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大锅的秘密
蒙莫口中的龙潭虎穴,九死一生,早被紫凌抛到了脑后。
她陪着冰阳,在桃花源一般的毡房中疗伤。这一呆,竟有半月之久。
紫凌对神秘的老人非常感兴趣,总是跟进跟出,刨根问底。
她尤其感兴趣的,便是毡房里,那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锅。
大锅有一人高,近两米宽。锅身青铜打造,重逾千金,表面刻满了奇怪的花纹,闪烁着青色的光芒。最奇的是大锅的盖子,浮雕精美,仔细看去,竟是九条巨蛇,互相缠绕,活灵活现。
“什么室什么罗大师,你那大锅里到底是什么宝贝?”紫凌如是问。
神秘老人有点不满地盯着紫凌:“我不叫什么室什么罗,贫僧法号迦楼罗[21]。”
紫凌撇了一下嘴:“这个名字还不如什么室什么罗呢。”
冰阳摸摸鼻子,解释道:“室罗摩尼罗只是一种僧职称谓,不是大师的名字。”冰阳想了想,问道:“大师自称迦楼罗,难道这大锅里,是蛇?”
迦楼罗一愣,微笑着点点头,伸手将大锅的盖子揭开。
紫凌兴奋地伸头去看,却顿时面色惨白,一溜烟跑到毡房外面,一阵干呕。
冰阳吃了一惊,也伸头望去,才发现大锅里,密密麻麻,全是大大小小的蛇。有些蛇肉已经脱落,只剩下森森白骨,甚是可怖。而锅里的汤汁,浓黑如墨,泛出阵阵腥味。
冰阳也觉得一阵反胃,皱着眉头问道:“大师,您是佛门中人。这些蛇,定不是您的食物吧?”
迦楼罗微微一笑,风轻云淡道:“当然不是我的食物,是你的食物。”
冰阳一呆,回想起这些天每日都被迦楼罗灌一碗浓黑的汤药,顿时冷汗淋漓。他结结巴巴道:“大,大师,您不是开玩笑吧?”
“佛门中人,不打诳语。自然不是玩笑。”迦楼罗一本正经道。
冰阳只觉得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
这时只听到紫凌略显夸张的笑声传来:“哈哈哈,冰阳,你的口味也忒重了。”
冰阳没好气地瞪着紫凌。紫凌却眨眨眼睛,继续道:“冰阳,你怎么知道,这锅里是蛇呢?”
冰阳有气无力地道:“迦楼罗在传说中,是众鸟之王,以蛇为食。”
紫凌还是笑嘻嘻地:“那迦楼罗大师把他最心爱的食物,每日分给你,足可见他对你的重视。”
迦楼罗摇摇头道:“这些蛇,是生活在这雪山之中的角蝰,生有两角,通体乌黑,酷似神龙。此蛇剧毒无比,却极为珍贵难寻。这一大锅角蝰,可是贫僧三十年来辛苦寻来的。此蛇羹之中,更是加入了数百种珍贵药材。这一碗蛇羹,可是旷世难寻的疗伤圣药,可遇而不可求啊。”
冰阳恍然大悟,长舒一口气。他神色一肃,向着迦楼罗深深一拜,动容地说:“冰阳短短时日,功力恢复神速,都是仰仗大师的圣药。大师对冰阳恩义深重,冰阳感激涕零!”
紫凌听了,瞪大眼睛,有些不满地说:“大师,你好生偏心!为啥只有冰阳有这等好东西。这不公平!”
迦楼罗笑了笑,温言道:“姑娘你已身中奇毒,倘若再服用这等剧毒之物,必然即刻毙命于此。”
紫凌一呆,吐吐舌头,尴尬地道:“好险好险,便宜果然是不能随意占的。”
冰阳仍旧对迦楼罗一揖,问道:“大师,既然您叫迦楼罗,难道那其他七位室罗摩尼罗中,还有唤做摩呼罗迦、紧那罗的?”
迦楼罗有些惊讶地望着冰阳,说道:“小友见识广博,贫僧好生佩服!”
紫凌一脸不可置信,奇道:“冰阳,你竟然有这种本事?你怎知其他人的姓名?莫非是用了占卜扶乩之术?”
冰阳望着紫凌,笑嘻嘻地道:“我的本事,自然是极大的。”他随即正了正颜色:“迦楼罗是佛经中八位护法天神[22]之一。既然吐蕃密宗认为这玄界是金刚地狱,定是用八位高僧,以八部天神的名义,镇守此处。”
听到此话,迦楼罗竟叹了口气,面上露出少有的苍凉神色。他幽幽说道:“冈底斯是神魂山,万山之王,诸神住处。只有八部天神能够在此驻守。我们密宗八位室罗摩尼罗,以八部天神名义,值守在此,每三十年轮换一次。掐指一算,贫僧已在这雪山地下,独自修行三十年。如今,贫僧即将功德圆满。明年的此时此处,将会是另一位迦楼罗。”
紫凌和冰阳相对一望,俱是惊讶。这茫茫几万里雪山,生存艰难,人迹罕至。迦楼罗大师,竟独自在此生活了三十年。他心性之坚毅,可想而知。
紫凌也学着冰阳的模样,向着迦楼罗深鞠一躬,恭敬道:“大师,您的修为品性,晚辈真心敬重。”但紫凌的脸上,随即出现了犹豫难绝的表情,仿佛喃喃自语般道:“如今却是极难办了。冰阳旧伤已逾,是得了大师的大慈悲。他心中定是心存感激,现下还如何对阵大师?若只有我一人来对阵大师,大师岂不是得了个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恶名?”
迦楼罗若不是修佛之人,简直想一口啐在紫凌脸上。他强行按捺住自己心中的怒火,黑着脸道:“那依你看,我们怎样较量,才能让贫僧,不得恶名?”
紫凌眼睛转了转,笑靥如花地说:“大师,依我看,现下的局势,武斗既不公平,又极伤和气。我们不如换个斗法可好?”
“换个斗法?”迦楼罗一脸迷茫。
“比如,比下棋。”紫凌挤挤眼睛,一副阴谋得逞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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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局过后。
自然是迦楼罗惨败。
迦楼罗输得倒也不沮丧。
紫凌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占了好大个便宜。于是她真心实意地安慰起迦楼罗:“大师,其实您下棋,比我那徒弟晋满好得多了去了。”
“贫僧技不如人,甘拜下风。”迦楼罗微笑着。他面相凶横,但是随着岁月流逝,时间将他脸上的棱角打磨得越发和善了。
“前路艰险。贫僧也不知道,今日放你们离去,是帮了你们,还是害了你们。”迦楼罗的表情,有些迟疑。
“大师仁义,对冰阳有再造之恩,对我们有成全之义。我们无以为报。只能感念于心。”冰阳向着迦楼罗一拜,认真地说道。
“对对对,大师为人,是颇良善的。大师今日放我们离去,实属义举。”紫凌也凑过来,真心实意地道:“我也无以为报,只能,只能道一声谢了。”
迦楼罗摆摆手,向着风雪交缠的远山一指,神色有些不耐烦:“你们与其跟我说这些场面话,还不如好好谋划谋划今后的麻烦吧。”
说完,迦楼罗转过身,只一门心思沉浸到那锅心肝宝贝一样的角蝰大锅之中,不再搭理紫凌二人。
紫凌和冰阳相视一笑,相携走出温暖如春的毡房,向着他们即将要面对的麻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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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重的香气之中,袅袅烟雾升腾。
若近若远的乐声传来。
如走珠落盘,如战马嘶鸣,如高山飞瀑。
一曲毕了,余音绕梁不散。
却突兀地,传来一阵热烈的掌声。
一个女子,身着一身红衣,抱着个玉颈月琴,从明灭的烟雾中,款款而来。
这个女子,面戴一袭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但那双眼睛,竟是柳眉星目,颇为摄人心魄之力。
只是女子神态庄重,甚至有一丝愠色。
她冷哼了一声,说道:“真是奇了,居然有生人来到此处。”
这声音,与女子的美目形成巨大反差,竟然嘶哑难听。
拍打着热烈掌声的生人,丝毫不在意女子的怠慢,反而有些谄媚地道:“这位姐姐,你的琵琶弹得真好听。”
女子冷冷地瞪了一眼生人,不耐烦地道:“这是月琴。”
生人觉得有些尴尬,蓦地脸一红,嘟囔道:“长得如此相似,不能怨我。”
女子仿佛失去了与生人再聊下去的兴趣,恹恹地道:“我倒是没有看出来哪里相似。”她叹了口气,斜眼打量着到来的生人,冷声说:“你们两个,是人是鬼?”
生人很有些不服气:“我们二人,那是郎才女貌,丰神俊逸。姐姐怎么会连我们是人是鬼都分不清?”
“呸!”女子忍无可忍,几乎要叫骂起来:“就你们两个这副容貌,还丰神俊逸?”
生人摸了摸自己的脸,又转过身去,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的一个身材高大的同伴,有些不好意思,甚至有些气恼。
生人和同伴,头发散乱,面目污浊,衣服上还滴答着雪水。
生人气呼呼地对着身后的同伴道:“你看看,你看看你的模样,真是丢我的人。”
同伴摸摸鼻子,笑着说:“外头风雪那么大,你我又多日不曾梳洗。能保持这样的容貌,已经实属不易。我都不曾嫌弃你,你倒是厌弃我了。再说,如今我是你的人了,你再厌弃我,也是没有用的。”
生人顿时惊慌失措起来:“你,你别胡说。你怎么,怎么就是我的人了?”
同伴笑得更欢了:“我的一颗心既已许了你,我自然就是你的人了。”
这分不清是人是鬼的二人,正忙着打闹玩笑。红衣女子勃然大怒起来:“你们两个,休要在我这里放肆!速速给我滚出去!”
[21]迦楼罗:金翅鸟神,古印度神话中,大神吡湿奴的坐骑。
[22]八部天神:佛教护法神。
第七十七章 绕梁之音,追魂之曲
生人一听,颇有些惊讶,问道:“姐姐,你真的,就这样,让我们走了?”
“快滚!”女子闭着眼,厌恶地一挥手,仿佛多看一眼都不能忍受。
同伴赶紧拉拉生人的衣袖,道:“大师既放我们离去,你还多言语什么?”
接着,同伴正色着向女子一抱拳,道:“多谢虔达婆大师!我等就此拜别。”
说完,同伴将生人一拉,就要走出烟雾缭绕的房间。
女子却大喝一声:“站住。”
生人嗔怪地瞪了一眼同伴,小声道:“看吧,都怪你。言多必有失。”
女子走近二人,围着二人打起转来。
她边走边问:“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号?”女子沉吟了一下,继续道:“你们说离去,是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上面。”生人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向上指了指。
女子面色发青,厉声道:“你们竟然想离开金刚地狱?刚才你们还诓骗于我,让我差点就要放你们离去了。”
生人不服气了:“姐姐,明明是你打发我们走的啊。”
女子面色铁青,却不再言语,只将怀中月琴一拂。
生人和同伴,瞬时感到一阵气浪袭来。二人纷纷站立不稳,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地上虽铺着华丽的羊毛地毯,生人还是疼得龇牙咧嘴。
同伴面色一寒,低声道:“好强的内力。”
生人爬起来,揉着自己的膝盖,气鼓鼓地道:“你这厮,这么个精美乐器,竟被你用来做武器,真是有辱斯文。”
女子冷笑一声道:“斯文?跟你们这些恶鬼,谈什么斯文?”
说罢,又是一声声尖利激昂的乐声拂来。
生人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仿佛被数拳击中,火辣辣地痛。
痛得简直要流出眼泪来。
生人忍不住用手偷偷抹了抹自己的眼角。
但这种疼痛很快缓解了。
生人定睛一看,自己竟被一道流光溢彩的青色光幕围住了。
光幕顿时将琴音消减了不少。
生人也不迟疑,刷地一声,将背上的一把长剑抽出,向着红衣女子刺去。
长剑的剑势好生凌厉。
一道墨绿的光芒过后,长剑已经直指红衣女子的面门。
红衣女子心中一惊,慌忙将怀中月琴一举,挡在自己面前。她连退数步,一个转身,才勉强将长剑的剑锋闪躲过去。
生人见一击不中,立即稳住身形。长剑剑势一收,转瞬便回身平扫而来。
变化之快,如同山巅之行云,深谷之流水。
红衣女子只能快步向侧方躲闪。
哪知墨绿长剑如同化身游蛇,逶迤向前,连续向红衣女子平扫追击。
女子左闪右避,却始终躲不开长剑的范围。
更奇的是,长剑虽未碰到女子,女子却感到阵阵令人窒息的压力滚滚而来。
而这可怕的压力,竟是源源不断地,从长剑喷薄而出。
女子顿时又惊又怒。
这貌不惊人的生人,竟是个用剑高手。
红衣女子不敢轻敌。她右手纤纤玉指一伸,将月琴琴弦猛地一拨。
顿时激昂的乐声传来,气势雄壮,如同战鼓一般,直扣人心。
随即绵密的弹拨层层叠叠,如同千军万马呼啸而来。
手持长剑的生人,微微一愣,只觉得一张透明的大网,从天而降,将自己捆了个结实。而自己追击红衣女子的动作顿时缓慢起来。
生人一咬牙,也不迟疑,只调动更多的内力,快速原地旋转起来。
而墨绿长剑如同海浪一般,一轮又一轮地向红衣女子劈来。
只听琴声突兀一变,竟从雄壮激烈,变成了呜咽低鸣。仿佛是月夜下,哀悼阵亡将士。曲调悲凉莫名。
但生人却感到一阵寒意袭来。
这种寒意越来越明显,从皮肤透过肌肉,深入骨髓。
生人只感到自己全身酸痛难耐,连自己拿剑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生人低喝一声,狠狠一跺脚,突然从原地腾空而起。紧接着,生人的身形在空中一个翻转,长剑剑尖一沉,向着红衣女子头顶刺去。
红衣女子竟然牢牢站在原地,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
她只是快速将月琴举到头顶,五指在琴弦上翻飞起来。
乐曲从幽咽悲鸣,再次变成了金戈铁马般的战曲。仿佛两军到了决一死战的时刻,生死早已被抛之脑后,只求轰轰烈烈,痛快一战。
而从天而降的生人,只感到自己仿佛被一根横空扫来的鞭子,狠狠地抽中了。
莫须有的鞭子,击在生人的身上,如同剥皮抽筋一般剧烈疼痛。
生人难以维持身形,长剑向旁边一歪,竟一个翻滚,跌落到地上。
一阵龇牙咧嘴之后,生人从地上爬起来,有些灰头土脸。
奇怪的是,红衣女子却没有乘胜追击。
刚劲勇猛的战曲竟然戛然而止。
生人有些迷惑地向着红衣女子望了望。
只见红衣女子仍然呆立在原地,面上表情复杂。
而她的脖子上,赫然架着一把青莹莹的长剑。
灰头土脸的生人,看见这一幕,却无半点欣喜,反而不满地大叫起来:“冰阳,你现在才出手,好不仗义啊!”
被称为冰阳的高大同伴,讪讪道:“紫凌女侠,这么个小场面,我以为你一个人,就足以搞定。”
被唤作紫凌的生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她咧着嘴想了半天,恨恨地说:“这不能怪我。这无愁剑,是个认生的货。我使得颇不顺手。”
被归类为小场面的红衣女子,一声冷哼:“你二人以众欺寡,胜之不武!”
紫凌一呆,竟然深以为是地点点头。冲着冰阳道:“她说得有道理。冰阳你赶快放了她,我与她再大战一百回合,定分出个胜负来。”
冰阳翻了个白眼,无可奈何地说道:“你我是双剑,自然是要共同进退。”
紫凌却有些纠结:“不妥不妥,占人便宜,并非道义。”
红衣女子这时才仔细打量了一下脖子上的青剑。她不由得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原来你们是吾离双剑剑主。这吾离双剑,确是一体。我不是你二人对手,甘拜下风。”
冰阳将恪离剑一收,恭敬地一揖:“大师,多有得罪。
红衣女子也微微一颔首,语气缓和不少:“二位技高一筹,要去要留,悉听尊便。”
紫凌却笑眯眯地凑过来:“大师,我俩自然是要去的。但是在此之前,你还可以留下我们,吃个饭,梳个洗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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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梳洗之后。
红衣女子有些惊讶。
刚才还泥猴一般的二人,确实颇丰神俊逸。
红衣女子紧紧地盯着冰阳打量了一番。
紫凌喝着热酥油茶,仿佛画外音一般,在一旁补充道:“大师,我说的不错吧。冰阳长得是极招桃花的。”
冰阳一口热茶差点喷出来。
而红衣女子脸上一红,有些尴尬,连忙岔开话题:“你二人如何知道我的名号?”
冰阳正色道:“大师以乐器为武,穿着又极似佛教飞天。应该是有意模仿八部天神虔达婆。”
红衣女子微微一笑,点点头道:“施主好见识。”但是很快,女子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她叹了口气道:“世人皆以为天神荣耀。只有我知道,这天神的荣光之后,是怎样的冷清落寞。”
紫凌眨眨眼睛,腆着张八卦的脸,问道:“虔达婆大师,我看您是挺年轻的。您怎会出家呢?”
虔达婆大师面色有些复杂。半晌之后,她竟幽幽取下自己的面纱。
紫凌却惊得差点打翻手中的酥油茶。
虔达婆大师的相貌,竟然丑陋无比。
她的脸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疤痕。
但是疤痕之下,仍可看得出,虔达婆大师,曾经颇为美貌。
紫凌噌地一声站起来,气愤地道:“大师,你的脸,究竟是谁所为?如此恶行,我实在忍无可忍。”她说着攥紧了拳头,仿佛要跳出去打人般:“大师,你快说出来,我去与你报仇!”
冰阳摸摸鼻子,拉拉紫凌的衣衫,柔声道:“女侠,知道你侠义心肠。你且不要激动。报仇之事也不是眼下能成行的。”
虔达婆大师也笑了笑,缓缓道:“不必报仇。这伤痕,是我自己留下的。”
“什么?”紫凌一下愣住了,结结巴巴道:“大,大师,这是为何?”
虔达婆目光闪动,有些感慨地道:“我虽镇守这金刚地狱出口,但其实,我比这地狱中的恶鬼,更加罪孽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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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是尼雅氏后人。
我氏族,在逻些城[23]中,世代袭爵,颇有军功。
我虽只是家中庶女,也自幼娇生惯养,不愁吃穿。
赞普尺带珠丹[24],年幼即位,政局颇为动荡。
幸得赞普祖母没庐氏赤玛伦[25]摄政辅佐。
赤玛伦是我吐蕃赫赫有名的女英雄。
彼时多方大氏族,欺我少主年幼,起兵叛乱。
当时的逻些城,就是人间炼狱。
不但被多方叛军烧杀抢掠,周边属国也趁机作乱,对逻些城诸多为难。
逻些城中的石板,被贫民的血,洗刷了一遍又一遍。
正是赤玛伦,带兵平叛军,定属国。
在万民的心中,赤玛伦就是救世济民的天神啊。
但偏偏这样的大善人,却做了一件天大的恶事。
赤玛伦平叛之后,突然意识到杀伐平乱,应该宁枉勿纵。
于是她在逻些城中,大行肃清运动。
许多名门望族,都在肃清之列。
许多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贵族,一夜之间,跌落到污泥里。
一时间,哀声怨气四起。
可万万没有想到,这场浩劫,竟有一天落到了我尼雅氏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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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逻些城:今拉萨。
[24]尺带珠丹: 698-755年。松赞干布玄孙。吐蕃第三十六任赞普。曾迎娶唐朝金城公主。
[25]赤玛伦: 649-712年。尺带珠丹祖母。曾辅佐其子赤都松赞和其孙尺带珠丹。
第七十八章 往事,不堪回首
那日,我正兴高采烈,从马场归来。
骑着我的枣红小马,晃荡着两只腿,任一头长发,在风中恣意飘洒。
在吐蕃贵族的儿女之中,我自咐出类拔萃。
无论灼灼其华的相貌,还是马场上纵横驰骋的飒爽英姿,都让我如同一颗璀璨明星。
无论走到何处,我都能让人众星捧月般,被仰望,被羡慕,被嫉妒。
因此,我仰着头,让灿烂的暖阳,给我镀上一层金光。
如同下凡的天女般。
好不得意洋洋,意气风发。
就在这时,本天女突然一个趔趄,从马上翻将下来。
并华丽丽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
我那一身如火如荼的大红骑装,那一头柔顺亮丽的长发,那一张鲜艳如夏花的面庞,瞬间便和那烂泥塘,浑然一色。
我恼怒地扒拉开糊住我双眼的长发。
才发现,这烂泥塘中,赫然还有另一个人。
一个身材结实,皮肤黝黑的少年。
虽然他的脸上,也糊满了烂泥,但依然可以看出,他脸上的一股子傲气。
但是这股子傲气,还是震慑不住我的。
于是乎,我啪地一声,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你瞎了眼了吗?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胆敢,胆敢把我撞到泥潭里?”我连珠炮般地对着少年一阵咆哮。
不知道这少年是不是傻的,他竟然也不答话,只是愣愣地望着我。
我一看这少年一副好欺负的模样,于是肆无忌惮地对他展开新一轮的欺负。
我跳起来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这少年承受了本天女的拳脚之后,居然纹丝不动,依然定定地盯着我。
岂知那一阵拳打脚踢,倒是把我折腾得有些累了。我暗咐这少年莫不是个呆傻货,也觉得无趣了。于是,我甩甩手,挤出一副大度宽容的模样,对着这呆傻货道:“算了,看你也不敢故意冒犯本小姐。本小姐也不是刻薄之人,今日就懒得和你计较了。我揍你也揍得有些饿了。我们就此别过,各回各家,吃饭去吧。”
说罢,我拔腿就要走出泥潭。
哪知,这呆傻货,竟仿佛睡醒了一般,一把拉住我。
我被他一拉,差点又跌回泥潭中。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彻底被这黑乎乎的呆傻货激怒了。
我那一腔怒火,正要熊熊燃烧。忽然听这呆傻货低声道:“你不能回去。”
“咦?原来你会说话啊?”我奇道:“为啥我不能回去啊?难道你觉得将我撞倒,心中有愧,想要请我吃饭赔罪?但即便要吃饭,我也得回去换身衣服啊。你且在此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说罢,我又拔腿打算走出泥潭。
哪知,这厮的手,竟然如铁钳一般,牢牢地抓住我不放。
我不发火,这厮还以为我好拿捏!
