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必要的有始无终
“询问有哪些人曾经在摩珥紫晶家里借住,不比询问佳宁斑尾的事情更难,”狄诺解释道,“在问过几位博士后,我搞清楚了那是怎么一回事。”
狄诺留意到莫石看向自己,神情认真起来。
他有些高兴。年轻人总是格外渴望被认可。
“摩珥紫晶尽管严厉冷漠,但他对那些来自他故乡的孩子总是照顾有加,他很乐意让那些孩子住在他的家里。佳宁斑尾是其中之一……对了,和莫石先生关系很好的那一位,欧泊渡锆先生,也曾经在摩珥紫晶大人那儿住过几年。”
措辞。
莫石察觉到措辞中透露出的信息了。
差错。
一步之差。
“我对此略有耳闻。”莫石简单地回应。而实际上他并未“有所耳闻”,他一无所知。
他约束自己,尽量不要释放出任何讯息,而他显然也成功了。因为少年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下去: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摩珥紫晶大人认为自己对于佳宁斑尾的死,需要承担责任呢?”
“有趣的想法,但你有办法证明吗?”
“不能。我只是有所猜测。”狄诺飞快而果断地说,像是已经深思熟虑过,莫石忽然意识到狄诺确实不是当年那个一旦受到质疑,便会心中不安的小孩了,“如果按照我的猜测,有很多事情就能说得通。”
“说说吧,狄诺少爷。”
“首先,作为白之院的总管理人,他拥有所有房间的钥匙。”狄诺低声道,“我想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当然当然!
原来如此。
既然能得到所有宿舍房间的钥匙,对于一个拥有强效“麻醉剂”的人来说,迷晕什么人难道不是轻而易举,处理案发现场不是更加容易?莫石原本设想过的那些骗术、计划,或许根本就不必用上,至少事半功倍。
“而如果是摩珥紫晶要求他们配合行动,比如说,走到羊圈去、走到草药房后的花园去,鉴于他是那样德高望重,他们会答应他的。”狄诺说,“然后,或许他有帮凶,而就算他没有他还不是老到毫无力气,而且他又精通魔法,他制服了他们,杀死了他们。”
有趣的猜测。莫石用口型无声地说。
大哥在雪地中冻死。
二哥贪食而中毒。
三哥因偷懒而被羊群踩死。
四哥因懈怠而跌入火中遭受焚烧。
余下的五哥、六哥、七哥,分别淹死、被斩首、被剜心。
而没有人会再被斩首、剜心了。那两个在古老故事中因在宰相门前调戏少女,冒犯到稣拿国国王而受死的人,他们在这里另有命运。
“那么,”莫石开口,“如果凶手真的是那位摩珥紫晶大人,你认为他还会继续杀人吗?毕竟眼下还剩下两个‘兄长’而那个在水缸里被发现的死者,我们推断不出准确时间,不过我认为那应当是在调查开启前就被放入水缸的。”
不算太过分的谎言。
仅仅是误导。
“……或许不会。”狄诺犹豫着说,“您揭发了这里的罪恶,从某种程度上说,您算是为佳宁斑尾做了一些事。再说,经历过这场骚乱,我觉得凶手不会继续贸然行动。”
天真的孩子。
他或许真的觉得那些被写在控告书上的人,就已经是罪恶的全部。
他或许真以为那封控告书是神圣的审判,而不是利益交杂的角斗。
而且狄诺也不知道,凶手怀抱着怎样的自毁的热忱,几乎是誓死也要完成七人(加上他自己,八人)的死亡作品。
但莫石为此高兴。他喜欢这样的狄诺,他喜欢他不时流露那些孩童的特质。
“莫石先生,您的意思……”
狄诺停下了脚步。受制于挽着手臂,莫石也随即停下来。
“您是在说,您认为不应当针对摩珥紫晶进行更多的调查。而就算他真的是凶手,我们也不该继续深究、不应当告发他吗?”狄诺缓缓地说道,注视着莫石的眼睛。
“他会被革职。”莫石回答,“学院里发生大规模的不敬之罪,他作为管理者管理不当,从下个月起就会离开尖晶石学院了。就算他还想杀人,也做不到。”
“所、所以您的意思确实是……”一瞬间,男孩看上去非常惊讶,他挽着他的手松了松,但没有彻底松开,而接着,他又安静下来,“所以……您知道。您本就知道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些事,是吗?您早就考虑过。”
“不,”莫石放缓语气,“我不知道。狄诺,我很高兴你进行了调查,得出了结论。只是……”
“只是您早就设想过,应该怎样对待那个‘凶手’了?”
莫石叹了一口气。
他回答道,听起来有些挫败:“是的。您难道没有想过吗,狄诺少爷?我猜测您也一定一直在想,‘那个人是不是有罪的?’‘他应该被原谅吗?’”
莫石的眼前浮现出欧泊渡锆那苍白的、微笑着的脸。
摩珥紫晶严厉的、克制的嗓音。
最后,他再次回想起恩柏瓦萍。那个青年也杀了人,但他为此付出了代价。犯罪,受罚这是符合逻辑的。但眼下发生的这一切,它同样遵循逻辑。
“狄诺少爷……”
他准备开口了,准备祈求这位狄诺火雀的原谅,这位他从前的、现在的小主人的原谅,他要恳求他停止继续思索这件事,恳求他赞同自己。
莫石不会尝试与狄诺争吵的,他也知道自己没有权力与他争吵。
“无论凶手是不是摩珥紫晶,我们都不应当继续追究了。”他说,“在白金圣殿介入调查……那些不敬之罪后,谁还真正在意什么莫名其妙的杀人犯?旧事重提只会惹人烦恼。我很高兴您竟然如此正直、坚毅,执着于寻找真相,但现在我们不该继续……”
“您在哄我?”狄诺望着他。
“我没有。我在讲述理由。”
“不,不对。”狄诺后退一步,“您有所隐瞒。肯定是的。”
“那么,我在求您。”莫石说。
夕阳快要沉没了。天空变成青蓝色。廊道里正逐渐被黑暗浸润。石柱不再反射出细碎的红光。
狄诺盯着莫石,他看上去似乎疑惑于莫石态度与变化。
莫石静静等待着,等待那种疑惑将会转变成其他的什么。
但是,当沉默快要延伸往冷漠而去时,狄诺低下头,耳朵也垂了下去。
“好、好吧,莫石先生,”他小声说,“快到晚餐时间了……我想我该回去了,我最近都在食堂吃。”
他转身走了半步,又回过头,宛如被要求着,他问:“您要不要一同……”
真是值得敬佩的教养。
但莫石轻轻摇了摇头。
于是狄诺低声含糊几句,走开去了,少年的脚步踩着夕阳最后的余辉。
“狄诺少爷”他忽然出声喊道,并朝他走过去。
“等一等,狄诺少爷。”他听到自己沙哑的、柔和的嗓音。
第九十章.去与留
狄诺停下脚步,望着莫石走到自己面前。
那个纤瘦的男人摘下手套,露出那双异于常人、苍白修长的手。然后他执起他的手。狄诺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样做。狄诺还记得,很久以前母亲(当她还活着时)曾这样将他的手捧起来,贴到唇角与侧颊。
这是一个介乎礼仪与情感表达之间的姿势,没有阶级地位、档次优劣之分,它只是……关乎情感的多寡,情感的质地。
“请相信我对您的忠诚。”男人低声说,并用上了在其他雪行者之间很正常,对于莫石这个人来说则过于炽热的方式说,“我爱您,爱您和您的家人,我无比感激你们对我的庇护。狄诺少爷,我绝不会伤害您或许您愿意听我说……”
“我当然会听。”狄诺慌张地说。
他摸不准莫石的意思。
莫石低垂着眼睛,说:“请离开中央吧。”
狄诺愣住了。
这句话,在狄诺看来毫无铺垫,完全没有道理。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砸下来。
“什、什么?您是指什么?”
但莫石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依旧柔和,甚至有些悲伤:“或许您不应当想要在宫廷任职,您可以回去,回到西方,回到赤砂堡。这儿这座金色的城,一个是非之地,我不认为您适合留在这里。”
“国王陛下已经许诺给我一个王子侍官的职位,我没想过拒绝,我甚至为此高兴!莫石先生,您难道不是知道的吗?”
“是的……我知道。”
“我不是一个小孩儿了,莫石先生。我很快就会分化,在那之后我很快就会成为丈夫、成为父亲”狄诺感到语言逐渐流畅起来,但他也不是很确定自己在说什么,他放任了感情流溢,“我怎么能为一些还没发生的事情就感到畏惧,踌躇不前?虽然我不明白您在害怕什么,但我清楚的,我清楚这里不是赤砂堡,在这儿不是所有人都会保护我们、原谅我们。我觉得自己应当学习去适应这种生活。”
莫石抬起头望向他,脸上流露出些许请求的意味。
但这种意味依然太过淡漠了。
莫石的情感表达总是含蓄而紧缩,仿佛自尊不允许他过多展露情绪,或者,就像他根本做不到。这让有些人觉得他傲慢,但狄诺不愿这样想。他把莫石当做自己的老师和友人。再说狄诺也的确弄得明白莫石的意思,他不是一个生冷迟钝的人。
换做往日,狄诺不会对此无动于衷。但这次狄诺有些脾气,所以决定一心假装自己发现不了。
然后过了一会儿,当天色要真正暗下来的时候,莫石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就像是某种决定被做下了。
“是的,那是您的选择。”莫石说,“愿无尽愿上神祝福您的未来。”
莫石的眼神像是望向某种遥远之地的雾气。
“莫石先生……”
狄诺想要知道莫石的态度为何如此,但不知从何问起。
而男人向他屈身告别,转身离去,呓语着:“我爱你们。我爱你们每个人,因为我和你们每个人都不一样。而我尤其爱你,我是多么希望……不会变化。”
雨季很快到来了。
入夏后,摩珥紫晶离开了尖晶石学院,而国王授权让莫石暂理白之院的行政事务不得不说是个有些夸张的褒奖。于是莫石又在尖晶石学院多待了半年。
在这半年里莫石真正做到了博览群书,他只是名义上的管理者,于是几乎整日整日埋首于藏书阁的书籍之中。而现在也没有哪位教授还会对他表达出明显的排斥了,于是他得以就所有疑问寻求解答。
相比较莫石所处时代,雪行者“中世纪”式教育对于思维训练的要求远远不及莫石曾经所受教育的严格(别推到同龄人所受的教育身上,莫石先生,青鸟如是说,可不是人人都像您这样过目不忘的,您明明就是那种怪胎型天才)他可以很快地阅读、学习,比大多数人都学得更高效。
在进一步掌握语言和文字后,莫石很快就可以流利地与那些老师们进行辩论了,他开始敢于稍稍表达一些观点,例如对于降雨雪、飓风、彩虹的自然认识……他试图找到合适的界限。
等到来年开春时,莫石和狄诺将被国王招入宫廷。
收到国王书信那天,莫石去找欧泊渡锆。
不出意料,莫石在草药房找到他。
青年依旧和不会飞的雪绒鸟待在一起。隆冬让雪绒鸟生出洁白的羽毛,在桌面上跳动如同树枝上落下雪块。
而欧泊正在把一种圆形的叶片放入口中咀嚼。
“那是什么?”莫石走过去问。
“南方的叶子。据说有甜味,可以治疗眼疾。”
“甜吗?”
欧泊挑挑眉,从一只精致的匣子里取出来一片递给莫石。
“别告诉草药博士我用掉了两片。”
“我当然不会。”
莫石打量那片晒干的叶子看起来具有亚热带乔木的特点放入口中含着。说实在话,谈不上甜,但对于缺乏甜味来源的至北之国来说已经算是不错。
“所谓的南方,是指多南?”
欧泊停下研磨草药的动作,看了他一眼:“是指圣金虹山脉以南。”
圣金虹山脉,至北之国最南的边境。
据说在那儿有一个小小的峡谷,被称作“指吻之隙”(一种说法是,上神以手指在山间留下的吻),至北之国的雪行者凭借这一道缝隙与南方的诸国进行少量商品贸易这是莫石很迟才知道的事。这意味着南方有更多的种族、国家,也意味着“天罚术式”的范围所在。
起初知道这件事时,莫石的好奇心几乎都要从喉咙口钻出来,直接扯着他往南走。
但现在,莫石试着站在更加“中央式”、“雪行者式”的角度去看待问题、审时度势,知道对于此时此刻的自己而言,谋求宫廷地位更加重要。
“我对南方很感兴趣……以后一定要去看看。”莫石想象着所谓的南方,所谓的神明手指为众人留下的恩典。莫石知道自己拥有很多时间,因此会这样说,他有很多事可以留着日后再说。
欧泊没有对此发表言论。他就当莫石是一个喜欢将所有不切实际想法诉诸于口的人。
但接着莫石提到了他。
“你的家乡来自东南,你说过,你的父亲渡锆伯爵是一座矿山的主人。”莫石说,“欧泊,或许你愿意回去一趟吗?”
