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嬴异人
所以,第十二天终于翻过去,而直至最后一段零碎时间过后,稷下学宫终于突破了以往的记录,他们成功的没有在十二天内解出题来。
监考们虽然早有预料,但到最后,发现自己的努力依旧不过是徒劳之时,心中还是有极大的失落与悲愤。
这算是被羞辱了,并且被羞辱的极其成功。
太学今年不知道找到了什么鬼才,居然出了这种奇怪的题目,天下的人都没有见过,而十二天过后,正在齐国都城附近驻扎的各路士子,并没有等到稷下学宫的放卷。
..........
清筠是来自古晋地,今魏国的士子,家境殷实,是原晋国大夫清伊氏的后裔,三家分晋时,跟随后来的魏国一方离开,也得到了厚待,虽然不算是魏国的高层,但家族中基本上在中层阶级有着不小的家产,诗书什么的也都有传。
但他现在显得有些焦虑。
今年是怎么回事?
按照以往,稷下学宫放卷时间都在八天以内,快的时候甚至有五天的,但今年已经第十三天了,不要说放卷了,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就像是稷下学宫今年根本没有准备好一样。
清筠有些担忧,莫不是今年稷下学宫不准备开宫了?
往年并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一般来说打仗比较激烈时就会这样,今年稷下学宫似乎也没有诸天帝会晤的消息,因为秦国正在和三晋打仗。
清筠担忧稷下学宫今年会受到影响,同时,他也更加担心自己的故乡。
“魏国大败.....华阳之战,白起斩首数十万......”
“这要死多少人.....”
“赵国的骑兵死了四万多.....黄河都被染成红的,两边河岸的泥土都是肉沫....”
“秦国之锋已经....不可挡啊....”
驻扎的地点是齐国设立的,专门为远道而来的学子们开放,而清筠每天从廊口经过,都会听到这些纷纷扰扰的议论,其中也有同样三晋之地的人,他们愁眉苦脸,一边在等待学宫的开宫放卷,一边又对自己的故乡战事感到无比担忧。
秦国又来了。
这真是一个不好的消息。
清筠开始变得烦躁起来。
他的目光四下游移,忽然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
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小小少年。
那似乎也是同样来考试的学子,只是他的衣衫非常老旧,看上去也不像是寒门,手中的书竹用羊皮深深裹着,露出来的一些看上去也已经有所破损。
清筠皱了皱眉头。
这样的学生,恐怕是旁人教导出来的庶学子,也就是庶人准备来学宫考取入圣门资格的。
这种人很多,而清筠其实是不喜欢他们的。
庶人就是庶人,有些阶级的逾越,不是他们想的那么轻易的。
但是清筠无法否认,确实是有一些人通过稷下学宫这种渠道一步登天。
学宫没有说不收他们。
只是清筠觉得,这样不好,庶人不懂礼教,难免乱了学宫风气。
他的头偏了偏。
不远处又有人来了,那是一个青年人,裹着袍子,牵着一匹耐劳的驮马,马旁有个小姑娘,也裹着袍子,看上去风尘仆仆。
清筠见到那个青年的腰挂上,那腰带是黄玉质的。
他心中微微一凛,再看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倒没有什么身份。
两个人到了驻扎点,在驿长的跟前,掏出了一枚桃花木牌。
清筠顿时凝眸,难以移开目光。
直至那两个人离开,清筠才恍然回神,随后有些怅然若失,却是很羡慕那个小姑娘。
“稷下学宫的学宫子,举荐的名额.....这是承了多大的祖荫。”
清筠叹息,自己就没有这种运气。
他的不远处,之前他所看到的那个衣衫古拙的少年,也用一种羡慕的眼神,看着小姑娘的离去。
那青年是司马,那小姑娘,是萧菽。
...........
“怎么还没有放卷?”
又是三天,稷下学宫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十六天了,估计太学都要放榜了,稷下学宫怎么……”
诸学子们已经变得十分焦虑,驻扎点内,也听不到前些日子的杂谈,余下的,基本上都是在谈论稷下学宫为何不开宫的事情,多数是猜测与推敲,皆不负责任。
“不行,等不了了!”
一位士子站起来,面色苍白。
“前些日子,我便听说了故土的战况,说秦军已经打到了我们那大聚,我因为等着学宫开卷,到现在还没有回去,现在等不了了,若是学宫一直不放卷,我....我.....我怕是连家人的尸骨都收敛不回来了!”
“岂能如此,不当人子!”
这是韩国的一位士子,秦国此次主要攻击的目标,就是韩国。
要把韩国纳入掌中,作为在南世的桥头堡与战争跳板。
韩国士子的焦虑可想而知,每一日,在稷下学宫多待一刻,那就是多一份煎熬。
一头是理想,一头是现实。
也有其他的韩国士子在这里,他们同样很急躁,但不少人还在等待。
但这一位显然已经等不了了。
“如果不是秦国……实在不行,和秦国和了吧……”
“和?秦军打过来,就是来抢地的,你要是和了,秦国就有了跳板,到时候其余五国联手,我们韩国还想好过吗?”
“你哪里的士宗啊,唇亡齿寒的道理不懂吗,当年虞国之灭……”
“我是懂,可国君……未必懂啊。”
这句话便是意味深长,却也是迫于形势。
于是那位韩国士子终究还是没有留下来。
这是遗憾,也是正确的选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学宫的考试可以来年再战,但是亲人的尸骨却不能来年再收。
他的离去仿佛是开了个头,很多人追随他的脚步,纷攘而去。
在第十七天的时候。
稷下学宫,开宫了。
清筠紧紧皱着的眉头顿时舒缓开来。
他大步上前,准备取分发的卷宗,但身边也有一道瘦弱身影跟上,他转过头去,看到正是之前那衣衫古旧的庶学子。
只是这时候,他忽然两眼瞪了起来。
他看到那个庶学子的衣服,翻开的古旧领口后面有一抹尖锐的黑色。
清筠忽然想到了什么,并且感到极为刺眼,他上前去,拍了拍这个少年的肩,后者转过身来,却被清筠掀起了白领。
“你!”
他的神情瞬间就有些扭曲。
“青鹞,黑燕!你这家伙……白衣衫,原来非南世人,你是秦人!”
此话一出,无数还沉浸在学宫开宫中的士子们,立刻齐齐转头望来。
清筠一把抓住少年的衣襟,双眼充血,而秦国少年满眼惊恐,双手都不知该放在何处,只是死死抱着手里的残破竹简。
“我……我只是来考试的……”
秦国少年害怕的不能自已:“我……我没有恶意,真的……”
清筠则是狠狠扯着他,用尽力气,把他直接摔翻在地上。
少年以头触地,磕的满面猩红。
第三百一十六章 天生天杀,其道理焉?
嬴异人,或者称赵异人,从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的地位。
少年紧紧抱着竹简,被清筠一脚蹬在脑袋上。
他并不被自己的父亲喜欢,纵然他的父亲是安国君,而安国君的父亲,则正是如今的秦昭王。
然而他的穿着却一点也不像是公子公孙。
他从秦国长途跋涉走到了这里,为的就是参与稷下学宫的考试。
异人并不受到自己父亲的喜欢,他的生母是夏姬,这个称讳很有意思,甚至有些莫名,因为再向前推数千年,郑国郑穆公的女儿也叫夏姬。
当然,这个叫,不是真的叫这个名字,是同样称呼为这个称谓。
众多周知,夏姬杀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是春秋时代有名的女子。
当然这个名,也是祸水之名,是乱政之名,并非是什么美名。
但是和这位郑夏不同,异人的母亲却并不受到安国君的宠爱,甚至不被他老爹待见,同样,他的兄弟出彩的有很多,而异人本身并不聪慧,因为不喜欢母亲的缘故,从而他老爹也不喜欢他,所谓爱屋及乌,反过来,厌亦如此。
嬴异人来到稷下学宫,偷偷摸摸的辞别母亲,并没有告诉父亲,反正他的父亲也不会在意他的死活,于是十三岁还不到的少年,偷骑了他母亲仅有的两只黑燕其一,乘着风雨,跋山涉水,来到了遥远的东方大地。
在齐国之内,他终于见到了心中的圣地。
稷下学宫是他的精神支柱,从小时候他就听闻过,世上真正不歧视庶人与士子,乃至于贫贱无分的,只有稷下学宫。
他为了证明自己而不断学习,来到这里,只为了交出一份可以得到认可的答卷。
但是战争爆发了,他爷爷秦昭王嬴稷把宝剑挥向了韩国。
武安君为大帅,带领遮天蔽日的天骑兵翻越山海,韩国不能挡而求助于魏赵,结果华阳城下一战,秦国大胜,以三十万击百万(实八十万),将近自己三倍之敌几乎全歼。
三国大将折损数人,或死或逃。
此战震动三晋,威骇天下。
然而秦人的欢呼,却并不能够让嬴异人也同样开心。
相反,他则开始收敛自己,处处小心,为的就是不暴露他身为秦人的身份。
但是未曾想到,在稷下学宫前,他的身份还是被点破了。
清筠愤怒至极,只是他又要挥拳头的时候,被边上一个人拦住了。
少年瞪着眼睛,怒喝道:“你打人做什么!”
清筠心中无名之火熊熊燃烧:“他是秦人!秦人!”
那少年怒斥:“秦人怎的!这里是稷下学宫!是做学问的,不问出身!”
清筠大怒,一拳向他头上打过去。然而这少年看着瘦弱,真动手起来却厉害的紧。
清筠没能占到便宜,呵斥他:“你是哪里的士宗!报上名来!”
少年也瞪眼回敬:“曹州曹氏,曹亭!”
清筠一听便是怒极反笑:“原来是齐国人,你们确实是和他没有什么仇恨,毕竟五十年前还和秦国并称东西二帝呢!但我魏国和秦国乃是世仇!”
曹亭听了便也冷笑:“南世诸国,哪个和秦不曾战过?你便是出了学宫这块地,到齐国荒野,随便你把他怎么打死,谁去管你?”
清筠不听,便就要挥老拳,但又被曹亭掀翻,而边上有士子怒气滔天的冲过来,曹亭面色一紧,却正是此时,他身边高长恭直接闪了出去!
带着四十钧大力的一拳直接把一个士子打的在空中转体百八十度,高长恭几下收拾了那些冲过来的,冷笑道:“还有?继续来,还以多欺少?”
清筠面色涨红,高长恭转头,骂他道:“这里是学宫,守点规矩!”
他又转头到曹亭边上,低声骂道:“你也是的,管这秦人生死做甚,学宫又不是没有齐国甲士,强出头哪里有好处,平白得罪人,我却也遭殃。”
曹亭咧嘴,拍了他一下,有些不好意思。
“就是觉得……做学问的地方,总不该见血……”
他话未曾说完,就是此时,那些士子中,看到齐国甲士过来十余人,突然有人大吼:
“诸位!华阳之战刚刚结束,我关东六国中,韩赵魏同气连枝,此战,三国百万英魂埋骨他乡!,血染黄河,此中悲愤,与何人说!秦国侵扰六国多年,天下苦秦久矣!如今,我等眼见家乡大仇在前,却不敢上前踏此半步吗!”
以他们这里为导火索,无数士子突然暴动起来!
十余名甲士还没有反应,瞬间就被暴动的人流冲垮!
曹亭和高长恭也被淹没,那些士子纵然被他们一顿老拳打的满脸是血,也依旧“不屈不挠”,就是要向前扑过来!
而他们的真正目标,依旧是嬴异人!
无数的士子们如潮水般涌来,这一刻不论是庶人还是士宗,全都站在了一条战线上。
“让开!”
负责维持稷下学宫门前秩序的齐**队也被冲开,有一位披着甲胄的战士被掀翻,而愤怒的士子们涌向其他更多努力维持秩序的军人们。
“这是秦人!你们居然还保护他!”
“齐国也要当秦国的狗了吗!”
清筠被两个齐国大汉拉开,他的怒气还没有发泄完毕,魏国同样在华阳大战中受到极大损失,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秦国人。
齐国的士兵们也很为难,他们负责保护学宫,当然不允许外人对这里进行骚扰,但眼前暴动的全都是愤慨的士子,如果让这些人把这个秦国少年打死在这里,那稷下学宫以及齐国的声誉都会受到严重影响。
稷下学宫的最大优点就是开放,对方是秦国人,不一定会给秦国效力啊,齐国的士兵们都知道这一点,在战国时代跳槽干活实在是太正常了。
最出名的不就是卫国人么,大家都知道,这个时代的天才人物们,有接近三分之一出自卫国,而卫国不过就是个弹丸小国,国君昏庸,臣子无能,但就是这样的国家,却屡出人才。
而且那些人才都不在他们本国干活。
“住手!”
有一位士兵校尉大喝起来,身上猛地暴出一股气息,一巴掌将数个推搡的学子掀翻在地。
“这是稷下学宫,不是你们撒野出气的地方!”
那位校尉锵的一声拔出佩剑!
气息如虎,中五重,第七阶的气息渗露出来,手中宝剑一挥,四方立时风沙飞走!
一道剑壑出现在他的身前!
“都给本校尉退开!汝等冲击齐**士,扰乱学宫秩序,只再消一次,不论哪国士子宗族,皆依照齐**法尽斩!”
锵!!!
五十余甲士冲进来,齐齐拔剑,那些之前被推搡的甲士们也在同时抽出长剑!
一时之间剑鸣交错,难以休止!
“尽斩!尽斩!尽斩!”
那些士子纷纷停下脚步,但依旧是无比愤怒的盯着他,以及他身后,依旧趴在地上的那个秦国少年。
齐国守宫校尉紧盯着这些士子,此时终于让这帮家伙有了忌惮,他立刻调遣那些士兵,让他们聚集到一处,以防再次被冲散。
混乱的秩序得到维持,学宫中出来放考题的人也看到了这一幕。
秦异人死死抱着竹简,直到边上有人拽了他一下。
齐国的士兵似乎见到了什么大人物,缓步退开,一个小姑娘拍了拍他的肩头,要他站起来。
嬴异人这时候才敢抬头,起来时候,看到的是萧菽的脸。
她的神情中没有半点敌意。
而在她的身后,那个青年正在和齐国的士兵说些什么,看得出来,他们对那个青年很恭敬。
嬴异人认出来了,这个姑娘就是一日前,被一位学宫子带来,举荐进入学宫的少女。
他的神情中出现羡慕,同时,甚至还有一丝自卑。
然而以他本来的身份,其实是不应该出现这种情绪的。
他毕竟是如今秦王的孙子。
“你是秦人吗……司马先生说,学宫不会计较你的出身。”
“你不用害怕。”
萧菽把他拉起来,然后给他掸去身上的灰尘,然而因为之前的殴打,他的眼角额头,全都是一片猩红。
嬴异人沉默着,似乎有些失魂落魄,此时司马走过来,清筠认出了司马,安静的等待着下文。
“稷下学宫不会因为你是秦人而对你有偏见。”
司马负手,不仅仅是在对秦异人,也是在对清筠等一批士子开口:“稷下之地,讲学之所,天下皆黑,唯我独白,世如泥沼,唯此间生一朵青莲,青莲可受得雨露,却受不得霹雳烈火。”
司马环顾诸学子一圈。
“你们还未入学宫,便有如此脾性,若让你等入宫,岂不是真正污了稷下之道?”
他话说完,被人群打了半天的高长恭和曹亭才蹦起来:“司马说的不错!做学问就做学问,不要进行地域攻击!你要有脾气可以找秦国甲士厮杀,那是好男儿,在这里打一个没有还手之力的小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岂不闻卫鞅出卫而远仕于秦,伍子胥出楚却东仕于吴,乐毅出中山而西仕于魏?”
高长恭数落了这帮人,算是发了脾气,同时更怪曹亭,你说你没事惹什么事。
这时候司马看着最先动手的清筠,冷静道:“你是魏国清氏,家中魏国中大夫?”
清筠挣脱那两个甲士,昂首道:“不错,在下清氏,名筠。”
司马点头:“中大夫掌论议之职,并不管军马,你家中可有人战死华阳?”
