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世上最年轻的半圣
还好,没有白鹿宫的人知道程知远来过水地小筑。
甘棠不会随便乱讲....剩下的.....
荀子揉了揉眉心。
还是有一个闲杂人等。
“勾践。”
凑热闹的越王虽然嘴巴还算严实,但更多时候,那是因为没有人能让他看的上,也就不屑于多说,而他往往开口都是去骂人,故而天下双毒之一,堪比张仪的那张破嘴就得罪了很多人。
这种时候,荀子就会想,如果这个家伙能够学学苏秦,说不定也朋友满天下,不会落得如今自己孤家寡人只能和毛驴过活的情况。
剑门圣人不止他一个,但其他人都被他奚落过,所以其余的剑道圣者并不是很喜欢勾践,甚至有人和他颇有嫌隙。
剑者就是直来直去,虽然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你勾践说话也未免太直接了....
那真是落人脸面,撕了还要放在地上踩,踩完了还要唾两口。
荀子觉得有必要和勾践谈谈,让他在这件事情上不要胡乱动作,他怕的是勾践和别人吵起来,然后惹到白鹿宫,虽然勾践本身实力足以傲视白鹿宫,但是白鹿宫内的圣贤也不是吃素的,一个打不过可以一起上。
然后就会被顺藤摸瓜的调查……荀子是不想和仲良氏有什么恩怨纠缠的。
这帮人比较记仇是真的。
白鹿宫的家伙们非常棘手,儒门八派如果不是有孔子镇着.....恐怕早就各自分开了。
颜回与曾参,仲梁与陈良,几方的关系极其不好,相比之下,他们都不太喜欢的颛孙师,反而独善其身,想去哪里就去那里,还没有人管束他。
不过要想约束颛孙师,那恐怕也只有子路办得到了,不过就算是子路去了,最后的结果还需要两说。
子路有勇,子张好武。
颛孙师并不是不如仲由,只是子路常常跟在孔子身边,得到的教习比较多一些。
“儒门的内部,迟早要爆发一场大战,这一战,或许至圣不会插手,他会看着儒生们的斗争,因为这种矛盾他已经压了许多年,很快就要不能压制了。”
“个人都有个人的道理,我这些年执掌学宫,越发是懂得了这种变化。”
“谁也不能说服谁,谁的道理都是有道理的,七十二圣贤,最后剩下来的,能被认为正统的又有几个人呢?”
荀子有些担忧,他觉得儒门迟早要崩塌,但却不是来自外部,而是从内部。
各位圣贤的矛盾,在最近一甲子内越发剧烈了,而低下弟子们的冲突更是如此,世间皆知儒门内部的脉派之别越分越多,比起只有三家之言的墨门,儒门的道理居然多达八家。
各自有各自的主张,按照道理本该是好事情,但天从不遂人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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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业没有找到荀子,这是自然的,因为荀子去了水地小筑。他很懊恼,同时也差不多认清了情况,心中自己揣摩,暗道或许是荀子不愿意见自己。
那么一切的结果就只能等,在第五日的时候,听闻自己那位小师弟有什么高见了。
他这么想着,而回到中央十馆的他,忽然听到有人说今年稷下学宫的卷宗,已经有送回来的了。
这才几天?
酆业皱眉,虽然说开宫招榜只是第一道入学门槛,就相当于入学考试一样,不过在这个时代没有固定答案自然也就没有办法抄,而且也没有人会傻到把自己的答案给别人看,但是这开卷过去才不过几天,稷下学宫的卷宗就被解出来了?
这岂不是对那批监考的又一次藐视?
那份卷宗被送到了右山临宫,等待荀卿召集监考作批改,酆业虽然看不到那份卷宗,但是却也把这个人的名字稍微记了一下。
“李斯,字通古....皋陶的后裔么。”
酆业心中不好对此人下评判,但他总觉得,提前交卷,如果不是真有大才,那就是哗众取宠。
追逐名利之心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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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的很多路线往往都会交叉。
程知远去到青丘,在后山上,因为是甘棠带回来的,所以不少人看着程知远的眼神都有些怪异。
之前他们仍旧不太清楚甘棠的真实身份,但是苏羡对甘棠的尊重是肉眼可见的,故而也生出过很多莫名其妙的猜测,甚至有说甘棠是前代王在外头留下的公子……
当然,随着苏羡(一百七十四代王)狠狠的训斥了那些不做学问而到处八卦的涂山氏后,涂山众人才了解到,原来这个看起来极漂亮的女孩,居然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位王。
虽然只算是影子,但是却拥有相同的人格与记忆。
这里涂山氏便不得不感慨王的强大,如果涂山王的倒影不够强大,那么赵国的圣人在进行摹刻的时候也是无法复原出这样一个活灵活现的神怪的。
怪本就是世间非常之事,怪也有肉身,有的则没有。
甘棠是神怪,和奔云它们是同一种类别,在《谁人氏》中有独特的分类。
似人非人,似怪非怪,有神性,有真身,通达大智,玄之又玄,诡不可言。
当然严格分类,甘棠应该属于“山海怪”,是山海怪中的神怪。
而像是颜如玉就是灵怪,所属的类别是“旧时怪”。
程知远上后山,不少涂山氏对他显得都有些拘谨,原因是认为他属于那个少女的配偶,既然是这样的话……
倒也没有人敢上前去撒野质问,开玩笑,尊卑有别,这可不是他们能嚼舌根的事情。
【人在涂山,刚出门口,王好像找了个对象,人多眼杂,匿了。】
这是大部分涂山氏的心声。
程知远感觉那些涂山氏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
甘棠倒是有些轻浮的笑,甚至还有些特殊意味的向自己眨眼。
不过她偶尔会表现出精神不正常的一面,程知远已经习惯,所以根本不看她。
把呼雷豹从马厩里领回去,程知远发现这家伙在涂山这段时间似乎壮实了不少,再也看不出以前那病怏怏的样子了。
“这下倒是真有些模样了。”
程知远点了点头,而当他要把马牵走的时候涂山的第一百七十四代王苏羡,就没有征兆的出现了。
“太学主,欢迎。”
苏羡打量着他,点了点头。
长的还不错。
他心里嘀咕了一句。
苏羡可以说是这个时代外貌协会的重要成员了,他看人第一时间都是看脸,长的好看一般问题都不大,苏羡本身把相由心生这四个字奉为圭臬,虽然这四个字其实并不太准确。
所以涂山王第二看的,是眉宇。
这个就有门道了,如果是好看的人,但是眉宇内蕴着一股桃花气,那么就说明这家伙是个渣……额,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这第二点是关键,所以相也不仅仅指的是面相,还有心相。
苏羡拿出了一份卷宗,先对甘棠行礼,随后对程知远见礼,这一行一见,体现出尊卑差别,而见到程知远还礼之后,苏羡才道:
“听闻今年太学卷宗,正是太学主所出?”
之所以称程知远为太学主,这个主不是主人的意思,而是事主的意思。就好比“举主”,“买主”,差不多一个意思。
而且这场景与事件中,也有“主持”的意思。
因为程知远是出题人,他相当于给学宫所有人进行监考,是主持者,所以稷下学宫的人会叫他“太学主”。
这个时代,如果主用在上级,譬如家主,君主,这是低位对高位的称呼。
还有天下共主,这是对外,所以是“天子”与“帝”的意思。
程知远看到那卷宗,认出那是今年自己所出的题目。
“小题而已,不当入王上慧眼。”
程知远如实回应,他确实觉得,如果以涂山王的智慧,不应该被这种题目拦住,甘棠能作的题目,涂山王应当同样能做。
但是苏羡却是有苦说不出。
他只能嗯嗯点头表示不错,同时说了几句年轻人着实不赖之类的客话,随后表示过几天讲学他一定带着涂山氏的学士们去捧场。
同时他还表示可对照顾甘棠的谢意,赠送了一本青丘古乐《函夏》。
函夏者,中原也。
因为苏羡知道,程知远时东极来的,所以以名为中原的古乐赠之,他本来还想要送另外一本《垂雀》,但那一本他想了想发现不合适,因为虽然《垂雀》是讲剑道的古乐,但是过于“凶、惨”了些,不利于初次见面去送人。
后来挑了挑,发现剑道的乐曲中,也只有《徐君》算是比较好的,于是就一并拿出来,赠给了程知远。
只是这一本就不太贵重了,因为《徐君》本身是春秋时代的乐曲,并不是古乐,说的是春秋初年徐国君主的事情,这位君王擅剑,与越王有很多相似性,但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徐君风评很好,不像越王喜欢嘴臭。
苏羡表示他可以多学学乐器,对于缓解身心疲劳有显著的效果。
程知远拜谢,之后就离开了。
苏羡摸了摸下巴。
“先王,他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是个仙人。”
苏羡道:“世间五十二位仙人啊……以剑道凶残著称的说剑人……”
苏羡看向甘棠:“先王,他只是借调来此,您要随他一起前往太学吗?”
甘棠看了他一眼。
随后摇了摇头。
…………
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荀子劝学》
这是今年稷下学宫中,荀子大人所出的一句题目。
嬴异人想着李斯和他说的那些话,对方在听到他是秦国来人之后,不仅没有排斥,反而主动来找自己,甚至说出了自己的一些见解,尤其是针对于荀子大人的这道题目。
他和自己说,他是极其喜欢这道题目的,言称出的极妙。
但嬴异人总觉得他有些怪,虽然能肯定他说的是真心话,但嬴异人发现,李斯似乎总是在把话题向他那里引导。
心术有异。
嬴异人沉默着,他虽然不得他老爹喜欢,但这些年偷摸着也读了不少书,所以才有资本来稷下考试,而他爷爷毕竟是秦昭王,用人观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俗话说龙生龙,鼠生鼠,龙生下来纵然不是龙形也能腾云驾雾,鼠生下来再孱弱它也会打洞,有些本事都是耳濡目染来的,天长日久,总会晓得一些。
不过这其中,也有李斯此时年轻气盛,不懂得迂回的掩饰自己。
但是嬴异人想到,不论李斯是看中了自己什么,他此时此刻终究是要在稷下学习的,他尊奉荀子的道……自己又要追随谁的道理呢?
嬴异人在发呆,有些茫然的在齐国的街头走,小心翼翼。
【臣以自任为能,君以能用人为能;臣以能言为能,君以能听为能;臣以能行为能,君以能赏罚为能;此能用非其有,如己有者也。】
这是李斯对荀子这道题目的解答,嬴异人纵然不懂治国,但是从句子内蕴含的意思也能知道,这个答案或许不是最好的,但却是最符合当下天地的。
强国之道,尽在此中,无非君臣各尽其职而已。
因为秦国就是这样强大起来的。
嬴异人摇了摇头,现在不知道自己该学什么,总得来说,还是要先把卷宗交上去,完成入学考试才是。
他就这样走着。
然后一道黑影瞬间就袭击了他。
嬴异人被打翻在地,眼中金星直转,他的手边卷宗滚下来,被一只手掌直接拿走。
“我的……卷宗……”
他陷入无边黑暗中,彻底昏了过去。
……
稷下学宫外的诸馆内。
清筠看着手中的卷宗,灯火在风的移动下缓缓飘零,直至熄灭。
身边的书简堆成小山,他忽然愤起,一把将那些竹简全部掀翻在地上。
“哗啦啦!”
他的身侧坐着一个人,那影子极为高大,整个轮廓随着火烛的熄灭而落入黑暗之中。
清筠转头,对他伏拜。
“阁下所说果然是真,那秦国少年当真是秦昭王的孙子嬴异人……”
清筠神情渐变:“他倒是真的好胆,敢不远万里从青玄来到中原,也不怕路上遭了虎豹之厄,从青玄到齐国,此去大地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里,称数之极,不过他既然来了,必然是乘鸟而至,且至如今也没有听闻秦国找人,想来地位不高……”
“闻秦昭王之子安国君膝前公子众多……”
“拿走这卷卷宗,公子异人就没有办法通过稷下考试,二月二之前失利,就只能回返,不得逗留在稷下,而一旦他出了齐国都城……”
清筠的神情终于变得无比狰狞与激动起来。
那黑暗中的人影道:“魏国清氏如今也已衰落,如今更是新丧世宗子嗣,若照此发展,随着魏国的崩塌,清氏也将不复存在。”
“阁下如果考虑好入我吕门……”
清筠看着那人:“我想入,但是我却有些没想到,对于我这种寻常的宗族人物来说,值得一位天下有数的剑宗……公虚怀……来见我么?”
那黑影道:“当然是值得的,既开圣门,便要有广纳天下贤士的胸襟,任何人都有成圣的机会。”
“我吕门,虽为圣门之中最年轻的一家,但也有着为万世开太平的崇高理想。”
清筠俯首:“吕门圣人师从黄穷之宗,出旧道之意,负至知之门,兼儒墨,合名法,年纪轻轻,已有圣气。”
黑暗中的影子忽然一笑,转而冷冽道:“说话小心点,吕尊证圣,差的不过是半步罢了。”
清筠伏低而拜。
“冠子,盘盂,伍子胥,子晚子,由余,尉缭子……吕尊可为往圣继绝学否?”
黑影道:“刻舟求剑,不得其意,绝学可继,但要如何继?”
清筠再行第三礼。
黑影膝前宝剑吟起轻锐之音。
【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
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
《吕氏春秋》
第三百三十章 强制道歉
天空阴暗下来,很快大雪便飞落人间。
今年的雪格外的多,也格外的大,既是岁尾,亦是年初。
程知远把呼雷豹牵着,小马驹低着脑袋,也没了以前的抵触,或许是上一次程知远杀妖的行为与决心让它感到震撼,或许它觉得,跟着这样的一个主人,未必不如那个匈奴少年。
浑邪乌檀确实是会驯马,但同样,呼雷豹跟着他的时候,总觉得随时随地有一种心慌的感觉,而在程知远身边就没有。
如果说浑邪乌檀是一把锋利的刀,伤人伤己,那程知远便是一块顽石。
顽石无气,可与天地同生,天地与顽石如一。
所感觉到的,只有辽远与安心。
这就是仙人,或许其他的生灵比起凡人来说,与仙人相处时的感受更清晰与深刻一些,大如天地,来如风雨,击如苍雷霹雳,这就是“仙”。
..........
“我要拜见十馆讲师!我听说,我听说酆业先生在这里!”
嬴异人被齐国的大甲士拦住,在东院外面被挡下来了。
这里是可以被外人访问的学宫区域,在他的卷宗被人抢走后,嬴异人感觉天都塌了下来,第一时间就跑到了这里进行反映。
然而他发现,自己的卷宗丢了,包括考试的原题都丢了,这样就没有办法证明他自己的身份。
“我有登记的!我有在宫门前登记!”
嬴异人想到自己在学宫门口曾经进行过名册录入,顿时高喊起来,然而很快就被大甲士推到了一边。
“军长,您放我进去,我真的...真的不是歹人,我有录入,我有登记,您可以查,一查就知道了,我是今年的考生.....”
嬴异人抱着希望与这位甲士攀谈,而甲士摇摇头:“既然是考试的考生,应该知道东院虽然可以接受拜见,但考生却是例外,要么你是不参考的人员,要么你已经通过考试,在考者,东院是不予以接见的。”
嬴异人着急了,他听说荀子的弟子之一,酆氏酆业就在这里,如果想要向上反映一些事情,必须要通过荀子的弟子才能通达上级,所以东院内常常有一位荀氏之儒坐镇,就是为了这种时候。
但嬴异人来的着实不巧。
“真的...军长,我的卷宗被人抢了,我要拜会酆业先生,向他反映这个事情!”
嬴异人急的跳脚,但甲士表示自己只是履行职责,并没有办法放他进去。
严格总不会有错,心软,万一出了事情,他是要担责任的。
甲士这么说着,但是嬴异人的死缠烂打也让他着实没有办法,既然嬴异人说他是登记过的,那就没有办法暴力驱逐,不管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姑且都当做真的听。
但是这种退让也是有限制的,如果嬴异人拔了兵器,那么甲士就能进行暴力驱逐,甚至可以把他当场格杀。
“酆业先生据说今天不在,去拜会荀卿了!你就算进去也见不到的。”
甲士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给出这个答案来:“你可以在这里等着,或许能看到他。”
“等.....”
赢异人看着天空的飞雪,他踉跄的走着,他从东院的台阶上晃下来,有些茫然无措。
齐国的街道如此陌生,陌生到天地之间,一个秦人远在九万里外,寻不到一处安身之所。
既不得安身,何以立命?
他还能等吗?
但眼下确实是没有办法了。
嬴异人苦笑起来,面颊抽动,有些想哭。
万水千山的苦难都熬过来了,但是最后的临门一脚....
一根稻草也能压倒群山。
这位未来的秦王此时也不过是流落齐国临淄的孤魂野鬼,他倾注所有心血的卷宗就这样丢失了,不明不白。
他知道,一定是那些开始针对自己的士子们所做的事情,但他没有证据,空口白牙污蔑别人,那是要受到严厉惩戒的,当然不是政府,而是宗氏,士林之间,文人们的口诛笔伐比起刀枪剑戟更加厉害,更不要说这个时代,文人也会提刀带剑。
那就更厉害了。
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都知道说的是读书人不要碰到会武的,但是这个读书人如果是春秋战国时代的,那么结果很有可能,是读书人提着剑把当兵的砍得八段。
春秋尚武,文,不过是武的点缀而已,所以严格来说,大部分的读书人都会剑术,尤其是那些有诗书传家者,底蕴丰厚,所拥有的传承与技巧,远远不是你一个草头兵可以打的过的。
赢异人自己独在齐国,临淄城如此之大,然而却让他这个秦人感觉到冰冷与可怕,唯一释放出温暖光辉的是稷下学宫,但自己如今一点证据都没有,即使去了稷下学宫,向上申诉,那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学宫纵然再不计较来者出身,但自己什么东西都没有,无法展示自己的才能,又如何得到学宫的认同?
嬴异人知道,这一次的齐国之行已经失败了,卷宗不会补发,自己连考题都丢失,纵然靠着心中记忆重新写一份,但没有考题原本,连学宫的大门都送不进去,又何谈被人看到?
更别说被东院拒之门外的事情,就发生在眼前。
东院都进不去,拜见都拜不到,还想进学宫?
感觉到心中希望几乎已经不复存在,嬴异人如行尸走肉一般在齐国的路边晃悠,很快就被路过的一个齐国勋贵碰到。
那个勋贵骑着马,嬴异人在出神而没有躲避,于是乎被狠狠撞翻在了路边。
满头是血,嬴异人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裂开,而那个勋贵着急的下来,却不是看他,而是看自己的马有没有事情。
“你这厮!”
那个勋贵看到嬴异人的衣服并不华丽,但又区别于寻常庶人,所以认为他是不得志,即将破落的寒门,于是便没了顾忌,狠狠的踹了他一脚。
“下次长点眼睛,别撞坏了别人的马!”
这个勋贵冷哼着,重新骑马离去,而嬴异人口中咳血,颤颤巍巍的从雪地上爬了起来。
独在异乡为异客。
他找到了一个躲避风雪的角落,那里正好可以看到东院的门口。
“酆业先生.....”