欧泊的动作再次慢下来。
他从桌边让开一些,得以转身看向莫石。
“为什么这样说?”
莫石咀嚼着甜味与苦味混杂的草叶,语气轻松:
“如果你相信我未来可以登上左席大臣之位,得到爵位和土地作为封赏,然后我会需要许多家臣为我做事如果你相信的话,我希望你帮我这个忙。”
第九十一章.王国矿藏
“你在邀请我成为你的幕僚?”欧泊问。
莫石望向他。
“叶子不要吞下去。”他提醒道。
于是莫石四下看了看,寻找可以吐出口中纤维的地方。
“这儿。”欧泊指了指桌上的小药碾子。
“……认真的?我记得我告诉过你,‘口咀药’毫无道理可言。”口咀药是雪行者医生极为奉行的制药方式之一,他们认为人体的咀嚼本身可以赋予草药以作用莫石更愿意称之为“巫医”的方式。
“我只是想要按照药方来做药,而不是像你那样一堆怪主意。”
莫石把咀嚼过的甜叶子吐进药碾。并提醒自己以后不要再使用任何雪行者制作的药剂。
“话说回来,不是非要当左大臣才能有幕僚,”欧泊说,“只要你的俸禄养得活,你想要多少人为你服务,就可以请多少人。”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支付薪水,你愿意帮我去做一些事。”
“当然。”欧泊回答,他没有费心解释为什么,“实际上,如果我有足够的收入,你不必给我钱就能差使我但鉴于我没有,如果你要我远行一趟,我需要旅行费用。”
莫石笑了起来。
他喜欢欧泊表现出的这种淡然与决然。
他也没有费心去深究这种奉献源于哪些因素。
但他之后还是不得不稍微提到一下麻烦的事:“我需要你去调查一下金鬃和皙鳞领地内的货币流通情况,以及,一座矿山。”
“一座矿山?”
“一座可能没有被登记的矿山。”莫石说,“或许位于两位伯爵领地交界之处,或许产出金或银而且我猜测,它的开采没有获得过国王(老国王,或新王)批准。”
“如果没有获批……任何贵族都不允许私自独吞任何矿产;一旦发现领地内有矿藏,应当禀告国王。”
“那是违法的。”莫石点点头,“我期待的就是这个。我要知道为什么在国王面前两相抗衡、势如水火的金鬃和皙鳞,私交却意外之好。我认为‘那座’矿藏会是最大原因。”
欧泊渡锆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那么,莫石,你又是怎么知道或许有这样一件事的?”欧泊措辞谨慎。
莫石轻呼出一口气。
那种叶子似乎不止是带有甜味,还有些许刺激性功能。他现在觉得精神亢奋。
也或许只是一种胜利感让他有些飘飘然。
莫石压下那种感觉,以冷静克制的态度回答:“你抓住的那‘第六位兄长’与‘第七位兄长’他们的父亲分别是金鬃与皙鳞的家臣。当我询问为何他们两家会来往密切时,他们告诉了我一些关于矿产开发的事情。”
这会儿欧泊渡锆真正沉默下来。
莫石盯着桌上那只雪绒鸟。
雪绒鸟依然无忧无虑地蹦跳着,它被照料得太好,丝毫不因不会飞而痛苦忧郁。
过了一会儿,欧泊转回身面向药台,也望着那只小鸟。
“看来他们至少还派上一些用处。”他低声说,“这也是你为什么会原谅他们,是吗?因为他们是‘有用’的。”
“……可以这样说。”
“好。”欧泊很快恢复了平静,这种独特的平静也正是欧泊渡锆其人的独特之处,并且用已经有所决断的语气说,“这样看来我就更应当帮你这个忙。不过我恐怕无法确保自己的安危,独自一人旅行也并不合宜你有别的可信任的人吗?”
莫石眨了眨眼睛。
“……”
欧泊微微挑起眉:“所以是没有?不过其实并非必要。但如果至少能找到一两名可靠的护卫的话,你再次见到我的概率会大很多。”
这可不算什么能让人笑出来的俏皮话。
“我可以去问问。”莫石若有所思。
开春的时候,莫石与狄诺在王宫里重获了两个私人房间。而之前国王赏赐的宅邸也修缮得差不多了如果非要招待什么客人,那儿可以算作一个体面的地方。
占星屋是所谓的国王占星师们办公的地方。
占星师们大约十人左右(有些人另有他职,宫廷里的大多数内臣都是如此,挂名在各个地方),一部分来自尖晶石学院,一部分来自贵族世家,一部分来自白金圣殿。年长的偏多,年轻的只有两三位。
占星屋位于东南方向的塔楼,外部有着宽阔的平台;屋内有一些复杂的仪器,看得出数学知识在这儿占得一席之地。
但实际上,至北之国的晴朗日子是非常稀少的,因此大部分时间占星师都并不能“占星”,几乎可以说就是一个闲职。不过占星师同时也身兼其他的占卜责任,甚至还兼有一部分医师的职责。
总而言之,在平常的日子里,占星师的工作就是记录每日的太阳角度、阴晴情况,再进行一定的猜测和推算。这儿的“回溯性占卜法术”挺有意思,莫石决定有时间的话好好研究研究。
但眼下他有别的事情要做。
这座立于中央高地的城堡被称为“琥珀宫殿”,因为国王与王后所居之处,室内以琥珀为装饰,窗子也由琥珀封成。
传说这是第一代金狮国王为纪念爱妻而修建。后来每逢天气晴朗、阳光普照时,日光透过琥珀照射而入,人们能于丝丝金色光芒间,看到古老王后的身姿。
这是每个中央出生的孩子从小听到大的故事。但……
长尾把长枪从右手换到左手,靠在肩膀上,叹了口气。
对于像他这样的低级侍卫来说,只能在这座王宫里看到围墙和大理石。他长这么大,仅仅在一些达官显贵的衣饰上看到过那么一小点儿琥珀(这倒不是说他就时常见到别的宝石,毕竟他活到现在,全副身家加在一起也没能凑齐换来过一枚金币)。
长尾对于那种奢华灿烂的景观可很有一番热忱。
“这辈子要是能去看上一眼就好啦。”他感叹着。这些念头当然不免遭到和他一起值班的侍卫的几句调侃。
他现在被分配去看守西南角侧门,那儿是一个平时没什么人会来往的侧门,上午牧人外出放羊,下午则在日落前闭门,唯一需要监督的是羊群数量;只在节日时用作采购货物进入的偏门,会稍微热闹些可惜最近没有什么节日。
长尾百无聊赖地用鞋尖碾动地上的沙土。
他注意到有一双皮鞋在朝这附近走过来。鞣制妥当,缝线细致,厚底。
这倒很稀奇。这扇门平时没有哪位大人愿意来走。
一个柔和的声音问道:“请问是赭隙先生吗?”
第九十二章.东南之行
长尾约林赭隙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但那时,当那位个头不高、皮肤苍白的国王占星师问他:“您是否认识一些可靠的朋友,愿意被雇佣做陪伴主人远行的侍卫?”
“叫我长尾就好了,大人。您缺侍卫?”
“实际上是我的朋友。他要去南方一趟。也许有一两个人陪同就够了。”
这时候,他本该问一下,诸如“去做什么”“东南还是西南,哪位大人的领地”,或者说些“想不到大人您居然会缺侍卫,我听说您可是宫廷里头的冉冉新星”之类的玩笑话。
但他却只是说:“我怎么样,大人?”
“您你吗,长尾?”他看上去很吃惊,“那你王宫里的职务怎么办?”
“我想像您这样的大人一句话,他们就会给我结完薪水,让我收拾走人了。”
“可你愿意吗?”
这会儿,他倒是犹豫了一下。
“那要看您给我怎样的允诺。”他习惯性地讨价还价道,但其实心里清楚自己不会介意对方说什么。
他早已腻烦在这座琥珀王宫之中看守地牢、看守偏门。他是下等赫雅尔(那毛茸茸的脖颈就是铁证),没有爵位也没有土地,他在这儿永远也出不了头。“鉴于您曾经答应给我酒,也真的给了我酒,我相信您不会轻易食言。”他补充道。
那位大人,宫廷的新星,笑了笑。
“首先,旅费是三枚金币。以及或许,如果你这次的工作做得好而你也情愿的话,我邀请你成为我的随身侍卫,或者我府邸的事务长?你觉得怎样?”
“那当然很好,大人。”他说,“说定了?”
“但都是些空头支票。而如果事情不成功,你大概也没法回宫廷就职了。”
“啊……不过至少您的俸禄应当可以勉强接济我一阵子?您的仆人堆里够多挤下一个我吗?”
“实际上,”当时那位赫雅尔笑了,很坦然,“我至今也只有一个贴身侍女。我猜如果你不介意,我应该养得活你们两个。”
“只一个女仆!您可真是个怪人……”
长尾嘀咕着。
而那位大人伸出手来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和人握手是什么时候的事,因此愣了愣。
“那么,说定了。”那位大人说,“重新介绍一下,我叫做莫石丰穗,现在是国王的占星师,籍籍无名。”
“我记得您是谁。长尾,约林赭隙,”他学着说,”现在是宫廷侍卫,不过马上就是无业游民了。”
他握住那只手。隔着皮革手套,他注意到那是一双非常纤细修长的手。而他又想起三年前宫廷动乱时,这个赫雅尔如何款步在纷乱的战场上,没有一滴血有幸弄脏他的衣服。
在这样奇特的人身上赌一把,他觉得不会太坏。
几天后,长尾被带去见了那位他即将跟随的主人。他们在尖晶石学院大门内的广场上碰面,这是长尾第一次踏进这种学院,他注意到这儿的整洁肃穆,也亲眼见到了那些深红色的漂亮廊柱。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那位莫石丰穗的朋友,看上去也和他一样十分斯文有礼。但要长尾凭借直觉说,那位欧泊渡锆大人并不如莫石丰穗那般友善,他看上去也绝不是会冲动行事例如几句话就谈妥一桩人事变动的那种类型。
但同样的,他似乎也不会比莫石更难相处。
他以正常和自然的社交礼仪,在略微点过头后走向长尾,并审视这位接下来将陪同他旅行的下等赫雅尔。
长尾坦然接受这种审视。这比突然与他握手可要容易适应的多。
他那双修长的耳朵精神地竖立着,尾巴上的毛也梳理过,柔顺下垂;洗了脸,修了面,仪表上没有问题。而他对自己的身量也还算有自信。他比不上那些大赫雅尔出身的高贵骑士,但既然他们只是要个普通侍卫,还想找到怎样的呢?
他的身家里至少包括一把不错的长剑和短刀,以及一把匕首。
“愿上神福佑。我听说可以叫你长尾。”欧泊渡锆说,语气和莫石很像,是那种内敛的、学院风的。
“愿上神祝福您。是的,大人,叫我长尾就好。那么我该怎么称呼您?”
“你可以叫我欧泊先生。”
“好的,欧泊先生。”
“你的故乡在什么地方?”
赭隙是一个很有东南方山地色彩的姓氏。
“也在南边,先生,不过是个小地方。”
“那很好。如果顺路,你可以回乡看看。”
“谢谢您,先生。”
这几句简短干脆的问答似乎让欧泊渡锆对他产生了些许好感。于是他抓紧时机露出笑容。欧泊渡锆回以淡漠的微笑。
这位皮肤白净的赫雅尔肩上停着一只小鸟。
雪绒鸟,他想,一种常见的鸟,但从来没人饲养。听说是因为它们既愚笨又不服从管教,只管吃和逃跑。
不过这只鸟没有绳子牵着,却安分地停在他肩上。很难得。
这会儿,那赫雅尔青年把手伸到肩旁。雪绒鸟轻快地跃上他的指节。然后他走到莫石身边,将那只小鸟递给莫石。
“暂时交给你了。”
“我会尽力。”然后他小声补上一句,“希望杜娜会喜欢养小鸟。”
莫石伸出手,雪绒鸟便顺从地来到他手上,柔软的脚与尖尖的爪子抓住他的指节,灰白色的柔软绒羽堆满他的手背,像一枚在风中微微震颤的戒指。
“我不认为那座矿山会很好找寻。”欧泊对莫石说,“它一定是在深山之中,由羊肠小道运输矿石又或者根本连道路都没有开辟。”
“那么炼金场和铸币场也可以成为线索。”
“就算我确切发现了那些违法行为,我该如何证明他们有罪?”