清筠点头:“我之一脉,家中二兄为魏国先锋,随芒卯出征,至今沓无音讯。”
司马:“那就是死了。”
清筠不置可否。
司马:“咦,那你为什么还不回去收敛尸骨,还在这里做什么?”
清筠一愣,随后面色涨红,勃然大怒,可话还没说完,司马就道:“既然你没走,那就是想要在这里做学问的。”
他负手,走过去。边上甲士和士子都给他让行。
“我是赵国人,和秦国是世仇,我姓司马,家中长辈自然也是主管赵**政。”
司马看着他:“华阳之战,我司马氏死三十五人,有我兄,有我弟,有我叔父,皆为骑兵统军前将,随主帅贾偃尽数淹死在黄河。”
“那黄河两岸的泥血中,有我赵国司马氏一份。”
学宫门前,此驿宫中,鸦雀无声。
清筠不知道该说什么。
司马却转过了身子,没有了和他交战的念头。
嬴异人在萧菽搀扶下站起来,低声沉闷,紧张且忐忑,卑微不安的开口:“对不起……”
“我真的……只是来考试的……”
司马看着他,点点头:“你不用说对不起,国仇家恨,出了这稷下学宫的范围,打生打死,但只要来到这里,就都是做学问的。”
“学宫五年一应试,一年一大考,稷下欢迎能人志士,不欢迎刀枪剑戟。”
场面平稳下来,司马看着那个从学宫里出来的人,向他行了一礼。
那个人还了一礼,笑道:“司马师兄,没想到你已回来了。”
司马笑了笑:“我来引荐一个人。”
那人看了看萧菽,点头道:“不错,是个苗子,既然是师兄引荐,便可以免考……嗯,本可以全部免考……”
司马有些疑惑。
那人苦笑了一声:“今年考试,除了了我们本宫的试题,还有一道题目……因为学宫颇觉有趣,难以尽答,故而,准备请天下人共同破之。”
他说着,便拿出了额外的一份卷宗,那里面正是太学的题目,已经解出来的,只有三分之一。
所以,也正是拿这三分之一当做题目,而题目,是两道。
稷下开宫,但却并没有解出全部的答案。
已经十七日,他们再也没有办法拖延,无奈之下,只有开宫。
不过穷尽那些监考的智慧,加上龙素的提点,他们总算是把第二道题目解出来了。
“天生天杀,其道理焉?”
这是第二道题目,也是甘棠之前看出来的句子,这是没有错误的,这句是在询问,遵从天地自然的法则,一定就是顺应‘道’的吗?
而其实,后面的一句,也就是甘棠所说的四个问题中的第三个,这个还没有被解出来,如果解出来,则是在询问“那么谁才可以自比为天道呢?”。
但此时学宫诸监考还没有解出这一道,他们的精气神明已经有损,因为消耗过度的原因,差点就死在了监考院里。
这段时间,已经有监考出现了间歇性休克,这让其他人感到害怕,当然,最后开宫的命令,是荀卿下的,这也让监考们大为失颜,他们直到此时才晓得,原来荀卿早就知道他们解不开了。
当然,这重命令里,姜氏族长与涂山王的印章也都出现了,说明是三方会晤之后,同意开宫的。
稷下学宫接受了太学的羞辱。
这着实是让人有些意外。
第三百一十七章 青风暮雪,大道无行(上)
那道太学的题目,稷下学宫把它弄成了“自己”的卷宗,既然自己解不出来,便给天下人去解。
所以卷宗上,前面两道已经解出来的,放在了世人眼前,而那剩下两道没有解出来的,则是高高挂起,与前面两道一并放出。
“今年见太学之题,巧而神异,如古老天文,又似河图洛书,故学宫所见,心中不甚欢喜,自知不能独解,此等有益之题,特意放出,还请天下庶人,士子,学生,大贤,圣人,君王,共同破之。”
那位放考题的学宫子把这诸卷宗发放到个人手中,他的身后有姜氏的子弟带着书摞,而经过之前司马的安抚,这些来应考的士子终于消停下来,在拿到卷宗之后,开始认真解题。
因为今年的特殊性,所以萧菽同样接到了一份,她有些忐忑,几个月的恶补不一定能够通过稷下学宫的大考,纵然她已经学习了很多,但不会的,她感觉更多。
尤其是之前那位学宫子所说的话,让她更是心中惴惴。
连监考老师们都做不出来?
这,自己怎么可能做出来呢....
但还是要鼓起勇气,不能辜负司马先生给自己的机会。
萧菽打起精神,看见那些题目。
而此时,司马俯下身,对她道:“自选题,前面两道必解,后面两道可以试着解。”
萧菽的目光移动到后面的“两道”题目上。
那几十个数字阵列立刻就把她看傻了眼。
她呆愣着,好一会回神,有些僵硬的把目光移到了前面两题。
这是太学的卷宗,还不是稷下学宫的卷宗。
司马鼓励她:“先解稷下学宫的试题,然后再看太学的题。”
他这里在教弟子,边上曹亭,高长恭两人也是抓瞎,直愣愣的看着那些试题。
曹亭抓了抓脑袋,看着那天生天杀的问题。
“不恒其德,或承之羞......”
人不能长久保存自己的德行,免不了要遭受耻辱。
他提起笔写了这两句,然后就有些不知道怎么向下写了。
高长恭在嘀咕:“那肯定是继续站起来啊....百折不挠,这是正确答案吧....学宫又不知道我在瞎写....”
曹亭白了他一眼。
“这第二个,遵从天地自然的法则,一定是顺应道的么.....不是吧,这....是要从哪个圣门的角度去看?”
高长恭又开始嘀咕:“要是儒门,那当然就是不对啊,要是墨门,那就是天志,我的意思就是天志,我志则天志....法....天地有法,人亦有法,二法相冲,舍天而应人?”
曹亭也开始看,他们先看的太学卷宗,毕竟之前说的那么神奇,而且解题时间有一个月。
不过,看来这入学考试,门槛似乎比他们想的还要更高啊。
人群里,来自幽门的少年虞霜翻着试题,目光动弹,越看越觉得有趣,当然,后面的阵列对他来说也很难,不过前面的问题么.....
成为一个失败者,在不能抵挡的力量前失去希望,那么该何去何从?
天生天杀,道之理焉?
“这要看谁才是天生,谁是天杀了,生与杀者,若非一人,那谁才是道呢?”
虞霜的嘴角微微咧开:“就像是天门与幽门,南华与奈何,天生鬼杀,但有时候,白玉京未必是乐土,黄泉海也未必就是地狱。”
...........
冬日的风往往伴随着大雪,数九寒天,很少有人愿意出去。
但迫于生计,路上的行人虽然稀疏,但并非没有。
南搏身望了望远方,按照他的记忆,这里应该快到洛阳的西郊了,太学是他想要去的地方,但是因为路途遥远,并且因为上一次汾水决堤,导致黄河水流暴涨,所以他被耽搁了许多时间,不得不绕远路行进。
后来他才听说,汾水决堤,是因为有一只妖神出现,他借助大水屠了榆次城。
而徐无鬼出现的事情则不为庶人百姓所知道,各国能够知道仙人动手的,基本上都是高层人员,当然,程知远打退了妖神,这个事情还是值得描述一下的,毕竟想要掩盖也不行,这么大的事情,说压就压,也不现实。
你总得给这个妖神找个对手,赵国圣人没有把这个胜利果实加在自己脑袋上的**,其他各国哪怕传谣,也很快就会原形毕露。
说仙人与妖神战,妖神被斩,仙人无踪,这也确实是战斗之后的情况。
南搏身搓了搓手,觉得冻得厉害。
他的身边吹起了一阵青风,南搏身转过头去,眼中所看到的,是一位从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的先生。
那像是一位儒生,穿戴极遵礼教。
“你去哪里?”
那位中年先生向南搏身询问,南搏身道:“去西郊。”
中年先生轻笑:“西郊太学吗,洛阳城下的三大学宫之一,不过如今是最末了。”
南搏身摇摇头:“太学藏经七千,古早时号称一万八千卷。”
中年先生失笑:“学宫藏经五千六百余,更有各家圣门圣人讲学在此,哪里比不得太学?”
南搏身还是摇头:“太学饱经沧桑,其中许多典籍,稷下学宫并不曾收录。”
中年先生道:“你说一个,我听一下。”
南搏身便道:“闻《四始经》原本,欲往一见,学宫可有此书?”
中年先生想了想,摇了摇头。
南搏身又道:“闻说幽古籍《冥湮》藏于太学,不知学宫可有抄本?”
中年先生想了想,再度摇头。
南搏身便是笑:“闻《韶乐》《六列》《六英》,此三舜之书....学宫可有?”
中年先天听到这里,便也是笑了。
南搏身又道:“闻青丘有遗失古乐《七星》《云卿》《天孤》,学宫背靠涂山,可有此三乐?”
中年先生摇摇头:“没有。”
南搏身于是道:“看来学宫统统没有,但我听说,太学有。”
中年先生觉得有意思,今年遇到了很多怪事情,没想到在去太学的路上,还能碰到一个专门为报上太学而行走的青年。
但是中年先生看出来,这个半大青年的来历。
“太学也没有《七星》,而且你也只是听说而已,太学遗失卷宗比我们更多。”
南搏身道:“听说过,总比未曾听说要来的有些希望。”
中年先生听了这话,微微一笑,并不在意他对于稷下的抵触。
“不过,你的学识意外的渊博,那么,需要我带你一程吗?”
中年先生向南搏身发出邀请,而这位来历有些古怪的半大青年,却也没有推脱。
“那便劳烦先生了。”
南搏身自然知道,能够随着青风而来,神不知般的驻足在自己身侧,眼前的这位中年先生,必已不是**凡胎。
这天下很大,但是能够被圣人带着走一程,这种机会,并不多有。
中年先生也没有意外,他知道南搏身不会推脱,而他也很好奇,是什么吸引眼前的这个画中人前往太学,而不是稷下学宫?
仅仅是因为,太学藏经七千的原因吗?
第三百一十八章 青风暮雪,大道无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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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太学的题目,稷下学宫把它弄成了“自己”的卷宗,既然自己解不出来,便给天下人去解。
所以卷宗上,前面两道已经解出来的,放在了世人眼前,而那剩下两道没有解出来的,则是高高挂起,与前面两道一并放出。
“今年见太学之题,巧而神异,如古老天文,又似河图洛书,故学宫所见,心中不甚欢喜,自知不能独解,此等有益之题,特意放出,还请天下庶人,士子,学生,大贤,圣人,君王,共同破之。”
那位放考题的学宫子把这诸卷宗发放到个人手中,他的身后有姜氏的子弟带着书摞,而经过之前司马的安抚,这些来应考的士子终于消停下来,在拿到卷宗之后,开始认真解题。
因为今年的特殊性,所以萧菽同样接到了一份,她有些忐忑,几个月的恶补不一定能够通过稷下学宫的大考,纵然她已经学习了很多,但不会的,她感觉更多。
尤其是之前那位学宫子所说的话,让她更是心中惴惴。
连监考老师们都做不出来?
这,自己怎么可能做出来呢....
但还是要鼓起勇气,不能辜负司马先生给自己的机会。
萧菽打起精神,看见那些题目。
而此时,司马俯下身,对她道:“自选题,前面两道必解,后面两道可以试着解。”
萧菽的目光移动到后面的“两道”题目上。
那几十个数字阵列立刻就把她看傻了眼。
她呆愣着,好一会回神,有些僵硬的把目光移到了前面两题。
这是太学的卷宗,还不是稷下学宫的卷宗。
司马鼓励她:“先解稷下学宫的试题,然后再看太学的题。”
他这里在教弟子,边上曹亭,高长恭两人也是抓瞎,直愣愣的看着那些试题。
曹亭抓了抓脑袋,看着那天生天杀的问题。
“不恒其德,或承之羞......”
人不能长久保存自己的德行,免不了要遭受耻辱。
他提起笔写了这两句,然后就有些不知道怎么向下写了。
高长恭在嘀咕:“那肯定是继续站起来啊....百折不挠,这是正确答案吧....学宫又不知道我在瞎写....”
曹亭白了他一眼。
“这第二个,遵从天地自然的法则,一定是顺应道的么.....不是吧,这....是要从哪个圣门的角度去看?”
高长恭又开始嘀咕:“要是儒门,那当然就是不对啊,要是墨门,那就是天志,我的意思就是天志,我志则天志....法....天地有法,人亦有法,二法相冲,舍天而应人?”
曹亭也开始看,他们先看的太学卷宗,毕竟之前说的那么神奇,而且解题时间有一个月。
不过,看来这入学考试,门槛似乎比他们想的还要更高啊。
人群里,来自幽门的少年虞霜翻着试题,目光动弹,越看越觉得有趣,当然,后面的阵列对他来说也很难,不过前面的问题么.....
成为一个失败者,在不能抵挡的力量前失去希望,那么该何去何从?
天生天杀,道之理焉?
“这要看谁才是天生,谁是天杀了,生与杀者,若非一人,那谁才是道呢?”
虞霜的嘴角微微咧开:“就像是天门与幽门,南华与奈何,天生鬼杀,但有时候,白玉京未必是乐土,黄泉海也未必就是地狱。”
...........
冬日的风往往伴随着大雪,数九寒天,很少有人愿意出去。
但迫于生计,路上的行人虽然稀疏,但并非没有。
南搏身望了望远方,按照他的记忆,这里应该快到洛阳的西郊了,太学是他想要去的地方,但是因为路途遥远,并且因为上一次汾水决堤,导致黄河水流暴涨,所以他被耽搁了许多时间,不得不绕远路行进。
后来他才听说,汾水决堤,是因为有一只妖神出现,他借助大水屠了榆次城。
而徐无鬼出现的事情则不为庶人百姓所知道,各国能够知道仙人动手的,基本上都是高层人员,当然,程知远打退了妖神,这个事情还是值得描述一下的,毕竟想要掩盖也不行,这么大的事情,说压就压,也不现实。
你总得给这个妖神找个对手,赵国圣人没有把这个胜利果实加在自己脑袋上的**,其他各国哪怕传谣,也很快就会原形毕露。
说仙人与妖神战,妖神被斩,仙人无踪,这也确实是战斗之后的情况。
南搏身搓了搓手,觉得冻得厉害。
他的身边吹起了一阵青风,南搏身转过头去,眼中所看到的,是一位从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的先生。
那像是一位儒生,穿戴极遵礼教。
“你去哪里?”
那位中年先生向南搏身询问,南搏身道:“去西郊。”
中年先生轻笑:“西郊太学吗,洛阳城下的三大学宫之一,不过如今是最末了。”
南搏身摇摇头:“太学藏经七千,古早时号称一万八千卷。”
中年先生失笑:“学宫藏经五千六百余,更有各家圣门圣人讲学在此,哪里比不得太学?”
南搏身还是摇头:“太学饱经沧桑,其中许多典籍,稷下学宫并不曾收录。”
中年先生道:“你说一个,我听一下。”
南搏身便道:“闻《四始经》原本,欲往一见,学宫可有此书?”
中年先生想了想,摇了摇头。
南搏身又道:“闻说幽古籍《冥湮》藏于太学,不知学宫可有抄本?”
中年先生想了想,再度摇头。
南搏身便是笑:“闻《韶乐》《六列》《六英》,此三舜之书....学宫可有?”
中年先天听到这里,便也是笑了。
南搏身又道:“闻青丘有遗失古乐《七星》《云卿》《天孤》,学宫背靠涂山,可有此三乐?”
中年先生摇摇头:“没有。”
南搏身于是道:“看来学宫统统没有,但我听说,太学有。”
中年先生觉得有意思,今年遇到了很多怪事情,没想到在去太学的路上,还能碰到一个专门为报上太学而行走的青年。
但是中年先生看出来,这个半大青年的来历。
“太学也没有《七星》,而且你也只是听说而已,太学遗失卷宗比我们更多。”
南搏身道:“听说过,总比未曾听说要来的有些希望。”
中年先生听了这话,微微一笑,并不在意他对于稷下的抵触。
“不过,你的学识意外的渊博,那么,需要我带你一程吗?”
