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列宿
浑邪乌檀的脑袋对着地面,臂弯支撑着自己抬起上身,程知远压服呼雷豹之后,那双青白色仍旧未曾褪去的龙瞳看向大司士。
后者还未曾从方才的马战走回过神来,程知远迎向开天刀,使得绝死一刺,又连出数剑,最后跃马一崩,从头到尾凶悍无比,活脱脱的是一个亡命徒。
但就是这般死中求活的打法,反而让他夺得了胜利,大司士猛地回神,见到那双眸子之中剧烈的疲惫,立刻一惊,连忙道:“匈奴使节浑邪乌檀落马,此战,赵国胜!”
“大胜!”
他话语说完,演武场中,程知远浑身立时虚脱,那强撑的一口气尽数泄光,身躯衰弱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黄尘滚起,此时星宿府中鬼宿目光闪烁,主动出面跑向演武场。
赵胜的下颚抬起,一拍车晏,这位大剑师便毫无犹豫的出手,只听得一声锵剑之鸣,鬼宿眼前一花,心中危机大作,立刻止步,紧跟着顷刻后,那柄飞剑便落在了他的脚尖前。
四尺的剑锋锐不可当,鬼宿转头,面色不善,见到来者,顿时遥遥拱手喝问:“车侍卫此是何意?”
“鬼星主是何意?”
鬼宿眯眼:“我星宿府中斩妖人负重伤倒地,我身为在列星主,自然要上前搀扶查看,此伤势若重,更不得缓,必须立刻带去救治。”
车晏:“巧了,我家主公居舍处,正好有一位医门之人短暂停留,有帝师之尊,想来治疗这种伤势,是没有问题的。”
鬼宿目光动了动:“可这是我星宿府内部之事,车侍卫插手.....此举,有些不妥当吧?”
他说着,手拨开那柄剑就要继续向前,然而车晏大步走向他,睥睨了一眼鬼宿,直接拦在他身前,小幅度的拱拱手:“如何不妥当?”
“程氏剑子乃是我家主公至交弟子,论辈分还算是师侄,比起你星宿府的雇佣关系,我家主公和剑子可是显得亲近多了。”
“这要是真的认真起来,我家主公和剑子还是一家人,怎么,鬼星主还害怕一家人会对剑子做出什么....暗害的事情吗?”
鬼宿目光微闪,车晏带着礼貌性的笑容,两人僵持了一会,鬼宿撇头,却看见平原君向着蔺相如打招呼,他心中顿时凛然,面色不动,但心中却已经变得森然。
他缓缓抬起双手,微微抱拳,做出了让步。
“好,既如此,还望平原君好生照料,此乃我星宿府新晋天骄,可千万不要在调养时出什么岔子。”
车晏同样笑眯眯回应:“有劳鬼星主费心。”
话既讲完,便不需要再多说,车晏立刻向程知远处走去,把他放置在自己的臂弯处,而当车晏看见程知远身上的伤势时,顿时心中震撼,那皮肤血肉半数糜烂,之前开天一刀着实不是盖得,但这小子死中求活,面对足以击败十重楼的刀势,他居然硬抗,又以剑势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车晏自问,把他放在程知远的位置上,再把境界压到四重,面对之前那族云沉羽刀势,他也没有办法做到更好,相对于这样的一个少年人来说,有这般的心气胆魄,不要命的剑技,可以说千人之中才会出现一个。
“好小子。”
他抱着程知远的头,心中也不由得生起钦佩,四重楼击堪比十重楼的一击,在那种可怕到极点的威势降临的时刻,不是谁都有勇气直接面对的。
冲锋,说起时只有两个字,随口而言,但有的时候,显得却是那么沉重。
他不敢触动程知远胸前的伤势,同时心中更是对于这小子的体魄感到惊叹,之前他的天资展露出来,已经被所有人看到,这是一位“咫尺青天”级的人物!
称呼为国之重宝,一点也不为过!
九等资质中,紫气东来被称呼为圣人之资,而咫尺青天,则还在圣人之上!
第二等!
呼雷豹晕乎乎的,它的口中也淌出血来,在不少人退去,连程知远也被带走之后,它孤零零的一匹马矗立在演武场上。
紫燕骝在不远处,对着它喷打响鼻,但也没有过多的挑衅,因为它的体力也到了极限,于是便缓缓跪坐下去,大口喘息。
天地仿佛安静了下来,呼雷豹茫然的看向自己的马主,浑邪乌檀踉跄着站起来,事实上,如果是生死搏杀,程知远在此时终究是输了的,毕竟他已经昏厥,而浑邪乌檀还能站起来。
但这是比武,比武已经结束了,当然,说输了也不准确,毕竟程知远如果想的话,动用背上的那只图腾眼睛,足以扭转那第一招开天般的刀势。
但往世雷书的副作用太过可怕,如果不是真正的走投无路,程知远是不会选择动用的,那是一张绝对的底牌,掀过来足以扭转一切战局!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在发现可以修行往世雷书的时候,程知远才在短暂思索利弊后,直接选择了修炼,这个东西是可以绝地翻盘的玩意,而且还俱有存档修炼功能,虽然好像有些隐患,但反正他自己生来仙人体魄,本身也是被上天诅咒的东西,债多不压身,再欠一两个也没有问题。
呼雷豹看着浑邪乌檀,后者却根本不看它,而是径直望着程知远被抱走的方向,他仰起头,身上的血肉蠕动着,在天神的庇护下,里面的血液已经开始凝固了。
“你还不够强,我也是一样。”
浑邪乌檀终于看向呼雷豹:“我承认你是一匹好马,但还需要磨砺,我也一样。”
“我会活着回到长生之地,而你,我不会带上了。”
他脚步踉跄,颤颤巍巍的走着,在赵王的允许下,有两个侍卫上前,一左一右看管着他,帮他蹒跚离去。
呼雷豹低下了头,心中很委屈。
祭天大典在演武之后便已经进入尾声,赵王也没有了僭越的心思,只是对于蔺相如自己私藏人才不报告的事情,显得有些生出芥蒂了。
.........
星宿府,鬼宿之前想要在演武场上给程知远动手脚的算盘落空,角宿回来之后,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并且言辞警告:
“刚刚三位圣人都在场上,你居然还想动暗手,想死可别连累我。”
鬼宿不置可否,为了利益,这又有什么,当时是动手脚的最好时机,如果能在他的身体内种下诅咒,那么对方的后半辈子基本上都无法逃离这个梦魇了。
身体会不断衰弱,精气神的逸散会致使他折寿,这是不可逆的诅咒,极其凶狠。
“好吧,大人,我承认,现在的话动手已经迟了,既然不能除掉他,那就只有拉拢他了。”
鬼宿弹起一枚刀币。
“这小子还是有资格的,等着吧,他很快就会来参加晋升了。”
浑天仪中列宿争辉,为利为名,世界争锋而对之事,莫不过此二者是也。
第一百五十二章 索鬼神
蒙昧的精神世界,天宫(茅屋)依旧和原本一样破烂,那屋子中央吊悬的那柄剑上,诡异的晦暗纠缠,在剑尖的下方,有一个通透空明的“人”安静端坐。
这个人没有五官,只是一具可以称为人形的轮廓而已,程知远一只手扒着门槛,那个人形轮廓的脸孔位置上,突然“挤开”一只巨大的竖瞳。
这是往世神明,在遵从了程知远之后而展露出的样子,他的正身就是那只眼睛,于是四面八方,顺着那只眼睛,开始有青黑交错的饕餮纹蔓延,就像是血肉龟裂了,就像是土地逐渐沙化,干涸化,失去水分。
往世神明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印证自己的修行路途,并且在往世神推衍的过程中,这是并不算做真实时间的,相对于真实的人间来说,这里是超出于人间的地方,这并不难理解,就好像平素里起来早了,于是只做了五分钟的梦,结果再醒来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
虚幻的时间不可以与真实的时间联系在一起。
程知远扒着门槛,静静的看着往世神推衍,后者的双手不断的做出一些奇怪诡异的手势,而每当它做出一种手势的时候,这片晦暗之中便有一道走马灯闪过。
那是之前和浑邪乌檀交战时的景色。
闪烁,翻阅,如梭。
程知远的眼睛随着往世神的手势运动,直至过了有三十六次变化,往世神放下双手,而程知远抬起双手,重复做着之前它所做的那些手势。
往世神做手势时,行云流水,毫无阻塞,可程知远做手势时,那些闪过的走马灯,那些画面开始紊乱起来,当一只手的手势稍稍一慢,当一只手的手势错漏一步,于是那些画面中便闪烁过程知远被杀死的情况。
那是不曾发生的过去,也是可能发生的过去。
但现在,它们都成为了假想。
程知远觉得这很有意思,往世雷书的印证修行之法,居然是如同推积木一样,这就好像是一个拼图,而且没有固定的拼接答案,每一次错误都可能变出不同的轨迹,从这些轨迹之中,自己能够得到教训,以及一部分忽略的答案。
譬如现在,当看到那一个被杀死的过去画面时,程知远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产生了痛楚,精神层面的错误反馈过来,但同样,自身的积累,不论是经验还是法力,似乎都有了很小的提升。
即使是死了,也是宝贵的经验,而自己当时出剑,在往世的推衍中,并不是完美的。
往世神所做出的手势,正是对应着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它有独属于神明自身的一套表达方式,而能够参照仙典《人间世》著出《往世雷书》的郑庄公,可以说也绝对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
程知远翻了下右手的小臂与手掌,作手刀轻轻一挥,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有微不可查的提升,这和之前经验与法力的提升是一样的。
虽然小,但确实是有的。
手势不断的翻转,第一次的失败,第二次的失败,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程知远回忆往世神的手势,却觉得无比晦涩,并且越来越有些模糊。
他的眼前已经被那些闪烁的走马灯彻底遮蔽,而这一切在第十次推衍时终止,程知远做对了所有的动作,在他的记忆模糊之前完成了要做的事情。
第十一次,第十二次,第十三次......
继续,连续增加了十次推衍,程知远的手速越来越快,动作也越来越流畅,而在这其中,有神异的变化开始出现了。
过去的景色有了些微的扭曲,程知远蓦然停下了动作,因为他看到,在这一次闪烁过的走马灯中,有一副景色,是当时剑刀拼杀之刻并没有出现过的。
他忽然明白了问题所在。
浑邪乌檀的刀法,动作,已经被自己彻底看穿了,而自己对于剑的运用在不知不觉中更上了一层楼,所以在这些景色中,自己做出了过去没有的动作,同样,浑邪乌檀的气势也被一压再压。
第三十次推衍。
开天的刀势刚刚发出,刺耳的长鸣便已经斩杀了他的性命。
第四十次推衍。
龙蛇嘶鸣,长啸而动,八条大地游龙咆哮起来,崩开天域,如群山倾陷!
第五十次推衍。
灼热的焚风方将刮起,穹庐还未曾出现,那蒙昧起来的一刻,天的尽头忽是黎明破晓,锐利的剑锋于顷刻间抵住了匈奴少年的胸膛!
第六十次……
第七十次……
第八十,第九十次……
百次!
锵!
程知远只做了一个手势!
浑邪乌檀在第一击的时候,就被青剑割开了喉咙!
惊天的杀意,惊世的杀伐,难以见证的速度,转瞬而逝的破绽!
程知远面色无比苍白,精神状况十分不好,意识随时都会崩溃,然而他现在却无比兴奋,因为此时推衍出来的这一剑,是最适合“刺杀”的一剑!
正如之前所言,这天下从来没有什么完美无缺的招式,如果你看到了完美的招式,那只能说明,你对敌人的手法摸索的还不够透!你和他在本身境界上,差的太远!
只有卑微者仰望强者,才会觉得强者无懈可击!
“这一剑,这一剑……如若让我再和他对上,这一剑就能决定胜负……但可惜……”
程知远不是可惜当时没有悟出,这个就有点太假了,哪怕是天成的道子也没有这么高的悟性,至少程知远目前没有见过,也难以想象这种人的存在。
他可惜的是,这一剑对自己的消耗实在是太大了。
这是绝命的一剑,比起河山鼓剑,或者天旦一剑这种需要释放条件的剑术来说,此时推衍出的这一剑,并没有条件的限制,如果硬是要说,唯一的限制,大概就是精气神的不足。
按照自己现在的力量与生灵力,这一剑在十二个时辰里只能用三次,而且它得消耗是和自己的生灵力强弱挂钩的。
越是虚弱,施展这一剑,便越是有可能丧了性命。
精神高度集中,气势高度聚集,神念坍缩在一个原点。
由此才能斩出这倾世的一剑来。
少用,忌用,不出则已,出则必要敌人性命,号为禁忌。
出时,不见剑锋,不听风吟。
“龙胡阴泣遗青影,落尽鬼神世无知。”
世人评剑,《索鬼神》
第一百五十三章 曾被“杀死”的故人
精神世界的崩塌,伴随而来的是骤然而至的黑暗,但即使是身处黑暗之中,仍旧有一束光照耀着自己。
程知远身边的一切都不见了,他坐在那一束光辉下,就像是聚光灯地下的木偶,显得没有生气,在他的眼中,青剑映照着,徐徐直立而起,一抹银流从剑尾向剑尖滑落,散发出刺目且森寒的光。
他的意识早已陷入蒙昧,但冥冥中,却有其他的声音在响。
远处又有一束光辉投射下来,那是一个儒生,他手里捏着一支笔,狼毫青锋,亦是剑器,只看他在地上一划,于是便有一株傲雪梅花拔地而起。
“笔成梅雪,无一点尘俗气。”
他的话说完便消失,程知远木然的回应:“笔成梅雪,无一点尘俗气。”
第二道光束投射下来,一个英武的汉子站立在侧,手里带着一柄大剑,如果程知远还有意识,或许能看到那剑上的两个字,标注的是“干将”。
“剑起山雷,万里青天崩陷!”