“你不必证明,你只要记录下准确地点。如果你的调查有所成果,后续事情国王肯定会原因派他的亲信去查明。而如果你可以带回一些矿石,甚至带回一些证人那当然更好不过。但一切还是以安全为上。”
“看来我必须自己审时度势。”
“我相信你会比我做得更好。”
长尾在一旁听着,把相关信息默默记下来。他知道这会儿自己不能多嘴。
至于等到真正踏上旅途后,旅路漫长无聊,他应该会有机会和欧泊渡锆聊聊天,知道得更多些。他对南方矿山不是没有了解,说不准可以帮上忙。
第九十三章.如今的宫廷
莫石被国王叫去陪他下棋。
他朝国王办公的厅堂走过去时,迎面看到了金鬃公爵。那位有着浓密鬈发的公爵面色不悦,甚至可以用愤怒来形容。他与莫石没什么仇怨,但当莫石向他行礼时,他很是傲慢地哼了一声,大踏步跨过去。
莫石当然不以为意,他笑了笑,继续朝前走去。
“愿上神祝福您,尊敬的国王陛下。”莫石向国王行托心礼,国王则站在地图前叹气,“我还以为您是因为心情好,才会想起招我来取乐。”
曼卡金狮回过头看向他。
“脾气不好的时候也合适于找人取乐。”国王依然有天生的教养和面具般的风度,不过随后他把笑容收回去,“刚才金鬃的到访并不在我的预料中。”
“他给您带来了坏消息?”
“是的。他再次提出派兵的请求。”
“北方的战事情况不好吗?”
现在莫石已经弄清楚了所谓的“北方战争”指的是什么,实际上,它虽然特指眼下正在发生的暴力冲突,其产生原因却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
在至北之国的北方国境,横亘着一条漫长的山脉,据说那里居住着一种生有黑色翅膀、被称为“暗翼”的凶兽。早期雪行者北上开辟疆土时,与它们进行过长达几百年的斗争。为了稳固北方,当时的国王给予了征战者统领“乌骁”家族以极大的权力。
漫漫征战后,暗翼族群被逐出到山脉之外。而与此同时北方贵族以乌骁家族为首领建立了自己的政权。于是紧接着又是长达数百年的南北之争,最终金狮家族取胜,并在中央建立起金狮王朝。
尽管如此,为数不少的北方居民至今仍再为曾经的荣光而缅怀,以乌骁的子民自居。并且随着北方经济逐步落后(过于寒冷的天气导致的必然结果),人们不再受得了来自大领主的苛刻对待但因为要严守边疆,国王与领主必然不可能同意北地人口的流失,也不愿意减少征兵。
复杂的历史原因与现实困境共同导致了战争频发。
几乎每到兽群减少、农地少收的荒年,北方就会掀起暴乱。
而如今曼卡金狮面对的这场战争已经断断续续进行了有五年之久,是他从前任国王那儿“继承”到肩上的烂摊子。
现在,国王拿起指棍,用包裹弧形银箔的那段敲击地图上的北方领地。
“金鬃公爵不止一次提出,认为应该举国征兵北上,彻底终结动乱。”他高高眉骨上的两撇浅金色眉毛绞起来。
莫石并不真的清楚当下的时事。
鉴于他正处于一个没有精确大数据操控能力的时代,他也不认为国王就真对眼下的情势一清二楚但总是会比如他这样在学院里埋头苦读两年的学生要好的。
于是他试探着问:“而您并不赞同他的提议?”
“当然。”国王说,看起来并无不悦,相反,算是很有一番耐心,“首先,无论征税还是征兵,在当下的情形看来都无益于安定。我成为国王还不满整三年。《圣典》中说‘年轻的国王,要安于生计,善待子民’。”
莫石想起自己是如何将杜娜从黑色士兵的铁斧中救下。
国王接着说:“以及,我很清楚金鬃提出这个要求的原因他甚至暗示愿意主动提供五成军力来组成北上军队他对权力的渴望已太多了,多过他所应得的,他竟试图跨越中央而以南往北,而我知道他背后肯定有绯足的支持。”
国王语气冰冷。
尽管他提到了“绯足”这一援助他步上王位的家族(同时也是他母亲出生的家族),他未有丝毫迟疑。
而莫石则想到别的事,并轻声说出来:“金鬃公爵的领地如此富庶?”
“莫石先生,这正是您需要知道的事。”国王看向他。
“是,陛下。”
“那么,我们或许该摆开棋局了。我从几位老先生那儿听说您棋艺了得,善使‘神明之剧作’,不愧为上神格外眷顾之人。”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样夸张的称呼。”莫石低声笑道,“无论如何,看来我的确与太多人下过棋了。”
“或许您是在抱怨,我用人不善,没给您恰当的位置,以至于您整日无事可做。”
“我的嘴可是紧闭着什么都没说的,陛下。”
曼卡笑起来。
显然国王并不真的多么喜欢下棋,他随心所欲,确实是取乐。
第二局时莫石有意将赢面让给国王,不过被打断了。
屋外传来一阵骚乱。
紧接着,一个深红色的小旋风冲进来,一下子掀翻了棋盘,并且还因此不慎重心失衡,朝左一倒挂在莫石腿上,莫石顿时有膝盖骨碎裂的恐惧感,疼得浑身一震。
然后那团“家伙”粗重地喘着气,抬起头来。
“呃,你是?”
这儿会儿可以看清了。
那是一个差不多二十岁出头的少年(对于莫石而言,就是个看起来十来岁的小孩儿),肉嘟嘟的圆脸涨成大红色,大口大口呼气,浑身因为奔跑而散发热气。他有很浅的头发和耳朵皮毛颜色,以及一双大大的青色圆眼睛和粗粗的眉毛。
他望向莫石,他们互相瞪着彼此。
“曼铎?这是怎么回事?”国王打断了他们之间的茫然。
看来曼铎是这个男孩的名字。
“哦,爸爸!”男孩回过神,站起身冲进父亲的怀里。
随后一串滴答的脚步涌进来。
“王后殿下……”
被簇拥而入的高大女人正是王后。她的裙摆洁白而宽大,身后的侍女更是丰满美丽,立刻填满了整间屋子。莫石站起身。
而王后怒视着被国王笑着抱在双臂间的男孩。
“他又闯了什么祸?”国王态度轻松地说。显然相似的场面曾经发生过不止一次。
这时,王后站在原地,而侍女为她用手帕扇风。
过了一会儿,她平静下来,而男孩也钻在父亲手臂底下躲着。
“陛下,”她匆忙而敷衍地迅速屈膝行了礼,目光如炬地盯着那颗埋在父亲腰间的金色脑袋,然后说,“曼铎他大吵大闹,打伤了狄诺火雀先生的眼睛!”
“什么?!”莫石猛地朝前走了一步。
这个举动当然是很不得体的。
王后惊讶地看向他,这时才留意到休息室里多出的“不速之客”;同时,国王也朝他看他来一眼。
这会儿,莫石也终于有了头绪。这位孩子王子,是曼卡金狮的长子曼铎金狮。王室中,从初代金狮王开始,所有长子的起头名都是“曼”,是“光辉的”的意思。
而狄诺如今在宫廷里担任王子侍官。
第九十四章.年幼的王子们
“不,我没事,莫石先生。”狄诺叹了口气,努力露出笑容,把冰水袋从眼窝前挪开,“你瞧,莫石先生,谈不上是‘被打伤了眼睛’,只不过磕到了眼角。我可是经历过战争的人呐,这点儿伤不算什么。”
莫石挡开他试图按回原位的水袋,仔细端详。
那副模样确实有些吓人,眼皮发肿,眼白部分一片粉红色。
莫石仔细看了看血丝充血情况,稍微松口气。
的确,眼球应该没有受损,红肿发青的部分是眼角,眼部皮肉肿胀稍微压迫到了眼球,不是没可能短暂影响到视神经。不过看狄诺的反应,视觉应该没有受损。
“行啦,莫石先生。”狄诺把他的手推开,重新把水袋按回眼眶里,“我倒还挺高兴,这会儿能休息一阵子,而且您还来看我。”
“我当然会来看您的,狄诺少爷。”
莫石在他床榻旁的椅子上坐下。
“和我说说发生了什么?”
于是莫石听到这样一件事情:
“曼铎王子极其厌学,永远没法儿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并且他尤其讨厌习作,连笔都不愿意拿,上课的时候不停与老师顶嘴。说实话,莫石先生,小时候我也有不喜欢的课程和不喜欢的老师,但是上神所见,我还是努力学了。”
莫石因为事不关己而慈爱地看着少年那副烦恼的样子。
“作为曼铎王子的侍官,我当然觉得自己有义务规劝他了。不过曼铎王子,唉,”男孩叹了口气,“他实在不喜欢听人讲道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周前,文学教习要求他做成一首十六行诗,他直到昨天还没有动笔这当然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和他还没有多么亲密”
故事讲到这里,不得不提到另外一个重要人物:王子的陪读。
俗称“受鞭者”,莫石似乎有所听闻,指的是宫廷中陪王子读书而代他受老师鞭笞的同龄少年。
曼铎金狮,生来是长孙,当然也有这样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
不过准确地说,真正试图鞭打“他们”的教习屈指可数毕竟那位“受鞭者”虽然地位不及王子尊崇,但也不会是籍籍无名的平民。而这一次,很显然王子真正触怒了那位年老而严肃、专注的教授,令他愤怒到取出教鞭。
“您该写那首诗了。”那个受鞭者当然如此请求过王子,在前一天晚上。
“上神所见,我不想写!对了,既然你不想挨打,你替我写吧?”
“他一看就会看出来的,殿下!”
“我不管!谁爱写谁写!”
结果是,孩子们的把戏一眼就被识破。老教习当然发现这首诗歌并非出自王子之手。于是他指责:“殿下,您是个愚蠢、懒惰、天赋不足的孩子,但那都可以原谅……可如今您居然欺骗、做伪这断然不是老师所能允许发生的事。若是我今天不能给予您惩戒,上神便要剥夺我书写字句的权利!”
更大的问题在于,曼铎金狮大发雷霆。
他发起狂来,大吵大闹。
“我不允许鞭子抽在我的朋友身上!我是金狮,我是曼铎金狮,我不允许!我不允许你!”
当时,狄诺就站在教室外。
从某些方面来说,狄诺相当保守、遵从常规,例如他认为平民就是下位者,是需要区别对待的低等阶位;这也同样意味着,他不认为王子陪读这一职位不合理。但这并不是说,他真的全部赞同“代人受罚”的这一逻辑。
无论如何,尽管当时场面混乱,狄诺还是试图阻拦在那位痛苦并哀叹并挥舞着鞭子的年长博士,与愤怒并大吼并胡乱摔打东西的年轻的金狮这二者之间。那名王子陪读被吓得痛哭流涕,钻进了桌子底下。
然后当然,很不幸,狄诺的背遭到了鞭打,而狄诺面对着金狮并试图阻止他继续狂暴怒吼时(王后与那些医师称呼这种情况叫做“颠狂症发作”),王子把手中的镇纸甩出去并正好砸到狄诺脸上。
当狄诺脸上的伤口汩汩流出鲜血,终于,所有人都安静了。
而这当然也就是心虚的大王子为何在母亲的追打下,一路溜到父亲的披风里。
“真是闹剧。”莫石叹气。
“是的。”狄诺赞同道。
说实话,到这里为止,莫石除了狄诺眼睛旁的伤口外,没对什么其他部分真的留心。
但是隔天,他就觉得事情不再那么有趣了。
“或许您可以尝试教曼铎诗文,我听说您在尖晶石学院时广泛阅读,连最古老的古尼珀诗歌都有过研读。”国王说道。
这稍微有点过于出乎意料,因此莫石呆在了那儿。
一会儿后,莫石又想:国王是从何“听说”的?
狄诺火雀。
还能是谁呢?
“我恐怕自己没有足够的经验和体力担此重任。尽管我尚年轻,但或许连鞭子都拿不动。”莫石说。
而国王哈哈大笑,就当他答应了。
那时候莫石没有意识到教授王子课程,意味着他将有大把时间待在城堡的东翼,而东翼偏中轴处,是国王及其家眷,以及许多宫廷侍官、侍女居住的地方。
简而言之,他突然就被抛进了这座“琥珀城堡”中最最吵闹、旖旎、绚烂的地方。
正式“任教”的第一天,他缓缓走在花园中的小径上。
杜娜跟在他身后,眼睛发亮,左顾右盼。
“这可是王后和公主们走过的地方呐!”