中年先生向南搏身发出邀请,而这位来历有些古怪的半大青年,却也没有推脱。
“那便劳烦先生了。”
南搏身自然知道,能够随着青风而来,神不知般的驻足在自己身侧,眼前的这位中年先生,必已不是**凡胎。
这天下很大,但是能够被圣人带着走一程,这种机会,并不多有。
中年先生也没有意外,他知道南搏身不会推脱,而他也很好奇,是什么吸引眼前的这个画中人前往太学,而不是稷下学宫?
仅仅是因为,太学藏经七千的原因吗?
第三百一十九章 稷下之请
程知远在藏书殿的门外看到了荀况。
那片青风暮雪聚集起来,转眼之间就成了一个模样俊朗的中年先生。
他站起来,不知道对方的来意。
荀况看着程知远,显得极为意外。
“是你。”
他感觉到了,对方身上的那股气息,那是仙人的气,与人间格格不入,万千红尘弥漫在他的身边,但那些尘埃却不能沾染他的衣袍半点。
那颗七窍玲珑心,在荀况的眼中,格外明亮。
他不是蔺相如,蔺相如在程知远身前,尚难以看出这颗心来;他不是姬弈,祭酒大人需要观察很久才能发现真相。
他是荀况,是这片天地中,仅有的几位,可以被称呼为“子”的圣人。
诸子百家,诸子在前,百家在后,百家之中又有六十圣门。
他的法力与见识,境界,修为,都远远在同境界的其他圣人之上。
或许也只有这天下的剑宗第二,越王勾践能让荀况忌惮些许,毕竟那些用剑的人,都是不长脑子的愣头青。
剑者的招数层出不穷,而且周代练剑成风,包括荀况自己,都会使一两手御风剑气。
正是因为他也对剑有所理解。
所以才会对勾践发自内心的尊敬与忌惮,纵然越王还不够资格称“子”。
荀况找对了目标,他知道,今年太学的卷宗试题,就出自于此子之手。
太年轻了,当然,如果是凡人来说,这般年纪,能够做出那种题目,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哪怕是以智慧著称的涂山氏,也不可能在这么年轻,就掌握了《连山》。
但如果是仙人的话,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世间的天才有很多,但仙人只有五十二位。
见到一位年轻的,富有朝气,并且还保留着情感的仙人,实属是人生中的大幸了。
荀况也见过仙家,但大多数已经漠视了人间的存在,七窍玲珑心的诅咒过于无解,仙人降世便有无穷智慧,但同样,也背负着旁人难以知道的可怕枷锁。
七情如果失去了,那天下间还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呢?
所以仙人们开始求道,似乎那是唯一能让他们感觉,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那么,道又是什么?
荀况今日来到这里,也可以说是来求道的。
程知远未曾听见之前外面的对话,他的境界不如祭酒大人,而且藏书殿比起祭酒大人住的地方来说,靠着西门口也更加的远一点。
“你或许不知道我是谁。”
荀况微笑着:“我是荀况,是稷下学宫的大祭酒。”
程知远呆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荀况见到他这副样子,不免莞尔一笑。
仙人,少年仙家,还是有情,来的更好看一些。
毕竟长得,也不似凡尘中人么,这世间众生都在尘埃里,少有人能得这副出尘意。
“今年,是你作的《连山》之题?”
荀况发问,程知远点头:“是,是我。”
荀况点头:“好,作的很好,半个天下的学子现在都被你困住了。”
程知远眨了眨眼,如果可以笑的话,那现在必然是很开心的。
荀况开口,切入正题。
“我想请你,去稷下学宫讲学。”
程知远大惊失色。
颜如玉在后面,同样花容失色。
而管理藏书殿的那个小精灵,则是躲藏起来,在暗中瞪着眼睛,叽叽咕咕,简直有些不可置信。
程知远作《连山》之题确实不假。
天下士宗都被困住,也足以得意。
但要说去稷下学宫讲学....这未免有些泼天的夸捧,那是事出反常必有妖了。
程知远顿时摇头拒绝。
“绝不敢承此大事,在下学识微末,怎敢在稷下献丑,若是有一丝失误,岂不沦为天下笑柄?”
程知远回绝此事,并且过分的谦虚着。
荀况没有反驳,却只是听着,直至程知远的声音越来越小,归于空无。
“我想请你去稷下讲学,不讲其他,只讲《连山》。”
荀况再一次发出邀请,程知远自然又是回绝,似乎不给半点转圈余地。
倒是颜如玉,此时在后面突然发生,接上话语。
“仙人又不能修行学宫道理,去了学宫,只能练些古之剑技,学宫的东西,虽纳百家之经,千宗之理,然单单不能给予仙人半点帮助。”
“大先生,您让知远去学宫讲学,便是教会了你学宫所有的弟子,他们都懂了连山,那知远又能得到什么?仅仅是一个讲师的荣誉吗?”
颜如玉失笑,而荀况看着这个姑娘,也是笑了。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你是出身书本的灵怪,却怎么.....反倒不认可读书带来的荣誉呢?你也认为,利益比起知识,更为重要了?”
颜如玉行礼,字字珠玑。
“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不要愁得不到职位,该愁自己拿什么来立在这位上。不要愁没人知道我,该求我有什么可为人知道的。如果富贵合乎于道就可以去追求,虽然是给人执鞭的下等差事,我也愿意去做。如果富贵不合于道就不必去追求,那就还是按我的爱好去干事。
而在此时的语境中,前面的“不要”也可作为“不用”来看,或者说“我不必”。
颜如玉给予荀子的答复很正确,而荀子听了之后,也是笑着点了点头。
“你依旧是你,颜如玉么,原来是这样。”
颜如玉的意思是,程知远可以当讲师,但肯定要得到相符合的尊重与地位,同样,也必须有得到相对应的馈赠与学识,这些必须是真材实料,不能说给些不能用的大道理,那学宫可就太坑人了。
程知远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颜如玉微微一笑。
“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生来就知道的人,是上等人;经过学习以后才知道的,是次一等的人;遇到困难再去学习的,是又次一等的人;遇到困难还不学习的人,这种人就是下等的人了。我不是生来就通晓万物的,我的智慧是我从历史中汲取经验,勤奋求来的。
仙人虽然生而知之,但也有难办的时候啊。
荀况叹息一声,后面传来姬弈火急火燎的声音。
“巧言令色,巧言令色!荀...荀况!你...你住口你....巧言令色,鲜仁矣!”
荀子听见,不去说什么,反而很畅快的笑了起来。
青风吹动,白雪纷舞,却如春风般温暖和煦,隐隐间,似有熠熠明光。
第三百二十章 二问剑经
姬弈是担心程知远离开的,因为程知远最开始就是要去稷下学宫,虽然进入太学是一个意外,但时至如今,人已经在这里三四个月,总不能你稷下学宫一来拉人,便给你拱手奉上吧?
太学也不是泥巴捏的,凭什么要当你稷下学宫的舔狗?
但姬弈担心的是程知远,这世上很少有人能够抵挡稷下学宫的邀请,尤其是大祭酒亲自前来,这种大有面子的事情,恐怕天下的士宗里面有一半人都做过这种美梦。
姬弈以前也做过,但现在这个美梦成了现实,他却变得很不开心了。
并且十分害怕。
他现在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让程知远去出题了。
为了争一时的面子,说不定就要把太学翻身的机会,拱手让给稷下学宫了。
但姬弈也没有其他招数,他只能跳脚,骂两句,如果程知远真的走了,他只能孤零零的站在这里,看着对方的离开。
太学没有什么可以挽留他的地方,若说是教导学识,天下人都认为太学的教育是腐朽无用的。
唯一能够让世人称赞的,也只有这里的藏经了。
稷下学宫藏经五千六百,太学则是七千余。
并且这是遗失之后的数字。
但仅仅凭借这些不会说话的卷宗,就能留下一位仙人么?
姬弈不能保证,自然也不敢这样说,他只能瞪着荀况,这段时间,老人倒是没有想过,他居然会先后连续对两位圣人怒目相视。
荀况转身,是对姬弈道: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看来,我还是要从你这里下手啊。”
荀况笑了笑,姬弈心中又是咯噔一声,严阵以待。
“我只是借一下,借,有借,就有还。”
荀况对他道:“于这孩子,我是请,于你,我要借,请是请他的人,借,是借他的行,但要从你这里得到允,如此人与行皆有,方可为进。”
姬弈对他十分警惕:“大祭酒!这有借当然有还,但有些时候,一借或许也不还了!”
那怕不是刘备借荆州了,虽然姬弈并不知道这个词,因为刘大耳这时候他老爹的爷爷都没出生,不过相似的事情历史上倒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借个城,借点兵,借着借着,最后借没了。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但有借无还下次倒依旧还能再来呢!
荀况不免失笑。
“必然是会还得,言必信,行必果。”
姬弈听了却是同样失笑:“大祭酒是说自己不为圣人,反而是次一等的士宗吗?”
言必信,行必果。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
说话一定兑现,做事一定果决。这是(不懂变通的)固执的小人呀!不过也可以算是再次一等的士了。
荀况道:“世间之人,皆有言我为小人者,然而小人中亦有固执之辈,我若真是小人,也理应是这一种的。”
“会还的。”
姬弈哼哼了两声,他还是不放心,不过怕的也不仅仅是荀况不还人,还怕程知远半路跑了。
荀况微笑:“你我定下个期限,先定,我再重新去请。”
程知远在一边默不作声,暂时没有插嘴。
姬弈看了看程知远,发现他没有表示,似乎还是和方才一样的拒绝意思,祭酒大人眉头微皱,有点拿捏不定,但荀况在前,也不可让他多等候。
“便...十天!”
姬弈心道十天已经够多了,便是稷下学宫再有什么神力,也不至于十天就把人拐跑不见吧?
荀况笑了笑:“好,十天吧。”
这话讲出来,姬弈立刻产生了严重的后悔情绪。
刚刚应该把时间定的更少,这下好了,显然十天还超出了荀况的心里预估,不然他怎么一口答应下来了?!
不过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十天也确实不算太长,姬弈心中盘算,此时又开口:“不过还要和大祭酒大人定点规矩!”
荀况仍旧微笑,他似乎没有半点坏脾气,难以相信,他曾经说过人性本恶这种话来。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小车五,其何以行之哉?”
一个人如果不讲信誉,真不知他怎么办。就像大车的横木两头没有活键,车的横木两头少了关扣一样,怎么能行驶呢?”
“请讲,我洗耳恭听。”
姬弈深吸口气,斟酌酝酿了一下,复又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
门槛后面,南搏身被勾践带了进来。
程知远看到他,顿时一愣,而南搏身看到程知远,也是一愣。
“他不是说要去稷下学宫的么?”
南搏身心中狐疑,但在这时候,他是有眼力的,于是对程知远眨了眨眼,报以一个微笑。
程知远叹了一声,这事情还真是一言难尽,倒是没想到,真的看到了南搏身,是了,最开始,大家都说要去稷下,唯独南搏身要来太学。
勾践听见了两位祭酒之前的对话。
他饶有兴致的站在一旁,这让祭酒大人的脸色有些黑了。
“还请大祭酒莫要动些歪心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
荀况点头,承应下来:“是借,是借,不敢身负恶名,君子谋道,不敢废也。”
姬弈还盯着他。
荀况便微笑:“小人亦是也。”
姬弈这才抖了抖胡须。
荀况问道:“这第一章,是不负恶名,那么,还有么?”
姬弈没深吸口气,点点头:“自然还是有的,这第二章,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大祭酒莫要以利诱之.....”
第一章是名,第二章是利,荀况笑了,第三章,应该便是“道”了吧。
要谋自己之正道,莫要谋他人之外道,姬弈所说之语,无外乎此间。
他这么想着,果然,姬弈说出了第三条规矩,而荀况知道,这都是他对于自己说的,而对于程知远,则一条规矩都没有。
这老爷子,还是很君子的,他不会去强求旁人,故而只是约束荀子本身,不想让他胡来,他的诱惑和程知远自己的选择,那是两回事情。
南搏身走到程知远身边,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用胳膊肘捅了捅程知远,是言道:
“虽说太学有无数经文,但稷下学宫当中,据说有一门剑经,不在考据。”
程知远眨了眨眼。
荀况侧过头来,听着他的话,笑着点了点头。
“是如此,此经上无半字教义,唯开篇有两问。”
程知远好奇:“何问?”
荀况道:“生必为始?死必为终?”
程知远问:“落款无人?”
荀况轻轻颔首:“似为上苍天问,故宫中人,称其为‘朝亡夕忘’。”
“《四始颂剑部其二》。”
第三百二十一章 天子的书室
颂者,美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
程知远在太学见到了《剑部其一》。
未曾想到,剑部其二是在稷下学宫。
“剑部十九,太学只得其一,故而出题也只看得见其一,号称剑部十九,事实上不过只有一个名目而已,多了半卷书录便可妄称于诸宫,实在是爱慕虚名大过知识。”
门槛前,越王出现了,他开口便是毫不留情的讥笑,每次出场自带引怪光环,嘲讽技能几乎点满,而姬弈,太学的祭酒大人往往都是被这个嘲讽技能第一个拉过去的小怪。
“闻,剑部十九经,书有世间难见的失落剑理?”
程知远向荀况询问,而越王则是插嘴,直接道:“剑部十九经,没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一些沽名钓誉之徒给做的注释,当时周宣王天王向天下寻人,也不过就找了十九个残废,最高的一个不过是天下剑宗第三,这些东西,没什么好看的。”
天下第三....是个残废。
在旁人看来这是大不敬与狂妄,但是在越王口中说出来,便是荀况也没有办法反驳,只能微笑颔首。
天下第二看不起天下第三,似乎是理所当然?
这天下第三也不知与天下第二差了几个段位。
如果天下第三和第二只差一点的话,世间就不会有琅邪剑的威名流传三千年。
勾践在剑道方面,除了礼乐之征与说剑人外,看不起其他任何剑士。
“剑部其一是千秋先生做的注释,他不过是天下第八,在我后面连灰都吃不着,你要想学这种剑道......”
勾践嗤笑了一声:“仙人的脸就被你丢尽了。”
荀况倒是笑了一下:“不耻下问,方位正道。”
勾践的脸立刻就黑了:“哼!”
这话说的似乎有两重意义。
谁都知道越王卧薪尝胆十年的事情。
耻,是君王应该做的事情,败者是没有办法谈论荣耀与耻辱的,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去要求需要荣誉而不是耻辱。
这恰恰是君王应该做的。
不是君子应该做的。
君子决不能染上耻之一字,但君王可以。
君子是君一人,君王则君天下。君子为自己而活,君王则为治下的百姓而活。
如果一个君王做成了君子,那么他距离灭亡也就不远了,所以王道与君子,从不能共存。
当然,历史长河中,神异的人物何其之多,原本历史中,唯一堪称完美无缺,既是君子也是君王的,也就只有那位大魔导师了。
荀况对勾践道:“《四始经》中的《颂篇》,可不仅仅是对于剑道的浅显理解,那些注释确实是不入你的法眼,但不要忘了,颂篇,乃是从穆天子,甚至更前时代积累的东西,直至宣天王时期才被编篡成册。”
“而剑部,最早是穆天子所整理收集的,里面所记录的剑道之变,是当世世间根本难以见到的。”
“后世十九剑宗解出的东西,不过是锦上添花,是为了让后人更好理解这些剑道,十九剑宗呕心沥血,才把剑部解出十九经文,号十九卷传世剑典。”
荀况微笑,又转头看向程知远:“南搏身与你说的,是剑部其二的原本,并非注释。”
程知远的眼睛微微睁大。
荀况道:“你知道孔丘的一句话么,朝闻道,夕可死矣。”
程知远忽是恍然大悟,无比惊讶。
荀况微笑:“上苍天问,朝亡夕忘,任何人看这种卷经,都有不同的理解。”
越王深深皱着眉头,看着荀况的眼神越发不对劲。
“小忽悠。”
勾践比荀况年长千百,故而骂他一句小忽悠是理所当然,荀况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情而生气,因为天下人都知道越王嘴巴比较毒,口嗨成瘾,堪比张仪。
所以越王也特别喜欢张仪。
这大概就是臭味相投。
不过这并不能改变勾践在文学上,与荀况相比是一个大扑街的事实,显然,程知远看过了剑部其一,那通篇是对于穆王的赞颂,而剑理则藏在了赞颂之中,这不仅仅是注释,原本也是一样的。
剑部其一中,不仅仅有写着原本的主体,同时也有注释与解意。
这是至关重要与珍贵的。
天下第八的剑宗虽然被勾践看不起,但事实上,对于程知远来说,他依旧站的很高。
不过,这剑部之二的原本,在没有注释的情况下,显然更加符合仙人的修行。
程知远承认他被说动了。
这种意动一起便不可遏制,姬弈瞪着眼睛,显得有些担忧。
他现在是真的怕程知远一去不回了。
不过程知远此时开口,主动说了这件事情。
“我想要这《剑部其二》。”
程知远看着荀况:“学宫还有其他的颂剑篇么?”
