乎在移动,而往世神灵好像收到了什么刺激,程知远能够感觉到,往世神在透过自己的眼睛,在透过睚眦的龙目,静静却也死死的盯着那只朱红血熊。
“共工之臣浮游?”
程知远看向朱红大熊,而朱红大熊诡异的笑着,点点头。
他显得有些憨。
但这仅仅是表象而已。
朱红色大熊指了指程知远,随后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然后再指了指自己的心。
他的口中吐出污秽的臭气。
他的意思是,他来这里,是准备“吃了”程知远的,故而正是等着荀子离开的这个空隙出现。
朱红色大熊忽然嗡了一声:
“喂!”
他是在呼唤,这种叫声很不详,四周的晦暗,让他显得更为莫测与恐怖,血迹斑斑的他就像是一个从天下之下爬出来的恶鬼,敞开的肚皮里面,装着的是阳间众生的血肉骨糜。
但程知远意外发现,自己居然能听懂其中的意思。
明明是不可翻译的一个“字”而已。
朱红大熊的意思是,他一直在齐国没有走,一直在这里,他本来是在等君王后的,他藏了有很长时间,他需要仙人的血肉,他很饿。
他在等君王后的衰落,他在等君王后的飞升。
朱红色大熊舔了舔熊掌,那里也是血淋淋一片。
“喂。”
他又在呼唤,而这次的意思是,他没想到这里还能碰到另外一个仙人,而程知远明显是很弱很弱的那种。
“我是软柿子?正好我也要找你呢......据说你的血对于我们来讲是好东西......不过你为什么要吃我?”
程知远没有动手,反而是道:“即使是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吧。”
朱红色大熊狰狞的血口咧嘴笑了起来。
“喂喂.....”
他在说话,他在告诉程知远。
那就像是梦呓一般,那就像是伏在耳边的窃窃私语,一言一语都在讲述着某些东西的可怕,更像是在蛊惑人心。
他是飞熊之一,但是他也是浮游,飞熊从来是与仙人挂钩的东西,就像是梦蝶一样,只不过飞熊对于世人来说,有些人认为是天降大才的祥瑞之梦,但事实上的情况,可能和他们的猜想以及世间的一切书籍记录,都是相反的。
飞熊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飞熊确实是有镇压邪祟的力量,因为飞熊本身,就是仙人降世之后,身躯内的诅咒所化成的。
五十二头飞熊,就是五十二位仙人,但是仙人易见,飞熊难寻,飞熊确实是仙人的一种代称,仙人本身带有大诅咒与大缺陷,缺失的部分,就像是仙人的反面,也就是五十二头飞熊。
仙人斩杀飞熊,以求解除诅咒。
飞熊自然也能入梦而来,吞噬仙人,以求完满。
仙不仅仅与鬼对立,仙人吃鬼,可以增长修为,并且巩固自己的精气神明,鬼吃仙人,同样可以达到一样的效果,这是基于立场上的对立,但是飞熊不同,它们本身就是仙人的一部分。
可以看做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戾气游离出去,随后回来,反过头来要吞噬其主。
当然,飞熊也能吃鬼。
而三十三鬼,亦有对应的某种“东西”,他们同样缺失了一些,所以缺损缺漏,不仅仅是存在于仙人体魄,三十三鬼亦有缺损的东西,而他们要在人间找到那些东西。
这也正是虞霜为什么行走人间,而鬼女月也出现在人世,甚至与匈奴小儿作交易的缘故。
程知远道:“你是君王后.....不,你是箧的飞熊。”
朱红色的大熊咧嘴,越发残忍与古怪,他挤眉弄眼,甚至把那只头颅变得无比长,无比大,绕着屋子移动,随后缓缓压在程知远的身前。
他在说,他其实是程知远的飞熊。
这倒是没有根据,但也不能说是胡扯,因为浮游是怨气,也是世间唯三有记录的,出现过的“飞熊”!