程知远又复述了一遍,随后是第三道光,这是一个年轻人,容颜英俊,头绑一条白巾,披红袍而嵌白衣,手里捉一柄断剑。
“匣收天下,兵器削尽威芒。”
三个人,三句话,而黑暗中似乎还有更多的人影,他们如木偶傀儡般站立,他们无言,他们无声,他们默然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包括那个继承了他们威名的后辈。
他们曾经都是说剑人。
这里有盖世的剑客,有绝世的宗师,亦有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不入流者,世间变化何其之多,这些黑暗中的说剑人们,光是死在黄厉之原的,便有不下于二十位。
但此时,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
仙!
亦皆是说剑之人!
程知远木偶般的眼神忽然活络起来,就是这一刻,他从这片崩塌的黑暗世界清醒过来,猛然一起身,映入眼帘所看到的,是一张绝对不属于自己的屋子。
自己那破烂屋子已经被剑气削烂了,连窗户都没了。
程知远下床,脚踢到了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赔钱货,于是把这家伙的尾巴一捉,直接丢在肩膀上。
小家伙被这一下弄醒了,顿时有些不满,但身体还是很自觉的缠上了程知远的脖子,只是一双眼睛依旧不断耷拉着眼皮,鬼才知道这玩意为什么会有眼皮,不过人家毕竟是天子信物,周穆王的遗物,肯定是要和人间那些妖艳贱蛇不一样的。
门外头有练兵器的声音,程知远刚刚清醒,身体还有些虚弱,但仙人体魄异于常人,哪怕其实是被诅咒的身躯,可比起正常人修行的肉身来说,那就是十分的强大了。
白衣捉刀,背影英气,当感觉到后面有人看着自己的时候,她回过头去,目光锐利如同一只发怒的老鹰。
尤其是当看见程知远的那张脸时。
嗡!
刀声颤动,白衣少女捉刀转身,程知远盯着她看了一会,感觉这张脸有些熟悉,但到底是谁,则有点想不起来了。
“我们以前见过?”
程知远不知道对方那莫名其妙的敌意来自哪里,于是也只好开口问一下,毕竟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你要动手起码也要把话说清楚了再搞吧?
这句话往往被作为搭讪用语,并且是很老很烂,但一直都很有效果的那种。
“果不其然”,白衣少女接上了话茬,语气森然可怖:
“见过,当然见过,说是仇怨倒也说不上,只是对你有些不服罢了。”
程知远扭了扭脖颈,眯起来眼睛,忽然和记忆中的一张模糊脸孔重叠,随后有些诧异,哦了一声:“你....想起来了,你是......”
“那个,当时在黄厉之原的.......路人?”
白衣少女气的咬牙,身躯颤抖,她转过身,抓起地上的一套裂甲,随后突然向程知远丢去!
眼前被一片黑暗遮蔽,紧跟着,一道锋利的刀芒闪烁而起!
砰!
程知远拨开裂甲,手掌准确无误的拍在刀上,随后一拳将她打翻在地。
黄埃滚荡,白衣少女撑刀而起,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凶威的剑鸣顷刻之后掠过她的耳朵!
锵!
精致的脸颊上泛开一丝缺口,殷红的血从中缓缓流出。
她的喉咙动了动,想要发声,却只是咳了两下,觉得嗓子下面有些痛苦,胸前的伤痕依旧隐隐作痛。
程知远向她走了两步,漠然道:“记得你,想起来了,开始和狮子门慈悲白衣在一起的那个白甲少年吧,唇红齿白,当时看你觉得俊秀,原来真是个女儿身。”
“只是当时你躺的太快,我一时没想起来,下一次围攻我的时候记住了,别冲的那么前,小心死了没有人收尸。”
白衣少女的目光显得有些震动:“这.....不可能,这才过去多久,你怎么变得这么厉害....”
程知远双手垂在身边,撇着她:“从一开始我将你瞬杀了的时候,就很厉害。”
“追忆当时,在场足有三四十余圣门弟子,结果却被我一人杀的死伤无数,当时来不及问,现在倒是想问一问,当时你作何感想?”
白衣少女撑起身子:“感想?差点连命都丢了哪里来的感想?黑暗之中都见到了奈何之王,若不是圣人至,怕是那些受伤的也都死在里面了。”
“到底是仙家人物,与我们这些寻常凡人还是不同的。”
程知远点了点头,忽然伸手,一把将她拽了起来。
“平原君女儿?”
“旁系侄女,非宗室。”
“叫什么?”
“赵青丝。”
“三个字,庶出?”
“庶出也是圣人门下,你三个字,不也是庶人?”
两个人的声音恢复正常,虽然没有说笑,但仿佛方才的敌对与深仇大恨都已经消弭了。
只不过,白衣少女依旧有些惊疑不定,她仔细重新打量程知远,最后摇摇头:“浑邪乌檀乃是长生之地最近出现的绝世天才,天下圣人作‘人英曲’,他以初入六重楼的水平名列第八十八位。”
人英,俊杰天骄也,《文子上礼》有记:“明于天地之道,通于人情之理,大足以容众,惠足以怀远,智足以知权,人英也。”
第一百五十四章 手捧地狱
程知远的目光上移了一下,只是一个小动作,表示他对这个事情进行了思考。
“人英曲第八十八位,那他现在被我击败,是不是我该当这第八十八位?”
程知远走回屋子里,看到桌子上有热茶就沏了两碗,同时念道:“依照你看,我能在多少?”
赵青丝好看的眼睛动了动,微眯:“九十几,八十位算不上,你的力量浮动太大了。”
程知远端着两碗茶,一杯递给她:“那你们当时去找天子信物的年轻人们,怕是连一个过白的都没了?”
赵青丝皱着眉头:“现在强归强,不代表当时你厉害,仗着风雨胜了,也不能哪来吹嘘吧!”
程知远喝茶,没说话,只是平淡的撇了她一眼。
可惜不能笑,连戏谑的目光都发不出,再这样下去自己会不会变成一个莫得感情得杀手啊……
一瞬间,程知远突然感觉有点淡淡的忧伤。
而赵青丝被这一眼撇的面目通红,觉得有些羞惭,她这话讲出来好像就是在为当时的死伤找理由,于是龇牙表达不满,带着怒气把那碗茶一饮而尽。
“仙家弟子……哼!”
话不多说,但里面的意味大家都懂得,程知远摇了摇头:“仙人可不是一个好身份……”
他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这不是秘密,不告诉你你也知道,七窍玲珑心听过没有?”
赵青丝挑眉:“前朝大臣比干的七窍玲珑心?”
程知远打了个响指:“不错,仙人生来七窍玲珑心,妖孽馋之,鬼祟贪之,并且还自带诅咒,我在离开黄厉之原之后,便再也不知道什么是笑,什么是开心了。”
赵青丝顿时一愣,立刻想起从方才但现在,程知远确实是连一点微笑都没有。
她原本以为是见到自己这个败军之将而不屑于给好脸色,但现在看来,倒还不是这么一回事。
一时之间,她居然感觉有些不知所措,顿时有些尴尬起来,最后神色变幻,居然有些心悸。
仙人失去了情感,且自身背负诅咒?
她未曾听说过这些东西,在史书中留名的仙人也不少,但也从没有人提及过这一点,或许是因为他们自身份光芒过于耀眼,从而遮盖住了一些可怕的缺点。
人如果无情,就是仙?
程知远注意到了她神色的变化,手里的茶碗放下,落在桌子上发出轻响。
“我到这里几天了?”
“四天多点。”
四天多?往世雷书中的推衍是不耗费现实时间的,两者并不同步,那么时间流逝是因为自己后来的昏迷?
那个奇怪的黑色世界?
这可真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啊。
程知远转头看向她,和这眉宇英气的姑娘四目相对:
“浑邪乌檀现在应该已经回去了吧?话说回来,平原君他们把我丢在这里,而你一开始在院子里练刀,显然是因为过于无聊……”
“那么他们的人现在去哪里了呢?想来,有人星夜奔逃,也有人在千里追杀……”
“咫尺青天……这种资质都只能排在第八十八位……难不成前面个个都是‘和氏璧’吗?”
赵青丝眉头挑了下:“所以说,你虽然有仙人身,但是在没有风雨加持的情况下,居然能击败浑邪乌檀,这简直就是意外……”
“意外?或许有运气成分,但意外可说不上。”
程知远来到门前,倚着门槛,半幅脸孔沉浸在光明中,剩下半幅沉沦在黑暗内。
明晦交错,衬托着,让他有些神圣与诡异起来。
在赵青丝眼中,一道青白的分割线在明晦交错的位置骤然浮出!
她愣了一顷刻,随后便是大惊失色,脑袋里嗡的一下就懵了!
“你你你……”
赵青丝有些语无伦次,程知远则是平静道:“很简单,我也是咫尺青天。”
“都既然是同样的资质,水平差的也不多,谁又弱谁一畴呢?他有秘传之刀,我有仙人体魄,谁怕谁呀?”
程知远的目光中满是回忆:“不过那家伙确实比较厉害,当然了,现在赢了的是我,不过如果现在让我再和他比一比,我只需要一剑……”
他抬起头,目光幽幽。
“一剑封喉!”
赵青丝愣了很久,觉得脑子有些混乱。
她知道程知远击败了浑邪乌檀,而浑邪乌檀的资质被宣扬的很厉害,所以她也知道了,但是对于程知远,赵青丝却不晓得,原来他也是咫尺青天!
这很简单,一来开始时浑邪乌檀是全力出手,青天光芒让所有人都看的一清二楚,而程知远真正显露资质的时候,正好是他面对开天一刀的刹那。
他的青天光芒很小,并且很细,但是却无比的锋利,正像是一把绝世好剑。
有本事的人自然都看到了那一幕,但是那些没有多大本事的,自然就看的不真切,而诸高手,大臣,在发展有一个咫尺青天在自家国度里时,第一反应肯定不是宣扬。
藏!这才是第一要做的事情!
天才永远都是敌人击杀的首要目标,同时也是自己国度未来的大杀手锏!
国之重器,不可示人,一个咫尺青天,和国之重器也差不多了,虽然还达不到镇国之宝浑天仪的重要性,但活人总是比死物要好用的!
于是程知远资质问题就被掩盖下来了,大部分人心照不宣,有一些听了风闻的也被下了严令,而赵青丝虽然是圣门弟子,但归来时间不长,而且因为上一次行动失利而遭到门派中不少人的偏见,一气之下才回了这里。
她的身份又摆在这里,既是庶出,圣门的身份虽然可以给她加分,但是涉及到宗室问题,她有些东西并没有资格知道,即使之前平原君召见了她也是一样。
正是那次召见,才让平原君知道了黄厉之原上,诸人争夺天子信物的始末。
而对于平原君来说,这应该算是意外之喜吧。
……
邯郸城外,牧野道。
浑邪乌檀牵着一匹新马,手里拿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黑匣,看不出是用什么做的,但里面总是散发出一丝森冷的气息。
刚刚拜别了赵国的王,出了邯郸,依照猜想,自己走不出百里地,便一定会被圣人截杀。
但是不需要百里,只需要十里,自己的目地就可以完成了。
“此番前来,能够盟赵最好,但这次失败也是早就在预料之中的事情。”
浑邪乌檀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一匹马好不好,走上十步就能看出来,又何必去走百步呢?”
