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希伦咒兄
《圣典》中,“为奴侍弟”一节中,希伦让七个哥哥做他的奴隶,留在稣拿国中服侍自己。
负责洒扫的长兄冻死于庭院,耕种的仲兄则死在农田里。
仲兄耕种田地,却在谷物成熟前就忍不住偷食(《圣典》文本中多次提到“谷物”,这点引起莫石的关注),上神让他吃到有毒的草叶,于是他腹痛而死。
您怀疑这是一场连环杀人案?青鸟问他。
“不知道为什么,用现代化的语言来说,这件事也就没那么诡异和吓人了。”莫石干巴巴地说,“然而在这儿,这个中世纪的堡垒、黑暗狭窄的房间和廊道、充满着赞美诗和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忏悔,死亡也变成一种富有象征含义的事情,而非简简单单的法律意义上的‘死亡’。”
您似乎开始融入这儿了。
莫石苦笑起来:“我的确需要经常和你说说话。不然我怕我会忘记自己究竟是谁。”
您不该把自己想象成他们的同胞。青鸟沉默了一会儿,说。
“什么?”
青鸟没有很快回答。
莫石发现自己的指尖微微颤抖了几下。
“可是……”他为自己辩解,“如果不这样做,我又怎样活下去呢?我需要同胞。无论是不是出于情感需要。我都需要被接纳。”
的确如此。现在的您还太过弱小。青鸟柔和地回答。
“但……确实,如你所说,青鸟。我或许确实不应当这么的……投入。”
朋友。随着这个词语的发音在脑海中回荡,一下冒出来的人数出乎莫石意料地多。那是谢卡楂果、狄诺火雀、杜娜冬葛,以及欧泊渡锆,甚至是狄雅火雀、狄芬多火雀,还有恩柏瓦萍,是他们的脸。
您是技艺高超的棋手。青鸟说,从前是,如今也是就算您失去了您曾经引以为豪的魔法和丰富的处事经验。这样吧,我们来讨论一下如今令您困扰的事。
“金鬃的死,以及他朋友的死。”
没错。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
把它当做是在玩解密游戏,当做是在构建一部侦探小说。
“好点子。”莫石不禁笑了,“这样一来我觉得事情更加清楚了。我不必考虑自己的动机,只需要考虑解密本身。”
是的,享受游戏的乐趣。
“以中世纪为背景的死亡事件,我想起自己曾经读过《玫瑰的名字》,那是发生在修道院里的谋杀案。”莫石思索着,“严谨些,我们先假设金鬃及其友人的死亡绝对‘不是意外’。然后,我们暂时不必确认‘凶手’的人数和身份。”
《玫瑰的名字》,好书,我也读过,青鸟头头是道地说,让人想不起来它只是一套人工智能系统组成的终端,对于基督教文化圈外的人来说较为冗长深奥。
“你好像很喜欢侦探小说?”
是的,莫石先生。青鸟听上去心情不错,来吧,开始您的第一场头脑风暴!对了,我们应该给这桩事件取个名称‘学院谋杀案’怎么样?
“毫无新意。”莫石笑起来。
那么……‘希伦咒兄’之案?青鸟的语调也随着词句的吐出慢慢严肃起来。
莫石收起轻松的神情。
他回到当下的现实之中,为种种阻碍而皱眉。
“我们需要更多线索。”
“现在,公正审判庭的大人们正在尖晶石学院内进行调查,”莫石在狭窄的房间缓缓踱步,“我并不能擅自加入,也找不到合适的突破口。”
关于这点,我们可以再做考量。或许您该与狄诺火雀商量商量。
“那么就滞后。”
我会帮您安排进时间表里的。青鸟一本正经地装作是一个秘书。
背后传来了敲门声。
“莫石先生!”是狄诺。
莫石笑着低声嘀咕一句“说曹操,曹操到”,走过去开门。
狄诺火雀的头发头上落着细雪,看起来似乎刚从什么地方回来,随后直接就来敲响了莫石的房门。
“发生什么了?”
“莫石先生,听我说。”狄诺站在门框外,严肃地看着莫石。
“是?”
“我刚才向审判庭的调查团提出了申请。告诉他们,我与您应当加入调查。”
莫石因为吃惊而没能很快组织好语言,于是选取了自己最在意的一节:“那,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他们会考虑,在明天之前给我们答复!”狄诺大声宣布自己获得的阶段性胜利,然后呵出一口白气,“我会想办法让他们答应的。”
莫石让狄诺到房间里来。
少年看起来仍然处在一种激动的状态之中。
“调查团的大人们说,那位费达段翮先生是被毒死的。”狄诺告诉他,“草药学博士正在试图弄清楚究竟是什么毒。我已经写信给国王陛下”
莫石捕捉着信息:费达段翮,特里金鬃的死党之一;中毒,一个比因为喝酒冻死要更加贴近谋杀的死亡;以及……
“国王陛下?”莫石吃惊地问。
“对。”狄诺重重颔首,神情之严峻,看上去和他的兄长十分相像,“我在信中恳求陛下对我们的支持我是捷洛塔公主的未婚夫,您是他的占星官,我们的名誉不能被莫名其妙的猜忌所损害。”
原来如此。
“爱情的力量真是不可小觑……”莫石小声感叹。
狄诺耳朵一抖,脸颊嘭得涨红了。
紧接着,第二天,人们在羊圈里发现了科内卞旋犄的尸体。科内卞旋犄,同样曾是金鬃的友人他是特里金鬃的忠实跟班。
死亡就发生在调查团的眼皮底下,就在他们估判形势、书写文件的时候(他们仍然期待这是“又一场意外”,而不是别的什么)。事实,或者说凶手,显然对此不屑一顾。
这是一桩彻头彻尾、毫无疑义的谋杀。
科内卞旋犄被人从后勒住脖颈窒息而死。随后他的尸体被抛进羊圈。牧人发现时,那些矮脚羊已经将尸体啃得血肉模糊。
“第三位兄长被要求放牧。他因为偷懒,在草场上入睡。饿狼袭击了羊群,那些四处奔逃的牲畜踩死了偷懒的牧人。”莫石低声复述这个故事,“这无疑是蓄意谋杀。凶手依据《圣典》中‘希伦被弃’这一节,一一完成自己的作品。”
众人皆为你的兄弟。
兄不可辱弟,弟不可叛兄。
第七十七章.何为“无关紧要”
谋杀案为什么需要被调查,凶手为什么需要被找到并惩戒?
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特意去考虑这个问题。
法律赋予这样一套准则。
但法律本身?
社会本身?
莫石望着青鸟望着唯一与他同属于一个世界的存在物,想着。
莫石理解审判庭派出的调查团为何消极怠工。在这个雪行者的社会里,不存在逼迫执法机构找到凶手的要素。律法中没有哪一条明确规定,王国机构有义务找到伤害他人之人。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申请人和诉讼者,审判庭不会调查也不会审判。
而眼下,在这座尖晶石学院的围墙之中,寻找凶手的动因也并不真的多么强大:
第一,学院方面希望排除掉这个杀人者,他是一种不应该存在的动乱和荒谬,昭示着某种制度方面的残缺和管理不当。
第二,死者的家族希望知道真相。
第三,学生以及教师,以及其他人,所有人,生来对谋杀同胞之人的厌恶和恐惧。
以上三点有哪一点是急迫到不得不为之的吗?
没有。
如果这个杀手之后不会再继续杀人,那么费劲心力找到他这件事就是“浪费资源”(对于一个贫穷的社会来说,无可厚非),更何况尖晶石学院里的学生多多少少都有着贵族血统和宗室的支持。而活着的人永远比死去的人更加难以应付。
于是在进行了一个小月的调查后,审判庭做出的决定是,建议那些曾经与特里金鬃关系较好的学生离开尖晶石学院。
对于这个决定不满意的大有人在,但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意见。
无能为力。
不存在任何能够明确指向的对象,线索少到无法进行分析。事情于是作罢。
莫石意识到自己被视为了一个潜在的凶手。
尽管他原本就独来独往,可现在则是被排斥在外了。好在他们对狄诺火雀给予了信任,依旧簇拥他为一个小小的中心。莫石知道仍然有人不停地试图从狄诺那儿得知更多的“消息”,从而佐证他们对莫石的猜想。
但,莫石的确什么都没做。
他无从辩解,因而只能装作自己视而不见。
有一次,莫石试图向他们的法学老师询问关于房产处置的详细情况,那位教授却不作回答,快步从他身边离开。
有那么一个刹那间,莫石的脑海中翻涌起一阵遥远的痛苦的感受,但当下的他实际感觉到的是哭笑不得与愤怒,甚至就要将此轻描淡写地掠过去了
“我的法律课程学得不错,”欧泊渡锆走到他身边,说,“你或许愿意与我一起讨论你的疑惑?”
他转头看着那对湛青色的透明的眼睛。
欧泊渡锆脸上挂着笑容,莫石甚至觉得自己能在他身上闻到一种温和的草木气味。他想或许这是欧泊渡锆的体外激素的外显气味。欧泊渡锆是个贝亚,柔和的、谦逊的、内敛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莫石询问。
“我为什么会介意呢,”欧泊回答,“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不是会杀死特里金鬃、费达段翮、科内卞旋犄的人?”
欧泊没有被莫石尖锐的语气所威胁,仿佛他的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已经是融雪的春天了,我想试着教会那只雪绒鸟重新飞,你想来帮忙吗?”
莫石同意了。
他们来到草药房的后园,在那儿试着放飞那只小鸟。
欧泊把它托在手上,抬得高高的,将它微微抛起。那只灰白色的小鸟起先迟钝地趴在青年手心里,之后则慌张无措。
“我知道你会使用非常精妙的移物魔法,”好几次失败后,欧泊渡锆气喘吁吁地将小鸟拢在手里,看向莫石,“你觉得有什么法术是能够帮上忙的吗?或许,让它回忆起飞翔的感觉?”
“我想没有。”莫石走过去,从欧泊手里接过那只小鸟,试着把它举起,“我所知道的那些移物魔法都不能作用于动物。”
雪绒鸟扑腾着翅膀,朝前挣扎两下,又落回莫石手里。抛起来,接住,抛起来,接住,就这样反反复复。
很快他也累得不能再继续了。
他与欧泊并排坐在草药房后门的几级阶梯上休息,雪绒鸟停在欧泊肩上。
这是一个晴天。阳光所照之处,土地上冒着薄薄一层绿色。
“你之前在研究的麻药,现在进展如何?”欧泊问他。
“我在抓住的那些老鼠身上试验过两次。”谈起这个,莫石用手在空气中比比划划,“第一次很成功,它在服下药剂后很快熟睡,被刀割破脊背皮肤也没有醒来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它重新醒来并且没有什么问题。但第二次的那只老鼠,它却没能醒过来,或许因为我使用的药量太大……我需要更多的实验素体和样本”
“莫石,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欧泊渡锆突然问道,但他语调和微风一样,是轻而温和的,“你在这里受到怀疑,过得并不快乐。更何况,我听说你得到国王陛下的赏识,并非是离开了这儿就无处可去。”
“我本不是为了谋生而来到这里学习。”
“那么,你是为了学习本身吗?”
“是的。追求知识本身。”
“你想要成为一名老师?”
“我愿意成为一名老师。我曾经就是狄诺火雀的魔法教习。”莫石看向他,转而问道,“那你呢?欧泊,等到你在这儿学完了你想学的东西,你打算做些什么?”
欧泊渡锆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
“我……”他缓缓说,“我没有什么需要继承,也没有什么野心。我猜测父亲会为我谋求到一个职位的。或许如果你您,莫石丰穗大人,将来地位稳固的时候,为我留出一个家臣的空位?”