姜子牙有一只飞熊,被他镇压炼化在渭水之滨,武丁见过一个飞熊,这只飞熊的后续无可考究,而第三个就是号称怨恨化成的浮游。
他第一次有史可查的出现,是在晋平公时期。
朱红色的大熊听到程知远提到这里,他便喂喂了两声,并且拍了拍肚皮。
他表示那一次他吃了一个仙人的血肉。
这让程知远的目光微微眯了起来。
怨恨的气息越来越强大,他吃仙人不仅仅是为了补全自己,现在也是为了不断强化自己,他显然有自己的目地,化为怨灵过了这么久,他必然心中会生出一些别样的念头。
所以他到底是谁的飞熊,暂且还是没有定论的,但是,他出现过的历史,却是贯穿了数千年,乃至于追溯到上古时代的颛顼,以及人神之战上。
“我的血肉,岂是那么好拿的?”
程知远告诉浮游,他想要吃了自己,恐怕还需要费些功夫的。
朱红色大熊却不以为意,他吃吃的笑,诡异的呼喊,他在告诉程知远。
生死有命。
“锵!!!”
程知远突然站起来,猛拔剑起!
嚣器的颤动,每一次都伴随着阵阵刺耳的嗡鸣,如果是心气稍弱一点的人,听到嚣器剑的声音,立刻就会陷入紧张之中。
他的左手倒着抽出洗血剑,而这柄黑色的妖剑上萦绕着血色的雷霆,此时程知远动用它,这让洗血妖剑欣喜不已,产生了阵阵欢愉的念头。
嚣器主风,洗血化雨,这也组成了程知远独特的风雨界。
是所谓之“腥风血雨。”
剑意充斥着这片屋子,大风倒卷,锋破尘埃!
晦暗的四周,光芒犹如寥落的星辰,三三两两的分布着,斑驳破烂,不成气候。
朱红色的大熊伸出舌头舔了舔,他被一剑逼退,但他并不惧怕锋锐,他的出现本身就意味着不详与杀戮。
要驱逐他,必须要祭祀颛顼与共工,然而程知远却对他很有兴趣。
正是才刚刚谈到这个家伙,却没想到这个家伙自己送上门来了。
往世神在透过程知远的眼睛盯着朱熊,他似乎有些不可名状的变化,而程知远注视着大熊,他的龙瞳逐渐看清楚这个家伙的“精气神明”。
那是一团浮动的山阴之气,是危险,是厄难,亦像是一种疾病的聚合,所谓天地之间有异气,这就是一切众生得病的根源。
精气神明相比于自己,并不算强!这家伙仅仅只是一团聚散游离之气而已!
“好东西!”
程知远开口一呵!
朱红色的大熊忽然站了起来!
“........!”
他猛地张开嘴巴,随后一种突然的,可怕的音啸立刻就汹涌的从他那血盆大口中传出,像是诡异的音笑,又像是一种喃喃自语被无限放大的诅咒,混乱的音波导致四周的晦暗之气骤然涌起,而程知远毫无犹豫,此时上前,两剑皆落!
轰!
剑气成丝!
密密麻麻,如有无数桑蚕暗中相助,又像是一副天罗地网,朱熊在这一瞬间足足被百余道剑气斩中,血雨腥风充斥了这片书室,坚固的木梁轰然坍塌,烟尘骤起!
“喂喂喂喂!”
诡异的笑声不曾停歇,大熊的肋下,那两片血淋淋的豁口清晰可见,里面的肉都糜烂,他化为一团烟霞,在程知远的身边绕来绕去,而腥风血雨同样在不断腐蚀,穿透他的“躯体”,但是烟雾中的熊首,却显得更为狰狞了三分。
“喂!”
朱红色大熊的声音同样怪异,腔调就像是嗓子里卡着什么东西,刺耳嗡鸣,不堪闻听。
程知远转起双剑,直向烟雾劈去!
剑气开风,化为圆环,贯为白日穹洞,朱红色的烟雾骤然散开,那只大熊狰狞怪笑着,被腐蚀的千疮百孔的烟雾本身,忽然从程知远的七窍之中钻了进去!
从两耳,两眼,口鼻之中!
怪异的回音,笑声,在这里苍凉的回荡起来!