嬴异人抱着身体,冻得瑟瑟发抖,刺骨的寒冷犹如这天下间的人情世故,很多时候,世人面对困难,只能独自迎上,身边极少有能够帮助分担的人。
世事冷暖,唯有自己方知。
故而让自己变得更好,也就能让这世间的寒冷更减少一分。
但嬴异人如今还没有那个资格。
远方的秦人啊,来到了东方的临淄,漫天的大雪中,犹如捂住的田鼠,那双清澈的眼睛还未曾蒙上尘埃,只是死死盯着东院的门,期待希望的出现。
他眼睛里滚烫的泪水跌落在冰雪中,很快就凝固,而嘴角的血与鼻尖里冒出来的气泡也都冻结在他的脸上。
甲士不管他的死活,只要他不在东院的门口晃荡那便随他去。
嬴异人抽动着已经结出霜色的鼻涕,里面还夹杂着滚烫的猩红。
眼睛越来越困,嬴异人觉得自己有些顶不住了,心力交瘁,但在这种天气是绝对不能睡下去的。
他也有些修行,并不是没有,但奈何之前过于虚弱,又加上心情翻涌,导致体力变化,上升下降释放的过于快速,精气神明没有得到及时调整,故而此时变得和凡人差不多了。
而且从秦国远道而来,长途跋涉,虽然乘禽鸟省却了许多脚程,但是过了关中之后,剩下的路都需要他自己走。
“也曾以天地为床被,也曾吃过露水,饮过草根,却没有想到到头来是这个结果。”
嬴异人低声念叨着,随后泪水便止不住,夺眶而出。
六世秦王之一的秦庄王,这时候也不过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人罢了。
少年心性,但以他来说,能忍受到如今已经是了不起了。
嬴异人看着雪地,看着看着,逐渐睡了过去.....
..........
齐国的勋贵士子嘀咕着,谩骂着,说今日街头上有不长眼睛的人,而没等他骑马跑多远,迎面转角有个牵马的少年人走了过来。
他的马凶烈大发,向那少年人直接踏过去!
街道上有人大喊起来。
随后呼雷豹张开口,就如同它当初咬死浑邪乌檀的玉白马一样,直接把这只不长眼睛的凶马给咬翻在地!
马血与悲鸣重叠,呼雷豹就和老虎一般直接把这匹马的动脉给咬开,而那个勋贵士子自然也直接被从马上掀了下来!
青年人跪在雪地上,摔的七荤八素,而等他下一瞬间定神后,发现前面那只小马就和恶虎一样把自己的大马给咬死了!
“我的萧子啊!”
齐国勋贵长大了嘴巴,好半天之后,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喊声音!
萧子是这匹马的名字,齐国勋贵对它的爱称,是因为它具有名马“萧稍”的血脉,虽然并不是纯种,但是要知道,萧稍和“象龙”,“雷首”,“乌孙天马”,“踏雪乌骓”一样,都是可遇而不可强求的神驹,传说中堪比穆王八骏,可以有称“天驷”的称号。
行天之远,莫过于龙,行地之广,莫过于马。
“你,你!”
齐国勋贵猛地蹦起来,程知远一把抓住他的脖子,随后翻腕一丢。
这个士宗子弟只感觉被一股不可阻挡的大力掀翻在地,脑袋天旋地转,随后又啪的一声跌在雪地里。
“驾马冲撞学宫讲师,你给我道歉我还能原谅你,结果你还想打我?”
程知远拍了拍衣服,感觉之前那匹马扬起的蹄子上都是尘土。
要是呼雷豹没有突然伸头去咬,那估计此时那匹名为“萧子”的马,已经被程知远一剑劈成两段了。
勋贵士子摔得头昏脑涨,半天没反应过来,好半响才爬起来,呵道:“学宫讲师?”
程知远不说话,就这样看着他。
勋贵士子盯着程知远,没看出来什么,嘴角抽了抽,本想破口大骂,但是突然看到程知远身上带着三把剑。
他下意识的咽了下喉头,刚到嘴边的骂人话又憋了回去,随后显得很正经的呵问:“你知道我是谁吗!胆敢在路上冲撞我的马驾,眼中还有天礼在吗!”
“更不要说你还杀了我的马!你得赔我!”
程知远道:“哦,失礼了?”
勋贵士子看着程知远,忽然目光一转,到了呼雷豹身上:
“你把这匹马赔给我....这事情就算了。”
程知远看了下呼雷豹,努了努嘴。
呼雷豹低着脑袋,和受气小媳妇一样的踱到勋贵士子的身前。
后者顿时大喜,然而就是这一瞬间,那小马驹抬起前蹄,照着他的胸口就是一下!
勋贵子弟哇呀一口老血,直接被马蹄踹飞!
程知远盯着他:“你不道歉是吧?”
勋贵士子瞪着眼睛,好不容易在地上停下来,气血翻滚,感觉眼冒金星,哇呀呀道:“无礼!无礼之徒!你杀了我的马,还要我向你这个庶民下跪?”
程知远看到他腰上的一面牌子:“那是学宫的牌子?”
勋贵士子低了下脑袋。
然后再抬起来时,脑袋边上就放了把剑。
程知远站着,他坐着,此时那把剑从上面压到下面,而他就像是引颈待戮的犯人一样。
他脸一下子就白了:“你你你.....你敢.....”
程知远道:“道不道歉?”
勋贵子弟忽然来了本事:“这是齐国都城!我乃稷下学宫学子,你敢当街杀人不成!我和你说,你这个.....”
程知远把剑锋一转,贴着他的脸向上一划。
“我擦!”
那种骂人的话差不多就这样飞出来了,勋贵士子半张脸上的汗毛都被剃了个干净,他吓得魂不附体,啪的一下又一屁股摔在雪地里,放声大喊:“有刺客,有刺客,有....呃!”
话没说完被程知远一脚踢了七八米远。
“你家大人哪个?”
程知远道:“袭击稷下学宫客座讲师,这个罪名恐怕要捅到齐王面前去吧!”
勋贵士子道:“我家乃齐国君王后之亲族,与田文先生(孟尝君)素来交好,你敢捉我!我乃太史氏太史简是也!你...你敢捅....齐王不会.....”
话没说完,又被打了一拳,随后被抓死狗一样的提溜着。
程知远冷道:“赵王孙我都打过,还怕你一个齐王的远房亲戚?而且我少蒙我,素来听说太史氏与君王后冷淡,怎么这时候倒想起来借君王后的势了?”
“齐国的那些事情,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他说着,又是一拳。
“道歉?”
勋贵士子肿着脸:“你...你这厮。”
程知远把他丢在地上,重新拿起剑来:“来,我给你理个头发。”
勋贵士子面色瞬间大变。
程知远看他。
太史简哭丧着脸。
“我道歉。”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孝经开宗明义》
第三百三十一章 我认你当大哥
春秋战国时代,身体毛发,尤其是头发要剃掉的话那就等于是受刑,尤其是儒家的人更是如此想的,而墨家等其他学说倒是没有这么钻牛角尖,尤其是墨家,基本上儒家赞成的他们就要反对,儒家反对的他们就要赞成。
毕竟儒家狗墨家猪,一天不打就不可思议。
而太史氏,属于古早时代的史官之一,西周春秋时太史掌记载史事编写史书起草文书,兼管国家典籍和天文历法等。秦汉时期曰太史令,汉属太常,掌天时星历,有橙色称号曰“仰望星空太史公”。
魏晋以后,修史之职归著作郎,太史专掌历法。隋改称太史监,唐改为太史局宋有太史局司天监天文院等名称。元改称太史院。明清称钦天监,修史之职则归之翰林院,故俗称翰林为太史(所以明清时代的人都把自己编的好一些,笔杆子不在史官手里了)。
不过到了如今的时代,春秋都成了历史,现在是周朝末年,说不定哪天天礼就崩了。
所以太史氏也不完全都是史官了,分化出去的也有干其他时期的,尤其是齐国这一支,人家也不一定是太史官变来的,有些人喜欢说自己是“蔡仲”之后。
蔡仲者,胡于蔡也,是周文王的孙子。
而齐国的史官很有意思,因为齐国乱七八糟的事情过于繁多,所以史官记录的也是不亦说乎,而齐国的王室还不能对史官怎么样,毕竟人家有稷下学宫罩着,说不定今年你杀了这个史官,明天人家就能有死者的一堆亲友团到你王宫前拉横幅。
大致意思就是“齐王杀人啦,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之类的。
反正你的名声铁定是臭了,那么臭了之后就没有人才,没有人才投靠就意味着国家治理难度加大,国家治理难度加大就约等于全面崩盘,全面崩盘之后....就等于打出gg。
天下没有哪个王敢面对这种情况,除了秦国。
因为秦国在国君更迭上根本就没有这种龌龊事情啊!
人家没有人家怕个屁啊!
都是正大光明的搞,就是不怕你说。
当然,巴蜀地区的人对于剃头没有什么反应,吴国越国也是差不多,剃不剃头随心情,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说法。
这个说法...回归正题,还是儒门提出来的,孝经是儒门的十三经之一,等于是必修课程,尤其是孝经是孔老夫子亲自著作的。
............
所以,程知远拿剑说要给太史简剃头,这家伙才会吓得屁滚尿流,生死是小失节是大,周代尤重礼法,头可断血可流,三千青丝不能丢。
丢了怕是在这里没被砍死,回家也要被活活打死。
虽然程知远肯定也会被记恨,并且遭到太史氏的疯狂报复,但是太史简认为,纵然报复了,但是自己小命都没了,这显然很不划算的买卖。
于是他就怂了。
怂的理所当然,怂的名正言顺。
太史简这家,程知远也是知道一点的。
毕竟程知远对于历史记载也看了一些,其中,关于齐国的,当然,不是战国策里面里八嗦一堆对话,那个暂且不提,主要说的是太史氏在齐国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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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敫,也就是太史简的....嗯,家主或者说爷爷辈差不多?到底是什么关系暂且不探讨,总之,这个人是战国时齐人,在当年燕军进攻齐国时,乐毅同志一口气拔城七十余座,吓得齐国是魂飞魄散。
到后来,齐国只剩两城在坚守。
上集回顾是齐王,也就是那个“东帝”,也就是曾经打的秦昭王叫老哥的猛人,在即位之后就发动了名震历史的“垂沙之战”,把楚国干趴了,然后发挥战国平头哥的本色,紧跟着一路打到西面,大破函谷关,然后秦国就跑了。
后来又怼了燕国,燕国扑街。
怼了宋国,宋国直接没了。
一刀砍了楚国的淮北地区,楚国不敢吭声。
西侵了三晋大片土地,三晋装傻充愣。
但就是这样一个猛人,在后来,被乐毅同志打的魂飞魄散。
对吧,你天天剥削人家,人家肯定不乐意,于是乐毅同志表示自己很“乐意”敲打敲打齐王。
然后就带着五国联军打过来了。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不断搞事的人,那就是如今假死遁走,悟出了返老还童之道的苏秦先生。
苏秦先生的无间道玩得好,这才有后来乐毅的顺风顺水。
齐王出逃莒城,还来不及感慨自己的人生起落太快,随后就被楚国的名将淖齿碰到了。
转角遇到爱,成也楚军,败也楚军。
这位老兄本来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但是当他杀了齐王之后,对广罗大众表示“天上真的会掉馅饼”。
好了,齐王扑街之后,太子法章改名换姓逃到莒地太史敫家当家奴,太史敫的女儿感觉这个人很奇怪,就常常救济他,好听一点的说法是看他不凡,到底是不是不凡鬼知道。
后来,戏剧性的转变,齐军在名将田单的率领下,反过头来击破燕军,顺利复国,然后田单就派人到莒国请太子回国即位。
很著名的战法“火牛阵”就是这位搞出来的。
太子法章就很懵逼,一开始以为这帮人是来杀自己的,不敢说,后来才承认,而他当上齐王之后,第一时间就把太史敫的女儿给立为了王后。
这个事情,本来到这里应该是皆大欢喜?
诶,偏偏不是。
结果太史敫得知女儿居然在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情况下嫁人,气的半死,说:“女无谋(通‘媒’)而嫁者,非吾种也,污吾世矣!”
当即宣布脱离父女关系,终身不见君王后。
虽然君王后依旧待他如父,但太史敫则不再当她是女儿了。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太史氏算是个比较倔的家族了,而且还有一点,是极端的尊奉儒门的教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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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异人的面前出现了一个黑影。
事实上是因为那个人背对有光的地方,飞雪盖世,这个人正是天下剑宗之一的公虚怀。
他见过了清筠,眼下的时间已经快要至暮,今日本来就天色阴沉,故而天黑来的也更加快一些。
腰挎上的剑吱吱作响,公虚怀看着已经冻得昏厥的嬴异人,冷冷的低声道:
“安国君有几十个孩子,你如果是个出彩的人,也不可能自己来到稷下学宫了。”
嬴异人意识迷糊,被公虚怀用剑在肩头敲了一下,随后渐渐转醒。
公虚怀看着他,而嬴异人茫然的看着眼前的剑客。
你是哪个?
他的眼神就是在这样问。
公虚怀道:“我是天下圣门中,吕门中的一位剑客,你,是之前在学宫门前闹事的秦国少年?”
嬴异人咬牙,此时冻得半死,声音有些发布出来,但是还是强行坚持道:“我...我没有闹事....”
公虚怀轻蔑一笑。
“齐国的人似乎不待见你。”
嬴异人哆嗦着,颤声道:“不待见....当是的.....”
他是秦人,自然知道关东六国不喜欢他。
公虚怀蹲了下来。
“公子异人。”
嬴异人忽然愣了一下,随后睁大了眼睛。
公虚怀微微一笑:“安国君膝前有数十个子女,能文能武善辩善商,从工从农从谋从兵,你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能够让他看得起呢?”
嬴异人有些呆滞,但他并不傻,知道这个人是冲自己而来的。
公虚怀笑了笑:“你忘了么,你在学宫,有过录入的,我能看到那些录入的资料,但很多人看不到,你想要隐瞒,但是终究不太成熟。”
这当然是假话,事实上公虚怀早就盯着他了。
但是嬴异人不知道,又因为学宫中确实是有吕门的讲师在,他便相信了一些。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
公虚怀则没有看出异人的变化,依旧笑着:“我听那边甲士说,你的卷宗丢了?”
“稷下的考试通不过......要不要考虑入圣门修持?”
嬴异人眨了眨眼睛。
他摇了摇头。
公虚怀失笑:“什么意思,还就死认稷下学宫了么?你看,学宫如此待你....这里其实也没有什么留恋的必要。我吕门,广纳天下贤士,有志者不问出身来路,皆在其中有成圣之望。”
“你此时已经走投无路....难道还要折返回去吗?”
嬴异人颤声道:“我一定要...考上.......”
“你.....你是个骗子.....”
公虚怀眯了眯眼睛。
嬴异人虽然冻得半死,但还是强自弄出一个笑,只是看起来比哭还难看。
“我是秦昭王的孙子.....我虽然有些笨....但我不傻......”
“吕门...想要借势.......你们还没有.......如果没有诸侯愿意接纳你们......你们没有归处.....圣门....空谈而已.....”
“你....早就盯着我了吧.....”
公虚怀忽然咧嘴,但却笑得有些狰狞可怕。
理想终究会被现实打败,他此时确定,这个少年,来日一定会去寻求吕门的帮助,至少下一次,他不会拒绝。
第一次的绝望往往难以打垮一个人,但是可以让他的脊梁弯曲下来。
“聪明人,如果实现了你的理想,不是很好吗?”
公虚怀道:“不过,你要自己证明你自己的价值。”
嬴异人咧嘴,但却是无声的笑。
而公虚怀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极为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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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简在道歉,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虽然道歉了,可眼前这个人还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
“你...你要做什么!我都已经道歉了!”
程知远拖着他,太史简面色通红,感觉一路上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这种爆棚的羞耻感让他几乎崩溃,同时大声怒喝,要求程知远把他放下来。
程知远道:“给你一个处分,不然你记吃不记打,和我去见学宫的主事,今天这事一定要让你吃痛。”
处分,古语是处置结果的意思,在西汉就有这个词语了,而且还是在乐府的诗歌中,所以东周时代有这个词语实在不是什么大事情,毕竟东周末年距离汉代也仅仅差了几十年而已。
当然程知远的意思是“记大过”之类的,但是太史简虽然理解为“处置”,不过这也足够让他勃然色变。
在学宫受到处置,其实也就和程知远所想的“记大过”之类差不多。
太史简呵斥:“你做事这么绝的吗!这里可是齐国!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太史氏若是被当众羞辱了,你以为你在齐国还能讨得了讲学的好处?”
他心中有些发癫,毕竟程知远也不是教导主任.....你个客座讲师凭什么!
程知远一听便来了意思:“大不了不讲就是了,客座讲师当然没有处置权,只有建议权,但是荀卿的弟子,不知道可不可以有处置权利?”
“哦,或许也没有,但是这个事情一旦捅出去,或许会更严重吧?”
程知远看了他一眼。
他倒是无所谓,如果齐王说不允许他在稷下讲解连山,那不是更好?白嫖了学宫的六部剑经,自己还啥都不用交出去,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情。
虽然程知远自己是绝不会这么一走了之的,因为这对于很照顾自己的荀卿是很不礼貌的事情。
但是齐王真的敢这么说吗,那他依靠学宫,岂不是不给荀卿面子?
学宫和齐国天帝,王室,大家之间的三角关系可是很微妙啊....
程知远有些感谢太学的祭酒大人,虽然这些事情是祭酒大人没事时候发牢骚讲的,但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都是重要的信息情报,看看,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太史简哭丧着脸,他不知道程知远说的是真的假的,但是眼看学宫的东院越来越近,便是假的也来不及证实了,立刻告饶道:“别!别!你是我兄长!我认你当大哥,别让我被我同窗们看见!”
程知远心道我本来不仅要让你被同窗看见,还想让你站在学宫门口大喊三声我有罪,不过现在看起来或许也确实不必羞辱到那种地步......
他正说着,忽然看到路边蜷缩着一个....人?
程知远看到那个蜷缩的人边上还有一个剑客,而那个剑客此时转过头来,与程知远的目光对碰了一下。
太史简被拖着,他看到了半倒下,蜷在那里的嬴异人,顿时缩了缩脑袋。
第三百三十二章 程者,物之准也
嬴异人当然也是他踢得,现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太史简现在是打也打不过程知远,跑也跑不过,万一再被他弄个由头整麻烦,那可就真的完蛋了。
俗话说横的怕愣的,就是这个道理了。
程知远当然不愣,也不知道太史简在心里怎么编排他,眼下他所关注的是这个奇怪的剑客。
楚国的衣服,当然,哪国人在稷下学宫门口都能见到,这不足为奇,但是程知远看到嬴异人身上有血,同时那副狼狈相,明显不是自己跌的。
“在稷下学宫门口,打人似乎不太好吧?”
程知远径直说了一句,而公虚怀呵呵笑:“这可不是我打的,小哥说话有些直,但也是好心,诺,这个孩子我才碰见没有多少时间,一刻都不到,正刚是问了他状况如何,准备给他买点热乎的东西暖暖心,小哥便出来了。”
嬴异人不说话,他冻得不轻,而之前公虚怀已经动了杀意。
不过动了是动了,公虚怀却不敢在这里拔剑杀人,虽然他堂堂一位天下剑宗,若是真的想要杀人也不过就是两指一抹的事情,但是在齐国都城,在稷下学宫门口,他还是不敢这么做的。
齐国都城,有数位圣人,在这里动手,公虚怀自认还没有那个胆子。
要动手,必须要等到公子异人离开齐国都城才行。
临淄城内是不允许当街拔兵器的,这条铁律不容挑衅。
公虚怀瞥了嬴异人一眼。
便是动了杀心,却也不是现在可杀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现在拿不出来不代表以后不行,人心思变,杀心不过是敲打。
清筠此时看起来比嬴异人更有价值。
毕竟安国君不喜欢他,他也没有甚么出彩的地方,在公虚怀看来,不得志向的王室子弟犹如过江之鲫,如果看到一个王室子弟就要去攀附,在这个时代那只会输的很惨。
嬴异人抿着嘴唇,但忽然听到程知远道:
“这倒是挺好,看来是我误会先生了,却不知道这小哥是谁打得?”