莫石偶尔回头看向她。看到女孩兴奋的样子,让莫石的心情也得以稍微明亮些。不过他今天并不是为了教授曼铎文辞而来的那位王子正被父亲要求在房间禁足两周而是国王的次子,希文金狮,他才十四岁。
十四岁的孩子,在莫石看来,也就是七八岁刚上小学的孩童。他安慰自己,至少在课程内容方面,应当不至于犯什么大错。
差不多就在莫石出神思考的这个时候,他的余光看到长廊上走过一小群人。
领头走在前面的是两个孩子。
其中一个身穿深红色衣服,衣摆与袖子上滚着金边;头发梳得非常柔顺,垂在脸颊旁。是个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孩子。
他神情严肃,对身旁的同伴说:“我们一定要给新教习留下好印象!曼铎又把我最喜欢的博士大人气走了,他甚至都还没批好我的作业……这回我们要让新教习知道,我对他是绝对尊重和支持的虽然我还没见到他,不敢保证他的品性,但妈妈说过我们必须要尊重老师,因为这是上神说过的……”
看到一个孩子如此一本正经、严肃如同个小先生,莫石都忍不住轻笑起来。
第九十五章.聆得神谕
那个在长廊上讨论尊师重道之理的小男孩,就是希文金狮。
他的确是个比兄长要乖巧很多的孩子,他见到莫石后,行了对于王室来说最高级的俯身礼,并伸出手,要接过莫石的手而亲吻象征智慧的食指(据说触碰上神食指,人借此获得智慧)。
莫石没有脱下手套,为此被那个一板一眼的小绅士埋怨地瞪了好一会儿。
“莫石先生,我听说您是父亲的占星官。”他整理好衣摆,在小桌子前端正地坐下。
“是的,希文王子。”
“我还听说您曾经担任尖晶石学院的白之院主管!真没想到您竟然这么年轻!我还以为您会像之前的先生那样,有白白的鬓角和胡子。”
“关于白之院,我不过是临时代管。”莫石解释道,但他不打算在学生面前自谦根据他的经验,自谦的老师很可能真被学生看轻,“尽管,或许我不会做您的教习做得很久,但在这段时间里,我一定会让您增长学识。”
男孩端庄地点点头。
“那么……”莫石走到为教习准备的桌子旁,试图翻看一下上面摆放的册子。说实话,他还搞不清楚教习的上课模式应该是怎样。
“不过”男孩小声说。
莫石回过头,发现男孩有些迟疑地望着自己,那对绿色眼睛比他兄长的颜色更深,形状则都是杏子般的圆形,耳朵也都尖尖竖着。
“我听说……听说您‘不同于常人’,这是您戴兜帽和手套的原因吗?”他飞快地问出了口,随后猛地捂住嘴,而这引起莫石的好奇。在莫石眼神的追问下,他小声回答,“妈妈告诉过我,谈论这些是很不礼貌的,先生。”
有趣的说法。
这意味着关于莫石丰穗的事,背后早有诸多讨论,而且或许有不少言辞都含讥带讽、无多善意这正是宫廷,而莫石尚是宫廷的外来者。
“请先让我解答您的困惑,然后,我也有一些问题想要询问您,王子殿下。”他平静而尊重的话语让男孩重新抬起头,“首先,我需要承认,我的确‘异于常人’。”
男孩探寻地望着他黑袍兜帽下的乌发。
“但那是因为儿时我所患的疾病,以及我后来为取悦上神所做的苦修。”莫石说道,“听我讲一个故事吧,殿下。”
莫石将青鸟靠在一旁,而握起胸前挂着的银制环形吊坠(这是从白金圣殿得来的),贴在唇边亲吻。
“苦难的岁月磨损了我的身体,但丰富了我的精神;我相信虔诚会获得上神的怜悯,以赎去我们生来背负的罪,并奉养和取悦神明。有一次,当我吟咏着颂歌沿海而行,那时我已快要死了,我十天不曾进食,而隆冬降下大雪。我跪倒在沙地上,灰蓝色的海水在我身侧摇曳。将死之时,我并无恐惧,反而充满着平静的喜悦。然而我似乎还有未尽的义务,上神不允许我抛下这具躯壳因为那时,上神真的在我面前显灵……”
孩子们都喜欢故事。王子与他的陪读已经听得入了迷。
莫石继续道:“那是一道白色的光,浮现在青黑的海浪之上;是隆隆的巨响,是慈爱的吐息,我知道那正是伟大的空轮之主,众人的父、天地的主人。他告诉我,‘终点未至,去你应去之地,行你应行之事’。”
“终点未至,去你应去之地,行你应行之事……”男孩出神地重复这句话,“上神是要您到王城来吗?”
莫石放下祈祷的双手,重新握起长杖。
故事轻巧地结了尾。
他笑了笑,告诉那孩子:“神意自会在命运中显露。也或许,上神正是要我为了教导二位王子而来?”
不出莫石所料,他所讲述的这个故事很快传遍整个宫廷。
人们议论纷纷,而他特意闭门不出。
最先找到他的是白金圣殿。
他被带到白金圣殿去面见三位圣祭司。这是莫石第一次前往白金圣殿腹地的神殿在穿过那些洁白巨石雕刻而成的巨大廊柱时,他当然也心存不安。石柱上部被雕成俯首的天使半身像,从高处垂下悲恸的注视。
莫石注意到那些天使的形象与基督教天使形象极其相似:背后生白翼,头顶携光环;甚至,他们的头侧没有兽耳,只用两个很小的尖角作为表示。
莫石在之前阅读《圣典》、观看宗教绘画时就对此有所留意无论从宗教、艺术、符号学还是种族遗传取向看来,这都是非常值得深究的迹象。
只可惜现在他的精力并不允许被分配给这些问题。
他一心扑在世俗世界中,焦头烂额。
莫石在走进大厅前,就已经听到里面哄闹的讨论声。那些教士们正在谈论他,他们都是雄辩的神学家。
在这个时代,若非精神错乱的人真以为自己见证神迹敢于以神开玩笑、借神撒谎的人少之又少。甚至,莫石想,或许除了他以外别无一人。
这正是这场“讨论”有趣的地方。
从逻辑上说,莫石的故事中,“上神显灵并给予神谕”这部分,只可能被分为“真”与“假”两种情况。
如果为“真”,那么莫石丰穗的确见到了空轮之主(至少,是他的使者),这意味着莫石丰穗的确是神明所宠爱之人。既然如此,没人有权质疑他,任何的不信任,都意味着对空轮之主的冒犯和不敬。
如果为“假”,那么,他们必须找出虚假之处、找出漏洞,莫石丰穗当然不可能轻易坦诚自己撒了谎,而莫石丰穗如今的地位,让严刑逼供不存在合理性。这意味着除了切实的证据之外,没人可以真正确定莫石所说的话是谎言;但确切的证据是无论如何没有的,除非空轮之主亲自临世这根本是不可奢求之事。
吹毛求疵、钻牛角尖的神学问答会成为这场会面的主要内容。
而在尖晶石学院刻苦研读典籍之后,莫石认为自己在神学方面已经不是无知的“异教徒”,他编造的那个故事充分借鉴《圣典》中的各种神迹(对那些案例,他甚至能够倒背如流)。
也就是说,只要没人在主观上对莫石恨之入骨、非要置他于死地,从他身上就很难挑出错误。
当莫石走进缀满彩色壁画的穹顶大厅时,他看到坐在高台正中间的大祭司,至北之国的主教,授予王冠者圣徒安,而那位老人神情和蔼,他便不再恐惧了。
第九十六章.无名的神子
“假如这个世界上没有‘神’呢?”有一次,莫石这样问欧泊渡锆。
“你是说,从未有过?”
“是的。”
“那这个世界不就根本不存在?”欧泊为此发笑。
“是吗?那假如,世界不是神创造的?然后,再谈之前的问题,假如世界上没有神。”
“你居然是认真想要和我讨论这个问题?”欧泊放下手里的草药书籍。
“古尼珀智者说,‘人子啊,探寻一切可能与不可能之事’。”
“你应当做‘逻辑学’博士。”
“逻辑学的确值得花费精力。所以呢,你怎么看?”
“空轮之主不存在的世界吗……我无法想象。是的,上神惩罚了我们,在我们赎完罪孽之前,他不再踏入至北之地;但如果他不存在,如何有雨露,如何有阳光,如何有爱,如何有美,如何有生?”
于是莫石与他谈论费尔巴哈的理论。
但当然,他不提及费尔巴哈的名字,并且小心翼翼用“假设”二字作为话题的开端。
费尔巴哈以本体论角度分析宗教,认为宗教的基础和对象皆是意识。
他在《基督教的本质》中如此表达:“人自己意识到的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呢?或者,在人里面形成类、即形成本来的人性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就是理性、意志、心。”
基督教宣称他们的唯一神上帝,是全知、全能、博爱的。
费尔巴哈指出,上帝的这种本质来自于人的绝对本质,即理性、意志、爱。人将自己的本质分裂出去,塑造了“神”;因为这种本质在人身上是有限的,而人寄予美好以期望,意图将它设想成为无限,集中于上帝一身。
这种神不过是人造物。
“所以,‘神’不存在的世界,才是真正属于人自己的世界。”
莫石望着欧泊,等待他发表意见。
“你的理论很有意思,但也不过是一种诡辩。因为上神本就存在,他创造了存在本身。”欧泊渡锆,他代表雪行者群体看待神的声音,如此评价。
现在莫石站在大厅中央,周围密密麻麻挤满了黑衣教士、红衣教士与白衣教士。
他们的问题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
一,他们关心莫石本身所经历的,以及他如何看待这桩“神迹”。
“这是恩典,无需多言;我必不令他失望,他的光辉也永照我身。”莫石如此作答,“上神要我重生,夺取我从前的记忆,给予我崭新的身份。”
“你要如何证明神迹曾降临?”
“以我不必施以刀锋便光洁如大理石的手,以我那双从天使头上借取的尖耳,以我呼唤风雨的神奇法术无一不是神迹。”他稍微降低了些声调,说道,“但上神并未要我奉献自己,因为我尚不够格,我必须继续在凡世巩固我身而为人的智慧……”
“你是说,上主要你在宫廷辅佐王室。”
“不,这是我的选择,但无疑有上神的指引。”
“主不要你在圣殿供奉他?”
“我还不够资格。时候未至。”
“若你走错了路,岂不是辜负上主对你的恩?”
“若我走错了路,上神自会令我眼瞎、耳聋、断肢,令我牙齿脱落、肤生烂疮,让我以永生之苦赎罪。”
二,这个故事从神学角度来看是否成立。发问主要针对诸多细节。
比如说,空轮之主是出现在哪里,是海面上,还是沙滩上,是海水之上,还是海水之中,是一束从天而降的光,还是一束半空落下的光,是雷霆一般的声音,还是温柔浑厚的声音,说话时用的是古典时代的旧尼珀语,还是如今的斯挪语;上神是否有要求莫石回答,是否给予莫石什么东西……等等。
教士们要求莫石展现他口中所谓的“上神赐予法术”。
“上神在《圣典》中告诫过众多拥有天赋的法师,‘若非为了展现上主威仪,何以予人神之力’。是叫我们慎行法术,只在万分需要时用。”
“现在正是万分需要之时,上主会允许你为自证清白而施行法术。”
莫石不认为这里的教士听说过自己曾经展露的那些魔法
铺满河流的冰桥,失控的移物魔法,穿越战场的球形结界……这些毕竟不曾在和平时期发生。
而他对于这一要求也有所预料,因此准备了一个相当无害,但视觉效果精彩绝伦的术式。是从“神要有光”延伸发展出的光束曲折魔法。
当他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而吟咏时,阴影处变为夜晚般黑,阳光变为天使羽翼般白;大厅里的光线被再塑、编织,牵引彼此而结成蛛丝与网络,成为多重散发着银辉的偌大环形,悬浮于穹顶之下。
入夜时这场会面终于结束,他被私下叫到圣徒安的住处与他一起用餐。
老人没有指责他,但也没让他吃饱。
“你不喜欢生食?”老人问道。
盘子里是仅仅炙烤了表面的肉块,里面是冰冷的血丝和组织液。这样的食物在至北之国俗称“生食”。
“我的肠胃太过脆弱。”莫石回答。
“是啊。你身体虚弱,的确难以维持清苦修行。”
莫石能够感觉到一种紧张的氛围,这是他之前与圣祭司大人会面时不曾感觉到过的。而且他也知道自己正在心虚。
“圣殿不会轻易相信你说的那些话,往后日子里,审查和问询肯定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你要记得时刻谨言慎行。”圣祭司提醒他道,“而在那些相信你的人看来,你没有表现出足够的诚意,你不愿意加入神殿,而要做国王的仆人”
看到老人用餐巾擦净嘴唇,喝干最后一口温酒。
他干脆放下了切割肉块的小刀。
“您现在如何看待我呢,圣徒安大人?”莫石问道。他发觉自己听起来有些哀恸,但却是孩童般的。
“孩子,”老人说,“你所言有所不实,但我并不会责怪你,我知道言语天然具有必要的艺术性;我也不会怪你之前不曾告诉我那些事,我理解你心里的恐惧。而我感到不安,为你言语中属实的那些部分。”
“属实的那些部分?”