他们互相对视,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他们接着帮助那只雪绒鸟重新学飞。
小鸟吃力地扇动羽翼,最终也没能飞起来。
但那个下午莫石感到非常平静和愉快。
他短暂地忘记掉一切。把自己当做一个真正的求学青年,许多雪行者青年中的其中一个,平凡而无所背负。
朋友,同胞……
无一不是美好的词语。
夏天到来的时候,发生了第四场谋杀。
那还是一个白之院的学生。
他的上半身被按进自己房间的壁炉中,炭火灼烤烧焦他的衣物和皮肉,面目全非。
“特里金鬃和他的那些朋友都已经离开这里了!难道不是这样吗?为什么恐怖的事情还在继续发生?这些事情到底是在针对什么?谁是下一个?”
每个人都在试图质问。
这些死亡不再是无关紧要的了。
第七十八章.正式展开调查
负责生火的,是希伦的第四个哥哥。
他砍柴,烧炭,打理火种。
但他没有好好清理炉火边的炭屑,滑倒而跌入火中被烧死。
《圣典希伦咒兄》
“我将要提出我的要求。”莫石站在摩珥紫晶,以及另一位老人他是整座尖晶石学院的总总管面前,“想必各位大人已经发现,如今在学院中有一场可怕的谋杀剧目正在不停歇地上演。”
狄诺火雀站在莫石身旁,神情严肃。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的身材拔高了,看起来已经与他的长兄相似。他站在那儿,仿佛他本身就代表着火雀的威压。
摩珥紫晶沉默不语。
莫石继续说:“我曾有过侦破案件的经验,并且我不会在找到凶手之前停止搜查恕我直言,显然调查团在这件事情上并不多么上心。如果我们希望找到凶手,势必需要严密、周全的调查,而不是狂风骤雨般的搜索和粗糙无比、毫无意义的审讯。”
须发雪白的总管如同古老的木雕般岿然不动。
“您的意思是,”那位白之院的管理者开口了,摩珥紫晶望着他,脸上皱纹如同刻刀般锐利严肃,“您希望我们能授权您进行调查。但您要知道,如今学院里,孩子们依然怀疑您就是那个‘凶手’。您又有什么办法证明您清白无辜?您刚才甚至暗示我们不应当通知公正审判庭。”
“我并未暗示什么,因为的确会有审判庭的调查员与我一同行动。”
这次莫石毫不退缩。
诸多经历告诉他,在这个雪行者的中世纪的国度中,重要的根本不是证据、事实、历史,而是足够强大的权柄。他学会了借用。
莫石从外衣口袋中取出一只信封,将它放在桌上。
“我已经向国王陛下禀告了发生在学院内的一桩桩杀人事件,英明的陛下同意我的看法此事涉及到众多高贵之人的血脉,不可小视。”莫石恭敬而冷漠地说,“因此,我不是在‘希望您做什么’,而是在‘告诉您’,我已经接受了国王陛下的认命,将于此展开调查,并且要求学院中的所有人配合调查,不然,将被视为对国王的不敬。”
“你!竟向国王……”
摩珥紫晶止住嘴,看向年老的总管,而那位老人在长久的沉默后点了点头。
“愿上神祝福你,年轻人,愿上神帮助你找到学院中的魔鬼。”
魔鬼或是“希伦”?
希伦被七个兄长丢在悬崖下,却因祈求上神而获救,后来凭借智慧成为了稣拿国国王的宰相。
希伦的故乡遭遇灾年,他的七个哥哥以及后生的两个弟弟一同前往稣拿国籴粮。希伦的哥哥们并未认出这位稣拿国的宰相竟是曾经被弃的幼弟。
希伦将粮食给予两个弟弟,让他们带着粮食回到故乡,而留下七个哥哥做自己的奴隶。他让大哥洒扫、二哥耕地、三哥放牧、四哥生火、五哥浣洗、六哥传信、七哥守门。
大哥在雪地中冻死。
二哥贪食而中毒。
三哥因偷懒而被羊群踩死。
四哥因懈怠而跌入火中遭受焚烧。
余下的五哥、六哥、七哥,分别淹死、被斩首、被剜心。
“如果说凶手是要模仿‘希伦咒兄’,那么之后必然也要复现剩余的几种死亡方式。”狄诺在纸上罗列下故事中那几位兄长,“希伦的故事,是上神要人们爱护自己的兄弟,不生妒忌、不施伤害。”
莫石拿过那张纸,写下死在尖晶石学院中的那几个白之院学生的名字。
“首先,我们可以排除青之院学生作案的可能。”他说,“他们没有机会长期接触到白之院的学生,也无法自由出入白之院。”
“确实如此。”
“而在白之院中,我认为可以排除比我们早一届以上进入学院的所有学生。”莫石拿起那本登记着简单资料的学生名录。
“因为……‘希伦’是幼弟吗?”
“特里金鬃比我们早三年进入学院,他的朋友也大多是与他同届或是大一届、小一届的同龄人。”莫石说,“起初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凶手是针对特里金鬃的圈子展开杀戮,但死在壁炉中的那位,费南乌麋,他并非金鬃的朋友,而且仅仅比我们大一届而已。”
“您是说,您认为那名凶手是与我们同一届进入尖晶石学院白之院的学生?”如果按照这个条件,嫌疑人范围骤然缩小。
“这当然只是猜测。始终只能作为推测的一个单一环节。”
莫石站起身。
“凶手杀死费南乌麋,这对我们而言一定会是一个突破口。我想只要找到费南与特里金鬃他们之间的关联,那名凶手的目的就将呼之欲出。”
贵族学校中最简单的一点是,只要知道各个姓氏之间的联系,便能很容易找到谁和谁处于同一团体、谁和谁又会因为父辈的怨怼而相看两厌。
狄诺火雀在这儿交到的朋友不少,其中也有知晓费南乌麋的人。
在一番打听之后,他们很快找到了与乌麋伯爵因为封地之争而势成水火的对立家族的孩子。那位年轻人显然对费南其人的人品不屑一顾。
“我觉得自己非常安全,”那位贵族少爷神情平静地回答莫石,“既然那个家伙杀死了费南,我相信他就不可能会来杀我了。我与费南完全是两路人。”
“说说他令您厌恶的地方吧。”莫石请求道。
有些部分完全就是私人恩怨,莫石佯做认真地听着。但后来那青年提到了一件事:“费南有阵子找到了‘乐子’,所以那会儿我们之间发生的冲突就少了些。但那只是让我更觉得他恶心。”
“为什么这样说?”
“您不知道我们所谓的‘乐子’是什么?我以为您在这儿待了一年,已经有所了解。”
“非常遗憾。”莫石摊摊手,“我专注于学习上神给予的知识。”
青年注视了他一会儿,脸上显露出非常古怪的神情,混合着不齿与犹豫,似乎说出这件事是吐露众人的秘密,而“告密”无论是否正当,都并不受到鼓励。
莫石瞬间有些明白过来。
他压低声音,心中并不确定地问:“那个‘乐子’是谁?”
看到青年的神色变化,莫石明白自己压准了。
他已经开口,说出的话也有助于对方告诉他更多。
“那个‘乐子’已经死了。就在您和狄诺先生来到这儿的前一年。”
第七十九章.悲惨的“乐子”
“乐子”的名字叫做佳宁斑尾。
他是一个子爵的儿子,分到青之院就读。他的父亲是乌麋侯爵的家臣,因此他来到尖晶石学院后,频频被费南乌麋叫到白之院的宿舍去。
“他们开始时只是把他当做仆人差遣,有时候当做弄臣取乐。他们让他替他们拿书、擦鞋,让他学羊叫,让他在庭院里当众唱歌。诸如此类。据说到后来,费南已经差不多玩腻了那些把戏,但其他人则仍旧不愿意放弃以欺凌他取乐。”
佳宁斑尾是贝亚。
而费南乌麋和他的朋友那些白之院“上层”的男孩,几乎都是艾法亚。艾法亚有着非常剧烈的“善育期”也就是发情期。在尖晶石学院,发情的学生被要求待在房间里静修。
独自一人熬过发情期并不容易,而一些贵族世家出生的少爷根本不愿意忍耐痛苦。
“我不知道最初是谁先开始的,但总之后来他几乎成了他们那圈子里所有人的‘乐子’,费南乌麋当然也就参与其中。”那青年说到这儿,侧过头去低声唾弃道,“简直是个肮脏的皮条客!”
接着他默念上神的名字,祈求神的恩慈。
莫石问:“所以特里金鬃”
“费南乌麋和科内卞旋犄关系还行,科内卞又是特里金鬃的朋友,所以或许金鬃也掺和过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后来那个贝亚从祷告堂的塔楼那儿跳下来摔死了。愿上神……愿上神原谅他的自毁之举。”
一段往事。
一个可怕的故事。
一个莫石未曾考虑到的角度。
“愿上神原谅……”莫石也低声道。
午后,莫石朝青之院走过去。他试图了解更多有关佳宁斑尾的事。
他在长廊上遇到了欧泊渡锆。
“您先过去吧。”莫石对身旁的审判庭调查员说。
现在是青之院上课的时间,长廊上很安静。天气很好,距离雨季到来还有一小段时间。
莫石发觉欧泊神情忧郁。
“我听说了,你在调查那些……案件。”欧泊犹豫地看向他,又看向廊柱外的庭院。
莫石沉默了一会儿,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我发觉自己无法对水面下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我意识到自己对于真相有所追求。”
“但……”欧泊似乎欲言又止。
“你认为我不该试图知道真相吗?”
欧泊把视线抬起来,与他对视:“连审判庭都不愿意花费精力在复杂的案件上,走一遍形式,安抚众人,这就够了。你却希望抓住凶手?那会是一场比数人死亡本身还要动荡的骚乱,而这件事根本与你无关……莫石,我为你担忧。”
欧泊渡锆很难得如此激动。
“你认为我会得罪很多人。”
“肯定会。”
“我决定离开这里了。”说出这句话时,莫石叹了口气,感到那个放飞雪绒鸟的下午就宛如梦境一般模糊,“等到弄清楚这场连环杀人案的始末,我就会离开尖晶石学院。欧泊,你说得对,我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个地方。我已经知晓了绝大部分我想知道的。而其余的事情,并非知识能够解决。”
“这里有多少王孙贵胄?他们也会离开这儿,也会去王宫就职,你喜欢他们给你设绊子吗?”青年的尾巴甩动起来,双耳竖直。
“我当然期望事情能够以其最完善的方式得到解决。”莫石回答,“或许有时无法如愿,但我相信自己能够承担后果。”
“你认为你能。”欧泊几乎是咬着牙在说话。
对于他近乎愤怒的情绪,莫石感到不解。
欧泊渡锆从来给莫石以一种淡漠于世的印象。他看起来总是无所求无所欲,而又兼具有幽默的刻薄。但现在他显然不与往日相同,他的眼角轻颤着:“你想救所有你觉得需要解救的人吗?这是神才该做的事。”
这是一个奇怪的所指,莫石一下子愣住了。
而欧泊似乎也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惊愕,安静下来。
莫石抬起脚步,缓缓朝前走去。欧泊陪着他走了一段路。
“我猜,你在青之院找到了一些线索?”欧泊问他,语气已经恢复如初。
“你和我是同一年来到这里……”莫石压低声音,“但你或许听说过一个人?”
“什么人?”
“佳宁斑尾。”
那双湛青色的眼睛抬起来,眨了眨,瞳孔因为被阳光照射而紧缩成一道黑线:“你是说那个自杀的孩子。是的,我听说过,但我不了解他。那时候白之院的很多人都见过他。”
“很多人?”