程知远是随口一问,当然公虚怀也确实不知道,之前他虽然是锁定了嬴异人的气息,等得清筠把卷宗拿回,但是太史简用马撞了嬴异人的事情,他是没看见的。
公虚怀摇了摇头。
嬴异人突然抬手,指着太史简。
程知远转了下头,太史简的脸变得十分狰狞。
“原来又是你个不学好的东西。”
太史简脸立刻变得无比苍白,便听程知远道:“今日你连撞两人,还好第二个是我,若不是我,你又要平添一份恶债,今日倒是一定要把你拎回稷下学宫,好好让那些人对你说道说道。”
“处置是少不了的,与我回东院去吧。”
太史简大喊:“别!大哥,兄长!我错了,我真知错了!再说,他只是一个白身,哪里能和你,和我相比啊!”
公虚怀忽然一笑:“这位可不是白身,他是前来稷下考试的人。”
嬴异人此时也抬头,他听到程知远说要去东院,立刻扒开身上的积雪,但是因为冻得过久身体有些失了知觉,刚刚站起来又砰的一下跌了下去。
跌下去便也没有再起来,他爬到程知远面前:“先生!先生可以进东院吗!我,我有事要上报,我要上报给酆业先生!”
公虚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程知远道:“既要处置太史简,证人自然也不可少,你可以随我去东院,我向上面通报一声便可以了。”
他说着,神色微动:“不过你要找的酆业....又是哪个?”
程知远知道学宫主事在东院的位置,是在中央十馆,但他并没有去拜见过,礼节上来说是失了礼数,不过他才来一点时间,而且过几天要开始讲课,所以从这方面来说,讲课之前不去拜见其他人,倒也不算是失礼。
故而程知远也就不知道酆业究竟是谁。
嬴异人愣了愣,他有些呆,而程知远俯下身子,把他拽了一把。
“来,起来说话。”
程知远让他细细讲,嬴异人便道:“酆业...酆业先生是中央十馆的讲师,是荀氏之儒,荀卿的弟子,他代表右山临宫,坐镇于讲学馆,如果考试学子以及学宫弟子有什么困难,是可以通过这位讲师通报上级,来进行反映.....”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嗓子似乎都冻裂了,但还是抱着希望:“先生,先生既然居住在东院,为何不知酆业先生....”
程知远点了点头:“原来他就是主事,荀氏之儒,荀卿弟子,原来是我素未谋面的师兄。”
嬴异人瞪大了眼睛。
程知远道:“我刚来不久,未曾拜见这位,故而不知他名,不过你说要反映什么事情?”
嬴异人便把他卷宗被窃的事情说了出来,一五一十,而公虚怀在这个过程中一直看着他,直至嬴异人说完,他此时插了句嘴,表示既然程知远接手此事,那他便就此退去了。
只是在临走前,公虚怀提点了一句,对程知远道:“我观小哥..小先生。”
他改了口。
“小先生习剑有些年头,剑意精纯,但身佩三剑,恕我直言,人间练剑者,一把足矣,一心不得二用,分则必弱。小先生的剑,看似凌厉,实则真正的杀心却没有多少,在此之下终究是差了一点。”
公虚怀站在一个自认为比较高的角度去评价程知远,程知远不能恼怒,但对他这番话也没有什么感觉,此人虽然言辞有些孤傲,可程知远也确实感觉他的本领很高。
那柄剑不简单。
“刻舟求剑,剑唤沉钩,
“舟已行矣,而剑不行!云落开时冰吐鉴,浪花深处玉沉钩。”
程知远看了他一眼:“倒是好剑,你不是普通剑客。”
公虚怀咦了一声,因为他既没有展露出境界,也没有透露出半点的精气神明,看上去就是寻常的游侠剑子,而程知远这句话显然别有深意。
他于是失笑:“我不是普通剑客,又会是谁呢?”
程知远此时突然按剑,一股绝大的死意瞬间就笼罩了公虚怀的眉心!
豁然风起,被这股死意刺激到的公虚怀下意识退了一步,这是避开杀技的身体、精神的本能反应,并不是因为胆怯与懦弱。
这一步并不大,但是公虚怀却为之大惊。
自己之前的判断失误了,这个少年人的剑,其中蕴藏的可怕,是自己从没有见过的。
那种死意是什么,仿佛还有一双眼睛狰狞的盯着自己。
不,不是一双,是五只!
公虚怀在那一瞬间的感觉并没有错,五只眼睛,两只是程知远的,两只是睚眦的,还有一只,是往世神灵的。
程知远背后的黑暗中,有一只青白色的豺狼,还有一位独目的神灵,他们同样在程知远拔剑的时候,把目光投射到了公虚怀的身上。
“你就是刻舟求剑的主人公啊。”
程知远从那柄剑当中知道了公虚怀的来历,看剑观意,可知剑名典故,这是程知远身为说剑人的基本能力。
公虚怀微微一笑,倒是觉得眼前这个少年人家不太好对付了。
世间有如此年轻的绝顶剑客,自己怎么未曾听说过?
公虚怀的眼中出现一抹锋锐。
他猛地侧身,然而无数剑气如影而至!
呼!!!
风吹拂着剑气,如云啸巨海,从他的身边斩过!
程知远的足下走出一片步伐,手掌只抬了一次,而三剑皆未曾出鞘。
山势不阻,来则困之,群山叠移,震肃百里。
大风带着剑气破开飞雪,地上的白芒溅射起来,雪花如作净土尘埃,剑锋未出但有剑气漫天而来,又匆匆而去。
公虚怀的身前出现一片剑气锋芒,引寒气为流,如江河聚。
无形的气流在碰撞,纠缠,厮杀,最后双双归于无形!
“你很厉害。”
程知远不看公虚怀,转身牵马离去。
“你可以走了,不送。”
那声音留下,公虚怀摸了摸鬓角,一片锋锐已经把他的左侧鬓角削净,而刚刚那片剑气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诡异莫名,突然而至,气中藏气....不可解见!
公虚怀若有所思,同时眉头深深皱起。
这样的一个少年人,在稷下学宫,以及在天下有数的年轻人中,他从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
果真是千金之骨,万里神驹,不在闹市出,常在荒原现?
“剑客不留姓名,斩我鬓角,便是我日后说要来讨教,也没个挑战的对象。”
公虚怀不免失笑:“倒还真是个无礼之辈,但这剑术诡谲凶死,从未曾见过。不出明器,却可引风为剑气,剑气层叠,重如山岳,乱如云海.....”
“这属于一种剑势.....有点周易的影子。”
“倒是个不错的苗子,如果能为我吕门所用.....”
公虚怀心念想到不知道他的老师是谁,而就在此时,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极其可怕的剑意锁定了他!
身形毫无犹豫,一道寒流肆虐而窜,但便在此时,房梁诸柱,行人走兽,天空云投,哪怕是一片雪花所丢下的影子中,都出现了一抹剑锋。
剑影瞬间拉长!
一股绝大的危险,也是公虚怀这辈子都没有感觉过的可怕剑意,就此直击他的心灵中央!
如一袭白芒冲天去,撞烂云海,裂阴阳大化,使电转雷惊!
公虚怀被这一剑逼迫的乱蹿,同时心中大为震骇,也来不及看究竟是谁发动的攻击,更没有本事去找,立刻施展自己最高的遁法,仓惶逃窜,于顷刻之后消失于学宫东院外百丈之内!
剑影戛然而止,随后如蛇般迅速收回。
黑暗中传来的冷笑声略显可怕,如老枭夜啼,只是越王嘀咕着道:“天下剑宗都排不到前五十的虫子,也敢在这里点评仙家剑法。”
越王对于这些事情比较敏感,因为他自己的剑法有一部分就有说剑人的影子。
古来那么多仙人之剑,无不威震乾坤,也岂是一个五十几的凡夫俗子可以随意评头论足的?
他鼻尖耸动,哼了一声:“便是给那对夫妻,以及荀况小儿一点面子,否则今日你这天下第五十六的位置,就要空出来了。”
再说了,这个家伙居然还觊觎自己的位置,妄图取而代之?
不杀你都是给你天大的面子了。
剑影消失于临淄城中,而公虚怀逃离之后,知道此城之中,有一位剑道高人坐镇,并且或许就是那个少年的师父。
这让他有些思来想去,能够以一道剑影吓退自己的,必然是天下剑宗中前三十的高人。
天下剑宗,以四十为界,“六国宰相”苏秦之前的剑宗皆是举世罕见,而四十之后的剑宗,则常常更迭,败落的剑宗,几乎都已亡命,少有能活下来,重新进入四十之后的位置上的。
看来行事要更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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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异人虽然蠢笨,但他不傻,之前公虚怀的意思很明显,要他拿出价值,但是嬴异人并不想要去吕门,至少现在,他的理想不是那样。
眼看绝望已至,却突然来了希望,程知远带他到中央十馆,但却没有见到酆业。
如甲士所说,酆业去拜访了荀子。
听说还是为了太学主讲学的事情,酆业始终觉得要见一见荀子,纵然他已经认为此事必成。
程知远听了便点头,却也不乐不恼,倒是姜氏子弟看到他,顿时恭敬,称一声太学主。
嬴异人目瞪口呆。
太学主,这些他也晓得这名号,说是要讲周易,被荀子从太学请来,不少人倒是嗤之以鼻,这中原大地,稷下名士何止千计,需要你一个太学主来给大家讲周易?
周易千人便有千解,你一人难道也有千解?
程知远没有给予这个话题回应。
但是嬴异人却主动问了一句,有些小心谨慎,唯唯诺诺。
太史简揉着脸,建议离开,被程知远一票否决。
三个人就在这里等了一天。
程知远低着头,不说话,身边剑意森然。
灯火渐熄,黎明前奏,酆业站在讲学馆外头没有进去。
荀况就在他身边。
酆业对荀子道:“老师可纵容他胡来也?”
荀子道:“我管不到他。”
酆业极为不满:“君王后若是怪罪。”
荀子看他:“法章不语,君王后更不会动,而太史氏不仅不会怪罪他,还会奖赏他。”
酆业愕然。
荀子叹息:“太史公高洁了一辈子,若有淤泥攀附,便时时抖去,天高可容鸟虫共舞,但却永远不会沾染尘埃。”
“纵尘埃是从天而落。”
酆业明白了,更明白了荀子为何叹息,故而他更加不满。这是在说太史氏会借助程知远的行为,而彰显自己的高洁,因为学宫之人赏罚无私,而太史简在太史氏看来,用他来换取名誉,那自然是极好的。
惩与不惩,太史氏皆是不亏,这就是所谓的不为而为。
荀况看他一眼,示意你还不进去?
酆业心中却始终认为,程知远难当讲师,但他又知道,成师之道有四,程知远在老师的评价中,属于第四者。
他低声说了一句:
“程者,物之准也。”
“度量衡是也.......可以为师哉?”
............
“师术有四,而博习不与焉:尊严而惮,可以为师;耆艾而信,可以为师;诵说而不陵不犯,可以为师;知微而论,可以为师。”
《荀子致士》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万物皆备于我矣
程知远睁开眼睛,酆业从第四馆的门外进来,径直到了他身前不远处。
古者十发为程,十程为寸,程,度之所起也。故转为程度、章程之程,又转为工程之程,言限之以程度也,是度量衡。”
再古时,程字本意是运送谷物到治所,故商时的押粮官便是“程”。
酆业拿卷宗进来,那是李斯的答卷,他向程知远招手:“来,我有话问你。”
他不称太学主,因为程知远是他名义上的师弟。
程知远走了过去。
嬴异人与太史简瞪着眼,在一旁搭不上话。
酆业把卷宗交到程知远手中:“你看。”
程知远早已感觉到他在门外,而且还有另外一个隐隐约约的气息,那是荀子,程知远不知道二人交谈了什么,但做好自己的事情,他们说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他翻开李斯的卷宗,里面所写的东西正是嬴异人所看过的那些。
酆业等了一会,待程观看之后,问道:“你觉得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此话何解,此考生解的可对?”
程知远:“君子善于借助外物,这是他以平凡资质能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根本,这份卷宗中,这位考生所解的答案,阐述君君臣臣之道,君能利用臣,臣能借助君,君利臣治万民,臣借君牧四野,故可使天下合乐。”
“故此题所解,初观之下,便可称为上上,是治国之答。”
酆业没有说话。
程知远拍了一下卷宗:“但是,世间君臣,鲜有能明白这份道理的,原因便是**与野心,猜忌与提防,故而为君者,绝不是君子,为臣者,也不能当君子。”
“正直的君子,必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也不是一个合格的臣。”
酆业的眼中露出惊讶:“这和你之前所下的评判不同。”
程知远道:“不,是相同的,君子可以当君王,但是君王不可成君子,臣子同理。”
“再说这个答案,是理论,但能提出者,大才,不过他却没有说君子,是你们理解错了。”
酆业立刻了然。
君子若成君王,必不得久,君子若成臣子,必不得生,正直者如果弯曲了,那也就不是君子,而是真正成为君王与臣子了。
“我以前曾在邯郸的染坊内干过活计。”
程知远踱步,在几人之间来回走着。
“大缸冒着滚滚白气,要把布匹放到里面去煮,这是为了让布匹‘熟透’,更容易染上色彩。”
“天下是屋,国是缸,诸色是道,君子是布。”
程知远:“煮布,我的答案放在这里了,师兄可以想一想。”
酆业开始思考,而太史简听得有些不明白,他也开始皱眉,似乎忘了自己是来这里受罚的。
唯有嬴异人此时开口了。
“先生....秦国,秦国怎么说!”
他带着不服:“秦孝公重用商君,变法强秦,君臣各司其职,这难道不正是先生口中,不能实现的君子之君与君子之臣吗?”
程知远:“商君尸骨安好?”
嬴异人被噎,但犹是不服:“八年之治,秦国大强,若不是孝公死前昏聩,言称要让位于商君,也不会因此被嬴虔联合诸宗氏告其谋反,商君之法,令行秦国,秦王之令,百步无从,此乃大谬之事,故是商君自掘坟墓,后又开战端于秦,战败死于彤地,是尸身被车裂.....是咎由自取....”
程知远点了点头:“商君只知变法,不知尊王,秦王自然容不得他,自古以来,功高震主者皆无好死,故而商君是君子吗,他对于法令来说,确实是君子,但是他所侍奉的王,已经不是君子了。”
“所以天下合乐了吗?”
“秦孝公发愤于西陲,布恩惠,振孤寡,招战士,明赏功,西斩戎王,南破强楚,虎视六国,狙以济之。战功赫赫,然,和未必和。”
嬴异人急忙道:“所以先生还是认可孝公与商君的!”
他急于证明秦国的道。
程知远挥了下袖,在朱红火浣袍的外面罩了一层淡灰色的外袍,错采镂金,雕绘满眼,这是学宫中讲师都有的衣服,服饰形态各不相同,胸前不设斜口,两侧竖如飞瀑,如此可以看到里面的部分服饰。
东周列国时代,天下之人冠带衣履皆仰齐地。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尽其用,尽其才后,飞鸟尽良弓藏。”
程知远看着嬴异人道:“狡兔死,走狗烹。”
“煮布,在开煮之前,需要合适的温度,良好的布匹,恰到好处的沸雾,借此让我把布煮成了我想要的模样,随后就可以更好的添加颜色。”
“布匹是君子,熟透了,就软了,随后再煮,就烂了,不可用了。”
程知远的话犹如惊雷霹雳,嬴异人在无言之后,神情立刻晦暗下来,有些失魂落魄。
商君利秦王,秦王亦利用商君,
而酆业也在此时想清楚了。
这确实是极高明的解释,而相比起自悟形的注释,这一次程知远所讲的道理,显然更为透彻。
荀子的这句话,在程知远看来,最重要的两个字在“善假”,那么如何善(善于)假(利用)外物呢?不论是人还是器物,最重要的是了解透彻。
“但在某些情况下,也是过犹不及,这会产生骄纵。”
正如商君,他都已经让秦国变成只知商君法,不知秦王令,这正是对秦王的了解过犹不及了,公子虔知道不杀他不足以让秦王为王,故商君必死。
程知远重新点评那份卷宗:“君子之法,法在正我不在正人,去正人者自身必不正,不正,不为君子。国君要正世间,但国君必不得正,古尧舜之道,备受儒家推崇,但为何另有记载,舜囚尧,杀丹朱,禹囚舜,流苍梧?”
酆业此时神情极为复杂,他默默的思索,在内心中叹息,最后只能拍了拍手,道了一声好。
钻研和精通教材的精粗,并且善于阐发微言大义,而不是记问之学。
知微而论,可以为师。
程知远忽然转头:“曾经南华真君留下过一个故事,里面阐述了一个道理。”
酆业点头:“请讲。”
程知远道:“东郭先生问道南华真君,问他道在哪里,真君说在蚂蚁洞里。东郭先生再请问,真君说在稗草、砖瓦碎石之中。东郭先生第三问,真君说道在粪坑,东郭先生最后疑问,真君踢了一脚尘土,说,道在卑贱的地方。”
酆业的眼睛逐渐瞪起,随后长叹了一声。
程知远:“君子是护佑道的人,但他自己是尊奉于道的轨迹的,所以道乱了,君子也就乱了,但天下无处没有道,君子所见到的,所尊奉的道,又是哪里的道呢?”
“就像是煮布,天下是个染坊,国家是个缸,缸里面是什么颜色,布匹在下去之前是可以看到的,里面的温度,是可以察觉的,于是就可以选择去还是不去。”
“但组成那些颜色的成分,这却是君子不能知道的,或许是普通的红花,或许是可怕的腐蚀毒药,这就是国之里相,是人心,是**,是贪婪,是正直,是蠢笨.....”
“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万物皆可为我所用,但都非我所有。”
酆业听到这里,闭上眼睛,自叹弗如。
“果真可为师矣,太学主,未曾参与治国之道,如何知晓这么些道理?”
程知远道:“以史为鉴,可以正人,有些事情,看多了,便不会做,也能通晓一二,不过是借事喻事,以小见大,观尘知天罢了。”
他又对嬴异人道:“秦国之路并没有错,但我并不认为,商君是君子,因为他是要借秦王实现自己的抱负,从开始时便不是为天下计,秦王为国计,列国卑秦不与会盟!只有诚恳的选拔贤能,才能让秦国强大起来!”
“事后的事情事后说,秦猜忌商君,商君视秦为己物,故已经违反了君子性非异也中的‘万物皆为我所用,但非我所有’,身死之厄,便从此间出,万物不备,难假于物!不死何从!”
“他已不在道上,布匹已烂!”
程知远道:“不过这也是我一家之言,你是秦人,商君秦公,他们到底在你心中是什么样子的,我说了不算。”
他指着太史简,又指酆业:“他们说了也不算,你说了才算。”
“染布,一千口缸就有一千种布,没有两个是相同的。”
酆业听到这里,觉得已经可以了,不必再听,后续的事情已经和这个题目的答案与解问没有关系,程者,物之准也,所说之道理倒是也无愧于这个程字。
“万物皆备于我矣。”(《孟子尽心上》)
准确把握布匹煮炼的时间温度,正确的添加染料颜色,出来的就是好布。
反过来,万物皆不备,出来的就是烂布。
这就是程知远的答案,事实上,正是出自孟轲的道理!
“我不如此子多矣,称一声太学主,着实无错也。”
酆业心中定量,同时更有欣喜。
荀氏之儒有一天纵人物入,必可光耀门楣也。
看来是自己肤浅,还是老师懂得观人,是自己先入为主,觉得太学不可能出现什么人才,这才陷入了一个误区。
千砂砾海,亦有一金。
但用孟子的道理来解答荀子的道.....