于是我一抬脚,狠狠地踩在这呆傻货的脚上。
这厮闷哼一声,痛得面目扭曲,抓住我的手,顿时松开了。
我一看机不可失,立即滋溜一声蹿出泥潭,头也不回地向家门方向跑去。
幸亏尼雅府的大门,离泥潭颇近。
我两三步就蹿到了府门口。
我正打算转过身,对着那个不准我回家的怪人,戏弄嘲笑一番。
哪知,我却发现了端倪。
不是端倪,而是触目惊心的变故。
尼雅府的大堂之中,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
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那些尸体,我统统都认识。
不但认识,而且非常熟悉。
不止熟悉,而是深爱。
那些尸体,曾经是我的父母、兄弟、姐妹、玩伴、朋友!
这些尸体,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我的脑子,突然麻木了。
真是奇怪,我既感觉不到悲伤,也感觉不到痛苦。
我只是觉得腿软。
我软软地向后倒去。
幸亏身后有人将我一把扶住。
我居然冷静地看了此人一眼,发现是那个呆傻的少年。
我冲他笑了笑,说道:“这个梦真是可怕。我竟然梦到灭门惨状,不吉利,不吉利。我得赶紧醒过来才是正理。我们后会有期啊。”
少年却表情复杂地对我说:“你且不要伤心,赶紧跟我离开这里。”
我挣扎着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满脸是泪。
真是奇了,流泪竟然都不能唤醒这个噩梦。
我忍无可忍,一把捂住脸,痛哭起来。
我多么希望,那些悲痛的事情,都可以有朝一日,长吁一口气,庆幸道:“原来是一场梦!”
但偏偏,此时此刻的痛苦,是那么真实,那么锥心刻骨。
我怎会不知,这灭门惨事,并非一场噩梦。
我只是追悔莫及。
为何不能和族人,同生共死。
我应该,躺在他们中间。和所爱之人共进退,必定是幸福开心的。
但我现在能做之事,竟只是独自落泪,嘤嘤哭泣。
捂着脸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我跪在地上,不能自已。
我唯一能做的哀切痛哭,竟然还被人打断了。
只听见高声的叫嚣传来:“你们是什么人?在此地作甚?”
我睁开婆娑的泪眼,只见十来个身着乌黑铠甲,手提长刀的军士向我走过来。
那寒光闪闪的长刀上,还滴着血。
我亲人的血!
我瞬时明白了。
他们就是凶手!
我尼雅氏百十来人,就是死在这些人的长刀之下!
我噌地一声站起来。
尼雅氏既然只剩下我一人。
那么我也不需要独活。
哪怕我今日身死,也要为我族报仇!
我银牙咬碎,双目喷火,狠狠地瞪着走过来的军士。我悄悄地将腰间的短匕首拔出来,死死地握在手里。
但是,我手中的匕首,突然被人一把夺走。
我转头一看,正是那个呆傻少年。他一手夺了我的匕首,一手拉住我的胳膊,有些着急地低声道:“快跟我走。”
我死命地甩脱他的手,歇斯底里地尖叫道:“我不走!”
少年的脸涨得通红,他急得结巴起来:“你,你,你要是不走,你们尼雅族的仇,就没有人报了。”
我一听,突然愣住了。
血海深仇,父母深恩,不是今日我和他们死在一处,就可以了结的。
我必须活着!
但是容不得我多想,十来个军士已经将我和少年团团围住。
为首的一个黑面军士,阴沉沉地打量着我,突然将带血的长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他的嗓音,如同霍霍磨刀声:“你是什么人?不会是罪臣余孽吧?”
“不是不是。”少年突然抢上前来,满脸堆笑地对着军士道:“这个丫头,是我家的家奴。我们只是走过路过,进来瞧瞧。”
“进来瞧瞧?你们两个倒是清闲得很啊?”军士皮笑肉不笑地说。
少年讪讪地道:“我俩现在就走,现在就走。”
说完,少年将我一拽,就要往门口走去。
但是军士冷冷地挡在我们面前,阴恻恻地问道:“着什么急?”他盯着我仔细看了看,说道:“这个丫头哭得梨花带雨,不是这家逆贼的余孽是什么?”
其他军士听了,纷纷露出腾腾杀气,带血的长刀也伺机而动。
少年将我一拉,自己挡在我身前。他毫无畏惧地高声道:“我的这个丫头,忒好奇,最喜欢看热闹。但她又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看到这么多死人,心生同情,自然是要洒几滴眼泪的。”
黑脸军士面生愠色,一把抓住少年的衣领,将他囫囵提溜起来。军士厉声道:“你个小毛贼,敢跟你爷爷顶嘴!”
但是黑脸军士却毫无征兆地将这个与他顶嘴的小毛贼,缓缓地地放了下来。他迷惑地瞪着少年被撕开的衣领,口气却缓和了不少:“你这玉牌,是哪里来的?”
少年将领口掉出来的一块白玉,往里面塞了塞,懒洋洋地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赶紧放我们走。”
黑脸军士的脸白了白,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向着少年摆摆手。
我只感觉少年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大门口走去。
他的手,分明渗出冷汗,但是他的步伐,却坚定异常。
懵懵懂懂间,他就拉着我,走出了尼雅府。
我忽然忍不住回头,望向那生活了十几年的家。
我心中莫名地有个预感,这一生,我怕是再也不能回这个家了。
少年却狠狠地将我一拽,低声道:“别回头。”
说完,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几乎跑了起来。
我就这样被他连拖带扯,跑出去百来米。
忽然,我们身后,传来含混不清的叫喊:“那个丫头,就是尼雅氏的庶女。抓住她,斩草除根!”
我的心一沉。
却听见少年高喝一声:“走!”立即拉起我飞一般地向前跑去。
只见房屋、行人,顿时变得模糊不清,刷刷向后退去。
我和少年,慌不择路,穿街而过,一路鸡飞狗跳。
但身后的十余军士,如同附骨之蛆,如影相随。
他们的铁甲战靴,发出刺耳的声响,就仿佛我的催命符,越来越近。
我的心中恐惧,如同等待死亡前的煎熬。
偏偏这煎熬,漫长又令人绝望。
不知奔跑了多久,这种绝望,终于到了尽头。
我和少年的前方,出现了一条河。
吉曲!
吉曲河宽数百丈,是逻些城的生命之源。
虽有养育之恩,吉曲却不是慈母之态。
河中水流湍急,白浪滔天,水声震耳,如同千军万马奔腾。
高原儿女,向来对吉曲三分敬,七分畏。
如今我和少年竟被吉曲挡住了前路。
当真是天要亡我。
于是我甩开少年的手,冲着他微微一笑:“小哥哥,你我萍水相逢,你却舍身救我。我感念你的恩情,来生一定相报!”
少年正望着吉曲,面色焦急,听我一句话后,突然扭过头看着我。
他的面容坚毅,双眼透出决绝的光芒,和刚才那副呆傻模样,判若两人。
他的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你怕不怕死?”
“死?”我回头望了望马上就要追到的铁甲军士,突然感到无比的轻松。我甚至露出笑容:“我尼雅氏,今日遭灭族之难。我残喘一息,只为报仇。如若我死了,反倒是解脱。死于我,有何惧哉?”
“好!”少年的目光朗朗。他对着我点点头,竟然拉着我的手,向着吉曲,一跃而下。
第七十九章 此情,诚待可追忆
吉曲河水冰冷刺骨,汹涌的波涛几次没过我的头顶。
我在水中沉沉浮浮,奋力挣扎。
但很快,我的体力耗尽,软软地向吉曲深处滑去。
偏偏我的头脑还清醒。
我看见艳阳将金色的光芒铺在水面上,再被湍急的水流撕得粉碎。点点金光闪烁,刺得眼睛生疼。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人之将死,却还有闲情逸致来欣赏美景。
我想叹口气,却有更多的水灌进我的嘴里。
眼前的金色逐渐模糊,一股睡意袭来。
原来死亡,可以如同入睡一样简单。
我甚至安逸地闭上眼睛。
谁知我的安睡竟被人生生打断。
有人将我的腰一楼,再向上一提。我竟然一下蹿出了水面。
我猛吸了一口气,定睛一看,正是少年将我从水中捞了出来。
“我水性好,且让我背着你。”他抹了一把脸,也不等我回答,就将我猛地一拉,几乎是将我抛到他的背上。
少年的背脊不算魁梧,却很结实。
我伏在他的背上,只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
他的水性果然不错。但是在翻滚着骇浪的吉曲河中,他渺小得犹如沧海一粟。
更何况他还背负着我这个累赘。
所以他只能做到勉强漂浮在水面上而不至于沉没。
剩下的,就只能随波逐流。
漂浮,翻滚,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我二人皆已筋疲力尽。
我累得连搂住他脖子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却腾出一只手来,死死地抓住我。只用一只手,在水中苦苦支撑。
终于,吉曲的水势逐渐平缓下来,水面也豁然开朗。
少年用尽全力,拉着几欲昏死的我,游到了岸边。
我们连滚带爬地到了河岸上,一头栽倒,再也动弹不得。
那时已经深夜。
我躺在吉曲岸边的沙滩上,满身伤痕,浑身湿透,饥肠辘辘,身心俱疲。
但是,多年后,我每每回忆起这一刻,竟是那满天的繁星。
天空高远深邃,通透如深蓝色的水晶。万点繁星闪烁明灭,如同千万只眼睛看着我。那些目光温柔如水,让我孤苦无依的心得到安慰。
大概我的亲人们,也在这些眼睛中,默默地注视着我吧。
我转头看了看躺在我身旁的少年。他的呼吸平静,早已进入梦乡。
我微微笑了笑。
这个与我非亲非故的少年,竟然在我最危难的时候,如同天神一般,出现在我身边。
这份雪中送炭的情义,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既不知道起之何因,也不知道何以为报。
这些困扰我的问题,随着我的沉沉入梦,而被推迟到了第二天早上。
当我决定再次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河岸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浓重的晨雾,将岸边变成白茫茫一片。
连吉曲河的水面,都不见了踪影,只听见温柔的流水声。
河岸边长满了高高的芦苇,在白雾中影影绰绰。
晨曦破空而出,将白雾、芦苇、沙滩,镀上一层暖洋洋的金色。
一切是那么安静平和。
芦苇滩前,隐约有个背影。
背影魁梧,头发有些散乱,长衫拴在腰间,颇有英气。
他愣愣地望向河面,仿佛一尊石像。
我走到背影身后,打破了这清晨的宁静:“小哥哥,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少年转过身来,望着我,又恢复了昨日呆傻的模样。
我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红了红。
少年突然向我走近两步,仿佛想要拉住我的手。
我一惊,慌忙向后退去。
吉曲河面的冷风吹来。我硬了硬心肠,冷声道:“你我萍水相逢,为何要拼了命救我?所为者何?”
少年一愣,伸出来的手僵了僵。他明显局促起来,涨红了脸。
我有些于心不忍,语气缓了缓:“我叫仓琼,你呢?”
少年扭捏着低下头,模样与昨日的勇猛之态大不相同。他声细如蚊地道:“我叫弃迭。你虽不认识我,但是我很早之前,就认识你了。那时你同你的家人,参加赛马节。我远远地看见了你。你骑术精湛,在高大的骏马之上,上下翻飞。一身火红衣裙,就如同盛开的格桑梅朵。从那以后,我,我,我便再也忘不了你。”
这最后几句,弃迭几乎是喃喃自语。
我也是一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弃迭抬起头,颇认真地道:“我虽知你尼雅氏灭门之祸,但也无力相助。只能拼尽全力,护你周全。”
我不由得心中一热。
他赤子之心,我却还百般猜疑。
只听弃迭继续说道:“如今你孤苦无依。如果你信得过我,就随我去一处安全之地。那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离逻些城颇远。那些加害你之人,定是找不到的。”
我心中一动。失去了家族的庇护,此时此刻的我,是多么需要,一个稳定安全的环境,一个可靠坚强的依托。
我抬眼望了望弃迭。
弃迭的面容明朗,目光清澈,眼神中难掩热烈和执着。
晨风吹来,浓雾渐薄。他的身形容貌,愈发清晰,仿佛要刻在我脑中一般。
那一刻,我差点就脱口而出,此生愿随他远去,了却恩仇。
但是,我的脑中,除了他,还有痛。
那些带血的长刀,冰冷的亲人。
我只觉得头痛欲裂,只能闭上眼睛,面露痛苦之色。
弃迭一惊,急切问道:“仓琼,你是怎么了?难道,你不愿,随我而去吗?”
“我不愿。”我突然抬起头,望着弃迭的眼睛,艰难地道:“我,大仇未报。断不能随你而去。”
弃迭惊讶道:“但是,你只有孤身一人,怎么报仇呢?”
他的脸色,随即阴暗下来,有些痛苦地道:“还是,你,根本对我无意,才不愿随我而去。”
我拉起他的手,认真地说:“你情深义重,我心中感念。但家族恩义,我也不能舍弃。你且等我五年。如果五年后,我尚不能报仇,我便去寻你。从此忘却前尘。”
弃迭一愣,随即大喜。他欢腾地原地转了数圈,才自觉失态。他强忍住内心喜悦,慌手慌脚地从脖子上取下一块白玉牌。
白玉细腻无暇,是一块顶级的和氏玉璧。玉上雕刻梵文,气势不凡。
他又笨手笨脚地将白玉牌系在我的脖子上,并念叨着:“这块玉牌,随我多年,保我平安。今日就让它随你去。危急的时候,你就将它拿出来,定能助你化险为夷。”
我心中感动,却装出不以为然的神情道:“一块玉而已,哪里有你说的那么神奇?”
事实证明,这块白玉,的确是神奇之物。
之后的数年,我每每看到它,便觉心中温暖。
如同寒夜中的火光。
给我痛苦的岁月,一丝慰藉。
接下来的五年,我确实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这种痛苦,是一种内心的煎熬。
我终于明白,为何弃迭听到我的五年承诺之时,会如此欢欣鼓舞。
因为他根本不相信,我一个弱质女子,能手刃仇人。
他只是给我五年的时间,让我忘却前尘。
其实,没有任何人相信,我能报仇。
包括我的师父。
我的师父巴丹是一位格策玛[27],在吐蕃密宗佛教中,地位尊崇。
师父与我父亲相识。因此,从我六岁开始,便跟随师父学习。
但是师父只传授了我简单的佛理,和音律。
她说我是贵族小姐,因此只能传授我修身养性之道。
但现在,我生逢巨变。我已不再是富家千金,而是落魄的罪臣之女。
因此,我跪在师父面前,求她传我报仇之法。
但是师父双目紧闭,眉头微皱,良久,才叹息道:“为师并无报仇之法。”
我万万不信,只是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流着泪道:“师父,我尼雅氏世代忠君,满门皆是修佛良善之辈。如今上到垂垂老者,下到襁褓中的婴孩,却无一不惨死。佛说,因果循环,善恶有报。他们有何罪业,该当今日果报?赤玛伦种下恶因,又该何人去报?”
师父听罢,双眼微睁,面带愠色:“冤冤相报,何时了结?你既随我修行佛法,怎可以暴制暴?”
说罢,师父竟然拂袖而去。
我却仿佛没有看到师父离开一般,依然跪在地上,只是不再言语。
也不再吃喝。
我心中怆然。
如果报仇无望,还不如速速了结此生。
到了第五天,我已到衰靡之际,才听得师父幽幽在我耳边道:“若你真的心志坚定,就习门乐器给为师看看。”
我虽衰微无力,却心中了然,师父这大概是要考验我。
我不禁大喜,当即挣扎着进食进饮。
我自幼师从名家,学习月琴,自诩已有国师之技。因此不禁心中窃喜,师父的考验应当难不倒我。
第二天一早,我便抱着月琴,在师父院中,演奏一曲阳春白雪。
一曲毕了,我满心得意,自觉天下难有人敌。
谁知师父竟轻嗤一声道:“徒儿,你以为此曲如何?”
我有些迷惑,只能讪讪道:“徒儿以为,一曲阳春白雪,有如和风荡涤,雪竹琳琅。”
师父摇摇头,道:“有如?到底是有?还是如呢?”
我更加迷惑,顿时哑口无言。
师父继续说道:“你的琴音,只能让人听到。至于曲意如何,全凭想象而已。既然你说一曲之中既有和风,又有雪竹,那你可曾看到,风为琴舞?竹为音动?”
我大吃一惊,喃喃道:“师父,风、竹,如何听懂琴音?怎可为之舞动?”
师父目光炯炯,朗声道:“音律有魂,可动万物。等你领悟此中要领,再来找为师吧。”
说罢,师父又翩然而去。
剩下我,瘫坐在地。
师父所谓的习得一门乐器,竟是如此的境界!
但是,生死我都不在乎,又怎会畏惧这所谓的境界呢?
于是,我开始不分昼夜,研习月琴。
哪怕双手指甲脱落,十指血肉模糊,也不曾停下。
直到一年后,我再次抱着月琴,在师父的门前,弹奏一曲十面埋伏。
一曲之后,院中秋叶,竟然纷纷跌落。
我却不敢托大,只有些心虚地望着师父。
果然,师父还是摇摇头,道:“十面埋伏,楚汉决战,千军万马之势,竟只被你用来摘树叶了。真是暴殄天物。你的琴音,只有其表,而无其魂。”
我恭敬地问道:“师父,徒儿不知,如何才能让音律有魂。”
师父只是轻描淡写地道:“曲魂刚强,可断水流;曲魂柔媚,可绾青丝。”
我虽迷惑,却只能点点头。
此后两年,我日日到山中飞瀑之处练琴。
直到我在师父面前弹奏一曲广陵散。
曲中既有挥别故友的哀伤,又有士为知己者死的悲壮。
曲到**,师父院中石几,竟碎裂崩解。
师父还是没有点头,她只是温言道:“曲中之魂,并非弹琴人之魂。二者不可混为一谈。若你的琴曲之中,只有仇恨悲伤,只会让琴曲入魔。”
这一次,我没有再低头恭顺,而是站起来,朗声道:“师父,徒儿心中,只有仇恨悲伤。所以徒儿琴曲入魔,也在所难免。”我向着师父深深一躬,道:“徒儿深受师父大恩。待徒儿大仇得报,徒儿再向师父谢恩!”