巨大的烟雾,红色混沌,程知远被强迫吞下了那些烟雾,他眼中的青白之色开始逐渐变成嗜血的朱红,但是他的身躯在原处并没有动作。
因为程知远背上的那只眼睛,已经变成了纯黑色,并且正在疯狂的转动着。
朱红大熊进入了程知远的躯体,他进入了程知远的心灵,他看到了那一条条宽敞的大河,他看到了程知远精神剑意寄托的那座天宫。
他不胜欢喜,便向其中冲去。
但是那天宫虽然简陋,门前却有一个守门的人,背对着朱红大熊。
大熊飞扑而下。
“喂!”
他的声音依旧那般可怕与怪异!
那个守门人忽然转身。
只有一只眼睛!
往世神出现在程知远的精神中,在这一刹那,在飞熊扑击的一瞬间,骤然变为无量量高大!
就像是遂古巨灵,往世神的那只独眼之中,仿若有无边劫火,而朱红色大熊看到这尊往世巨灵,忽然止步,随后发出震耳欲聋的怪叫声!
他开始向后面逃走,但是往世巨灵伸出手来,一把就将他给抓住了!
嘭!
朱红色的大熊化为烟雾,看上去像是被往世巨灵捏爆了一样。
伴随着轰隆隆的云雾蒸腾声,朱红色的雾气从程知远的七窍之中重新喷涌而出,且伴随着莫名与刺耳的怪叫,但是当大熊逃窜出来的时候,他看到这个仙人豁然抬头。
他的身上逐渐显化出一只如同豺狼般的怪物。
剑道三十八篇,睚眦衔剑,龙渊照海!
屋内外顿时开满梨花!
程知远额前两缕黑发飞扬,身上红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好狗熊,你当死了罢!”
朱红大熊认出了那只如同豺狼般的怪物!
睚眦怒目,鬼祟退避,而在眼皮底下挑衅睚眦之威,这让这尊龙子的念头化身怒不可遏。
龙子可怒,程知远不可怒,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睚眦就是程知远。
往世神侵入睚眦的领域,但是看在为了驱逐朱红大熊的份上,便也就认同了他的无礼,然而这个新的闯入者,绝对不能在从他们这里分出一杯羹!
天子蛇,豺狼,,巨灵!
说剑人身上的寄宿者已经够多了,这里住不下了!
睚眦张开龙口,发出只有山阴阴灵才能听到的龙啸!
朱红大熊勃然色变,诡异的笑声戛然而止,他被一道龙啸震退,而紧跟着,程知远便提剑杀下!
晦暗的气息如潮水般被朱红大熊卷起,程知远的眼中,又出现最开始的情况,明气寥落,晦气大生,天地之间有六,仙人独占其二,是为风雨,但是风雨与晦明亦有关联。
“走!来得容易,去了不留下些什么吗!”
他压剑,上前,一气呵成!
那柄剑横飞而出!
“给我去!”
御剑术!
索鬼神!
剑声铿锵,嗡鸣急震!晦气大潮被他这一剑击穿,长长的空洞卷起烟雾的潮涌。大熊中了一剑,化为朱红色的疫气散开,只是里面还不断传出“喂,喂”的诡异声音,但是现在却不是笑了。
朱红色大熊的怒火几乎要击穿天际,但是他知道,程知远身上有他不可招惹的东西,龙子睚眦算一个,往世巨灵更是一个!
尤其是往世神!