便是此时在讲学馆外面的荀况本人也不免莞尔。
孟轲可是他的死对头,但此时看来,又有一个道理。
万道都是共通的,总有一条交错线。
纵然他依旧在学说上不会对孟轲退让半步。
嬴异人诚心拜谢,而太史简也终于回过神来,他也一连欣喜与崇拜,但是程知远一转头,盯了他一秒,太史简顿时如一盆冷水从头浇落。
“对了,他撞了人。”
程知远一秒就从学问人变成了街头小哥:“师兄你可要秉公处理,太史氏在街道上骑马撞人,还把这个小子撞的不轻。”
酆业看了太史简一眼,后者吓得半死,连忙过来拜见道:“是我的错,不敢让馆主为难,我当自去领罚。”
酆业点了点头,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便道:“倒也不能让你自己去领,太史氏一身清誉,不可有浊泥,你去了旁人不敢下手惩戒。”
齐法家虽然宽于教,但该有的法度不少,比起秦晋的严苛刑法来说更加人性化一些。
“便让你明日于学宫前,带嬴异人前去,当面行大礼道歉,随后驮他百步,至学宫门外。”
太史简听了,面色苍白,但还是低头称是,不敢有违,他深吸口气,拜礼之后,便在一旁束手不动了。
驮百步,也就是背着嬴异人在学宫门口走一百步,这种法看起来是闹着玩一样,但是事实上击打的不是**,而是精神。
束缚精神比起束缚**来说,更为让人羞惭,日后甚至能起到正其身的作用。
秦晋之法让人惧,但亦有大正,而齐法相比秦晋宽善,不过也有弊端,那就是少正。
大正者,举国之正(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秦孝公的哥哥公子虔就是因为犯法被挖了鼻子)。
少正者,上下不一(士族的惩戒与庶人不同,宽善只是相对的,庶人不犯法就可以饱食少智,也就是管仲所说的愚民政策)。
但是对于太史简来说,丢面子依旧是大惩戒了,不过丢的是他的名,树的是太史氏的誉。
程知远此时反应过来了,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太史简,却没有去看酆业,只是说了一句“风未起也,草已先倾”。
而酆业却也明白了程知远的意思。
他不免苦笑一声,什么也不说。
“风未起也,草已先倾”,其意是“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上层的道德好比风,平民百姓的言辞好比草,风吹在草上,草顺着一定的方向去倒。
但齐国无风,草已先倒。
什么意思便不言而喻了。
程知远拜退,而嬴异人此时居然跟了出去,至于太史简待他们二人离去后方才敢拜退。
酆业看着有些空荡的屋子,对程知远的背影说了一句:
“写答案的人叫李斯,我觉得他比较重利,不太像是君子,师弟,不日后,我会告诉他,让他前去拜见你。”
程知远转头,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
酆业便施了一礼。
“那便等开讲之后,再让他去拜见吧。”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一口装着江山的箱子
嬴异人跟随程知远离开,他向前去:“先生,先生?”
程知远示意他讲,嬴异人躬身:“请先生教我!教我如何得道,教我如何向前!”
他此时行礼之后,便又拜下,着实是为之前程知远的言行所折服,在春秋时代,君子之行不耻下问,南华真君也说过道在卑贱的地方,所以各门各派,如果是对于真正有真才实学的人,是不吝惜自己的颜面的,因为旁人如果知道了这个人的才华,自然就会正视他,并且一起夸赞他。
这是一个知识之上的时代,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但也是最坏的时代。
因为庶人是难以学习到知识的。
寒门仅比庶人好一些,嬴异人虽然不是寒门,但他在自己父亲的身前完全不受宠爱,根本就和透明人没有区别。
他来到稷下是想要证明自己,之前一时激动与程知远辩论数合,却最终明白秦国的道,国之里相是什么了。
他太软弱了,或许这就是为什么秦昭王也不喜欢他的缘故。
如公虚怀所说,安国君的膝前子嗣足有二十余人,从农从工从商从诗,能文能武能智能谋,你嬴异人有什么?
吕不韦还没有找到嬴异人,自然也就没有奇货可居。
公虚怀看人的目光还是不如吕不韦,纵然他属于吕不韦门下。
程知远把嬴异人扶起来,他自然知道嬴异人是谁。
嬴政的父亲,当然是名义上的,大部分史书中认为嬴政是吕不韦的子嗣,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便不必过多重复与赘述,主要问题在于嬴政他老妈的不检点以及吕不韦的手段。
程知远也不知道嬴异人的道在哪里,不过出于对“历史人物”的了解,程知远觉得,有必要和嬴异人交上一些关系。
不论这片天地中的历史,是否会和原来一样。
或许当自己扶起嬴异人的这一瞬间,未来就已经和原本的轨迹大大不同。
“不必拜伏,你的道,我之前说的话中,也已经和你讲了一些。”
程知远把嬴异人扶起来:“如染布矣,千缸千色,未有相同,道在足下,非我所能教你,关键不在于我怎么教,而在于你想学什么。”
“我这里,未必有你想学的东西。”
嬴异人的眼睛中逐渐升起光芒。
若学治国之道?若学兵法阵列?
若学周易轮转?若学诗词歌赋?
若学数字阴阳?若学纵横捭阖?
若学农世之变?若学工铁之交?
嬴异人一时之间有些茫然,这个问题就像是踢皮球一样,又回到了他最初思考的原点。
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开始思考,最后听到身边有一个人在说话。
“学剑吧。”
程知远道:“剑者,世间最正之兵。”
嬴异人愕然转头,见到一个高大的儒士。
他在短暂的呆滞之后,顿时激动起来,便要大礼相拜,但那个儒士制止了他,并且道:“你不必拜我,因为你现在还不是稷下学宫的人。”
“你卷宗被盗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至于是谁,我也知道了。”
儒士忽然笑起来:“不过这未必不是好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嬴异人顿时痛哭流涕,他重重行礼。
“不敢有违!必皆依先生所言!”
他再转身,对程知远行礼:“请先生教我剑法!”
便是这样,原本的秦庄王,似乎开始摆脱原本自己的悲惨轨迹了。
公元前265年,异人的父亲安国君被立为太子,他就成了太子之子。加上他对秦国来说可有可无,于是乎就被“选送”到赵国邯郸去当了质子,即人质,时年17岁,当然在这片天地中,或许要更早一些,也可能更晚一些。
王孙自兹去,萧萧班马鸣。那其中的悲凉,将与何人言说?
春秋战国时期,质子是一份很高大上又险象环生的外交工作。充当人质的,必须是公子王孙。这样列国开打之前,就会有所顾忌,不至于轻率地挑起战火。不过,这个办法形同虚设,列国照样打得如火如荼。一旦开战,质子就危险了,甚至会成为炮灰。
尤其是嬴异人这种没什么存在感的。
但往往,还有一个质子定论,那就是凡是当国人质或者流亡过的国君公子,基本上回国即位之后,很快都能搞出一番大事情。
所以经历过磨砺的野草,总是比家里温养的青草要来的更为刚韧与强大。
在后来,嬴异人当质子的时候,秦赵之间,表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波谲云诡,激流涌动,外交和军事形势高度紧张。
《史记吕不韦列传》载,他在赵国“车乘进用不饶,居处困,不得意”,连衣食住行都很窘困。
高大的儒生自然就是荀子。
程知远见他,口称老师,并且答应了教嬴异人学剑。
荀子等到程知远走了,见到酆业的时候,便笑的很开心。
“我这一世总是喜欢听到旁人叫我老师。”
他对酆业如此说。
“不传我道者,亦如是也。”
酆业有些奇惑,他并不知道程知远是仙人,他只知道对方是太学主。
是仙人不传圣人道,但圣人依旧兴开颜。
其中滋味,也只有荀子一人能知,这与勾践不同,荀子想的是传播自己的理念,他不传道,故而只想和人说一些做人的道理,程知远是极得他欢喜的,只是他觉得颇为可惜,仙人终究是仙人,谪世下凡,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越王欲称老师,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念,他不在乎传道与否,只是想把程知远培养起来,随后让他败在自己的剑下。
那是越女的创伤,那是夫差的锋锐,仙人在他心中留下极其龌龊与恶心的印象,只因为仙人从来不去睁眼看看这人间。
荀子在第四馆坐了一宿,难得的想要喝酒。
酆业不敢违背老师意,便去派人寻了酒水过来,同时还小心嘱咐旁人,尤其是姜氏子弟,不可把荀子老师在此的消息走漏。
右山临宫的脸面,老师在此饮酒,若是被其余几脉儒生抓到,恐怕要在翻过年的八脉会论上齐齐参上老师一本。
老师素来与孟轲不合,但酆业认为孟轲不会作这种手段,但孟轲不会,不代表子夏那一脉不会。
不代表白鹿宫,仲良氏不会。
儒门八脉之中,明争暗斗,其实哪里又有坦荡的君子呢,脉主们的冲突倒是拿在明面上的,但即使是这样,颛孙师与子夏的暗斗也极其激烈,而颛孙师与荀子是至交,又有当年祖先的裙带关系,子夏自然也把荀子视为思想上的假想敌。
而另外一边,曾参,颜回,乐正是一路阵营,而仲梁,陈良是一路阵营,虽然白鹿宫显得有些势单力薄,但是他们与澹台灭明,公夏首,句井疆几人走的较近,故而也不能说,白鹿宫一方就无人支持。
时间往往如流水,两三日光景更是一晃而逝。
程知远对乐器之道并不熟悉,故而他想去找人学习,但无奈在学宫中会乐曲的人很多,可他认识的人却并不多。
涂山王送的两本古籍他也看了一下,奈何没有乐器,也不太通懂音律,哼哼调子虽然可以,但是要说出个宫商角什么的,程知远便完全不懂了。
而两三日的时间,可以用来备课,程知远做了准备,事实上也不过就是拿今年的卷宗出来解题而已,用连山对比周易,这是荀子建议的讲课方法。
数字的转换是个难题,程知远认为凭几堂公开课并没有多少人能全部记下来。
嬴异人来到了北偏西第三馆,在这里跟随程知远学剑。
但很少有人记得,程知远只是一个下五重的剑客。
而在这之间,还发生了一件事情。
这是第二天,此日又有一个人交卷了,只是他来到学宫门口的时候,看到的是太史简当众聚集人物,随后拉着嬴异人走出去的画面。
太史简当众开始道歉,嬴异人就和木头人一样,而程知远则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
太学主的身边有不少人,但是没有人认出他是谁,而讲学馆里的人也来了,酆业作为下惩罚的人自然要来看看,而当他见到程知远的时候,向他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让不少人立刻目光一变。
他们没见过程知远,虽然稷下学宫的人物众多,就像是后世的学校,两千多个同学你也只认识同班的,最多认识点楼上楼下的人,整个学校的人你都见过都认识?那显然是吹牛皮。
但是程知远的衣服和他们不太一样,那是讲师的衣服,不是正常的弟子袍。
在酆业点这个头之前,没有人注意程知远,毕竟讲师也不少,虽然没有那种老生病的体育老师......但是兵剑科的老师昨天倒是请假了。
虽然貌似是为了某位剑宗腾位置,或许是那位兵剑科老师自己觉得自己比不过那位剑宗,当然事实上真实情况是那位老师与某位剑宗一直在打赌,随后他就一直在输,输一次少一节课。
兵剑科老师是没有想到,越王会来找他的麻烦。
这个事情是题外话,总之酆业给程知远打招呼,这一个动作倒是惹来了不少人的窥伺。
这些学生里面,也有不少非富即贵的人。
“不简单啊这个同学....”
有人嘀咕,声音并不大,但是给程知远以一些关注。
太史简现在是没有啥怨言的给嬴异人道歉,一来是嬴异人也确实有才华,虽然不大,但能和太学主过两手也比他这个混饭吃的要强了,同时太史简也确实是经历昨晚的事情后有所成长,觉得再这样混日子,或许难以从稷下毕业了。
道歉完毕之后,就是要驮着嬴异人走百步,虽然嬴异人拒绝了,但是太史简却执意要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他信守承诺,而是因为如果他做了,反而会被人说有诚心与大毅力,如果不做了,旁人或许会说闲话。
从这一点上看,春秋时代的风气还是很好的。
那个来交卷的考生一路扭头看着学宫门口的事情,李斯提前交卷也是交给学宫前山而不是右山,之所以那卷宗会到酆业的手里,自然是因为荀子给他看的。
这位来交卷的人,问了下一个学宫的士子:“师,师兄,这是,是稷下学,学宫的什么活动吗?”
学宫士子很“严肃”的点头:“是的,骑山羊活动,赢了有奖品。”
交卷考生很愕然:“什么奖品。”
边上有人探头过来:“奖品是太史公的大嘴巴子。”
学宫的人们顿时哄笑,而那个交卷的人也懂了,看了一眼之后,摇了摇头,而之前的学宫士子道:“你是考生,来交卷的?”
“这么早,对于自己挺有信心啊。”
那考生咧咧嘴:“还...还行。”
他说话似乎有些结巴。
学宫士子也没有在意:“监考院在里面,送到那地方就行了,进门直走一百步,左转再右转,找不到让甲士带你去。”
这考生道了声谢。
他走进去,没过多久碰到了一个人。
一个儒门的姑娘,她的身上挂着监考的牌子。
考生把自己的卷宗递给了她,并且说明自己的名字。
龙素接过之后,与他行礼,考生大拜,随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韩非。”
龙素看着卷宗上的名字,想着之前那个考生自报的名字,这是符合的,而且这是这段时间以来,第二个交卷的人。
看来他对于自己的学识很有自信。
第一个是叫李斯,他的卷宗被荀子拿走了,倒也不必给自己等人批改了。
龙素边走边看,随后她的眼神就有些明亮了。
就像是有朵朵繁星从中轻快的升起来,熠熠闪耀。
她整个精神,欢愉的,都如花朵般绽开了。
“好卷子,好一个韩非!”
齐国王室。
看起来极其年轻的姑娘听着一位学宫子的汇报,告诉她就在之前,太史简做了哪些事情。
包括之前的一些情况,这位姑娘也都彻底清楚了。
她微微一笑,让那学宫子告退而去。
她的身边放着一口木箱子,箱子上放着一把木梳刀,上面有五十二根尺。
箱子里面装着的是齐国的江山。
仙气成烟,江山如画。
第三百三十五章 奇货可居
很少有人知道田单究竟是怎么带着齐**队干翻燕国的。
大部分人归咎于兵家贤者的智慧,归咎于稷下学宫的造化。
但很少有人知道太史公的女儿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
大部分人也只是知道,太史公的女儿眼光不俗,看中了公子法章,和他结合,最后公子法章复国,她也成了名满天下的君王后。
所以所有人几乎都不知道君王后的那口箱子里装着什么。
箧,这是这口箱子的名字,也是君王后的身份。
箧者,撬开的箱子。
田氏窃齐,用的是这口箱子。
辗转反复,最后拿回齐国江山,还是用的这口箱子。
只是箱子的主人,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某位。
这是一口仙人的箱子。
君王后听说了太学主要来。
也知道了荀卿请他过来传播经文与道理。
只是她本以为那是个无聊的人,却没想到,居然是个半大不大的少年人。
而且刚到齐国的都城,便做下了泼天的祸害事。
虽然礼义拿捏的很准,背景靠的也很踏实,太史氏也没有受到伤害,反而有美名传播出去,这样一来,太史氏不仅不会找他麻烦,还或许会给他答谢的礼物。
但君王后仍旧觉得很有意思。
太学主是一个精明的少年,但在太史简说出自己和君王后有裙带关系之后,太学主却说了一句很好玩的话。
他说他打过赵国的王长孙,当然不会怕这个齐国的外戚,说的是太史简和君王后事实上没有太大的裙带关系。
当然也不能说没有,姑侄的关系还是存在的。
太学主真的打过赵国的王长孙么?
那赵国居然没有找他的麻烦?
君王后觉得这更像是一种扯皮。
但她觉得过几日那场讲学,她应该去看一看。
她身后站着一个人,气度不凡,他走过来,笑道:“居然有人敢在齐国打太史氏的族人?”
君王后转身:“王上来了,也不告知一声。”
齐王法章走来,与他的夫人一并坐下,也只有在自己的夫人身前,他才能表现的有些无拘束。
他知道他夫人是什么人。
但未来的事情是未来的事,他要做的是过好眼前。
君王后微笑:“是太学主,荀卿请来的。”
相比说剑人,徐无鬼,田子方,似乎君王后的情感更为丰富,她能笑,这是他和其他仙人最不一样的地方。
“可有意思了。”
君王后道:“不过他之前的经历似乎都在太学和赵国,小童难以查到一些有用的线索,倒是没办法给王上清晰的反映。”
小童,《论语》之中有说,国君的妻子,国君称她为夫人,她自称为小童,国人则叫她君夫人,在齐国是称君王后。
【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
齐王摆了摆手,看了看那位学宫子送来的卷宗,便点点头:“既然夫人要去,我便也一起去好了。”
他表示太学近些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突然冒出一个太学主来,既然是要讲易,那他当然也要去听一听对方的高论。
这里可是稷下学宫啊,稷下学宫乃天下百家汇聚之地,周易有千般解法,如夫人所说,那样一个半大少年,真能把周易说出花来么?
君王后就笑,说君上前去也是极好的,不过倒是会让稷下学宫的学子们惊讶许久就是了。
齐王呵呵一笑,但君王后又说了一件事情。
“王上出宫,此事....是否要告知天齐神?”
君王后只是随意一说,而齐王则是洒然道:“告诉他做什么?自有司祭与他对接,他已经从我的祖先手里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为此不惜发动田氏代齐的政变,为此.....”
齐王看向那口箱子。
他忽然笑道:“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田成子是巨盗,他盗走的岂止齐国江山,包括圣人的法制,圣人的教导,亦即仁义礼乐四大附件在内,都连锅端走了。一手掌握圣人造的四大附件,用来笼络百姓,大家就不敢骂出口,虽然人人心头明白他是盗贼。
四大附件保证他的安全,稳坐江山,名正言顺,等同尧舜。这就是继承的合法性。既然合法,邻国小的就不敢公开批评,大的也不敢宣战出征。从此齐国江山姓了田,代代传,传了十二世,直到今。
田成子不仅仅盗了国政,兼盗仁义礼乐,且盗周公,大公、管仲、孔子这些死硬了的圣人,盗他们的来站岗值勤,就象哨兵,保卫盗贼的身家性命!】
君王后顿时面色轻变,而齐王摆摆手,忽有概叹。
确实是也没有人会这样骂自己的祖先,但齐王法章觉得这没有什么,之前的齐国,就差一点被盗走,齐国的江山啊,事实上本来就蒙着一层阴霾。
这阴霾正是田成子给予的。
“田氏的江山,本就是盗来的,盗了吕姜的山河,窃了周天子的颜面,天齐神得到了太公的打神鞭,田成子则靠着这口箱子拿到了齐国的山河。”
“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
【世俗所谓知识,有哪一样不被大盗拿去,用于自我武装?圣人耳聪目明,贤人怀才握智。世俗所谓聪明才智,有哪一样不替大盗帮忙?】
“天礼啊,也就是这么回事,今日田成子能窃了吕姜的国,来日就有人能窃了我的国。”
齐王看向君王后:“但也正是因为这口箱子,我才能遇到你。”
君王后低下头去,伏身到齐王的胸口,眼中尽是眷恋。
“不管你是不是入世走一遭,是如夫差越女.....行走一番便回归天上.....”
齐王低头:“终我死前,决不负你。”
..............
时间过得很快,程知远定在第五日开讲,而太史简驮嬴异人的事情发生在第二天,君王后表示准备去观看太学主讲课的事情传播下去时,已经是第三天了。
这是第四天了,距离程知远讲学还有一天的时间。
公虚怀在这一日回禀了吕门的圣人,他的脚程很快,四天就走出了齐国的都城,并且来到了临近赵国附近。
吕不韦本人正在这里逗留,在做生意,因为最近三晋地正在和秦国打仗,之前华阳之败,赵国也伤了元气,韩国投降,魏国逃遁,眼下去魏国显然不明智,去韩国容易被出卖,所以,在赵国的边境逗留,是最好的选择。
既有巨大的利润,也有不菲的交易货物,而相比韩国与魏国,受到突然打击的情况显然更加少一些。
圣门也会受到攻击?