说罢,我抱着月琴,径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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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格策玛:藏传佛教中守护沙弥十戒的出家女性或尼僧。
第八十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虽离开师父,却并没有急于报仇。
我隐匿深山,转眼又是两年。
山中岁月容易过,我只做一件事。
弹琴。
只为了一击即中。
终于,离开逻些城的第五年,我抱着月琴,归来了。
如同地狱中归来的恶鬼。
我仍然一袭红衣。
不同的是,我身上的红色,此时此刻,更像是鲜血。
枉死之人的鲜血。
我正站在一处小山山腰,俯瞰着脚下的马场。
我的长发,散乱在烈烈风中,遮挡了我的面庞。
我的苍白如寒冰般的脸。
还有如同喷薄着火焰的双眼。
我的双眼,正死死地盯着一派欢腾的马场。
好熟悉的场景。
马场上,到处是人声鼎沸,勃勃生机。
英武的骑手,策马飞驰,尘土飞扬,恣意地挥洒豪情。女人和孩子,欢呼雀跃,拍手,赞叹,钦慕。
我突然有点恍惚。
仿佛下一秒,我就会翻身上马,自由驰骋。
日子如同回到五年之前,无忧无虑,阳光灿烂。
小山上的罡风猛烈,我突然一个冷战,猛地惊醒。
昨日之日不可留。
那些其乐融融,那些母慈子孝,那些雀跃欢腾,再也不属于我了。
那些是属于没庐氏的。
如今的没庐氏,已经枝繁叶茂,根基深厚。
他们的族人近两百来人,欢聚此处。老人饮酒,年轻人赛马。
而那马场尽头,一展华丽大帐中,一位气度雍容的老年妇人,端坐其上。
赫然竟是赤玛伦!
今日正是赤玛伦回家省亲的日子。
赤玛伦一身藏蓝色镶金彩绘长袍,头戴镶嵌红珊瑚和绿松石的巴珠。
她虽已过不惑之年,但目光依然澄明深邃。她虽微笑着望着自己的儿孙打闹,面容却不怒自威。
她的智慧,帮助她的孙儿,大权在握。她的谋略,让风雨飘摇的逻些城得以修生养息。她的勇气,让吐蕃在列强环伺的西域高原,屹立不倒,雄踞一方。
她如同高原上的那轮朗月,让人仰望,被人膜拜。
可偏偏,她,却是我的仇人。
赤玛伦,正悠闲地品着今年新上的青稞酒。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铺在她的身上,让她有些慵懒起来。
政局稳定,正是她可以享受天伦之乐的好时机。
她的前方,没庐氏儿孙辈们正在她的羽翼之下,一派安定祥和。
她露出满意的微笑,饶有兴趣地看着赛马。
突然,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
一个女人。
这个人一身红衣,皮肤却白得人。她一头乌黑长发,身段婀娜,款款而来,周身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气息。
那种气息,让赤玛伦不安。
那是一种冰冷的血腥之气。
赤玛伦有些吃惊。
马场周围,密密实实,足有上千人的禁卫军值守。
但此人,竟然如入无人之境。
赤玛伦定睛看着这个人的脸。
好一张秀美的脸。
却面无表情,冰冷如霜。
赤玛伦定了定心神,竟然冲着此人微笑起来:“仓琼,你都长这么高了。”
听到赤玛伦呼唤我的名字,我也对着她笑了笑:“是啊,想当年,您还要抱着我,我才能爬到马背上去呢。”
赤玛伦的眼角浮现出深深的鱼尾纹,她的笑容温暖得像是邻家的老奶奶。她仿佛也沉浸到了往事之中:“那个时候,我就跟你的祖母说,你们尼雅氏的子孙中,就你这个丫头,是个好骑手。你那么小,就敢骑那一人高的大宛宝马。”
“可不是嘛,您还把那匹大宛汗血宝马送给了我。”我也望着赤玛伦,乖巧得像个承欢膝下的孙辈。
“可惜。”我依然笑靥如花地道:“那匹宝马已经死在了您的刀下。随那匹宝马而去的,还有与您一起长大的您的好姐妹,我的祖母。还有我的父母、兄弟、亲友,一共一百三十五条人命!”
赤玛伦面色一滞,脸上的笑容转瞬消失得不留痕迹。她的声音,冰冷就像刀锋:“不要说友情,哪怕是亲情,在大局面前,都是可以舍弃的。”
“天下是您的,这些东西,您自然可以弃之如敝履。但是我的家人对于我来说,却是弥足珍贵。”我望着赤玛伦,面无表情地道。
“所以呢?”赤玛伦盯着我,厉声道:“你是为了他们而来?”
“正是。”我回答得掷地有声。
周围的禁卫军,仿佛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慌慌张张地一拥而上,将我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却丝毫不惊慌,只是淡淡地环顾了一下剑拔弩张的四周,轻飘飘地对着赤玛伦道:“您不必紧张。我暂时不会杀您。我只是想给您一种体验。”
“什么体验?”赤玛伦脸上阴霾骤起。看惯风浪的她,心中已有一丝恐惧。
我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轻笑道:“我想让您,体会五年前,我亲眼目睹亲人离去的痛苦。”
“放肆!”禁军中一个虎背熊腰头领模样的人大怒道:“哪里来的狂妄之徒!休要在太皇太后面前大放阙词!”
“哈哈哈!”我听了竟然也不生气,只是咯咯笑出声来。我也不想多言语,而是将怀中月琴轻轻一拂。
悠扬的琴声响起。
琴声舒缓,如同深谷流溪。与周围令人窒息的气氛格格不入。
那些平日里周旋在生死、杀伐之中的禁军军士,几时听到过这样婉转温柔的曲调,不禁面面相觑,甚至忘记了挥舞手中的刀剑。
我就站在一群杀气腾腾的军士中间,自顾自地拨弄琴弦,仿佛已经云游方外。这眼前的危机似乎与我完全没有关系。
流水般的曲调,如同天籁之音,让周围的军士如痴如醉。
虎背熊腰的头领,甚至觉得自己被感动得淌出热泪来。热腾腾的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到他的衣服上。
旁边的军士,却奇怪地凑到头领面前,像是见了鬼一般地叫起来:“大人,你的眼睛流血了。”
头领大惊,慌忙伸手向自己的脸拂去。随着浓重的血腥味传来,头领发现自己眼中淌出的,果然不是热泪,而是鲜血。不但眼睛,自己的鼻孔,耳朵,口腔,都汩汩地冒出大量鲜血。
无尽的恐惧袭来。
千军万马,出生入死,都不曾让头领感到过恐惧。
但这一刻,头领竟然感到了,从自己心底,喷薄而来的深深恐惧。
他发现,不但自己正在诡异地流血。站在他周围的数千禁军军士,轻则血流满面,重则大口呕血。
很快,马场就被一层血雾笼罩。
赤玛伦惊恐地从座榻上站起来,望着面前已分辨不清人影的浓重血雾。
虽不辩人影,却能听到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偏偏这响彻天地的哀嚎声中,竟还能听到,清晰的琴声。
琴声仍然不急不徐,却让赤玛伦胆寒。
更让她胆寒的一幕出现了。
从漫天的血雾之中,竟然款款走出来一人。
此人的红色衣衫,与猩红的血雾,浑然一色。苍白的脸庞沾着血痕,让此人看起来更像是地府的恶鬼。
正是抱着玉颈月琴的我。
我微笑着,一边轻抚琴弦,一边闲庭信步般向赤玛伦走来。
赤玛伦心中一惊,连连后退,最后竟然失足跌坐在座榻上。
这时琴声戛然而止。
我苍白的脸,凑到赤玛伦面前,幽幽地道:“您可体验到了我曾经的感受?”
赤玛伦虽然强作镇定,却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的声音变得尖锐,几乎嘶吼起来:“仓琼,当年你的父亲暗中支持多囊谋反,我杀你全家,是为了稳定政局,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我居高临下,死死地盯着赤玛伦,咬着牙道:“我族女子幼子,不问朝政,却无一善终。他们又何罪之有?”
“我没庐氏也有女子幼子。你如今大开杀戒,又情何以堪?”赤玛伦望着我,眼中竟然流露出乞求的神色:“你若要报仇,只管来找我老太婆。仓琼,我知道你良知未泯。我赤玛伦今日愿得一死,只求你,放过我族无辜之人。”
我一滞,放在琴弦上的手,竟然犹疑起来。
就在我犹疑的一刹那,却突然感到一阵劲风袭来。
我躲闪不及,脖子竟然被赤玛伦一把掐住。
万万没有想到,赤玛伦虽垂垂老矣,依然不改征战四方的霸气。
她如同犹斗的困兽,拼尽全力站起来,将我牢牢控制在她的掌中。
我只觉得呼吸困难,濒临死亡的感觉,如同潮水一般向我袭来。
但比这种濒死感,更加强烈的,是我的悔恨。
对我轻敌的悔。
对我不能手刃仇人的恨。
这种悔恨,让我无比痛苦。
但是痛苦却并不长久,因为我的意识逐渐模糊。
月琴也从我的手中滑落。
琴弦尽断。
果然弦断,无人听。
我却突兀地,感到脖子一松。
朦胧间,我看到赤玛伦正惊疑地盯着我的脖子。
她松开掐住我脖子的手,一把从我的脖子上,将弃迭赠与我的白玉扯下。
她细细地打量着白玉,仿佛不可置信地道:“怎么会?怎么会?”
我却不再犹豫,一手将地上的月琴拾起。
我左手将一根断弦拉直,右手猛地一拨。
月琴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
但依然威力不减。
琴音的气浪,正中赤玛伦心口。
她一个踉跄,口吐鲜血,连手中的白玉,也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杀心已起,双眼通红,周身戾气浓重。
我闭上眼睛,手指再次向琴弦重重拂去。
这一声琴音,就要取仇人性命。
这一声,果然尖利刺耳。
如同厉鬼索命。
一声过后,我如释重负。
五年来,我日思夜想,就是这一刻。
血仇得报!
我缓缓睁开眼睛,定睛看去。
却大吃一惊。
倒在地上的,并不是赤玛伦的尸体。
而是一个陌生人。
这个陌生人,竟紧紧地抱着赤玛伦,背上已经血肉模糊。
此人用自己的身体,为赤玛伦挡住了这致命一击。
我不禁大为恼怒。
却听见赤玛伦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传来。
只见赤玛伦将此人抱住,嚎啕大哭起来。
此人面色苍白,气若游丝。
但是,此人的面庞,我竟是认得的。
不仅认得,还十分熟悉。
这五年来,这张脸,夜夜出现在我的梦中。
为我的痛苦煎熬,带来一丝温存。
在我的梦中,他站在朝雾朦胧的吉曲河边,温柔地将白玉系在我的脖子上。
弃迭!
我摇摇头,只觉得双腿发软,竟无法站稳。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喃喃自语道:“弃迭,怎么,怎么会是你?”
五年不见,弃迭已不再是那个稚气少年。
他的脸,轮廓变得刚劲分明。但是他的眼睛,依然透着当年的一丝温暖。
这双温暖的眼睛,此时正望着我,流露出悲伤之色。
只听弃迭艰难地道:“仓琼,你的仇人,是我的祖母。”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思索变得无比缓慢。
“祖母?那,那你是谁?”我依旧喃喃自语般:“难道,连你也在骗我吗?”
“我没有骗你。”弃迭仿佛有些着急,剧烈咳嗽起来。他稳了稳气息,艰难道:“我叫弃迭祖赞,也叫尺带珠丹。我从没有骗过你。我只是没有告诉你,我是吐蕃,如今的赞普。”
他的神色变得痛苦不堪:“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你的深仇,我无力化解。但是,我又不能,对你见死不救。我当年与你约定五年之期,是想让你忘却仇恨。我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然真的归来报仇。”
弃迭转头望向自己的祖母,有些愧疚地道:“祖母,孙儿不孝。您时常教诲孙儿,不要妇人之仁。是孙儿,让您今日置于险地。”
赤玛伦没有说话,只是痛哭着抚去弃迭嘴角的血渍。
弃迭费力地坐起身来,望着我,哀伤地道:“祖母对我有恩,我对你有情。你们之间的仇恨,让我矛盾挣扎。今日,就用我这条命,化解这场恩怨,可好?”
说罢,弃迭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向自己胸口扎去。
可是这一刀,却并没有扎到弃迭的胸口。
而是赤玛伦,一把夺过短刀,向自己脖子一抹。
转瞬,赤玛伦的脖子,鲜血直流。
她软软地伸手,最后一次抚摸了弃迭的脸,闭上了眼睛。
这一代天骄,一生为了家国鞠躬尽瘁,最后将自己的性命,也献给了孙儿。
弃迭竟没有说话,也没有哭泣。
他只是呆呆地望着逐渐冰冷的祖母。
他突然一把将赤玛伦抱起来,摇摇晃晃地向着我走来。
我没来由的,惊恐起来,连连后退。
弃迭却边走边说:“感情用事,妇人之仁。我愧对祖母,枉为一国之君。”
此时,冷风吹来,马场的血雾逐渐消散,露出横七竖八,遍地尸骸。
弃迭突然仰头大笑:“仓琼,你看,这里上千人,谁不是血肉之躯?谁没有亲人朋友?你的家人不该枉死,难道他们,就该成为你报仇泄愤的工具?”
他的面目有些扭曲,他几乎嘶吼起来:“这些无辜之人的鲜血,难道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我愣住了。
这些老人稚子,躺在血泊之中。
和五年前,我目睹的一切,何其相似!
我的所谓报仇雪恨,就是用一个错误,来延续了另一个错误。
弃迭的双眼通红。他的目光不再温柔。他最后看了我一眼,冷冷地道:“你,就是个魔鬼。”
从此,他没有再看我一眼。
只是抱着他祖母的尸体,颓然而去。
他终究没有取我性命。
他留着我的性命,却比取我性命,更加让我痛苦。
我跌坐在地上。
我真的报了仇吗?我又真的雪了恨了?
不。
我的心中,反而空落落的。
我突然看见地上,弃迭送我的白玉。
玉已碎。
却依然无暇。
这么纯洁之物,我魔鬼一般的人物,不配拥有。
我冷笑着,用白玉的碎片,划花了自己的脸。
既是魔鬼,留着一副绝世容颜,又有何用?
之后,我便抱着月琴,去了那金刚地狱的入口。
只为救赎,我的这一生罪恶。”
第八十一章 这个高手有文化
虔达婆一语毕之,双眼泪光闪闪,神情很是落寞。
紫凌和冰阳对视一眼,有些尴尬。
明明值得同情,又好像太过极端。
善,就会不孝;恶,就是不仁。
虔达婆的过往,真是进退两难。
紫凌暗自庆幸,幸亏不是自己碰到这样的境遇,否则不知道会是一笔如何的糊涂账。
冰阳轻咳一声,有些做作地道:“大师,您的际遇,让人唏嘘。不过往事已矣,您不如,放下前尘。”
虔达婆冷冷地瞟了冰阳和紫凌一眼,疲倦地挥挥手:“罢了,前尘往事,与你们这些小屁孩讲个什么劲儿?”
紫凌一滞,有些不满:“小屁孩?虔达婆姐姐,你大不了我们几岁吧。”
虔达婆站起身来,有些不耐烦:“你们既已吃了饭,梳了洗,就速速离去吧。这金刚地狱,不是供你们玩乐的。你们有这个闲情逸致,不如筹谋一下前路。夜叉,可不是好相与的。”
紫凌虽对虔达婆的阴晴不定颇有微词,此时却也瞪大眼睛道:“夜叉?是什么人啊?如何不好相与呢?”
虔达婆却不再说话,只是抱起自己的月琴,手指一划,琴曲悠然而出。
她红衣一拂,转身离去,面上的表情却有些恍惚。
仿佛,琴声中,那个少年,从长满芦苇,雾气朦胧的河边走来,脸上挂着温暖的微笑,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晨曦。
虔达婆仿佛变回了仓琼,她也微笑着,向着少年缓缓走去。
偏偏这个时刻,传来了紫凌不识时务的声音:“大师,大师,您给我们说说啊,夜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冰阳只能将紫凌一把拉住,轻声道:“你再不走,只怕没有机会见到夜叉了。”
紫凌想起虔达婆的手段,脸色变了变,深以为是。于是她只能带着对夜叉的满腔好奇,被冰阳拉着走出了虔达婆的毡房。
关于夜叉的疑问,很快有了分晓。
冰阳说,夜叉是恶鬼形象,定是个难缠之人。
不可掉以轻心。
但是,结果却让紫凌很迷惑。
冰阳口中的恶鬼,甚是婉约。
这个恶鬼,肤白胜雪,剑眉杏眼,简直让紫凌,自惭形秽。
于是紫凌走到恶鬼的面前,对着他一阵品头论足:“夜叉大师,请问,您,是男是女啊?”
夜叉狠狠地瞪了紫凌一眼,声音竟然颇有磁性:“你说呢?”
紫凌抬头细细打量着又高又瘦的夜叉,仍然是一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德性:“虔达婆大师说,你不是个好相与的。是也不是啊?”
夜叉是个面目异常柔美的青年,年岁与冰阳相差无几。他身着一身明黄袈裟,装束颇为庄重。但是他白了紫凌一眼,仿佛没有其他的话了:“你觉得呢?”
紫凌笑嘻嘻地道:“我倒是觉得夜叉大师,平易近人,与我性情最是相投,简直是一见如故!”
冰阳冲着紫凌不满地轻哧一声:“真没看出来他与你怎样性情相投了。”
夜叉也仿佛丝毫没有体会紫凌的一片热忱,只冷冷道:“不要以为跟我套套近乎,我就能放你们离去。”
紫凌明显有点沮丧。她恢复了恶狠狠的表情道:“不套就不套。说吧,你要如何才能让我们离去?是文是武?任你挑!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冰阳觉得有些好笑,善意地提醒道:“如果他真的挑文,你也不皱眉?”
紫凌冲着冰阳挤挤眼睛,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道:“都说夜叉大师是不好相与的恶鬼。他怎可能挑文?”
谁知夜叉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道:“好的,那就挑文。”
“文?”紫凌惊得有些踉跄。
“正是。”夜叉终于微微一笑,凤眼上挑,一副倾城倾国貌。
“这个,这个。”紫凌明显局促起来。
夜叉没有理会她,只沉吟了一下,说道:“云为青山空流连。”
紫凌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得意洋洋地说:“我知道了,大师是要对对联吧。这个难不倒我。”
说罢,紫凌皱着眉头,面目扭曲了一阵,挤出几个字:“我为酸菜多断肠。”
冰阳突然发出猪叫般的笑声。他上起不接下气地道:“不错不错。此联对得颇工整。”
他强忍着笑的脸,扭曲变形,语气却有些内疚:“紫凌,自入了玄界,就不曾一日给你寻到过酸菜。真真是苦了你了。难怪你会断肠,真是可怜见的。”
说罢,冰阳径直走到紫凌跟前,爱怜地摸摸她的头,露出山盟海誓般的表情:“待我们出去了,我定陪你吃尽天下酸菜!”
夜叉的脸却黑得如同酸菜。他的表情不再柔美,而是幽怨:“如此幽美意境,就被你们这些下里巴人糟蹋了。”
冰阳却正色道:“大师,此话差矣。所谓曲高和寡。你的阳春白雪,有这下里巴人的映衬,可谓神来一笔,别有风味。就如同天神走下神坛,混迹于民,从此其乐融融。这副绝妙对联,必能流传千古!”
阳春白雪的夜叉被这诡辩一滞,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呆在原地。
冰阳乘胜追击道:“大师,那您,就算我等通过考验,让我等速速离去可好?”
夜叉终于如同醒悟般,瞪圆了一双杏眼,怒道:“你们想糊弄于我,怎可能?”
冰阳看夜叉发怒,只好陪笑道:“我等怎会糊弄大师。大师文采斐然,我等求之不得,同大师切磋切磋呢。”
夜叉瞪了冰阳一眼,翩然转身,背对着这下里巴的二人,只缓缓吟道:
“莽原暮,
风如诉,
寒星数点,
箫声如故。
塞上孤云舞千年,
欲往何处?”
紫凌一听,竟拍手叫了声好:“大师,您念的这是什么?真好听!”
但是紫凌转眼露出悲苦的表情道:“大师,您难道又要我们对对联?您的这个对子也忒长了!”