“杀人也是一样啊。”
他在地上踩掉了一些模糊的图画,同时计较着真正追杀自己的人到底是谁。
三位圣人必然会被金天君杨挡住,于是第四个出现的才是自己的目标。
没错,是他的目标,猎人和猎物,有时候,这个角色的转换实在是太快了一点。
四四方方的黑匣里放的东西很有意思,这玩意……
号称“地狱”。乃是黄泉九狱中的“寒泉毒害之狱”。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一卧沧江惊岁晚
黄泉者,北都罗酆幽泉,有九,当中亦有九大恶狱。关押之事系于天界,不可轻行,故罗酆为天下鬼神之府,专检制魔妖之权行,今宣威莫大於此。
其狱有九:
一曰酆泉号令之狱。二曰重泉斩馘之狱。三曰黄泉追鬼之狱。
四曰寒泉毒害之狱。五曰阴泉寒夜之狱。六曰幽泉煞伐之狱。
七曰下泉长夜之狱。八曰苦泉屠戮之狱。九曰泉考焚之狱。
而九泉亦称九渊,奈何之王主之,分有九主,上应祭祀中的“九天主宰”,其中分:
鲵旋之渊,止水之渊,流水之渊;
滥水之渊,沃水之渊,水之渊;
雍水之渊,水之渊,肥水之渊。
一渊之水尽从那一泉而来,九泉合一,统称万古黄泉。
孟子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九泉毫无波澜,故而为人处世应当如大泽深潭,任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任沧海涸于眸下而不动声,稍有风来便轻起涟漪,这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
当然,也可以说是性格如火,直来直去,故而这种人不得观水,因为没有用。
浑邪乌檀乃是长生之地的人,他手里为什么会出现黄泉的东西?
对于这个问题,来拦截的圣人自然也很有疑惑!
天上的金色光芒闪耀数十里,浑邪乌檀止步的地方正好刚过一百里之数,而那三位圣人也“如约而至”,同样,金天君王浩荡而起,他真身在长生之地,所以在南世只能发挥出八成实力,面对三位圣人,并不能及时击破他们的联手,所以此时神色显得有些严峻。
圣人出,天地动,于是世生烟尘,又惊魍魉退避,使天下妖邪授首!
一圣之威便恐怖至此,更何况三圣齐现?
浑邪乌檀头也不回,上马就跑,而金天君王则是拦住三位圣人,至于三位圣人也没有追击的姿态,相比之下,他们的任务,则是拦住金天君王,不让他去增援。
可这正好遂了金天君王的意愿。
“长生之地的神明?哈,在南世还嚣张的起来吗?”
一位圣人冷冷的看着他,天地间充斥着凄厉的哀鸣,仿佛万千神灵被他踩踏在脚下,作为登临高天的云梯!
金天君王仰望大日,忽然伸手,随后猛地一抽!
太阳熊熊,他的手里拔起一根马槊,金光灿灿,流华溢彩,闪耀山野云霄之上下!
“将军横槊被金甲,矍铄超忽逾鹰扬!好本事,化大日光芒为兵,这柄就是号称天下长兵无对手的神槊【驾天叠】?”
有圣人开口,虽然是赞叹语气,但他的神情很古怪,似乎压抑着一种怒气。
金天君王看向他:“古时候羲和浴日,驾九龙过天阳,当中卡龙脖颈的那块扶桑木落下,据说是被姜尚寻得,才铸出此槊!此槊不惧世间一切阳火,奉神驭天,日晴越炽,槊锋越强,此时算作一天叠,至三十六天叠时,槊力达到最高,古之太阳降临世间,辉煌之下,万物皆成齑粉!”
三圣人中,有人仰天而怒,那位老圣人呵斥道:“区区背祖之人,居然也有脸提百宗之祖的名字!这兵器本是我南世所有,是周幽王时遗失,这才流落长生之地!”
所谓背祖之人,长生匈奴,与南世周人,本同出一源,祖上皆为夏后子孙,故而追根溯源,便是同出一祖,但这没有什么,龙之血脉何等强大,可生九子尚且子子不同,又何况是人呢。
金天君王提槊震霄:“但今日,它承认我比你们更适合它,它不该待在南世人间!”
为首的圣人是蔺相如,他平静的看着金天君王,同时有些感慨的见到这杆槊,这本是南世传承的天家兵器,结果如今却落入敌手,反过来对付他们。
当年周幽王一事,幽王身死,被长生诸神恶圣围攻,南世诸圣不救,其中有人通敌,后来因为遗落了很多重要之物,而且闹得过火,损失了天下龙气,儒门圣人正好又要立天礼维天纲,于是出手,拿了十位圣人下狱,镇在洛阳城下,以供周王室绵延气运。
“狂妄至极,今日也正好在这里夺了你的槊,使得这兵器物归原主了!”
金天君王大笑:“你今日大可来试一试!只怕是你等三人合力,还战不下我呢!”
他语气颇骄,然而心中却在计较,同时感觉到一股隐晦的力量正在向着浑邪乌檀所在的方向游动而去。
去吧,去的越快越好,等到你被地狱困住,当做献给长生大神的祭祀礼物时,来年长生之地,便不会再有北风与雪灾,而只要没有北风与雪灾,长生的马蹄踏破雁门,入住南世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等到我长生之子成长起来,夏后子孙中。谁是正朔,那就不由你们说了算了!
金天君王的感知很隐晦,并没有惊扰到三圣,然而蔺相如还是察觉了一丝不对。
于是他轻轻摆手,制止了准备出手的那位圣人。
“赵奢将军,这位可是长生大神,金天之君,乃是护佑长生之战神,你单枪匹马,恐战之不下,不如我先来替将军试试手。”
赵奢目光一动,暗道蔺相如是有了什么心思?他仔细查看了一下周围,并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暗道蔺相如心思多变,既然他要试一试,便让他先行,自己若见到半点不对,立刻插手便是。
于是他称诺,且道:“相国小心。”
蔺先生微笑:“不妨事,我且试一试他。”
金天君王冷笑:“若打便是全力,哪里还有试一试的说法!”
他说是这么说,但心中隐隐一惊,因为那尊老圣人明显已经在向着四周搜索,并且极大的注意力集中在了逃窜的浑邪乌檀身上。
为了掩盖地狱,达到一击必中不被圣人干扰的情况,他立刻挥起大槊【驾天叠】,奋勇无比,只是一出手,便凭借气势,将整个天幕都分成两截!
然而这仅仅是气势作用而已!
一击之威,仅仅是余锋之盛,便足以开天!
蔺相如看了一眼天下,随后深处手掌,向下面轻轻一挽。
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照朝班!
人间之上,应动而颤,巨鹿之畔,漳水前,有一条大江被直接抬上天穹,浩浩荡荡,五万九千里沧浪江水如怒龙飞蛟,转瞬即来,眨眼顷刻,缠在手上,翻掌一按
便化作一柄三尺圣剑!
第一百五十六章 公子嘉
圣人挽大江沧浪为剑,气势撼天不足以概之,即使是金天君王也面色肃然,即使他能力敌三圣,此时也不敢大意。
只不过,天地六人各有分工,金天君王心中倒是也晓得,蔺相如此时挽大江为剑,但也只是一江之水,这种江河化兵之法,若要提升威力,便要再拔江河汇之,但圣人出手,绝不能挽三江以上,这倒不是说法力不足,而是这已经逾越了界。
真人才主山川,圣人若截三江之水,已经逾越界线,若有古之真人苏醒,说不得就会把三江之水尽数挪回原位。
真人者,体洞虚无,与道合真,同於自然,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通,莫死莫生,莫虚莫盈,玄之又玄,幽摊万类,不见形者。
主山川大地改易,近自然大衍之数。
平素人间根本见不到真人,唯有天地改动时,才会有真人显化。传说当世圣人死去前,问道于天,若是得天授法,死后不死,不入黄泉之渊,不堕黑水之国,而是直接化作真人,长存遨游于天地间。
故而真人没有当世者,俱称一个古字。
当世圣人既然主世间,便不可胡乱更改世间,凡一切关于变迁之事皆不可强动,动则对自身道行有损。
只可缓行,所以三江之水若起,此地水脉必然尽涸,于是必有真人出手阻拦。
而真人,是不管眼前之人是正是邪,更不论是善是恶的。
所以圣人移山不能移三山,截江不可截三江,世间更改,止于三,不进四。
蔺相如手中三尺青锋向金天君王轻轻斩下。
于是天与霞俱被分开,在一片涛涛怒声中,水波映照出那神人嘴角,微微上扬一笑。
“来的好!”
…………
原本晴朗的高空突然阴云密布。
神人与圣人的交手导致天象变幻,这是因为两股超脱尘俗的伟大力量,影响了高天对于自然运转的判断,人为的干涉,是以一切法力作为媒介的。
在仙人们看来,这种做法并不可取,影响自然变化,亦不是真正的呼风唤雨。
但程知远现在还做不到这么厉害,他一只手扶着门槛,望着天世的变幻,这好像间接影响到了人间。
那浩荡的怒龙声必不是剑的鸣颤,而是滚滚的江水,或许很快会洒落下滂沱的暴雨,那是三尺的青锋有些许折损。
同样,云霄外,踩踏青锋的,那些金色的辉煌,也绝不是太阳真正的色彩。
“圣人与神人战,我不知道何时才能达到这种地步。”
程知远如此想着,而赵青丝从院子的大门进来,神色有异。
“有人说,王长孙……去了。”
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不敢置信,在派出了正式的截杀人员后,王长孙居然主动请求带领追捕人员……
这是做什么,就这么有把握一定能抓住对手?
怎么可能,对方孤身一人,只有一位神明护佑,就这样大摇大摆的来赵国谈判,并且毫不忌讳的展露自身资质,摆明了就是在说“快来杀我”啊!
程知远目光幽幽:“贪功冒进,自视甚高,赵迁,虽然我只和他打过一次交道,但这个人的脾气还是摸得清楚的。”
“不过他贪归贪,可自己那么怕死,这种追杀的活,肯定有人在后面鼓动过。”
“赵迁的门客名单应该可以查出来的,这种事情,看一下既得利益者是谁最大,一般都跑不了。”
赵青丝蹙眉,有些不满:“我可不是你的侍从!”
程知远缓缓蹲了下来,抬头远望,却不看她:
“是这样……要不过两天我向平原君讨个情面,把你要过来?”
赵青丝额角浮现一根青筋,眼角跳了两下。
程知远的头低了下来,院门处忽然响起一个温润的声音。
他确定自己没有听过这个声音。
“冒昧了,来的匆忙,未曾提前写拜帖,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门是半掩着的,程知远说了一句进来,于是那位公子便与院子里的二人见了面。
公子,这在周代可不是什么风流的称呼,只有诸侯的子女才可以称公子。
男的就如此称呼,女的,则是女公子。
赵青丝看到来客,目光顿时一震,神色大变,连忙拜下!
“公子嘉殿下!”
程知远蹲在地上没起来和纳头便拜的赵青丝对比鲜明:
“传说中的赵嘉?”
赵嘉微微一愣,随后顿时一笑:
“传说……程先生这话,让嘉无地自容啊,自困门中,百日不出一次的废人,又哪里可称传说呢?”
程知远:“传说么,传的越神越好,最好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人才不会把事情怀疑到你身上。”
“鼓动王长孙是你搞得?还是你的门客?”
赵嘉笑了一下,便也撩开长袍蹲下:
“我与我的门客鼓动,这没有差别,不过,虽然是我不假,但并不是要害他。”
程知远有些好奇:“我虽然之前没有和你见过,但你的处境我多少听闻,你现在这么惨,不正是因为赵迁吗,怎么,还说不是害他?”
赵嘉微笑:“孟子亚圣所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为王者,心胸不可狭隘。”
程知远:“可我琢磨,赵迁这一次,可能有大难临头。”
赵嘉只是微笑,并且缓缓抓住了程知远的手: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程知远眼睛上挑:“你要我做你的门客?因为之前赵迁放过我一次?我价钱可是很贵的。”
赵嘉:“我那愚蠢的弟弟需要一次蜕变,我认为这一次正是化茧成蝶的好机会。”
程知远皱眉看着他。
赵嘉忽然松手,随后双膝跪下,没有给程知远反应的时间,而是直接行了一个拜礼。
紧跟着,冥冥中一股气运直接降临在程知远的头顶上三尺处。
整个院子内的气息一下子森冷下来,程知远不知何时已经把剑压在了赵嘉的脖子上。
“公子嘉,名不虚传,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颇有楚庄之风!”
赵嘉面色如常,一只手搭在剑刃上:“先生绝不是愿意屈居人下之人,龙非池中之物,我与先生又何尝不是一类人?”
“先生助我,便是助自己,我与先生性命休戚,气数相连,此次出手,若先生失手,嘉便会先死,如此,不知先生是喜还是忧?”
程知远收回剑,眯起眼睛:“你是个人才,也确实是个厉害的少年,少年人么,英雄风流,帝王将相,你精通此道,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赵嘉被他拉起来,此时却是真正诚恳道:“先生若肯助我,先生亦可青史流芳!终我一生,必不负先生!”