这要看是谁带队,秦国人并不在意中原的圣门。
而如果是白起的话.....
众所周知,这位主虽然出身于兵门,但是....却是后来挂籍的。
也就是说,白起并不是大军校出来的,是的,他是平民。
庶人出身,家里祖上是破落了不知道多少世的寒门,早已和百姓无异,自幼便喜欢读书,尤其是兵道阵法。
草根出身,没有靠山背景,正是赶上秦昭王选贤任能,白起便去应聘,第一次就过了。
提拔他的人,正是这一次的先锋大将,秦国老相,亦是此次的老将魏冉!
魏冉当年肯定不知道,他当初觉得还不错的小伙子,日后居然会成为名震天下的武安君。
出将入相,这种双面操作,在秦国实属正常。
而魏冉一生中提拔过两个人,一个是白起,一个是蒙鹜。
这两个人,都是奠定秦国统一天下之基础的无双帅才。
吕不韦知道这次带队的是白起,白起因为出身平民,所以他成圣之后只是在兵门挂名而已,根本和兵门没有任何关系,既然没有关系,他也就根本不怕关东六国那种错综复杂麻绳理论。
杀就是了!既然关东六国是麻绳,关系复杂,那就快刀斩乱麻!
反正一个也不认识,一个也和自己没有关系,杀就完事,圣人又怎么样?
说实话,如今天下圣人中,能打得过白起的,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那是个了不起的人。”
吕不韦和一个商人喝茶:“我是极其欣赏与憧憬他的,因为我还年轻,而武安君也十分年轻,他这般年纪走到天下很多人都要仰望的地步,不仅仅是秦国的主帅,不仅仅是武安君的头衔,还有那天下剑宗第九的名头,嗯,还有很多很多.....”
“或许这个千年最耀眼的星辰便是他。”
吕不韦两只手插在袖子里,完全看不出是差了一步就要成圣的存在。
那个商人知道吕不韦,但是吕不韦在他们眼中没有什么盖世人物的威严,反倒是和他们很贴近,就是一个商人而已。
边上有茶商笑:“你来往于关东六国,都买卖些什么呢?”
吕不韦就回应:“你们买的是茶叶,卖出去得到的是金钱,进来的货是茶,转手回来的也是茶,但我就不同。”
“我卖出去的是人情,是金子,是铜钱,是雪中之炭;得到的,是军马,是粮草,是关系,是纽带,甚至可能是天下人间。”
“你们的都是小买卖,我的是大买卖。”
有个商人就道:“你是天下名传的人物,不论是修行界还是商界,甚至政坛都有你的影子,但是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和其他圣门一样,找到一个依附呢?”
“我不相信你是因为自己境界不够,天下人也不相信。”
吕不韦就笑:“时机未到啊,大家都是做买卖的,知道困难时候拿出来的肉糜,比起天下和乐时候的肉糜,要更贵一些,但我不做那亏心缺德的买卖,咱们要做,就做一份比天都要大的生意,走的是堂堂大路,不去干缺心眼的事。”
“这世上什么难防啊,阳谋最难防,阴谋,啊,在兵家里面,也不如阳谋来的厉害。”
公虚怀在一座比较简陋的凉亭边上找到了吕不韦。
吕不韦看着他:“我的友人来了。”
诸商人都是笑,说吕不韦又要做大买卖了。
吕不韦见公虚怀风尘仆仆,显然路上没怎么休息,于是笑道:“天下剑宗第五十六位,什么事情让你这般着急,怕是又有大生意?”
公虚怀道:“我在稷下学宫前,见到了秦昭王的孙子,公子异人。”
吕不韦哦了一声,有些诧异,但他想了想,摇了摇头。
“货物太多,不出彩的货物,不值得贩卖,但是可以试一试放在木架上,或许会有人去买的。”
公虚怀道:“是的,圣人所说不错,安国君之事.....”
安国君是种马的事情也不必重复了。
“但是我要说的,是和嬴异人有关系的另外一个人。”
公虚怀道:“我在临淄遇到了一个少年剑客,我看他身佩三把利剑,又观他剑意薄弱,眼中全无杀气,便一时口快,说了两句。”
“我说他习剑或许有些年头,剑意精纯,但身佩三剑,一心不能一意,分则三害,不得杀伐之要.....”
吕不韦温和的笑着:“然后呢。”
公虚怀道:“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可怕的死气。”
吕不韦挑了挑眉头。
公虚怀道:“他只是看了我一眼,就唤出了我腰间宝剑的名字,云落开时冰吐鉴,浪花深处玉沉勾,这是我与我之宝剑心相交印时得到的剑法道理,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就说出来了。”
“他说我不是普通剑客,我也便来了兴趣,问他我不普通在哪里,谁知道那少年剑客一把按剑,我眼前好似大黑天临,绝望涌动,死寂一片!”
“跟着豁然风起,仅仅是一道死意,就让我下意识退了一步!”
公虚怀说到这里,吕不韦有些惊讶了:“天下剑宗五十六,被一个无名少年人,仅仅用一道死意就被吓得退了一下?”
公虚怀举起手掌:“我感觉到五只眼睛在看我!”
吕不韦道:“你与他比剑了。”
公虚怀:“飞雪扬尘,锋芒化气,只是一刹那便斩我鬓角,似有周易之影!”
吕不韦着实是兴趣大起:“他叫什么,姓甚名谁,所在何方?”
说完,又一拍脑袋:“我却是急了,在何方,那必然是在稷下啊。”
“是在稷下吧?”
吕不韦就问,公虚怀道:“是,至于名字,惭愧,我尚且不知。”
吕不韦摩挲着陶茶盏,笑了起来。
“有人知之?”
公虚怀斟酌着道:“或许...没有。”
吕不韦笑的更加灿烂了。
“可以拜见拜见。”
“奇货可居啊。”
第三百三十六章 三人行,必有可为师者
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龙素把韩非子的那份卷宗交给其他监考传阅,其他人也都纷纷认为,这副卷宗应该是此次稷下学宫,至少有很大可能性,可以拔得头筹。
考试的前几名当然有奖励。
那就是成为荀子的弟子。
这是无上的殊荣,能够成为学宫大祭酒的弟子,往往每一次只有一两个人,而还有很多时候,当荀子看过那些卷宗后,只是给了一个尚可的评价,那这种卷宗,虽然是头筹,但也不能成为荀子的弟子。
只有那些卷宗答的特别好的,带有自己浓烈的思想的,才能被荀子另眼相看。
但起码,得到了头筹,就有了得到荀子正眼相看的本钱,而且哪怕荀子不收,或许是因为道不同,儒门足有七十二位圣贤,说不定哪一天哪一位就遇到了,然后就收下了呢。
这种事情都是说不准的。
但是今年的诸监考,以龙素为首,都认为这一个叫做韩非的人,必然能够得到荀子的青睐了。
龙素想起之前还有一个卷宗,便问罗趾等人,说李斯的卷子被荀子拿走之后,还没归还过来,如今荀子大人是怎么看的呢?
罗趾他们都摇头表示不知道,但有人认为,那个叫做李斯的,通过的可能性很大。
看来今年要有两个成为荀子的弟子了....哦,不对,似乎是三位。
还有一个,据说是荀子从太学带来的,但是让人感到诧异的是,荀子说他依旧是在太学进修,然而却拜了稷下学宫的大祭酒为师。
这让不少人不快,倒是没有人说,太学的人终究比稷下的人要低一筹。
因为收徒的人是荀子,而荀子站的实在是太高了,已经超出了三宫狭隘的鄙视链。
“龙素,你知道太学主是什么人么,他明天就要在东院讲学馆开讲了。”
诸监考中,一位叫做原游(原叔后裔,原国人,后被晋国灭)的人道:“听说太学主要讲的是易。”
他似乎亦有所指,对龙素道:“人家都说是周易,但我不这么认为。”
原游向龙素使了个眼色,龙素心中微动,她当然知道太学主是谁,也知道太学主要讲什么,那自然不是周易,而是连山。
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心里,此时她正是要张口说出事情,却话到嘴边改口了。
“我当然.....明天不就知道了么,何必心急。”
她说着这话,却没有看原游,而是在整理卷宗,同时龙素心中大呼不该,刚刚她居然差点就说谎了。
这是极其不符合礼与君子之道的!
君子从不说谎!
如果是子夏那一脉,那当然会有“善意的谎言”,但是龙素是仲良氏,白鹿宫的人素来极重视语言举止,而且性格一般都不好,不能说迂腐,只能说是自己给自己定规矩。
原游没看到龙素的表情,他也只是随口一说,于是嘀咕了两声就点了点头。
是有道理。
龙素则是起来,找了个由头退出去了。
她揉了揉眉心,嘴角抿了抿。
...........
越王打了个盹,第四日的等待实在是无聊,这几日他把稷下学宫闹了个遍,尤其是兵剑科的那些老师,他们纷纷请假,一时之间给右山临宫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于是荀子就请他去喝酒。
越王自然是答应了。
荀子在喝酒,首先是不让越王闹事情,不然接下来又不知道哪个科目的老师要递请假条了。
他摊开三份卷宗,一卷是他抄录的,是程知远的答案。
另外两卷,是韩非和李斯。
越王拿起来看了看,他虽然对于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不太明白,但是当年也曾跟随范蠡学习过,故而很多治国的道他也知道,何况后来越王还和瞎了眼睛的伍子胥说过很多话,曾经的敌人成为了朋友,或许这也是伍子胥在国灭之后没有想过的情况。
“先看这卷。”
荀子把李斯的推给他,越王看过之后,点评就两个字。
很好。
荀子再把韩非的给他看。
越王看过之后,点评了两个字。
极好。
两个好字,意思却全然不同,荀子问好在哪里,越王道前一卷好在治国,后一卷好在治众生。
“仅仅八个字,就道尽了如今天下之衰!”
“养非所用,用非所养!”
“秦国之强,正是养者所用,而关东六国,皆是此八字之态!”
越王道:“前一卷,李斯之卷,可使强国更强,强大无边;后一卷,韩非之卷,可使强国脱胎换骨。”
荀子道:“怎么个脱胎换骨?”
越王道:“问鼎中原!”
这四个字可谓是极重的了,是当年楚庄王留下来的成语。
荀子再把中央程知远的一卷拿给他看。
越王看着,久久无言,皱着眉头,思来想去。
荀子失笑:“看来这一卷不可以问鼎中原。”
“是无用之卷。”
越王摇了摇头,神色郑重:“万物皆备于我矣......煮布,我从没有....没有见过这种比喻。”
“万物皆可为我所用......如何来做到,问自己,君子中的君子,君子非君王......”
“这不是治国之卷,也不是问鼎之卷。”
越王道:“这是立圣之卷!”
荀子兴趣大起:“何为立圣?”
越王道:“何为君子?”
荀子便开口说了一段,大体意思还是那些,但是越王却笑:“倒是你们儒门七十二圣贤,个个都应该看看这一卷!”
“勾心斗角,哪里还是儒门君子!”
荀子难得点头,忽然对越王道:“是啊,你说的对。”3
儒门七十二圣贤之间的大战,迟早要爆发。
矛盾不会一直无止境的积蓄。
“君子是护佑道的人,道是天下的道。”
荀子这时候忽然笑了:“是的,这是一卷立圣的卷,不能治国,不能问鼎,不能梳理众生百姓,但是却可以让观卷者扪心自问,如何才能......修身为圣。”
“修身为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荀子道:“这是程知远前几日在讲学馆说的内容,并未曾备课,是他自己的理解,我觉得十分有道理,便抄录了下来。”
他点着那三卷:“今年收徒,有三人矣,三人行,必有为师者矣。”
第三百三十七章 国法之中无此律
东院的讲学馆,今日是人声鼎沸。
太学主此日当来讲易,但稷下学宫中,多少能人听闻此事之后尽皆嗤之以鼻,五日光景准备卷宗,便就是等着今天来此找回场子。
今年大考,太学一份卷宗使得稷下学宫丢了大脸面,这些人被某些监考发动过来,陈说利害,势在必行,是摩拳擦掌,眼中生雷,铁心要给太学主脸上剐两层灰下去。
但太学主还未曾到,东院之外,却有车马辇架缓缓行来。
威仪仗,气通天,诸侯驾五龙,那五匹龙驹昂首,碾碎尘埃,拉着齐王法章与君王后的车驾,在众多拜见者震动的目光中,就此驾临东院。
拜帖自然是早已送来了,但是给的是荀子,荀子知道了姜氏自然就知道,于是今日姜氏子弟一个不留都没有在东院干活,全部离开了。
齐王入宫,姜氏自隐,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也是因为双方相看两厌。
拜见者中依旧有商人,有士宗,有林林总总各种有地位有头脸的人,伯侯公卿皆有之,士大夫,上卿,客卿,大夫,君子,门客,剑客.....熙攘百态,但此时齐王驾到,那么今日一日便不会再有其他的拜见了。
他们很识趣的退到一旁,而齐王牵着君王后的手下了车辇,诸大夫齐齐拜见,面上堆笑,齐王会来到学宫的事情,他们都不知道。
“王上怎么来了,倒是未曾听到风声么。”
“听闻今日....那太学主要在此讲易。”
“太学主在稷下讲....啊,此事是有,有听闻。”
“太学的人讲个客座课程,也值得王上来此?”
诸公卿大夫交头接耳,目光之中尽是狐疑。
他们没事情自然不会来东院,来东院的,拜见这种事情,说白了就是私下里拉拉关系,疏通疏通人脉,多留点人情,日后说不定总有帮衬的时候。
要么就是已经怀揣着明确的目地性,是来寻找某个人,从而和他搭上线。
要么就是愣头青,表示不服某些事情,亦是来寻找某个人,要和他定日子比试,这种就比较少了,大部分都是学问上的比较高低,用的是卷宗而不是拳头。
齐王法章挥了挥手,唤来一大夫:“太学主未到?”
那大夫恭敬:“现在便派人去请。”
齐王眉头一动,道:“原定几时开讲?”
大夫有些为难,他并不是来听太学主讲道的,而边上有学宫子出列,身边还有一个小姑娘。
司马上前:“禀告王上,原定卯末辰初。”
齐王笑了笑:“看来还有些时间,太学主未到也是正常,不必去请,我在这里等候便是。”
司马连忙拜下,而齐王便找个地方坐下,对君王后道:“还请夫人为我点上一柱檀香。”
君夫人奉命,她点起檀香,侍奉于齐王身侧,这齐国的王与后就在此安神静定。
但是那帮大夫却如站针毡,不知该说些甚么,只是心中嘀咕,暗道那太学主居然敢让齐王在此等候,着实是犯了礼数。
学宫不可能不知道齐王来此的事情,从司马出列解释他们就认出来了。
那是荀子的弟子之一,这说明荀子早已派人在此等候。
那既然如此,为何不让太学主提早到这方开讲?
有一位大夫目光凝动,对边上一位齐国下卿道:“太学主,无礼也。”
那位下卿深以为然。
“太学自周公始作,出其雏,后历代天子作其礼,分五地,裂五疆,引东南西北中五宫,一时之间,礼乐盛行,天下尽欢,然如今,礼崩乐坏,太学之人,也早已把礼乐抛之脑后,居然连尊王奉君的道理都不懂了。”
这位下卿说话比较露骨,其中还有隐隐的寓意是不满。
太学不过是周天子辖下的学社,三宫之末的地方,如今除了藏书之外还有什么可以拿出手的?太学主来此讲易,虽然是被荀卿邀请,但是这不代表他就能为所欲为。
齐王可是曾经僭越过天子之位的。
虽然最后没成,但是好歹也干过这事情,早已对天子...啊,洛阳还有个天子啊!
守着最后的礼乐,连自由权都不属于自己的天子啊!
哈,真是可笑的天子。
但这种话,这位下卿不敢说出来,有些事情大家心里知道就好,讲述了也是隐语,并不是明言,毕竟话不能乱讲,这时候就缺出头鸟,所以谁也甭露头。
天知地知?哈,天地都不知,只有我自知。
下卿的话让那位大夫深以为然,同时摇了摇头,似乎对太学丢失了礼教的事情感到很惋惜。
“昔年太学乃礼乐盛行之地,如今却沦为微敝末流,着实是令人唏嘘感慨,稷下兴盛,百家争鸣,圣人传道,合该我齐国....大兴。”
大夫的声音不大,故而也没有几个人听到,但是听到的人都微微的点头。
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每过一顷刻,他们的不满便呈爆炸式的增长。
于是便有大夫去问:“你们学宫也缺了礼数,齐王要来,难道你们不知道么?”
司马恭敬回应:“学宫是学宫,齐王是齐王,学宫有学宫的规矩,开课有开课的时辰,齐王有齐王的规矩,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大夫很不高兴:“你是荀子的弟子司马氏,那你告诉我,国大还是家大?”
司马回答道:“自然是国大。”
大夫道:“国在前,家在前?”
司马道:“自然是国在前。”
大夫的目光瞥向齐王的方向:“那既知一国之主将来,为何不做准备?”
司马忽然一笑:“是,是学宫失礼了。”
大夫愣了下,刚刚他还嘴硬,怎么现在就变卦了?
但他还是抚了下胡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故而....”
“慢。”
司马做了一个止的手势,对大夫道:“但敢问傅大夫,如今太学主未来,是学宫未曾通知到,是失了礼数,按齐律当作惩戒,却不知道是按国法来,还是家法来?”
傅大夫顿时哑然,随后面色数变,他低声道:“这....按照国法....”
司马道:“国法之中,无此条律。”
傅大夫张口,无话可说。
司马道:“学宫自有学宫道,还请大夫稍安勿躁。”
“位处胜世之深,知识鸿远之地,大夫言语,有些聒噪,莫要乱了齐王的心。”
他话说完便拜了一礼,傅大夫羞惭而退,三两句就被驳的哑口无言,再看齐王,却见齐王夫妇安神自得,那檀香悠悠而起,把二人衬托的宛如天上仙神。
第三百三十八章 君子如向矣(一)
程知远在檀香燃烧一半的时候进来了。
嬴异人在侧,不敢离开半步,宛如剑侍。
其列诸人中,终于有人皱着的眉头松开,但更多的人则是终于找到了不满发泄的对象,同时心中的那股子躁动之意也开始跳跃起来。
周易纵有千般解法,却也不是你一个毛头小子可以站在上面比划的。
简直是欺我稷下无人。
但那些公卿大夫却只是看热闹的,他们注重虚位的礼表,而君王后在程知远来到这里百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他的存在。
最让她愕然的是,对方身上的那道“仙气”!
眼中似有一只七彩琉璃色的蝴蝶悄然飞过,那是梦蝶!
“说剑人!”
那股剑道的仙气不能遮掩,是五十二仙人中特征最明显的说剑人!
太学主是仙人这个选项,君王后并没有想过,因为这太过于遥远与离奇。
不过数月之前,就在华阳之战发生没多远的时候,黄河之上似乎爆发了一场大战,有仙人出现斩杀妖神,妖神死仙人隐踪,君王后同样不知道黄河之战是两仙人之战,她所晓得的,也依旧只有一个人。
但黄河之上刚刚出现了一位不明仙家,此时荀子请来的太学主,并且收为徒弟的人,居然也是一位仙人?
世间五十二仙人,何时在短短半年之内,连续出现过两三位了?