其实程知远也察觉到了,当朱红大熊出现的时候,往世神明显激动了起来,而往世神出现的时候,朱红大熊更是吓得直接怪叫出声。
而对于之前的龙子之影,或许他只是单纯的害怕而已,那些梨花中有能斩断元气的力量,这使得他不得不退避三舍。
朱红色的大熊在怒啸,他这次离去,但不久之后还会回来,他的声音中带着记恨,他表示他已经记住了程知远的气息。
而他迟早会以本体出现,亲自把程知远捏死。
崂山海下。
天阴雨疾,朱红色的熊躯宛如山岳般庞大,他的一只眼睛睁开,森冷可怕的望着遥远的临淄,随后又转过头去,盯着崂山的方向。
崂山上有一个穿着儒生袍的男人,却头顶一朵白色的莲。
他来的并不久。
天地之间,没有人能看到那片烨烨光华。
第三百五十八章 风雪山神庙
稷下后山,两位圣人同时心中一跳,着是抬头看了眼天空,原本的苍穹有一顷刻的时间成为了血红色,而铺天盖地的疫气在他们的眼中从地上升起,最后化开在茫茫地野。
五日悄然而过。
时间被耽搁,右山临宫封山,任何人不能前往,包括稷下本地的讲师与士子,学生,乃至于各路君侯,只有齐王法章在这几日内频繁来往于右山临宫。
浮游出现的消息自然不能走漏,只是法章也没有想到,这个家伙居然一直潜伏在齐王宫里,虽然只是本体上剥留的一道瘟疫戾气,但是如果这只飞熊在临淄城内大肆动手,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荀子对法章道歉,这毕竟是自己失职,谁也没想到这个东西会跑进稷下学宫来,而这也为荀子,苏羡等几人敲响了一道警钟,原来圣人也有不能探查的东西。
法章倒是没有怎么怪罪他们,毕竟稷下被侵入在他看来也属于正常,毕竟齐王宫,他自己的内寝都曾经被这玩意钻进去过,强大如自己的老婆都没有发现这个东西,那么几个圣人察觉不到也是正常。
但是侵宫事小,造成的影响事大,而恰逢此刻,程知远将要离去,苏羡想了想,却还是没有问法章,他到底知不知道说剑人或许也会去崂山海的事情。
只是这样一来,稷下的很多事情,包括之前所说的开设学科的准备,都被打断了,在这段时间不仅仅是会让姜氏子弟对学宫里里外外进行彻查,同时也会动员各家圣门的弟子,告诫他们在二月二到来之前,务必仔细勘察天地间的游离聚散之气。
虽然很多弟子并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但是好歹重新开放了右山,而右山的剑啸与爆炸也被掩盖,荀子对外宣称是在以数学之道试验法术时产生了意外,并且同时还进行了一波宣讲。
大致意思就是没有失败哪里来的成功,各位同学们要坚定开拓进取的精神,不要畏惧失败,要迎头而上,攻艰克难,并且举例过去文王被囚禁,伯邑考被纣王杀,西岐被打压等等等,最后才换来武王伐纣的胜利。
同时,大祭酒大人还对诸多学子夜以继日的学习态度表示了肯定,夸赞他们都是大周的希望,虽然大周已经不行了,但是各家诸侯还是能苟两天的,并且告诉诸位同学,如果遇到秦军不要害怕,拿出你在稷下时学习的知识,活学活用,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最后的结果一定能够逢凶化吉的。
这番话荀子估计自己说了都不相信。
毕竟老秦人从不饶舌....呸,从不留俘虏。
荀子的这番宣讲顿时得到了一帮学子的激烈鼓掌,有不少人眼眶通红,和猴子似的把两只手举高,兴奋的和磕了五石散一样。
但是也有人鼓掌鼓掌,鼓着鼓着,脸上的笑容就逐渐消失,他们琢磨着,刚刚那繁华里面似乎有什么不对。
啥叫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投降吗?
不不不,大祭酒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而意外之喜大约是很多人受到这次宣讲的刺激,从而开始努力研究自己的专业,当然也有不少人在荀子宣讲结束之后前去急匆匆拜会,询问数学科什么时候开设。
然而程知远这时候已经走了。
给呼雷豹装上了简单的马具,程知远把袍子紧了紧,天气越发的寒冷,而按照荀子的要求,跟随程知远一起出发回洛阳的,还有嬴异人、苏厉,当然少不了越王勾践。
不过眼下异人和勾践都没有来。
得,黑龙马蹄朝西,驮着程夫子带着他的三兄弟。
这阵容让程知远看的有些纳闷,刚好一带三,这不是唐三藏取经的配置吗。
一个脾气不好的,一个肚里都是坏水的,一个唯唯诺诺的......
程知远心里面吐槽,边上苏厉刚到没多久,他对程知远作揖,随后很熟稔的道:“大祭酒准我随太学主前往洛阳,此一路上,我当为太学主牵马执蹬。”
程知远:“苏先生身为策士,去洛阳不会是意欲辅佐周天子,重振大周雄风的吧?”