程知远摇了摇头:“我只是个散人,无牵无挂,剑者若是有了牵挂,手里的兵器就慢了。”
他摆了摆手,随后取三剑推门而出,对赵青丝道:
“青丝,帮个忙,请去司马处牵我马来,我要那匹之前演武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 死于地狱之下(上)
浑邪乌檀来到山野中的一处丘陵,土微微隆起,斜坡尚有些泥泞,多日前下过的雨水在繁茂树林的遮掩下还有余存,而天色变幻之后,阴暗与晦遮蔽了这里,于是坑洼的水塘开始泛起波澜。
二十余道人影出现在这里,俱是中五重的高手,所谓中五重,是指在修行境中,达到六重楼至十重楼之间的人们。
九重楼便可在寻常都邑内担任小司寇的职务,更不要说一位十重楼的高手,接近上五重的盖代人物,虽然说不能移山倒海,但单臂一晃千钧巨力还是有的。
这仅仅是力量,还不算上法术。想想浑邪乌檀他们,下五重顶峰和中五重初,第六重楼,才不过是二三十钧力而已,六重楼与十重楼差不过四重,然而要是算起境界来,六重楼是第三境,十重楼是第五境。
三五破境,差距大就大在这里。
所以浑邪乌檀之前施展开天一刀,才会如此厉害,说是能一刀斩了十重楼的脑袋,那句话倒也不是虚妄之谈,是真的有那种本事的,而真正的十重楼力量,比那开天一刀的威能还要再高一层。
又是一层,又是云泥之别。
金天君王感觉到的隐晦气息,便属于那位十重楼的大高手,这种级别的人物,平素里都是担任王宫护卫,必然是诸侯禁军,不可外示于人。
二十余人中,并没有那位十重楼的大高手现身,所以浑邪乌檀明白,对方认为仅仅凭借这些人便可以拿下自己,而他恐怕是作为掠阵的阵主所存在的,是以防万一的手段,而且从暗中攻击,敌在明,他在暗,更加顺手也更加不容易失手。
“裴将军,之前得到消息,王长孙出来了,似乎也领了这一次截杀匈奴小儿的任务。”
暗中三人,一人中五境七重楼,一人六重楼,此时那六重楼者向十重楼的盖代人物禀告,显然做的是通风报信的斥候工作。
“王长孙,赵迁?他来争功?”
裴将军眯起眼睛,眸光深处有些不屑,赵迁被当代赵王不喜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故而平素里,在朝堂上,在表面上尊敬,但暗地里却没少蔑视他,甚至路上遇到都轻其驾,不予行礼。
裴将军不是赵迁的粉丝,却也不属于赵嘉,他遵从于赵王,而赵王最近似乎有意把他调给他的儿子,也就是太子赵偃,这样一来,他从保护赵王的亲卫成了保护太子的亲卫,看起来是地位下跌,但事实上,太子毕竟迟早要继承大统,赵王给他筛选班底,也没有大错。
故而,裴将军心中虽然不满,可赵王的话不敢不从,于是相对的,虽然赵迁被他极度不喜,但此时他要来争功劳,裴将军心中虽有恼火,可也只能在暗中发作。
毕竟那是他新主公最宠爱的儿子,说实话,裴将军认为赵嘉太过孱弱,赵迁子凭母贵,硬是靠着低贱出身完成逆袭,这等于都把刀架在赵嘉脖子上,后者居然还不敢反抗,反而是自己闭门关户,表示不争。
一点男儿骨气也没有,当然,赵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给裴将军的感觉,更是恶劣。
“我裴氏乃三晋之地名门望族,先祖出自嬴姓,与赵同根,为火正伯益之后,自商时起,祖上飞廉,其六世孙改裴姓,历朝历代,万七千年,将相接武,代有才人!”
“天骄俊杰层出不穷,如今更是分仕魏赵韩三门,一枝三花,我虽然不才,但好歹也是一个禁军中尉,赵三军之中也有我一席之地,如今,岂能甘为这等贱婢子所驱使?”
裴将军神色有些冷,同时愤愤不平,他裴氏乃是晋地望族,他虽然如今枝三一个禁卫统领,但出身高贵,追根溯源,与赵王室还算远亲,他赵迁是什么东西,杀匈奴天才这么大的功劳,说给你就给你了?
你向我要,我就给你,我不要面子的吗?
所谓赵三军,指的是禁军礼仪,夏商时代并无中央军,是周朝才最先立下中央军,也就是禁军制度,但是因为各路诸侯的存在,所以制定礼仪时,诸侯也有相应的规定,天子出行驾六,禁军便有六,俗称六军,后代也多以六军代表天子亲军。
《周礼夏官司马》篇曰:“凡制军,万有二千五百人为军,王六军,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
六军直属周天子,只有天子才能调动,每一军有一万两千五百人,六军大约七万人。
而赵国如今属于大国行列,七雄之一,而且还是如今少数能够与秦国掰手腕的存在,自然礼制上,诸侯禁军可有三军之数,合为三万七千五百人。
而裴将军的中尉,乃是统管都城军马者的称呼,即三军之一的统领,这个官职也是最开始赵国设置的,掌的是举荐人才之事,后来传入秦国,秦国以此官为掌军之官,重新转回赵国。
说这个可能不清楚,那么换一个称呼“执金吾”。
然而裴将军再怎么给自己打气,也没有办法无视赵迁的身份,他终究是打着王长孙,且是接到了赵王许可而来的,或许赵王对于他成为王长孙,现在也已经破罐子破摔,将错就错了,所以有意让他接受一点功劳,改变一下他的性格。
想到这一出,裴将军面色阴沉,而他眺望远方,眸中流光溢彩,已经可以隐隐看到部分的烟尘荡起。
十重楼的目视距离,运转法力可以看到很远,他的眼中光芒收敛起来,重新盯向浑邪乌檀。
此时,这位匈奴少年已经拔出刀来,面对二十余位剑术高手,神色显得并不慌张,甚至还隐隐有些好笑的模样。
笑?笑什么?
裴将军哼了一声,而后看到了匈奴少年手里的黑匣子。
那是什么东西?
给他的感觉很不好。
裴将军下意识就把手压在剑柄上,但接下来,他的身后,忽然传出两声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叫!
一瞬间回头,映入眼帘的景色,却让他心脏都要骤停!
自己的两个随从,六重楼与七重楼的高手,此时居然被两根冰寒铁索捆住,那而四面八方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里面有一双双雪白无瞳孔的眼睛睁着,锁链收束,两名高手瞬息之下就化为白骨,血肉丧尽!
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水潭,森森寒气,白茫茫大雾飘动而起,裴将军猛然一声爆喝,向着一处斩去,然而这放在人间中足以开山成谷的一剑,却宛是泥入牛海,没有溅起半点波澜。
紧随其后的,一双冰冷且精致的少女手掌,捂住了裴将军的眼睛。
“你,你是什么东西!”
裴将军挥剑,就要把身后的少女撕碎,但那剑舞至少女纤细腰肢的一瞬前,七八根粗大的寒冰铁索骤然显化,刹那间把他的剑捆的结结实实,紧跟着吱嘎吱嘎的声音摇动,裴将军的心中,也瞬间涌起巨大的恐怖。
“我...我裴氏乃三国高门,万年名氏,你...你敢杀....”
话语没有说完,惨叫响起复又沉眠,随之,天地都陷入永夜之中。
只有锁链的声音在四周拉扯,寒泉水潭上,不起半点波澜。
二十余人尽数死在顷刻后。
一位十重楼的高手,绝世的人物,在此时死的无声无息,连匈奴小儿见到这一幕,也发出了由衷的慨叹。
练武修法,到头来又为的什么,还敌不过这小小的一个黑匣子。
奈何黄泉之下,究竟有多少灵宝?
人间,恐不能敌。
浑邪乌檀坐在黑暗中唯一有光芒的地方,拿着自己的牙刀,转过头去,望向之前裴将军望着的方位。
“赵迁.....本事不大,位置不小,有利可图,真是天界有门你不走,地狱无路你自来投,拿下了你,这对于长生之地可是大好处,你身上携带的气运,将会断送赵国的命。”
第一百五十八章 死于地狱之下(下)
赵迁心中是欢喜的,起码此时是欢喜的,因为那击杀匈奴小儿的大功劳,很快就要落在自己的头上,打着王长孙的旗号,让裴氏的那位邯郸中尉出手,十重楼的功力,不可能输给一个小小的浑邪乌檀。
毕竟连程知远那种少年人都能击败这个家伙,赵迁虽然知道程知远厉害,但再厉害也比不过十重楼吧?
当时程知远也是赌命才刺破那开天一刀,赵迁虽然本事不大,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从头到尾,程知远的打法都几乎是不要命一般,所谓一分凶狠一分强,越是拼命越可能活命。
兵书背的也是有点成效的,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浑邪乌檀如果还有手段,肯定会在比武时展露出来,但他没有,施展了几乎最强的一击之后,很快就被程知远找到了破绽击败,赵迁认为这个家伙应该没有底牌了,起码是属于自己的底牌没有了,前有三圣阻拦,后有十重楼的盖代人物出手截杀,还领着二十多位大高手,对方只靠着一个金天君王,还想从赵国这里全身而退?
那么,靠着别人的帮助,即使是自己长生之地的帮助,总归是外力,而只要是靠着外力,就有机可乘,破绽极大!
“长生小儿,狂妄自大,不知我南世诸侯之地威,死有余辜。”
赵迁此时心中豪迈,对着身边那位侍卫开口,这一位就是当初败给程知远的那位彭喜,他的水准是五重楼,属于下五重中的巅峰了。
此时他听着赵迁的话,不知为何心中有点忧虑,于是告诫道:“殿下,对方孤身一人便敢前来赵国为使节,莫非他不知道会被截杀吗,胆魄虽大,金天君王虽勇,但也应该知道,我赵国良将颇多,不缺强者,仅仅靠着一位大神,如何能安全保他来回自由?”
赵迁一摆手:“不必担心,这是他的计策,兵圣有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你看他有泼天的胆魄,但事实上却是算准了我们的心思,过分装饰就是掩饰,他越是表现的天不怕地不怕,甚至堂而皇之展露青天资质,也是做给我们看的,事实上,他就是在赌而已。”
“咬人的狗不叫,吃人的虎往往鲜有动静。”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程知远,不由得冷笑道:“只有赌徒对赌徒,才会打出那种疯狂的战斗来。”
彭喜听着点头,但还是感觉有些不对,于是又劝诫道:“虽有此可能,但殿下还需要小心防备,
赵迁笑:“虚无之处自然会充实,充满之处自然会逐渐虚无。强大的时候会装作不强大,愿者上钩;虚弱的时候会装作不虚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不是说他没有后手,我也知道,他肯定是有自己的后手的,可无非就是暗桩罢了,兵圣又有云,兵贵神速,我们这两波增员,一路围追堵截,他即使是有强人接引,也不用多怕,只要第一波阻拦他的速度,一旦他被我们围住,便是插翅也难以逃了。”
“他这种兵不厌诈的技巧,我早已在兵法上看过许多遍了,一眼就能戳破他的小九九。这种阴阳道理的运用,真假虚实,还是要有慧眼的人才能看懂!”
“我王懂得,所以才同意了我的请求,王上还是英明,而我又带来父亲那里的十位门客,他们都是七重楼,八重楼的好手,里面不乏过去的江河游侠,使起气力来可**日不饮不食狂奔数万数千里,你不必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番要得是万无一失,我,当然也会保护好我自己。”
彭喜长出口气,点了点头:“殿下英明。”
赵迁这番说辞确实是头头是道,连后面那些门客也都各自吹捧起赵迁来,言公子迁有这般兵道造诣,日后必然可为贤君明主。
这十位大高手带着上百骑兵追杀而来,烟尘滚滚,直扬穹庐,而听着这些人的吹捧,不论他们有几分是真心,有多少是假意,但好听的话总是让人感觉舒适,所以赵迁也不由得把胸挺得更加昂扬了一些。
天象虽变,但阴云之间仍有光芒散下,如天之白柱,浩荡射世,在这种景色下,策马扬鞭,登临山崖之上,俯瞰无尽苍茫,赵迁在这一瞬猛地升起一股直冲天灵的豪情壮志,仿佛天下安危,赵国未来就系在自己身上,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仿佛他就是天选之子,是命中注定,是那匈奴小儿的克星。
“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赵迁大笑,后面的门客中也有人附和,于是声音越发浩大,齐齐靠拢,而这句话最开始,就是赵迁麾下收拢的一位门客所告诉他的,是用来劝诫,并且直言他应该在此时出兵,主动揽下截杀匈奴小儿的功劳,由此可讨赵王欢心。
这么一想,赵迁顿时对他很是感激,暗道不愧是跟着自己许久的老门客,依照他所说的,赵王居然真的对自己有了好脸色,这般观人心之术者,必然要为自己所用,还要重用,大大封赏以收其心智,恩威并施之下,日后必可为自己的肱骨之臣!
“殿下诗颂,豪迈大气,见此情此景,可惜未有美酒,否则定当浮一大白!”