仙人之间都是极少见面的,因为天下太大了,不仅仅是出现在中原一处。
**野,尽是仙人出没之地,就好比已经在中原失踪了很久的“大宗师”,事实上,此时“大宗师”所在的位置,正是“匈奴”。
大宗师的传承,正是匈奴人手中的祭天金人。
仙人传承本身不带有国家的立场,它们出现的位置,只在于“天下”这个范围。
君王后的眼中亮起光晕,齐王此时睁眼,他第一眼看到程知远,便察觉了他的异常。
因为齐王法章与君王后朝夕相处,也知道君王后的真正身份,故而对于类似仙人的存在,他总是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判断。
程知远与他夫人给自己的感觉,几乎相同,是飘忽与捉摸不定,人在其前,却如陷在云雾风雨之内。
他立刻就下了准确无比的判断。
“有意思。”
齐王站了起来,程知远此时被人告知,这位正是如今齐国的王。
他便连忙上前行礼拜见,口称失礼,望王上恕罪。
齐王示意不必,此时亲自过去,边上司马看到程知远,看到齐王动作,便后退一步,请齐王先行。
齐王倒是如主人般,引程知远上座。
这个上座是讲师的座,齐王当然不会去座这个位置,今天的主角不是他,他也只是一个来听公开课的...嗯,慕名而来的人。
当然这个名最开始也不算是什么好名,毕竟太学的名声早已凋敝。
程知远便是如受宠若惊一般,只是他刚刚坐稳位置,下面便有人开始私语了。
只等齐王一去,便要暴起发难。
齐王难道不知道这种情况吗,他当然是知道的,但是他今天就是来听讲的,辩论也是讲学的一部分。
“听闻太学主要讲《易》?”
齐王法章提前开口询问,倒是也有意思给程知远一点反应时间。
“《易》可不好讲的。”
“易之本有六十四卦、卦形、卦名、卦辞、爻题、及爻辞。又有二部曰易传,包括彖、象、系辞、文言、说卦、序卦、杂卦七目十篇。”
“不知太学主要从哪方面入手?”
程知远不能笑,自然也就不会笑拜,只是行礼,神情却显得有些淡漠一般,言辞不动,语气无波,是道:“是要说《易》,但非《周》也。”
齐王的眼神动了动:“非周,莫非是乾坤?”
程知远看向下面:“诸位今年可有见过太学卷宗者,请举手我看。”
诸学士皆出声,或举手,逐渐声音渐消弭,只剩下举手之人。
但便是举手之中,也有说法,便有人找茬:“不知道是左手还是右手?”
程知远观他:“左者,动也,越如雷霆,起如霹雳,辅政佐天,为客者;右者定也,安稳不动,如山沉岳,地脉无迁,为主者。”
那人便偃旗息鼓,举起了左手。
事实上这个礼谁都知道,左手右手,右手素来是主力之手,故而往往以主称之。
世间的左撇子终究是少。
程知远以一个问题瞬间抓住了自己的主动权,紧随其后道:“那么这里有谁解出来了吗?”
此话一出,顿时所有人面色皆是一黑,尤其是那些监考,眼中几乎喷火。
但对方话撂下来,他们却无法反驳,因为他们确确实实没有解出答案来。
一时之间,有人的目光开始游移,似乎是在寻找龙素,但是出乎意料,素来准时不敢失礼的龙素,此时居然未曾被人找见,似乎她根本没来。
讲学馆外面,甘棠混在涂山氏的队伍中缓步挤了进来,青丘的一百七十四代王苏羡也没有声张,当然他看到齐王法章出现在这里,包括他老婆君王后也在的时候,不免有些震惊。
“有人解得。”
此时诸人之中忽冒出一道声音,罗趾上前,对程知远道:“只是解得之人暂且未来。”
程知远:“那除去那位,在此诸人便无人解出?”
罗趾不语,此时又有一人出列,乃是监考之意,带着一肚子火气:“太学主难道要说,那卷卷宗是出自于汝之手笔么?”
他话是挤兑,但却没有想到程知远直接道:“就是我所写的。”
讲学馆中鸦雀无声,所有人愣住。
程知远平素里不是一个张扬的人,但是他知道一点,在稷下学宫,诸子论道之地,如果你不狂妄,便会被别人认为本事不高。
若要镇住这帮人,让他们好好听话,那便要比他们更加张扬。
程知远目光扫过所有人,那些监考的眼神都下意识退了半步,但很快他们就会反应过来,开始燃起那股跃跃欲试的斗志。
故而程知远此时直接开口:“学宫藏经无数,士子学如斗海,然却被一卷小小竹简困锁数十天,进不进,退不退,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师,今日来此之人又何止二三数?”
“泱泱圣宫,败于一题,泱泱圣宫,只有一人解得答案?”
“且答案犹是不全!”
诸学子面色尽显羞惭之色。
连罗趾也有些不好意思。
程知远:“周易者,文王之卦也,乾坤者,黄帝之卦也,文王改黄帝之卦衍周易而出,但今日所说之题,非周易,非乾坤,此番我在太学卷宗中所出写的题目,乃是《连山》。”
台下鸦雀无声,此时皆竖起双耳,便是方才有欲开口者,听到连山二字,也立刻住嘴不言。
第三百三十九章 君子如向矣(二)
《连山易》?!
那应该是在天子的书室内才对,即使是太学也应该没有副本。
但太学主言之凿凿。
稷下的士子们不相信有人敢在讲学馆卖弄虚假的学问。
那既然不是虚假的,便必然是真实的了。
若是连山易,诸人便没了脾气,那毕竟是至圣都没有看过的东西,终至圣一世,他与连山之间永远隔着一层屏障,而穷天道尊所说的时机,直至如今,孔丘都不知道到底来没来。
齐王法章的目光微微一亮。
连山?
这确实是值得争取的东西,也是足以让人感到讶异与疑惑的东西,世间看过连山易的人很少,虽然大部分人认为古老的易是比不上周易的,毕竟那是文王呕心沥血所做的最新版本.....
君王后若有所思,她看向程知远,此时说剑人已经把场面控制下来,并且正在一点一点向着他所想要的方向去引导了。
诸监考中有人道:“若真是连山....请讲,我等洗耳恭听。”
程知远看着那位:“请上前,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上前一步,行礼道:“原鲁国东门氏,东门丹。”
丹,这是一个寓意不错的名字,往往指红色与朱砂,亦或是美玉。
程知远:“在洗耳恭听之前,我想要问一问,你看过今年解出来的前几列题了吗?”
东门丹道:“看过了。”
程知远:“有认真思考过了吗?”
东门丹想了想,点点头:“君子已三思。”
程知远:“那你的答案是什么,我想听一听,先说第一个。”
东门丹再行礼:“利艰贞,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
“地火明夷。”
东门丹的意思是,第一个问题是问失去了如今的地位与力量,在不可抗力面前失去希望,此时当何去何从,做出什么选择。
他的选择是“硬着头皮继续搞,咬咬牙,勒紧裤腰带,总是能挺过去的。”
大致那些话就是这么个中心意思,艰难时期不会常在,他相信总能有拨云见日的时候,并且举例是隐忍,上天坠地,表示落差之大,但是有一点就是主方,也就是他自己,必须要保持一个强硬的态度,不能被这种艰难打的弯腰,否则就不会等到重新出现的希望。
这世上大部分人的答案或许都是这种。
咬咬牙,再坚持一下,或许很快就能见到曙光。
也确实是有不少人做到了,坚持到了,等到了,但更多的人是没等到,然后挂了。
程知远点了点头,这个问题的答案,荀子认为是和程知远、龙素的回答一样,是何天之衢,道大行也,但是程知远此时提出这个问题,就是要问一问这些监考心中的想法,同时摸清楚他们个人的脾性。
东门丹是一个擅长于隐忍自己的人,但他是有自己的底限,不能突破,如果真的打碎了他的底限,那他就会变得没有底限。
这是程知远给这个监考下的定论。
他转向其他人看。
“墨门的罗趾师兄?”
程知远发问,罗趾出面,简单的行了个礼:“天鸣雷,云雷滚,正见天地之情,小人用壮,君子用罔。”
意思是对方的力量虽然无可匹敌,但自己依旧会坚守正道,摆正心态,不为所动。
而小人用壮,君子用罔,这是雷天大壮卦中的第三阳,意思是小人恃强好胜,君子却恰恰相反,而从墨门子弟的嘴里说出来,显然有些不对,所以要进行反向解读。
君子正骨,有气意不退,小人则是懦弱谦卑,但内在不好招惹,会用智慧,看似孱弱的人或许有意想不到的强大,我不好过,你也别歇着。
因为如果是正向解读,那么是君子看上去柔弱,但是却不会一昧退避,而此时在墨家子弟口中表述出来,便是君子迎头就上,莽一波和那股力量对着干,虽然风骨意气值得肯定,但显然不是什么好话。
这里是小人,指的是没有本领的人。在他这里,君子小人调了个头。
所以罗趾在回答答案的时候,同时也在抨击东门丹之前的答案。
这让东门丹此时眉头皱了皱。
罗趾道:“若无大义则可退,若为大义则可进。”
东门丹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疯豕不与议也。”
墨家一向如此,如果这件事情是有利于“义”的,那么他们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做,如果是不利于义的,那么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回去做。
就好比胜绰和项子牛那件事情,打仗打一半,墨子听说那是不义之战,同时胜绰是为了高管与金钱才干活的,于是果断把胜绰开除了。
程知远点了点头,此时又有人主动出来了。
“过涉灭顶.....凶.....”
那是一个儒门的监考。
程知远:“你叫什么?”
儒门监考行礼:“河东猗氏,猗筐。”
大夫不里椁,士不虞筐。《礼记》
程知远:“你的回答很谨慎。”
过涉灭顶,简单易懂,没有多少弯弯绕绕,就是在说过分涉及这种事情必然会完蛋,小命不保,所以要退,退的远远的,再不履足曾经去过的地方。
改头换面,重新换一个工作或者心绪,从另外一个地方从头开始。
程知远:“泯然与众生?这倒不像是儒门的作风。”
猗筐摇了摇头:“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
这是周文王留下的诸卦辞之一,但是这只是普通的一句话,并不是像龙素曾经赠送给程知远的那句话一样,拥有文王遗留的力量。
那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前进轨迹。
但此时猗筐所说的只是正常的卦辞。
而他立刻就被人呵斥了。
彭鹜面色可怕,怒喝道:“漆雕之儒,其心弱也!妄称君子,实是羞也!”
猗筐回头,冷横他一眼,没有说话。
儒门之内的争斗与派别由此可见一斑。
事实上彭鹜看人都只是片面,这段时间不少人也都知道他就和平头哥一样,但凡别人说的不合他心意他就要开口抨击。
漆雕之议,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世主以为廉而礼之。
所以漆雕之儒并不是主张退避,而是觉得有些事情不必要去强行做,除非真的触及底限。
程知远看向彭鹜,这位看起来怼人的功夫是和仲良氏之儒学的,但事实上,他是乐正氏之儒,也就是和曾参,乐正一系的弟子。
第三百四十章 君子如向矣(三)
诸人中,有不合群的声音响起:“既彭鹜师兄呵斥猗筐,不知师兄之答又是如何,可回告太学主,道与众人听。”
彭鹜没有回头,也不管那声音是谁发出的,径直出列,行礼之后道:“客如雷,我如水,天下之动莫过于雷,天下之善莫过于水,利西南;无所往,其来复吉;有攸往,夙吉。”
他的大概意思就是无路可走的时候不如回头,有路可走的时候便直接冲过去,早到早结束,至于西南,这里面因为周国就在西南方(文王当时),所以往往以西南代表有利因素。
东门丹忽然闭眼,悠悠说了一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此话的意思,暗中是说彭鹜心气不高,遇到一点挫折就要回头,居然想以最大的优势避免最大的劣势,人本身就是不顺天地之牵引的,但彭鹜说的是“大过卦”的“上六”,所以就是顺应世难而退,自然被他嘲讽。
因为东门丹的答案是熬一熬,简单来说,他认为坚持就是胜利。
但是这种事情么.....
就好像食堂打饭,你总是发现,你站在哪个队伍,哪个队伍就排的慢.....而换了队伍的人已经打到了饭.....
彭鹜看他,神情不愉快,而另外一边,猗筐道:“原清则流清,原浊则流浊。”
彭鹜大怒:“你敢诽圣!”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源头是清水下游自然是清水,浊水便是浊水。
猗筐是在说,子思也就是那么回事,包括他的老师曾参,曾参不懂得变通,乐正只知道和稀泥,子思一昧的追求诚心,然而门下的弟子却都不分诚心与忌讳,于是源头的水清浊不分,故而教导出的彭鹜也是一样没有清浊立场的人。
彭鹜的性格着实是奇怪,不少人都觉得他应该去仲良氏,不应该去子思一脉,因为这种得罪人的功夫只有仲良氏特别精通。
猗筐摇头:“我说什么了?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有一说一,确实如此。”
蒿麓此时也站出来,他是荀氏之儒,但是地位当然不是荀子真传,自然也就比不得酆业与司马,他之前在学宫解题中有露过面,并且与彭鹜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彭鹜冷笑道:“各位都不认同我的答案?”
“好,好!《穷天》所言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此非君子之道也?”
“水向低处流,意思是《穷天》所说皆错,水流看似君子实则小人?”
他向前走,面向所有人,踱步开胸,双臂大张,动时肩膀随身环绕:“谁敢出来,站在这里,斩钉截铁,说《穷天》有错?!”
“有没有!”
他的声音提高,化为厉喝,无人回应,彭鹜神情极冷:“既然无人敢说,那为何之前辩论倒是滔滔不绝?”
他转身对程知远,袖抬臂起,掌成虚握,道:“太学主以为此答案然否?”
程知远道:“亦是一种解法,只要能自圆其说,我不带有个人的意见,因为这道题目....嗯?你也想说?”
他说一半,忽然看到自己身边有人举手。
嬴异人开口,他也道:“先生,我虽然未曾见过原题,但是后来被解出的题目,也是放了出去,我也看了。”
蒿麓此时突然开口:“秦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嬴异人转头,面色难看,但是还是行礼拜下,道:“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蒿麓方才开口,只是因为心气不顺,他并不喜欢秦国人,这无关乎他在这场争辩中的立场,所以看到嬴异人,他当然知道这几日的“主角”之一便是他,见到他跟在太学主身边宛如剑侍,便是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便让蒿麓心里烦闷。
故而方才多说一句,极为无礼,却不料被这小子驳斥了。
蒿麓压下心头不悦,大袖一合,拳拳虚拜了一下,但神情显然说不上多有礼貌。
程知远盯着蒿麓,这时候垂眉目回,道:“异人请讲。”
嬴异人道:“过山雷,敬有畏,可小不可大,飞鸟遗音,宜下不宜上。”
他又想了想,再度加了一句:“密云不雨,自我西郊。”
【乌云密布不下雨,乌云来自西郊(等待时机,趁机发展)】
雷山小过卦。
程知远心中念叨了一句。
简单来说,嬴异人的意思是,如果真的遇到了那种困难,并且被打消了希望,那么就从另外的方向入手,不要去干大事,先从小事重拾信心,从小利重新发展大利,因为对方在发难之后,必然骄狂,气焰灼天,此时他最容易忽略自己以往的对手。
当然,后面半句仅限于这个不可匹敌之力的拥有者,是人而不是天。
大致意思就是种田等待时机,山沟沟里攒钱,出山暴兵五十万,一波扫清积怨。
程知远特意看了他一下。
嬴异人道:“闻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再见此题,犹如吴越之争再现,故心有所发。”
程知远点了点头:“好。”
而嬴异人的答案,其他人也都听到了,不同于他们的谈论没有实际的对照,嬴异人的答案,有一个切切实实的对照人物。
越王勾践。
程知远之前也未曾细想,但此时也被点清楚,原来无意之中,越王勾践也曾经和自己那次的处境一样。
还真的是有缘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秦国少年的声音回荡讲学馆,因为他站的比较高,而其他人在客位,此时也都互相面面相觑,唯独罗趾拍了拍手:“好,卧薪尝胆,解的好。”
罗趾看向程知远,而程知远此时也开口了。
“有一说一,是不是?”
他对其他人道:“大家都看过了那卷题目,也都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程知远话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
所有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齐王法章负手,此时道:“吴越之斗,亢龙有悔也,盈不能久。”
“我亦曾面临此等困境,我觉得,我也有必要回答一下。”
诸人不敢造次,皆称听齐王圣言,而程知远也行礼:“请齐王示下。”
齐王法章道:“君子以明庶政,无敢折狱,贲卦;不利有攸往,剥卦。”
“盛大与凋敝,阴阳造次,从来有定,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若不思进取,便是自取灭亡。”
诸士子皆作思量,同时拜谢齐王示言。
齐王摆了摆手,对君王后道:“夫人有何解?”
君王后微笑:“天地之道,恒久不已,利有攸往,终则有始。”
“君子以立不易方。”
齐王法章听了,也是欢愉起来,亦有唏嘘。
雷风恒卦,主客互助,因为等待,所以她才等到了齐王,而齐王也等到了她。
公然撒狗粮这种事情,便是程知远看了也有些....嗯,复杂。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拜了下,而君王后还礼:“擅自截断太学主之语,有些失礼,还望勿怪。”
程知远:“不敢。”
他说完后,与众人道:“第一题并没有固定的答案,但有最优解,亦有最下解,而组成第一题的所有卦象,对应的数字,各位可还记得么?”
这一话出来,不少人就蒙圈,有人道:“卦象好记,数字皆是一无转化,繁多重叠,如今时间已过许久,谁还记得清楚。”
他说完这话倒也没有继续开腔,此时所有人都知道,正货来了。
连山大道,且听与周易有何不同。
“数字不好记吗?一和无之间,藏着天地间最玄奥的秘密,这出乎于有与无的转化,是阴与阳的更迭,阳可生万物,阴可寂万物,故一可诞万数,无可去万数.....”
“一个果子加上一个果子,这是两个果子。”
程知远问道:“谁告诉我,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事情,谁能复述?”
“我来。”
东门丹开口,很快把那件事情的梗概讲了一遍。
程知远点头:“不错,是此事。”
东门丹不解:“但这与连山又有什么关系?”
程知远道:“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那它的本来面目是什么?”
东门丹一愣,这个问题他从没想过。
因为这个事情是说环境对人的影响,而对于人本身,大家都知道不管是橘子还是枳子,都是同一个东西,就像是楚人和齐人,大家都是“人”这个个体本身。
匈奴人和南世人,和青玄秦人,其实大家也都是人,只是所处位置不同导致文化不同,文化不同就导致处世价值观不同......
战争就是这么来的。
但是程知远此时直接越过这些大道理,只问这个事件中,橘子和枳本来到底是什么玩意。
“是橘子吧。”
“是枳!”
“不不不,这东西应该是淮南先有的....”
“谁和你讲的?”
“你楚国人就喜欢乱拿东西。”
“魏国好东西?休大夫你可别地域攻击啊。”
“我地域攻击?”
一时之间因为太学主这个问题,导致讲学馆内的人们开始躁动起来,有些人开始争执,并且越说越是火大,甚至已经上升到南北地域差异问题上,开始对国家本身作批判。
但今天的主题是连山易,自然不会给那些批判国家的人太多发挥的空间。
齐王法章也问:“夫人觉得是什么?”
君王后思考了一下,忽然有些狡黠,对上面道:“世人讨论,高下难定,但今日是太学主讲道,自然要让太学主决断。”
齐王揶揄一笑,其他人也陡然转头。
程知远道:“本相是一。”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有些愣神。
程知远道:“这就是《连山》。”
“一,代指所有物,惟初太极,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故,一,是万物本相。”
彭鹜此时不解,跳脚道:“荒谬,万物本相是一我认可,但是橘与枳本相怎么是一?”