苏厉咧嘴失笑:“七千九百年末,马上就是八千年了,八千年周,气数已尽,不是我区区一介士子可以挽救的。”
“泥屋坍塌犹可重铸,然而天倾山倒……岂是人力所能扶之?”
“代周者秦,这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我等策士,眼睛能看到如今天下一百年后的事情,哪里会不知道……这天下共主是谁。”
苏厉不知道哪里找了一件奇怪的灰衣,看上去有些像是甲胄,这家伙说,这是犀兕的皮制成的衣服,所以看上去灰白。
这东西,简直就是全身皮甲。
没有让两人等多久,异人匆匆忙忙的跑来了,他身后背着什么东西,那是一个书架?
苏厉看到异人,忽然诡异一笑。
“可惜可惜,秦人,啧啧,山东六国的姑娘,可不好嫁给秦人。”
苏厉对程知远嘀咕,嬉笑着说,谈到异人今日晚来,其实是去找了一个女孩子。
只不过看他现在这副急匆匆的模样,而且时间未曾推迟,显然是没有和人家说上话。
“异人来稷下时,曾被魏国人殴打过,当时司马氏带的一个小姑娘帮了他,啧啧,少年人总是这样,一见钟情啊,真是世界最好的感情……”
苏厉随意说着,但是程知远却盯着他看。
苏厉笑道:“我是间者啊,多知道一些事情不是很正常吗?”
交谈空隙,异人到了,他穿的一身白,外面披着羊皮,在苏厉身边一站就显得对比鲜明,加上脸冻得通红,看起来有些磕碜。
他身后的书架用竹条封了起来,里面是程知远临时从稷下学宫里找到的一部分典籍,五天的时间不长,程知远觉得有些可惜,稷下里面确实也有很多太学没有的书典,只可惜时间不够,现在待了五天,其实已经超出预定时间三天多了。
苏厉不免失笑:“太学主倒也是有趣人,像是这诸国的名士啊,有些人讲究这个....道个别再走,而有一些就不讲究这个,你比如说孟尝君......”
孟尝君田文曾经从秦国不告而别,原因只是怀疑,且害怕秦惠文王会杀他,而他麾下有鸡鸣狗盗两人,在他连夜逃走的时候帮了大忙。
孟尝君乃是天下名士,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就连这种人,有些时候也不会太讲究道别,虽然原因是杀身之祸,但他也没有证据啊。
所以程知远和苏厉讲,他即使要从太学离开,去稷下学宫任教,也必须先行回去和祭酒老头说一声,处理完一些事情之后,方才能再度启程,而且这只是“即使”。
苏厉便连道可惜。
而异人也终于找到时候和苏厉搭上了话,从今天早上知道苏厉是云梦间者,一直潜伏在稷下学宫之后,异人的神情就有些怪异,但是当他听说,苏厉的潜伏居然是荀子默许的时候,他的那种怪异神情就变得有些扭曲了。
他似乎有些不太能理解。
苏厉则是咧嘴一笑,似乎是解释着:
“大祭酒虽然比我年长些许,但大家都是熟人,给个面子哈,总不可能见面就要打杀,你看我这不就被赶出来了吗。”
苏厉搓着手,显得很诚恳,而嬴异人则是别过头去,下意识憋着不看他。
不然可能就会翻白眼了,这有些不礼貌了。
苏厉笑起来,只是回头又对程知远道:“越王倒是真慢,也不知圣人又在做些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太学主回到西郊,却又不知道有什么想法?”