有门客逢迎,当然这一次也不全都是虚情假意,之前那番话确实是让他们感觉到少年英雄的气魄,所谓诗颂歌谣之内,便蕴含无穷力量,可引人心神震动,如浪潮澎湃,绝不是假话。
一个人内在如何,便看他所作歌谣所展现的气魄。
赵迁哈哈一笑:“各位先生,此番若能擒杀那匈奴小儿,迁必然向我王上奏,予诸公封赏,这匈奴小儿,浑邪乌檀,乃是世界少有的咫尺青天之人,其论资质还在圣人之上,如今不除,日后必为大患,而今日若是除之,各位便是我赵国大大的功臣!”
他猛地挥下拳头,诸门客也心中惊喜,纷纷道谢,表示愿效死力。
但群驹策扬,这话说出去没有多久,大约三五个呼吸之后,冥冥中,在诸人耳畔,忽然传来一个少女好奇的声音。
“为了他,你们真的愿意去死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门客们骤然一惊,然而还没有来得及勒马,四方十处皆化成黑暗之色。其中一位七重楼的大高手在转眼刹那就被一条寒冰锁链缠上,紧跟着,直接坠入四面八方那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第一百五十九章 霜女“鬿”(上)
七重楼,中五境,这样的一位大高手不过是片刻就被杀死在众人身旁。
黑暗中的绞索声伴随着血肉糜烂的恐怖回音,冰寒的气息从九幽厄土渗透到地表,第二条锁链如毒蛇般出现,在诸人已经有防备的情况下,距离之前卷走七重楼高手不过五个呼吸。
“来得好!”
有人大喝,这一次看清了那根锁链,七重楼的气势爆发出来,四面八方掀起尘埃,这位七重楼的高手目光如火炬,一刹那便捉住了那根铁索!
七重楼,第三境山河的大人物,若不是要跟着赵迁,他们早已经飞来,之前莫要看他们对赵迁百般逢迎,事实上也只是为了自己日后的晋升,如果认为堂堂一位七重楼的大高手居然要靠着溜须拍马的话,那就是大错特错了!
铁索一握,这位七重楼的高手单臂一晃就要扯动大地,力量如同大山般沉重,然而下一瞬间,他忽然感觉浑身上下筋力尽脱,眼前顿时一黑,同时心中剧震!
自己的法力消失了,并且力量也瞬间下跌几乎成无!
嗡的一声,那根铁索顺着他的胳膊缠上了他的脖颈,而后狠狠一拽!
第二位门客糟了难,这同样是一位七重楼的大人物,然而那那寒潭铁索在脖颈上一缠一勒,这个瞬间,任凭他是有天大的本事,好似也都消亡殆尽,活脱脱变成了**凡胎,直接就被拖入黑暗之中!
“不好!”
有人大喝,立刻出手,然而那位门客在坠入黑暗前,大吼道:“有古怪!不要过来....”
声音伴随着铁索的沉寂而消失无踪!
所有法力都消失不见,连身躯的坚固都被消磨,或者说被打落,那铁索就像是传说中,百家宗师姜尚的打神鞭,轻轻一晃,只要你是神人,皆要被这一鞭从云天抽落,一时三刻之内运不得半点神力,化作凡人,任凭宰割。
诸强者呆立原地,同时心中猛地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周初时,地方野神不少,仗着神力欺辱活人生灵,然遇到打神鞭,他们的弊端便一下就显露出来,没有了神力的神明,还不如村子里的十七八岁少年有力气。
“保护王长孙殿下!”
彭喜的汗毛都吓得根根倒立,抛开那些被调遣而来的骑兵,他是这里所有人中境界最低微的,其他的门客莫不都是七重八重的大高手,依照道理,如果要丧胆也是他先丧,但作为赵迁的贴身侍卫,他的境界虽然不高,年龄也不大,然而舍生忘死的气魄却是有的。
怕死就不会担当侍卫了,所谓侍卫,就是给主君卖命的人,随时随地,出现危险就要做好自己丧命,让主君存活的准备。
“殿下请到我身后!”
彭喜拔剑出来,可此时四周黑暗内锁链缠动,咯吱咯吱,哗啦哗啦的声音不绝于耳!靡靡鬼音盖世回荡,惨叫伴随着血肉红骨不断扬起,那些骑兵与马匹都被拖走,冰寒的锁链就像是蛰伏的龙蛇,随时随地都会给众人以致命的攻击!
“跑!跑!快跑,不能留在原地!”
赵迁有些慌了神,他强行深吸口气,但脑海思绪仍旧混乱,而彭喜见势不妙立刻抓住他的胳膊,急忙道:
“殿下不可!此时四周皆是黑暗,显然是中了埋伏,前路不明,越是逃窜越是容易中了对方的奸计,这匈奴小儿熟知兵法,我等现在关键,应该是下马结阵.....”
“荒谬!那铁索可怕,在这不动岂不是坐地等死!坐以待毙乃是兵法大忌!诸人,随我冲出去!”
赵迁已经有些六神无主,恐惧瞬间就把之前的豪气压的溃散,烂的一干二净,然而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出师未捷导致中埋伏,赵迁也有愤怒,此时恐惧愤怒混合在一起,他便根本不听旁人的建议,直接下了决策,顿时策马而出!
彭喜没有拉住,心中大骂要完,边上那些门客们面色沉凝,见到王长孙策马狂奔,他们立刻跟上,而事实上,这些人在最初的震动过后,现在也憋着一口忿怒气!所以不论是出于恼火还是出于保护,他们都必须追随赵迁而去!
“不行!各位....诶呀!”
彭喜根本拉不住那些人,他便也无法阻止,便也只能跟上,赵迁在前,拔剑而出,锵声回荡黑暗,触碰到那些寒潭锁链,荡起虚无的涟漪。
“我乃赵国王长孙赵迁!浑邪乌檀!你好歹也是一部王子,若是还有三分胆魄,便不要耍这种小伎俩,堂堂正正出来一战,莫非长生之地的人都是这般懦夫不成吗!”
“尔等自命乃狼之子,鹰之嗣,天之孙,可现在却成了缩头乌龟,莫不是要趴地当王八吗!还是说你匈奴惧我赵人,不敢正面对敌,只敢施展这下三滥的手段?”
赵迁一番大吼,强提胆气,他想起激将法,用长生之人最看重的自尊去侮辱他,料想浑邪乌檀必然会因为受不得这等鸟气而出来,只要他出现,那么一切都好办了。
然而赵迁失望了,黑暗的边缘,浑邪乌檀冷冷的看着赵迁,后者的策马完全就是在原地踏步一般,而那个飘忽的少女声音则是回应了赵迁的怒吼。
“你,是赵国的王孙?”
赵迁听得这个少女声音,和之前无声无息杀人的那个声音是一样的,心中有些发冷,但气势强提,硬扛着压力道:
“不错!汝为何人,是哪里的野神,又是哪里的野鬼?亦或是刚刚成灵的妖吗!汝居然敢在我赵国的地盘困住赵国的王孙!便不怕圣人降临,将汝打的魂飞魄散,一灵永堕黄泉吗!”
少女哦了一声,随后嘻嘻的笑了:
“不怕啊,我本来就是黄泉的哦。”
“我叫‘’。”
这话出去了,赵迁顿时一愣,而就在这个瞬间,又一根寒潭铁索飞出,转瞬之下锁住了一位七重楼的大高手,这位盖代人物直接被扭断了脖颈,而和之前如出一辙,在被铁索触碰的瞬间,他便立刻从一位高人化成了**凡胎!
“下马!下马!诸位快快结阵!”
彭喜大吼,急的不行,而就是此时,一根铁索突然出现,冲着他的脑门就扎了过去!
铁索飞来,有一位大高手一把扑去,直接隔空将彭喜摄走,千钧一发之际,那根铁索扎空,瞬间伴随着哗啦啦的恐怖声音重新收回到黑暗之中。
“莫要与这铁索接触!看来是能够削弱我等的法力!”
那位救下彭喜的大高手面色凝重,之前他们损失人手,现在摸清楚套路,可不会再中计了。
其余剩下的几位大高手这下不敢怠慢,他们立刻翻身下马,其中四人挥起手臂,顿时山气浩荡,顿时无匹的力量把这片土地封锁,暗中数根寒潭铁索飞击而下,被几位大高手衍化的威严壁垒阻挡在外,终于不得寸进。
仁者乐山,知者乐水,第三境山河,七重依山,八重观澜,九重登峰。
七重楼号称依山,足踏大地便有无边伟力,运转山地丘陵之气为自己所用,而儒门七重楼则更加可怕,徒手搬山不在话下。
圣门修行与散家修行不同,这一点万万牢记,譬如这七重楼,如果此时有一位儒门大士在此,徒手拔地起山壁,不过随手为之,远胜过这几个散家的七重门客。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若是真的有圣门中人那么强,又何必去充当各个国家诸侯,乃至于公卿大臣的门客呢?毕竟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找到更进一步的,更向上蜕变的办法。
第一百六十章 霜女“鬿”(下)
游荡的少女掩嘴轻笑,但同时,她也有些在意这些高手,既然他们发现了不与锁链接触,靠着山地之地隔绝自己的锁链,那自己同样也有应对这种情况的办法。
她可是黄泉之人,亦是这片地狱之主。
幽门弟子对付阳间的众生,方法还是有很多的,即使是圣人,神人也会感觉棘手。
浑邪乌檀拿出了地狱的碎片,自己投射到这碎片中的,虽然不是正身,但也不可能因为人间这一帮区区七重楼的家伙们而退避。
这是天生的克制,万事万象都会迎来终结,而天时之下,一年四季之中,也以冬季为最寒冷,万物凋敝也在此时,雪灾霜冻屡见不鲜,大地冻结,百谷皆寂。
锁链的声音消失了,而少女呼出一口寒气,随后轻轻拍了拍手。
啪啪。
两声不算大,但却给每一个人都清楚的听见,紧跟着,正当诸人警惕四周变化之时,突然有下马的骑兵浑身僵硬,而这种僵硬的情况如同病毒一样不断蔓延,当一位七重楼的高手发现后面有些过于安静时,他猛地回首打出一拳。
如山岳地陷,那拳头所落下的地方顿时崩塌溃落,巨大的凹陷被拳头划过的轨迹击出,而那些僵硬已经变成冻尸的骑兵,此时被镌刻在无数的冰寒手臂当中。
他们的身上,抓满了那种冰寒的尸手。
而这位大高手一拳打出去后,手臂上突然多出了无数冰冷的触感。
巨大的阴影降临在他的眉心,这位大高手腾空而起,然而更多的冰寒尸手从虚无中涌现,从地上拔起,仿佛那些尸体都消失了,只剩下了双手,它们冲上天,把七重楼的门客抓住,抓住他的脚踝,随后如怪物吞噬尸体一样,将他拉回,淹没在尸手的海洋中。
这座冰寒手山升起,诸人都被震散,而剩下的几位七重楼高手都被淹没在这些尸手的汪洋中,它们的忿怒,他们的愤怒,死者与生者的愤怒,情感是共通的,于是交织在一处。
“不!我...我可是赤烟客‘笺鸩’,我不能死在这里!”
终于,在那无边无际的涌动尸手之前,有人开始退缩,这赤烟客三字,明显是旁人对他的称呼,后面的笺鸩才是真名,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第一个逃跑的,同时,也被那黑暗中的少女盯上了。
逃窜的猎物对于她来说才更有趣。
只知道等死的家伙们,就像是嚼腊肉一样,干巴巴的毫无滋味。
她飘了过去,而后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有趣与戏谑的声音从她的口中传出,随后,这位逃窜的七重楼大高手,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具冰雕。
血肉彻底僵硬,精气神逸散殆尽,他的肉身化为凡胎,很快从冰块中渗透出来,在不慎摔倒在地的赵迁面前,这位大高手于短短十个呼吸间,化作一滩血水。
“真可惜,如果你们这里有一个八重楼的观澜,或许你们不会死的这么凄惨。”
少女的纤纤细指点在自己的左颊上,浅浅压出一个酒窝来,复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摇摇头,又笑了笑:
“不对不对,之前那个....裴什么来着....他是十重啊,五境三阶十五重,十五之外可称圣,那个裴什么的,他已经到了中五重的顶峰,按照道理,他已经可以被冠上‘苍华’之名,该有‘神乎其神’的预知力,可为什么,他当时还是没有发现我呢.....”
“他还自称是名门哦.....”
“咦?阳间的人,已经孱弱到这种地步了吗?还是说,天礼崩溃之前,所有的人,都不再如周初时代一样强大了?”
“我记得,以前的十重楼,得到过苍华之名的人,应该是很强很强的啊....”
少女抿着嘴,声音幽幽,诸人心中惶恐万分,而赵迁已经吓得面色无比苍白,他的双眼内尽是血丝,黑瞳中映射的尽是血水!