“你肯定蒙受了神恩。”老人说,“如你所言,不然,你何以与众不同?”
莫石沉默不语。
老人叹了口气:“这片土地因她孕育的子民而同罪,空轮之主不会踏入至北之国,因此他只在海岸线以外的大海上显灵;雪行者的罪没有赎清,承载灵魂的身躯便是肮脏,因此他要你焕然重新,给予你新的灵魂……可他却没有告诉你,你应当做什么?他没有要你拯救世人吗?”
“这世上,只有空轮之主有权施予和赦免罪。”莫石看到老人空洞的目光,有些不忍,他急于弥补某种过错,“若他意图令我成为助力,可我无论如何都是人子罢了,人子若要解救人子,显然需要更多……更多的……”
“更多的什么,孩子?”老人温和地问。
更多的……
更多的
权力。
牧羊人有杖,有犬,有刀。
第九十七章.夏日闲娱
莫石在白金圣殿斋戒了五日,叩拜过空轮之主,绕着圣殿环走十圈。
之后,他回到王宫继续做王子教习。
大神月九月是“昌茂节”,王宫里要举行盛大的祭祀和宴会。
王子们的心思完全收不住,连性格沉稳的希文金狮都不时出神,眼睛望走廊上飘。莫石并不想指责他们,他也不太在意自己教授的课程进度,就放任那些孩子的眼睛追随着往来的侍者。
有一天上课的时候曼铎金狮走到他面前,一脸慨然赴死又得意洋洋的样子,说:“我不想学习诗歌。我想去花园的草地上练习格斗。”
莫石既不会让他真的赴死,也不会让他叛逆的心思得到满足。
“可以,今天难得天晴,我们不研究头韵了,出去走走。”他把羽毛笔轻巧一丢,“但是不能格斗。除非您愿意回房间换上合适的衣服。”
这个年纪的男孩儿总是最烦这些事。
曼铎把脸皱成一团,像面球被人用手捧住两边,用力一挤。
“那么……我教您玩一种游戏吧。”莫石说。
“什么游戏?”
“我称呼它为‘曲棍球’。这个游戏源自牧羊人的棍杖在古籍有过记载,但据说现在几乎失传,而我对于它的工具要求和规则制定,恰巧都有所了解。”
曲棍球大大促进了师生关系。
曼铎讨厌规则,但他至少对游戏表现出了极大兴趣其实不该觉得奇怪的,因为他也不过是个小男孩他耐着性子,跟在莫石身后,与他一起去城堡的工坊里定制曲棍和木球,并邀请同龄孩子参与游戏。
希文则为复杂多样的规则着迷,但他在兄长面前总是有些怯生生的,一改平时那种小先生似的正经和多话,变得笨嘴笨舌,然后干脆寡言少语。
王宫里的男孩儿不多,但因为昌茂节的缘故,不少王公贵族来到了宫廷,并带来他们的孩子,于是勉强可以凑成两支队伍。
管教孩子是一门艺术。
当大人都忙碌于宴会准备时,尚未达到谈婚论嫁年龄的孩子就很需要自己找到消磨时间的方法(且这种方法不能让父母觉得是白白浪费时间),而与王子殿下一起游玩当然是上佳选择。
国王和王后也默许了这种新奇而无害的娱乐。
无论如何,曲棍球的教学开始了,伴随教学的就是练习。
真正的现代化曲棍球比赛有着严格的场地和器材要求,但莫石当然把它们一律简化为古典原始的方式:中间线,两队门线,球进对门则胜;不允许以棍击打对手,不允许将棍举过头顶,不允许用棍以外的身体部位触碰球,除射门外不许打高球。
并且他成功说服孩子们,要从控制球杆练起,于是将曲棍球与高尔夫糅合为一体。
这会儿,莫石坐在庭院里,望着王子与他们的玩伴们挥舞曲棍、推打木球。
男孩间的竞技游戏,发生口角和肢体冲突都在所难免。好在等级制度多少帮上了忙,至少没人会伤害王子。而狄诺等诸多王子侍官也在竭力保障安全。
莫石将青鸟靠在身旁,空出两只手练习魔力流动。
随着指尖魔力的流窜,他的心情也好起来。最近,莫石觉得自己正在逐步恢复到正常状态,重获对于身体的掌控权。他不确切知道自己从前在魔法方面的造诣达到何种程度,但心中总隐隐觉得自己可以做到很好。
“奇技淫巧!”一个男人说道,“现在无论我走到哪儿,都得听到他的名字?他不过是有那么些花样,懂得讨国王和白金圣殿开心。”
莫石听到有人这样说,而他不确定这句话的所指。他是人类。连他都能听到的议论,可见说话者没有任何遮掩意图。
他回头,看到两个男人沿着长廊经过。
其中一个注意到了他。并且停下来。
他望着莫石,愣住片刻,随即露出并不和善的笑容,偏头对身旁的亲信说:“这不是那位……据说是被火雀从雪地捡回来,出生地却在南方参玳的莫石丰穗先生吗?”
圣祭司圣徒安在进入白金圣殿前,被称呼为参玳家的圣徒他出生在西南方沿海的望族参玳家。显然,现在莫石被划归到了参玳家族势力之下。
莫石回望男人,展臂屈膝:“金鬃公爵殿下。愿上神祝福您。”
“愿上神福佑。”
男人傲慢地抬抬手算是回应,接着便要离开。
莫石出声道:“公爵殿下。”
男人挑起眉扭头看着他,并不情愿把身子也转过来。
莫石恭敬地低下头:“多好的天气,您不想来看看公子们的曲棍球比赛吗?令公子也在队伍里呢。”
金鬃公爵在去年失去了自己的长子。现在,站在曼铎旁边研究击打木球的那个男孩是金鬃的第三个儿子,他也才二十来岁年纪,同他的哥哥一样大胆、健壮。
“或许在庭院里散散步是可取的。”金鬃公爵点了点头,“但我可不是像您这样的闲人,我待会儿要去面见王后。”
“当然了,大人。”
莫石的态度始终谦顺,而他的谦顺确实也让金鬃的态度稍微好一些。
他走下台阶,来到草地上。
莫石跟随在他身后半步。
“我听说很多关于你的事,年轻人。”金鬃说道。
“是,大人。”莫石回答,“实际上我并不愿意受到关注。我只是一个学者。”
“一个学者?如果真的只是这样,你不会受到国王陛下的关注,你不会被小道消息传为‘神使’才对。”
“我为上神和王室奉献我的所有。”
“但你曾是火雀的家臣。”
莫石抬起眼睛,看到狄诺火雀在曲棍球赛场外围跑动,想要让越玩越开心的曼铎王子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少年如今已经是青年了,有着火红的头发,英俊的面庞。
“我的确曾是。”莫石压低声,一字一句地说,“但我现在是国王的内臣,我只为空轮之主和国王尽忠。”
金鬃公爵眯起眼睛打量了他一轮,发出嗤笑。
“你只不过在我面前这样说罢了。国王现在最信任的家族不是绯足就是火雀,你也是依靠这层关系才得以上位。既然你又是参玳出身,你显然会选择继续依附火雀。”
公爵说的并没有错。
经过王冠之争后,绯足和火雀在中央巩固了地位。尽管尚不明显,但也已经隐隐有分割派系的趋势。参玳家族与绯足的关系并不非常紧密,而莫石的确至今没有表现出想要进入南方势力集团的渴望因此,所有人都可以轻松判断出,莫石会继续依附于火雀。
而金鬃的母亲出生绯足,他显然更偏向绯足集团。
这些复杂的关系,导致金鬃与莫石(分明毫无瓜葛的二人)之间天然横亘着敌对氛围。
还另有一点:金鬃是国王的“五躯要臣”。
所谓的“五躯要臣”,指的是被允许参与国王政务会议的五名大臣。至北之国的封建帝制还未发展完善,大臣的职务、宫廷中的职位划分都不足够清晰,但只要位列五躯要臣,就必定可以参加每一场“金盘会议”最高级别的议政会。
五躯要臣,“五”是至关重要的限制。
现在宫廷中的五大臣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恰恰满员。而其中没有火雀。
众人都在猜测,等到如今在宫廷中的狄诺火雀分化成年之后,国王准备给予他怎样的位置。
如果是五躯要臣呢?
如果真是五躯要臣。那么,由谁来下台,为他腾出位置?
第九十八章.明投暗弃
莫石追随金鬃的目光,望向曲棍球场地那儿来回奔跑的年轻人。
起初金鬃望着自己的孩子,后来则凝视着红发的火雀青年。金鬃也曾有过那样的年纪,那时候他也在宫廷,是王子的陪读,有着对于命运的迷惑和天真的野心。但如今他已快要百岁,他望着那个青年,看到的是张开血盆大口、将要在这中央攫取权力的赤色大鸟。
莫石追随着他的目光注视了一会儿,缓缓停下脚步。
“公爵大人,我听说您多次进谏,认为应当尽早摆平北方的战乱。”
这句话吸引回了公爵的注意力。
莫石继续说:“而我赞同您的意见北方动乱已经太久。我不明白国王为什么不愿意出兵镇压。我还听说,您甚至愿意出动五千人的军团,以帮助陛下北伐。”
金鬃回头看向他。
“您或许认为我站在火雀那一边,”莫石笑了笑,说,“但实际上,我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而在北方战争这件事上,我觉得您的想法比任何人都正确和可行。”
“这世上赞同我的人并不少,恭维话对我而言并无意义。”
话虽如此,金鬃公爵的神情很明显有所软化。
“我并非只会说恭维话,大人。”
“你还会什么呢?”
“我有把握说服国王。”莫石道。
金鬃猛地转动了一下耳朵。
他朝莫石走近几步,将莫石笼罩在高大身材所投射的阴影之中:“你想说服国王出兵,而你认为自己可以做得到?”
“您不妨与我打个赌?”
金鬃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但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如果你真能说动国王发兵,你想要什么会没有?而如果你的话一文不值,我从你这儿也得不到别的什么东西。”
“如果我无法说动国王,我自愿请辞,离开中央。”
莫石神情平静,但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金鬃公爵咋舌:“好吧,看来你对自己很有自信。”
“而如果我说动了国王”
“我出五十枚金币给你。”公爵傲慢地昂起头,“装满一整个羊皮袋,送到你面前。”
“我本想说,自己无需任何东西。”莫石笑了笑,“但世人无不爱财,我承认五十枚金币对我具有吸引力。”
“我还以为你自认是个‘圣人’。”
“我从未这样说。”
“你比我之前所想像得要有趣很多,莫石先生。”金鬃公爵再次打量了他片刻,随即摇摇头,迈步离开,“接下来我会静候佳音只希望你别让我失望,也别让我等待太久。”
“谨记在心,公爵大人。”
莫石低头行礼,目送金鬃公爵重新踏回长廊。
“莫石先生。”
熟悉的嗓音。
莫石回过头,看到朝他走过来的人是狄雅火雀。
实际上,要不是因为莫石在进入宫廷后,曾有跟随着狄诺去见过狄雅,他需要花费一些时间才能认出她。数年间,狄雅从少女成长为了女人。现在她打扮得具有中央特点,裙子领口敞开,银灰色的鬈发盘起,后颈上的毛发剃去,露出线条优美的肩颈部分。
她似乎不再追求“逃离牢笼”,而开始学习如何成为牢笼中更漂亮的鸟。
莫石不知道这样做是好是坏。
狄雅的嗓音和说话方式则并未变化多少,依然带有冷丝丝的高傲。
“您刚刚是在与金鬃公爵聊天?”她款款朝莫石走近。
“上神福佑,狄雅小姐。是的,我刚才遇到了金鬃公爵。”
莫石也认得她身后的侍女丽娜。
尽管他与她不曾交谈,但莫石听说杜娜和她关系不错。
在这王宫里,有很多小道消息是仆人比主人更清楚的,杜娜时常会把自己打听到的各种事情告诉莫石,当做睡前的小故事环节莫石猜测其中有不少来自这位赤砂堡的丽娜。
“我倒是没听说过,您现在与金鬃公爵走得很近了?”狄雅挑起眉。
“您不需要刺探或是嘲讽我,小姐,”莫石伸手按了按太阳穴,缓解头痛的症状,“我会告诉您的,小姐。实际上我确实有事需要公爵帮忙。”
“有什么事是他可以做,而火雀做不到的吗?尽管西地并不富庶,但我想,倒也不至于逊色太多。”狄雅看着他。
“火雀给我的已经足够。”莫石回答,“但这次要达成的目的,并非事关我自己。”
含糊不清的说辞让狄雅失去了兴致,于是她不再继续追问。
狄雅注意到莫石揉按额角的动作。
“您身体不舒服?”