荀况失笑:“传世剑典到如今,只剩下寥寥数语,四千年的波折,并不是所有的剑典都完整保存下来了,学宫之中,只有《剑部其二》还有原本。”
“有!谁说没有!”
却没想到,此时,祭酒大人的声音响起来了。
他有些为难,但在此时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
“天子的书室有!”
天子,在洛阳城的西周国内,天子书室自然也在其中,《连山》便是在其中蒙尘了许久,里面的人除了例行打扫之外,守着宝山,却从来不闻不问。
荀况看着他,忽然一笑。
“《连山》是要还回去的。”
姬弈脸色顿时一白。
有借有还,连山还没有换回去,便去借阅其他的卷宗,那受到西周公的羞辱是小,万一那个老东西觉得他烦人,估计便会让他再也不许入洛阳了。
姬弈的额头青筋绷起,老爷子咬着牙,拳头死攥,啪啪的砸在一起。
越王盯着他,忽然眯起眼睛:“里面还有几卷?”
祭酒大人下意识道:“应该....有五卷....”
越王勾践应了一声,没有说话,而祭酒大人这时候才突然回神,显得有些焦虑。
程知远则是下了决定。
越王却突然抓住了荀况的肩头。
“小忽悠,和我这老东西,去洛阳走一遭如何?”
越王眨了眨眼:“敢是不敢?”
荀况轻声一笑:“自当奉陪。”
第三百二十二章 我全都要
圣人的事情,那叫借阅,不能算窃。
不过窃也有正面的事件,曾经信陵君窃符救赵,就很有意思的诠释了这一点。
西周公今天心里特别不舒服,总感觉有人盯着自己。
他从早上起来,大约辰时开始,这种感觉就没有消停过。
在象征性的觐见了天子之后,他将履行今天的职责,说实话,他现在就像是摄政一样,这种感觉本来应该让西周公很开心,但如今天下糜烂的局势却让他一筹莫展。
屁大点地方也没有多少事情可给他批改,呈上来的卷宗不是陈芝麻就是烂谷子,西周公兴致并不高,于是开始看那些战报。
大致都是在讲秦国又干翻了谁谁谁。
挨打的基本上是三晋。
其中韩国已经被打的头都飞了,眼看就要扑街嗝屁。
西周公只能愤愤不平的骂两句,秦人乃西陲青玄之人,早已与南世格格不入,当年若不是参与乱事,又怎么会被流放到西边。
后来因为养马有功,这才被封了国土,结果秦人骨子里还是喜欢搞事,看看如今天下局势,不都是秦人弄出来的么?
他这么想着,随后例行检查,去了天子书室。
一道青风在宫门前,随着他的移动飘过,而他身上配剑的剑影,在上午的太阳下,诡异的,逐渐拉的老长。
在洛阳城的极深处。
洛阳城隍原本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
他的目光深邃,且无比幽远。
“看来不是为了盗窃而盗窃,堂堂稷下学宫大祭酒与天下剑宗第二,来洛阳就只是为了窃点经书?”
“大好的九鼎放在这里没人拿么,五部剑经,注释者本身也远远比不得你勾践……这偷给谁去?”
“嗯……那是……”
洛阳城隍突然眼中得见一抹白色。
他深深皱起眉头,心中似乎在做天人交战。
这个是不能带出去的。
随后他的意志开始使用法力。
城隍心中念念。
昊天上帝,统摄十方,请听我言。
他身前的地面上突然出现一个滚烫的白色文字。
熠熠灼灼。
城隍看了一眼,惊讶万分。
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直至那道青风与剑影离开洛阳。
他低声说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在冥冥中带着警告意味。
“有借有还。”
“借出去的是玉,还回来的,是壁,天子想要脱困,就必须要舍弃一些什么。”
“向死而生,十三把剑,总能有一把见到生机。”
……
太学西门。
风雪依旧没有停歇。
漫天的雪阻碍了行人们的前进,但却挡不住那道青风与剑影。
荀子拿到了五卷剑经,只是他看到越王也带了一堆东西出来。
“拿的多了,回头清点时候少了,那怎么办?”
荀子看着越王:“洛阳城隍看到我们了,却没有阻止的意思……有点意思。”
越王失笑:“看到了就看到了,那老家伙没什么可怕的,衰弱的不行了。”
当然说是这么说,事实上,如果城隍动手,两位圣人必然不可能无声无息而退,这对于荀子与越王的名誉都是重大打击。
但城隍没有这样做。
不管是出于什么道理。
越王怀里的一堆卷宗,加上他手上拿着的,里面有一卷比较特殊,用的不是正常的竹简,而是白色的玉石。
显然,也不是寻常的玉石,不然这么随便握着,早就已经断了。
“那是……”
荀况想到了些什么,有些哑然。
羊脂白玉,世间只有和氏璧。
能与和氏璧并称的天下至宝,只有随候珠。
这片白玉的材质与和氏璧相似,必然是当年遗留的一点边角。
也就是“玉印岩”上遗留的玉块。
和氏璧是玉王之玉心,故而无比贵重,更为天下双至之一,所以,对于人间修行者的资质,最高者也多称和氏璧,意在于言“不可见,见必惊世”。
比起咫尺青天,还要更高。
“这个?”
越王察觉了荀子的目光,他说了一声,随后呵呵一笑。
荀子:“周贞定王的十三玉剑,为和氏璧的边角料所铸……唯一不在黄厉原的天子信物。”
越王有些自得:“这比起你们吹嘘的十九剑典如何!”
荀子:“器有器道,经有经意,不可混为一谈,你拿了这个……八神若是知道了……”
越王呵了一声,荀子却突然又问:“你本该最讨厌仙人,甚至欲杀之而后快。”
越王冷笑:“不,收徒而不教,这才是对他最大的羞辱。”
荀子:“但你却连《连山》的一个字都解不出来,又凭什么收他为徒呢?”
越王神情一黑:“你也不过就解了十个,狗还装什么狼?”
荀子微笑起来。
越王脸越来越难看。
他忽然把那竹简散开,左怀中依然抱着无数卷宗,但右手上并起剑指,正准备做些什么,忽然十三玉剑轻轻一颤。
十三玉片上,周贞定王遗留的剑意道理,尽数消散无踪。
越王八剑上,各有一道气运离散。
越王愣在当场。
荀子叹息,却又笑着:“良才美玉,谁不欢喜?”
“璞玉无暇,但玉不琢,不成器,成器者,必不愿蒙尘。”
越王转头,望向洛阳的方向,气的不轻。
“老城隍,你坑我!”
他痛骂了一声,去雷震动天,随后喘息着,逐渐恢复平静。
“来而不往非礼也,城隍还是技高一筹啊,所以说,人心不能过贪。”
“六部剑经换一卷连山,这倒是值得的。”
荀子念叨了一句。
越王面色变幻,复狠狠呵斥。
“十九剑典,下乘俗物。”
于是摆在程知远眼前的就有两个选择。
越王道:“太学看不起我,刻意刁难,不过既然不收,便也作罢!说剑人,你看好了,这是周贞定王的十三白玉剑,现在这十三玉片中毫无剑意,随你使用,只要你拜我……”
程知远忽然问了一句:“这是偷得?”
越王眉头一跳,暗道你说的不是废话?
程知远忽然道:“文可铭记于心,器拿在手里,倒是招惹是非。”
荀子听着,便颔首微笑。
越王便是不满。
但程知远转头便道:“经文当得,不过器物也是当有。”
“我全都要。”
荀子讶然:“一换二,似乎有点贪心。”
程知远恭敬行礼。
答曰:
“道在剑中,我欲知剑之道,非单单剑之形。”
“君子不器。”
君子不应拘泥于手段而不思考其背后的目的。
大道无偏,小道不拘。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易经系辞》
第三百二十三章 姬止接剑
青风剑影随世而移。
太学门口处,多了一位长吁短叹的老人。
采桑的姑娘路过满是桑麻的田野,纵然在风雪之中,这些神异的灵植依旧郁郁苍苍。
只是那位老人的白发,和外面的风雪,显得有些过于融入了。
阿妍眨了眨眼,觉得今天的祭酒大人,实在是有些过于小女儿态了。
没事也要叹气,那提剑的小哥哥不过是短暂离开几天而已,祭酒大人怕什么他不回来呢。
他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他是一个君子,君子都是守信用的。
姬弈看到了阿妍,他没有心思和小姑娘打招呼,故而也就看不到小姑娘今天早上,刚刚从风雪里摘来的一片桑叶。
在一堆桑叶中,有一片,显得格外的深邃。
它压在没有人问津的桑麻之下,如果有人能够看到这片桑叶,便能从它的叶片上,看到一片浩瀚星空。
阿妍去找了颜如玉,她喜欢和那个小姐姐交谈,即使她是个灵怪。
她也不知道那株桑叶的神异。
........
洛阳城中。
西周公望着此时身前的空白处,整张脸都变成了惨白色。
那原本是放置周贞定王的“十三白玉剑”的地方。
那也是唯一一个不在黄厉之原的天子信物。
从古到今,很多人都在追逐天子信物,纵然几乎从没有人得到过它们,但天子信物会认主的事情,却依旧被很多人说的凿凿确确。
原因就是周贞定王的十三白玉剑。
这是周天子中,著名的那位不尊天礼者的杰作。
周威烈王,曾经派遣一位天下有数的剑宗,前往黄厉之原,当然结局是那位剑宗死掉了,但是剑宗虽死,与他同行的一个宗氏弟子却活了下来,并且拿到了十三白玉剑。
那个人是晋国的王室,是晋幽公的儿子“公子止”。
“姬止接剑”,这个事情是当时很多圣门弟子,乃至于诸侯子嗣都看到的事情,如果说姬止有什么特殊之处,那大概就是他的血脉与周天子同出一源?
但这天下的诸侯,又有哪些个不是姬氏?
公子止取十三白玉剑的时候,他老爹晋幽公还在位,只不过已经成为了韩赵魏三卿的傀儡,公子止奉天子之命,恳请进入黄厉之原,已求天子信物,重复晋国。
周威烈王答应了,但是他也没有想过,公子止真的能够出来,他本来是叫那位剑宗,必要时候可以把公子止给杀死。
结果公子止没死,那个剑宗反而被十三白玉剑杀了。
周威烈王后来有想过,把公子止召入洛阳,只要进入洛阳天子宫中,那么生死与否就再也由不得对方。
周天子自囚于洛阳,这是周平王定下的枷锁,以前有一位打破这个枷锁出去的,周桓王的结局大家也都知道,被一箭打的礼乐之征都溃散了。
所以,天下的剑宗,像是越王也曾经有想过,礼乐之征,如今是不是只能在洛阳之内发动?
因为周平王的诅咒,所以后来历代天子都不得不困锁在洛阳,虽然他们依旧可以出去,那么,如何最大限度的制衡他们的行动轨迹呢?
那就是“自废武功”。
天子的可怕无外乎调动天礼天乐,礼乐之征一出则天下俯首,故而锁住礼乐之征,天子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天子而已。
修行的再强,也不能动用礼乐。
周贞定王和越王说的那番话,其实未尝没有这个意思。
所以这个猜测,比较为天下剑宗所接受,故而周天子这个名义上的“天下第一”也就没有人尊敬他了。
如今的天子,如果不出礼乐之征,诸剑宗普遍认为,他应该还不如一个三流剑士。
这个天下第一,倒是真的成了虚名了。
西周公看着那空荡荡的天子信物存放处,心中不仅仅是如打碎了琉璃盏一样。
丢失的还不仅是这一个,卷宗中似乎也少了几个,他进行了两天两夜的排查,未曾休息半点,精气神明几乎损耗殆尽,最后悲痛欲绝。
天子的颜面丢了不要紧。
他西周公的脸丢了,那可真是奇耻大辱了。
因为同样和他竞争摄政的,还有东周公,自己这一弄,若是被东周公知道了,编篡成册发到天下去,那自己日后必然不能再挟天子为己用。
他的头发乱成鸡窝一样,想方设法希望补救,但是却没有半点头绪。
西周公在第二个夜晚渡过之后,在第三天黎明到来的时候,他的容颜便似乎苍老了一甲子。
他刚起身,走了没两步,顿时感觉天旋地转,随后两眼一闭,砰的一声就摔倒在天子书室的门槛上。
外面的甲士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跑去把他拉扯起来,然而西周公是彻底昏厥,整个身体都和烂泥一样扶不起来了。
在洛阳城极深处的城隍大人看到了这一幕。
他笑了起来,笑的极为开心。
“老东西,你也有这一天么......当真是大快我心。”
东西二周公屡损天子威严,周王室气运如江河日下,自然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在内。
托他们这两只蚂蝗的“福气”,天子如今病痛缠身,而周宫八神也各自衰弱,除了那只金蚕还能到处乱飞胡跑之外,其他的七神几乎都无法把神力覆盖到天下去了。
洛阳城隍衰落的尤其厉害,他的神力甚至不能探出洛阳城三丈,几乎就是等于坐牢。
他笑完之后,便又感到十分悲哀。
不仅仅是八神,昊天上帝也越来越衰弱了。
诸天帝会晤稷下的时间眼看就要到来,或许这是昊天上帝为数不多的会晤了。
楚国的东皇太一立神门之后,越发强大不可匹敌,东方的天齐神借助田氏代齐的机会拿到了姜子牙的打神鞭,终于得脱桎梏,而西方的白帝虽然近年以来动作极少,但相对应的,秦国的动作却多了起来。
当初显世的天帝有六个,如今只剩下四个,看这模样,下一个消亡的天帝,应当就是昊天上帝了。
所以才把天子信物丢出去。
只有置之死地才能后生。
第三百二十四章 我意可平山海
稷下学宫的山门外,青风剑影纷至沓来。
程知远负三剑背书箱,在二圣的引领下,终于来到了这座稷下学宫。
数月前,自己与司马说,想要来这里看看。
曾经遇到过的虞霜也说要来这里。
天下知识都储存在此,三宫之中,稷下的经虽然没有太学繁多,但是稷下讲经的人,则是很多很多。
但程知远不需要,一个也不需要。
荀子与越王出现在他的两侧。
二位圣人中,荀子也是再一次望见这座学宫。
风雪之中,天地银装素裹。
他忽然想起,在无数年前,他来到这座学宫时的情景。
齐威王变法,与涂山氏,岐姜氏同谋划,后,稷下学宫横空出世,不过是短短数年,便一跃与鬼谷、西郊并称天下三大道理所在之地,而学宫的出现,也导致太学的人员连年愈减,五学合并为一,只称太学,不再冠以其他称呼。
而纵横鬼谷,云梦宫也逐渐从不屑,到正视,再到最后的惊叹与苦涩。
太学受到影响,难道云梦没有么?