“那是因为.....我听说自从周幽王的事情之后,天礼将崩,于是有圣人出手....不,有传言说是大圣出手,把南世的一座山...庐山,把它拔高千万丈,世界的一切青火都聚集到庐山上,所以,你记得的,周初时代的强者们,放在现在,都是渡过了庐山火的人。”
浑邪乌檀的声音终于出现在黑暗中。
“你现在对付的这些,都是没有去过庐山的,更不必说提名,没有经过庐山之火的灼烧,体内的朽气与日俱增,自然就发挥不出当年的实力,而圣门自有祛除朽气的方法,所以圣门弟子才值得我们重视。”
“若奈何之王想要上临人间,务必要除去诸圣门,圣人不死,黄泉不现,绝非空谈。”
浑邪乌檀的态度似乎很恭敬,而少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啊,原来是这样啊!”
“也就是说,他们都是残次品,所以才这么弱咯。”
浑邪乌檀:“是。”
少女游荡着,而赵迁此时正了正歪斜的公子冠冕,对那飘忽如游魂的少女开口,声音极其紧张,然而依旧维持着最后一口倔强与不屈的气。
他害怕,这是他作为赵国王长孙在赵国地盘上的最后尊严,这口气如果泄了,赵迁明白,自己肯定会跪下大哭,告地求饶。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瞬间的勇气能持续多久。
“汝等....汝等!这里可是赵国!此地距离邯郸不过百里!匈奴是想要在这里就挑起战火吗!浑邪乌檀!小儿!狼子!我虽死,然而你亦不能活!边关处,我赵国兵门圣人的怒火,必然会将你焚成灰烬!”
“待长生地裂,匈奴国破,便屠尽你等族群!大丈夫死虽死,却无惧也!”
赵迁痛骂出声,然而他腿肚子都在抖,正如之前所言,这口气憋着,他就还敢骂,如果这口气泄了,他立马就会变成怂包烂货,人的底线如果被自己放弃,那么人会变成什么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赵国?你赵国可是先来截杀我的,于情于理,我好像都没有错吧,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可你们却背信弃义....当然,从国家的层面上看,你们确实不能放我这么一个巨大的隐患回去。”
浑邪乌檀抬起头,看着四周,他的半张脸从黑暗中浮现,出现在赵迁眼前。
后者咬着牙,不敢回头,因为身后的血水已经浸没到他的脚后跟。
一只无神的眼珠子顺着血水滚了过来,赵迁的余光看到了,但又狠狠闭上了,鼻腔中发出类似哭的声音。
这只眼睛他太熟悉了,是彭喜的眼睛。
啪嗒,啪嗒。
黑暗之外,有马蹄声从远方传来。
第一百六十一章 仙与鬼(一)
“又有追兵来了?”
“一骑?”
少女的眸子随着俏脸转向黑暗之外,她的下半身本是烟霞,此时已幻出精巧的双足,翩然如碟,从赵迁身边走过。
马蹄的声音终于传入黑暗,这是因为这片昏昧、狭长的道路向着远方蔓延了很远,把大地上的遥远直道,用黄泉的力量压缩在极短的一条道路中。
少女的本体可以构筑类似于“界”的东西,但她这具碎片残身不行,相比与鬼,在阳间更类似于妖,而妖类能够衍化的妖氛中,第三等级的就是“地狱”。
当然不是真正的地狱,正是衍化,或者说借来的“地狱景色”,这种妖氛因为参杂了鬼的力量,所以世间活人更加难以破解。
不过,浑邪乌檀手里的匣子,可是实打实的下界宝物,这从等级上来说就比起妖孽衍化的“虚假地狱”高出不知道多少。
少女目光延伸到遥远处,当她发现来者居然只是一个少年人,而且境界并不高,甚至很弱小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傻了。
对付这种弱者……还需要施展寒泉毒害地狱的力量?
刚刚那个赵国王孙的侍卫都比他强啊!
少女顿时有些意兴阑珊,她并没有什么尊重敌手的想法,而是觉得,这么弱小的人,恐怕禁不起一点折磨就会惨死了。
那这一点也不好玩。
“谁来了?”
浑邪乌檀发声询问,少女没有回头:“一个少年,很弱,比这个王孙的侍卫还要弱。”
“一个少年?”
“嗯……腰上还有三把剑。”
浑邪乌檀闻言目光顿时一凝:“三把剑!是他!”
在演武场上交手的那个斩妖少年!他的腰上就配着三把剑,一把斜挎,两把在后腰上吊着。
尤其是其中一柄石剑,也是最后他动用的那柄剑,最开始应该是用粗烂黑布裹着的。
最开始不知道那是剑,后来他用出来了才想起开始时候那柄是裹起来秘不示人的。
浑邪乌檀也有想过,自己的开天一刀没有伤到他是因为他用了那柄石剑,如此看来这柄石头剑应该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连堪比十重楼的力量都可以化解,绝对不可小觑。
只是现在,黄泉霜女,幽门弟子月被自己唤来,借助寒泉地狱的力量,即使是之前那个十重楼的盖代高手也如鸡崽一样被屠戮了,这个少年虽然胜了自己,但是之前在对决之后,他已经没有余力,而自己却依旧能够站立。
如果是生死战,已然高下立判。
“他之前胜了我,挺不简单的,我长生之地素来敬重勇士,还请您给他一个痛快。”
浑邪乌檀有些惋惜:“如果此子生来为我长生之人,那该多好?着实可惜了。”
少女哦了一声,却有点疑惑意味:“他还胜了你?”
在月看来,浑邪乌檀有六重楼的本事,已经在第二境的顶点,中五层的第一层,而那个骑马来的少年只是四重楼,下五重的弱者,甚至都还不是顶点,怎么能和浑邪乌檀较量?
“你不会说是自己大意了,或者放水了吧?”
月很诧异,虽然她并没有太多感情,语气更多的则是出于本能来表现,但是这种话说出来,未免还是有些挖苦的意思。
浑邪乌檀反而并没有在意,很干脆道:“并不是,我确实是输了,输在规则之内,这没有什么可辩解的,他并不是和看上去的一般孱弱。”
月听到这句话突然来了兴趣,便问道:“和周初时代的人比起来如何?和你口中渡过庐山青火的人比起来,又如何?”
浑邪乌檀愣了一下,而月则是突然微笑起来,也不再问,也不再想得到答案,毕竟从别人口里问出来的,哪有自己试出来的有意思呢?
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反应,就是刚刚那种反应,仅此而已。
做事情不需要有意义,有趣就够了。
当马蹄声愈来愈近的时候,那少年也终于一头扎进沉闷的黑暗里,像极了明知道会死,但依旧义无反顾的扑火飞蛾。
只是前方并没有火烛。
锁链骤然绷紧,哗啦啦的声音宛如倾盆暴雨。
寒潭上浮起涟漪,悠悠扩散,带着那些可以把白骨化为霜屑的冷烟。
程知远的眼睛在这一刻化为龙瞳,青白色的眸光在一片昏沉黑幕中尤其格格不入!
月见到了那只眸子,她惊呆了,甚至在一瞬间就陷落。
很漂亮,她见过很多人的眼睛,浑浊的有,清澈的有,赤红似血的有,炽烈如阳的有,污秽不堪的也有。
但唯独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眸子,就像是青白色的玉融化而做成的琉璃盏,她也没有想过,在黑暗的地狱中,居然能够看到这种美丽的景色。
一双眼睛,却好像包括了世间一切的美好。
她的感情是近乎于无的,但是在这个时候,她却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喜欢”。
不是喜欢程知远,而是喜欢他的那双眼睛。
如果把他杀死了,这双眼睛一定要挖出来,不能就这样变得黯淡无光。
在寒泉毒害地狱中,这双眼睛将会成为最珍贵的宝物!
她的身体化为霜霞向前面迎去,带着一种惊艳欢喜的笑。
只是在少女未曾出声,或者没有自愿显露形体时,在地狱的碎片中,任何人都难以看见她。
但有一种人例外!
锵!
喧嚣的剑鸣在一瞬间叠起,锋锐不可触碰的凶烈剑气伴随着龙吟而起,掠过了黑暗,于是黑暗中出现一抹青白之光,掠过尘埃,于是尘埃纷纷化为两段!
剑最凶残的攻击手段是什么?
不是崩,覆,挑,斩,劈砍!
而是刺!
狭长的重音因为剑锋的迅猛而化为绵长的恐怖风声,呼呼中裹挟着呜呜的哭泣,喧嚣的,如人间嘈杂的市井!
但是剑锋之下,威芒之前,没有讨价还价!
生死一线牵!
但是这种风声在最后也消失了,从头至尾,从剑鸣到风声,再到一切寂静,一共只有短短一个半个呼吸。
一呼一吸再一呼。
龙胡阴泣遗青影。
落尽鬼神世无知!
剑术“索鬼神”!
月的的手还保持着前出的状态。
她的身体,肩头却直接向后方扭曲坠落!
她的眼眸睁开,愈发明亮。
她的脑海嗡鸣起来,不明所以。
这个少年为什么能看到自己?
这个疑问在盘旋,最后割裂崩溃。
就如同此时她被斩断的半幅烟霞身躯!
第一百六十二章 仙与鬼(二)
银牙咬碎的闷哼,鬼的形态被破坏了,那一剑掠过,其中凶猛,虽然是有心算无心,但也却是月从没有见过的。
少年从来意气,但这般凶残与美丽并存的人,她的过往记忆中却也没有出现过任何一个。
那道身影从她的身边跃过,座下的紫燕骝四蹄不停,这匹马很是兴奋,已经完全脱离了之前初次战斗时的稚嫩与青涩,在与呼雷豹的搏杀之后,在面对了开天一刀之后,已经没有什么危险再能吓到这匹紫燕骝了。
只要那个少年骑在它背上,那便一切都不足以惧。
这种无条件的信任仅仅用了一场战斗就建立起来了。
一同沐浴过鲜血的战友,能够无限的相信自己背后的人。
马匹与骑手,也是一样的道理。
浑邪乌檀没有听到那疾迅胜过奔雷的剑声,那道声音只有月在短短一弹指间捕捉到了,但她同样在一弹指间被那柄剑刺中,此时的那柄嚣器已经寂静无声。
所以,当程知远的剑再一次刺到浑邪乌檀的眼前时,他才反应过来。
身躯中,那种青白色的资质被激发,在千钧一发之际,险而又险的躲过了那柄剑的刺杀,但饶是如此,剑掠过去的地方,差点就把他的脖颈彻底割裂,此时喉咙上留下一道深邃的血口,而肩头同样在霎那之后化为一片糜烂!
仿佛整个左边肩头,至脖颈喉咙的位置,都被“剜”去了!
“呜啊!!!”
纵然强大如同浑邪乌檀,在这一瞬间无限接近真正的死亡,他甚至在那剑掠过之后短暂的看到了长生天的门扉,他幼年时狼群在夜暮下的嚎叫重新响起在耳边,这种闪回,正是人死前会出现的记忆!
他差一点点,就真正命丧黄泉了!
如果他的资质不是咫尺青天,刚刚或许根本看不见那一剑!
如果他的资质是紫气东来,或者更低的山流云,满江红,金磐音......
他必死无疑!
浑邪乌檀的资质,他的咫尺青天,开发已经步入正规,显化出的是一片小天,而程知远虽然也是咫尺青天,但显化出的只是一道天线,虽然有仙人诅咒的原因在内,但开发度不及浑邪乌檀也是不争的事实。
只不过,这种越级杀人,对于仙人来说,或者说对于程知远来说,并不是第一次干了。
黄厉之原,那些圣门弟子中甚至有渡过庐山青火炙烤的高手,然而依旧被他斩杀当场!
天时变幻,火门圣人压手入葬地,于是他曾拔起石剑,一剑舞动山河起,逼圣人半退!
梦回大商,进攻长淮三夷时,手中利剑仗着风雨威严,甚至敢对奔云蚀雾二大神怪出手!
白璧黄泉,慢慢死海,荡荡玉山,一言震怖,让无数山君胆寒!
谁能想到,这些事情,只是一个小小三四重楼的后辈干出来的?
走过的路虽然不多,但干过的大事不比旁人少!
天子信物之主,仙人之身,乃是南华真君座下说剑人!
一剑未杀,又是一剑,浑邪乌檀集中全部精神,突然一歪头,随后黑暗扭曲,这一剑贴着他的脸,直接就擦了过去!
剑锋冰冷,但擦过去之后便无比灼热,浑邪乌檀的半张右脸都被一剑磨灭,皮直接化为灰飞,剩余的皆是淋漓血肉!
“救我!”
浑邪乌檀在这一瞬间胆气突然丧尽,他脑袋里如被重锤直接砸了一下似的,根本不敢相信,之前和自己打的有来有回,甚至生死战还不如自己的斩妖少年,怎么只过了几天,这剑法却如同换骨脱胎,羽化登天一样!
那一剑可以直接秒了自己!
难道是他之前隐藏实力?可为什么呢!