“是占星过程中耗费了太多魔力。这两天天气晴朗,每日夜晚都在仰望星宇。”这倒也不算谎话。但实际上他是在测试一些其他的法术。
“晒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会对您有些帮助吗?”对于狄雅来说,这些话已经算是有所关切了。
“是的,小姐。”莫石转而问道,“您也是出来散步?”
“谈什么‘也’。对你来说,是照顾那些王子们,对我来说,才是因为空闲得不行,出来走走。”
“王后那边”
“王后是绯足出身,她能有多喜欢我呢?”狄雅摆摆手,“倒是希雅公主还愿意和我说说话,如果有办法,我应该去做她的侍女不过话说回来,哪有女人在这个宫廷任职,是真的想要操劳工作?跟着王后,至少还能时常受到青年男子的追捧。”
莫石能够听出狄雅话语中的无奈与嘲讽之意。
他知道不该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谈下去。但似乎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可谈。
“那么,小姐,您现在有多少位追求者?”他笑着,语气温和地问。
“我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如果没有,我倒或许很乐意向您吹嘘一番自己的魅力。”
“无需吹嘘,您本就光彩夺目无论您是否有婚约在身。更何况,小姐,您的未婚夫只有十岁。”
狄雅转过头看着他。
“莫石先生,您是不是如我所想的那样,在暗示我……去做一些并不道德的事。”
“我倒是听说,当今王后从出生起到嫁给国王,期间就有过不止三次婚约曾经遭遇变故,一次是因为对方家族失势,一次是因为婚约者病逝,最后一次是因为找到了更好的对象,当然,就是如今的国王陛下。”莫石说,“您知道,我的记忆缺失,以至于连常识都不懂。因此我只能借着他人的话语来判断形势。希望您原谅我的失礼。”
狄雅似乎因为这些话而有些出神。她显然在为什么事苦恼。
“当然,我会原谅。”她喃喃地说。
“国王陛下曾提起过您,小姐,在我陪他下棋的时候。”
“国王?……他说什么?”
“他说您很漂亮,很独特,像冰雪雕筑的细枝红心花树。”
“这是夸奖还是讽刺?”
“我认为那是夸奖,小姐。”
第九十九章.南方矿脉
欧泊渡锆踏上旅途时是所谓的晚春,紧接着就到了雨季。
雨水并非全部。更加盛大的光景在于积攒了超过半年之长的雪水融化,带来不可小觑的泥泞与水患。
这个时节,南方山地不时爆发山体塌陷,并非适宜远行的季节。
长尾抖动身子,伸手抹掉脸上的雨水。袍子已经湿透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那位大赫雅尔贵族公子哥。
先前穿越平原时,两人好歹还从牧马人那儿租了两匹双角马,等到来到落星山脉附近时,牧马人便带着马群离开了。
落星山不算一座很高的山,由它所延展开的山脉则绵延不断。尽管与北地和南侧边境的山峦相比,坡度算是温和,但横穿而过也并不容易。
更何况连绵不断的大雨和融雪河阻隔着行人的脚步。
他们从坐落在山脚的村庄里请了一名向导,那是一个正值壮年的平民,每年三四次穿越山地到南方的城镇去置换一些货物。欧泊用两枚银币说动了他,同意在雨季出发,而他也的确算个不错的领路人但很不幸,三天前他因为突发的山体塌陷不慎被卷入泥石流中,坠下了一截山崖。
起初长尾还试图救助他,但泥土和石块不断砸落,很快将那个男人的躯体完全淹没了。
现在他们彻底迷了路,在森林间穿行,尽量寻找断断续续的道路痕迹,沿着谷地与河流前进,同时还不得不提防着可能出现的凶兽。
偶尔遇到巨木或是较为安全的山洞,他们会稍事休息。
更多的时候他们不停赶路,在雨水暂时歇止的几天里甚至连夜前行。
这样的生活对于长尾这样的下等赫雅尔来说都接近难以忍受的边缘,更遑论养尊处优、学院出身的欧泊渡锆。
但欧泊连半句抱怨的话都没有说过。
现在长尾回头看着他,看到的也仍是一张紧绷着、疲惫的、没有表情的脸。他的神情近乎达到一种虔诚的状态,像是长尾曾在神殿里看到过的那些数天诵经不止的苦修教士。
疲惫使他寡言,尽管他原本就相当寡言,但现在已经到了让长尾怀疑他是否是已经根本没有力气再说话的程度强撑可是很不妙的。毕竟,长尾的工作是护卫,如果欧泊渡锆死在旅途中,他恐怕也不敢再回中央了。
找到了一棵看上去相对茂盛的杉树后,长尾提议休息。
恰好雨也停了。
“我们应该继续……”
“我们应该休息。”长尾笃定地说,与这位临时的主人强硬对视。
终于,欧泊渡锆靠着巨木的枝干缓缓坐到地上。
这一带地势已经趋于平稳,山体滑坡的威胁大大减弱,他们与河流保持着恰当的距离(走近十来米便可以听见水流声、闻到河水气味的位置),以防止山洪过度蔓延。如论如何,现在他们安全而疲倦,的确是应当休息的时候了。
“您真是个固执的家伙!抱歉,我是说,大人。”长尾叹着气坐下来,松开外袍的绑线,让脖子放松一会儿,“是不是莫石大人也是这样?还是说你们这对好朋友,在这方面并不相像?”
“我不知道。”欧泊惜字如金。
长尾望着他。
片刻后,长尾的长久注视得到了结果,欧泊补上一句,嗓音喑哑:“我不认为他的健康情况,会允许他在雨季穿山越岭。”
根本算不上回答。
长尾叹了口气,摇摇头。
他从背包里翻出水袋递给欧泊。自己则拽住头顶的兜帽边儿,伸出舌头接住那些被拧下来的雨水,尝到的是灰尘和泥土的味道。
“我是为了一份有报酬的工作,您又是为了什么?”长尾继续发问,“我猜您和莫石大人一定是真的那种、关系特别好的朋友瞧瞧您现在的样子,泥水把您漂亮的头发和脸蛋都弄脏了这友谊简直感天动地。”
长尾有些惊喜地发现自己依然那么能说话,他由此判断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还相当健康。
欧泊吞下水袋里那些其实也并不多么干净的河水,闭上眼睛,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我可以这样问吗?”长尾好奇地说,“我一直想知道,您为他做事,可以得到怎样的报酬?”
“不是所有合作都被清晰分割为给予和索求。”欧泊说。
“呃,”长尾努力地思考了一会儿,承认欧泊所说的话很有启发意义,但,“总会有一些好处吧?从各个方面来说。”
“你或许应该这样想,长尾。”欧泊似乎终于对这场谈话产生了一些兴趣,他睁开眼睛,稍微坐直身子,唇角露出些许揶揄的弧度,“如果莫石在宫廷青云直上,所有帮助过他的人,都会成为他所信任的人。而一个位高权重之人的信任意味着什么,应当无需我再多言,你也是曾在宫廷供职的人,不可能不明白。”
“确实,”长尾嘟哝道,“我就是这样想的,我想赌一把,不然我会老老实实待在琥珀城堡里看守那扇放羊小门。”
雨水顺着古老杉树曲折的皮肤滑落。
“但,其实,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而不需要任何报偿。”欧泊低声说。
神啊,使徒啊,让我为自己赎罪。
溪水在逐渐变宽,树林逐渐稀疏。终于,眼前展开平原广阔的景象,被雨水濡湿的草木在微弱阳光照耀下,反射出漂亮的层层金光。
长尾长长吸了一口气。
欧泊说:“所以,我们来到了这儿。没有向导,我们朝西走得太多了。”
走到平原上时,欧泊渡锆的表情可以用恍然大悟来形容挺莫名其妙的。
“这是您的故乡?”长尾。
欧泊摇摇头。
他们朝前走,很快来到一个村庄。那是一个规模不小、还算富庶的村子,他们在村长家中受到招待,终于好好吃上了一顿饭、洗干净了外袍和双足。长尾向村长打听了一下他们所在的位置,才知道他们现在正在紫晶伯爵的领地上。
这个村庄世代为紫晶伯爵采矿,是宝石原石的出口地。
“紫晶伯爵现在在自己的领地吗?”欧泊发问。
“我猜应当是不在这儿。”村长回答,“大人去年刚从中央回来(之前一直是他的弟弟,那位子爵大人在向我们收税),住了挺长一阵子,不过雨季开始后大人们通常都会到削彩城里去。”
“削彩城,是青银堡所在的那座城市?”
“是的,大人。从这儿过去有些路程,不过还算好走。”
欧泊点点头。
长尾往欧泊那儿挪近点,低声问:“我们确实是要去那儿吗?”
欧泊看了他一眼,解释道:“是的,现在青银堡是归金鬃家族所有。我们虽然偏离了原定道路,但好在距离不远,差不多三天时间就能赶到削彩城。”
“您倒是对这里挺……熟悉?”
第一百章.削石之彩
“这是……”莫石望着放在桌上的盒子。那只盒子与棋盘摆在一起。
曼卡金狮朝那边看一眼。
“哦,是金鬃公爵送来的一盒宝石。我想着……”
“想着什么,陛下?”
“想着送给王后。当然。”
临近昌茂节,所有来到中央、或本就在中央的大贵族,全都为王室献上礼物。
看到莫石好奇的眼神,国王于是停下打开棋盒的手,而翻开那只漂亮金属匣的盖子。
里面分为两格,一格是与金属镶嵌构造过的珠宝,另一格里是只经过简单打磨的宝石原石。
璀璨的光芒把莫石漆黑的眼睛照亮了话虽如此,以莫石所知晓的宝石工业来看,这些红色、蓝色、紫色的大块宝石显然并未焕发出它们本可以达到的更加炫目的光彩。时代所局限,倒也无可奈何。
莫石作为涉猎广泛的魔法师,对宝石原石并不陌生,但对于它们的美丽则无多鉴赏。
但他的注意力被一块白色(或者说,主体是白色)的宝石吸引住了。
火红的碎光、翠绿的碎光、幽蓝的碎光,斑驳地洒落在乳白色胚体上。
古罗马的自然科学家普林尼曾说过……
莫石喃喃道:“在一块欧泊石上,你可以看到红宝石的火焰,紫水晶般的色斑,祖母绿般的绿海,五彩缤纷,浑然一体,美不胜收。”
高质量的欧泊,被誉为宝石的“调色板”。
这当然是一种美誉。
而这块欧泊宝石成色并不足够完美,尽管如此,也足以令人叹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对于莫石来说,他更是许久不曾见过以他的审美标准来说“美妙绝伦”的造物了。现代工业所制作的幻美、现代魔术所铸造的绮景,这个世界都还尚未具备。
“怎么了,莫石先生曾蒙神恩之人看上了南地进贡的宝石吗?”国王笑着调侃道。
“失、失礼……”
“说吧,入您眼睛的是哪一块宝石?”
“是这块原石。”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指向白欧泊,“我不过是很久没有见过欧泊石了,发现自己竟然忘却了它们的美貌。”
而国王伸手把那块扁圆形的石头拿起来放在掌心观看。
“是吗?您认为它比其他石头都美?”