当然是有的。
兵家列阵,上将伐谋,这些东西,稷下学宫也教。
兵门圣人因此也会出现在稷下学宫,这就导致去云梦宫的学子也少了很多。
但云梦宫依旧是有人流的,因为天下越乱,云梦越是兴盛。
而天下大乱,太学便自然无人问津。
“要在乱世安身立命......不是靠华丽的辞藻,要拿出货真价实的东西,纵然是要当个说客,也必须知道怎么去抓住敌人的心思。”
荀况的眼中出现追忆之色,他有些恍惚,似乎见到了当年第一次来到这里的自己。
纵然已是圣人位,但面对这座学宫,还是不免生出敬仰之情。
“程知远,我问你,天下之乱,乱在何方?”
荀况的目光悠远,越王在一侧,倒是提前回答:
“礼崩乐坏,妖世浮图,一切源自于四千余年前的幽王之死。”
荀况微笑不语。
程知远道:“幽王死,天子衰,但在幽王之前,人心已变。”
“我曾闻至圣孔子言过,诗经三百,一言已蔽之,曰为‘思无邪’。”
“但世上却无一人可做到思无邪。”
程知远:“人心思变,皆坐得天子,故养痈成患。”
荀况叹息:“人之初,性本恶,这也是我不同意孟轲的观点,人是由善便恶,还是本来性中便有恶的因素呢?”
“树德务滋,除恶务本.......”
荀况指着远方,那有一座高山。
“你今年的题,问的很有意思。你看,现在那座高山,你可战而胜之么?”
程知远答曰不能。
荀况再问:“既不能胜,如何回应题目中的疑问?”
不能持之以恒修行的人,失去的远远多于得到的,如果失去了如今的地位(力量),成为一个失败者,在面对不能抵挡的力量之前,失去一切希望,你当何去何从(又有何处可以让自己安定下来呢)?
程知远望着那座山,荀况在一侧道:“我听说赵国死了人,足有数百万。”
“榆次的妖神被仙人所杀,那位仙人则行踪不明。”
程知远没有掩饰,在荀子面前,掩饰毫无意义,他既然问出来了,那就已经知道了。
“是我。”
他望着高山,眼神从清澈逐渐变得浑浊,里面青白色时隐时现,杀意与死气逐渐涌起,但很快又被他按压下去。
“何天之衢,道大行也。”
程知远是强自说出的这八个字,但事实上,他说的也没有错。
荀况觉得很有意思:
“你又如何解这八个字呢?”
程知远道:“从开始的时候,我就已经把我的答案写在连山中了,何天之衢正是山天大蓄卦,上九。”
“不过卦辞,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解法,各自解法不同。”
“天衢者,上之所履,而不与下共者也。德有以守之,虽以予人而莫敢受,苟无其德,虽吾不予夫将有取之者。”
“上九之德足以自固,是以无忌于乾而大进之。其曰何天之衢者,何天衢之有,而不汝进也?夫惟以天衢进之,而乾大服矣。”
程知远道:“什么是大作为?”
程知远杀心浓重,针对徐无鬼的恨意涌动起来,这一次便有些难以遏制。
越王为这股杀意惊讶,并且眼神第一次生出了极大的欣赏。
仙人往往少了人性,越王憎恨越女的原因之一,就是越女在攻击他的时候,毫无杀意。
可剑客,哪怕是斩草也会有杀意。
有杀意,这才像是世俗的剑。
“没有大道,那就用剑砍出一条,无路造路,逢山开山,遇江截江。”
“我意平山海,山海皆可平,这是我的何天之衢!”
他看向荀子:“若有一日剑道成就,我便当斩掉此稷下之山。”
荀子笑了起来:“我一定会看到那一天的。”
斩山开道。
就像是斩掉徐无鬼一般。
所以说若有一日。
那便是必有一日。
斩山则平意,荀子不因此而动怒,因为这本就是他提出来的命题。
如果此山为敌,那自然当斩去,斩山不为斩稷下,因为程知远已经来过稷下讲学。
越王则是神情狰狞,笑容看上去极为可怕。
剑客本就该如此。
荀况领着程知远向前行去,心中却是道,你却是不知道,那学宫中第一个解出题来的人,她的答案也和你一样。
但她终究是心有犹豫,念叨着君子当三思而后行,故而否认了第一次脱口而出的答案。
那往往都是本心意,不是说凡人脱口而出也是本心意,而仅仅是修行者会如此。
因为知道了圣门道理,有了自己的是非观念,在道理与教义之间塑造自己的意志,故而当答题时,最先出现在心头的,便是自己的本心意思。
只是至圣门下都讲究三思而行,《大学》有言,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行。
荀况忽然想到,正好,这次的讲学之行,倒是可以让这两人照一次面,想来,对于何天之衢的理解,这两个人应该有共同语言。
道理的碰撞,往往能产生最为绚烂的火光,世间纷呈美好,莫不皆从道的碰撞而来。
荀况很期待这两个人的见面。
既然道当大行,那大道如此之宽,总能容许有人同行。
第三百二十五章 木铜铃摇,气意所至
来到稷下学宫的第一日。
因为今日诸监考皆在修养,所以不能来此听闻讲课,荀子是想要让他们全都过来,毕竟连山困锁他们许多时日,若是能得解一二,想必他们心中的那些心结也可以解开。
还有,就是重新维护他们的脸面。
诸监考自觉没有脸面在此,因为今年,稷下学宫的解题,输给了太学。
学宫的卷宗在开宫前一日,发给了太学,但学宫诸人都知道,虽然太学解题解的慢,但毕竟是解出来了,而且太学不需要脸面这种东西,可以优哉游哉的解,但学宫自己没有解出太学的卷宗,这已经是输了。
连带着本来应该提前发放的卷宗,也被耽误了,差点没有弄完。
诸监考视此事为大耻辱,故而修养是真,避而不见诸学子也是真。
荀子从太学请了一个人回来,这在学宫当中已经有小范围的流传了。
虽然只是一部分人知道。
这一部分人大多数是姜氏的族人,他们负责宫外来人的接待,除了齐国王室他们不会接待之外,其他的所有人都在姜氏接待的范围内。
程知远被安排到了学宫的东院,东方是讲学馆,这里也有住宿的地方,地位比起西宫来说要高贵一些,处于右山临宫的约束之下,不少讲师都安排在这里,但考虑到来人的特殊性,姜氏的族人把程知远单独安放在一个拐角。
按照道理,这是失礼的行为,因为越是尊贵的客人越应该放在显眼与四通八达住处才是,但姜氏的族人们出于不让程知远被人打扰的原因,特意不把他安排在中央十馆。
中央地段往往是一些名气比较大的人所居住的地方,这些人平素里会接待不少来客,这些来客有真才实学之辈,也有夸夸其谈之人,所以人多混杂,浑浊不堪,对于做学问没有好处。
那些名气比较大的人会在这里接待来客,稷下学宫的风气开放,也导致中央部分可以接待宫外的贵客,故而就有不少人,甚至国君来这里物色人才。
除却中央的部分,从中央十馆的边墙向外,八方蔓延各自三百米,就不允许人进去了,那就是学宫的内部,也就是说中央十馆之前,包括向后三百步都是可供外人进入的地方,但是到了三百步,就有齐国大甲士驻守,不允许闲杂人员乱逛。
东院诸馆的分布,像是一个大“田”字,四四方方,中央十馆就在这个田字的中间,而其他四个空白处,则是其余住馆的位置。
田字的左上角是北偏西十馆,右上角是北偏东十馆,左下角是南偏西,右下角是南偏东。
讲学馆在南偏东。
姜氏的族人对此做了解释,请他恕罪,但程知远表示真很好,并且道谢。
他的目的当然不是成为那些嫉妒心重者的靶子。
在中央十馆的人,看到自己住在其中,按照发展必然会有人生出不满与挑衅的心理,毕竟地位来之不易,每一个住在里面的人都为此自得,如果自己突然凭借着荀子的关系住进去了,那么不需要外人激将,中央十馆内部的那些“大学士”必然会来找自己麻烦。
地位要有与地位相匹配的学识,或者名气,或者本领,或者权利。
如果都没有,仅仅凭借着关系,进入到其中,必然会被旁人嫉妒。
这是人之本性,哪怕是圣人都会有名利面皮的顾忌,就像是越王拜太学,太学不敢收一样,因为没有人能够在天下公认的情况下,当越王的师父。
哪怕是当年击败了他的周贞定王都没有这个资格。
因为周贞定王只能在洛阳之内发挥全部实力,出了洛阳,下场很可能就如同当年的周桓王。
平王东迁,立下诅咒封镇,使后世所有天子不得出洛邑半步,这固然为周朝延续了四千年的气运,但也彻底让周天子的威严丧尽。
保全自己当个乌龟,最后还是会被锋利的斧子砸的粉碎。
现在天下人都有斧子了。
问题是谁来杀这个乌龟。
斧钺者,天子代称。
“荀卿之前有告诉我们,请您暂居东院,此地是北偏处西十馆之三,不过几日,便请您入讲学馆中,开讲经文要义。”
这位姜氏族人很负责,不过他也有些好奇,荀子大人从太学找来这么一个少年,他的年纪实在是太轻,甚至远不如自己,虽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入稷下者必有显赫之处,但这位族人实在是不知道,眼前这个负剑挎锋的少年,究竟有什么本事。
从太学而来,着实奇怪。
这位姜氏族人觉得,这应该是荀子大人新收的弟子。
或许是关门弟子,所以才嘱咐了一下?
他这么想着,还是没有忍住,在记录了此时北偏西十馆的运转状态,确认没有漏水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后,他临走前一脚,对程知远问道:
“不过却是不知小先生要来稷下讲什么。”
程知远没有在意,随意回道:“《易》而已。”
“哦,原来是《易》.....”
这么说着,姜氏族人的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且更是越发肯定,这个少年必是荀子大人的关门弟子了。
恐怕是让诸人看一看,这个少年对于易的理解吧。不过毕竟年纪不大,能被荀子大人提到台面上来,那必然是胸中有点墨,腹里有金章的。
不过学宫中,钻研最多的,就是易,若是这小小少年一个应对不慎,恐怕要被不少人口诛笔伐,甚至还会说荀子大人收徒不当。
这倒是一次考验了,也不知道荀子大人究竟有没有这一重意思呢?
“圣人心意不好揣测.....”
这位姜氏族人心中默念了一句,明面上则是对程知远笑着,并不露出那种失望之意。
喜怒不形于色,这才是君子相。
“易者,入门容易,精通则难,稷下之中,学易者繁多,浩如尘烟海,小先生若是讲易,可必须多做准备才是。”
他提点了一句,随后道:“我是姜徙,这段时间,先生若是有需要,可以唤我。”
姜徙说着,并且指了指这北偏西馆,第三馆之中,挂在这间屋子里中央的一枚大铜铃。
程知远从那上面感觉到一股神异的气息,那是仙人的气。
这不免让他觉得奇异,于是询问道:“这是什么宝物?”
姜徙道:“回先生的话,这是木铜铃,传为一位仙人所铸,其原型仙器,可于咫尺须臾之间,呼唤木人兵助阵,能呼唤多少,与持有者本身地位挂钩。”
“若天子持,则有六众之师,若凡人持,则不过十具而已。”
程知远:“原型仙器?”
姜徙道:“是,这个木铜铃,只有呼唤牵引的能力,并不能召唤木人,所以放在各馆中,以作接待呼唤之用,是墨家仿造的。”
“至于原型仙器,在稷下学宫里的‘日夜宫’中放置。”
姜徙道:“木铜铃,此仙器拥有扭转一场大战的能力,如今天下纷乱,带兵将者,手中之众少说也有十万,这十万军,便可唤十万木人兵,木人兵不知疲倦,不知饥渴,不惧风霜雨雪,不惧刀枪加身,有日行万里之能,若出现于世间任何一国,则战争天秤倾倒难挽,故此封存在学宫中,任何人不得使用。”
程知远便道:“是哪个仙人留下来的,他也曾在稷下学宫问道么?”
姜徙不移,以为程知远只是好奇询问,这也没有甚么不能说的,于是便道:“据说是五十二仙人中的【山木】,世俗多以‘山行者’或‘木公’称之。”
“传说他是铸造器械的大师,墨子曾寻过他,与其较量,公输子闻之,亦寻过他,但二圣与其比试器物,皆不能胜,不过传说这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程知远看着那个木铜铃,感觉到其中若有若无的仙气,倒也明白了,这是一枚仿造品,所以仙气必然是来自于原型器械。
姜徙此时开口:“不过这仿制品也不是什么上宝,学宫之中,在日夜宫内放置的器械有很多,都是作为奖励所用,多数为墨门打造。”
程知远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
姜徙行礼:“若是小先生无事,那我便自退去了。”
他作为学宫的接待负责人之一,当然不会就这么回到族内,而正如他之前所说的一样,这段时间,他都会住在北偏十馆之中,其中第一馆是不开放的,是专门给姜氏使用的地方。
程知远还他一礼。
等到姜徙走了,一道剑影拉长,越王出现在这里,悄无声息。
“木铜铃,学宫藏着不少好东西啊。”
越王冷冷的看着那个木铜铃,心道如果当年自己有这个东西,倒也不会被夫差戏耍那么久。
但转念又想,如果不是当年的戏耍,自己也未必能有今天的高度,所以,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阴阳变化的事情,谁也说不清。
程知远道:“老师是等不及时日,故而先来这里向我请教了吗?”
这话讲的,好像程知远才是老师一样。
越王冷着脸:“你对我和荀况小儿,一人一句老师,就换了十三白玉剑加上六部剑经,这买卖你倒是不亏的。”
程知远道:“话岂能如此讲,我可是付出了《连山》之学。”
越王道:“剑部第一,你已经全部悟透彻了?便是你那招‘阴山震雨,天可明鉴’?”
程知远道:“风雨卷人间,取山雨欲来之意。”
越王冷哼:“千秋先生的东西.....哦不对,你是从原本里看到的,那这么说来,你借了千秋剑的剑形?”
程知远点头:“观卷宗一月而悟出轮廓,但不完全,后来梦入山海,方把此剑完善。”
他说着,又道:“我对于剑部第二的参悟,很有信心,这一次不必一月了。”
越王面显询问之色,程知远却是不答,只是身上升起一股莫大的死气。
“嗯?”
纵然是越王在这种死气之下也感觉到有些棘手。
程知远:“世如囚牢,残阳似血。天地转,光阴迫。朝阳刺目,夕阳恐惧,只因朝前夕后,皆是万古黑夜。”
越王:“这种死气剑意,不符合你的身份,这是在与徐无鬼一战之后,你心中的怨恨所滋生的剑气?”
程知远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并不大。
越王眯了眯眼睛。
经文的原本之中,蕴含着书写者的气意与道理。
这二问剑经....这剑部第二,比起剑部第一,貌似更加契合此时的这位说剑人。
境由心造,生死剑意。
程知远说的确实不错,他自己都觉得,或许这剑部第二,更加契合他本身的剑道。
没有道理,没有教义,没有知识,仅仅是两问而已。
生必为始?
死必为终?
程知远觉得这两问的结局,不是单纯的是与不是,更不是简简单单的颠倒而已。
答案并不是一定的,这世上有很多问题,并没有标准答案。
越王坐了下来:“和我讲一下连山的变化。”
程知远能够看懂连山,不仅仅是有自己天赋的以及仙人本身的原因,同时还有最大的一个帮手,那就是“独目神灵”。
往世雷书的神灵表示这个事情很麻烦,但一般来说,纵然是麻烦,他最后还是会去做。
程知远觉得自己得多感谢这位神灵,同时还要感谢郑庄公姬寤生。
...........