“我有一位表哥是去年刚刚拿到的尖晶石学院法律学文凭。他和我提起过。”欧泊望向草药房,与莫石告了别。
青之院的学生比白之院的学生更加谨小慎微,当然也同样有各自的圈子。
审判庭的调查员虽然态度消极,但在针对性的调查方面的确比莫石更加精通倒不如说,这儿的几乎所有人都比莫石更加了解错综复杂的贵族谱系关系。
而渐渐的,莫石也已经明白过来,在宗族社会中,很多在莫石看来根本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偏偏可能导致不同集团之间的敌对和争锋。
在至北之国中,中央王权集中在金狮家族手里,又分别有大大小小的贵族掌控地方政权,在自己的封地内管理人民;其中三大公爵、五大侯爵世家是屹立数百年的古老家族。
于此同时,相应的也就有各种利益集团。
其中,西方的火雀公爵与秋鸦侯爵交好,并且较少涉足中央事务(准确来说,是在当今火雀公爵即位之前)。
而一向与中央关系紧密的则是南方的绯足公爵和东方的白蜥公爵两派,二者都分别与金狮家族有过多次婚配,并且他们的子嗣也是国王侍官和王后侍女中的寻常面孔。其中,后来被赐姓“金鬃”的金鬃侯爵,其母是绯足家族出身的契洁娜王后;金鬃公爵如今是曼卡金狮从前朝继承下来的御前大臣之一。
正如金鬃在朝中自有一番风云,他的儿子们也不管在哪儿都受到尊崇。而如今与金鬃地位相似的大臣还有一位皙鳞侯爵。皙鳞侯爵是当今东方白蜥公爵之弟,他在之前的王子之争到来前就因病告假、回到自己的封地去了,但如今则回来重获原职这当然是因为白蜥公爵的要求。
现在,皙鳞侯爵的次子也正在尖晶石学院里。
同属一栋校舍,莫石差不多每天都会见到他几面,那是一个高瘦的、苍白的年轻人,非常倨傲且孤僻。尽管如此,他依旧有无数的拥趸高位者不会缺朋友。
莫石现在得知费南乌麋的父亲在王宫中曾是皙鳞侯爵的副官。
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真是让莫石头疼不已……
他现在坐在恩敏皙鳞的房间里。
皙鳞先生的仆人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收拾东西。
“我很快会离开这里。”皙鳞解释道,“尽管我的学业并未完成。但这里已经发生了太多可怕的血案,我的父亲为了我的安危着想,要求我尽快回家。”
“有很多人准备离开吗?”
“据我所知,是的。而您和审判庭都无权阻止我们,不是吗?”皙鳞尖刻地说。
“……当然。”
莫石无法反驳。这些少爷们的父亲支撑起这个国家的运作,他们想怎样就怎样。
“那么,既然您就要走了,我猜您或许愿意和我们谈一谈费南乌麋,以及,佳宁斑尾?”
第八十章.如同污垢
床上坐着瑟瑟发抖的年轻人,他浑身散发着惊人的刺鼻的艾法亚发情时的气味。
另一个则跪在地上,求神,求人,恨不得祈求莫石的鞋。
“‘乐子’,一个有趣的词语,不是吗?”莫石踱步在房间那张皮毛地毯上,他瘦削,也不算高,但此时此刻宛如乌云一般庞大地笼罩在这间白之院的宿舍。
一刻钟前,莫石带着审判庭的扈从强行撬开了这扇门。
起初他们敲门,但里面那位本应在静修的艾法亚无论如何不愿意开门。
而当他们撞开这扇门时,不出意料,房间里面不止一个人。
尖晶石学院宿舍房间的窗户太小,人很难钻出去当莫石看向里面时,一个爬到一半的年轻人,衣服也只穿到一半。
“一个有趣的说法,”莫石走到年轻的子爵面前,眯起眼睛问道,“不是吗?所谓的‘静修’,原来是这个意思?”
那白之院的学员浑身发抖。他因为发情期的烧灼以及恐惧,几乎说不出话。
“如果您不说话,又如何阐述您的罪并忏悔?”莫石厉声说道。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也可以如此尖利刻薄。
那个年轻人看起来比莫石还要小一些,那个艾法亚(艾法亚,传统上所谓的勇敢的、无畏的战士)被吓坏了。他又哆嗦两下,接着指着跪在地上的男孩大声喊道:“是他们让我这样做的,是他们!我是第一次,我刚刚分化不久,我什么都不明白,然后有人问我愿不愿意……愿不愿意,快乐些,解决这些问题我以为如果不听他们说的做,我就会被我的那些朋友嘲笑的!我没”
猛地,莫石感到膝上一重。
他低下头,看到那个跪在地上的年轻人,那个贝亚,扑过来抱住他的腿。
“求求您,大人!”他哭着说,“我需要钱,需要主人的资助,我不该,但我、我只是想要留在这里……莫石丰穗大人,我听说您也并非是所有人的主人,我听说您也服侍于别人,您是火雀的家臣,我恳求您、恳求您想想,我没有任何办法拒绝主人的要求……”
“不是我逼迫他做的,我可没有强迫任何人!”白之院的青年几乎是在嘶吼。
“大人,我无法不”青之院的孩子在呜咽。
声音混杂在一起,尖锐而嘈杂。
莫石愕然而愤怒地站在这里。
他感到一切扭曲成螺旋。
“一场……罪。而不是一个。许多的,罪……”
教会涉入了这场事件,要来调查“**之罪”。
而教会远比公正审判庭要更加强大和尖刻,他们直接代表圣祭司的最高权力,他们的动力是维护《圣典》所要求的戒律,以信仰和正义的名,不容置疑。
他们在来到这里后,当即封锁了尖晶石学院,禁止申请退学的学生私自离开;正处善育期的所有年轻人在饱受发情煎熬的同时,被教士审讯;青之院和砂之院全面停课,所有的学生被一一调查,要求上交检讨和举报信……还有更多的举措在进行。
“圣徒安大人想要见您。”身穿红衣的祭司告诉莫石。
莫石前往白金圣殿。
当他离开尖晶石学院而踏入白金圣殿时,他感到铺天盖地的疲惫感从过去的几个月里翻涌而来,几乎让他落泪。
洁白的大理石,崇高的尖顶,从高处落下来的光,烛火、香油,高大的空轮之像……
莫石不崇拜这些,心里清楚这只不过是哥特式建筑试图给予人的神圣感,可它无疑是成功的,它让莫石这样毫无神灵信仰的人也也感受到了肃穆与安宁。
老人坐在背风的廊道里,阳光照着他层层叠叠的白色圣袍。他像一朵干枯的褪色的重瓣百合,被岁月和生活之书压制成干燥而神圣的书签。
尽管如此,当莫石看到他时,却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被宗教符号化的首领人物,而是一个年长的、富有智慧的亲人。圣徒安比从前要更老了,他坐在那里,看到莫石时试图站起身,但缓慢而艰难。
莫石沿着长廊,踏过光明和阴影交错的碎片,快步走到老人面前,跪坐在他的膝旁,手中的长杖落在皮毛毯上发出钝响。于是老人也不再试图行礼或者献祝,继续坐回阳光包裹的摇椅之中。
莫石将脸埋在老人向他伸出的双手中,泪水打湿圣祭司剃去毛发的手掌。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老人低声叹息着,有些迷茫,亦无比包容。他似乎会对任何一个孩子的哭泣给予慰抚,而任何人都是他的孩子。他允许他们在他面前适度地释放痛苦,允许他们短暂的倾诉怀疑。
“圣徒安大人,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那样做,我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莫石甚至也不明白自己此时此刻在说什么,他只是胡乱地说话,并抬起头望着老人,期待得到一些温和的肯定与谅解,“我为何非要去看那些肮脏的事?为何非要伤害、非要逼迫那些本已十分痛苦的人?”
老人望着他,皱纹之下是如同祖母绿石的老犬的眼睛。
老人隔着兜帽,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莫石在宁静的安抚下慢慢恢复平静,他的眼眶仍然发红,但不再抽气了。
情绪崩溃从来不是一件容易应对的事。
他感到羞愧。
“是曼卡国王让你去做的,是吗?”老人温柔而缓慢地说话,语气里没有批驳,“你代表审判庭调查团写信给白金圣殿,告发尖晶石学院里存在着的大量的罪恶交易。我不认为这会是你能做的决定。”
莫石发觉自己屏住了呼吸。
他听到鸟鸣。这里的花园中种植着蓝瑙树,蓝瑙树正在花季,那些细碎的蓝色小花散发出浅淡的蜂蜜味。
“陛下他……”他的喉咙粘膜因为干涩而粘合在一起。
“不,孩子,你不必非要告诉我。”老人听出他的不安和惶恐,“这些只是一个老头子的猜想罢了不过,这个老头子毕竟在中央生活了百年;虽然我已如此衰老昏聩,但仍蒙上主的恩,是白金圣殿名义上的最高管理者。不要害怕与我交谈,孩子,我让你到这来见我,不是为了在这里治你的罪。”
他抬起头,看到老人诙谐的微笑。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有许多苦恼需要向上神倾诉,何不让我当你的告解人呢?孩子,你可是我最小妹妹的好友的可怜的儿子。”
第八十一章.于泥淖之中
一群白衣祭司经过这里。他们使用移物魔法,端着圣水经过,他们托举着银盆但又不触碰到它,异样的洁净而神圣。
莫石收回目光,望着大祭司挂在胸前的空轮之像,镶嵌着环形的十字。
神。
至高的象征。
规则的制定者和维护者。
世上怎么可能有神?
如果有神,他为何要让他的规则被践踏?
“神”本身就是悖论。
他开始告解:“大人,我是一个单纯的人,是的,我有野心,但我从不想要伤害他人。我是一个学者式的人,我渴望知识、渴望真理、渴望真相……”
那是黑曜石做的饰物,在阳光下反射出星点般的光芒。
空轮。
神。
到头来一场空,无休无止的轮回。
“但我意识到,有些时候,似乎只要不伸手去触碰第一颗棋子,那盘代表着混乱的棋局就可以不被打开。”莫石说,“既然如此,我却为何偏偏要去推那颗棋?我是多么自大、愚蠢,以为世界如我所想的那般简单……”
他安静下来。
他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老人宁静地看着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从他的内心深处挖掘而出:“如果你不推,那盘棋就不会开始么?如果换一个更加糟糕的棋手,或许那盘棋就不只是‘混乱’那么简单了。当然,你可以不去推,你可以不是那个人。但是孩子,想一想,‘逃避’是否是你真正渴望选择的道路?”
圣祭司握住他的手。
“上神不阻碍人们选择踏出选择道路的脚步,而要叫人们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老人望向庭院中那些历经寒冬后伸展叶片的蓝瑙树,“很多时候,上神不是仁慈的,我们读过《圣典》,知道有些时候他甚至残酷而无情原谅我的冒犯吧,上神他任凭那么多的苦难施加在我们身上,要考验我们的忠贞不屈。”
“若我一心苦修,”他这样说,仿佛他真的曾经苦修过似的,“就不必遭遇这些痛苦。”
“会有其他的痛苦。”老人依然温和地看着他,“虽然我不愿这样说,但,你可以想得到的,尖晶石学院是那样包含着罪恶的地方,那么,其他地方难道就没有?连这里,高洁之所、供奉神灵的大殿,这座白金圣殿这里也有罪恶。”
圣祭司的坦诚令莫石受到震动。
他顿时没法再继续说下去。
“我老了,而就算我年轻时,我也只能选择忍让,或是仅仅主持我目光所及之处的公道。但我却仍因此蒙赏,被当做表率。”老人的脸上显出悲伤,“我无能为力,人无能为力。”
“不是这样……”
莫石感到双手被握紧,老人睁大眼睛注视他:“因此我多么希望神早一些到来啊!我多么希望你们中有人会是那位‘神之分身’。他可以做到人所无法行之事,他会在泥淖之中开辟一条光明的道路!”
“可若、可若,”莫石颤抖起来,“可若神不会到来呢?若他力不能及?”