莫石有所了解,知道雪行者对宝石的喜爱偏重“纯粹”,讲究的是毫无杂质的“清澈”,因此他大致可以料想到,欧泊不算是一种顶级宝石。
“并非如此,”莫石回答国王,“只不过,它恰巧令我的双目为之感动对于物品和艺术之美的爱,着重之处本就是突如其来却恰到好处的感动。”
“可惜,我并不该把它赐给你,毕竟这是我要送给爱人、取悦于她的东西。”国王笑了笑,“不过,你若是出价买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买不起的,陛下。”
“不如这样,莫石先生。”国王把欧泊石单独放到一边,而关上了宝石匣子,“如果你真找到了金鬃与皙鳞的把柄真的在半年内顺利扳倒他们,那么,这颗宝石就算在报酬里一并归你所有。”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陛下。我的朋友想必已经抵达南地。”
“希望如此。”
“上神所见,陛下的光威所视,金鬃与皙鳞是因为有罪,才要被彻查其罪。就算事情顺利,我功绩不高,亦所求不多。”
“不,你所求不菲。”国王笑了笑,把骑士摆上棋盘,“只不过不是为了你自己。”
“欧泊渡锆?居然……你居然回到南地来。你现在不在学院了吗?”
欧泊露出笑容,走上前,握住老人的手屈身放到额际。
“摩珥老师。”
“真没想到会在削彩城见到你……你应当先给我捎一封信的,孩子。”
“行程匆忙,没来得及准备。我到了这里,才听说您也来了削彩城。”
“那么,你是为什么而来?你是想在青银堡谋求一个职位?”
“不,老师。”欧泊笑着摇了摇头,“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是在中央宫廷?哪位大人接纳了你,他是一位宽容、睿智的领主吗?”这位曾经的白之院总管,此时尽管神情肃然如枯木板,但话语中的关切却很真挚。
“他不是领主,没有自己的土地。他现在为国王陛下供职。”
“承欢者的……助手吗?”老人叹了口气,但没有多说什么,“莫非你被差遣到这里来,是为了给那位主人寻找好看的宝石?”
“别这样说,老师,我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
老人吃了一惊,微微睁大那双被皱纹包裹的眼睛。
“……”摩珥紫晶看了一眼站在欧泊渡锆身后的那名护卫打扮的青年,把原本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吞回去,转而问道,“那么,无论如何,你待在削彩城的这段时间里,就在我和舍弟的这栋房产里暂住吧。”
“真让人怀念,老师。过去我也曾借住在这里。”
老人的神情也柔软下来:“那时候这里不过是中转站,你很快就到中央去了。”
“到中央以后,我也是住在您的家里,由您抚养到进入尖晶石学院。尽管在学院时,我们……但那仍然是我所感激的一段时光。”
“这真是一座富庶的城市啊。”
长尾走在削彩城的街道上,注意到一些不同于其他城镇的繁华之处并不是因为高大的建筑或是来往穿行的豪华车辆,长尾毕竟曾在王城待过,对于那些东西并无特别的敏感,但是的确,这里的道路平整,城市平民区的建筑也算是整洁宽敞。
但是最终使他恍然大悟的,是往来居民所穿的衣物。
正值夏季,对于雪行者来说相当闷热。长尾穿着一件宽松的杂色兔毛线单衣,中午时分挽起袖子。但在这里,来往居民中则有很多穿着麻制衣物。
在这个至北之国,以植物纤维为原料制作的布匹,价格远超大部分皮草。
尽管听说北地发明了一些织造麻布的机器,可以快速编织绳子和布匹,但那并未从根本上改变麻布的价格因为原料并没有因此而增多。
所谓的麻制布匹原料,一般指的是北方出产的冬麻、西南地出产的细麻(只产于一个狭窄的沿海地带,十分稀少,其中有半数直供中央),以及极南之地通过峡谷从外界进口的南方细麻(又被称为“棉”)。
而无论是哪一种,都并不靠近这片中央以南的矿脉土地。
距离意味着价格的增长,数量的减少;而连年战事之下,多少赋税、多少物资被源源不断运送往北方各个城市,以填补军民用度,更何况先王在世时,多次的征兵令消耗掉大量年轻劳动力哪怕曼卡王在登基后连续两年缩减赋税,这也本应是一段物资匮乏、物价上涨的岁月。
那么,该如何解释这座削彩城的富足,甚至奢侈?
第一百零一章.金银货币
大王子曼铎与二王子希文,尽管年龄相差将近十岁,但有些课程进度大致相同。比如法律课。轮到莫石任教后,他便把两位王子的法律课程安排在同一时间。
莫石看得出曼铎和希文不太对头。
这当然不是因为两个孩子之间天然存在嫌隙,而是因为他们的母亲互相为敌就如曾经的曼卡和曼锡一样(老王国晚年仅有两个儿子,因此后来为二儿子改名,以“曼”开头,这是一种变相的身份肯定,也不得不说是后来两名王子反目的潜在原因),曼铎是嫡长子,王后所生,而希文是国王的副后生养。
如果现在的王后去世,而国王迎娶副后为正妻,那么简直就是昨日重现。
莫石说不准曼卡究竟怎么想,但他知道这就是至北之国王室的传统。
无论如何,重新回到法律课程。
“希文殿下,您知道关于矿物,《法典细则》是怎么规定的吗?”莫石问,“我猜测您已经阅读过相关章节。”
“是的,老师。呃……但我仅仅读过《法典》,不过……”
“啊,我了解的,有很多地方看不懂是吗?这很正常,您愿意预习并试着思考这些文本,已经说明您认真而聪慧。”接着,莫石看向曼铎。而曼铎“哼”了一声,摇摇头。
于是莫石翻开放在桌上的书籍说实话,在这个原始的国家,律法相关的书籍总共也就是他眼前这几本。其中薄薄的册子是《金狮王所统治领土之法典》,稍厚些的是《法典细则》,以及其他几本册子,记录了历年来一些经典案例,以供判决时做考量。
“那么,说说您所知晓的,希文殿下。”
于是男孩挺直身子,甚至紧张到咳嗽了一会儿(他和哥哥共处一室时总会这样):“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东西都是上神创造的,而国王是神在世俗的代理人之一,神允许国王统治物质世界。因此《法典》规定,国王拥有自己领土中一切事物的所有权当然也包括山体中的矿石。”
“说得很好,殿下。”
受到鼓励,男孩儿的神色稍微活泼了些:“任何被发现的矿洞,都需要在禀报国王、收到批准后才能正式开采,并且接受国王使者的监督。”
“监督是分为……”莫石引导道。
“分为两种!一种是定期检查,一种则是由使者作为负责人全权管理矿石开采。”
“后者是关于哪些矿石,您还记得吗?”
“是关于”男孩快言快语,随即意识到自己并不能记起来,于是红着脸摇摇头。
莫石点点头,赞许希文金狮刚才所进行的讲述,接着开始教学:“国王必须派人亲自监督的,是‘贵金属’矿石的开采。”
“金和银!”希文再次抢答。
“没错,殿下。”雪行者的贵金属,一般就是专指金银,“那么,金银为什么那么重要,甚至超过需要无数金银才能买下的名贵珠宝?”
“为什么呢,老师?”
莫石用余光看到曼铎也在听讲,颇感欣慰。而如果他用正眼看着曼铎,并且给那位王子一些肯定的表示的话,他反而会硬是拧过头去暴躁的孩子的青春期。
因此他仅仅是专注地看着希文,假装只是在为他一个人上课。
“因为我国流通的货币主要是金币和银币。金银天然不是货币,货币天然是金银。铸造金银币需要金和银,以及冶炼工艺和铸币模子。”
希文看起来并不理解,期待着他进一步解释。
“请您来做个设想,”莫石尝试举例,将互动和思考融入教学是他所习惯的教育方式,“假设有一个领主,他在土地上发现了大片金矿,然后开始私自铸币,那会发生什么?”
希文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他会很富有,变得非常富有。”
曼铎笑了一声。
“是的,没错。”莫石说,“正是如此。他会变得富裕,如果他足够仁慈,或是有一定远见,他也会想办法让自己领土上的居民也拥有更多金币这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的臣民会很富有?”
“他的臣民富有,而其他土地的臣民与从前一样贫穷,这时候,商人还未提高商品价格,但拥有钱币(购买力)的人却增多,物资便会涌向他的领土,随后,商人试图进购更多的货物并且提高价格,于此同时商人也依靠这种贸易累积下了那些‘本不存在的钱币(凭空出现的财富)’。”
莫石在教室中间的通道上踱步。
“随后,其他土地上的臣民会发觉,那些本应购买的东西的价格在逐渐升高,最终提升到他们无法承受的地步。他们变得更加贫穷,走投无路,开始渴望迁移居住地,试图进入更加富裕的地区于是,发展至此,那位私自铸币的领主获得了钱币、物资,甚至是臣民;他的势力不断膨胀,逐步垄断贸易,逐步提升军队实力……”
希文不知不觉张大了嘴,被吓住了。
莫石承认,自己所讲述的只是一种理论性的推理,而不是现实。
现实总会有更多的因素、更多的变动,比如,在这个年代,哪怕一位领主富可敌国,一旦他的领土遭遇毁灭性的山洪海啸、兽灾地震,都有可能迅速一蹶不振。
但是,也不能说事实就不会发展到那一步,对吧?
一个领主,因为私自铸币而富裕强大,最终威胁到金狮的统治。
吓到王子们的显然是这一点。
再说,无论如何,私自铸币无疑会掠夺走其他领土上臣民本来拥有的物资这本就谈不上道德,自然应当允许被批判。
“因此,”莫石轻咳一声,将话题拉回原位,“金银矿的控制权对于中央来说至关重要。而私自开采贵金属矿的人,犯下的是最高等级的罪叛国罪。”
叛国罪。
一个某种意义上来说非常有趣的词语。
因为实际上,至北之国是一整个大陆的北方,它根本不被允许与外界其他国家产生多少联结。而通过广泛的阅读,莫石大致能判断出,这是一个源自古老时代的旧词语,发展到如今,几乎代指所有“背叛王室”的罪证以及任何严苛残酷的刑罚。
“叛国罪?!”
长尾大吃一惊,几乎跳起来,而欧泊用眼神按住了他的手,把他压回椅子上。
“你是说……莫石先生怀疑金狮家族发现了一座新的金矿,并且私自开采,而且私自铸币?”长尾压低声音说,“所以我们在这儿,是为了找到金鬃‘叛国罪’的证据?”
“实际上不仅仅是金鬃,还有皙鳞家族。”
“这他妈简直……”
“而你,长尾,你既然已经加入了我们,就不要想着退出。”欧泊说道,“哪怕你现在就跑到青银堡去告诉金鬃我们在干什么,你也得不到一分好处,相反,他们只会在杀死我之后,也将你灭口。”
“这些事情倒不需要您来提醒我,我清楚得很呢,”长尾耷拉下耳朵和尾巴,但神情并不软弱,他调侃道,“小人物哪有选择权,是吧?连倒戈都算不上出路,只会走进另一个死胡同要么不跟随,要么就跟到死,还能怎么办?”
欧泊露出笑容,伸出手:“是啊。我们都是如此。”
长尾也笑了。就像与之前那位古怪的、籍籍无名的国王的占星师握手一样,他也与这位殉道者般的学院派大少爷握了手。
第一百零三章.风声邮递
“杜娜。”当他回到房间时,杜娜正坐在地毯上编织一条毯子。
她坐在那儿,就像坐在数年前,唯一变化的是织物的颜色,以及她的身形。她长高了,按照女性的年龄来看,距离成年也不远了。
莫石总想着应当让她回家去看看家人,但总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时候。
“大人,您今天回来很早。”她的尾巴左右甩动起来。和往常一样,她要站起来行礼,莫石则抬起手制止,所以她只是伏一伏耳朵,接着问道,“您的那个‘传音魔法’研究进度如何?”
莫石苦笑着摇摇头。
“今天狄雅小姐来找我了。这两天丽娜没和你说过什么吗?”
“丽娜从来不说狄雅小姐的事,就像我也不会告诉她您的事一样。”杜娜加快了织针穿梭的速度,语气认真。但显然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共识,因此不至于到需要停下织线的程度。
“你真是太好了。”莫石长长叹气,在她身边坐下来。
经历过数年时间,杜娜已经习惯了自己主人种种不像“主人”的行为,因此她只是拢拢裙摆。
“您看上去很累。”
“是的,杜娜,是的。刚才我一直在考虑,关于婚姻。”
“婚姻?”杜娜警觉地直起身子,这会儿真的停下了织针,“您是要为我带来一位值得服侍的夫人了吗?”