浑邪乌檀脑袋里一刹那闪过无数念头,却纷纷扰扰,心神气势跌落大半,此时才有空拔刀,但却不是向前而斩,而是向后仓惶狂退!
獒犬终究断脊!
哗啦啦!
地狱寒泉终于有了动作,无数锁链缠向程知远,而直接被斩了半身的月也终于恢复过来,她的神色变得有些生气,还说不上愤怒,虽然这是因为她并不懂得愤怒是什么,但这种气鼓鼓的模样,其实倒有另外一分可爱之处。
然而她终究是幽门中人,是黄泉来客,更是天门之敌!
对于程知远来说,这算是第一次清晰的感觉到鬼气!
那种幽暗,那种深邃,那种大恐怖,那种寒彻骨!
虽然程知远并不知道,他的故友虞霜也是幽门弟子,但这个事情,总有一天他会知道的。
如今,月是第一个在程知远的认知中,出现的“鬼”!
而月此时也终于回应过来,程知远连续出剑,身上透露出一种缥缈无定的气息,更有一丝不可测的隐晦威严,仿佛是雷,是龙,是风,是雨水,是暴雪,是....春秋。
“仙!”
月其实也有点懵,她未曾想过这个拥有青白琉璃之目的少年居然是一位天门弟子,幽门弟子传承了奈何之王的力量,而天门弟子则听命于南华真君,仙道鬼道,从古至今,在南华真君与奈何之王出现后,便一直是上下两极的代表。
天之高者,莫过于仙。
地之深者,莫过于鬼。
难怪拥有那么漂亮的眸子,难怪让自己初次一见就觉得欢喜,原来对方是一位仙人,一位在世间极其难见的仙家!
“原来如此,仙人能看到鬼,而你身上还带有一丝丝龙威......好奇怪,好喜欢.....你的眼睛....”
月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是仙人啊,他够强,这样.....才有趣啊!
少女的欢喜之情迸发,充满了那颗早已冰冷的心灵,而程知远此时挥舞手中宝剑,嚣器剑转动青萍之风,剩下一只手拔出洗血,这柄妖剑发出血色雷霆,赤红杜鹃飞舞起来,在锁链阵中左冲右突,见到赵迁,一剑就向他的脖颈落去!
剑尖把赵迁的衣领挑起,一个巧劲,把他扯上马背,程知远反手使剑柄打了他一下,让他没有从马上掉下去,而赵迁却是有些傻了痴眼,他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是程知远来救了他!
但程知远可没有时间安抚他,低声一喝,紫燕骝立刻就低下头来如牛般向前猛冲,而程知远手中双剑交叉,字剑在一刹那向前斩出!
梨花开道,龙吟碎空!
月出现在梨花海的尽头,漩涡中央,她向着程知远伸出手掌,而程知远在此时和她四目相对,就是这一刹那,在程知远背上,那只纹身眼睛,忽然蠕动起来,从闭合变成睁开!
剑尖猛点!
手掌抓住对方的纤细手臂,紫燕骝飞冲出去,居然载着赵迁突破了寒泉地狱的边界!
但紧跟着,森寒刺骨的水波泛起,古老寂静的寒潭涌动波澜,月的手被程知远抓住,拽走甩飞,但少女化为半烟的形态又重新飞回!
第一百六十三章 仙与鬼(三)
剑尖压在地上,明晃晃,森寒寒,宁折不弯。
剑尖挑在天上,黑黝黝,空洞洞,杀意滔天。
双剑甩起,嚣器点地,洗血发雷,那赤色的血红雷霆如毒蛇般弹出,黑幕之下涌起一抹可怕的血光,无数的红色杜鹃在飞舞,隐隐间,貌似要勾勒出一位帝王的模样。
月感觉这个轮廓有些眼熟,更隐隐有一种危险,然而这种危险还不足以威胁到她,虽然她看出了那柄黑剑其实比白剑更加恐怖。
“妖剑!”
随身带着妖剑的仙人?这可真是更加有意思了!
少女的腮帮子轻轻鼓起,微白的面颊上罕见的升起一抹浮红,而那唇齿之下吐出的气息,环绕这片森冷怪异的寒泉地狱,纵然嚣器卷起大风,但也仅仅只能护持住六尺三寸之地。
六尺三寸,仅仅可供一人站立而已。
寒泉内的雾气,或者说霜,冰,烟霞,它们在生长,不断化为“枯死树木”的模样!
一株又一株,一棵又一棵。
月的气息吐尽,脸上的笑容越发扩大,她飘动下来,看着那些枯死的寒树带动地狱波涛,向着中央的仙人挤压而去,涌动着,万物都在随波逐流,烟与浪共为一色,浮动的冰冷尸骸带着无数双手,在寒泉潮水中不断伸出,胡乱的抓挠。
枯死的霜白树木不断生长,那些密密麻麻的枝干,渐渐要把黑暗的地狱轮廓都要塞满!
而程知远两剑不舞,忽然向下猛地一戳!
嚣器生风云!
洗血化雷雨!
剑气四绞,狂风圈扩大一倍,而凡是被剑气斩中的树木,在这一刹那,全都开始盛开起雪白的梨花!
青白色的龙瞳在顷刻后便与树梢上的少女重新相对!
深邃且古老的黑暗地狱,传来龙类的亢长鸣吟,月的虚幻身体突然一僵,仿佛有无数的丝线在刚刚逝去的瞬间将她捆缚,变作了提线的傀儡。
身体,脖颈不受控制的向后面转动,月眼角余光所见到的,是一只巨大的,模样如同长了龙角的“豺狼”,色彩并不鲜艳,只有黑白二色。
但她还是在一个呼吸之内就认出了这个家伙!
“龙子睚眦!”
月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的时候,口中也不受控制的吐出这四个字,而就是四字落后,她骤然感觉到身体上的压力开始变得沉重,这让她十分惊讶,身躯僵硬,不能随心所欲的操纵,这是因为被睚眦的目光所影响了。
睚眦怒目之下,鬼祟震恐,魍魉惊惶,幽门弟子属于黄泉来客,奈何之王的传人,自然是受不得睚眦之目的。
只是依照月的记忆,龙子睚眦此时应该还在龙渊未曾出来,它既是在镇守龙渊下的大恶,也同时是因为自己也被龙渊锁住,难以离去,其余八子也是同样的情况。
世间早已陨落的青龙九子,应该皆在龙渊未曾逃脱,镇压渊海下的大恶,这个家伙,居然还有传承留在世间未曾收回?
月的银牙咬着,她见到程知远眼中那种冰冷,这让她莫名其妙的又开始变得有些气鼓鼓,仿佛为了争这一口气,她硬是扛着那种可怕的僵硬压力,生生把两只手触碰到了一起。
而程知远同时也按下两柄宝剑!
“苍潭枯海树!(龙渊照海!)”
仙与鬼的力量碰撞在一起,那些枯枝生长的越发欢喜,于是梨花盛开的便越是繁盛!
苍白枯朽的枝干,洁白旺盛的梨花,死与生,两股伟大的力量纠缠起来,月惊讶于程知远的顽强,而程知远则为月的深不可测而感到心悸。
但此时,两人就在此纠缠,并且牵扯,一直持续,短暂的陷入了僵局。
程知远忽然发现,自己中了圈套,这样一来,双手都在辅助双剑施展剑压,完全没有办法离开,而它山剑就在身后挂着,却无法动用。
而月虽然双手也被固定住,不能放松一点,但是总的来说,这里终究是她的主场,天时地利皆在,自己还没有人和,按照兵法走向,即使能够坚持,最后也会落败。
于是程知远嘘了一声。
他后腰上,一个尖尖的脑袋钻了出来,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
这时候程知远就感慨,一个活着的天子信物是多么重要,像是穆王八骏,幽王烽火,那种都只是概念上的意识体,他总不能指望着一团火帮自己卸剑,这根本不现实。
烽火再厉害,它也只是一团火,火焰是气的一种表现形态。
而如果当初夺得的是穆王八骏,或许现在逃跑比较厉害了,也就不会陷入这种情况。
黄蛇轻悄悄的开始用蛇牙,加上它的小尾巴扒拉着它山剑,一层一层,不动声色的把那漆黑的裹尸布松开。
月的双颊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绯红,此时却是挺着脖子,脆生生且硬着道:“你这个仙还真有意思,赵迁那种废物死了不是正好吗,你居然还跑回来救他,现在陷入我这苍潭枯海之中,怎么样....动...动弹不得了吧!哈...哈哈......”
她的话虽然是在“挑衅”,但配合上音调以及此时的状况,总是有一种在强撑的感觉。
程知远深吸口气,向她高喊:“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月不断磨着小虎牙:“贼.....我可不是...不是贼!鬼....是天地正统....我生前说不定还是你这家伙的曾祖母呢....不过看在你夸我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再说了.....你....你们五十二仙人中....盗跖才是个贼....”
程知远双手压剑,因为寒气的渗透而有些颤动:“盗跖者,白眉仙尊,绝圣弃智,盗亦有道。”
月双手合一,因为剑气的翻覆有些僵抖:“诓我.....什么白眉,不就是带着九千凡人造反的.....还盗亦有道......偷东西的哪里有好人.....”
程知远:“盗跖吟口,名声若日月,与舜禹俱传而不息!君子不贵无欲,而贵欲何!君子不贵无求,而贵求何!”
月翻嘴:“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乱世者也!”
两人的力量碰撞,互相镇压,而幽门弟子与天门弟子的法力纠缠不下,程知远虽弱,可月也不是真身,凭借的不过是寒泉地狱而已,如今地狱无用,程知远又有睚眦之力相助,短时间内倒也能够继续僵持。
当然,小赔钱货正在偷偷卸剑,所以僵局也不会持续多久了。
但现在,少年和少女拌嘴,其实也是少年为了拖延时间而故意在这口嗨。
程知远顺势而言:“既如你言,盗跖因窃而无善,所以你偷东西,也并不是好人啊。”
月咬牙:“没得....莫要血口喷人....”
程知远面色一肃,却突然呵道:“你偷人性命,这诸多良人枉死,又如何算不得大!”
少女顿时瞪圆了眼睛,小嘴扯了半天,好不容易想到反驳的话,便是磨牙道:“嘶.....谬论,人终有一死,难道你不死...早死晚死都是死.....”
程知远反道:“不知生,焉知死?”
这句话是至圣所言,寥寥六字,道破生死之秘。
月的鼻尖渗出一滴诡异的水珠,此时微耸,道:“我就不知生!但我懂死!”
程知远道:“蜉蝣朝生夕死,但却无憾,人虽固有一死,但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皆因用之所趋异也!”
“古语有言,有的人活着,但其实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但其实还活着。”
少女却一愣,随后想要反驳,却越来越口干舌燥,莫名其妙,有些迷糊:“这...死了就是死了,什么叫还活着?成了妖?”
而恰到好处,程知远的眉头顿时跳了一下,神情变得很失望道:“想要知道?”
少女瞪着他,程知远咳了一声,而后很平静道:
“叫爸爸就告诉你。”
少女一愣:“爸爸?”
程知远“诶!就是爹的意思。”
月顿时瞪圆了眼睛,明白遭到戏弄,且被站了便宜的她,那两颊腮帮子立刻又鼓了起来,很生气!
很生气!
“你你.....我....我一定要把你的眼睛珠子抠出来,当夜明珠用....!”
第一百六十四章 仙与鬼(四)
可怜的幽门少女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愤怒感情,所以她的愤怒就是生气,鼓起两个腮帮子瞪起眼睛,这就算是“怒不可遏”了,可这种表情在正常人看来,显然是一种非常可爱与呆萌的样子。
然而终究不要忘记,月是个“鬼”,她既是鬼,便永远是生者之敌。
好看的花从来带刺,海棠之中还有蝶蜂,梨花之上也有无名之虫,之前她虐杀那么多人间高手,却是连眼皮都没有眨几下,反而还很是开心,这足以说明她的恐怖。
就像是一个不知善恶的孩子,文圣荀子的性恶论,说到底,直指人性本源,比起亚圣孟子的性善论,更为靠谱一些。
在这个时代,三四之争,还只是一个“雏形”,尚未曾到后来演变的那么激烈,导致文圣被驱出文庙,着实可笑滑稽。
儒门“文”圣,至数千年后居然进不去“文”庙!
如武圣不入武庙一般可笑可怜!
但那是因为统治者的需要,需要性善论与存天理灭人欲为他们所使用,先圣教义被曲解而不是被发扬传承,不仅没有诞生出新的,正确的论争,反而歪曲事实,这也就无怪乎在原本历史上,明朝时代的文人被后来人戏谑称为“披着名家之皮的儒生”。
月就是站在程知远身前,一个性恶论的有力证据,鬼生来就是恶的吗?不,它们或许只是过于天真,天真到认为杀人是一种快乐。
在这少女生气的同时,程知远背后,那条黄蛇也终于溜了下来,完全把它山剑用尾巴卷了起来。
“嘶嘶(我来了)!”