冰阳轻笑一声,柔声道:“这不是对联,是半阙词。”
冰阳沉吟了一下,继续道:“不过听大师的词中,仿佛很是踌躇。前路迷茫,不知何去何从。”
夜叉没有答话,依然背对着二人,似乎陷入追忆。
冰阳一思索,朗声道:
“花几度,
水难覆。
怆然一梦,
不识归路。
恨无?
悔无?
落落衷魂天知我,
痴心不负。“
话音刚落,就只见紫凌冒出来,睁大眼睛,一副花痴的样子望着冰阳道:“你还会写诗啊?你这么多才多艺,我怎么不知道呢?”
冰阳冲着紫凌挤挤眼睛,微笑着说:“为夫的本事多了去了。怎能让你一下子看穿了。”
紫凌脸红了红,正想继续抒发一下自己澎湃的敬仰之情,突然听到夜叉一声叹息。
只见夜叉缓缓转过身来,走到冰阳面前,竟对着冰阳深深一揖,沉声道:“我曾盘桓许久,彷徨不知何往。今日施主所接这残词下半阙,正解我心中迷惑。那些悔与恨,不过是怆然一梦。贫僧如今心中明朗,全然是施主的功劳。”
冰阳淡淡一笑,也向夜叉一揖:“在下不过是触动于大师词中悲凉,有感而发罢了。”冰阳说罢对着夜叉挤挤眼睛,又道:“我看大师气质儒雅,想必是读书之人。大师不会是曾经仕途不如意,故而消沉迷茫?”
夜叉却摇摇头道:“仕途于我,非但没有不如意,反而异常的顺畅。我十六岁由乡试中举,十九岁便参加春闱,登科一甲十三名。不到二十五岁,便官拜从四品翰林院大夫。”
冰阳奇道:“大师既然仕途顺畅,怎又会发出欲往何处的感叹?”
夜叉目光有些迷离,他似乎陷入回忆,轻声道:“我曾是寒门学子,幼时多遭人欺凌白眼。但寡母是个慈爱坚韧之人。她含辛茹苦,独自抚养幼子。在她的羽翼之下,我可以全然沉浸在诗书的桃花源中。我苦读十余载,虽寒衣缩食,却过得逍遥自在。母亲将娘家贴补来的唯一一个小丫头春铃,当作童养媳指给我。母亲和春铃,替人浆洗衣物,换些钱物供我读书。那时我们三人,相扶相携,其乐融融。我们常在烛光下,分食勉强填饱肚子的糠菜,却也有说有笑,如同品尝人间美味。
我最喜欢春天。烂漫春光中,春铃和我就会手拉手地漫步在黄花田间。春铃还会将那些黄花,做成香喷喷的烙饼。那些烙饼,仿佛是我的幸福之源,时时出现在,我的梦中。”
说道此处,夜叉竟眼中泪光闪闪,颇为动容。
被称为下里巴人的紫凌,却露出羡慕的表情道:“大师,所谓患难见真情。你们虽贫寒,却是比很多人,都幸福多了!”
夜叉点点头,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他继续说道:“但是自我登科之后,就仿佛突然,走进了人生的一条岔路。少年成名,让我一时风头无两。我一下子从岌岌无名的学子,变成了达官贵人眼中炙手可热的宝贝。这种宝贝,在那些高门大户看来,是可以用来巴结,联姻,甚至奇货可居的。我很快就在各色公子、老爷、大人的软磨硬泡下,湮没在无穷无尽的宴请茶会之中。
第八十二章 不怕高手有文化,就怕高手有点渣
我的身边,开始出现环肥燕瘦的官家小姐、商贾千金。想必年少登科的我,正是金龟婿的理想人选。
于是,我归家的时间,越来越晚,甚至开始彻夜不归。
我寒窗苦读的时候,一直以为书中自有颜如玉。而春铃,在我眼中,是比颜如玉更好看的人。谁知自从那些富家小姐,如同走马灯一般,流连在我周围之后,春铃竟不可思议地变得不堪入目起来。比起那些珠圆玉润的美人,春铃仿佛越发显得人老珠黄。我竟深刻地体会到了古人多将结发妻子,戏谑成糟糠之妻的原因。
刚开始,我会给春铃编造各种理由来解释不归家的原因,譬如政务繁忙。后来,我简直连编造理由都省略了。
偏偏此时,中书令丁大人,竟为了他的长女丁云轩,登门造访。
丁云轩彼时正青春貌美,但真正令她名声斐然的,却是她的志在必得的强悍个性。只要她看中的东西,千折百转,也必定到手。
我碰巧就是她看中的。
很快,那些盘旋在我身边的莺莺燕燕们,如同被大风吹散的乌云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直到丁大人登门拜访,我才终于知道了自己突然就不受欢迎的原因。
那些个贵胄小姐,皆是因为丁云轩钟情于我,纷纷主动退避三舍。
最后只剩下了一个障碍。
春铃。
于是,丁大人亲自登门。
几乎是以命令的口吻,要求我把自己身边“不相干的人”,处理干净。
那个牵着我的手,陪我看了多年菜花的女子,突然之间,就成了“不相干的人”。
但奇怪的是,我却并不觉得恼怒。
我既然鲤鱼登了龙门,身侧相伴的,自然应该是龙,而不能再是那不堪入目的鲤鱼。
于是,我把春铃,送回了老家。
但我也不是薄情寡义之人。
我建了华丽的大夫府,并拨了不少丫头婆子给春铃。
春铃是个丫头出身。现在有那么多的丫头来伺候她,她也是赚到了。
春铃走的那天,我甚至没有去看一眼。
但我的母亲却到了我的房间,将我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大意就是我喜新忘旧,背弃糟糠之类。
其实我觉得母亲有些小题大做。
自古男儿多薄幸。
有些人可以共患难,却不适合共富贵。
爱情对于男人来说,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罢了。
世上的男人,对于女人来说,无一不渣。
只是分为已被证实的渣,和尚未被证实的渣而已。
于是在母亲的指责之下,我只是冷冷地说道:“春铃不过是个乡下婆子,在我的身边,只会给我丢脸。”
听了此言,母亲不再浪费口舌来数落我,只是提出,她要同春铃一起回老家去。
我自然是百般劝阻。
但母亲年轻守寡,性格执拗,丝毫不为所动。
无奈,我只能多拨了人马,将母亲也送回老家。
接下来的日子,我好不飞黄腾达。
成了中书令的乘龙快婿,又是朝堂上的新贵。我的身边,自然是前呼后拥,我的耳边,尽是阿谀奉承。
连家中的新妇丁云轩,也颇为如我意。
小丁此人,身材曼妙婀娜,神情顾盼生姿,着实比春铃那黄脸婆强多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春铃和我的女儿贝儿,颇不得小丁欢心。
小丁时时抱怨,贝儿性情乖僻,经常顶撞她。
贝儿果然是被春铃那村妇教导得毫无教养。
自从小丁来到,我便对贝儿那野丫头逐渐心生厌恶,疏远起来。
后来甚至几乎忘记了,还有这个女儿的存在。
其实这个实在不能怪我。
身边有了美人,连君王都不早朝了呢,何况我只是个寻常人。
直到有一天,我才想起来这个女儿。
那是仆人慌慌张张来找我,说是贝儿出事了。
我心中一惊,连忙赶到贝儿的房间。
竟然没有看到贝儿。
只有小丁,哭着告诉我,贝儿已经病死了。
我心中好生遗憾,这个女儿,果然是个福薄的。
怎么生场病,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去了。
我悲伤了一会儿,随即安慰痛哭的小丁,劝她不要过于介怀。
虽然我和小丁很快便不再介怀,释然坦荡了。
但仍有人,要耿耿于怀。
第二天一早,母亲和春铃,便从乡下赶回来,在贝儿的灵前,发出雷动的哭声。
我匆匆地赶去,安慰母亲,却又被母亲,骂了个狗血淋头。
母亲指着贝儿,满面悲容地说:“我以为,你只是抛妻。没想到,你竟然还弃子。抛妻,最多说明你没有良心。弃子,只能说明,你连人性都泯灭了。老身羞愧,生养出如此凉薄寡义,猪狗不如的东西,真是愧对祖先。”
我好生不服气,于是向母亲解释道:“我怎么会弃子呢?母亲你误会我了。我一直对贝儿,宠爱有加。是贝儿福薄,一病不起。”
母亲却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解释,指着我的鼻子,继续骂道:“一病不起?那我可问你,贝儿既然病了,可曾有请过郎中?”
我一时语塞,贝儿何时生病,是否请过郎中,我竟完全不知道。
只听母亲继续说道:“你还敢说宠爱有加?自从丁家恶妇进门,便百般虐待折磨贝儿。你更是不闻不问。贝儿就是被你们亲手害死的。”
我有些震惊,赶忙纠正母亲:“小丁貌美心慈,对贝儿视如己出,怎会虐待折磨?”
“貌美心慈?”母亲冷笑一声,一把拉开盖着贝儿的白布,指着贝儿道:“你看看,贝儿面黄肌瘦,瘦骨嶙峋。就是被你貌美心慈的小丁视如己出的结果。”
我顺着母亲的手看去,竟然惊讶地发现,我印象中白白胖胖粉粉嫩嫩的贝儿,竟瘦小得可怕。
我一时有点发懵。
只听到母亲继续说道:“听下面的嬷嬷说,平日丁家恶妇,只给贝儿吃些残羹冷炙。稍有不如意之处,就乱棍毒打贝儿。贝儿哪里是病死的,根本就是被丁家恶妇,活活打死的。”
我大惊,结结巴巴地分辨道:“母亲,这样的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小丁是名门闺秀,断不可随意攀诬。”
“攀诬?”母亲一把拉开贝儿的衣袖,颤声道:“你自己看看,我是否有攀诬你的名门闺秀?”
我一看,贝儿的胳膊上,竟然全是伤痕,大大小小,新旧交错,让人触目惊心。
一时间,我心乱如麻。一边是如花似玉的新妻,一边是被欺凌致死的亲儿,叫我如何抉择。
偏偏,母亲还是不依不饶,步步紧逼。
她厉声道:“丁家恶妇,欺辱原配,毒害继子,按照我朝例律,其罪当休。”
“休妻?”我一听,却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万万不可。小丁是中书令丁大人之女。如果休妻,就是得罪了丁大人。将来我的仕途,必定受到大大的影响。”
“混账!”母亲痛心地道:“你为了自己的前程,真的要包庇那个毒妇?”
我扭扭捏捏地道:“母亲,儿子寒窗苦读十余年,才有今天的一切。怎可轻易毁了?”
“你也知道你读了十几年的书。”母亲的脸色有些痛苦:“我让你读书,是想让你明白事理,懂得是非,知道善恶。如果早知道,读完了书,你反而变成畜生了,我当初,还不如把辛苦挣来的钱,扔到水里去。”
我只能低着头,听着母亲的责骂。我心里想着,大概母亲出出气,也就消气了。
母亲果然,语气温和了不少。她把我拉过来,摸摸我的头,语重心长地道:“儿啊,你很聪明,母亲很高兴。但是人生在世,不但要有个睿智的头脑,还要有颗善良的心。功名利禄,固然能让你得到别人的高看。但是,只有行事无愧于心,才能活得有尊严,才能让你自己,看得起自己。”
我听着,有些羞愧地道:“母亲,儿子错了。”
母亲却摆摆手道:“不是你的错。是母亲,没有教会你仁义道德。是母亲,看着你倒行逆施,泯灭人性,却无力挽回。母亲无能,无颜面对先祖。”
母亲说完,竟甩开我的手,一头向着贝儿的棺木撞去。
我大惊失色,却为时已晚。
母亲满头鲜血,含恨而终。
我想起母亲数十年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不由得大悲。
母亲一生,克勤克俭,盼着我有出息。现在苦尽甘来了,她却不能等来儿子报答亲恩。
我万分悔恨,在母亲灵前,跪了整整七天七夜。
但是这七天,我的孝心,也就算完满了。
我依旧,同貌美心慈的小丁,过着你侬我侬的日子。
而春铃,倒是变得颇明事理。等到母亲下葬后,她便免除了我的后顾之忧,仍然回乡下去了。
我终于舒了口气,干脆搬进了小丁家的中书府,安心地享受起荣华富贵来。
谁知,没消停几天,乡下的下人,又来叨扰我了。
好说歹说,一定要我回乡下去看看。
我心中好生气恼。
定是那春铃,又在作妖。
不论怎样的恩情,也禁不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吧。
于是我铁了心,要与那丑妇,做个了断。
待我气冲冲地赶回乡下那新修的气势恢宏的大夫府,想要指着丑妇的鼻子,骂她个生在福中不知福,得寸进尺。
突然发现,春铃竟然不在府里。
连下人们,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真是丑妇多作怪。
我骂骂咧咧地,走出大夫府,准备在村子里,将她寻回来。
却突然发现,此时竟是,黄花盛开的季节。
乡间田埂,大片的黄花烂漫。
春风拂来,花香淡淡。
我忽然有些恍惚,仿佛自己还是那个惦记着菜花饼的少年。
莫非,春铃是去摘黄花,给我烙饼了?
仿佛心中灵犀一闪。
我快步地,向着以前我们三人居住的旧屋走去。
自从我登科,就没有回过那个我住了二十余年的旧屋。
所谓的旧屋,其实就是两间破旧不堪的土棚。
屋外有个小院子,用低矮的篱笆围着。
篱笆已经残缺,只剩下几支朽木支棱着。
土屋的房顶,是用稻草和破瓦覆盖。以前一到雨季,我们三人,就只能东躲西藏,捡雨水淋不到的地方勉强度日。
如今,这土屋,更是变得断壁残垣。
只剩下个破门,勉强虚掩着。
这扇破门,以前可是母亲的宝贝。
母亲说,只要有门在,关起门来,就是个家。
于是乎,我们三人,每年都花大力气,将这木门,修修补补。
过年的时候,我还会写对联,贴在这门上。
而春铃,则会剪出各种各样的精致窗花,往这扇宝贝破门上贴。
想到这里,我不禁会心一笑。
往事,如同潮水一般,往我的脑中涌来。
我心中有些感慨。
却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一股让我魂牵梦萦的,牵肠挂肚的,香味。
菜花饼!
春铃让我回乡,果然是给我做了菜花饼!
还是她有良心。
我颇有些高兴,决定好好夸赞春铃一番。
于是我唤着春铃的名字,将大门推开。
大门发出令人不快的吱呀声,随之映入我眼帘的,果然是春铃。
但是,她已经,将自己吊死在了旧屋的横梁上。
我有些发懵。
我呆呆地望着春铃。
她的旁边,是那张以前我们一家人一起吃糠咽菜的破桌子。桌子上,果然放着个碗。碗里,是我最喜欢的,菜花饼。
春铃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给我烙了菜花饼。
菜花饼还冒着热气,发出熟悉的香味。
碗旁边,放着一张纸条。
我呆呆地走过去,木然地将纸条拿起来。
竟是春铃清秀的小篆:
‘忆清秋,
月满楼,
花间长醉执君手。
伊人空瘦,
难述离愁,
对镜红妆易白头。
青山旧,
水难留。
几度愁肠可知否?
桃花深处,
愿与君辞,
只留清风满衣袖。’
我拿着纸条的手突然颤抖起来。
我不知怎么的,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哭那再也吃不到的菜花饼。
哭那再也回不去的贫寒而快乐的日子。
哭那再也不能团聚的一家三口。
之后,我厚葬了春铃。
人嘛,总要向前看。
流连于往事,于事无补。
幸亏我还有我的荣华富贵。
我还有我的貌美心慈的小丁。
但是,没有想到,我的人生,又匆匆地踏上另一个岔路。
很快,就有人上书参奏我,说我抛妻弃子,气死寡母,是个狼心狗肺,道德败坏之人。
彼时吾皇是个女人,对这些数典忘祖,刻薄寡恩之事,尤为在意。
于是她一道圣旨,将我罢官。
我的荣华富贵,一夜之间,像泡沫一样消散。
幸亏,我的美妻还在身侧,老丈人还是个权倾朝野之人。
我东山再起,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于是我丝毫没有颓废,只打算回到府上,就全当韬光养晦罢了。
直到我穿堂而入,走进我和小丁的卧房,我才发现,这些韬光养晦之说,不过是一厢情愿。
因为我竟然看到,小丁正在和一个陌生男人,行那苟且之事。
我勃然大怒,提剑就要手刃这个奸夫。
却听见小丁银铃般的笑声传来:“你的绿帽子,多了去了,又不止他这一个,你杀得完吗?”
我气急败坏地冲着小丁喊道:“我对你百依百顺,关怀备至,你为何要不知廉耻?”
小丁却依然笑嘻嘻地道:“我这个不知廉耻的人,不正好和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人般配吗?”
我却突然愣住了。
小丁说的这句话,真是对极了。
我自己不做君子之事,怎么还去要求别人,礼义廉耻呢?
我只能颓然地将剑仍在地上,低声下气地道:“爱妻,为夫不会怪你。只要你从此修身养性,你我还是同从前一样,琴瑟和鸣。”
小丁突然大笑起来:“琴瑟和鸣?如今你已经身败名裂,我如何与你琴瑟和鸣?”
我惊道:“爱妻,你此话何意?夫妻不应该是同甘共苦吗?”
小丁饶有兴趣的望着我,一副循循善诱的表情道:“我只能与你同甘。只有春铃那种下贱的人,才配与你共苦。你如今住的地方,是中书府。只要你滚蛋,我爹中书令,就会立即为我招来新的金龟婿。”
望着小丁淫荡的笑脸,我突然想起了,我为了她做出的种种。
赶走春铃,刻薄贝儿,逼死寡母。
我当真追悔莫及。
母亲临死前,曾对我说,只有问心无愧,才能自尊。
我此时此刻,真是无地自容。
我如同发了狂一般,大笑着,走出了中书府。
我寒窗苦读十余年,如今却落了个赤条条,一无所有的下场。
仿佛黄粱一梦。
我的心中,却并不责怪小丁。
我知道,即使没有小丁,也会有其他女人,像苍蝇一样,盘旋在我周围。
因为,我便是那有缝的蛋。
让我一无所有的,不是其他,而是母亲所说的,我低下的人格和操守。
我枉读了圣贤书。
只学了圣贤的智慧,却没有学到古人的德行。
我一路狂笑,回到旧屋,写出了欲往何处的残词,遁入空门。”
第八十三章 男女混合双打?
紫凌听完,并没有搭话,而是扭过头,狠狠地望着冰阳。
冰阳有些奇怪,问道:“你的脸,是被大师的往事,气得抽风了吗?”
紫凌冷哼一声,道:“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冰阳岔了一下气,讪讪道:“我说姑娘,你可不能这样随意攀诬了好人啊。”
“你是好人?”紫凌喝道:“等我人老珠黄的那一天,你也定会寻那小丁之类的去。”
“岂止啊。”冰阳挤挤眼睛,一本正经地说:“我的身边,那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齐齐整整,才算完满。”
紫凌气得眼睛要冒出火来,她面目扭曲地道:“我断不会坐以待毙。我的身边,就要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定要压过你一头!”
冰阳觉得有些好笑,柔声道:“好好好,你定是压过我一头的。”
冰阳想了想,正色道:“其实情在浓时,都是一生一世的承诺。情到淡时,便是德行和操守来约束。所以,如若德行不佳者,山盟海誓,千防万防,都是没有用的。”
“那怎么办?”紫凌突然觉得不安全感袭来。
冰阳笑了笑道:“既是那德行不佳之辈,你又还死缠烂打,要求他一生一世作甚?”
紫凌一愣,如同醒悟般:“如此说来,将来你会不会去找小丁,于我而言,只能赌你的德行操守了?”
“不是赌,而是估。”冰阳正色道:“识人之术,是极其重要的自保之法。”
紫凌却一脸迷茫道:“我估不出来。这识人之术,我根本摸不着边际。你还是自己说说,你究竟是好人坏人?”
冰阳温柔地望着紫凌,眼睛弯弯地。他轻声道:“你是女侠,既然估不出来,何介意豪赌一场?”