老人瞬间倾颓下去,在层层叠叠的圣袍中变得萎缩干瘪。
“那么,人就唯有自救。”过了许久,他睁开眼睛,仍握着莫石的手,“那么就要行你所能行之事,选择一条正确的道路。巧用你所学的,孩子,你难道不是一个拥有非凡天赋的法师吗?我相信你仍可以有许多选择。”
莫石在心中补全他未尽的话不,那不是老者的话,那只是莫石自己的话:
你说你有野心,你渴望做成什么事,你要爬上一个怎样的高位,为此你愿牺牲多少?趁着国王还垂青于你,你能做的事并不少。
国王想要动荡。一个小小的、无伤大雅的警告。
他刚刚踏上王位,年轻而骄傲,不乐意看到那些大贵族张扬跋扈。
而他又非常谨慎,不是一个不懂得克制自己的莽夫。
国王想要让那些大贵族感受到危机,焦头烂额一阵子,但他又没有余力掀起任何战争;他需要支持,也需要打击异己。他从登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正式开始清算,开始建构属于他自己的王朝,只不过他是那么擅长于交际和政治,懂得韬光养晦的道理。
拿一个装满贵族世家子弟的学院开刀,甚至借以他人之手(神圣教会,何等崇高和无所畏惧),多么聪明。
可是对莫石来说,这绝非一盘只需随便拨弄棋子儿就行的棋局他不是国王,他没有那样的权力。
他深陷其中。
一场谋杀。
杀人者是谁?
一场交易。
重叠着欺凌和压榨的买卖究竟是常态还是偶然?
一场欺骗。
朋友,同胞……结交的目的。
莫石回到了尖晶石学院。
回到这个如今充满压抑、恐怖的地方。
他被视作审判庭调查员们的直属管理人(首领,负责人,或者别的什么头衔),总之,因此白天的时候,他不得不坐在那间房间里,目睹身穿黑衣的教士如何严厉审讯那些“可能的罪人”。
负责审讯的黑衣教士有两名,全都比莫石年长许多,肃穆严厉如同石雕。
他们的用词之尖刻、语调之可怕,能让仅仅是旁听的莫石都感到浑身冰凉,仿佛他也犯了什么大错。而当那些教士询问出“结果”时,他们还要朝莫石看过来,似乎希望从莫石这儿得到赞许的点头或是崇敬的眼神。
但莫石只是垂下视线,看着脚尖前的那片空地。
他能说什么呢?他根本不觉得“鸡[well]奸之罪”这种罪责应该存在。但他清楚宗教人士遵循怎样的逻辑:就和基督教《圣经》里的那套差不多,上神要求人们繁育后代,但不能耽溺于快乐也即,一切浪费生育资源的行为,都是邪恶,是不敬,是罪。
在这时候,欺压同胞、**交易、权力滥用反而成为了次要之事。宗教审判庭对那些毫无兴趣。
莫石在心里讽刺地发笑,与此同时,他警告自己不要多说半句话。
他控制住自己,要求自己坐在这里一动不动。
几天过去,他很快做到了对眼前的事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无论那些年轻人哭泣、撒谎、恳求,或者怒吼、辱骂,都无关紧要。
白之院的大族之子高傲寡言。
青之院的下层贵族懦怯沉默。
而黑衣教士显然训练有素他们真是雄辩家和最优秀的逼供者(只是不被允许动用肉刑,如果可以,他们肯定会更为“优秀”“高效”)。
如此地善于演讲,他们先赞美神、再贬斥罪,最后谈及天堂之美,并详细讲述地狱里的恶,魔鬼如何剥去罪人的皮、剁下手足、置入油锅,或是让他们埋入血海之中、悬挂荆棘之上。
他们见缝插针,从每一句话语里翻找出罪恶的种子:
“在这座象征着王国至高智慧的学府中,有一些可怕的事情似乎发生了许久,这些罪恶被埋藏在深处。你是否有所了解?”
“我知道学院里有这种事,但我从未参与其中。”
“既然你从未参与其中,那你如何知道那些事情?”
“我是听说的,显然。”
“是谁告诉你的呢?你从哪里听来的?”
“我……我不记得了。”
“既然你不记得自己从何得知,那是否,你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否参与其中了?”
“荒唐,我怎么可能不清楚自己是否……总之,我发誓自己与这些事情无关”
“愚蠢!愚昧!邪恶!知情即是有关《圣典》中,上神告诉众人,‘若你不瞎不聋,知而不言便是有罪’。孩子,你必须说出让你得知此事的那些人究竟是谁,不然你的罪孽永远无从赎清怎么,难道你不愿意上天堂,而要下地狱吗?”
“我……如果我……”
莫石闭上眼睛,默诵他所知道的所有赞美诗,后来他开始回忆、背记化学元素表,圆周率,古埃及魔法录,地球上的所有洋流名称
他不愿意继续听下去。
但他会记下那些被“告发”的名字的。每一个名字都是“罪人”,都是国王的胜利。
第八十二章.无动于衷
莫石穿过漆黑的长廊,用钥匙打开尖晶石学院图书馆的侧门(钥匙是他白天时从摩珥紫晶那儿要来的,他说自己有必须调查的典籍)。
乌云遮住了月亮,屋檐又遮住勉力穿透乌云的月光。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光明。
“第一日,神说要有光。”他轻声念诵这句来自古老西方魔法协会的普世咒言。
于是,他的指尖出现一个小小的光源。
这是他在研究麻药时得到的,或者说,重获的,一个实用的小法术。
借由这一点点光,他走上盘绕的阶梯。就宛若两年前,他跟随在恩柏瓦萍身后从藏书阁拾级而下。但这次他是在朝上走。他没有感受到黑暗带给自己的恐惧。
青鸟在他手中沉默着。
他来到三楼,但并未推开藏纳着书籍的房间的门。
他只是站在廊道里,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窗口,将笨重的玻璃窗推开一道缝隙。这是他第四次这样做,他已经驾轻就熟。
“不必遮蔽我的眼睛。”
魔法解除,莫石手上的银白色光团消失了。
他静止不动,试图适应黑暗。慢慢的,在模糊的月光的笼罩下,窗外的景色逐步具备轮廓。从这里往下看,可以看到两只巨大的水缸,那是为了在图书馆着火时可以迅速找到水源而专门放置在那里的。
现在的尖晶石学院中,如果想要找到“水”,那么只能是这里了。
井水设有专人把守,被围墙拦住一截的小溪那儿也有审判庭的卫兵巡逻这当然都是莫石的要求。权力,的确令人欣喜。
希伦的第五个哥哥负责浣洗,他在河流边上行走,因为踏到淤泥而跌倒,溺死于湍急的流水中。
如果那个杀人者想要继续完成自己的作品,他需要水,那么他就会来到这里。
莫石知道他别无选择。
凶手必须迅速地执行杀人计划,因为如果他不抓紧眼下教会调查学院的机会,那么之后封锁结束,他想要杀死的那些人就将要离开了。
他现在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行刑人,而是被逼迫着完成作品的困兽。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停止。
说真的,莫石希望他停止。
但不知为何,莫石清楚他不会。
第五天的时候,对于青之院的审讯已经结束,白之院“下层”的问话也快要结束了。有几位伯爵和侯爵联名向国王抗议了尖晶石学院中正在发生的事,指责教会的做法是“无礼且没有道理的”。
国王暂时还没有回复。莫石知道的。他不会很快回复,他会推诿和佯做关心。国王很懂得怎么做这些。
也是在这个第五天的夜晚,莫石等到了他一直在等待的人。
他站在藏书馆的三楼,那扇窗边。
他不是雪行者,因此夜晚对他来说模糊而混沌。可是月光依旧从云层的缝隙倾斜而下,给予了他一些怜悯。
他安静地站立着,每天,只有这时他才真正属于自己。他的思想才开始活跃。
当他的双眼开始困倦,而头脑中宛如经历着风暴一般,在那时,有什么东西出现在狭窄的视野里,出现在窗棱的边角那儿。
莫石轻而长的呼吸着。
一个人,拖着一具躯体。两团黑色的阴影。
他走过来,踏在草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如同幽灵。但他拖拽着的那具躯体则发出摩擦声。莫石第一次知道原来死人比活人更吵,更生动。
人影站在水缸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他在喘息,在休息。
与尸体同行似乎还是太难了,他从某个地方走到这里,疲惫万分。他沉默地站立着。站在窗户缝隙的正中间。黑暗使他的身形模糊不清。
有那么一刻莫石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发现了。
但接着人影动起来。他推开压在水缸上方的石板,尽量小心,却仍然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极富耐心地缓缓移动石板,并把它轻轻放到地上。
然后,他抱起那团沉重的黑色,同样缓缓地、轻轻地,将它沉入水中。月光描画出水波的形状,那些流动的褶皱在剧烈晃动后沉寂下来。石板被重新盖回水缸上。
莫石注视着这一切发生。
依旧安静、沉默。
莫石没有向那些外来者(无论审判庭还是教会)提起过这里这放在藏书室背后的两只水缸。
他也没有让任何人与他一起埋伏在这里。
他一个人看着。
仅仅是看着。
旁人会将这形容为“无动于衷”。
或许如果他现在走下去,如果他在石板合上前有所行动,或许那具躯体还有机会活过来?但,莫石站在这儿,无动于衷。
莫石眨了眨眼睛,发觉自己站在明亮的长廊上。
这又是一个晴天。
但雨季很快就要到了,他可以闻到空气里的水汽味。
这里是白之院学生的居住之处。
现在还很早,起床的人不多,那些贵族少爷的仆人们陆陆续续从下房过来,端着换洗衣物或是食物盘。
有些学生已经起床了,打开房门。
他们站在房间里,站在门框里,他们看着莫石,而在目光将要对上前匆匆退后。
现在这里所有人都畏惧他。
与之前他们怀疑他是“杀人者”时的畏惧不同,此时此刻的畏惧是基于权力的实体,有着明确而无从抗拒的原因,因此更加切实,也更加可怖。
莫石现在不再是一个学徒,而是一个代表着成人世界权柄的审判员。
他在教会到来后便已经搬离这里,此刻则再度突兀地出现,格格不入。他们或许认为他是来这里提审什么人的。
莫石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于是转身离去。幸好狄诺还没有起床,不然他会拉住自己询问清楚莫石为什么站在这儿的。他这样想着,心里微微发颤。
上午九点钟时,他以需要进行秘密调查为由离开审讯室。
他在尖晶石学院里漫无目的(某种意义上)地闲逛。
午餐前,他在草药房看到了年老的草药博士,和正在询问他问题的欧泊渡锆。青年文雅而安静,肩上停着那只因为夏季到来而变成灰褐色的、不会飞的雪绒鸟。
等到老博士离开后,他几乎是冲进草药房里。
但在快要走到青年面前时,莫石又放缓了脚步,让自己看上去足够镇静。
他试图露出一个微笑,想要装作一切如常(但这本就不可能),但最终失败了。
沉默盘旋着,而雪绒鸟则犹豫着鸣叫几声。
“我……”率先开口的是欧泊渡锆,“我知道你在那儿。”
第八十二章.无关者谈判
明晃晃的烈日,如此罕见,如此……不应当。
这样的日子里,应该要是阴雨绵绵。
但如果阴雨绵绵,阴森、寂寥、冰冷……莫石恐怕都无法鼓起勇气走到这里。
雪绒鸟停在主人肩上,无忧无虑地歌唱,赞颂明媚的日光。
“我们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吧。”莫石说,“或许,藏附近。”
欧泊渡锆看着他。他依旧是那个温和、默然的贝亚青年,某位伯爵的第四个儿子,热爱草药学而不是法律或文辞,他与众不同,他看着莫石,好像他们了解彼此,好像他们是同胞、是朋友。
终于,他苍白地笑了。
“你总是这么有风度,莫石先生。”他说着,挽住莫石的手臂,随他的脚步朝着藏所在的方向走去。他从下伸手挽着他,在雪行者的国度,这是孩子、女人、下位者依附者的姿势。这种让步和妥协,这种温和,仿佛他们真的是朋友。
“你对所有人都太好了,莫石,”欧泊说,“可是你看,他们从不喜欢你。连你为之求取公道的人,那个佳楠,他都不喜爱你。”
“我不是为了求得喜爱而成为现在的我。我没有在扮演任何形象。”
“你在暗示,是‘我’在演戏吗?”欧泊笑了,却没有顺着说下去,转而道,“莫石先生,我说过,你似乎想要拯救所有人,似乎想要做神才能做的事”
他们朝前走去,对着迎面走来的那些因为看到莫石而畏怯的学生们微微点头。
欧泊说:“可你知道现在在发生的是什么吗?那些可怜的孩子,所有青之院的、被逼迫参与到那些事情里的孩子,他们将会被判刑,将会失去乞讨而来的学习机会,甚至失去就职的机会,甚至失去生命……可那些逼迫他们的人,他们是大贵族,是被神眷顾的,他们只是会被责骂,会减少一些财产,如此而已罢了。”
“我别无选择。”莫石回答他,“从最初开始起就错了。”
“错的是什么?”