“不是那样。”莫石连连摆手,“与我自己无关。”
“可您确实缺一位夫人呀!”杜娜说。
适婚年龄的男女需要结婚,这是中世纪雪行者国度的一条硬性伦理要求,与天空会下雪、雪花会融化一样是自然之必然。
莫石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现代人婚姻观。
于是话题迅速被转移开来,莫石也得以在直到睡前的所有时间里,都没空去思考关于国王与狄雅之间的任何事。
“杜娜……”
杂音。
风的声音。
“杜……娜。杜娜?”
杜娜猛地停下扫地的动作。她认真听了一会儿,试探着说:“莫石大人?是您吗?”
她的视线无处着落,于是放在桌子上的花瓶上。
“是莫石大人吗?”
又是一阵杂音。但很快,那阵杂音就像被糅合到一起麻线一样,汇成了一股人声:“无尽之旅祝福,杜娜,你可以听到我,是吗?”
“是的,是的!显然,您的魔法成功了,大人!您现在在哪儿?”
“在占星屋外的平台上。”
“那么远!这真是太神奇了,大人,我听得清清楚楚呢!我还听到了风声。”
“是的,这儿风很大……”
通讯魔法门类相当之多,对于莫石而言,当下“主脑舵手”为他解禁的恰恰是他最不擅长的传音魔法。低级传音魔法(也就是未与其他复杂术式进行糅合组装的传音魔法)的使用,在莫石所出生的年代,通常会被“人身权防护性屏障术式”所隔离因为它的发起和结束可能触犯个人**法。
因此他压根就从未朝着这方面进行过钻研。
所以尽管被开放了操作权,却并不像水系魔法、移物魔法那样可以轻松拾起使用。
相反,莫石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从头探索、编织术式,几个月过去,现在才勉强可以使用。
然而这并非空耗力气。实际上远程联结性魔法的成功,意味着莫石拥有了编织情报网络的可能。
至少,是诸多未成形计划的基础。
“我今天要去厨房定一个甜派,您爱吃的熏香肠应该也有新做好的,”杜娜尽管丝毫不了解什么魔法,但也为这次实验的成功兴高采烈,“我算过了,剩下的钱还够您再吃好几次蜂蜜蛋糕。”
“我们总得省下一些钱吧,万一有时候”
“放心,我都给您算得好好的。您甚至还有多余的钱可以用来贿赂国王的贴身侍官,我听说有不少大人这样干。”
“那真是太好了除了贿赂的那个部分。杜娜,你知道我真的很喜欢甜派和蜂蜜蛋糕,我昨天甚至做梦梦到了甜奶油。”
用魔法通讯聊“晚餐内容”尽管显得奢侈,但说实话,甜品在这个雪行者的国度中更是奢侈中的奢侈。对于莫石这样的人而言,曾在记忆中视食品的充足和精致为常态,因此至今仍然无法对雪行者果腹用的食品抱有积极态度。
长尾的肚子咕噜噜叫了好几通了。
雪行者属于狼(犬)属兽人,承袭犬科动物以肉食为主的进食习性,同样也具有肉食动物的高消耗性。而与普通肉食类动物的不同之处在于,因为本身并不充分适应至北之地的气候,雪行者的日常休息时间远远无法与饱食状态下的野兽相比。因此在雪行者的日常习俗中,尽管生活贫苦,一般每日也需要进食三次,以勉强维持在北地居住的能量消耗。
长尾昨天在小酒馆里搭上了几个运送矿石的车夫。
他用炉灰和厨房煤灰尽量把自己整得灰头土脸,再仗着一口南地的家乡口音,装成一个走投无路的低等赫雅尔私生子真是再轻松不过(因为事实本也**不离十)。
他给自己编造了一个脑子不太好用的浪荡子形象,一方面巧舌如簧,一方面衣袋空空。
于是有人答应送他到矿区去,看看有没有缺少劳工的矿洞愿意给他一份工作。
现在他坐在木板车上,与许多肉干、茎块和酒桶靠在一起。
为了表示真的走投无路,他没有自带食物,而车夫们似乎还没到午饭时间。因此他现在非常,非常饿。
与此同时,欧泊渡锆也在忍受饥饿感。
但他所处的地方环境要稍微好些。他正在削彩城最繁华的街道上踱步。为了拥有一个合理的理由,他自称是为“身居中央的主人采买举行婚礼而用的珠宝”。
欧泊不能乐观估计这座城市中金鬃家族的掌控程度。
如果真的存在私自开采金矿和铸币情况,金鬃家族不会不增加散布在平民之中的眼线,并且不可能不格外关注外来者的到访。
他耐心地在街上走动,进入每一家店铺认真挑选珠宝,顺便与店主攀谈。
尽管意不在珠宝,但饥饿稍许剥夺了他的专注,他注意到一块漂亮的黑曜石。
黑曜石在《圣典》中被奉为暗夜中的星辰。
曾经有一个盲人在路边乞讨时,触碰到了五使徒之一“郁光”的衣袍。
郁光问他是否信仰上神,那蜥首族的乞讨者回答,“空轮之主是众人的主”。于是使徒郁光非常满意,赐予他一块宝石,要他一生紧握手中、不许放下,便令他的双目重新得见光明。复归光明的乞丐于是将黑曜石放在右手拳里,睡觉时也不松开。
故事并不至此为止。
后来
“……欧泊?听得到吗?欧泊渡锆?”
和风声混杂在一起的说话声突然在欧泊耳边响起来。
而他听出那是莫石的声音。
第一百零二章.蓝宝石胸针
现在才发现昨天发错了,这是前一章
莫石坐在占星屋里,看两位年老的魔法师用水晶球占卜天象,推测昌茂节当天的星象,从而演算气候如何、祭祀是否取悦上神。
像在看一场笔仙游戏。
莫石安宁地坐着,唇角习惯性地微微扬起,以做出一种近乎静止的温和有礼。他已习惯于如此。
所谓的笔仙游戏,指的是一种召唤莫须有亡灵的仪式。
两人各出一只手,双手交扣握住一支笔,将笔端旋于白纸之上,然后念诵召唤笔仙的“咒语”。当然也少不了打开门、点燃蜡烛之类的准备工作。
然后,所谓的笔仙(灵)就降临并附身到笔端。参与仪式的人询问各种问题,而笔仙在纸上画出各种线条,询问的人则通过线条,解读笔仙的回答笔之所以会动,是因为不同人的两只手受力不均而导致笔尖颤动,或者干脆就是其中有人使诈。
总之,这只是一个孩子们玩的游戏,真正的降灵术师将其视为娱乐。
在莫石看来,这种水晶球占卜就与笔仙一样。
只不过,法师们确实将魔力注入了水晶球。只不过那些呈现出来的影像就如同梦境,是施术者自身脑海深处的投射。
当然了,这个时代的巫师本也热衷于解梦。
晚些时候,狄雅到占星屋这儿来找他。
“我在想,或许您愿意帮我解梦。我不愿找别人谈这件事。”她说。
莫石想了想。
“这意味着您并非真的想要谈梦?”
狄雅没有用那种风趣而带着嘲讽意味的语气回复他,而是挽住他的手,示意他们到公园旁的长廊上去走走。
莫石注意到她别在领口旁的一枚胸针,那是一朵非常漂亮的、蓝宝石组成的花。它扣在银色貂皮领口上,像蓝色的冰雪结晶。
同时,这枚胸针也非常眼熟。
很快莫石想起来他在哪儿见过这枚珠宝饰品。
那是在棋盘旁,那只漂亮的金属匣子里国王说用于取悦王后的那盒珠宝右边的格子。
“您梦到了国王殿下吗,小姐?”莫石轻声问。
他能感觉到狄雅的手臂骤然收紧。
她的侍女,丽娜,慢慢后退到更加遥远的距离。
“暂时……还没有。还没有发生什么。”她低声说,“但我不得不去考虑这件事。而我,我不知道该和谁谈一谈,我还不确定是否应当告诉狄诺在事情并没有弄清楚前。”
“我很高兴,您愿意找我商谈。”
“我本不信任你,你莫名其妙来到我们的城堡,莫名其妙成为我们的教习,然后,你莫名其妙成为父亲和狄芬多,尤其是狄诺,所信任的人因为你是一个奇怪的人,你会独特的魔法,他们甚至说你曾经在海边见到过上神男人们喜欢机遇和挑战,而你身上有某些部分恰好代表着那些吗?我并不清楚。”
狄雅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一个聪慧的人。
恩柏曾说,狄雅如果不是女孩儿,她一定会让火雀这个姓氏光辉更甚。
尽管生活已经锉去了她的锐气。她依然是一颗闪耀着的宝石。
火雀家的孩子都很优秀,但她或许是最痛苦的一个。
“如果你是命运,抓住你的人是何其幸运。”狄雅笑了笑,“这是我读到过的诗。”
“我不是任何非自然的东西。”莫石回答,“我只希望能够帮上一些忙。”
“那么,告诉我。我该如何面对国王的青睐?”
所以确实是这样了。
国王正在追求她。
曼铎金狮,在追求狄雅火雀。
金狮与火雀。火雀有什么理由不同意?
莫石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他应当劝服狄雅放下所有忧虑,全身心投入一场事关爱情和婚姻的战争,他需要鼓励她为他的父亲和兄弟们争权夺势。这是非常现实的需要忽视个体生命的价值,而将所有的成员整合成为一个家族的追求。
但是,他却觉得自己无法在火雀面前假装自己真是一台冷酷无情的政治机器。
“您呢,您怎么想?您如何看待国王陛下?”他问。
“他送给我这个,”狄雅用手指轻轻抚摸领口那枚胸针,“他说等到我成为他的副后,他会为我戴上更漂亮的宝石冠冕。”
这已几乎称不上是暗示。
莫石试图思考和假设国王在这件事情上究竟有几分认真。
莫石并不是曼卡金狮的朋友或者近臣,他并不清楚这位国王看待女人、情人、妻子以及婚姻的态度。
狄雅的神情透露出一种茫然,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衣领。
“可我不知道……来到宫廷后,她们都说我在面对男人时太过死板、无聊。我确实是。我很早失去母亲,而我鄙视那些做我父亲情人的女人我从来不知道如何去爱上一个男人,或者我该如何面对男人、使他们爱上我。古老的诗集里有很多爱情,宫廷里有很多**和交易,而使徒月云曾警告世人,热烈和迷醉的爱是放纵之罪。”
莫石沉默不语。
“上神啊,”狄雅苦笑了一声,“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你说这些,或许是因为我之前也曾在你面前情绪狂躁、大失礼节?”
莫石愣了一会儿,意识到狄雅指的是从前,关于恩柏瓦萍,关于他和她的侍女相爱,关于他杀死她的未婚夫,关于他的死距离那时候,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将近五年。
“狄雅小姐,您现在有中意的男性吗?”
狄雅摇了摇头。
“那么,您想要嫁给那位秋鸦家族的少年吗?”
“他是我的婚约人。”
所以是“不想”,莫石停顿了一会儿,问道:“如果与国王相爱,您所能得到的东西会使您满意吗?”
“我所能得到的……”
“您或许会失去很多,但也会得到很多。”
“是的,是的。”狄雅忽然用手指抹了抹脸颊,指尖挥去眼角的水珠。莫石才发觉她在流泪,她没有哽咽,也没有抽泣。莫石意识到她其实早就做好了选择,“如果我做得足够好,狄芬多和狄诺会支持我的,父亲会高兴的。”
“我相信会是那样,小姐。而我也一定会尽力帮助您和您身后的火雀家族。”
莫石吞下所有的怜悯和担忧。
他没有资格和权利。
他开口鼓励道:“您很美,同时心灵之泉纯净充盈。您不必在意您口中那些‘她们’所说的话,她们中有些是您父亲敌对者的女儿,有些人嫉妒您所拥有的美丽和智慧,有些人则注定只会卖弄风骚、谋取小利而您却可以走到更高处。”
“我很清楚国王对我的青睐来自何处,它来自我的父亲,来自我的姓氏。不然,国王为什么要特意为一个有婚约在身的、冷冰冰的贝亚女人大献殷勤?”
狄雅冷静下来了,神情近乎冷酷,手指紧紧攥住那枚胸针。
“您不仅仅只是一个姓氏是火雀的年轻女人,”莫石发自肺腑。他的确一直非常欣赏她,哪怕只是站在旁观者的位置,“如果有人那样看待您,您应当让他们知道,他们错得非常离谱。”
他说得认真,但狄雅却笑了:“莫石先生,我不知道原来你这么懂得哄人高兴。还是说,来到中央以后,我们的变化都那样大?”
我们。
一个足够友善的词语。
“我想确实是的,狄雅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