紫凌点点头,如顿悟般高兴地道:“正是!人生际遇,既然不能了然于心,还不如顺其自然。花落花开,都是缘分。红尘万丈,荣辱喜乐,莫失莫忘,不过一个自己罢了。”
“施主看得通透,贫僧好生佩服。”夜叉听到紫凌之言,突然插话。
随后,夜叉念了声佛,喃喃说道:
“雾锁群山,
云行湖面,
三仙五佛颂音。”
冰阳也向着夜叉深鞠一躬,道:
“前尘烦挠,
是非皆苦,
爱恨相忘终自在。”
.
雪山依旧苦寒。
但紫凌的情绪却是愈加高涨。
她仿佛看到了离开玄界的曙光。
因为他们周围的环境,越来越明亮。
不再是玄界中朦朦胧胧的荧光,而是外界明朗朗的亮光。
紫凌二人的头顶,出现了一个光斑。光斑越来越大,逐渐变成一个亮晃晃的窟窿。
二人这时才发现,所谓的雪山,其实如同一口深井。
而那个窟窿,就是井口。
冰原中的雪花,就是从这个井口,飘飘荡荡,翩然而下。
紫凌和冰阳辛辛苦苦,行进的这条雪山之上的金刚地狱之途,其实就是深井之中的攀登之路。
幸亏目前为止,他们行进得还算顺利。
而且,紫凌对于各位室罗摩尼罗的陈年往事尤为感兴趣。
用她的话来讲,就是,比说书还精彩。
紫凌甚至对下一位大师充满了期待。
很快,紫凌二人就如愿以偿,看到了一间新的毡房。
不是一间,而是两间。
甚至已经不再是毡房,是由石料和泥土建成的结实的建筑。
两座建筑四方棱角分明,色彩浓重。构造虽简单,外表却雕刻着异常精美的壁画。
这两座建筑,高低错落,隔着个小山头,遥遥相望。
虽不在一处,这二者却又仿佛密不可分,有某种说不出来的奇怪联系。
“真是奇了。”紫凌挠挠头道:“有两个房间。难道这里住着两位大师?”
冰阳却露出担忧的表情道:“一位室罗摩尼罗已经难以应付了。如果两位大师一起出现,恐怕更是棘手。”
紫凌却没有受到冰阳焦虑情绪的影响。她眨着眼睛说:“住得这么近,他们不会是亲戚吧?”
很快,这两位亲戚,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分别出现在自己的禅房门前。
这二人,男的身材挺拔,面目沉静,甚至很是冷漠。而女的却慈眉善目,颇为可亲。
紫凌对着二人深鞠一躬,很有礼貌地道:“二位大师,可是兄妹?”
“不是。”女子仍然笑眯眯地,却摇摇头。
“姐弟?”紫凌仍不罢休。
“不是。”女子还是面不改色。
“额。”紫凌面露难色,迟疑地道:“不会是夫妻吧?”
“也不是。”女子仍然摇摇头,也不生气。
“那,”紫凌彻底懵圈了。她有些气馁地道:“你们是啥关系呢?”
“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女子风轻云淡地,说得很坦荡。
“那为何二位大师住得这么近呢?”紫凌也脱口而出,一副生怕把自己憋死的表情。
冰阳果然有些担心地瞪了瞪紫凌。
这么个心直口快又不懂转圜的女侠,很容易招惹仇恨。
但女子是个极有涵养之人。
她竟然一点也不生气,而是耐心地解释道:“我们虽无关系,却也密不可分,就如同你们吾离双剑。”
“哦。”紫凌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道:“我知道了。二位前辈一定是修炼了某种双人的武功。”
“正是。”女子笑盈盈的,让人如沐春风。
但这股春风,却让冰阳打了个寒战。
双人的功法,无疑是个狠角色。
但紫凌丝毫没有意识到麻烦即将到来,反而很开心地拍着手说:“我们都是双人功法,真真是极有缘分的。”
冰阳无可奈何地皱皱眉,对着这一男一女一作揖道:“敢问二位大师法号?”
女子微微一笑,朗声道:“紧那罗。”
那面目沉静的男子依旧不发一言,女子却指着男子道:“他是摩呼罗迦。”
冰阳沉吟了数息,问道:“二位的武器,难道也是乐器?”
紧那罗脸色变了变,却还是温和地答道:“不是。”
紫凌觉察出气氛的变化,赶紧跳起来大声地批评冰阳:“什么武器不武器的。二位大师面慈心善,没有说要与我们为难。说不定他们给我们讲个故事,就让我们离去呢。”
冰阳低声道:“紧那罗和摩呼罗迦在佛教中是歌乐神。这二人的功法,定与歌舞有关。所谓知己知彼,才能有胜算。”
这时,紧那罗突然点点头道:“施主好见识。你既如此急于探知我等的功法。不如就此切磋一二如何?”
说完,一阵清亮亮的歌声,如同划破天际般,由远而近。
只见站在稍高处的紧那罗,踏着歌声,翩然而至。
她的歌声,空灵辽远。如同牧人,面对苍茫草原,广阔天地,与神人的低诉。
她的歌词,却是吐蕃语,将紫凌和冰阳听得一头雾水。
但紫凌二人来不及琢磨这令人费解的歌词。
只见不发一言的摩呼罗迦突然将身上的明黄长衫一扯,露出一身暗红的紧身衣裤。奇的是,他的手臂上,密密实实,缠绕着一层青纱。
摩呼罗迦双臂一抖,青纱一层层迅速地松解开来,竟形成两丈来长的青色纱带,烈烈生风。
摩呼罗迦双手一扬,薄如蝉翼的青纱,如同化身为青龙,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向着紫凌和冰阳二人袭来。
紫凌只觉青影一晃,便是令人窒息的压力扑面而来。
紫凌向后虚踏一步,一个转身,避开青纱的正面袭击。同时她向后背一划,将墨绿色的无愁剑持在手中。紫凌快步向前一抢,无愁剑便向青纱刺去。
谁知这青纱看似轻薄,竟坚韧无比。
紫凌这一剑,竟然硬生生地被反弹回来。
紫凌站立不稳,几乎摔倒。
幸亏摔到了一人的身上。
冰阳扶住紫凌,笑嘻嘻地道:“女侠,怎么一匹布都能欺负你了?”
紫凌气得龇牙咧嘴,跳起来叫道:“这青纱有妖法。”
“妖法?”冰阳有些不相信。
“这青纱就像是长了眼睛,一个劲儿跟着我!”紫凌左闪右避,喘着气,气呼呼地大叫着。
话还没说完,青纱已经追到紫凌身后。紫凌一个趔趄,只能就势在地上一滚,勉强躲过青纱。
冰阳赶忙横剑挡在紫凌面前。
转眼青纱向着冰阳面门而来,冰阳大喝一声,恪离剑光芒大盛。只听长长的涩耳之声之后,青纱竟堪堪从中间剖成两半。
两半青纱顿时瘫软在地上。
紫凌摸了摸额头的汗水,长吁一口气。
她谨慎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自己竟被一块布追得满场跑。这么尴尬的事情切莫被旁人看了去。
这时紧那罗的歌声突然高亢起来,如同呐喊一般,让紫凌没来由地心中一惊。
而让紫凌更加心惊的是,地上那两条了无生气的青纱,如同复活了一般,又威风凛凛地迎风飞舞起来。
两条青纱似乎记恨着刚才冰阳的一剑之仇,上下翻飞着向冰阳劈头盖脸而去。
冰阳只觉得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青色。
青纱舒展开来,竟如同一张大网,将冰阳囫囵盖住。
冰阳暗叫一声不好。他紧握着恪离剑,一个闪身,就要从青纱帐中逃将出去。
但是青纱帐似乎迎风暴涨,变得无边无际,根本看不到出口在何方。
冰阳大惊,这青纱莫非真的是妖法?
冰阳强行稳住心神,将手中恪离剑向头顶的漫天青纱一指,大喝道:“不管何方神圣,今日就是了断。”
说罢,冰阳一脚点地,身随剑动,腾到空中。
转眼青纱就被恪离剑刺出一道口子。
冰阳毫不犹疑,挥剑就要从破口处飞出。
哪知青纱突然紧锁,竟将冰阳牢牢包裹住。
很快,冰阳就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困在了青纱之中。
并且这青纱越收越紧,几乎勒得冰阳喘不过气来。
冰阳的脸涨得通红,他艰难地向着紫凌的方向望去。
但是他看到的,简直让他五雷轰顶。
第八十四章 求心底的阴影面积
紫凌正笑吟吟地站在原地,有些戏谑地盯着冰阳。
摩呼罗迦慢慢地走到紫凌身后,望着紫凌,目光异常温柔。
而摩呼罗迦的脸,竟逐渐发生变化,赫然正是练英纵。
冰阳觉得自己定是看花了眼。他费尽气力地道:“紫凌,救我。”
紫凌摇摇头,颇有些同情地道:“冰阳,你还是如此,不识时务。”紫凌一边说,一边竟拉住了练英纵的手,甚至靠到英纵肩头上去了。
“紫凌,为何?”冰阳只觉得心中血气翻涌,目眦欲裂。
但紫凌竟然掩嘴而笑,她的声音甜得有些不自然:“冰阳,你还不明白吗?我的心中,只有英纵。”紫凌一边说,一边踱步到冰阳身边。她笑意一收,寒气慢慢爬上她的脸。她的声音变得冷淡:“我千辛万苦,到玄界找你,是为了报答你的舍身之恩。如今,离开玄界有望,我为你所做之事,就此完结。你我之间,恩义已经了然,再无拖欠。”
说罢,紫凌抬眼望了望站在身旁的英纵,柔声道:“其实,三年前,我离开峨眉之时,就已经和英纵相约相会之时。今日得见,我便随英纵而去,从此,便可追随本心。”
紫凌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冰阳却听得清清楚楚。
不但清楚,紫凌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扎在冰阳的心上。
冰阳只觉得自己的心,瞬时间,便已千疮百孔。
他涩声道:“紫凌,你是说,你对我,只有义,没有情?”
“正是。”紫凌答得依然坦荡。
紫凌坦荡的个性,曾多少次,让冰阳觉得着迷。
但如今,他多么希望,紫凌不要这么直白地告诉他这个事实。
哪怕让自己继续活在那个可怜可悲的幻觉之中,该有多好。
冰阳只觉得心口一热,竟吐出一口鲜血来。
英纵手轻轻一挥,缠绕冰阳的青纱,立即松解开来。冰阳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冰阳却丝毫没有要站起来的意图。
他双眼发直,如同石像。
紫凌走到冰阳身旁,冷冷道:“今日就此别过。你我各安天命吧。”
英纵等得有些不耐烦,走过来,将紫凌的手一拉,转身离去。
冰阳僵硬地抬起头来,只觉得泪水模糊了自己的双眼,连紫凌的背影都看不清楚了。
冰阳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真心错付,半生蹉跎。
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冰阳仰天大笑起来。
即是一场空,奈何苦海煎熬?
冰阳笑得热泪盈眶,笑得肝胆剧裂。
他慢慢地举起恪离剑,然后决然向自己的胸口刺去。
谁知恪离剑突然飞了出去。
冰阳抬眼看去,竟是紫凌,去而复返,一脚将恪离剑踢飞。
紫凌一脸震惊:“冰阳,你这是作甚?”
冰阳闭上眼睛,疲倦地道:“你既走了,就不要回头。我的生死,从此与你无关。”
紫凌瞪大眼睛,不解地道:“什么生生死死的,你不会是疯魔了吧?”
冰阳挣扎着站起来,转过身去,不再看紫凌。
紫凌刚想继续追问,突然发现周围异变陡生。
本来寒风凛冽的雪山,突然变得闷热不堪。
这种感觉,紫凌实在太熟悉了。
在太白山,地火喷薄之日,就是这样的情形。
紫凌突然抑制不住内心的惊恐。
自己曾经亲眼看到冰阳在地火中坠落,那种痛苦,是刻骨铭心的。
紫凌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紧紧抓住冰阳。仿佛害怕下一刻,冰阳就会消失在地火之中。
紫凌结结巴巴地道:“冰阳,快走,地火怕是要爆发了。”
冰阳却猛地甩开紫凌的手。
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说:“你和英纵走吧。三年前,我就应该死在这地火之中。偏偏我心有不甘,挣扎求生,只为苦苦追逐那镜花水月。如今费尽心思,兜兜转转,结局还是一样。真是可笑。”
就在此时,雪山山崖一侧,突然腾起巨大的火光。
那种融化万物的热浪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瞬间将数人包围。
紫凌心中大急,不顾一切地再次去抓冰阳。
却抓了个空。
冰阳决然地向着山崖跑去。
然后,纵身跃下。
没有一点犹豫。
没有一丝留恋。
“不!”紫凌高喊,嘶声力竭。
紫凌狂奔到山崖边。
山崖之下已经一片火海。
哪里还有冰阳的影子?
“不!”紫凌双手蒙住了自己的脸,泪水夺眶而出。
为什么?
经历了那么多磨难,才能重逢。
最终还是要离别。
而且是诀别。
冰阳带着恨离去。
哪怕历经轮回,是不是也永不复相见?
周围那么热。
但是紫凌觉得自己的心,如同跌入了万年的寒冰。
失而复得的狂喜,还历历在目。
转眼之间,就是这得而复失的锥心之痛。
自己明明是赤子之心。
为何要陷入无穷无尽的坎坷折磨之中?
紫凌只觉得胸中愤懑难平。
殚精竭虑,却是一场空。
罢了罢了。
紫凌突然觉得很累。
这一世世红尘,哪一世不是爱别离,求不得?
这一场场恩怨,哪一场不是无中生有,庸人自扰?
斯人已去。
那自己的这些恩怨情仇,也就该尘归尘,土归土了吧?
紫凌突然笑了笑。
冰阳那纵身一跃,想来是何等洒脱自在。
从此了无牵挂。
紫凌笑着点点头。
她自言自语地道:“冰阳,原来,还是你想得通透。这些苦心孤诣,纠缠俗世,倒不如坦荡荡,决然离开。”
紫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山崖边。
那火红耀眼的一片火海。
只要纵身一跃,便是解脱。
紫凌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脸上浮现出笑意。
她向前慢慢迈出最后一步。
但是,紫凌突然睁开双眼。
她的脑中,灵光一闪。
仿佛有个模糊的影子,在她的心中盘桓。
那个模糊的影子,究竟是什么呢?
似乎很重要。
紫凌费力地思索起来。
对了。
是歌声。
紫凌屏住呼吸,静静聆听起来。
那似有似无的歌声,时远时近。
仿佛是幽怨的女子在低泣。
这歌声,好生耳熟。
地火来临,竟还有人,有这闲情逸致,在此吟唱。
紫凌眼中却闪过厉色。
她猛地转过身,抽出无愁剑,一跃而起。
转瞬之间,无愁剑的剑尖,就刺到了一人的咽喉之处。
白皙如玉的脖子上,立即出现一个豆大的血痕。
而那如泣如诉的低唱,立即停止了。
周围的闷热一扫而空。
哪有什么地火?
只听见紧那罗戏谑的声音传来:“为什么不杀我?”
紫凌冷声道:“大师好手段。大师想致我于死地,我却不想徒增杀孽。”
紧那罗冷哼一声:“即使你从那山崖跳下去,也不会死。最多是回到金刚地狱之中。”
紫凌咂咂嘴,露出不满的表情:“山崖那么高,我跳下去,不残也得变成丑八怪。”
这时,却听到冰阳幽幽的声音传来:“生死之际,你却还在担心自己的美貌。”
紫凌转过身来,只见冰阳正站在自己身后,面色苍白,却依旧笑意温暖。
紫凌的眼泪涌了出来。
她扔掉无愁剑,一把楼住冰阳的脖子。
搂得那么紧。
简直要把冰阳活活掐死。
紫凌哭得悲天动地。
而冰阳也紧紧抱住了紫凌,红了双眼。
两人就这样纵情痛哭了许久。
紫凌抽泣着低声道:“你没死。”
冰阳嘴角勾了勾:“我不会死。”
他又在紫凌的耳边低语道:“我们要同生共死。”
“好。”紫凌也轻声应道。
冰阳继续道:“傻瓜,所谓擒贼先擒王。这二人之中,那个摩呼罗迦才是最厉害的。你怎么跑去抓紧那罗?”
紫凌抬起头来,深以为是地点点头。
于是她抹了一把泪眼,转身就要去寻摩呼罗迦。
结果冰阳已经抢先一步。
恪离剑已经架在了摩呼罗迦的脖子上。
这时却听到紧那罗尖利的惊叫声传来:“不,你们不要伤害他。”
紧那罗惊慌失措地尖叫着,仿佛瞬间崩溃了。她语无伦次地说:“他不能死。他不能死。我放你们离去。你们不要杀了他。”
紫凌有些奇怪紧那罗的激烈反应。
于是紫凌柔声安慰起紧那罗来:“您放心。我们不会杀摩呼罗迦大师。”
谁知,冰阳却重重叹了一口气,涩声道:“大师,我们无能为力。因为,摩呼罗迦大师,已经死了。”
紫凌大吃一惊,慌忙跑到冰阳身边。
她定睛一看,果然看出端倪。
那摩呼罗迦大师,虽然面容沉静,双眼微睁,但是他的双眼,却呆滞无神。更诡异的是,摩呼罗迦的皮肤,异常苍白,一丝血色都没有。
紫凌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探了探,随即滋溜一声躲到冰阳身后,恐惧地道:“那,那个摩呼罗迦大师,真的没有气息了。”
冰阳眉头紧锁,也一脸困惑。
紫凌很尴尬,磨蹭着走到紧那罗面前,低着头道:“大师,都是我们的错。也不知道我们怎么就把摩呼罗迦大师给杀死了。你若要替他报仇,我们,我们绝无怨言。”
紧那罗仿佛没有听到,只是呆立在原地。
良久,才听到紧那罗悲凉的声音传来:“我不会怪你们。摩呼罗迦,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紫凌一听,顿时吓得面无血色。
她结结巴巴地道:“死,死了很久了?那,那刚才,是谁在与我们缠斗?”
紧那罗叹了一口气,幽幽道:“这只是一种秘术。是我的歌声,在操纵他。”
冰阳也走过来,一副大彻大悟的表情道:“原来如此。也是你的歌声,让我们出现幻象?”
“正是。”紧那罗点点头:“我的歌声,可以让你们看到自己内心,最恐惧的东西。”
“最恐惧的东西?”紫凌眨眨眼睛道:“那么,我们每个人看到的幻象,都不一样罗?”
紧那罗没有说话,只是疲倦地点点头。
“哦。”紫凌恍然大悟般地对着冰阳说道:“冰阳,难怪刚才你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还差点用恪离剑自杀。我的天。幸亏本女侠及时阻止了你。我简直就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冰阳想起刚才的一幕,心有余悸。他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冲着紫凌道:“救命恩人,我此生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切。”紫凌不以为然地一嗤:“快说说,你到底看到了什么?能让你要死要活的?”
冰阳的脸红了红,低着头扭捏道:“我看到了漫天的青纱。”
“我不相信。”紫凌瞥了瞥嘴:“青纱就能把你吓成那样?”
冰阳的头更低了。他声细如蚊地说:“我,还看到,你同英纵走了。”
紫凌一愣,转瞬哈哈大笑起来。
笑了半天,紫凌才凑到冰阳面前,仿佛抓住了冰阳的软肋般道:“原来,你怕英纵。”
冰阳的脸白了白。他一把抓住紫凌,不甘示弱地道:“那你呢?你看到的是什么?”
紫凌回想起刚才的事情,露出惊恐的表情。她吸了口气,说道:“我看见,你又掉到地火里去了。”
冰阳紧紧地盯着紫凌看了好一会儿。
他突然一把抱住紫凌,喃喃地道:“原来,你怕我。”
紫凌一把推开冰阳,恶狠狠地道:“我是怕你死了,我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冰阳勾了勾嘴角,也不说话,只是温柔地望着紫凌。
只听到紧那罗的声音传来:“你们已经破了我的幻阵。你们可以离去了。”
冰阳转过身,看了看一脸落寞的紧那罗,说道:“大师,您让我们离去,是因为不想看到我和紫凌得了圆满是吗?”
紧那罗的脸色一青。她有些不自然地道:“胡说!你们的事情,与我有什么相干?”