“错的不是我。”他停顿了一会儿,咬破了自己舌尖,说出这句话时带着血腥味,“也不是你。”
欧泊似乎有些吃惊。但没有停止继续前行。
“那么,错的是什么?”
“它本身就是如此肮脏。”
莫石听到欧泊笑了一声,带着强烈的讽刺意味的笑。
“原来如此。”他轻声说。
“起初我以为欺凌只是特例,但显然我错了。而既然,那种欺凌并非特例,甚至还是程度最轻的一种那么……”
“那么,似乎与之相比,那个模仿希伦,却未得神意,因此不得不亲手屠戮‘兄长’的人他的罪反而不再令你寝食难安了?”
是的。
确实如此。
但莫石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一旦表态,就意味着什么东西将会彻底毁坏。而他意识到自己还不愿放下那些不合时宜的标尺。
他们来到了藏书阁的背后,站在那两只巨大的水缸前。
石板盖合着,只有薄薄的尘土显露出擦痕的印记,证明昨晚发生在莫石面前的事情并非鬼魅复现的倒影。欧泊将肩上的小鸟放下来,放在那块石板上。
雪绒鸟顺从地站在石板边缘,用短短的喙东啄西啄一阵。
“佳宁斑尾。”莫石开口说,“他是佳楠箬的表哥,他们的母亲是姐妹。你叫做欧泊渡锆,但不是渡锆伯爵的正妻所生,你的母亲在嫁给伯爵为侧室前也姓斑尾你们三个人有血缘关系。”
欧泊的神情不再宁静如初了。
“佳楠与这件事无关。”欧泊为那个男孩辩解,“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在从故乡来到这里之前,甚至根本不知道佳宁是为什么而死。”
“但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欧泊忽然又平静下来,似乎是因为话题回到了他自己身上,“母亲死后我就来到中央了。我借住在亲戚家中。”
“佳楠是导火索吗?是因为你看到佳楠也像他的哥哥一样被白之院的学生欺侮,所以你决定动手。”
“或许是。”
“或许……你是说,你早就有所规划。”
“我只是一个贝亚,一个小小的公爵的侧室所生的孩子,如果不是有所准备和练习,我如何杀死那些粗暴强壮的艾法亚?当他们站在我面前,释放他们的威压,我的本能都会要求我俯首为奴。”欧泊笑着说。
莫石没有接收体外性别激素的器官,他闻不到,所以也体会不到。
“不过,如你所说,规划是规划,行动是行动,契机是契机。它们通常无法如人所愿,而是各自发展。有时成为阻碍,有时则无比顺遂。”
他抬起头。
莫石知道,他是在打量图书馆三楼的那扇窗。昨天晚上,莫石就站在那里。
“莫石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陌生的声音。
他猛地转过头,看到一个年轻的卫兵站在藏投下的阴影之外,站在大道上探头看着他们:“莫石大人,两位祭司大人让我们请您去审讯室。”
“好的,午餐时间后我会过去的。”
“需要我陪同您吗?”卫兵看了看周围,显然感到这里是一个寂静阴森的地方。
“不需要。”莫石笑笑,“我和我的朋友在这儿散步。”
于是卫兵离开了。
“你不害怕?”欧泊问。依然带着事不关己的轻松意味,“与我这样的凶手待在一起,在一个这样的地方,你不害怕?对了,我差点忘记你不仅仅是一个优秀的药剂师你的魔法,那才是你真正的光荣所在。”
莫石憎恨欧泊的平静,但无可奈何。
“告诉我,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莫石望着那只水缸,想象着里面那具尸体沉浮的姿态,感到反胃和寒冷,“现在已经有人上报,又有白之院的学员失踪。”
他们不再并肩,莫石不知道是谁自觉地退开过一步。
“我要在今天晚上杀死第六个和第七个人。然后,我杀死自己,就像《圣典》中,希伦为自己发过的诅咒而懊悔,泣血而死。”欧泊神情平静,宛如在讲述一个毫不相干的故事。
“如果那样,我就只能抓住你,让你无法去杀死他们,以及你自己。”
“你不喜欢我告诉你的计划吗?”欧泊说,“我以为你会喜欢的。”
第八十三章.第六人与第七人
你杀死他们的理由是什么?
想一想,就算象征罪恶的七个哥哥都被杀死又如何?
“会有办法的,好吗,欧泊?会有的。”莫石深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你不愿意停下来?凑够七个又怎样,这不是收集游戏,你能从中得到什么?”
收集游戏。
一个莫名其妙的词组。
但欧泊已经与他很熟悉了,过了会为那些胡言乱语而挑眉惊异、盘根究底的阶段。
因此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让悲伤的笑容呈现在脸上。
“你的所作所为引来了教会、毁掉了那些本已经被压迫的人,你从中得到了什么?”欧泊问,“你为何指责我?”
莫石听到自己恶狠狠的语气,冰冷而愤怒:“是的,我不比你高贵!可你知道我这样做可以得到什么吗?我可以得到国王的信任和赏识只要我待在这儿,告诉他哪些领主的儿子们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告诉他哪些人形成集团,而哪些人受到嘲讽只要这样,我就会得到更多的筹码,让我在他面前俯首时,别人得向我俯首……是的,就是这样。”
欧泊的眉心皱了皱。
“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怎么样?莫石用口型嘶哑地问。
“你不是这样的人。”欧泊重复一遍,“你喜欢图书馆和草药房,你不喜欢政治课和法律课,你不喜欢人群。”
“我不认为你喜欢杀人,而且杀死那么多个。”莫石长长叹息,“不要讨论我。我们现在需要谈论你。说回那个问题,你杀死七个人,又能得到什么?”
他觉得他们像在开研讨会或者辩论会,而不是在谈论一场案件甚至于此刻他们中一个扮演凶手角色,一个扮演警察角色。
但,那种宛如荆棘绞在心脏肌肉中的感觉时刻提醒着莫石。
提醒着他,他们究竟在谈论什么。
“复仇不需要理由。”欧泊回答,并指着那只水缸,“而且七个人才是警告,才是重现上神的旨意。五个,六个,都不行。”
“你希望让那些作恶的人恐惧、害怕,而我,”莫石说,鼓起他所有的傲慢,“我在做的事,是让这个地方的学生以后也不会再以欺凌为荣。阵痛是一时的,‘诅咒兄长’的疼痛小过‘宗教审判’但,同样,它们所起的作用也于此挂钩。”
欧泊怔了怔。
但显然,欧泊不是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闭上眼睛,吞咽着汹涌的情绪。
“你是一个奇怪的人,莫石。”他紧紧皱着眉,耳尖慢慢竖立起来,身体微微发抖,“你仿佛没有真正的情感。”
“什么?”
“你就像……就像不是身处此地,你明白吗?”他忽然又恢复了面无表情,“不,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我们不必这样对待彼此。”
然后,欧泊猛地睁开眼睛。他的瞳孔竖立成凶猛的猎食者。
有什么东西朝着莫石脸上扑来。
不,是泼过来。
那是有着刺鼻气味的药水。
是原本被装置在小药瓶中的某种草药汁……
他抬起手,但来不及放出咒言。而后也无法再释放。
他感到四肢在快速失去感知。
“来不及了,”他看着欧泊,青年的身影和声音在他面前摇晃,“第六个和第七个,他们是青之院的人,他们已经在……”
在什么地方?
莫石用力眨动眼睛,但是他发现自己跪倒在地上,是身体下坠的失重感阻碍了他听到那些词语;而眼皮是那样沉重。
“莫石,你对于草药学很有见解。有些时候你比草药博士还要更加懂得如何提取中草木的精华;你尤其对迷幻药特别感兴趣,但又非常谨慎,你对于那些家畜的怜悯简直让我觉得古怪如果你像我一样,敢于尝试去‘灌醉’一只羊、一匹马,甚至是人!你就会知道,你制作的药剂是多么有用了,不,是多么的卓绝。”
他所暗示的事情已经非常清楚。
莫石感到胃部沉重地下坠,宛如吞进一块冰凉的巨石。
“……这解释了你的行动为何如此顺利。”他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在说话,还是仅仅在想,他不知道,“最开始我就察觉到,案发现场总是干净地仿佛未经任何打斗,我猜测凶手要不身强力壮到可以保证一击毙命……要不就是异常细心,永远可以处理掉所有线索而事实是,的确没有任何搏斗。”
欧泊在他身旁蹲下来。
雪绒鸟迷茫地鸣叫着。
“我清楚你不会想要听到我感谢你的。”青年的手掌笼罩在他眼前,遮住他的视线,拂下他的眼皮。那是医师的手,散发出草药的气味。
他没有感到不安。
他无话可说。
不,他还有很多话要说。依然有无数的困惑和不解。
不对,他是理解的。莫石理解欧泊渡锆,理解他复仇的渴望,理解他杀人的动机。而莫石则需要被理解,被理解他的理念、他眼中的世界,作为一个知道历史演变是如何运作的人,他双目所见的东西与众不同。
他想要欧泊知道更好的选择是什么、更好的道路在哪里
在莫石的记忆里,他曾经与一个古怪的年轻人(头发挑染出一撮蓝色的青年)一起举行“电影之夜”活动。那应当是他学生时代的事。
他们或许是室友,或许是什么校社团的社友。
有一段时间,他们广搜战争片进行观看鉴赏,从古希腊的《特洛伊战争》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地区战争《中场战事》,再到第五次世界大战致使的“毁灭伊甸园”世代故事《废土之上》。
他们坐在狭窄的独立电影房里,不受拘束地谈论观点。
起初他们谈历史,后来谈到政治,后来谈到人性,总之自由自在、毫无顾忌。
“人只有在战争中才能被允许杀人。为何如此?”
“因为人类社会自古以来就是这样规定的,规定团体之内的人可以杀死对团体造成危害的人。”莫石回答。
“所以你认为,起作用的是‘规则’?”
“是的。”
“有道理。”蓝色挑染的青年说,“所以‘杀人’有罪,这一概念是被慢慢构建起来的。古人不会说阿克琉斯残忍,不会责怪宙斯的荒诞和耶稣的无情,不会谴责王侯将相在征战时对异己城邦的屠杀劫掠……而到了‘旧时代-机械时代后期’,人们还是会原谅甚至支持‘义警’的存在。”
“视人类文明发展的程度,方方面面都在改变。”莫石补充道。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为之前发生的事感到愧疚?”青年说。
……是啊。
确实如此。
那么,既然已经身在黑暗的中世纪,又何必要坚持自己的那一套价值观和道德观?
在莫石的记忆里,蓝色挑染的古怪青年曾经认真地注视着他,神情里包含有温柔以及某种其他的复杂感情:“你太坚守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了,无论你的观点还是魔法莫石,这是你的优点,也是缺点。”
青鸟……
第八十四章.通往地狱之阶
欧泊渡锆的母亲在嫁给渡锆伯爵后,很快就失去了宠爱。
他的母亲很美,但,按照他父亲的说法:“你为何如此固执?”