稷下后山,正在熟睡的甘棠忽然睁开了眼睛。
心中生出感应,她感觉到了心中的血液如同沸转的潮水,这是心血来潮,也是她与程知远的直接联系。
她一直等待的人来了,并且已经在稷下学宫之中。
这一下她便是坐了起来,简单的整理一下就开始顺着心血涌动的方位寻找,这种联系越来越近,她从后山上出去,然而最后所感觉到的,却是在荀卿居住的右山方向。
甘棠不由得有些愕然。
右山都是讲师待的地方,此时程知远已经来了,但他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那里就算是涂山氏也不能轻易出入,因为是姜氏负责的地方。
甘棠挠了挠头,眨了眨眼,越发的疑惑不解,也更加苦恼起来。
这时间过去不少了,你个憨憨,不去考试,跑到讲学馆做什么?
第三百二十五章 程与素
(第三百二十六章)
山水潺潺,稷下学宫来了一个太学讲师的事情,就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丢下了一颗小石子,虽然有涟漪荡起,但却没有激起过于起伏的波澜。
姜氏族人把程知远安置下来之后,没有过几个时辰,学宫中的部分人物便知道了程知远的住处,这些里面也有中央十馆的人。
譬如中央十馆第四馆的讲师“酆业”。
酆业是出自儒门的一支,属于荀氏之儒,是儒家八派当中属于荀卿的一派,身份尊贵,学识很高,作为儒门的讲师之一住在中央十馆。
酆姓出自姬姓,是三千多年前周文王的后代。根据《元和姓纂》上的记载,上古时,周武王建立周朝后,将他的弟弟,即周文王的第十七子,“子于”封于酆邑,享用那里的物产,酆姓由此产生。
而酆业的业字,自然也不是业力,业报,在没有佛的时代,这种词汇是不会出现的。
业字,是古代覆在悬挂钟、鼓等乐器架横木上的装饰物,刻如锯齿形,涂以白色,而一般也指代把“(一从从的乱草)”变成头巾的过程。
由此可见,酆业的父亲干的活计,或者说取名字并没有过于严谨。
虽然整个周代的人都是这样,包括孔子,他的名字中的丘字也就是“小土包”甚至有坟头的意思,这显然不是什么好话。
周代的命名模式,地位高一点的人会附庸风雅,从诗经或者哪些卷宗中找点名字,当然还有所谓的几不取的规矩,而更多人则是看到啥就用啥字。
显然酆业出生的时候,他老爹正好看到别人在缠头巾。
酆邑盛产小麦和桑叶都,是个好地方,酆业祖上和周王室也有渊源,武王的某个弟弟受封后就称为酆侯,不过,因为酆侯太喜欢醉酒,周朝朝廷觉得由他治理酆邑不合适,在周成王执政时,就改变了周武王的命令,不让他当那里的首领了。
不过虎死不倒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侯位连同封地都被迁移了,但是血脉依旧是姬氏宗族,只不过属于旁系,而酆业更属于儒门八派之一,还是学宫三巨头之一荀卿的弟子,地位之高不言而喻。
作为中央十馆的讲师,每日来拜访的人那是很多的,但是今天他没有兴趣陪那些所谓的伯侯作对诗经,一切只是因为荀子“收徒”这件事情。
当然,酆业本来是不知道荀子收徒的,但是姜氏宗族内有人讲述,说是北偏西十馆的第三馆有人入住,作为中央十馆的讲师,在整个东院诸馆,以及讲学馆的地位都很崇高,故而自然要问一问北偏西三馆住的是什么人。
不问不知道,一问才大吃一惊。
荀子居然亲自带人回来,并且嘱咐姜氏宗族的子弟好生照料?
一个半大少年?看上去十五六岁?
既要好生照料,又不把他给放在中央十馆,显然行为与地位不匹配,而且这个人的身份也很有意思,那居然是太学的人。
酆业听说,荀子找他来,使他在几日之后要对学宫开讲。
这让酆业有些不快。
而且姜氏宗族的人,也说了,似乎程知远有称荀子为老师。
“老师收了个弟子.....”
荀氏之儒多了个小师弟,这本该是欢喜的事情,但是酆业有些不高兴,因为对方是从太学而来,并且老师还特地让他上去讲学?
讲的什么?
“听说是讲周易。”
姜氏的族人自然是如此回复的,因为程知远也确实是这么说的,不过程知远说的是讲易,而不是确切说连山或是归藏。
酆业这几天也有讲学的课程,但是他此时心中有点担心。
对方虽然没说讲学的时间是什么时候,但酆业心中也大致有数,因为人到齐的时间也就是那一两天前后,大概在第五到第七日之间,这样的话,很可能和自己的讲学课程产生冲突。
“周易....年纪小小的一个少年人,还不到弱冠,讲周易....他能讲出什么花来么?”
酆业心中有些不舒服,自己历经艰难险阻,好不容易才得到进入荀氏之儒的资格,而自己自从入儒门之后,奋发图强,也从来不敢有半点逾越,凡事必谈礼气,行止合乎君子,恪守本身之道不敢动摇,但眼下荀子自己跑出去,去太学收了个小徒弟回来?
酆业揉了揉眉心,觉得有点嫉妒。
但嫉妒归嫉妒,这种心情是所有人都会有的,连圣人都不能免俗。
只是酆业觉得,这个少年的运气也未免太好了一些。
而讲周易,在他看来,只是荀师想要给他捧些台面所用的手段而已,但这样是不符合君子之道的,便有些行不正了。
当然,酆业知道,如果这个少年真的没有半点本事,那么荀师也绝不会让他开讲,因为这明显就是放出来被羞辱的,这种既丢儒门脸面,又丢稷下学宫颜面的事情,荀卿是绝对不会去做的。
但是周易...学宫之人最擅长的就是周易,程知远纵然能讲周易,他又能讲出什么东西来呢?
酆业不会去做挑衅,甚至是羞辱这种事情,因为那毕竟是自己的小师弟,如果自己做了这些事情,不仅是有为违君子之道,更羞辱了荀氏之儒,甚至老师,以及自己的颜面。
他觉得这种事情有些草率,荀师这一次的行为让他有些看不懂,于是为了保证数日之后,荀氏之儒不被旁人指指点点,他决定先行一步,去找荀师。
占自己课时是小,因为解周易过于庸俗而被旁人碎嘴,那就在面上很不好看了。
..........
水地小筑,龙素接到了一份通知,送信的不是姜氏族人,而是涂山氏。
讲学馆在五日之后开馆,届时将有外来讲师开讲。
讲什么,并没有说,只是提点了一句,监考必须到。
这一份是特殊的,其他人只是姜氏的通知,唯独监考院内是涂山氏负责,水地小筑自然也是一样。
..........
北偏西三馆。
越王在这里待了一天,他听着程知远的解释,这一天算是受益良多,此时更是豁然开朗,之前有很多看也看不懂的地方,现在基本上一看就能解出答案。
虽然这些答案是程知远告诉他的。
“《连山》,人间罕见之卷宗,变化无穷,以数字阐天地至理,我今闻连山残部,仅是寥寥几言,稍稍数语,便如窥见苍茫星河,黄河砂砾,其中玄奥不可计矣。”
越王感叹着,虽然他对于这些算法还是有些搞不清,但至少他知道了程知远这一次所问的四道题目究竟是什么。
程知远被徐无鬼“斩杀”之后,借助往世雷书的力量活了过来,并且触发了穆天子剑“征诛”的力量,但是那毕竟不是程知远自己的实力。
天子信物终究是外物,并非本身精气神明之威。
程知远对这件事情一直耿耿于怀。
所以才有了这一次的连山四问。
越王也是知道的,因为他本来就是追逐徐无鬼来的,他听说徐无鬼消失在黄河,于是立刻就牵着毛驴到了那里,一路追逐却没有找到徐无鬼,反而遇到了程知远。
“老师是怎么看的?”
程知远如此说着,他口中的老师当然不是真正的师徒,仅仅是一场交换而已,正如程知远自己说的那样,大道无瑕,小道有疵,但这并不影响对于自我之道的追逐,而也正如越王所说的一样,用两个老师,就换了一件天子信物加上六部剑经,虽然用连山的知识作为交换,但程知远说到底还是赚了。
因为连山的变化是无穷无尽的,这就是数字的可怕之处,可以一直不断的计算下去,最后得出的结果很可能出乎世人的意料,而这一次把连山变成周易,只是基础的用法。
程知远能教导的,也仅仅只是“叠山之象”与“藏山之兵”而已。
后面还有六个变化,这是完整的连山八变,所以程知远能教的,也仅仅只有两变而已。
而程知远自己能真正运用到剑道之中的,也仅仅是第一变,第二变的实战融合,他还在探索与学习当中。
程知远问越王,是对于此次连山四问的答案。
“当年老师见夫差时,十年卧薪尝胆,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呢?”
程知远表现的并没有情绪波动:“强大而不可战胜。”
轰!
勾践身上猛然爆发出森然剑气,他的眼中充斥着凶戾,但很快就收敛起来。
否则圣人的威严,所释放出的精气神明,足以把这片东院都给毁灭。
“第一个问题,我已经做出了解答。”
程知远:“是卧薪尝胆。”
越王:“第二个问题,尊从天地自然的法则,并不一定顺应道,道是什么?道是自我的路,是证明自我价值的过程,也同样是结果。”
“道途,道果,天地自然的法则,如果做不到,不必强制自己遵守,如果我当年遵守了,也就没有回答你第一道问题的答案了。”
他说着,紧跟着谈论到第三个问题:“谁可以自比为天道?哈!反正不是徐无鬼!”
这一次,轮到程知远的身上涌动杀意了。
越王嘴角勾起,略显狰狞:“天道,天之道理,自古有之,古来的圣人,君王,无一不想阐述这种道理,挪其为己用,所以才有了‘天矩’‘天纲’‘天礼’!”
“夏试图把天道内安置自己的规矩,所以天圆地方。”
“商试图把天道内铺满自己的纲常,所以天有纲维,帝有统系,但最后帝辛自己违背了天纲内所铺满的道理,故而他的王朝也倾覆,奴隶大规模的逃走。”
“周,则试图把天道内铺满自己的礼乐,用礼与乐来统治众生,他们做到了,但是如今,天礼也已经腐朽不堪,即将迈入天矩与天纲的后尘。”
“你看到了!所有妄图染指天道者,最后都会腐朽坠落,所以天道就是天道,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真正的天意而行!”
他看着程知远,一字一顿:“纵然是南华真君,也不行!他固然是世间天门之主,也是天上至高的尊者,但天道自古有之,不是他定下的。”
程知远点了点头,但却突然道:“老师想听一听我的答案吗?”
越王示意他讲,程知远道:“天道天道,二人为天,其意同颠,说为头顶,亦叫一大之合,故称无上至高;走首为道,易曰规律,左传说德,孟轲讲义,周礼曰技,商书称途,孙子谈行....但殊途同归,天道者,人理也。”
“我也认为没有人能够代天而行,因为天者不可测,人者亦不可测,人人头顶皆有青天,青天之上,皆有天道。”
“道在人为,是人弘道,非道弘人。”
程知远道:“我与老师,都是剑道中人,故而我们二人头顶之上,湛湛苍廖,浩浩青天,便皆有剑锋悬动。”
“我们的天道是什么呢?”
“这个人头上的两个道理,究竟又是什么呢?”
“老师可否细想?”
程知远看向越王,越王却也是第一次听见这种答案。
天字,道字,皆为头顶首脑之意....
天之上两横,是人之上两道理的意思?
什么是道理?
剑道的道理?
越王开始正视自己的过往,三千年风雨霜降,他剑道大成,天下无双,放眼寰宇,在灭吴之战后,他越发强大,铸琅邪剑后,除了礼乐之征外再没有输给过任何一个人。
但自己头上的两重道理究竟是什么?
越王在思考,未谈第四个问题的答案,而也是此时,青风暮雪飘摇而落,那正是荀子来了。
“说的好,这是至圣所言,你却拿来使用,倒也有趣,且颇为正确。”
荀子带来了六部剑经,程知远口称老师而迎,而荀子笑道:“第四个问题,便留到讲学的时候再谈论吧,眼下还有些许空闲时间,我有一个人,想让你见一见。”
荀子道:“或许可全你二道之惑。”
程知远躬身。
他转过身去,四周天地已然换了模样。
水波不兴,地生新芽,白衣的女子抬起头来,有些愕然的看着出现在门外的少年剑者。
而程知远看到那张脸,在一怔之下,脱口而言:
“苏己。”
他眼中光芒熄灭,四周风景回转,水雾平落,见那身白衣,再看袍式。
程知远的语气有些不易察觉的失望,却也有些许疑惑。
这一瞬间,程知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体内,青丘社稷的气息,在与前方的女子发生了感应。
“你是.....龙素。”
第三百二十七章 云谁之思
荀子说的是龙素。
程知远并不知道这一点,当然即使是龙素,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只是龙素对自己有救命之恩。
这个人情是可以还的。
只是程知远万万没有想到。
苏己就是龙素。
“当时便有那种感觉,似乎苏己也并不是商代的人,但是商代中确实是有苏妲己,一切的历史都能对上,我本以为是另外一种平行的理想世界,但却未曾想到,有人能够代替历史中的人。”
这句话程知远没有说出来。
他当时确实是有点感觉,只是并不能相信,也不确定。
百骸幻境,梦幻的进入方法,只有用田子方的咒语才能开启,而也只有仙人才有梦蝶这种东西。
五十二只梦蝶,五十二位仙人,这是世间定数,一位仙人逝去或是“飞升”,梦蝶就会寻找新的仙人,所以如徐无鬼所说的一样,一仙死则一仙生,世间仙家生灭循环,永远保持在五十二位。
程知远也知道,因为他在修行的途中,曾经看到过白璧黄泉,那白璧上,黄泉内,全都是困锁不能进上的山君们,他们差了一个人字,就是一个人字就能化为仙。
山君曾经呵斥他,但最后也被他痛骂。
龙素不会山君,但她有可能是被山君选中的人么?
程知远不知道山君们能不能进入百骸幻境,当然,这也可能是儒门的手段。
但最要紧的问题,程知远此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毫无疑问,现在确定了。
苏己就是龙素的化身。
程知远深吸一口气,按压下心中的悸动与追忆。
他是来这里办正事的。
当然这一瞬间,也不仅仅是程知远陷入沉默与愣神,龙素同样如此。
前一日,荀子来到这里,告诉她,有一个今年太学卷宗试题,所得答案与她相同的人会来这里,他觉得龙素与那人会有很多可以交谈的地方。
荀子是儒门八脉之一,荀氏之儒的派主,与其余七脉关系都不错,龙素出身白鹿宫,是仲良氏之儒,虽然与荀子同属儒门,但是脉别不同,不过来了学宫,荀子是长辈,更是一脉之主,有这种学习的好机会,她当然是乐于接受的。
只是她也没想到,来的居然会是程知远。
这玩笑开的未免有些大了。
当然,到此为止,龙素还不知道,太学的卷宗试题,就是程知远依照《连山》所出。
“甘棠说程知远还没有到来,而且他来这里应该是先行考试,去提取卷宗,怎么会被荀子大人引荐给我?”
龙素此时眼中的人影重叠,她深吸了一口气,此时程知远已从水面上走到岸边,他径直来到屋内,龙素不敢怠慢,便行礼仪招待。
“我是来谈连山的。”
出乎龙素的意料,程知远居然先行开口,而没有她预想中的沉默。
于是龙素便点了点头。
这样最好。
梦境中的事情可以当做是虚幻的。
纵然她的体内,青丘稷的气息也在和对面起反应。
这世上有青丘稷的人只有两个。
这不能否认,也没有办法掩饰。
但百骸幻境如同一场大梦,不过是未曾行房的名义上的夫妻,一切都当做未曾发生过,这样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龙素开始摆正心思,注意力也逐渐集中到连山卷上。
只是下一刻,程知远所说出的话,让她生出巨大的惊愕。
“今年太学卷宗是我出的,而你得出答案之后,为什么要说君子三思而后行?”
程知远此时心灵也已经安定下来,但他却做出和龙素不同的举动。
“何天之衢,道大行也,你的道为何不行?”