冰阳却步步紧逼地道:“您刚才对我们痛下杀手,是不想得见,他人圆满。您不愿他人圆满,是因为,您自己,未得圆满。”
紧那罗竟然步步后退,最后跌坐在地上。
紫凌有些于心不忍。她拉住冰阳,说道:“紧那罗大师必定有什么苦衷。你不要为难她了。”
冰阳叹了口气,神色一松,正色道:“佛法宣扬悲天悯人。希望大师您放下执念。”
只听到紧那罗冷笑道:“放下执念?说得好轻松啊。”
紧那罗斜着眼睛瞟了紫凌一眼,满脸愤恨:“圆满?有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洋洋得意,炫耀圆满。而有的人,费尽心思,千折白转,还是形影相吊,求之不得。这个世界上的不公平,是那么鲜血淋淋,触目惊心。为什么我还要心平气和,假装洒脱?”
紫凌有些不服气:“大师,其实,我和冰阳的圆满,得来也是颇不容易的。”
紧那罗冷哼一声:“不容易?你不过是无病呻吟。”
紫凌刚想分辩,只听冰阳道:“大师,生离死别,本是无可避免的自然法则。您是因为摩呼罗迦大师的离去,而心存怨念?”
紧那罗摇摇头,神色有些无奈地道:“离去?不。他从来没有靠近过,又何谈离去?”
紫凌试探地向紧那罗凑了凑,温言道:“大师,既然怨念是因他而起,你不如,跟我们讲讲他的往事可好?”
紧那罗的目光变得黯淡,语气反而柔和了些:“我第一次看见他,是在清阳宋先生的学宫里。
第八十五章 仰望,孤且寒
当时宋家五姐妹[28],才华斐然,在中原名声大噪,甚至进了皇宫做了女先生。因此好多富庶人家,都将孩子送去宋家学宫。为的便是一朝所成,光宗耀祖。
但是我去那学宫,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因为其实我家里,根本算不得富庶。
家里几亩薄田,勉强度日。
父母从牙缝里,省出了高昂的学费,将我送去宋家学宫,只为了给我谋个好姻缘。
若是认识一二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便有机会,飞上枝头。
若是我飞上了枝头,家里对我的投资,便是物超所值。
因此,我父母的如意算盘打得刷刷响。
而我,只能穿金戴银,矫揉造作。
戴着不可一世的假面具,却怀揣着蝼蚁般的自卑。
先生讲了些什么,书中写了些什么,我统统都不关心。
我的光阴,基本上,是用在了呼朋唤友,左右逢源上了。
我的歌喉婉转,常常以歌会友。我的歌声,让人如痴如醉。
我的身边,很快周旋了不少的公子哥。
我忠实地履行着父母的嘱托,期待着被一场财富地位悬殊的婚姻砸中,来改变自己和家庭的命运。
其实就是把自己像猪肉一样卖出去。
我有点羡慕猪肉。
至少被卖得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而我的被卖,却只能遮遮掩掩,矫揉造作。
这种感觉,让我无比的痛苦。
但是,痛苦,有时候,就像华佗的麻沸散一般。
痛苦得久了,反而麻木了。
于是我就如此浑浑噩噩,一边痛恨自己的不堪,一边变成自己痛恨的人。
九月的一个清晨,我被父母租来的马车,送到学宫门口。
我步若莲花地走下马车,一抬头,正看到朝阳,照到一个人的脸上。
那个人,站在台阶上,身量很高,异常的苍白。
阳光在他的脸上,明晃晃的。
那束光,仿佛从他的脸上,照到我的心里去了。
我突然一阵眩晕,呆立在原地。
身旁的小丫头阿巧见我神色有异,适时地提醒我道:“这位公子,是城中江员外的独子江羡。江家田产众多,生意更是做得红火。好多银号、布庄,都是他们家的。妥妥的是个金主呢。”
听着阿巧将江公子底细,分析得像是柜台上的货物一样清晰明朗,我反而不觉得高兴。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中,每个人都要待价而沽。
阿巧见我仍然呆在原地,不为所动,有些着急。她低声道:“小姐,江公子今日刚入了宋先生的学宫。你上去攀谈攀谈,给他留个好印象?”
想我平日里,巧笑盼兮,明眸善睐。对付这些个享受着祖荫,便洋洋得意,产生些许自己也是了不得人物的寄生虫,还不是游刃有余?
但是我并没有翩然上前,开始一场筹谋之中的邂逅。
我突然忐忑不安,犹疑不决。
我开始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始终没有迈开一步。
在我眼睁睁的注视下,江公子终于转过身,消失在晨曦深处。
我对自己错失良机而感到遗憾。
但是心中,却升腾起一种让人费解的感觉。
一种满满当当的感觉。
而不是以前那种空落落、昏昏然的感觉。
不管是惶恐,还是遗憾,抑或是苦涩,都让我感觉到自己是真真实实存在的。而不仅仅是那梦想着不劳而获,卖女求富的父母手中的一颗棋子。
更何况,这些惶恐遗憾苦涩之中,还隐隐藏着一丝期冀,让我甘之若饴。
于是,目送着江公子离去的背影,我怀揣着这一腔复杂的情绪,走进学宫。
学宫中早已嘈杂不堪。
众人纷纷扰扰,脸上稚气未脱,却难掩追名逐利的**。
我的目光,却一下子落到了安安静静,坐在学宫一隅的江公子身上。
他安静得有些冷漠。
周遭热热闹闹,他却仅仅冷眼旁观,既不逢迎,也不动容。
偏偏这副如同冰山般拒人千里之外的容貌,让我仿佛着了魔一般。
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这冰山。
而偶尔碰到冰山无意间扫过来的目光,又会让我惊恐不安。仿佛被人洞悉了内心深处的秘密一般,我只能慌乱地隐藏自己的眉眼。
更让我不安的是,我的在意,逐渐演化出种种诡异的错觉。
我总感觉自己的局促,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冰山洞悉。
他仿佛开始注意我,观察我。
他的目光,似乎织成了一张密密实实的网,把我牢牢地控制在其中,让我无处遁形,让我坐立难安。
虽然我困惑于现实和错觉,但我竟然不敢上前去找冰山问个明白。
任我如何巧舌如簧,任我曾经怎样八面玲珑,在冰山面前,我竟然张口结舌,手足无措。
但凡付出真心,便是卑微的开始。
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惶恐,只能拼命地躲闪冰山。
岂知一日,我在学宫落座之后,便谨慎地环顾四周,暗中观察冰山的动向,却惊异地发现,冰山正在我身后,正襟危坐。
我的脸一红,心中狂乱起来。
难道他果真看破了我这拙劣的隐藏,所以前来戏谑?
我战战兢兢,等待着他的发难。
岂知,我等了许久,身后的冰山却并无动静。
我等得心中焦急,终于鼓足勇气,扭过头去,望着身后的冰山。
冰山的脸,依然仿佛笼罩着一层寒气。他低垂着双眼,正沉浸在面前的书简中。
我的困扰,似乎丝毫没有对他造成困扰。
看着他气定神闲的模样,我有一丝气恼。
我清清嗓子,尽可能地让我声音柔美婉转:“江公子,你在看什么?”
冰山终于抬起头来,他望了我一眼,脸上却露出犹豫的表情。他问道:“这位小姐,你可是在同我说话?”冰山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扭捏道:“我初来乍到,识人尚浅,敢问小姐芳名?”
他竟然不知道我的名字!
他既然总是在暗中观察我,为何竟连我的名字都不知?
看来,那些所谓的观察和在意,果真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
我好不失落。
冰山见我没有回答,有些困惑。他提高音量道:“小姐的名讳是?”
我回过神来,喃喃道:“我姓陆,单名一个梅字。”
冰山点点头,仿佛没话找话般地道:“陆小姐是喜欢梅花吗?”
我挤出个勉强的微笑,说出句没头没脑的话:“正是。你喜欢梅花吗?”
冰山一愣,颇有些进退两难,大概出于礼貌,他竟笑了笑,答道:“我也喜欢。”
此话一出,我们两人都觉得尴尬,于是再无多言。
打那以后,我便是将冰山躲得更远了。
偶尔狭路相逢,我也是缩了脖子,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故作无视状,匆匆避开。
先生堂课的间隙,我总是看见冰山,站在荷塘的连廊处,背影孤寂而落寞。
这时,我总是有莫名的冲动,想要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轻松地说:“喂,你知道吗?我甚悦你。”
但是,这个想法,只是一遍遍地在我的脑中盘桓,折磨着我。
我知道自己不会踏出那一步。
既然是做生意,那就将自己卖给个没有感情牵绊的人为好。
但凡对人敞开真心,便会轻易地受到伤害。
除了自卑,我的退缩,大概是一种自保吧。
虽然我苦守着退缩,但我知道,终有一日,会有其他人,出现在他的身边。
这一日,果然很快到来。
不久,冰山在荷塘的背影旁边,多了一个身段婀娜的女子。
女子唤作梁寒玉,也是宋家学宫的学生,据说是冰山的同乡,性情活泼,面容娇美。
更重要的是,这梁寒玉,将冰山奉若神明,如胶似漆般黏着冰山,处处如影相随。
冰山仿佛也颇钟爱此女,一改平日森然的寒气,竟也有说有笑。仿佛天神,沾染了人间烟火。
于是,我便被迫陷入了,围观此二人浓情蜜意的旋涡之中。
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是我依然被伤得无以复加。
我的心,像是出现了一条伤痕,而且,永不能愈合。
我的所见,都是这条伤痕上的一把盐。
冰山身旁的女子,无论样貌、家世,都比我强。按照常理,我应该能彻底死心了。
可是,我却偏偏放不下。
我形只影单,再也提不起兴趣,与别人逶迤周旋。
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被我挥霍,暗自神伤,浑浑噩噩。
这种折磨,我以为将无穷无尽。
谁知,一年之后,便戛然而止。
.
那日我的马车,刚到学宫门口,竟然遇上了冰山和梁寒玉。
正所谓,冤家路窄。
我的目光游离躲闪,仿佛在找寻可以躲进去的地洞。
我的表情细微,却足以吸引梁寒玉。
大概是女人敏锐的危机感,让她将我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之后,她突然娇俏一笑,竟向着我的方向款款而来。
我一惊,不由得连连后退,差点跌倒在地。
梁寒玉莞尔一笑,有些嘲弄地道:“陆梅,你怎的如此慌张?你很怕我吗?”
我吞吞吐吐道:“怎会怕你。你多心了。”我艰难地笑了笑,岔开话题:“寒玉,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寒玉突然将身后的冰山拽了过来,亲昵地挽住了冰山的手。她又挑衅般地望着我,露出胜利者般的高傲神情道:“江羡邀我去他府上做客。据说,江府是这清阳城中最气派非凡的呢。”
我心中一酸,笑得十分做作。我涩声道:“正是,江公子家世殷实,我……我们同门之中,早有耳闻。”
梁寒玉突然灵机一动般,将我的手一拉,甜腻地道:“陆梅,既然你也听闻过江府的美名,不如,你随我们同去吧。”
我大惊失色。这梁寒玉必是察觉到了我对江羡之心,想借此行来羞辱我。
于是我慌忙拒绝:“这个,还是你们自己去吧。我,我还有功课未完。”
梁寒玉捂嘴一笑,似乎嗔怪道:“你能有什么功课?你切莫同我客气。”
冰山听到梁寒玉自称女主人般的言语,似乎有些惊讶。他谨慎地劝导道:“陆梅既然不愿,就不要勉强她。”
我刚想赞同,梁寒玉却冲上前来,不由分说,将我连拖带拽,拉上他们二人的马车。
我就这样,昏昏然,踏入了那条,不归路。
上了马车之后,梁寒玉便肆无忌惮地和江羡各种恩爱甜腻。
我如坐针毡,只能将眼睛死死地盯住窗外,装出一副被窗外大好河山震惊的模样。
岂知,我竟然果真被窗外的景色震惊了。
清阳城四周环山,如同玉蚌之中的一颗明珠。
平日里,小城风光旖旎,安静斯文,是个可以卸甲归田之地。
那江府,就坐落在城东的绿鸭河旁。
河水白链般通透。常有色彩斑斓,神色悠闲的鸭子,在水中嬉戏,将那一江白水,生生映出软玉般的绿色。
本该一盏茶的路程,偏偏我们的马车走了许久。
那早该出现的白水绿鸭,也迟迟不见踪影。
窗外的景色,越来越陌生,反倒是仿佛进到山里去了。
我有些迟疑,终于鼓起勇气,打断了梁寒玉江羡二人的腻歪:“江公子,这不是去你府上的路。”
江羡根本没有望我一眼,只是表情淡淡地道:“这是去我家别苑的路。”
我有些尴尬,只是梁寒玉和江羡不为所动的继续甜腻,证明了我只是多此一举。
我的尴尬倒是结束得很快。
江羡的别苑,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
.
[28]宋家五姐妹:唐代贝州清阳县宋廷芳之女。五女皆博学多才,入宫尊为学士。
第八十六章 男神的算计
马车停了下来。
梁寒玉欢欣雀跃地拉着我跳下马车。
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派山景。
静谧,葱郁,生机勃勃。
翠竹和苍柏掩映下的,是若隐若现的飞檐亭台。
还有,迎面而来的一级闷棍。
剧痛和眩晕袭来,随之而来的,是黑暗。
我还来不及惊讶,便以极其不淑女的姿态,栽倒在地上。
等我睁开眼睛,让我最不能容忍的是,我还是以这种狼狈的姿势,躺在地上。
不同之处,在于我似乎被挪到了一个房间之中。
房间狭窄黑暗安静,让人莫名的压抑。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的心中升腾起来。
怕是出了什么变故了吧。
我的心中,一阵惶恐。
然而最可笑的,我担心的,竟然是,江羡有没有危险?
我奋力地坐起身来,顾不上前额的闷痛感,四处张望起来。
然而任凭我的眼睛瞪得溜圆,我的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
如临深渊。
房间中的寂静无声,让我心中发毛。于是我故意用脚使劲地在地板上蹭了蹭,总算发出点声音。
声音低哑沉闷。
我用手摸了摸,地板上杂七杂八的,胡乱铺了一层干草。
我弄出来的声音,却似乎有了成效。
一阵很轻的声音传来:“你醒了。”
我的内心,却是一阵狂喜。
那是江羡的声音!
他还活着!他是安全的!
我激动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身去,连我自己的声音都颤抖了:“江公子,是你吗?”
江羡却没有回答。
我有些着急,立即追问道:“江公子,你还好吗?难道你受伤了?”
江羡的声音终于又响起了:“没有。”
江羡的声音,有些冰凉。
但已经足以让我得到安慰。
我不折不挠地道:“江公子,这里是哪里?我们不是去你的别苑吗?”
“确实是。”冰冷的声音再次传来。
但这声音却分明不是江羡的。
这屋里不止我和江羡两个人!
我心中一惊。
随着烛火被点燃,周围突然明亮起来。
果然不止两个人。
而是一大堆人。
我本来以为空洞黑暗寂静的小房间里,竟然塞着七八个人。
七八个衣着怪异的人,正横七竖八地,坐在我对面的长椅上。
而江羡,竟也在他们其中!
江羡的脸色依然苍白。他抱着双手,正俯视着我。
他的目光,还是那种让我熟悉的冰冷。
但这种熟悉的感觉,让我不由得一阵寒战。
如果在平日,面对这样的目光,我肯定已经低垂双目,夺路而逃了。
但是此刻,我却毫无惧色,而是迎着江羡的目光,坦然地望着他。
或者说,瞪着他。
我和他,就这样默不作声地互望了一阵。
这一阵沉默,终于被尖利的惊叫声打破。
惊叫声,正是从我身边传来。
我转头一看,才注意到,梁寒玉,不偏不倚,正好躺在我的身旁。
此时的梁寒玉,哪里还有什么富家千金的优雅?
她头发散乱,面目狰狞,正陷入了歇斯底里之中。
梁寒玉双目圆瞪,毫不掩饰惊恐,只不断地重复:“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她尖叫了一阵之后,稍许平静了些。她似乎认出了江羡,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般地大叫起来:“江羡,江羡,快,快救我。”
我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他不会救你的。”
梁寒玉此时终于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她吃惊地转过头来望着我道:“你怎么知道江羡不会救我?”
我还没回答,只听到江羡似乎颇为好奇的声音传来:“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救她?”
我苦笑了一下,说道:“江公子,你既然处心积虑,将我们带到此处,怎会轻易放了我们?”
江羡面上的表情一滞,讪讪道:“真没想到,你还有这般心智。”
梁寒玉不明就里地向我扑过来,几乎要掐着我的脖子般问道:“你们这是在说什么?什么处心积虑?”
我向后躲了躲,疲惫地对着梁寒玉道:“你还没有看出来吗?我们大概是被江公子算计了。”
“算计?”梁寒玉瞪大双眼,却空洞无神。她不可置信地言语道:“江公子,你算计我作甚?”
江羡淡然一笑,露出了嘲弄的表情:“算计你,是因为你的父亲梁卓然。”
梁寒玉脸色一白,露出一丝惊恐道:“难道,你和家父,有仇?”
“无仇无怨。”江羡微笑着摇摇头,循循善诱道:“令尊是当今天下最大的盐商。他的私盐生意,甚至可以和官盐叫板。腰缠万贯,便是令尊梁公的常态。”
虽然被不安和恐惧困扰,但梁寒玉听到恭维之言,还是产生些许难以抑制的飘飘然。她有些得意地道:“那是自然。我家的财富,那是官宦贵族,也难以望其项背的。”
江羡脸上的笑容更浓了,音调甜腻得如同冰山融化:“万贯家财,只拿来炫耀,未免浪费。应该,与人分享。”
梁寒玉得意的表情一滞,她困惑道:“江公子,你家是清阳数一数二的商贾大户,何故分享我家家财?”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江公子。”低沉的声音,从那横七竖八的几个人中传来。一个面色黝黑,身材粗短的中年男子站起来,向着我和梁寒玉走过来。
此人眉浓眼大,面相颇为凶狠。他边走边说:“江羡,江家独子,怎么可能行踪飘摇,游走在不同学宫?”
“那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盯着走过来中年男子,故作镇定地问道。
“我们?”中年男子居高临下地扫视着我,冷冷地道:“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我们兄弟九人,流离辗转,所作所为,不过是替老天,惩罚那些为富不仁者。”
我皱皱眉头道:“你们就是在江南道犯下数起重罪,专门勒索敲诈富商的,九幽?”
中年男子凶狠的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他盯着我道:“小姑娘好见识啊,你居然听说过我们。”
我没有心情去应付这个黑脸中年人,而是将目光,落到了江羡身上。
我的心中,五味杂陈。
一厢情愿,本就可笑。
现在才知,自己不过是这一场骗局之中的过客。
江羡发现我盯着他,竟然露出一丝怯意。他将目光移到别处,有些不自然。
我颇感慨。
很长时间以来,我是第一次,这样坦坦荡荡地注视江羡。但是此时此刻的心情,却是全然不同了。
“那么,你究竟是谁呢?”我从来没有这么轻松地,甚至微笑着,询问江羡。
江羡的表情有些复杂。他犹豫了一下,说道:“虚名不过是个记号。”
我冷哼一声:“正是。对于你来说,我们不过是刀俎上的鱼肉,实在没有告知实情的必要。”
江羡面色一白,刚想说话,突然被凄厉的啜泣声打断。
正是梁寒玉,仿佛抱着一丝幻想,如同撒娇一样地冲着江羡哭诉起来:“江公子,我不相信,你会骗我。你快同他们说,你对我是真心的。让他们快些放了我。”
江羡有些不耐烦地站起身来,冲着梁寒玉道:“梁小姐,令尊大人,此时可能已经知道了你在舍下做客之事。只要两百万两银票备妥,你就可以平安回家了。”
梁寒玉一听,哭得更加惨烈:“江羡!你就是个骗子!你觊觎我家的钱财也就算了,你还欺骗我的感情!你,你不得好死!”
江羡却不再言语,只是冷冷地转过身。
黑脸中年人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注意到了一旁低调的我。他盯着江羡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道:“那这个丫头,怎么处置呢?”
江羡还没有答话,梁寒玉却突然止住了哭声。她如同受到了启发般地道:“既然你们要敲诈我梁家,那怎能放过她陆家?陆家可是大户。你,你们也管陆家要赎金,才算公平!”