而他也全盘继承了母亲的一切,从母亲的长相到性格。他从小就是“一个偏执的孩子”,他们的教习如此评论他,“聪明,但是太钻牛角尖了”。
后来他的母亲病死了,他的父亲问他长大后愿意做什么职位,他的回答是“不知道,但我想去看看别的城镇”。他辗转跟随热爱旅行的伯父来到中央生活。
伯父离开中央后,他被托付给伯父的老友照顾。
就这样,他留在了中央。
欧泊渡锆似乎从出生起就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但这不影响他记得生活中很多美好的事情他还小的时候,母亲每年夏天会带他回娘家住上几个月。
那是一栋低矮的小房子,与牧场、农地拼接在一起。
他跟随几个表哥、表弟在原野上尽情地玩耍,天地会放任他们结成那孩童式的纯洁友谊,接纳他们无所根据的快乐和热情。
有一次他摔倒,被一块石头磕坏了膝盖,不停流着血。
孩子们本能地看向他们之中最年长的一位(尽管也就仅仅稍长两三岁而已),问:“佳宁!这下怎么办,欧泊站不起来了……”
欧泊想起老医师曾经教过他的包扎方式,于是试图把亚麻衣撕成条。
但佳宁阻止了他。
佳宁撕破自己的衣服,替他包扎了伤口。然后背着他回到家里。
佳宁的身体从小就不是很好,他听姨母说过的。在背他回家的途中,欧泊靠在他的背上,可以听见他疲惫的呼吸声,可以闻到汗水的味道。
但佳宁背着他,一直背着,佳宁不要求他的那些弟弟们帮忙;欧泊后来回忆起这件事,意识到佳宁是不想让本就在害怕着被父母责骂的弟弟们更加担忧(而这种温和与善良,也让他永远不愿倾吐自己的遭遇,他独自一人压抑着痛苦,最终任凭他人害死了他)。
而对于欧泊来说,就是在那个时候,欧泊第一次知道原来家庭可以是这样的,原来友情可以是这样的。而不是只有短暂的关怀,剩下的都是孤独、寂寞,受到冷落。
随着成长,随着时间流逝,随着过往变成更久以前的过往……
那栋房子在欧泊眼中变得越来越温暖、越来越鲜艳,承载他心里对待世界的期许。
然后,那栋房子粉碎了。
那些颜色碎裂并片片凋落下来。
《圣典》里记载,上神对世人说过:信仰我的人,你们互为兄弟,你们的妻子互为姐妹。
欧泊不认为是上神撒了谎,犯了错。
不,神是不会错的。
错的是人。
是那些妄称“我们是您的信徒,我们互为兄弟”的人,有罪的是那些人,是那些以“兄长”权威自居而欺凌“幼弟”的人。
他们背叛了神,他们该受罚。
尽管在这片受到诅咒的土地上,神的目光已经远去希伦的哭泣和呼喊已经很难再传入上神的耳朵。但欧泊相信神是在看的,神是在爱的,不然神会毁掉这里的一切,而不是将美好的碎光与罪恶一并遗留在这里。
欧泊让雪绒鸟停在空轮之主的十字架上,让它为上神歌唱。
这是一个狭窄黑暗的房间,只有高处的一扇很窄很窄的窗。
早期学校建立的时候,一度有过严格的惩戒制度这间狭长的屋子原本是用于禁闭;除了几把椅子和一个空轮之像外,空空如也。但后来学院扩建,收纳了更多学生,而这里也渐渐废弃,近来几乎不再有人踏足。
不过此时,这里是“满”的。
这里存在着一只为上神而歌唱的坠落之鸟,存在着一个手染鲜血的杀人者,存在着一个被自己创造的药剂所作用的无辜者,此外,还存在着两个有罪的沉睡者。
他时而默默地做着准备,时而自言自语,他一面祈求上神的原谅,一面轻声重复他设想过了很多次的计划。
他让他的朋友坐在椅子上,将他的身体和双手与椅背捆在一起,然后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用布条蒙住他的眼睛欧泊并不能非常精确地知晓药剂的作用时间,毕竟在此之前,他从没有打算让昏阙过去的人重新醒来,他会在他们醒来之前就确保他们的永眠欧泊知道,这位朋友不会愿意亲眼看到他即将要做的事情,而且欧泊也担心,如果莫石可以看见的话,他或许会施展他那些奇特的法术来阻止自己。
在搬运和捆绑莫石的时候,欧泊不可避免地再次观察这位朋友身上异于常人的地方。莫石丰穗,无父之人,失忆之人,苦修之人。
他永远戴着手套,而那双手的形状奇特,过分的纤细和修长。
他永远戴着兜帽,因为他的耳朵不是生长在头顶,而是从头部两侧横支开去。为了蒙上他的眼睛,欧泊掀开他的兜帽,而那对不生毛发的柔软耳朵,尽管从前也曾隐约看到过,但此刻仍然令他惊异。
有些时候,莫石看起来几乎不像一个雪行者。
而看到他的人时常会因此产生恐惧感,那是一种隐秘的、源自古老本能的恐惧。
这些异样之处,或许象征邪恶,或许代表圣洁。而欧泊对这位友人的看法也时常在这两者之间滑动。
但无论如何,他怀着一种柔情想到,“我真希望我们的确是朋友。”
他转回头,望向被他摆放在墙边上的“祭品”。
他们都饮下了相当分量的药水,一时半会儿无法醒来。
那两个青之院的年轻人,一个曾大肆嘲笑佳宁斑尾所受到的侮辱,另一个曾以告发佳宁被白之院艾法亚用于取乐之事作为威胁,敲诈勒索。
诚然,他们的罪并未深到需要以死相抵。
但,欧泊别无选择了。如今白之院的学生被审判庭和国王派来的士兵(为表自己对尖晶石学院的关心,国王在两天前派来了一支宫廷护卫队)保护着,而今天,当他们发现了又有学员失踪时,必然会加强警戒,聪明的人也一定会很快推断出尸体就在水缸之中。
他不再有机会对白之院的学生下手。
甚至,或许已经有人注意到他近来的异样。昨天晚上他离开房间时,就不慎被隔壁学员的仆人看见了,难保是否引起了怀疑。
现在他除了加快计划推进、改动预选“祭品”之外,别无选择。
他要速战速决,给自己一个了结。
他要割下其中一个人的头,剜出另一个人的心。
然后,他要将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腔里,并在死前解开绑住莫石的绳子。这样一来,人们就会认为,是莫石看到了他的恶行,并杀死了他。
如此一来,他对莫石的亏欠就将有所缓解。
或许上神也能因此给予他一些怜悯,让他在地狱里少受一些苦难。
第八十五章.扬风吹石,定土长眠
欧泊跪在房间中央,轻轻念诵了一段祷词。
这是他最后的忏悔。
随后他慢慢站起身,从衣服内侧的口袋中取出一把匕首。
在这时,他听到莫石深深地呼吸了一次。
欧泊望向莫石,看到他原本低垂的头部现在抬了起来,并且似乎想要试着转动手臂。随即,他会发现自己被捆绑住,而眼睛也被遮蔽。
“你醒了?”欧泊朝莫石走过去些,轻声问。
莫石听到他的声音,停止住所有动作。
他们之间有一个短暂的沉默,但很快被打断。
“听着,欧泊,”莫石开口了,语气还算镇定,“停止你的计划。”
欧泊摇了摇头,尽管莫石看不见。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没有理由停下。”
莫石停顿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发生了某种变化。
“我可以原谅你杀死了那前五个人,”他说,“我可以装作不知道,我甚至默许你这样做。但是那两个青之院的孩子杀死他们没有意义,我不会原谅也不会允许。”
“……什么?”
“杀人是罪,”莫石说,“除非加以恰当的理由,不然不值得原谅。对你来说,他们是你的敌人,所以你可以杀。”
莫石的双眼被蒙在布条之后。
因此欧泊看不清他的神情。
而他继续说道,冷酷无情地说:“但对我而言,我需要更多的理由。你之前杀死的那五个白之院的世家之子,他们都是长期盘踞在中央的大贵族的儿子,每个人的家族都并非曼卡国王所喜爱和看重的,你杀死他们,甚至可以取悦国王对我来说,这就是赋予‘杀’以‘恰当的’理由。因此不论其他人怎么看,我会原谅你。”
“你……”欧泊的惊愕穿入莫石的耳朵。
莫石清楚,自己所说的这些话是何等的惊世骇俗、悚然荒唐。
但这是他数月来苦苦思索,最终强迫自己纳入“道德指标”的准则。
“所以,请停下来。只要你现在停下,我就将原谅你,并且我不会把你所做的一切告诉其他任何人。我会尽我所能确保你在他人眼里清白无辜。”
“你疯了。”欧泊说。他不复平静,声音颤抖。
欧泊的脚步声在房间内杂乱地响起几下。
“你疯了。”他重复道,“莫石,这太荒唐了你何必如此?你或许因为在这里受到太多排挤,所以产生了错觉,以为你需要像我这样的人做你的朋友?但事实不是这样的,你应当比我还要清楚。”
“我们不是在讨论‘我’,我们在讨论的是‘你’。”莫石咬着牙说,“而你呢,你愿意相信我所说的吗?”
欧泊朝后退去,摇着头。
他握紧手中的匕首。
“不,莫石。”他说,“很快就会结束的,很快一切都会结束了。而你只要走出去,对其他人说你抓住了凶手,这样就可以了就当我用这种办法回报你的药剂,回报你的友谊,无论你接不接受……我都只能这样做。”
说完这些,他不再看着莫石。他下定了决心。
是的,很快就会结束了……他会给匕首施加锋利的咒言,他会利落地斩下头颅、剜出心脏,并杀死自己。
很快。
然而当他准备转过身面对那两个“祭品”的时候,忽然,他听到莫石低声念诵了一句奇怪的咒文。
没有源头的风自地面刮起。
青蓝色的魔法阵以莫石为圆心,在地上浮现。
“扬风吹石,定土长眠。”
刹那间风动息止,万物凝固。
欧泊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他的眼睛可以眨动,他的脖子可以转,他可以呼吸,可以思考。可是与此同时,他却感到自己动弹不得。
他试着松动手指,却发现当手指真正松开时,那把本被握在手中匕首仍然悬在半空。
它没有坠落。
控制魔法。
五级术式扬风吹石,定土长眠。
以施术者为中心,直径三米内,所有非生物物体静止锁定。当然,施术者本人贴合之物,以及流动之物例如空气,不被包括在其中。
这是强大而精密的术式,开启它需要相当庞大的魔力和漫长的吟咏。
“我怎么会轻易被自己亲手研制的药水所控制?”莫石低声说。他看不见,但他也不必看见,现在这里是属于他的领域,三米的圆,无可踏破,“你说我不曾做过更多实验,来验证药剂的作用?不,欧泊,不是那样的,我的确没有使用羊,使用马。但我的确使用过人,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什……”
有青鸟的治愈术式帮助,莫石反复以自己为实验素材进行着实验。
这同样意味着,只要青鸟在他身边,他绝不会因为这种拙劣的麻醉剂而陷入昏睡。
莫石知道,青鸟就在这个房间里欧泊不可能任凭那把属于他的法杖被随意丢在原地,引人怀疑。
莫石需要知道欧泊打算做什么,并且,他希望最终能够劝服他。
因此他安静地等待。
在他假装昏厥、一动不动时,他在心里默诵着咒言,以指尖编织着术式。
“这回算是我给了你一个惊喜?”他笑了一声,但听上去很苦涩。
欧泊似乎还没有从这种可怕的术式影响之中回过神。
莫石只能听见他试图挣扎时,皮肤与衣物摩擦发出的声响。但是那些衣服此时都犹如坚硬的铁片般包裹住他。
莫石的魔力还足够他控制住范围内的所有物体。
但他也确实需要速战速决。
“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莫石说。
这句话起到了些许作用。欧泊安静下来不动了。
于是莫石接着说:“在《圣典》的第二章,讲述了上神的五个分身来到大地上,解救了混沌的世人,教导他们如何放牧,如何耕种,如何生活,如何建立国家。在第二百章的时候,世界上已经只剩下一个‘使徒’……”
在基督教中,使徒一般是指最初由耶稣基督挑选并赋予传教使命的十二个个门徒,源于希腊文apostolos,原意为“受差遣者”。
而在雪行者的《圣典》中,“使徒”一词专指空轮之主在人间的分身。
“那名最后的使徒,在第三千年时离开人群前往雪山。他在临走前应允世人,说他终会再度降临人世,到那时,上神的光辉也会重新笼罩大地……这是神对世人的诺言。”
“是的。”欧泊低声背诵,“神之分身告诉众人,‘当我归来,罪将得以消去,万物重复新生’。”
莫石睁开眼睛,但看不到任何东西。
这让他觉得自己置身梦境。
若是没有置身梦境,他又怎么会如此撒谎,怎么敢这样说?他说:
“我虽遗忘得太多,但我十分清楚,自己从主的怀抱中而来。我要历经磨难,然后将他的光辉带回大地。”
第八十六章.重得父兄
如果后世有人将莫石的故事编撰成为《圣典新时轮》,或许会如此书写这一段:
年幼的使徒,被绑缚着,向他的第一位门徒抛出圣言、坦明身份,说自己来自上神的怀抱。而那位门徒,名为欧泊者,并不相信。
于是使徒说:“我以神力阻止你的罪,这难道不是空轮之主赐予你的神迹?我将宽恕你的罪。我予你的爱,是上神予你的。”
使徒安坐于椅上,却使得欧泊动弹不得。
欧泊想:若这不是神意,世间又还能有怎样的迹象以展露上神的恩赐?就算面前这个男人不是使徒,也是上神派来的使者。
固然,想象力、笔、墨水,加之以漫长的时间空间距离,可以将画面描述成这幅模样。但事实则不会如此平面化,不会如言语般带有简洁而诗意的韵律。
“听从我,你将得到赎罪的机会。欧泊,你不必非要投身地狱。是的,我如今还不能代表上神,因为我尚未羽化,但我早晚会的,上神也早晚会借以我的躯壳而重生于世。你是否愿意相信我,帮助我?”