赔钱货的尾巴卷着它山剑的剑柄,一溜烟的窜上程知远的右手,三两下就缠的紧绷,霎时间,程知远的眼睛中涌起青白的精芒,身边的地狱苍潭,开始涌现一缕又一缕的涟漪。
这些涟漪逐渐扩大,最后,化为涌动的低矮喷泉!
河山鼓剑!
大地游龙势!
月愣了一下,然还没有反应过来,下一瞬,无数的寒泉都被冲上天空,浩大的地脉龙气怒啸而起,与寒泉居然诡异的合一,而反过来变成了它们的助力!
大地游龙化为苍泉水龙,那些枯海之树在八条水龙的翻覆下尽数崩溃,整个小地狱开始逐渐摇晃,并且如山崩天溃一样,竟然隐隐传来裂隙生出的声音!
月长大了嘴巴,脑袋里嗡鸣一下,两颊顿时涌上微红,却不是欢喜而是气的,直是结结巴巴,双手颤抖,压制的更为艰难,同时“恶狠狠”的“骂”道:
“你...你你....你敢骗我!”
她之前对付那些人间高手显得游刃有余,而且还有一种女魔王的感觉,可现在那种感觉全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发现自己算计的有差错,因为她确实没有想到,一个低微境界的仙人,居然能越过那么大的差别,和自己僵持到现在!
甚至还暗算了自己!
“起!”
程知远的声音沉稳浑厚,整个苍潭枯海都在震颤,这片小地狱如一座大湖,不断摇晃扭曲!
碎!碎!碎!
河山剑晃动,黄蛇吐着信子,而月的压制力越发衰弱,她开始有些不知所措,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未曾完全长开也不可能完全长开的苍白胸脯,虽有衣物的遮掩,却依旧有不大起伏,而此时,因为呼吸的变化,起伏便如春风拂过波澜,泛涟漪般上下轻摇。
而程知远的声音一瞬间变得梦幻,且遥远。
“杀气不上天,阴风吹雨血,冤魂不入地,髑髅哭沙月,人命固有常.......”
这是当年剑图睚眦所“说”的话,亦是催动睚眦衔剑之杀意的要诀,之前不久,程知远动用过几次,威能一次比一次厉害,而这一次,显然也没有让他失望。
它山剑散发出一种威严的气,而嚣器剑与洗血剑的嗡鸣与愤怒,同时变得愈发高涨,连带着剑气剑威,都开始衍化一种“锋利幻境”!
万剑银霄,月的眼中忽然见到剑的尖锋,她身旁的那些枯海树伸展枝桠,然而梨花同时化为万剑,她不能阻挡,这时候她才发现,刚刚把程知远压在这里,看似是自己的高招,事实上,却没有料到他的后手。
结果现在,被动是自己!
“你又骗我!”
月已经连续三次被耍弄,心态大崩,而程知远在她松懈的这一瞬间脱困而出!
“可不怪我!蠢姑娘!”
龙吟沸腾,嚣器洗血瞬间同出,斩出凶猛无匹的暴烈剑气!
黑暗中,浑邪乌檀的半个身影被剑上的血色雷霆映照出来,他手中的刀被斩的嗡鸣作响,程知远转头一剑,手中两剑叠了一次,于是可怕的剑鸣就压到了他的脑袋上!
不得不说,匈奴人确实是有一股子狠劲,刚刚都受了那种重伤,生死关头,此时稍微有点好转,居然立刻就来偷袭,果然是富贵险中求。
然而结局往往不如人所愿!
浑邪乌檀惨叫一声摔向远处,他自己蹬腿倒退而出,并不完全是程知远的剑气导致,而他在刚刚那一下,付出了一只眼睛的代价,换来的是自己的脑袋依旧完好保存在脖颈上。
这一次没有用索鬼神,因为之前已经用过三次,这才创造了此时的上风局面,当然程知远对于浑邪乌檀的好运气早有预料,毕竟这家伙是长生之地的绝世天才,那些长生神灵,不管是面子上还是里子里,好歹都要分一些运数给他才是好的。
运气有时是至关重要,而程知远自带诅咒的负面状态,虽然与运气没有太大关系,但诅咒这种玩意么,多多少少还是会对冥冥中的运势走向造成些微的影响的。
浑邪乌檀难杀,这是预料到的事情,不过刺掉了他的一只眼睛也算是没有白来。
不要你性命好歹也给你多留点疤,好教你下一次见到我时晓得绕道!
小地狱的裂隙被浑邪乌檀的逃命所打开,程知远顺势就跑了出去,而月则满是狼狈,眼睁睁看着程知远走脱,而那双漂亮的青白眼睛也拿不到了!
这怎么可以!
她毫无犹豫,此时居然催动了剩下的小地狱之力,寒泉碎片开始向人间蔓延,黑匣子的缺口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残破,浑邪乌檀逃出去之后流窜向山野,而程知远也无心恋战,只是跑了两步,忽然站住了脚。
程知远有些愕然的望着天空,直至月沾着寒潭的水,来到了阳世,看到本来逃跑的程知远居然站住不走,而且又转了回来,她也有些愣了。
但下一刻,她的心瞬间就宛如沉入到无底深渊。
因为天上,忽然响过一道沉闷的雷声,音色自然。
紧跟着,风雨滂沱而至!
月眨了眨眼,望向程知远,而很巧,少年同时也向她望来。
一仙一鬼,少年少女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有三个呼吸。
程知远指了指天上,因为不能笑,所以只得叹了口气。
“夏天常有雷雨,建议多看看天气预报。”
说罢收二剑留一剑,它山震动,仙人气势,顷刻须臾,为之一变!
谁喜风雨?
谁喜晴空?
..............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喜晴》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不被认可的人
赵迁半死不活的被紫燕骝驮着,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直至这匹良驹放慢了步伐,赵迁才得以喘息,才有空闲时间抬起头来,仰望着那片被阴云遮盖的苍天。
时间已经至黄昏,然而天边最后的一缕光也被遮盖,浩大无情的风雨在这个时间倾泻而下,虽然盈不可久,但这种暮时风雨的猛烈程度,必然是在寻常大雨之上。
汇水成溪,对于这种级别的风雨来说,不过是半刻就能完成的任务。
紫燕骝想要回去,它猛地一晃身子,赵迁便噗通一声摔在泥水里,那华贵却并不繁杂的王族袍顿时变得脏兮兮,湿漉漉。至于紫燕骝想要回去的原因则十分简单。
它不喜欢呼雷豹,而程知远之前说,要把呼雷豹作为坐骑。
虽然它知道自己本来就不是被挑选出来作为战马用的,而且猛士配龙驹也是正常,但它心头还是憋着一股气。
马也会挑主人,如果在没有参与那场马战之前,紫燕骝作为一匹各方面属性还不错的良马,或许会作为祭祀时使用的“王家御马”而一直被豢养着,平时最多也就是帮助赵国王室拉拉车之类,偶尔也能撒开蹄子跑一跑,而且平素里吃住都有专人打理,连婚配都被包了,这样的日子其实想想好像也不错。
但是经历一次战斗,克服过怯懦之后,所暴露出来的,往往是热血与躁动。
怯懦者大部分都是被压抑的太久,即使也有先天因素,但却不代表他们的心中没有愤怒、热血、躁动。
这需要刺激才能唤醒。
紫燕骝抬起了后退,随后砰的一下把抓住它尾巴的赵迁踢了个跟斗。
就在刚才,见到这匹良马转身后,赵迁就半是惊慌半是震恐的爬了起来,想也不想一把就攥住了紫燕骝的尾巴,并且还不断向后面拉扯。
老虎的尾巴摸不得,而马,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尾巴同样摸不得。
“你!你这孽畜!站住,给我站住!你要去哪里!”
“我乃赵国王长孙!你这...孽畜,我知道你听得懂人话!刚从地狱逃出来,你还要回去?!你...你连你主人的意思都不顾了吗!带我回宫,回宫!”
赵迁虽然被踹倒,但他好歹也有些修行,加上刚刚那一蹄子并没有足够的力量把他踹死,虽然有紫燕骝蹄下留人的原因,但如果是呼雷豹踹的,那即使是相同状态的一蹄,却足以让赵迁在地上多躺一二刻。
紫燕骝踱步转身,打了个响鼻,晃动了一下马尾,态度有点不屑,并且眼神中全是鄙视。
胆小怕死?或许是的。
赵迁面色苍白,呼哧呼哧的喘息,大雨把他的衣袍都彻底淋湿,加上泥水滚了几下,此时的赵迁可以说狼狈至极。
他瞬间就回忆起当年,当年他母亲虽然得宠,但是在王室内依旧不被人喜,尤其是平原君赵胜,平阳君赵豹,他们认为自己的母亲毫无德行,且过于妖媚,平素里言行举止略有放荡,不堪为太子妻妾。
由于宗室的这种状态,导致赵迁的童年在阴影中渡过的比较多,他回忆起,那时候不论自己做的再好,再是绞尽脑汁讨那些王室宗亲的欢喜,他们也是永远板着一张臭脸,甚至那种眼神都带着嫌恶。
他们给自己定性的是油嘴滑舌,无君子之风。
而相对于赵迁,原本就喜爱读书的赵嘉显然更受到王室宗亲的欢迎,其实赵迁自己也羡慕对方,赵嘉的母亲是良人,德行性格也没有什么问题,他自己本人勤奋好学,又有君子之气度,不论是出生,还是身份地位,亦或是学识渊博,人品性格,胸中城府,自己都远远不如这个兄长。
压抑,压抑,虽然在旁人看来,赵迁被蔑视的时间并不长,但对于那时候的少年人来说,可谓是度日如年。
好在,转机很快就来到了。
赵迁的母亲受宠爱超过了赵嘉之母,加上不久后赵嘉的母亲病逝,赵迁之母成为太子妃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赵嘉的王长孙之位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保不住了,于是最后的结局,自然就是赵迁成为王长孙,而赵嘉名义上是给他搬了个清静的地方,以保证他的学习,事实上,不过是一种变相软禁罢了。
而后来,赵迁去各个地方搜罗古籍,甚至包括迫害萧菽,这些都是为了在他爷爷,也就是现任赵王面前刷起好感度,想要让他们遗忘赵嘉,从而记住自己。
能够成为赵王的人,不是只有兄长一人。
我也可以!你们凭什么说我不行?
这数年以来,对于兄长的羡慕与仰视,最终成为了嫉妒与仇恨。
“你....你这个畜生!你也....你也看不起我!”
赵迁的手指都在颤抖,无比剧烈,且愤怒的甩着浸水如溪的袖子,踉跄的向前走!
“你不过是给人骑的一匹马而已!你也敢看不起我!谁都看不起我!我是赵国王长孙!我就是三代以后的赵王!我要下令扒了你的皮!”
赵迁的舌头都发麻,声音狂吼,甚至一度穿透了风雨,而紫燕骝显然不管什么长孙不长孙的,它此时想到的,是程知远当时把赵迁救出来后的动作,再联想到眼前这个小子,心道如果离开,他又被抓走了,自己的主人又要陷入危险去救他。
所以紫燕骝就找了个大树下面躲雨去了。
而赵迁一个人,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就看着这匹小马三跑两跑的溜到不远处去了,全程根本没有搭理他。
天地浩渺,然自己却形单影只,事实上,从头至尾,也只有彭喜是真心待他的。
那些门客不过是看在赵偃的面子上才给他恭维的话。
如果真的有一天落魄,连王长孙这个身份都失去了,恐怕到头来不仅仅是一匹马,恐怕是一只麻雀都能在自己头上拉屎。
他这么想着,忽然身形有些摇晃,那是一口意气全都泄了,宛如被抽了脊梁骨,他的脖颈深深的垂下来,张大口,面容扭曲,雨水从他的头发上如瀑布般的灌下来,也不知是不是在哭。
在大雨中淋了很久,直至天上的雷霆越来越响,最后有一道惊雷打过。
银瓶乍破一样。
赵迁跌撞着向那颗大树下走过去,到紫燕骝的面前,忽然猛地一扯它的缰绳。
“走!你走!你不是要回去救他吗!来,一起去!走啊!”
王长孙的疯魔举动着实把紫燕骝吓了一跳,小马想了想,这个家伙实在是有些不对劲,万一回去了还被那个诡异的女孩弄死了,那自己岂不是要被主人讨厌?
于是马口一叼,赵迁的袖子顿时被扯住,紫燕骝把他向后拖,而赵迁则是疯狂挣扎:
“你刚刚不是还要去的吗!我和你一起去!来啊!我是赵国未来的王!我是王!你知道吗孽畜!你敢对王不敬!我给你下命令,命.....啊!”
话还没有吼完了,紫燕骝突然松嘴,原来是觉得他太烦人了,所以转身一脚给他踹到了地上。
赵迁捂着肚子,凄凉的滚在大树根边上,身躯蜷缩,像极了风雨中无家可归的落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