我心中叫苦不迭,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我这个冒牌的贵女,被意外拉入了这场骗局,现在还要莫名其妙地来满足梁小姐的幸灾乐祸。
“大户?”从江羡身后,又冒出个身材纤细的青年。他睁大眼睛,不解地道:“这位陆小姐,家中只有薄田三亩,土屋一间。实在和大户扯不上关系啊。”
梁寒玉一脸错愕,盯着我看了好半天,竟然露出戏谑的笑容。仿佛身陷囹圄,都丝毫不能影响她的好心情。
只听梁寒玉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诶呀,原来陆小姐,也是个冒牌货。你平日里那些不可一世,都是装出来的。”
我点点头,平静地对着梁寒玉道:“不错。我不过是些贪慕虚荣之人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梁寒玉尚未答话,我又转过头来,对着江羡的背影道:“你……你们既然知道我的底细,就应该明白,在我的身上,你们只能一无所获。那,请放我离去吧。”
江羡没有回头。黑脸中年却呵呵笑起来:“小丫头,你也忒天真了。我们这里,岂是你可以来去自如的?”
“那你待如何?”我抬头望着黑脸中年,冷冷问道。
黑脸中年阴恻恻地对着我挤出个难看的笑脸道:“你既见过我们兄弟容貌,怎可放你离去?既然没有油水可捞,那就速速了结了甚好。”
我心中一沉。
九幽在我和梁寒玉面前,丝毫没有遮掩面容。其实,是根本没有打算留下活口。
第八十七章 你我,是最远的距离
我正沮丧无措。忽然看见江羡转过身来,说道:“不可。”
“为何?”黑脸中年对于江羡的违抗,似乎有些不满。
江羡没有理会,只平静地道:“大哥,此事与她无关。我们何必平添杀孽?”
被称为大哥的黑脸中年,脸色仿佛更黑了:“老三,你何时变得如此心慈手软?”
原来江羡被他们称为老三。我有些气恼,到了这个时候,我却还在琢磨这个骗子的名字。
但江羡能为我求情,还是让我颇惊讶。
只听江羡还是那副冷冷的腔调道:“等拿到了银票,再将她二人一并处理也不迟。”
原来他并不是对我仁义。
我只是被延长了些许时间而已。
倒是梁寒玉,仿佛终于预见了自己的下场。又陷入了歇斯底里的嚎哭之中。
幸亏嚎哭很快被打断。
房间的门被一把推开。
入夜的凉风,被一个冒冒失失的年轻人带了进来。
年轻人稚气未脱,但脸颊上一道伤疤赫然醒目。
年轻人对着黑脸中年一阵耳语,又意味深长地向着我和梁寒玉的方向瞟了一眼。
我心中一惊,隐隐不安起来。
黑脸中年果然皱着眉头,慢悠悠地向着我们走过来。随即,他停了下来,将黑脸阴沉沉地凑到梁寒玉面前,说道:“梁小姐,令尊能屹立商海数十年,心性果然坚韧非比寻常。为了两百万银票,他便可将梁家独女的性命置若罔闻。”
梁寒玉吓得不轻,她身体僵直,结结巴巴地道:“怎,怎么可能?”
黑脸中年冷冷地道:“令尊已将你来江家做客的事情,告知了官府。”
梁寒玉脸色苍白,惊慌地试图解释:“家父与清阳县丞杨大人颇为交好。他大概是被女儿的事情惊吓,故而请杨大人过府与之商榷。他,他并不是想与你们为难。二百万两银票,家父定会交到你们手上。”
黑脸中年微微一笑,仿佛安慰一般伸出手拍拍梁寒玉的肩膀。然后一把抓住梁寒玉的胳膊,将她拎起来。
梁寒玉何时遇到过这样失礼的事情。她惊叫起来,拼命挣扎。
但她的惊叫再一次戛然而止。
我定睛一看,梁寒玉的身体已经软软地耷拉下来,脖子上赫然一道血痕。
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还滴着血,正被黑脸中年轻飘飘地握在手中。他轻描淡写地望着匕首,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仿佛在他手中逝去的,并不是个生命,而是个可有可无的物件。
我的头皮发麻,只觉得自己的思维仿佛一瞬间停滞了。
梁寒玉的娇笑,挑衅,构陷,一幕幕都还在我的脑海中。
但只一瞬间,这些都变成了幻影,永远消失了。
忽然悲从中来。
并不是因为梁寒玉的逝去,而是为这脆弱的人性和命运。
我目光发直,却沉默不语。
我的冷静,再一次吸引了黑脸中年的注意。
他漫不经心地,将带血的匕首在我眼前晃动,并饶有兴趣地盯着我说道:“小丫头,你不害怕?”
我故作镇静,甚至微微一笑道:“害怕。不过我害怕,你就会放了我?”
“当然不会。”黑脸中年仿佛觉得很有意思,他冲着我眨眨眼睛:“在你的眼中,我们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怎么你们会在乎我的看法吗?”我抬起头,盯着黑脸中年的眼睛。
“是梁小姐的父亲破坏了生意的互相信任在先,所以我只是做出相应的惩罚。”黑脸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即使梁家支付了银票,你们也不会留下我和梁寒玉的性命。”我笑了笑,仿佛在说一件与我不相干的事情:“况且,你也无须向我解释。”
黑脸一滞,有些不悦。他站起身来,仿佛遇到难题一般,自言自语道:“说得很对,姑娘。那么,你猜一猜,自己的结局是什么?”
“你曾经说过,你们九幽只是替老天,惩罚为富不仁者。”我抬头望着黑脸,突然之间发现,面临生死的时候,反而没有那么恐惧了:“富贵对于我来说,不过是场镜花水月。因此,我不是你们的目标。”
“你这样说,是为了让我们放了你?”黑脸的表情有些不屑。
“九幽不是以杀人为乐的怪物。至少曾经不是。或者,至少不是每个人都是。”我用眼角扫了扫江羡,发现他正转过身望着我,眼神有些复杂。
“你很聪明,姑娘。你想分化我们?”黑脸真的黑了脸,显得有些怒气冲冲。
“你们需要钱,但是你们从来只向为富不仁者下手。说明你们有自己的底线,你们的心中,道义尚存。”我丝毫不畏惧,反而提高音量。
“即使道义尚存,你如今知道我们的藏身之地,也见过了我们的容貌,想全身而退,是万万不能了。”黑脸似乎表示很遗憾。他将手中匕首一指,横在我的咽喉之上。
我心中一沉,头脑却如明台一闪。我朗声道:“你不能杀我,否则两百万两银票,你们也休想拿到。”
黑脸一顿,奇道:“即使梁寒玉死了,我们也有本事拿到银票。银票与你这个丫头片子有什么关系?”
我冷笑一声:“清阳县丞杨若谷,曾是张九节将军[29]的部下。在与大贺氏[30]的战争中,立下过赫赫军功。此人刚正,嫉恶如仇,断然不会轻易向你们九幽妥协。如果杨若谷知道梁小姐已死,不但你们拿不到银票,杨若谷一定会倾尽全力,追捕九幽。”
黑脸的脸红了红,似乎颇为自己方才一怒而杀死梁寒玉的愚蠢而后悔。
此时江羡开口了:“大哥,她说的有道理。不能让梁家知道梁寒玉已死。否则,不要说银票,我们能否全身而退,都未可知。”
黑脸点点头,有些不情愿地对着我道:“丫头,那你有什么办法?”
“让我去梁家,帮你们拿到银票。”我朗声道。
黑脸顿时哈哈大笑:“你还真当我们是傻子?让你去梁家,我们岂不是人财两空?”
我微微一笑,耐心解释道:“可以让江羡同我一道去。让江羡监视我,我不会说出你们的藏身之地。梁家和杨若谷忌惮梁寒玉的安全,也不会贸然对江羡动手。”
黑脸一愣,思索了许久,最后点点头。
终于,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竟然活着走出了那个黑暗血腥的小屋。
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有机会,和江羡用这种方式,共同走过一段路。
一段月下之路。
我和江羡,一前一后,走在松林间的小路上。
夜凉如水。
小路上铺满松针,月光斑驳,影影绰绰。
走在松针上的沙沙声,是静谧月夜下唯一的声音。
我俩一路上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地前行。
我有些恍惚。
如此月夜,如此佳人。
奈何辜负?
我与江羡,此刻是那么近。
但又无比的遥远。
隔着善恶,隔着生死。
他是江羡时,我心中的自卑,让他只能闪耀在,我触不到的地方。
当他不是江羡,命运却让我同他,再无交集。
.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竟很快走到了松林边缘。
再往前几步,就要进入清阳城。
夜已深,城中灯火阑珊。
再一次看到清阳城,让我恍如隔世。
心中却蓦然生出一丝苦涩。
那段月下之路,竟让我颇为不舍。
我正要踏入清阳城,江羡突然叫住了我。
我转过头去,发现月光,正落在他的脸上。
正如同,我第一次看见他时,朝阳在他的脸上,镀上的一层光。
那么明亮,那么耀眼。
仿佛照到我的心里去了。
我正恍惚间,却听到江羡的声音传来:“你走吧。”
我愣了愣,似乎没有听懂:“你让我去哪里?”
江羡望着我,音调却让人不容置疑:“快走,越远越好。”
“你,你是要放了我?”我心中一动,一股暖流袭来。
“正是。”江羡依旧面无表情:“将你置于险地,并非我本意。”
“那你的同伴,会不会为难你?”我有些着急,高声问道。
“这个不是你需要考虑的。”江羡阴沉这脸,深深望了我一眼,转身就向着来路而去。
“那什么是需要考虑的?”突然高亢的男声传来,我身后的清阳城街道上,赫然火光大盛。
我大吃一惊,回头望去,才发现整个清阳大街,黑压压地出现了数百官兵。
高亢的男声,正是来自于为首一个虎眼虬髯,军官模样的中年人。
正是县丞杨若谷。
江羡也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过身,冷声道:“原来杨大人,早已在此设伏。”
杨若谷掷地有声地道:“九幽向来赶尽杀绝,今日竟放肉票归来,下官也是颇为吃惊。”
我慌忙上前,向着杨若谷一福道:“杨大人,您误会了。江公子不是九幽。他,是他冒死将我救出,并送我归来。”
杨若谷听了一愣,有些怀疑地打量起面前的江羡。
我赶紧拍拍江羡,大声道:“江公子,多谢你今日舍命相救。你先行回府,我改日再到府上相谢。”说完,我将江羡向前一推,满心希冀着他的离去。
哪知江羡却立在原地,温柔地冲着我一笑。接着他对着杨若谷朗声道:“杨大人,你既在此设伏,也定不会相信陆小姐为在下的开脱之词。在下正是九幽曾朗。”
.
[29]张九节:唐代武周时期将领,曾在东硖石谷战役中大败契丹。
[30]大贺氏:唐代契丹氏族。
第八十八章 踏雪寻梅,梅香无觅处
原来,他的真名是曾朗。
我的心中莫名一痛。
只听杨若谷哈哈一笑:“麒麟纱曾朗!久闻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好气魄!”
曾朗面目沉静,只冷声道:“杨大人,不必多费口舌。且动手吧。”说完,他竟一手撕掉上衣,露出双臂上缠绕的层层青纱。
杨若谷神色一变,一挥手,数百官兵便将曾朗团团围住。
曾朗一声高呼,双臂的青纱瞬时腾到空中。
周围火光耀眼,映出刀剑的寒光。
杨若谷一声令下,官兵手握闪着寒光的刀剑,纷纷向曾朗扑去。
曾朗面无惧色,只将双臂青纱舞得烈烈生风。
青纱柔软,在曾朗手中,却坚韧无比。任凭刀剑如何锋利,只要接触到青纱,立即被青纱削成两段。
青纱左右横扫,周围官兵很快躺倒一大片,近身不得。
杨若谷有些吃惊,冷眼望着以一敌百的曾朗,缓缓从背后取下一把长弓。
数年前与大贺氏战于营州,杨若谷一把穿云箭,杀敌无数,声威大震,至今仍让契丹人胆寒。
杨若谷搭箭弦上,拉开满弓。转瞬间,一箭如长虹贯日,向着曾朗而去。
曾朗听到弓箭之声刚劲,心知劲敌到来。他猛一回身,将青纱收回手中。随着曾朗一声低喝,双手一转,两丈长的青纱,竟如同化为长棍,向着飞箭扫去。
只听尖利的金石相撞声传来,飞箭竟被击飞出去。
杨若谷的穿云箭,力道惊人,重逾百斤,此时却被青纱击落。这绕指柔的青纱,在曾朗手中,已如百炼钢。
杨若谷大惊,他也不迟疑,迅速从背后抽出三支长箭,搭弓便射。
转瞬间,三箭已逼近曾朗身侧。
曾朗依旧面沉如水,只是紧握手中的青纱,身形翻转,游走在三箭之中。
一扫一击之后,三支飞箭依旧没有伤到曾朗分毫。
但曾朗却是暗暗心惊。
挑落穿云箭,已耗费曾朗大量内力。此时他已经气血翻涌,喘息不止。
但更多的穿云箭,如同追命符般,带着毁灭的气势,汹涌而来。
曾朗却将青纱铸成的长棍向地上重重一顿,如天神般,面向剑雨而立。
站在不远处的我,看到曾朗身处险境,不由得心急如焚,下意识地高喊:“曾朗,小心!”
只听一声嗡鸣,曾朗手中的青纱被抖落,两丈青纱在曾朗面前,形成一道青色屏障。
剑雨在青色屏障前纷纷跌落,竟无一穿透青纱。
杨若谷大怒,一声厉喝,向前飞身而出,跃到空中,拼尽全力,弯弓而射。
这支穿云箭,从天而降,竟撕破青色纱屏,正中曾朗右肩。
曾朗此时已力竭,翻身倒地,肩头鲜血直流。
我心中大恸,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想要扶起曾朗。
但我并没有机会跑到曾朗身边。
手持刀剑的官兵,迅速地将他围得水泄不通。
奇怪的是,这些官兵,似乎也没有机会,近得曾朗身边。
曾朗身边,突然如同鬼魅般,出现几个人。
为首的一个,身材矮胖,正是被曾朗称为大哥的黑脸。
看来九幽的人已然赶到。
杨若谷冷哼一声,厉声道:“九幽多行不义,人神共忿。今日你们九人既然到齐了,就由本官,替天行道!”
黑脸面目更加狰狞,高声道:“杨大人,我们兄弟九人,只求同生共死。你想要我兄弟性命,且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说罢,黑脸从腰间一划,一条九节鞭被他擎在手中。
黑脸被江湖人称为索魂鞭,鞭上用毒蛇蛇牙做刺,被毒鞭所伤之人,多被蛇毒折磨而死。
此时黑脸将自己的九节鞭挥舞得啪啪作响,周围的官兵纷纷倒地,痛苦呻吟。
九幽其他几人,也纷纷亮出自己的兵器,与官兵缠斗在一起。
转眼间,围住九幽的百十来官兵,几乎死伤殆尽。
黑脸放肆地仰天大笑:“杨若谷,你更奈我何?”
只见杨若谷双眼喷火,他银牙紧咬,阴沉着脸将手一挥。剩下的残兵,便迅速地向后撤回。
黑脸更加猖狂,张着大嘴,放声怪笑。
但是很快,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因为他看见杨若谷的身后,又列队走出来数百人。这数百人,皆是手执盾牌长矛,身着铠甲的重兵。
杨若谷在战场上受伤后解甲归田,却将昔日治军之法带到了清阳城。堪堪将清阳守军,训练成了一支可以上战场的雄兵。
如今杨若谷竟用这支雄兵,来对付九幽,足可见他消灭九幽的决心。
铠甲重兵一字排开,迅速将盾牌连在一起,铸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堤。第二排士兵快步向前,做出攻势。突然之间,火光大盛。原来是数百道火箭,同时向九幽方向射出。
黑脸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他慌慌张张地大叫:“快,快撤!”
九幽的心理防线已破,皆无心恋战,立即作鸟兽散。他们一边奋力抵挡火箭,一边向松林方向逃去。但是很快,九幽中就有数人身中火箭倒地不起。
杨若谷手一挥,沉声道:“追!今日九幽,全部就地正法!”
铠甲重兵纷纷散开,从后面飞身而出大批劲装士兵,向松林方向追去。
我的心中,惦记着受伤的曾朗。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也趁乱随着劲装士兵,向松林寻去。
一进松林,我就看见数名九幽,倒地伏法,死相惨烈。
我心中恐惧,颤抖着上前一一辨认。
直到确认其中并无曾朗,我才重重舒了一口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直没有看见曾朗的身影,我也在松林中越走越远。
士兵搜寻的嘈杂声,也渐渐听不见了。
我心中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要寻找多久。
我只是明白,如果今日寻不到曾朗,那么我此生,可能再也不能见到他。
大概是执着的苦心,终将被体会。
终于,在林间的一条小溪边,我看到了倒地不起的曾朗。
他一身是血,气若游丝。
我跑过去,慌手慌脚地将他扶起来。
曾朗睁开眼睛,看清是我,竟然很迷惑:“你怎的在此处?”
我心中有那么多话,想同他说。但是我刚张开口,却只是哽咽。
我只能伸出手,想要抹去他脸上的血渍。
但是,我的手却无法触碰到他的脸。
一阵剧痛,从我的肩上传来。我竟被人凌空提起。
我惊恐地抬起头,发现正是黑脸。他双眼通红,满脸杀气。
黑脸将我狠狠地摔在地上,暴怒道:“就是因为中了你这个妖女的计,让我九幽兄弟命丧此地。今日我就将你千刀万剐,慰我兄弟在天之灵!”
说完,黑脸举起九节鞭,向我的面门挥来。
九节鞭上的毒刺,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原来这就是我的结局。兜兜转转,还是难逃厄运。
我反而异常平静。能再见曾朗,我已经死而无憾。
哪知,九节鞭却并没有落下来。
反而被人一把抓住。
正是曾朗,竟将挥来的九节鞭牢牢抓在手中。闪烁着寒光的毒刺,刺穿了他的手掌。鲜血,一滴滴地流下来。
黑脸大怒,使劲将九节鞭向后一扯。但九节鞭却纹丝不动,如同钉死在曾朗手中。
黑脸厉声道:“老三!你为了这个女人,要背叛兄弟吗?”
曾朗轻叹一声,涩声道:“大哥,九幽的初衷,不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吗?为何这些年,却越走越偏?杀人越货,滥杀无辜,绝非三弟想做之事。”
黑脸大吼道:“杀了这个女人,不是滥杀无辜!而是给你的兄弟们报仇!”
曾朗定定地望着黑脸,缓缓摇了摇头。
黑脸冷笑一声,声音如同尖刀刻地:“好。如果你要维护这个女人,就不再是我的兄弟!”
说罢,黑脸一手向曾朗劈来,手中竟擎着那把锋利的匕首。
曾朗腾出一手,勉力抵抗黑脸的进攻。但黑脸的这一劈力道极大,曾郎的前胸立即出现一道深深的血痕,汩汩冒血。
曾朗向后退出两步,双手一挥,青纱立即喷薄而出,向黑脸击去。
黑脸深知麒麟纱的威力,立即收回九节鞭,做出防守之势。
哪知,青纱却迟迟没有击到黑脸,只是轻飘飘地飞荡在黑脸的面前。
黑脸心中疑惑,手舞匕首,将眼前的青纱刺了个粉碎。
却哪里还有曾朗和我的影子?
曾朗用了障眼之计,早已将我一卷,飞奔出去。
我被曾朗拉着,在松林中不知跑了多久。
直到曾朗一头栽倒在地。
我惊慌失措,将曾朗扶起来,才发现,他的脸色惨白,已无血色。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更人了。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但那种在他面前不知所措的感觉又出现了。我轻声道:“为什么,要救我呢?”
曾朗竟还有心情冲着我笑了笑,说道:“大概是因为,我们都喜欢梅花吧。”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滑落下来。
曾朗的语气却很轻松:“我知道你唱歌很好听,却从来没有机会,听你唱歌。不如,你唱一首给我听吧。”
我一愣,心中有些惘然。我隐隐觉得,心中那些话,大怕今生今世,都再没有机会说了。既然如此,不如就用一首歌,来做个了断吧。
于是我稳了稳心神,轻唱起来。
无论怎样佯装冷静,我的声音,依然颤抖。
最后,歌声变成了低泣。
曾朗,已经气息全无。
我抹了抹眼泪,声音却不再生涩。我把所思所想,都唱在歌里了。
不知唱了多久,我才发觉,自己身后,竟然站着一个人。
我的歌声戛然而止。
这个人装束奇异,眉目庄严。
他低声道:“你的歌声动人心魄。可愿拜我为师?”