事实上当莫石这样说的时候,他很不确定对方是否会相信。
他在试图冒充神使,借用年老的圣祭司圣徒安对他的期望,他扬言自己是解救世人的神在人间的分身。
但莫石心底的另一处,则感到平静。仿佛他不是在撒弥天大谎,而只是陈述事实。
我倒还真不知道自己原来自负到这种程度。
他胡乱想着。
而青年无比沉默。青年的身体仍在不由自主地挣扎,可是所有的事物都以违背他意志的方式,岿然不动,宛如受命于创世之神。欧泊渡锆,或者说任何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深深感到失去掌控后的恐惧,以及某种极致疲惫后麻木的轻松。
在一片只余呼吸声的寂静中,很久之后,欧泊渡锆的声音终于传入莫石耳里:“所以您确实会……原谅我,是吗?”
他的声音在发抖。
他哭了。莫石想。
所以自己成功了。就算他没有相信,他也已经因为这所谓的“原谅”而颇受感动。
莫石解除了法术,而欧泊松开他眼睛上的布条和身后的绳结。莫石不是不能利用移物魔法解救自己,他只是希望这个过程由对方来完成,有始有终。
真奇怪,他想着。
当欧泊颤抖着拥抱他,仿佛拥抱希伦死而复生的兄弟时,他觉得自己真正拥有了“朋友”和“同胞”。而这竟是如此血腥的一刻,手染鲜血的连环杀人案凶手,以及满嘴胡言乱语的骗子。
莫石也是在这时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
哪怕是在他所出生的那个时代,他也没有活在大众默认的标尺之中。
他只是在失忆之后,因为忘却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因而希望自己“是正常的”罢了。
“交给我吧。”他对欧泊说。
莫石在房间里缓缓踱步。
不会飞的雪绒鸟与它的主人已经离开。
莫石从角落拿起斜靠在墙面上的黑色长杖。十字中央的蓝宝石幽微地闪了闪。
他把椅子拖到房间中央,坐下来,面对着那两个被捆绑住、靠墙“摆放”、昏睡不醒的青之院的孩子。
“青鸟,启动你治疗术士中的‘定性检测’,看看他们什么时候可以醒过来。”莫石对手杖说。
到这儿以后,我还没有应用过‘他者’类术式呢对绑定者以外的个体实施法术可是浪费我和您的共通魔力流。青鸟抱怨着说,但很快回复道,大概还需要二十分钟左右才会清醒,需要我启动他者-指定排除的治疗术式吗?
“二十分钟……”莫石摇摇头,“不用。我们在这里等会儿就好。”
青鸟的语气温和下来:莫石先生,您最近辛苦了。如果条件允许,我会建议您寻找心理咨询师的疏导。
“可惜这里没有条件。”
我愿意效劳虽然我没有相应的执照。
莫石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现在回忆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
恭喜您。这是文明推进指数提高的成果。
来到尖晶石学院的一年里,莫石的文明指数飙升到了1.01%,似乎终于算是突破了一个大关卡。
青鸟说这是因为纺织机和弓弩、马具,以及更加多样化的观念等事物,都在各自进行着传播与发展。
显然,自莫石离开那个边陲村落至今的两年多时间里,社会本身、人类的**和智慧,在对科技进行着完善、提升。
但他的魔法技能并未得到什么巨大突破。仅仅是获得了移物魔法的旁支-控制系魔法的几条咒言。其中包括“定土长眠”一则不过现在看来应用得当。
我曾经告诉过您吧?遵循发展规律,文明指数的增长速度往往会越来越快。不过很可惜,魔法解封并不是遵循同样的规律。基础的东西容易习得,高级的则不然,我推测封印解除的规律也是如此。
“推测?”
要不是您,我本该与‘舵手(主脑)’完全互通知识库就不会有这种事啦。
“好吧,我的错。”
这是他们之前谈及的话题。但那时莫石没有来得及消化他所获得的“新的”记忆。记忆与魔法技艺不同,前者源于一片虚空和混沌,是依附着云雾一般的思想而生的东西。
但现在,终于,有些碎片在他脑海中拼接成了故事。
“我是第一代罹患精灵病的人。”莫石说,“我在读大学期间,跟随学校的分析团队,考察辐射区恢复情况,是在那时被感染的。”
青鸟安静地聆听着。
“在那之后,仿佛天地骤变,世界各地罹患精灵病的人开始增加。人们察觉到自己的变化,从外表到内里。‘感染者权益协会’诞生了,后来改名为‘新世代人类联盟’,而我置身其中,是早期的组织人之一……然后是……战争。人们在盲目的冲动下发动战争,庞大的魔力团和核武器污染了更多的土地……他们失去了一切,而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碎片般的记忆碎屑洒落下来,落入大海又融化。
莫石伸出手去,但捕捉不到了。
这个故事只是一个大致的轮廓,模糊的影子。就像在阅读历史课本上记载的事件。它的真实感很薄弱。但有些细节,却又昭示着莫石曾经参与其间。
深呼吸,莫石先生,深呼吸。青鸟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青鸟……”
我想他们就快要醒来了,莫石先生。
“好的。”
您已经想好怎样处理了吗?
莫石闭上眼睛点点头:“事情不会很难。”
第八十七章.坦言以免罪
那两名青之院的青年苏醒过来了。
首先是左边的那位。是原本将被斩下头颅的那位。莫石知道他的名字,他姓“亚缕”,而他右边的那位青年姓“片玟”;但此时,鉴于他们尚未彻底清醒,莫石更愿意称呼他们为“第六人”和“第七人”。
左边的青年动了动,从胸腔里发出不适的嘶鸣,咳嗽着,睁开眼睛。有好一会儿他只是坐在那儿等待身体恢复掌控,但当他发现自己的处境时他被捆绑住,背靠墙,坐在地板上他赶忙抬起头想要寻找其他线索。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把椅子,皮靴、衣袍,还有长杖。
他顺着那些东西朝上望去,与一双黑色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他当然认得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人是谁,那是白之院的学生,时常会到青之院的草药房上课,但现在身份有所变化,成了驻尖晶石学院公正审判庭调查团的领头检察官叫做莫石丰穗。
他的大脑迅速将面前这个人与权威、保护联系在一起。
然后他大声喊道,嗓音嘶哑:“是欧泊渡锆把我绑在这里的吗?是的,肯定是他!”
莫石丰穗神情平静,以一种漠然的方式俯视他。
于是他吞咽一下,缓和喉管的不适感,绞尽脑汁回想自己晕倒前发生的事。这时他发现距离自己不远处还坐着一个人。然后他终于有所眉目了。
“今天早上!”他说,“今天上午的草药课前他找到我们,说、说黑衣祭司要找我们谈话,他会带我们过去然后他拿出一只陶罐,说那是面见祭司前所有人需要饮用以‘洁净自身’的圣水,您知道的,那是寻常仪式,我们当然以为陶罐里的那些就和其他圣水没什么两样,所以我们都喝了……”
他看到莫石的眉毛微微皱了皱。
于是他赶忙解释:“我们都知道欧泊渡锆与您的关系很好,我们以为他是帮您办事?难道、难道不是这样?他到底为何什么要使用药剂让我们昏厥,又把我们绑到这里来?欧泊呢,他人现在在哪儿?”
莫石沉默不语。
他慌张地注视着莫石的脸,期待对方给予自己更多指示。他急躁地抖动着耳朵,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事,也害怕自己说的话是否已经冒犯到面前的检察官。他想不通……
右边的青年在这时醒了过来。
他和他的同伴一样,花了一些时间恢复,茫然地抬头张望四周。
“莫、莫石大人?欧泊大人他说……等等,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之前我们跟在欧泊大人身后,是要去见黑衣祭司,怎么……”他迟一步才注意到自己的处境,挣扎了一下,但被绳子紧紧捆缚住了,双手绞在背后,双腿也动弹不得。
“莫石大人”
漆黑的长杖在地面上叩击两下。
青年们安静下来。
“听着,”莫石说,“是我让欧泊渡锆将你们带到这里来的。因为我有些问题要问你们,而我希望避开其他人,避开调查团和白金圣殿当然,我会视你们的回答,做出接下来的打算。”
青年们以疑惑的目光望向莫石。
“亚缕子爵,你的父亲,金鬃侯爵的家臣。”莫石看着左边的青年。
“片玟子爵,你的父亲,皙鳞侯爵的家臣。”莫石看向右边的青年。
“而你们二位……我听说二位关系很好,在青之院里同是‘风云人物’?”莫石挑起眉,“据我所知,青之院有不少孩子是二位的追随者。”
左边的青年愣了愣。他看上去比右边的同伴稍微机灵些。
但他的回答在这种情况下也称不上高明:“我们的父亲深受主人器重,富有,并且……有威严,所以我们在青之院也当然受到欢迎。”
“父辈的光荣不是孩子的错。”莫石打断他。
“是,我想是的……”
“而你们也本应不给家族姓氏蒙羞。”
莫石露出冰冷的笑容。这样的笑容,与黑衣祭司在审讯时的可怖姿态别无二致。
“可惜据我了解,有至少三名贝亚,指控你们强迫他们服务于白之院的艾法亚。”莫石说道,“当我询问他们为何照做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他们的父亲都是小家臣,并且来自金鬃或片鳞在中央及各自的封地也就是说,你们威胁他们,如果他们不愿意听从你们,他们就会被赶出学院,他们未来也不会被允许继续在主人的城堡中供职,甚至于,他们的父亲可能受到牵连。”
在这时候,右边那位青年几乎是要原地跳起来。
显然他总算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他的手被绑住,因此不能动用手指,但他以下巴指对向右边,而眼睛盯着莫石:“我犯了错,大人!我祈求您的饶恕……可是可是并非我开始这样做!我仅仅是……仅仅是没有主见,他说怎样做好,我就怎样做,他说这样做没什么不对的……”
“片玟,闭嘴!”