程知远道:“一不是实际,而是虚,因为你不知道它的本相是什么,所以假设为一,是代指,然后,要从这个一去推衍,去求得它的真正本相。”
他的话落下,彭鹜顿时一愣。
因为之前在学宫中,也有一个人说过假设这种方法。
他目光在众人中一转,随后在一个并不显眼的地方,看见了一道白衣。
程知远的目光也动了下。
在人声鼎沸的讲学馆内,后来的人很多,故而并没有人特意去注意迟来的龙素。
龙素看着讲学馆中央凸台上的程知远,她在进来之前就被这里的嘈杂声给影响了心神,人声鼎沸宛如圣人讲道之景,或许也并不仅仅是因为齐王来此观看的缘故。
很多原本是看热闹的公卿大夫,眼下,在龙素目所能及的地方,也都逐渐加入那些听讲的人之中了,甚至参与了之前的橘枳讨论。
程知远向龙素眨了眨眼,有些天真无邪。
龙素低下头,并不和他对视,反而是侧过头,看到了甘棠,挥了挥手。
甘棠吃吃的笑。
程知远虽然没有得到龙素的回应,但她低下头就已经是一种回应了,于是便继续讲,而其他人也没有过于注意他这个分神,因为之前话语落下去的时候,又有一批人开始讨论了。
就好像老师讲课上,总有人交头接耳。
“这里面还要说到一个概念。”
程知远娓娓道来:“这里的人基本上都没有看过连山,而我也不可能把连山原卷告诉各位,所以我答应大祭酒的事情,只是把如何解连山,告诉大家而已。”
“首先,我要列一个式子,可以同理推导出卦象来,而我要在它下面写上‘一’和‘无’。”
“注意,一,是构成此式的基本,是一切数字扩张的源头,一是阳,无是阴,但是同样,对应四象阴阳来变化......”
“无是一个占位,它并不是实际的数字,所以任何数字与无结合,在计算方式为‘叠云’的情况下,都是无....”
“什么是叠云?便是乘,这与一加上一不同,乘者,坐于车马也,故此数字计算,也是在,数字乘坐于另外一个数字上。”
“我解释一下,如果设置结果是移动的距离,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那么车马是无,实数是一,那么一坐在无上,你是不能走的,所以就是无,没有动力,不能移动,结果是无。”
“如果一坐在一上,那么有一个车马给你提供动力,所以只能移动一步,故而是一。”
“如果二坐在二上,那么有两个人,两辆车,两辆车算一整体,每一辆车走出两步,结果是四。”
程知远相信基础的乘法这帮人是知道的,春秋战国时代并不是没有类似的东西,所以轻轻一讲解这帮稷下的高材生应该就能明白过来,毕竟《周髀算经》的成书时间,距离现在并不远,而且当中还有周公问商高怎么写“勾股定理”的事情。
且六艺之中就有“数”,当然不是单单指数学,但是绝对有涉猎。
不过儒门的人似乎很少有数学专精的,基本上都是文科大才,而草根墨家似乎更喜欢数学,儒门的人看不起的东西,墨门拿走,倒是捣鼓出了不得了的成果,但在儒门看来,他们是拾人牙慧,不是大道。
但是明白过来之后,这后面的才是关键,即四象阴阳的转化,当然类似于线性代数,函数,方程式,微积分什么的....嗯,只是相似,当然天下很多的道理都是相互共通的。
数学是个好东西,可惜就是让人学的脑壳疼。
程知远此时也是觉得自己学识不够,如果大学时候专门钻研数学,或许现在连山都已经全部练会了,果然是老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伏羲大神果然早有预见啊。
第三百四十一章 君子如向矣(四)
讲学馆内人们的讨论声越来越剧烈,程知远把基础的一个公式列出之后,下面的人几乎就炸开了锅,就像是沸腾的开水,而那些士子公卿,就像是一个个鸳鸯般的饺子,义无反顾的向里面跳了过去。
一蹦三尺高,浪花溅五侧,人们的唾沫差点化为汪洋大海,好在不少人发现这种激烈的行为过于失礼,于是也便有意识的放轻声音,但是很快又被另外一帮人的分析所激怒,声音从轻柔瞬间又提高八度。
若是菜市场买菜的大妈在此,也要对这帮人甘拜下风。
学宫的风气很好,甚至可以说是理想中的大学模式,当涉及到学术之争的时候,寸步不让成为常态,而不是专门为了抬杠而去逼迫,讲学是正确的,知识高于一切的观点深深烙印在每一个稷下学宫人的心中。
彭鹜便是在和蒿麓、猗匡在唇枪舌战,儒生们在这个时代可不仅仅只有嘴皮子厉害,动手的功夫同样不弱,好在颛孙师和仲由两系的人没有在此,否则说到兴头,若有辩论不过,强词夺理者,便一定要拔剑出来,外头单挑,必须要见见血不可。
纷扰嘈杂的声音,这种激烈的辩论场面是从没有人见过的,往往学宫讲道,都是圣人在上叙说,下面的人挨个来提出问题,但却从没有如此放任自流,宛如失礼无礼,然而齐王和君王后看到的不仅仅是表面,而是看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
真正的百家畅所欲言,而不是按时按点,各家圣人来此讲学。
这才是真正的探讨学术!
齐王法章的眼睛越来越亮,而他自己也在思考程知远提出的那个公式。
“这个公式可以求出什么?”
他问君王后有无破解之法,因为在齐王看来,自己的妻子是极其聪慧的,而自己远不如她。
君王后想了想,她亦是仙人,但她掩饰的功夫比程知远要好,这是因为她本身的特殊性,那口箱子不显化的时候,她对于其他仙人来说,更难以被“同门”发现。
而程知远作为说剑人,可以说是五十二仙人当中最难以掩饰的了。
剑者必须要有锋芒。
所以说剑人的更迭往往比其他人快,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说剑篇喜欢找一些性格不太好的人,而这些人又往往喜欢怼人。
怼成功了扬名天下,怼失败了身死道消。
君王后在思考那个公式,她的眼睛闪亮着,似乎从里面求出了一些很有意思的数字。
但齐王则是开始苦笑,并且咧嘴,他发现他似乎跟不上自己妻子的节奏了。
但他可是齐王啊,为了维持自己的威严,所以即使跟不上节奏,也要在这里奋力思考。
那句话说得好,如果全班都在努力学习,而剩下一个玩手机的人,玩着玩着就觉得没有意思了,他也会开始学习。
何况齐王的学识本来就很高,没有玩手机的人,更能迅速的融入到这种氛围当中。
“我解出来了,这一定是对的!”
忽然响起的声音存在于熙攘之声聚集的潮水中,显得有些苍白无力,而那个士子奋力挥舞手中的竹简,他低着头解了半响,此时自觉得已经破解了这道公式!
他奋力的推开人群,一边高呼:“太学主!太学主请看我的卷宗!”
手臂挥舞,但是没有递到太学主面前,而是被齐王拿去了。
这个士子吓了一跳,而齐王对他微微一笑,把这卷宗拿走,边看边走,最后递给程知远时,他也看完了。
齐王当然不会说是抄答....嗯,找灵感,威严还是要保持的,所以就说了一句不错,当然是不是不错...他确实是觉得还可以。
程知远看了看那个公式的答案。
用一与无表示一个卦象,所以简单来说,就是类似一个分数,无为阴,一为阳,中间加个横向,转九十度,写在需求卦象的右边。
最简单之“卦”两仪,即阳仪和阴仪,太极亦可算是“卦”,是无(0)爻卦,阳仪以一表示,阴也是无,但而其次序则以阳在先,阴在后,所以这里,阳是一,阴则变成了二。
这便是易数的十进制。
阳卦序为一而阴卦序为二;故阳之十进,一加其卦序一便是二,阴之十进,无加其卦序二亦是二。
程知远所列的是一个基本的公式,但是因为计算方法是用的《连山》,所以不仅仅要解数字,还要从数字之中寻找卦,在卦象中反向推导数字,同时还要“验证”。
“这个....不对。”
程知远摇了摇头:“计算方法错了,看来这位是比较喜欢文科,而不太喜欢数字的应用。”
那个士子好不容易挤过来,却听到这般无情的话,顿时有些丧气。
但同时边上又有许多人把他挤开,并且同时呵斥道:“快快快,下去,别耽误我等与太学主验题!”
这帮人把那失意的士子挤开,随后各自上前,倒是显得有些恭敬的递上了自己的卷宗。
程知远看了看这几份,眼神微动,虽然有几个还算可以,但都没有让他感觉到特别优秀。
因为答案并不是单纯的一二三,还有解读的卦象,而由于这次是基础教学,所以有很多人在解读时错漏百出。
连山这东西,和数学一样,解读时候不能有半点马虎,有很多额外的隐语是不会告诉他们的,就像是龙素解答的时候,仅仅是一个最正的山天大蓄卦,以她的智慧都需要用上假设以及反转。
虽然那是因为她不知道真正的解题方法与技巧,但她的思路是没错的,这种东西,如果不能发散思维去解读,最后只能落得一个身死道消……呸,是只能落得一个失败在胡同里的结果。
程知远把这些卷宗打回去,他不打算仔细解答,因为这也是学宫的规矩之一,任何人教学都是有所保留的,当然老师的“有所保留”,其实正是为了让下面的学生去“悟道”(思考)。
如果告诉他们这道题怎么解,这个道理是什么含义,那么很多愚钝的人就会对这种道理不断尊奉,甚至盲目的追逐,到最后,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最好的例子就是后世的儒家,自从八脉传人尽灭之后,后来的人便不算是儒家了,只能说是“读书人”。
读书人不等于儒家。
只知道照搬书本的道理,不知道后面究竟带着哪些意义和道理,这种愚钝的学习,适合大规模培养人才,而不适合学宫这种精英教育。(古时候能进学宫的基本上都是精英了)
这就连孔子都不赞成这种学习方法。
当然时代有时代的变化,每个时代的国情也不一样,有的时候阻挠改革和横插一手的,往往是宗族世家,豪门……
当然,春秋战国的求学风气,相比后世很多时代来说,那是要好太多了,这一点上,是和春秋战国时代周天子衰落,诸侯并起有关系的。
不过这时候礼法虽然崩坏,却还没有到“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地步。
在人流中,好看的素手握住青色的小刀,又有两指夹着一根粗糙的古笔,龙素在竹简上写下自己的答案,但是看着前面纷繁的人群,却有些踌躇,没有立刻过去。
她想了想,为了防止那个家伙再和她诡辩,一定要确保这个答案没有问题才行。
于是她开始自己验算起来。
由于龙素看过许多种易,包括《殷》和《大夏》这两个未完成品,所以在进行周易的转换时,比起其他人来要更为得心应手一些。
忽然感觉到一束目光盯着自己,她抬起头来,对着那讲台上的某人翻了下白眼。
这是失礼的举动。
但她心中却在想,君子不和小人见识,如子夏圣人所说,大的礼数与道德铭记于心,小问题上有些松弛是没问题的。
龙素在以这个道理来给自己找理由。
但其实她活的挺累的。
程知远的目光垂下去,侧过去,看到了甘棠和涂山王。
这两人似乎已经解了出来,至少是已经大差不离,但是捏在手里就是不放出去。
他们似乎很想看看学宫这些人的反应,所以放慢了下笔的速度,因为能看到稷下学宫之人接二连三,乃至于成片吃瘪,这种场景是十分少见的。
就像是一个满分学霸班级,忽然有一天不断有人不及格,那这场景一定是极为有意思。
“我解出来了。”
一位看起来老成持重的监考出声,并且走到讲台下,交出了自己的卷宗。
程知远看了看,眉角微微扬起。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这本卷宗放在了身边。
那监考一看顿时喜上眉梢,而边上一些人看到了,立刻是惊讶不已。
“蕖衍,他是卫国人,先拜儒家,投于孟轲一脉,后来受到墨家影响,于是弃儒从墨,投身于禽滑厘麾下。”
“因为此事而被渠氏家主修书痛骂,蕖衍便自己在氏字上加上草字,以此来表示和主家的分割。”
“当年渠氏呵斥他,如今却对他态度暧昧,果然宗氏还是看成就,都是老顽固……”
有人颇为感叹,并且认为渠氏或许有些看人不起,自视甚高了。
墨家的影响力毋庸置疑,但是在某些宗氏眼中是“无君无父”,所以不被喜欢实属正常。
“他善于演算,今年稷下学宫卷宗中,关于工程那章,如何构造最简单的车………”
“以及工程章之二,塔钩的木轮组每秒转速限定为三,下落速度是顷刻五,已知限定速度突破需要倍数于前,转速一时需要两个人,但是一个是老人,老人的力量和速度是成年人的二分之一,而转速二时需要四个人,所以需要几个人能够使转速突破到五?如果突破到五之后,塔钩的下落速度……还有磨损速率……”
一位学宫士子讲到这里,顿时有些滔滔不绝起来,而边上有人则是一拍脑袋:“原来是这个家伙!这道题我有印象!”
那个学宫士子笑了笑:“看衣着出身,我记得汝,汝是郦下卿之子?也是学宫中人,今年稷下本宫之卷,我等也是自去试做,却不知道,汝怎么做的?”
边上那人:“太难了,我空着没做。”
学宫士子:“……”
类似的对话发生在很多地方,今年稷下卷工程章很多人都没写,因为那确实是有些烦人。
磨损速率什么的,他们怎么知道,儒家又不攻城!
农家要种地,这东西和粮食无关他就不认真考。
名家要甩嘴皮子,但是考试甩嘴皮子老师也不会给你打满分。
纵横与兵家不在这里。
杂家略懂一些,所以答案还算正经,医家人不懂这个,所以有人在题目上写了骂墨家的话,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说出这工程的攻城题目是不对的,教会别人会让更多人死掉云云……
然后那个医家的小姑娘就被打了零分。
至于其他圣门,那答案真的是五花八门,什么臭鱼烂虾都有。
这就更别说那些考试的,还没有进学宫的考生了,答案只有更奇葩,没有最奇葩。
主要原因还是因为算数不是主流学问,学宫里面教算数的老师也很少,而唯一对这方面可以说大拿的就是墨子,但是墨子行踪不定,谁知道他现在在哪个国家。
不过现在么,不管怎么说,太学主要求的公式,第一个解出来的人已经出现了,这便激发了很多人的情绪,一时之间,此中人声鼎沸到处都是演算与争吵的声音。
齐王正在思考,在演算,但这个时候,君王后却先站起来了。
她向前去,回头对齐王眨眨眼,随后噗嗤一笑。
齐王顿时苦笑不已。
“太学主。”
君王后把卷宗递给程知远。
两个人隔着书简,此时程知远豁然抬头。
他的眼中,君王后的肩头,落下了一只梦蝶。
轻轻扇动翅膀。
程知远拜了一礼。
君王后竖起手指放在唇前,随后嫣然一笑。
“看卷宗吧,太学主。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她看着程知远。
甚是欢喜。
第三百四十二章 王兴于师,修我戈矛
讲学馆开讲连山之易,第一日的讲学终于到了日暮之时,但讲道正是酣然,齐王下令,点起人鱼烛火,太学主可先行回去歇息,而其余士子若还有不愿离开的,大可在此继续钻研。
此令一出便引得四方道谢,诸士子仿佛在今日打开了一片新天地,他们的眼中早已没了文章礼法,剩下的只有繁杂跳跃的数字之辩!
如开启稷下新象,今日一讲,学宫风气仿佛焕然一新。
这么说倒是一点也不过分,因为太学主的讲学与其余圣人不同,并没有一圣言,诸门弟子安静倾听的特点,各家各派畅所欲言,无有不可说者,而且这种辩论,不再是以前针对于什么政治,时事,弊端,乃至于各自理念。
“太学主今日讲道之法,世间无二,过未曾有,实乃奇人。”
学宫门前,涂山王与齐王会面,从中走出,两人相互交谈,齐王感慨:“确实是古来未有之气象,各家各派不是为了争执自己的学说,而是共同为了同一道...同一道公式,齐心齐力,这是诸子百家在稷下讲学从未有过的场景。”
涂山王负手,点了点头,微微沉吟,随后是道:“或许荀卿请太学主来此,也有重整稷下混乱之风的原因?”
“考题只是一个由头,事实上暗线是在镇压学宫内涌动的潮水....嘿,圣人心思,不可揣度也。”
涂山王负手,显得有些感慨,齐王亦是缓缓点头:“似乎是有此意。”
“荀卿远见,我等不及。”
这也符合两位王者今日所见之情形,荀子如果仅仅是为了讲解连山,真的有必要不辞辛劳的从远方太学请来太学主么?
或许是爱才新切,或许是见猎心喜,也或许是真的被那卷困住天下人的试题所难住,从而诞生出从内心深处的欣赏之情,但是圣人做事,除了近处的好处之外,还必然有远方的考量。
“依涂山王所看,明日太学主又会出什么公式考题?你智慧绝伦,必然想得到。”
“王上说笑,我哪里是什么智慧绝伦,再说了,太学主所衍《连山易》,便是我也从未曾看过。”
涂山王的目光动了动:“太学主天人之智。”
齐王一愣,随后失笑,摇了摇头。
“他不能为我所用,我故也不必去拜请他,只消这学宫几日相处便好。”
涂山王也失笑:“王上连续问在下,太学主何等智慧,难道不是想要在下分析太学主去留之事吗?”
齐王摆摆手:“王上不懂,王上不懂。”
他也称涂山王为王上,两人事实上算是平级,但是涂山王属于做学问的,他并不履足政治,这和齐王并没有冲突,所以两个人相处算是十分融洽。
齐王知道程知远的身份,仙人不可卷入列国纷争,这不是各王不敢用,五十二仙人确实是世间绝强的力量,哪怕是没有成长起来的仙家也是如此,但是.....
仙人之命,人间君主承受不起。
齐王想到了君王后。
他的脸上带上了一抹微笑,随后便是一声绵长的叹息。
他在支撑,等到他的王命消散之后,或许齐国......
齐王哈哈一笑。
他虽然已经在齐国与王后之间做出了选择,但是他此时一日为君,便依旧是齐国的王。
他还是要对百姓负责。
程知远他不能用,也不敢用,但是作为一个探讨者,一个讲学者,他是十分欢迎的。
杀死仙人并无意义,说什么不为我所用便要灭去,但是列国几乎都没有使用仙人的,所用仙人出现在哪里都不会出现天平的倾斜,他们本身不带有国家的立场,只是作为天门的弟子与幽门的黄泉对立,如果仙人被杀,很有可能让世间多出一只无法遏制的厉鬼。
齐王竖起一根手指,忽然在半空中虚动了动。
“王上,有件事情我要向你询问一下。”
涂山王道:“王上请讲。”
齐王两只手插在袖子里:“我想向你借用一物....不知涂山氏可有....青丘稷么?”
涂山王的目光动了动,摇了摇头:“青丘社稷早已失传,如今我涂山,便是连种子都没有了。”
齐王点了点头:“不知道谁人可去崂山一趟。”
涂山王道:“王上有何难言之隐?崂山何事?”
齐王道:“准确的说是崂山海,去年十月,王上可知齐国东海(后黄海位)处,传言道出现了一只红色的巨熊?”
涂山王:“不曾知道,我一只待在后山,最近震动天下的消息,也只知道有仙家出现斩杀妖神,那是在黄河中游,赵国附近。”
齐王点点头:“是的,有仙人出现,也有上古妖神脱困。”
“古妖神啊.......据说妖出现在黄、炎、蚩三圣的时代,蚩圣始作兵甲屠杀妖类,以兵煞气镇压不详,此举为炎黄所效.......后来到大禹时代,妖神匿踪,传说那时山海皆有神灵,故而妖诡之气,山阴之厄不兴......”
“但后来,妖神大规模出现,是在.....夏桀时期......就像是突然冒出来一大堆的妖神......”
涂山王摇头:“我等对天下之下知之甚少。”
齐王竖起手指点了点:“我要说的那只红色巨熊,据说就是一只妖神!”
涂山王面色顿惊:“这不可能,刚刚走了一只相虺,这又来了一只巨熊?”