龙素没有直接回应他,而是用那双极好看的眸子道:“这是你出的卷子?”
程知远看着她:“你怎么不称君了?”
龙素愣了一下,似是在斟酌,而后便失笑:“因为....你已不是陌生人,对第一次见面的人,称呼要用君,这是礼仪,而对于....不太喜欢的人,出于礼貌....你的话.....”
她这么说着,却又感觉不对,于是加上了一句:“因为...因为我们认识了。”
程知远也没有什么表情,这段时间不能喜怒,让他显得越发“沉稳”,常人表示自己深沉,尤其是那些君王,都是喜怒不形于色,言辞之间打机锋,并且要很有城府与阅历,但程知远这个“喜怒不形于色”,则是一种被动与强加的状态了。
“是的,我们认识了。”
程知远向她行礼:“多谢大士救命之恩。”
龙素还礼:“不必言谢,此事已了。”
程知远礼毕:“还请大士回应我的问题。”
龙素沉吟一会,却是道:“你认识甘棠么?”
“她和你什么关系?”
程知远的眼神没有波澜:“你又是怎么认识甘棠的?”
这当然不是什么抓小三现场,事实上,要让龙素现在接受程知远倒是有些困难,做梦的事情没有人会当真,虽然那个梦从某些方面就相当于真实。
但是对于龙素来说,那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她知道,程知远入梦也是为了完成任务。
包括自己后来救他,他救自己,一个是出于义,一个是出于仁。
所以龙素坦然道:“甘棠来找我,帮我解今年的题目,而且还特地与我说了,要为你留一份卷宗。”
程知远点了点头,忽然道:“你应该称她公子召南。”
龙素的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
被旁人挑礼节的错误,这是龙素不能容忍的事情,但是她却也有感觉,自己方才说话,为何感到随意?
或许还是梦境中遗留的影响。
她有些复杂,那种记忆暂时看来还无法摆脱。不过现在正主上来了,看起来便更难摆脱了。
她对程知远的印象并不坏,甚至对于梦境中的那个程,还有些许的喜欢。
但梦境之所以荒诞,令人愉悦,究其根本,就是因为那不是真实的。
龙素是儒士,她的理想不是和凡人女子一样,成为一个物件,或者是献给君王的美人,亦或是成为农妇,她想要传播儒的道理,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为了儒这个字而生的。
所以她极重礼节。
像是梦境中那种事情,她在真实中是不可以做的,譬如那个所谓的虚假夫妻。
这个时代最重视的就是清誉与名节。
生死是小,失节是大。
程知远说了之后,他的观察力何等敏锐,果断抓住了龙素的小动作,但他也没有继续说什么,而是如实相告道:
“甘棠,或者说程召南,算是我妹妹。”
龙素:“东极来人,居然在涂山氏有亲族么?”
程知远道:“我与涂山氏没有直接的亲族关系,但是有间接的,甘棠曾为石碑神怪,是我的血为她造化了躯壳,这才让她得以驻世。”
“她是涂山二十二代王的摹刻之影,拥有二十二代王的全部记忆。”
程知远撩起袖子,另一只手用指尖按压臂弯:
“这是仙人的血。”
仙人的血不假,但其中还有黄帝柏汁液的功劳。
也是程知远运气好,出门遇到贵树,黄帝柏就在大门口,那歪脖老树多少人都寻找不到,程知远倒是下了车就见到了。
不过,毕竟那是周穆王的车,黄帝柏也是周穆王移来的,所以被当成一个站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龙素这才明白了缘由。
程知远在看她,龙素被他盯着,便忽然没来由的有些不快。
“你在看什么?”
她如小女儿般的嗔怒,但这种声音只出现在这句话的前两个字。
在第三个看字还未出口时,龙素立刻就调整了她的音调,于是这句话说出来,腔调前时微羞后时平淡,便显得有些怪异莫名。
程知远的眉头倒是皱了一下。
“我的问题,我的答案,哪里有不对的地方?”
程知远在问之前的事情,龙素这才回神,她这时候心中一惊,暗道自己居然在之前短短两三句话之后就走神了。
甚至有些恍惚,这是不应该的,也是极其失礼的事情。
于是她调整了自己的心境,强制让自己安宁下来。
“君子言谈举止,皆当三思而后行。”
龙素开始认真回答程知远的问题,而程知远突然来了一句:“你没有继续心猿意马?”
“你!”
龙素这下真的恼了,之前她脑袋里在想那些事情,却被程知远的认真态度牵扯来去,结果现在自己开始认真,他一下又开始扯别的事情!
这下倒好了,心中所想一下子全乱了!
龙素瞪着眼睛,程知远则是面无表情,其实按照这时候应该笑一下,但是他不能笑,于是便微微低头。
“你的眼睛很好看,灿若星辰。”
龙素一怔,程知远则立刻转口:“你现在三思了吗?”
龙素怔住,随后一个呼吸间就反应了过来。
程知远在搅乱她的心境,因为自己不满足于“何天之衢,道大行也”的答案,从而做出了否认这个答案的判断,然而程知远恰恰就是选的这个答案,而他也正是此次卷宗的出题人。
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中了他的套,从开始时,程知远就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题目的答案为何,而自己因为开始时的心动而有些分神,等到集中的时候,程知远又和自己问礼仪的事情,而自己也做出了回应。
后面分分合合.....直到现在。
程知远等的就是自己那句话,即“君子言谈举止,皆当三思而后行”。
简而言之,君子的行为与谈吐要注意社会影响。
那么从开始他走进来到现在,自己的一切是出于第一反应,还是三思之后的行为呢?
龙素当然知道,之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第一反应,根本就没有三思。
“你这是诡辩!”
龙素很生气:“你在套我!”
程知远摇摇头,不说话。
龙素向前靠近:“季文子说三思而后行,是指的遇到大事情......”
程知远:“言谈举止,一举一动要符合礼仪。”
龙素眨眼,张了张口,似乎被噎了一下,但也很快反应过来:“你又在诡辩,至圣说季文子三思而后行,补了一句再,斯可矣,意思是要多思考几次,但这些依旧是指的大事情。”
“我说言谈举止.....你.....君子三思,小人却捉弄君子.....”
程知远:“荀老师自称小人。”
龙素不说话了,她思考了两秒之后:“小人亦有不同解,是百姓还是真小人,是入世者还是险恶徒,都要加以区分。”
程知远点了点头:“君子没有不同解,但小人有不同解,这也足以,那么三思是否有不同解呢?”
龙素道:“少而不学,长无能;老而不教,死无思;有而不施,穷无与。是故君子少思长,则学,老思死,则教,有思穷,则施。”
君子年少的时候想到年长无用,就会去学习;年老的时候想到临死将至,就会起施教,富有的时候想到以前的贫穷,就去会布施。
这是狭义上的三思,不适用于普罗大众,因为大部分人都没有富裕过,而富裕过的人也不会去布施。而大部分的人也没有知识,拥有知识的人也不会轻易传授。
程知远:“荀子大人记录了孔子的话,但是三思还可以继续延伸,我们转回话题,你看这大三思,说的都是想到一件事情,立刻就回去付诸实践,所行皆是本意,那你为什么又要否定你自己的道呢?”
“难道说,你不喜欢你现在自己走的道路吗?”
龙素好看的眼睛微微瞪了起来。
程知远:“大士为何不言?还请做出答案,既然你三思已过,那你现在的答案又是什么?”
龙素深吸了一口气,心里还有些混乱,重新梳理之后,刚要开口,却被程知远又是一句话打断。
“所行所作不符合于道,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行,若不知则如何谈道,故而不知‘道’也,既不知道便不合道,所言皆是虚假,便又做不得真,那么第一次谈论的难道不是真心吗,否定了自己的道.....”
程知远有些面无表情,但这时候龙素突然起身了,她的头低下去,就像是一个犯错的小女生。
“不听。”
龙素用极低的声音念了一句,又补了一句。
“太失礼了,记己有耻。”
她抬起手,上面有一道光芒突然聚起。
“苏己,不三思,未后行,云谁之思?”
程知远直接开口。
龙素抬起的手忽然僵了一下,随后程知远闭上了眼睛,叹息了一声。
“小人之言......诡辩!白马!不听!”
一阵清风转过,程知远睁开眼睛,出现在水地小筑的外面。
越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有些奇怪的看着程知远。
程知远没有什么表情,反而有些自然一般。
“老师啊,我给我妻子赶出来了。”
越王满头雾水。
第三百二十八章 珠沉渊而山媚
“结果并没有讨论出什么答案来,荀子大人可真是给我找了个好对手。”
程知远随后说了一句,没有讲被赶出来的原因,越王虽然蒙,但是知道这里面肯定有猫腻,只是他有些神叨,暗道这小子什么时候还有个儒门的老婆?
不过看他那状态,应该也只是口花花,老婆应该是假的,不过两个人应该发生过什么事情,这一次看起来,荀况那小老儿倒是不知道这个情况。
他根本不知道这两个人认识。
越王这么想着,便嘿然一笑,没有说什么。
程知远看向他:“老师跟来做什么呢?”
越王不说话了,他怎么可能说他是来凑热闹的。
这里着实无趣。
越王盯着他,正觉得该走了,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对程知远说了一句话。
“追女孩还不简单?儒门的更简单!记住阳货之事便可。”
于是程知远没有等到越王的答案,后者冷哼一声化为剑影弹射而去。
学宫中虽然有很多强者,但是还没有人能够拦住一位圣人。
只有圣人可制圣人。
但是越王是出了名的天下剑宗第二,平素里不是在砍人就是在去砍人的路上,既然他到了学宫,还在到处乱跑,那就说明这都是荀子允许的。
荀子既然允许了,那么学宫中其他感觉到勾践出现的圣人,也自然不会去主动惹麻烦。
程知远等勾践走了,这时候,水地小筑外面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自己斟酌两句,暗道之前说话确实是也有些意气了。
只是他只想知道,为何否定那个答案,说两三次,怎么辩论不过,便要说自己是小人之言,便不听了呢?
“还是心境有所欠缺....嗯?我真是飘了,居然敢评价龙素。”
程知远自言自语的两下,突然发现自己是用点评的语气在说,于是便敲了敲自己的头。
他想了想,转过身去叩门,里面毫无回应,程知远也不恼,直接对里面道:“过几天开讲连山,想听的就去东院讲学馆,不想听就当我没说。”
“君子要注重礼仪,言谈皆三思而后行!”
他拍了拍门,这一次不等里面回应,施施然就走了。
程知远保证自己不是有意逗她的,是真的在认真讨论问题,倒是龙素自己有些心猿意马,这怪不得自己,最后自己还落得个白马非马的恶名,把自己比作儿说或者公孙龙,这显然是不恰当的。
儿说提出白马非马,结果到头来出城还是被城管抓住交税,公孙龙继承这副学说,结果到头来也没捣鼓出个名堂,倒是只落下个诡辩的烂名声,以至于很多人都不知道他也是原来儒门的七十二贤者之一。
韩非子那句评价是很到位的,大致白话文就是“儿说这个人就他娘吹牛x能干,到头来还不是要交钱,讲理论的都是放屁,一点实践意义都没有”。
不过如今这个时间点,虽然时间线被拉扯了一些,但似乎不是很长,所以韩非子这时候还是个屁孩,正正好好,和嬴异人就差了一岁。
所以理所当然,大骂儿说的韩非子,此时也在稷下学宫的赶考队伍中!
而今年赶考的人,还有一位很著名的青年李斯。
所以说风起云涌,有些时候历史就是这么巧合,在原本历史中,这两位都是荀子的学生,而在如今的过程中,他们算是平白多了一个“师兄”。
当然不是吹牛x的师兄。
程知远自然也不是一个吹牛x的人,他自己觉得自己已经很注重实践了,所以龙素说他是白马这是绝对不对的,要不是被赶出来,或许就这个问题还可以进行一番深入探讨与交流。
叫两声妻子什么的也没有错,这本来就是事实,亲都成过了,还是纣王给拉的媒,你说不认就不认这也不行。
做梦怎了,仙人入梦虽然是虚幻,但某种方面相当于真实,田子方的口诀可不是白给的,本来以为那姑娘死了,虽然之前也有猜测苏己和自己来的时代差不多,但是却还真没想到就是龙素。
说起来也有意思。
程知远咀嚼阳货二字,他很快就想到了。
........
阳货是孔丘贼讨厌的一个人,在政治立场上,孔子表示他就是个乱臣贼子,当然这个问题的重点不在于乱臣贼子上,而是在于阳货给孔子送东西。
阳货想见孔子,孔子就躲避,然后他使了个计策,因为孔子碍于礼的缘故,所以有人送东西必然要回拜,于是他就送了个猪。
孔子想了想,不回礼当然是不可以的,但是他又不想见这个家伙,于是就专门,挑了这家伙不在家的时候去拜。
所以说至圣有的时候也是很圆滑的,礼做足了,人也没见到,两全其美。
但是他却没想到,人家是故意等他这进套的。
孔子走一半,还没到他家就碰到了阳货。
越王的意思是,天礼是有缺陷的,可操作的空间很大,想要见一个儒门的人,那方法不要太多,今天给你家门上挂一串猪头肉,明天你就得自己过来找我,关键是你还不能丢。
........
龙素当然听到了程知远的声音。
她看着身边放着的那份竹简(通知单),过几天讲学的那个太学主原来是程知远,自己之前有先行探讨的权利,但因为之前的一怒而弄糟。
那么过几天去还是不去?
君子不失礼仪,去...那还是要去的。
龙素觉得好像进入了一个圈套,同时她也不明白,当初看起来那个啥也不懂的少年,怎么没过一年就成了这副模样。
这是长歪了啊,不学礼义,不读春秋,却去学什么儿说与公孙龙的诡辩,学了纵横的心理探究,这又不是排兵布阵,还需要揣摩对方的心理吗?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争口舌之利有什么意义呢?
道理摆在这里,你讲就是好好讲。
龙素很生气,并且很不满,她这么想着,便有些不想去,但是连山她有特别想听,思来想去,忽然想到还有一个人也懂连山。
“对,为什么不去找公子召南呢?”
她想去找甘棠,但很快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真是蠢笨,找公子召南不就等于找程知远么?
她又听到程知远在门外喊得那句“君子要注重礼仪.....”,顿时感觉心里面堵的慌。
龙素倒是很想呵斥一句君子之礼不是小人可言,但是至圣却也说过,君子的心怀不应该因为礼的行为而被旁人影响,所以小人说话直接无视,但不要和他交谈就是了。
龙素心里面这么想着,随后默默重念了几句,算是恢复了平静的状态。
忽然,一道黄影出现在竖窗的外面。
春秋时代,小筑的窗多数是竖式,长而大,这时候的建筑是有大扇开窗的,且没有那种女子气的雕花窗格,窗格都是横平竖直的木条,纵横交错而成,看起来十分大气。而置身室内的时候,也会感觉宽敞、明亮。
所以类似于棂条窗但是又有不同,简而言之就是简化版本。
至于糊窗户的纸张,那可就太奢侈了,即使是这个拥有怪力乱神的春秋战国,也不会拿做学问的宝贵纸张用来糊窗户。
而用草纸(七千九百年内出现),显然大大不符合礼仪,如厕之物岂能糊贴于窗台?
太失礼了!
所以大窗户就像是拉门似的,在小筑这种环境优雅的地方基本上不关,而里面显得有些昏暗,所以即使白天也会点一点明油,只是龙素此时看到的,游进来的那个身影,是一个头戴花环的小黄蛇。
对于程知远来说,养蛇千日用蛇一时啊。
黄蛇的尾巴上攥着一个花环,它轻轻摇了摇,随后游到了龙素的身前。
龙素自然认出了这个天子信物。
“嘶嘶(发出你好的声音)。”
黄蛇溜过来,这个家伙比起一般的蛇来说更能得到女孩子的喜欢,毕竟这世上会眨眼,会发呆,会打哈欠会笑的蛇……根本没有。
龙素看到黄蛇,小赔钱货把尾巴伸过去,那个花环就这样吊着,看上去,似乎是准备送给龙素的。
龙素眨了眨眼睛。
她已经冷静下来,虽然手还是伸出去了,但只有一半。
随后立刻收回!