我木然道:“拜你为师,你可能救曾朗一命?”
此人眉头轻皱道:“我无法将他救活,但,可以让他不死。”
我抬起头,眼中露出光芒,坚定地道:“只要他不死,我愿意。”
于是,我成了密宗大师之徒,习了摄魂之术。
而曾朗,将和我一生一世,不再分离。”
第八十九章 妻子的秘密
冰阳注视着正在发呆的紫凌,有些担心。
“为什么沮丧?”冰阳眨眨眼睛。
“感觉人生好艰辛哦。”紫凌叹了口气。
冰阳有些想发笑:“人生那么艰辛,你还去伤春悲秋作甚?”
“这怎么是伤春悲秋?”紫凌有些愤愤不平:“每位室罗摩尼罗大师的往事,都是那么悲伤。我感觉,自己的心,已经不堪重负了。”
冰阳摸摸紫凌的头,爱怜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沧浪之水,可以与之同悲喜,但无须太介怀。”
“我以前对室罗摩尼罗大师的故事,是那么着迷。但是现在,我有些害怕,再听到那些分分合合,生离死别。”
“那我们下次,就不要听那些絮絮叨叨的故事了。直接杀出去。”冰阳勾着嘴角。
“嗯。”紫凌抬起头,一本正经地承诺。
但是对于怀着一颗八卦之心的人来说,承诺就是镜花水月。
很快,紫凌就托着腮,坐在一个干瘦老人的旁边,听得津津有味。
冰阳抱着手,站在一旁,有些戒备地望着这个干瘦老人。
冰阳打断了讲得眉飞色舞的老人和听得如痴如醉的紫凌:“您真的是阿修罗大师?”
干瘦老人有些意犹未尽:“当然,不然,我是谁呢?”
“如果您是阿修罗,你为何住在湖边?”冰阳皱皱眉头。
“谁说阿修罗就不能住在湖边?”老头有些不解。
“您不但住在湖边,您修炼的功法,也与水有关。”冰阳目光沉静,盯着老头。
老头一愣,有些气呼呼地瞪着冰阳道:“你倒是好眼力,看得出我的功法。”
冰阳微微一笑:“您的十指纤细,指端却肿胀苍白,粗糙不已,明显是长期以水为武的结果。如果我猜得没错,您应该是使的化水为剑的功法。”
老头脸色红了红,凶巴巴地道:“我既住在湖边,自然因地制宜,修炼水剑。即使我使的是水剑,也不能否认我就是阿修罗。”
冰阳毫不示弱地道:“除了龙众沙诘罗,还有谁会修炼水剑?”
老头讪笑道:“你这个小子好没意思。不开些玩笑,人生多么枯燥乏味?”
紫凌一听,不满地站起来,大声道:“大师,您竟是诓骗于我?如果您的名号都是假的,那您说的那些山中遇到大雕,又学了旷世神功的故事,都是假的了?”
老头哑然失笑:“这么曲折离奇之事,只有你这个傻丫头会信以为真。”老头顿了顿,又一本正经道:“不过你的小夫君,实在过于精明,只怕你以后会被他欺负呢。”
紫凌的脸红了红,道:“他不是我的夫君。”紫凌想了想,又道:“他精明是真。但我自然也不会受制于他。”
老头凑过来,阴森森道:“世上任何武功,都相生相克,有破解之法。唯独情毒难解,只要深陷其中,就难得解脱。”
紫凌挤挤眼睛,试探道:“沙诘罗大师,听您这口气,您的往事,也不堪回首啊?”
沙诘罗脸色一变,佯怒道:“你这丫头,我好心提醒于你,你却作弄到我身上来了。”
紫凌陪着笑脸道:“大师,您把您的惨痛教训细细讲来,现身说法,我才能体会您的道理嘛。”
冰阳站在一旁,翻着白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沙诘罗到是没有理会冰阳,只是沉吟了一下,点点头道:“也好。我就让你对这天下风月之事,彻底死了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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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是汴梁顺天府的一名紫衣捕快。
整日游走在生死和罪恶边缘,但是我的内心,并没有因此而阴暗。
我非常阳光明朗。
并且,我有一个很美满幸福的家。
至少,我一度这样认为。
我的妻子何静,是名门之后。
她美貌娴静,温柔善良。
至少,我一度这样认为。
我精力旺盛,并且,我将这些精力,投入到了除暴安良的事业之中。
毫无悬念的,我的爱妻,被自然而然地冷落和忽视了。
我并非刻意地冷落她,也不是有了新欢。
而是人性就是如此。
热衷于追求自己尚未得到的东西。
而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就会如同弃履,放在某个地方蒙尘。
但是我的爱妻,却并没有因为这些寂寞、冷落,而心生怨恨。
她总是无怨无悔,在让她蒙尘的地方,静静地等待着我。
至少,我一度这样认为。
但是,人的良知,总会在某一个时刻,不知不觉地苏醒。
某天,我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
而且,那天正巧是爱妻的芳辰。
于是,我推掉了手上的一切事务,买了一大推何静喜欢的东西,赶往家中,打算给她一个惊喜。
谁知,竟是一个惊吓。
我竟然在自家的院子里,赫然发现了一双男人的长靴!
奸夫**,多么老套的故事!
那些美貌娴静,温柔善良,痴心等待,竟就是个笑话。
我怒火中烧,气急攻心,脸都变成了猪肝色。
腰中的长剑被我刷地一声擎在手中。我狠狠地盯着爱妻的房门,只觉得气血上涌,难以正常思考。
我只一心,想让那狗男女彻底消失。
于是我手中的长剑,风驰电掣般刺穿了窗户,飞进了房间,并最终停在了奸夫的胸口上。
尖叫声,响彻了院子。
何静一身是血,衣冠不整,从房里跑了出来,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而另一个尖叫声,则是从我的身后传出来。婢女小莲捂着嘴,双眼无神,歇斯底里。
我没有理会这些尖叫。我只是径直走进了房间。
奸夫躺在地板上,错愕的表情,永远定格在脸上。
我的心中,升腾起一种解恨之后的畅快感。
随之而来的,是清醒之后的惶恐。
作为紫衣捕快,我是执法者。
死在我剑下的,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就是为非作歹之徒。哪一个不是双手沾血,十恶不赦?
这个奸夫,确实卑劣,但毕竟罪不至死。
我滥用死刑,知法犯法。
更严重的是,奸夫的脸,我再熟悉不过。
刑部尚书之子,唐令。
虽说自商鞅之后,平等被提到空前的高度。
但是,权势和背景,往往让平等黯然失色。
我的一时之快,将是以我前途尽毁、生命危殆作为代价。
也不知是沮丧,懊悔,还是恐惧袭来,我居然瘫坐在地上。
何静却向我跑过来,一巴掌将我打醒。
我终于有些气恼,这个**,此时还为了奸夫而打我!
我刚要发作,只听何静沉声道:“快走!”
我有些吃惊,但仍然无动于衷地呆坐着。
何静见我没有反应,有些着急:“你杀了人,必定以命相填。此时不走,便再没有机会了。”
我有些犹豫:“我此时一走,就永远亡命天涯了。想我东方一门忠烈,我若如此,岂有脸面,面对祖先?”
何静嗔怒道:“糊涂!命之不存,脸之焉附?”
她的口气缓了缓:“今日之事,本是我对不住你。若你因此害了性命,我就更加罪孽深重。”
我冷笑一声:“还道你对我尚有情义,原来只是害怕自己的罪孽过多。”
何静的表情一滞,眼神变得冰冷:“你对我的漠视和冷淡,何尝不是一种罪孽?”
我想也没想立即争辩道:“我日夜操劳,还不是为了给你一个衣食无忧的生活?”
“哈哈哈。”没想到何静竟然大笑起来:“东方拙,这不过是男人疏远的借口。”
我一时语塞,正费力思索,突然嘈杂声从门口传来。
小莲慌张地跑进来,结结巴巴道:“夫,夫人,有,有好多官兵在门口,马上就要冲进来了。”
我慌了神。这些官兵,怎会这么快,得到命案的消息?
但是我来不及思考这些。
因为我满脑子的事情是,正义凛然的紫衣捕快,马上就会因为风花雪夜争风吃醋而身陷囹圄。除了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我将一无是处,一无所有。
我咬咬牙,一转身推开房间的后窗。
后窗下方,是一条暗街,平日里过往行人很少。
只要我从窗口跃下,便可逃之夭夭。
但我的逃匿,却并不洒脱。
我回过头,望了望何静,大概眼神还闪过一些留恋。
跃出这道暗窗,那个曾经安稳的家,娴静美丽的妻子,体面的生活,都将成为一堆泡影。
何静却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冷漠地回应着我的这一丝不舍。
我的心隐隐作痛。只能在前厅的官兵破门之前,蹿了出去。
亡命天涯的日子从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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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以为,作为执法者,罪犯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视角不同,世界竟有如此大差异。
站在云端,俯视众生,满眼是鲜亮繁花。而如今站在泥潭,我体会到的,只是彻骨的冰冷。
我披着棕黑的斗篷,混迹在贫民之中,徘徊在饥饿和寒冷之间。
真正的达官贵人,根本视我们为草芥。
而稍有权利的小头目,则凌驾于贫民之上,通过对着别人颐指气使,张牙舞爪,来使自己产生些许如痴如醉的幻觉:大概自己也是个非凡的成功者吧。平日里受到的那些不公和欺凌,被这些人复制到别人身上,来实现某种阴暗的报复,让那卑微扭曲的心得到平衡。
那些和我同样可怜可悲者,一面对糟糕的生活咬牙切齿,一面又木然地沉浸在懦弱和退缩之中。幻想着自己忍无可忍的最后时刻到来,英雄般的逆袭发生。
幸亏,我忍无可忍的时刻很快到来了。
第九十章 婢女的忠心
我又带着对小头目的满腔愤懑,走进了一个简陋的小茶馆。
要了碗热茶,和着冷馒头,就打算凑合对付一天。
隔壁桌的对话,却打破了这个本来可以得过且过的一天。
一个贼眉鼠眼的瘸腿男人,正神采飞扬地和旁边一个满脸油光的红脸秃头聊得兴起。
“所以说,无论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百姓,谁遇到这种事情,下场都是一样。”瘸腿男人表情兴奋,将幸灾乐祸发挥到极致。
红脸秃头砸了口酒,故作深沉状:“谁说不是呢。如果是我遇到这种事情,肯定也是手刃奸夫的。”
瘸腿表情夸张,一副搬弄是非的长舌妇模样:“只是没想到那个东方拙,好歹是个捕快,行事竟如此不堪。”
听到有人又在将我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我无奈地笑了笑,被迫竖起耳朵留心听下去。
“手起刀落,才是男人的方式嘛。”瘸腿眨巴着眼睛,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堂堂紫衣捕快,竟然选择毒死奸夫。哈哈哈。真是丢了我们男人的脸。”
不管这个娘娘腔的瘸腿怎样标榜自己是男人,都不能阻挡他被一脚踢飞的事实。
当他狼狈地落地,并发出杀猪般叫声的时候,我蹲在他身边,怒目圆睁,大吼道:“你说什么?唐令是被毒死的?”
瘸腿终于看清了是谁将他一脚踢飞。他尖声尖气地大叫起来:“你敢踢我?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二舅的姑父是谁吗?”
我没有兴趣去研究他的二舅的姑父。我难以抑制自己的震惊,却不断地冲着瘸腿大喊道:“唐令是被毒死的?毒死的?”
也许是我的狰狞表情将瘸腿唬住了。他立马变得谦卑温顺,恭敬地道:“英雄,英雄,我啥都不知道。我只是搬弄个是非,实在不知何处得罪了英雄。”
红脸秃头也吓得不轻,只是一脸怂样地蹭过来道:“壮士,壮士,唐令真的是被毒死的……”
我大声打断他:“胡说,唐令分明是被剑刺死的!”
红脸秃头陪着笑脸道:“东方拙是先用毒酒将唐令毒死。怕他不死,东方拙再用佩剑刺入唐令的胸口。不但刺一剑,而是刺了好多剑。啧啧,那血腥程度,实在令人胆寒呐。”
我如同烂泥一样瘫软下来,仿佛脱力了一般,喃喃道:“先被毒死?再被剑刺中?那,那究竟是谁下毒呢?”
瘸腿仿佛忘记了自己二舅姑父的显赫背景,此时也讨好般地爬过来,对着我说:“肯定是那个东方拙下毒啦。那个没血性的男人,惯会使用这些下三滥的伎俩。”
我冷冷地瞟了瘸腿一眼,道:“你怎么知道东方拙的习惯?”
瘸腿露出得意的表情,讳莫如深地道:“你们可别小看我。我和官场上的好些人都交情匪浅。那个东方拙,可没少来巴结我。现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就是个心思阴冷,性格扭曲,手段鬼蜮之徒……”
可惜这个谣,还没有造完,瘸腿又被一脚踢飞出去。
世上那么多头头是道的真相,到底有多少,是被这些无私的造谣者,倾注了自己的心血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来凭空捏造。
多少不明不白的蒙冤,都有这些恶意煽风点火和幸灾乐祸者的推波助澜。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我长年兢兢业业,克己奉公,也抵不过这几句心思阴冷,性格扭曲,更让人信服。
落在地上的瘸腿,又尖声尖气地叫起来:“你这个疯子!你,你知道我二舅的姑父是谁吗?”
可惜这个谜底尚未揭晓,我已经冷笑着走出了这个破烂不堪的小酒馆。
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思考。
究竟是谁下毒?
如果在我用剑刺中唐令之前,唐令就中毒身亡了,那么,我就不是杀人犯了!
我还何须亡命天涯?
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为了那一线生机。
但是到哪里去找可以证明我无辜的证据呢?
爱妻何静?
不!我立即排除了让她来证明我清白的可能性。
我隐约感觉到,唐令的毒,与何静脱不了干系。
对了,我可以去找婢女小莲。
小莲虽然是何静的陪嫁丫头,但我却丝毫不怀疑,我完全有能力,让这丫头背弃旧主,向我施以援手。
于是我将自己往棕黑的斗篷里裹了裹,一头扎进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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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莲的娘家在城郊的城门洞附近。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
之所以不费吹灰之力,是因为我曾经多次在这里,和小莲私会。
游走于小莲和何静之间而游刃有余,我曾经一度为此而洋洋得意。
齐人之福,可能是所有男人的梦想。
这个梦想,对男人来说,意味着三妻四妾甚至佳丽三千。而对于女人来说,可能意味着龌龊和不公正。
不过这些大道理,不是我考虑的范围。
作为男人,可能总是在试探,自己行为的最大边界。
这种试探,包括了律法,道德,和别人的容忍限度。
何静善妒,因此我和小莲的私情,一直瞒着她。
庆幸的是,直到现在,我和小莲的私情,何静并不知晓。
我也为此省却了许多麻烦,比如何静的吵闹和她娘家人的不满。
而小莲,不过是我一时兴起的玩物。我既不打算给她名分,也不打算与之长久。
只要小莲不反对,我准备维持现状,直到我厌倦或者,事情败露。
幸亏,这两种情况都还没有发生。
小莲在我的眼中,是个老实而隐忍的人。
这种人,不会因为退缩而得到善待,反而会因为软弱而被变本加厉。
于是,我便心安理得地重复着背叛和欺凌。
并不以此为耻。
此时,我轻车熟路地摸着黑潜到小莲的家中。
天色已晚,小莲家中的厅堂却还灯火通明。
我心中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便站在院子里学起了狗叫。
狗叫声极其拙劣,却是我和小莲的暗号。
数声狗叫阴阳怪气,连隔壁院子的狗都被吸引得连声附和,偏偏小莲没有出现。
莫非小莲不在家中?
我有些不甘心,蹑手蹑脚地蹭到厅堂门口。
厅堂中虽明亮,却悄无声息。我略一迟疑,将虚掩的木门略略推开。
顺着门缝向里望去,我却大惊失色。
厅堂上一片素白,愁光惨惨,俨然一副灵堂的布置。
不祥的预感袭来。我一把推开木门,失声大喊道:“是谁死了?”
堂中只有寥寥数人,被我这一闯,也惊得弹跳起来。
其中一人,长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他定睛看了看,只两三步向我奔来,一把攥住我的胳膊,哇哇大叫起来:“东方拙!好你个天杀的恶棍!你杀了我妹妹,现在还敢来我家里撒泼吗?”
我的心一沉,高声道:“你妹妹?刘三,你是说,小莲死了?她是怎么死的?是谁杀了她?”
小莲的这个哥哥刘三,平日里无所事事,靠着妹妹和老父母过活,偏偏还养出了一身的肥肉和霸道蛮横的性子。此时他满脸通红,咬牙切齿地吼道:“你还敢张狂?就是你杀了她!你和我妹妹的那些腌破事,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妹妹还一心盼望着嫁给你做个妾室,哪知你只是一再将她哄骗敷衍。如今,为了掩人耳目,你竟对我妹妹痛下杀手。可怜我那如花似玉的妹妹啊……”说道此处,刘三竟然表情夸张,嚎啕大哭起来。
“掩人耳目?”我企图向这个脑满肠肥的刘三解释:“我娘子何静虽然善妒,但若知晓我对小莲的真心,也必不会为难。我有什么理由,要掩人耳目?”
“你,你是为了遮掩你毒死那奸夫唐令之事,才对我妹妹杀人灭口的!可怜我那年轻貌美的妹妹哟……”刘三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沉吟一下,有些激动地道:“小莲可是告诉你,她知道唐令被毒死之事?小莲到底被谁所杀?你可曾看见凶手?”
刘三狠狠地瞪着我道:“你毒死唐令,现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还需要小莲告诉我吗?”他抹了一把鼻涕:“还凶手,凶手不就是你吗?就是你前日摸入小莲房间,将小莲刺死在床上。可怜我妹妹啊,我与她兄妹情深几十年,把她养这么大我容易吗?……”
我打断刘三的絮絮叨叨:“那你可曾亲眼所见,我刺死小莲?”
“还需要亲眼所见吗?那刺入小莲心口的匕首,不就是你平日里常用的驼骨短刀?上面还刻着你的名字呢。”刘三提高音量,仿佛越发气急败坏了:“你还有什么可抵赖的,跟我前去见官才是正着。我刘三,今天就要给我可怜的妹妹伸张正义!”
说罢,刘三就使劲地拽着我,向门口走去。他的蛮力极大,几乎把我拽倒在地。
我勉强稳住步子,狠狠甩开刘三的手。
刘三见我挣脱,气得如同公鸡炸毛。他怪叫着向我扑过来,用他那身油腻的肥肉,将我死死地压在潮湿腌的地板上。
我被他这么一扑一压,顿时头昏脑胀,全身骨头像散架了一样。
在这泰山压顶之际,只听见呼哧呼哧的声音从刘三喷着洋葱大蒜味的口中传出来。我正打算求饶,却听见刘三声细如蚊地道:“你杀了我妹妹,就想一走了之?哪有那么便宜的买卖?”
我顿时心中明了。什么兄妹情深,什么伸张正义,原来都不过是为了买卖而吆喝。
于是我沉声道:“刘兄弟,那你开个价吧。”
刘三呼哧了半天,憋出一句话:“白白胖胖的大姑娘,怎么,怎么也值个三百两白银吧。”
我苦笑一下,义正言辞地道:“绝对值!只要我回到家中,洗脱罪名,我定亲手将三百两银票送到刘兄弟手上。”
于是乎,在经历了写欠条、画押等一系列折腾后,我这个被一口咬定的杀人犯,被刘家人当成财神爷一般,恭恭敬敬地送出门去。
又回到了漆黑的街道,我这个财神爷仍然裹着棕黑的斗篷,行色匆匆,满面愁容。
并不是为了小莲那丫头的香消玉殒而忧伤.在我看来,那丫头的生与死,与街边的蚂蚁一般不值一提。
我忧愁的是,小莲一死,我的清白,又有谁人来证明?
亲朋好友的名字,一一被我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但是我一边想,却一边不住地摇头叹气。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现在落魄潦倒,真不知道这些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的兄弟好友们,是否还真的愿与我一死?
最后,我将希望,定格在我的好友高允身上。
高允是我在衙门里的同僚,多次与我出生入死,是个仗义正直之人。看在昔日的情分上,高允必定相助与我。
然打定主意,我就不再耽搁,径直向高允府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