齐王道:“姜太公曾号为飞熊,但这只红熊却不是好东西,他已经出来很久了,之前作乱,很多人都把这件事情当做谣言,因为那只巨熊并不是如妖神相虺一样,在赵国有目的的捣乱,他似乎....没有目的。”
“大禹治水的时候,击败了共工氏,共工氏当代的族长,是水伯天吴,他是一个猛人,但我要说的不是他,而是再向前去。”
“天吴之前是康回,康回之前是伯九,伯九之前是黑龙,黑龙之前是江水,江水之前是下鸿,事情发生在下鸿的时期,他有个大臣叫做浮游,下鸿的共工氏因为不满颛顼帝的统治而振涛洪水,后来被颛顼帝所击败,自沉沦于淮河之中。”
涂山王目光微微亮起,齐王此时顿了顿,接着道:
“浮游善射,据说箭法不下大羿,他沉入淮河之后,怨气不散,化为一头朱熊,能掀水祸,晋平公时便梦到此熊,从此一病不起,郑国大夫子产去查看,告诉晋平公,如果在宫殿内看到浮游,王政将崩。”
“在门前看到浮游,臣子有乱,屏风前看到浮游,便会有恶劣的大事发生。”
齐王的头微微点着:“浮游模样,是人熊而不是单纯的巨熊。”
涂山王面色微变:“王上莫非.....”
齐王点了点头:“我梦到他了,但他不敢靠近我,或许是天齐神的威慑,或许是(君王后).....总之,他没敢靠过来,但是他在和我作揖。”
齐王眯起眼睛:“怨灵不灭,在我齐国崂山海作乱,自第一次被目击时,已有一年了。”
涂山王道:“您是要借青丘社稷,去降此恶灵?”
齐王道:“青丘社稷古籍记载可定水患,乃是大禹治水时所用神物,为八谷神物之一,但你说涂山氏中青丘社稷早已失传......”
涂山王道:“是失传了,当年青丘化为有苏,有苏国被前朝天子帝辛攻破,有苏国主苏护献上青丘社稷以表诚心,帝辛笑纳之后,化有苏为商人,后,据说攻打淮夷时动用过青丘社稷,结果是淮夷长江平定,神怪伏法,吴越大败,而青丘社稷的后续之事,便没了记载。”
“应当是被用完了。”
齐王点了点头。
“宫中见浮游,我心甚恐,故,准召琅邪台十方斩妖客,于明年开春,进崂山海搜寻,务必要拿住浮游,将他正法!”
“故与你知会一声,想请涂山氏出五六法师,以平定沧海水患,乃助琅邪剑客一臂之力。”
琅邪台,琅邪本是越国都城,但是如今已经为齐国所占据,所以齐国设立的针对妖类的斩妖机构便是琅邪城,而琅邪城上因为有越王铸造的琅邪剑,所以无论是什么妖类,都不可能靠近琅邪城。
这比星宿府,白帝城要来的坚固。
齐王法章显得有些忧虑:“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涂山王神情不动,齐王失笑:“迟早的事情,秦军锋锐不可挡....不可挡啊。”
他望着夜幕星河,寒风吹拂,今夜并无大雪。
“天律将成,六国疲敝,而秦军无当.....把战胜秦国的希望寄托在众位天帝身上,显然不是一个好决策。”
“王啊,你说.....齐国乃变法之祖,为何远不如秦国啊.....”
涂山王行了一礼,齐王失笑,没有继续说下去,还了一礼。
或许法章早已知道自己的儿子不堪大用。
他或许也预见到了什么,而现在他要做的事情,不过是对黎民百姓做出一个交代罢了。
............
尘沙震动,茫茫天地,步卒前进的声音犹如神灵擂鼓,沉重且沉闷,带着恐怖的基调,带着那抹席卷天地的黑色,犹如潮水,犹如夜幕,就像是遥远的西方祁连山,轰鸣隆隆,虽然缓慢,但其中蕴含的力量,无可比拟。
蔡阳不算是一座坚固的城池,虽然曾经为唐国的行都,然而唐国早已被楚国灭亡,如今这里属于魏国的辖区,但是很快,魏国将无力统治这里。
蔡阳的都邑大夫看到了远方的黑色,如移动的山脉,铁甲嶙峋,铮铮嗡鸣。
他吓得面色苍白,亡魂大冒,砰的一下跌倒在城头上,甚至没有半点力气再站起来。
“秦...秦军!”
秦军铁鹰锐士!
齐之技击不可遇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可遇秦之铁锐!
齐国技击士与赵国胡刀士加上楚国长剑军并称为天下精锐,而魏武卒是步兵精锐中的精锐,但饶是如此,却也不能与秦国铁锐士相提并论!
都邑大夫头晕目眩,他听到身边有传令兵来,哭丧呼喊,说秦国已克卷县,秦军斩首三千,魏军尽殁!
华阳城下,白起突袭三国联军,一战震动天下,但秦国的攻击还没有结束!
黑色的山峰连绵起伏,黑色的浪潮汹涌浩荡,黑色的铁甲冰冷如霜,黑色的巨龙寂静无声。
秦国大军的前锋,在蔡阳城外一里地停了下来。
在蔡阳城头上,可以清晰的看到整个秦军的前锋部队,至少有五万人。
他们根本没把蔡阳的守军放在眼里!
都邑大夫听到了耳中传来的兵器摩擦声,他看到了,看到那些秦国锐士举起了手中的长矛,将铁盾置在胸膛。
随后便是“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喝!
那是数万秦军士兵同时发出的声音!
“岂曰无衣!”
轰轰!(兵器击打盾牌声)
“与子同袍!”
秦人之俗,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
自变法以来,秦国之变,一日千里,举国皆可战,举国皆能战!
“王兴于师!”
咚咚!(兵尾撞击地面声)
“修我戈矛!”
锵!(兵器擦过盾牌声)
“与子同仇!”
数万秦国先锋军向前伸出长戈,他们披坚执锐,步伐齐整,如山如岳,天崩地陷不可阻挡其行,流星烈火不可打断其脊,便是径直向着蔡阳城池杀来!
秦军中军,看着陷入战火之中的蔡阳城,那位骑着一匹黑色神驹,身披青甲苍剑的年轻将军(从圣人年龄来讲),神情淡漠至极。
秦国要的不是这一座小小的蔡阳,秦国要的是这片天下。
魏秦世仇,但是秦国的人才却大多数来自于魏国,不论是商鞅还是公孙衍,亦或是张仪,他们无一例外,都是魏国人。
“下一个是长社。”
边上有将军上前:“武安君三年前本有机会夺去大梁城,若是当初没有接受魏国的求和,如今也不必为了攻打齐国定陶费这些力气。”
白起道:“灭魏是开始,魏亡后,燕赵楚韩便断了联系,合纵之法不攻自破,但当初攻伐大梁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大梁是古都,有一些东西还没有浮出来。”
那将军疑惑,而白起道:“和郑国姬寤生有关的东西。”
“王上想要,但不敢去取,至少当时王上不敢取。”
白起道:“但三年后的这一次,倒是可以试一试了!”
“今梁王,天下之中身也。秦攻梁者,是示天下要断山东之脊也!”
《战国策魏策》
第三百四十三章 庐山幽火
大梁城原本属于春秋时代的郑国城池,后来郑国灭,为韩国所吞,但这里一直没有过多的建设,并不算是一座雄伟的城池。
楚国,晋国拥有这里之后,也没有用心经营这里。
直到魏国接手,并且因为为了避开强秦,同时增加对于东部各国的统治力,迁都于此,魏惠王大兴水利,苦心经营大梁城外围的水网,故而大梁外水道纵横,航运发达。魏国的船只可以驶入韩、楚、卫、齐、鲁、宋,贸易与文化的繁荣来自于四通八达的水路!
大梁四周地势坦荡,土层深厚,利于农业。
黄河冲积、淤积于此附近,导致开封周围河泽密布,附近不仅有济水、颖水、丹水、睢水,还分布有圃田泽、蓬泽、牧泽等,形成了一个自然的水网区,发展了农业灌溉,大梁一带成了当时中原农业最发达的富庶地区。
但是!
如果这是属于某一个国家的内部自然是好事情,但是魏国乃四战之地,与赵国相差仿佛。
所以历史上,魏国大梁城多次被水攻,秦军几乎是打到大梁一次就用一次水攻,大梁城里的人都快成亚特兰蒂斯人了.....
魏国前期还能靠着霸主地位把大梁护在内部,然而秦国一步步的强大,导致大梁城几乎成了一个人人可摸两下的**,大梁四周一片平原,无险可守,又有诸多水道,几乎是秦军来一次就要掘一次河道。
周天子钦点秦国拆迁办,效率至上,绝不拖工,你值得拥有。
白起三年前就又掘了一次河道,而且掘的还不少,大梁城至今还没有恢复过来,水网破碎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抢修回来的,破坏容易建设难,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据说姬寤生留下的“白窟浮图”就在大梁城中,但是魏国似乎确实没有这个东西,起码他们不懂怎么用,否则前几次水攻也早已拿了出来,白起掘河道猛攻魏都数次,魏国均没有使用这个东西。
白窟浮图可以收服天下江河湖海之镇灵,据说有八十八位水神被封在其中,如果得到那个东西,天下江河都可为己所用。
如果魏国能够很好的使用白窟浮图,那么秦国就再也不能用水攻对付大梁城。
但是秦王三年前不敢取的并不是这个,他是忌惮这个东西,所以不敢去取另外一个东西。
姬寤生留下了不少好东西,也有很多糟糕的东西,世人认为他给这片天地惹的祸事比他的成就要更多,以孔子为首,很多人都不喜欢他,纵然姬寤生早已死了许多年。
边上的偏将见到身后有一骑行来,顿时行礼,白起转头,面上带起笑容:“上卿来此,欲与在下一并观蔡阳覆灭之景否?”
来者是一个年纪比白起稍大的人,他是秦国上卿胡伤。
华阳之战如果说魏冉是陷阵之力,白起是飞鹰之威,那胡伤便是整个三方大军的头脑,是整场华阳之战的总指挥之一。
白起是主帅,胡伤差不多相当于参谋长。
“大梁城可克,看来武安君已经对拿到那件东西有了些许把握!”
胡伤扯了扯自己的神驹,那匹青马鼻孔中喷出白气,显得神骏异常。
“不担心魏国祭出白窟浮图了?”
胡伤笑着说了一句,白起道:“白窟浮图,魏国便是有,恐怕也不知如何使用,我试探多次,何止于上次水淹大梁。”
不仅仅是三年前,在此之前,白起或随,或率秦军数次叩击大梁城,前前后后试探不下于三次。
胡伤点了点头:“确实是有道理,秦军屡逼,差点就到了生死关头,魏王若是知道如何使用白窟浮图,没理由不用,看来这件东西确实是不在他手上。”
“这就好办了。”
白起:“只是好办了一半而已,上卿不可下定全论啊。”
胡伤:“另一半,我相信将军可以做到。”
白起望着远方。
蔡阳城头上已经竖起了秦军的大旗。
战斗如风卷残云般的结束了,魏军守军五千余,死三千四百,余下皆被俘虏。
“告诉魏冉,不留俘虏。”
白起拔马:“大梁城内,上斩青冥的那柄莲刀,我白起必会代替秦王取来!”
胡伤哈哈大笑:“那必然是会的!”
莲刀,这柄刀的名字只有姬寤生知道,当年姬寤生用这柄莲刀割断了周天子的气运,但是在后来祝聃打崩了天子之后,他便制止了对方,没有继续追击下去。
这柄刀便是当初姬寤生斩断天子稼禾的镰刀,因为刀柄上有莲华三十六叶,一片叶子便可斩断一国之气运,凡不称天子者,皆不可避此莲叶斩击。
故而也被后世之人称呼为“莲刀”。
此刀据说插在莲鹤方壶中,自从斩断周天子的嫁禾后,便从未拔出。
秦王在三年前不敢去取,因为法门中有一人观天,并且告诉秦王,此时去攻大梁,纵然克之,秦军也必遭横祸,要挨上那一朵莲华。
秦王问那位法门圣人,自己曾经僭越天子之位,如今还受不得那一朵莲花?
那位圣人回应,曰秦国有天子之命,但却位不在昭王。
若要攻克大梁,时机未到。
秦昭王不听,便命令白起攻打大梁,随后秦国果然听到了大梁之中传出的一道嗡鸣。
郑庄公的莲刀仅仅是发出一道虚音,便把秦军的锐气折了七分!
白起自此深深知道,若要攻克大梁,必然死伤无数,而且那柄莲刀必须拿下,否则大梁虽无天险,却有郑庄公遗留莲刀护持,魏国苟延残喘,大梁纵伐纵淹,也不得克。
而有了这柄莲刀,就能割断天下诸侯国的国运!
郑庄公弄出的很多东西都在祸害人间,不论是往世雷书还是莲刀,亦或是白窟浮图,还有据说他手里还曾经拿到过黄泉之水......
而这柄莲刀,据说是郑庄公自己试图僭越天子而弄出的“伪天子之兵”,但似乎比起真天子之兵来说,威力是更加的....神鬼莫测。
.........
大梁城中。
昔年门庭若市的孟尝君府邸,如今是门可罗雀,华阳一战,魏国精锐丧尽,主将芒卯不堪承受失败畏罪潜逃,而此人正是孟尝君田文举荐。
孟尝君曾被上代齐王猜忌,借田甲挟持之案嫁祸他,欲将他除掉,孟尝君震恐,遂出逃魏国,被魏昭王任为宰相。
而他对于上代齐王的复仇也在那时候开始了。
自从齐国大败,齐王身死之后,他在诸侯间的声望就达到了顶峰。
但是站得越高,摔得就越狠。
田文看着四周空荡荡的大殿,自从他被罢相之后,许多门客便都转头投靠了信陵君魏无忌,树倒猢狲散,大约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况吧。
“人间总是这般无趣,人间啊人间.....阳世,不如死国。”
他感觉很累,奔走了多年,名望与人脉也都达到了顶峰,然而高处总是不胜寒,如今的他,也不过是一个被冷落在家,无事可做的老头罢了。
“芒卯啊芒卯,你敢欺骗老夫!”
孟尝君在自己的府邸饮酒,他头发披散,此时狠狠把那酒壶摔在地上!
欺骗一说,是有原因的,孟尝君这么多月的彻查有了成效,但最后的结局却让他差点昏死过去。
他忽然转过头去。
孟尝君的地位与权利过大,必须要进行遏制,而自己刚刚即位,朝中多方势力还没稳固,便陡然爆发出魏国大败这种可悲消息,更是让他心烦意乱,焦头烂额。
魏王转过身,信陵君魏无忌就在他身边。
“孟尝君再也难以抬头,今日之后,吾弟便当为魏国上君。”
魏无忌拜礼:“田文刚愎,骄狂自满,举荐芒卯失败,既有用人不当之因,也因秦将白起过强,战略败,战术败,战役便败,秦军凶猛,我军孱弱,故彼强我弱,纵然军数胜对方数倍,亦不能胜。”
说着,门户便被推开,孟尝君看着进来的魏王与信陵君,伏身拜礼:“恭贺王上,恭贺公子无忌。”
信陵君道:“何喜之有?芒卯之败,我军精锐尽丧,如今秦国正在我魏国境内肆意攻城拔寨,所到之处如秋风之肃,金天之气,荡涤寰宇,见尘埃尽灭!”
孟尝君神色颓废:“老夫之错,老夫之错,谁也未曾想到,芒卯居然是秦国内应....”
芒卯是秦王派来的人,在诸侯之中充当“间谍”的角色,甚至一路坐到了魏国的大司徒位。
这一点,是在芒卯把三国联军带到坑里面之后,孟尝君才查出来的。
“秦王好谋!芒卯擅诈!老夫误国,污名,毁誉!”
“纵横鬼谷,妖孽乱世!古有张仪苏秦之辈,今有芒卯诈走之徒!皆当诛之,皆当诛之!”
孟尝君的声音愤怒至极,却又是无能之怒。
魏王神情冰冷:“田文先生不必如此自责,芒卯已去,多说无用,我魏国如今已无力再与秦国战,老先生也可以适当休息一下了。”
孟尝君只是苦笑,再也难以说出什么话来。
信陵君道:“我王来此,是想向老先生讨要一件东西。”
孟尝君道:“我如今已经身无长物,除了这颗项上人头之外,还有什么可以给大王的?如果是要老夫这颗人头,那大王便拿去吧!”
他说着便拔出剑来,向前插在地上。
剑刃不钝,锋利异常,但却已经毫无金锐杀伐之气。
魏王道:“本王不要老先生的人头,如果是为了报复,本王不如把嬴倬(秦昭襄王长子,在魏国为质子)杀死泄愤,他的人头,比老先生的这颗老头,让我更加喜欢。”
孟尝君失笑:“我在秦国时遭到猜忌,是我门客舍生,为我盗来白狐皮,献于芈八子,方得活命,如今在魏,我却是再没有那般门客还能为我舍生了。”
他说着,连连摇头。
魏王道:“老先生入魏之后,先王待老先生不薄,尊为相国,然老先生却似乎一心只为自己,当年您在秦国,是否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而被秦王猜忌的呢?”
孟尝君道:“那是被......一人诬陷.....”
魏王道:“后来归齐,也是被....一人诬陷?”
孟尝君说不出话来。
魏王道:“秦有一人,齐有一人,看来本王要作魏国的这一人了。”
“听说老先生在魏国时,却在打探郑国遗迹,言辞之中,多有提及姬寤生。”
魏王向前俯身,眼睛微眯:“老先生......您可打探出什么了?三年前,那道鸣空的刀声......与您不脱干系吧?”
孟尝君的半张脸孔此时陷入黑暗之中。
信陵君眯起眼睛,警惕起来。
魏王背对着阳光,影子倒映在孟尝君的身上:“白窟浮图,只有魏王才知道如何发动,老先生四下打探这一卷古典,究竟是芒卯是秦的内应,还是老先生.....心不在魏呢?”
孟尝君的眼睛动了动,在黑暗中显得阴森起来。
“老夫不为秦,也不为齐,更不为魏。”
孟尝君忽然咧嘴:“老夫只为自己。”
信陵君道:“上不忠君,下不誉名,不恤公道,无有通义,朋党比周,环主图私!这就是老先生的为官之道么!仁义二字,早已喂了狗么?”
魏王忽然笑了起来:“老先生藏得可真深。”
孟尝君:“但是华阳之败,老夫是真心举荐芒卯。”
魏王点了点头:“我相信,因为魏国在当时战败,对您并没有什么好处。”
孟尝君:“芒卯之事,老夫抱歉。”
魏王:“说了不必,老先生不必过于自责,因为老先生自己的目的,恐怕也无法达到了,您如今还有什么遗言吗?”
宫门外,无数甲士武卒把这里团团围住,而其中更有隐隐约约的一股股盖世气息。
孟尝君嘴角的弧度咧的更大了。
“魏王既有白窟浮图,为何还屡次放任白起叩击大梁?老夫不解!”
魏王道:“白窟浮图可调动天下八十八条江河川水,大梁周围的水网不是白设的,白起试探三番,必然料定我魏国无此宝物,若不以身饲虎,如何引虎入钩?”
孟尝君大笑起来:“好!年轻有为,气意极高!”
但他紧跟着又道:“然而白起乃当世名将,天下无双,最善奇谋,王上此计,未必能真正引他入钩。”
“可惜,白窟浮图不能得了,世神鬼鼎也拿不到了.......至于那莲刀......王上,好自安稳,要知道,魏国,恐怕时日不多了。“
紧跟着,他身上忽然腾起一片片的青色火焰。
孟尝君的脸孔陷入深邃的黑暗之中。
青色的庐山火下,同时灼烧起来的,是幽冥的烈焰!
幽冥起兮!
“今孟尝君之养士也,不恤智愚,不择臧否,盗其君之禄,以立私党,张虚誉,上以侮其君,下以蠹其民,是奸人之雄也,乌足尚哉!”
司马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