“阳货!”
龙素终究是聪明,儒门的故事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此时黄蛇送花,就和阳货送猪腿是一样的道理。
送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但是结果,都是需要收礼者去见不想见的人。
“程知远,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龙素忽然笑了起来,这一下好看极了,只是她也少有如此发自内心的笑容,可惜此时只有一只傻乎乎的黄蛇看到。
“但是不接又不行……”
虽然识破了程知远的伎俩,但是正如孔子一样,纵然知道是陷阱还是得跳进去,这就是礼的缺陷。所以孔子后来也曾经对礼发出过质疑,但他维护周礼,更多只是因为他的理想。
但是社会环境并不回应他。
礼崩乐坏对孔子来说是世道沦丧,毕竟道德不存,人没有了约束,就会越发的肆意妄为。
龙素想了想,忽然从边上顺手拿起一枚竹简。
花环配竹简,花者乐也,竹者傲也,名垂竹帛,火不可焚其节。
龙素对黄蛇道:“君子赠小人。”
这样就行了。
黄蛇放下花环,很快溜走了,但又很快,它就溜了回来。
黄蛇张开嘴,吐出一份竹简。
龙素有些疑惑,便看见那是自己的竹简,就拿了起来。
却是看了一眼,脑袋里登时嗡鸣,随后神情少有的愠怒,却又有些酡红!
原来那上面写的是:
“近水知鱼性,近山知鸟音。”
“君子小人,一试便知。”
这个程氏,着实是……是!
一语双关,说的是道理,讲的是男女,谁是水谁是鱼,谁是山四帝是鸟?
谁去近水观鱼儿,谁去近山听鸟鸣?
说来说去,还是在问那个问题!并且更加放肆了!
所以说文化人总是可以影射一些东西,有的东西在别人的刀UU小说就变了味道。
当然,也要看环境与语境。
“你……你……怎如此无礼!”
龙素恼火,却立刻提起刀笔竹牌,也直接刻了一副书简,交给黄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她这么写着,非常不快,但与其说是不快,倒不如说是心里刚刚按压下的平静又被拨弄的缘故。
便是一年之气也不如今日一刻出去的多!
龙素看到黄蛇溜走,但没过一会黄蛇又溜了回来,尾巴上还攥着竹简。
【礼尚往来。】
【众星朗朗,不如孤月独明。】
【我是孤月。】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要找到合适的人才能解决你目前的困惑,无数的星星不如一个月亮,而我就是这个正确的月亮。
龙素见之,顿时失笑,她不假思索,再取竹简写道:
“天上众星皆拱北,世间无水不朝东。”
天上的星星都绕着北斗星旋转,世间的水都是流向东边,引申的意思是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律,不是人力能改变的。
程知远自比皓月,可众星却都不拱卫他,月亮的轨迹与群星不同,既然不同,那他说自己是能解决问题的人,岂不是胡言乱语吗?
龙素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
我们现在的问题也不在这点。
她想了想,又写了一份。
“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人各有心,心各有见。”
君子心中始终有一份规矩、法度,不得超越,小人则满脑子想的是些小恩小惠,小便宜。
她在说程知远总是喜欢在言辞上占高地,诡辩没有什么意义,小道而已,而每个人的答案都是不同的,她就是觉得不对,你奈我何?
她把这一份带给黄蛇,让黄蛇带给门外面的那个小人。
很快,小人就给君子回了一眉竹简。
【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今君子不见小人,何以知小人是小人?”】
对人的态度是,只要听到他说的话,便相信他的行为;今天对人的态度是,听到他说的话,还要考察他的行为,才能相信,你不见我,总说我是小人,那你不见我不知我又怎么能确定我就是小人呢?
龙素好看的手指捏了捏。
她很不高兴,这个家伙又在宣讲诡辩论。
她正这么想着,忽然黄蛇开口,又吐出一枚竹简。
龙素拿起来,看到上面只有两句话。
【珠沉渊而山媚,玉韫石而山辉。】
她看着这两句话,眼眸眨着,缓缓放下,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笑的极好看。
第三百二十九章 来自仲良氏的阻力
甘棠眨了眨眼,又望了望关着的大门。
门口蹲着程知远。
她一路找过来,这家伙莫名其妙从东院跑到了前山监考院,害的自己又多走了好多路。
但现在这是个怎么情况?
“你在这里考试?”
她说的意思自然是程知远不去先找她,反而自己跑来这里,那是龙素兑现诺言叫他来的?
但是哪里有考试在大门口外面蹲着的?
程知远撇了她一眼:“考什么试,试卷就是我出的。”
甘棠愣了一下。
程知远拍了拍衣服,站起身来,黄蛇这时候从门缝里溜出来,嗖的一下爬到了程知远的腰上。
它的尾巴递给程知远一副竹简。
程知远看了一下,点了点头,因为不能笑,所以看什么都是一副平淡的面孔,除非天塌了,那才能换上惊恐的情绪。
甘棠这时候回神了:“你说什么?你出了稷下学宫的卷子?”
程知远摇摇头:“太学的。”
甘棠的嘴巴张开,半天想说什么话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
她脑子里有些乱,于是拍了拍自己的脑瓜子。
程知远似乎并不是特别在意:“龙素说她的答案有一部分是你帮她写的?”
程知远看向她:“这可不是开卷考,你作弊了,这不符合君子之道。”
他指向甘棠:“你一个小人。”
他又指向门里面。
“她一个小人。”
程知远大拇指一指自己:“不过我也不是君子。”
“但比你两个高一点。”
甘棠半天没说话,用一种看猪和鬼似的眼神盯着程知远。
“你说什么?今年那个有毛病的太学卷宗是你出的?”
甘棠的语气不对劲:“我听涂山王说,荀卿带了个太学主回来,说是要讲什么易……是你?!”
程知远叹口气:“本来我不想出的,奈何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看了别人的连山卷总不能一走了之。”
他如实相告:“我追击徐无鬼到了黄河上,我也不知道哪一段,反正结局是他逃了,我昏了,不知道哪里飘来一个诡异的大棺材,把我托着,就这样飘飘忽忽到了洛阳。”
这事情说来也是邪乎,黄河上哪里来的棺材?
程知远反正不知道那棺材是什么东西,但它好像有自己的意识,而甘棠因为记忆过早的原因,却也不知道那棺材是什么。
在她的时代,而虽然摹刻倒影,诞生灵智之后,甘棠也仍旧不知道,黄河里居然还有个棺材。
毕竟她存在时的时代,苏妲己都还没出来呢。
当然,他们都不知道,那个棺材是从燕国还要向北,是从入海口逆流过来的,经过许多河流改道,最后才到达了黄河里面。
程知远说的悬乎,甘棠也听得一愣一愣的,不过她倒不认为程知远是说谎,这个世界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会自动导航的漂流棺材实在算不上什么大怪事。
毕竟凡人看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只是骂一句我x,然后该干嘛继续干嘛,由此可见这个时代的风气。
简单来说,哇好厉害,不过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甘棠想了一下,挺认真道:“这是好兆头啊,棺材,你要升官发财……”
程知远撇了她一眼,随后道:“那讲学时间,你知道的吧。”
甘棠点了点头,忽然眯起眼睛。
“你倒是不关心我,亏我那么关心你。”
程知远面无表情:“你还怕水吗?”
甘棠摇摇头:“涂山氏当然不怕水。”
程知远哦了一声:“那不就结了!我之前其实是挺着急的,但是后来给太学老祭酒东拉西扯,也确实没法回来,再想想你本事那么大,当时也已经没有任何危险,你其实不会有事情。”
程知远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一下。
故作轻松。
甘棠敏锐感觉到了他的心绪变化,于是便没有接着这个话题。
她转移道:“所以太学居然有《连山》?”
程知远摇摇头:“太学没有,但是天子的书室有。”
甘棠无比愕然。
天子的书室,那是什么人物才能进去?
不过再想想,当今天子好像已经完全成了个吉祥物,他的书室其实也都不属于他了,这样想起来,如今的天子还真是可悲。
程知远对甘棠道:“这几天我住在东院北偏西第三馆,你要是有事情就来找我。”
他说着,又顿了顿:“不过你已经回到了涂山氏,梦想也实现了,倒也不会走了吧。”
甘棠忽然警觉:“你什么意思,还要走?”
程知远自然是点了点头。
甘棠不可置信:“你……要回太学?”
程知远道:“这次我是借调啊,是荀老师从太学祭酒那里把我借过来的,是给你们讲连山的。”
甘棠头发要竖起来似的,和炸毛一样:“你,你还借调?!”
“你还称荀子为老师?这怎么回事,你不是仙人了?”
程知远挑了挑眉头。
“自然还是仙家,这还能变的么?当然不是,我称荀子为老师,是因为他确实是我的老师了。”
程知远道:“一句老师加连山两变,就换了六部传世剑经,还有整个稷下学宫的卷宗可供翻阅,这买卖倒真的不亏。”
名义上的老师不教导任何东西,反正程知远也学不了,荀子的法都带有他个人的鲜明特性,已经无法抹去。
这与颛孙师还能施出的,不带有任何个人道理教义的天礼正剑已经不同了。
程知远对甘棠道:“你没事要不要和我去东院转转?”
甘棠思考了一会,突然看到门,这才骂了自己一声。
“等会,既然你……”
她想问的自然是程知远既然不考试,那还在龙素的住处门前蹲着做什么?
程知远做出了解释。
甘棠则是盯住了之前龙素送出来的最后一枚竹简。
她想要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但是程知远却没有给她看。
那两段是:
“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
水流到滩涂的尽头不是流水的本意,云从山洞里飘出也不是白云有意为之的事情。
虽然不是有意为之,但却莫名相合,这是巧合,也是天意,不是人为促成的。
当然这是本意,但结合之前的情况来看,其实表面一解,就是“高山流水”四个字。
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
但是知音为何不开门?
这就要说到另外两句话了。
【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莫与谈。】
这两句话就很好理解,其实结合前面所有过程,这里面尤其回提程知远第一次明问山水,这里,龙素只是在告诉程知远:关系虽然亲近,但还有待发展。
至于那句夸赞,她就奉君子之道,不予客气的收下去了。
不过程知远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当然,龙素本身不太想面对那件事情是其一,但更重要的……
程知远是想知道她的答案究竟是什么,为什么第一次否定,在这上面进行辩论才能抓住重点,然而龙素这先生却只会顾左右而言他。
真是……一点都不君子。
程知远敲了敲门,但却直接转身走了,临走时把甘棠也扯上,虽然这个操作让甘棠有些看不懂。
当然,甘棠莫名其妙的,对这两个人的关系更感兴趣了。
不过大概情况她也差不多理清楚了。
“等会等会!”
甘棠制止程知远的动作:“你要去东院,你忘了你那两匹马了?”
程知远眨了眨眼:“哦,是的,现在在后山?”
甘棠翻了翻眼睛,表示有些无语,同时她又想到一些事情,便道:“不仅仅是马的事情,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程知远表示你说,我听。
甘棠道:“榆次城还有人活着。”
程知远的眼睛瞪了起来。
甘棠点头:“梁鹊活着,盖聂也活着,蒙川也活着...危月燕,斗木獬,亢金龙,不过其他人都死了,我当时见到两个圣人,其中一个是赵国的廉老将军,还有一个....不认识,但是个女的。”
她想了想,道:“和你背上那个花纹给人的感觉差不多,有些不太舒服。”
程知远心中了然,但同时亦有震动。
那必然就是梁鹊口中的“七姑”了,她是郑国后裔,很可能还是姬寤生的后人!
郑国的后裔如今藏在某处,不给世人知道,而世人也少有人去探寻郑国的后人,当然郑国想要复国是没有多大可能,因为孔子曾经说过,他最讨厌郑国的乐曲与风气。
虽然他个人表示不针对任何人物,对事不对人,仅仅是认为郑国的礼乐过于轻浮不严谨,但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原因所在,正是因为姬寤生藐视周天子,周桓王才踏出洛阳准备给他下马威,结果反而被姬寤生打趴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春秋时代开始了。
书面上的春秋战国分界线,是以东海大桃树“春晖”至青玄大梧桐秋霜,从照耀春晖的新日,抵达照耀秋霜的旧日,以这两棵树范围内的南世人间为起终之点,自周平王东迁之后,一直到周敬王四百一十三年的最后一天前,世人称呼这个时代为“春秋”。
春秋战国,礼崩乐坏,一切始于姬寤生。
这也是孔子极其厌恶郑国人的根本原因。
世人皆知,但无人去言。
郑国也早已成为历史尘埃,唯独姬寤生留下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在祸害着这片世间。
程知远在幸存者的名字里,没有听到张月鹿以及鸥老,还有相师胖子他们....显然,他们都已经死了。
这不由得让程知远的思绪纷飞,仿佛回到了那个山花烂漫的时刻。
为什么在赵国,那是因为最先接纳自己这个无根人的地方,就是赵国的星宿府。
初至此方人间,第一个到达的地方总是有着别样的情感,但那个城池已经不复存在,而曾经自己见过的众生也都已经埋骨泽河,一瞬间仿佛从有家的人再度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孤独者。
程知远这一瞬间觉得心烦意乱,他没有继续等在这里,对甘棠道:“我去和你牵马。”
甘棠:“呼雷豹给你,我不喜欢这匹小倔马。”
程知远道了一声好。
他们两个离开水地小筑,而在消失之后,青风暮雪转来,荀况出现在此,勾践之前的凑热闹行为他便当做没看见。只是他也未曾想到,这两个少年少女,得出的答案一样不说,两人之间居然还有不浅的关系。
程知远随口一句话,已经道出了两人或许不同寻常的关系,但荀况对这个并不在意,春秋时代的风气是很开放的,恋爱自由,绝对没有后来的那种条条框框,而在仙鬼化的春秋战国时代,这种风气自然得到了继承,并且还进一步的延伸放大了。
但是荀况自己不在意,哪怕孔子都不在意,但是仲良氏或许在意。
仲良氏的祖师是仲梁子与陈良,所以这一脉的脉主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
仲取仲梁之仲,良取陈良之良,白鹿宫的故事,里面的主人公是仲梁。
曾经评价过龙素的陈相就是陈良的弟子,属于白鹿宫的二代人物。
陈相曾经是农门的大人物,但后来因为去奚落孟轲而被辩驳的哑口无言,就此修行儒门之道,改换门庭,这种事情虽然让天下震动,但也侧面反应出各家学说中的缺陷,就比如禽滑厘弃儒从墨是一个道理。
仲良氏之儒是以师、乐传道,和阴阳之化,是移风易俗之儒。
仲梁曾经与曾参,颜回发生过斗争与口角,甚至闹得十分不快,被呵斥开出圣门,由此而爆发了一次积怨,所以白鹿宫的人好胜心都特别重,尤其是针对曾参(乐正氏)与颜回(颜氏)两脉。
所以龙素作为仲良氏新代最杰出的弟子,程知远想要和她有些什么关系,那必然会遭到白鹿宫的极大阻力与反弹,而以白鹿宫儒士的个性,厉害的就会兵刃相向,软一点的也会各出阴招,凡是有损白鹿宫实力的事情,都会遭到他们的极大抵制。
尤其是翻过年去,很快八脉就要进行大会试,龙素的个人情绪稳定与否,绝对是白鹿宫不容有失的事情,故而如果程知远和龙素的关系被白鹿宫的人知道,那么必然会被针对......
所以说各家各门也不是铁板一块,墨家还好只有三派,儒门这可就麻烦的紧。
七十二贤各自站队不同,这也导致儒门之内,关系实力,错综复杂,不是一个人,哪个人可以代表的,就像是荀子自己是程知远名义上的老师,颛孙师是教过一剑的恩人,但是陈良和仲梁,很可能就是敌人。
陈良是楚人,善战;仲梁是鲁人,擅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