程知远道:“今年试题开放,我作为出卷之主已经被天下诸学子所认识,来年开春或许会有来投效者,我想做一些东西,总的来说,为这片天下出点力。”
他说的也很诚恳。
但是嬴异人则是眨了眨眼,有些怀疑。
而苏厉就直接点破了:“哈哈,太学主何必虚与委蛇啊,我不是季咸,您也不是壶子,咱们两人如今也算是同伴,用不着这样斗法,您不想说,我不问就是了。”
“但话说回来,崂山海总是要去的吧,不然可赶不上明年齐国大军的开拨时间了。”
程知远盯着苏厉,一言不发。
苏厉抹嘴笑了笑:“嘿呀,说错了话,间者毛病,忘了忘了。”
间者探秘,无孔不入,但苏厉连这些都知道,可见稷下学宫在他眼中怕不是和筛子没有区别。
程知远淡淡:“人总要有个目标,小目标组成大目标,我的小目标显而易见。”
苏厉笑着应付:“是是是,太学主身份特殊,自然是……显而易见。”
程知远对苏厉道:“你知道我在学宫拿了什么书?”
苏厉笑着:“厉不知,厉不知……啧,是真不知!”
程知远摇了摇头。
苏厉挠了挠头。
这一次程知远让带回洛阳的书,其中或多或少都和郑庄公沾边。
程知远这两天琢磨明白了一件事,自平王东迁之前的诸仙人没有解决控制七情的方法,但是平王东迁之后,因为郑庄公的活跃,所以很可能真的被他捣鼓出了些成果。
君王后给自己看的那卷书简上也是如此写的“仙道子斩飞熊头颅,沸其颈血而饮……或可补缺。所以严格意义来讲是飞熊血,不是浮游血。
浮游不过飞熊之一。
苏厉此时不谈前言,而是转了话峰,忽然道:“您身上有一只黄蛇,可否让我见见?”
他看到程知远又盯着自己,便抢先一步道:“厉乃间者,乃间者也,知事甚多。”
程知远看了他好半响,忽然抬手,于是腕上有个东西开始蠕动,刷啦一下从袖子里转了出去。
“嘶嘶!(发出你好的声音)”
黄蛇溜到苏厉身上,苏厉哦呦的怪叫了一声,抬起呵斥,黄蛇绕在上面,眨巴着眼睛和苏厉对视。
程知远道:“先生看我可为天子否?”
这是一句打趣的话,但是苏厉却煞有介事的看了半天,随后几乎是用蹦一般的语气,从嘴里憋出了三个字。
“或许可!”
苏厉前言滑稽,然而此刻神情略显扭曲,天寒地冻,程知远倒是在马背上仰了仰身子。
“我若为天子,则世间天道便不当再有束缚。”
嬴异人忽然插嘴:“古来帝王皆驭天而动,天矩,天纲,天礼,莫不如此,先生却说,不去管控天道,这……于万民无利。”
程知远摇头:“我却不这么认为,天地自有其规矩,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与其强加意志于天,倒不如相信人可胜天,无需天意。”
嬴异人呢喃咀:“人可胜天……”
如果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那又为什么要依赖天道呢。
苏厉此时转身,忽然推了一下嬴异人,挑眉道:“对了,秦国小子,你的小目标呢!连女子面都没见到!”
异人被他这一讲,顿时羞恼起来,刚要还嘴,却见到苏厉已经扯马,开始向前面走了。
异人顿时不满道:“苏先生,越王还没来呢!”
苏厉笑骂:“圣人想走,你跟不上他,圣人想来,你拦不住他。你管他做甚!”
几个人出了临淄城,路上风雪交加,道路不修,土路湿滑,正好逢着遇到个神庙,程知远便招呼几人进去,而嬴异人则是嘀咕道:“荀大人把老师接来,却不管送,这一路上去洛阳,可不得走上一个多月去?”
苏厉道:“齐国出了大事情,荀大人也脱不开身,越王又不想动法相送,到头来还是苦了咱们这双老腿。”
嬴异人道:“你说越王呢?”
苏厉嘿笑:“你想啥呢,他这时候都没来,肯定是早就走了,估计都到洛阳了。”
嬴异人瞪着眼睛,心说策士都是嘴上没毛的玩意,这下你又知道了,张口就来,越王面你都没见到呢
他找了一堆干草,铺垫在地上,忽然碰到了个冰凉坚硬的东西,上面还满是泥土。
神庙里的那尊大神周围逐渐晦暗下来,那位神披散着头,**着上身,容貌已经模糊不清,看起来有些狂放。
程知远忽然问苏厉:“这是祭的什么神?”
苏厉看了一眼,言道:“应该是风师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