“莫石大人,他说过的!他说以前也总有人干这事儿,现在换我们来干……大人们会高兴,我们讨得大人的欢心,以后就可以当大人们的家臣……”
“别说的好像是我逼迫你!如果不是你自己喜欢偷溜到外边儿去赌博,你会缺钱?没种的东西,是你自己来求我,说有几个小家伙很怕你,你可以让他们也去做白之院的‘乐子’!这难道还怪到我头上?”
两名艾法亚青年相互对视,嘶嘶咆哮。
莫石站起身,抬起长杖。
黑色的长棍狠狠抽在右边青年的侧脸,叫他闭了嘴。接着杖底在地上踱两下,按到左边青年的胸膛,将他的咆哮声顶回胸腔中。
“无耻。”莫石喝道,“既然明知有罪,却不知忏悔,反而互相推诿?”
左边青年似乎觉得自己终于弄明白了莫石丰穗的态度。
他垂下双耳,抽泣起来:“莫石大人,我们是撒谎了……之前,我们没有把自己的罪向黑衣祭司们陈述交代,但、但也是因为这个,我这几日心中有愧、食不下咽,今天早上欧泊先生来告诉我们黑衣祭司需要重新提审时,我就决定会坦诚说出一切!我、我的罪,已经犯下了,的确,但……”
右边的青年也回过神,连忙跟着恳求:“白之院的大人们来向我们要求‘帮助’,您明白,我们不敢不答应的,莫石大人。我们是有罪……是有罪,可……啊,我想见片鳞大人!求求您,我需要见片鳞大人!他会带我离开这儿的,他会保护我的”
“他不会。”莫石冷冷回答,“若他知道你的罪行,他只会摒弃与你的关系,将你弃之如履。”
这句话使得青年一时愣住,过了一会儿,身子开始发抖。
与此同时,也让他们慢慢冷静下来。
他们不再互相指责或是盲目地求情了,他们沉默着,粗重地呼吸。
莫石收回长杖,退后两步,叹了口气。
“听着,孩子,”他低声说,“我是在帮助你们。你们最好能对自己的身份有更清醒的认识。”
“……我清楚的,大人,我们在您看来不过是蝼蚁,我们有什么事不愿意为您做呢,请您同情我们的”
莫石摇摇头。
青年很快闭上嘴。
接着,莫石坐回那把椅子上。
他看起来疲惫而不耐烦,对于现状充满一种冷酷的厌恶。可与此同时,他身系他们的前途甚至是性命,他在他们眼中是唯一的绳索,甚至是裁定和审判罪恶的神。如果他现在就把他们交给黑衣祭司,等待他们的责罚只会更加严酷。
“只要你们坦言,我会饶恕你们的罪。”莫石说。
“您……您想知道些什么?只要是我们能说的,我们肯定都会回答。”
“是的,大人!我们都会说的!”
莫石皱起眉,似乎厌恶他们的聒噪。
于是,青年们再次安静下来。
“我要知道,”莫石开口说,“二位的关系何以如此紧密且友善?”
换言之金鬃的家臣的孩子,为何会与皙鳞的家臣的孩子,关系良好?
按理来说,金鬃和皙鳞在宫廷里势如水火,没有道理他们的手下反而亲密有加。
莫石知道,如果他直接去问那些白之院的孩子,关于金鬃和皙鳞两大侯爵的事情,他们肯定不会透露任何风声。
但青之院的孩子则不然。
他们几乎是天然地恐惧着白之院的大贵族,因此也更害怕公正审判庭和教会。
莫石相信自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国王真正想要的东西。
第八十八章.细细波澜
“我如此情愿地帮助国王,是因为我知道,王权集中的封建社会要比奴隶制领主社会更加先进,是顺应历史的潮流曼卡金狮想要集权,我应当支持。我虽然不会愿意为此奉献生命,但也会做到竭力而为。”
莫石先生,我始终相信您的选择。
“青鸟,如果你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你或许就不会这样想了。”
或许。但,我的情感系统是您依照着某位真实存在的‘人类’制作出来的。我想,他也始终愿意相信您。
“包括我如此病态地违背自己的道德观念?”
您不应当为了别无选择的选择而责怪自己。再说,您有权得到您想要的东西。
白金圣殿的宗教法庭向国王呈交了调查结果:
白之院有十二名学生,青之院有六名学生,确定曾犯下鸡[well]奸之罪。其中白之院七人、青之院五人坦诚罪责,剩下的则是被告发,或审讯后坦言前者可恰当免罪,后者必须严惩。
莫石毫不怀疑(相信其他人也一样),真正涉入“罪行”的还大有人在。只不过,确实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就算是对于背后有圣祭司撑腰的宗教法庭来说,这也已经是颇为大胆的严惩。
教会要求国王批准的惩罚,分别是数以千计的金币交给教会用以供奉上神以“赎罪”,削爵,以及削减领土。
国王在这个事件之中,表面上始终起到一个拉锯作用。
古老的至北之国中,教权高于王权,但却不如王权那般集中;教权倚靠国王的武力,国王倚靠教权的世俗力量。国王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一整支赫雅尔贵族势力的代表。教会需要国王的首肯才可以处置赫雅尔。
而这一次,国王同样表示会“慎重考虑”,并收下了教会呈交的控告。
表面上看,他依然想要为赫雅尔争取到最大利益,但莫石清楚,曼卡金狮肯定只是假意拖延,真正下笔签字同意的时候心里不知会有多快活,或许还会为了没有人被判处火刑而暗自不满失礼了,陛下(莫石默默用手指在胸前画半圈,借空轮的恩慈祝福国王)。
教会的控告在上午呈递,下午时国王的信使递来了信,要求莫石明天前往宫殿,觐见国王,通报公正审判庭方面的调查结果。
傍晚的时候,莫石无所事事。他在尖晶石学院南侧最壮观的走廊里踽踽而行,欣赏阳光变得倾斜,将红色的石柱照成燃烧着的火焰。
雨季已经要到来了。
天边堆砌着乌云,年老的草药博士说,明天一定会下雨。
但至少现在仍然是晴天。一个晴天的黄昏。
狄诺火雀在长廊对面看到了莫石丰穗。他仍然习惯性地想要称呼莫石为“我们的教习”,但实际上他现在不是了,更何况之前莫石也一直没有机会真正交过他们什么法术。
他跳下廊道来到院子里,横穿过去。
这时莫石也看到了他,于是站在原地。
他不知道自己看上去像一只在晚霞下振翅的红色的鸟,也不知道莫石看到他的笑容、他的步伐时,心中有怎样的想法。
他仍然是天真直率的少年,跨出廊柱的阴影,朝着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莫石先生走过去。
狄诺已经有几天没见到过莫石了。
虽然没什么理由,但狄诺觉得莫石是有意避开自己。
倒也可以理解,狄诺想,既然莫石受命调差学院内的发生的事,必然需要避嫌,而鉴于自己在这儿有太多朋友,他不太适合跟在莫石身边协同调查但这不意味着他就什么都没干,他很希望能帮上忙。
“莫石先生!”
莫石面向他站着,被黄昏柔和的夕阳包裹,对着他笑了笑。
他注意到莫石的瞳孔没有因为光照而竖立起来,依然是一片扩散的黑色。
这有点儿古怪,但狄诺一直觉得莫石的这种古怪没什么不好。而几年相处下来,他更是已经习惯了莫石从外表到性格。
“我到处找不着您,您猜我去问了谁?”他还没走到莫石面前,就兴冲冲地说。
“谁?”
莫石看着狄诺几步从院子里跳到长廊上,用手抵着光滑的廊柱借力转半圈。
“杜娜。”他得意地说,“她果然知道。她说您出去散步,我问她您去哪儿,她说‘大人没有告诉我,但或许他去广场看夕阳了’。”
“她现在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的习惯。”莫石笑着叹了口气,他看起来有些累,但依然温和而富有耐心,“狄诺少爷,你找我有事?”
狄诺停下绕着廊柱玩耍的兴头,神情稍稍严肃。
“是关于谋杀的您称之为‘连环杀人案’,我认为自己有了一些思路。鉴于审判庭似乎没有就此得出一个明确结果……我尝试着进行了一些调查。”
狄诺现在已经比莫石要高大,但他看着莫石时依旧像是抬起头等待回应的幼犬,眼睛圆而亮,充满简单直接的诉求。
莫石望着他,略微眯起眼睛。
“没想到您居然,”莫石顿了顿,似乎挑选了一会儿措辞,“您现在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孩子啊。您最近竟然一直在为此忙碌吗?”
“我不是孩子了。”狄诺抱怨道。
莫石收回诧异的神情,他望着狄诺,再次笑了笑。
“或许只是因为我希望您还是个孩子。”他说。
少年听不懂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他还太年轻。
“好嘛,对于您来说我当然永远是个孩子,毕竟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年龄也不可能超过所有比我早出生的人。”狄诺甩甩耳朵,又摇摇尾巴,说,“但我确实花了好一番功夫呢!我调查了死去的那几个人的共通点,调查了他们的人际关系,甚至询问了他们的仆人我知道的,后来您把心思花到、花到那个,那个……”
“鸡[well]奸罪的调查。”莫石善意地帮他说完。
“对!您把时间花到那上面去了。”狄诺快速把那个词甩到脑袋后头,又为此抓抓耳朵,有些不好意思,“您分身乏术。但我清楚您一定是仍在关心杀人案件的。所以,我希望能帮上一些忙。”
“那么,狄诺少爷,您调查出了些什么?”
莫石不动声色地问道。
他示意狄诺与他一起在长廊上散步,边走边说。
于是少年快活地挽住他的手臂,觉得自己得到了认可。
少年脚步轻健,而莫石的脚步则被漆黑的衣袍笼罩。仿佛一个是长廊上的红色斜阳,一个是尖晶石石柱投下的阴影。
第八十八章.年轻侦探的推测
雪行者的文化并不讲究距离感。相反,因为北地极寒(对于浑身绒毛的雪行者而言也一样难熬),他们形成了握手、挽手、揽臂等一系列的正常社交习惯。
莫石想到过水獭。因为害怕在睡着时被海浪分散,它们会互相挽着手臂入眠。
但对于文化程度高度发达的智慧生物而言,很多时候经由古老生活模式遗留下来的礼仪性习惯,已经失去本身的含义,仅仅保留象征性。
就像是,如今人们握手不是为了展示手中没有武器,甚至,也可能根本不包含有丝毫友善。
而雪行者的社会文化正是介于原始与“顶端文明”的中间。
因此当他们并排而行,臂弯隔着衣物相抵在一起时,莫石可以感觉到少年那种无偿的信任和喜爱,那源源不断的旺盛精力。在夏季到来的如今,依然非常温暖。
但莫石清楚,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他将不得不去抗拒、拒绝来自少年的好意,他要拆开、解散这种无偿的交付。
当下,他静静听着狄诺火雀如何兴高采烈地告诉他,自己的调查得出了怎样一些值得谈论的成果:
“起初您从皙鳞家的儿子那里得知了关于‘乐子’的事,从而发掘出背后的一大串罪恶,这也阻碍了您继续沿着原本的线索追查杀人者的身份。”
是的,表面上确实如此。
“佳宁斑尾。”狄诺吐出这个名字,“后来我试图对这个人进行更多调查。起初我想要从摩珥紫晶大人那里得到消息。但是您知道的,他可真是太冷漠啦。”
好在这里并不分年级,甚至也不分班级。
因此如果狄诺想要知道一些两三年前发生的事,不会非常困难。
到这时,就该稍微解释一下“火雀圈子”的构成。
在狄诺到访之前的尖晶石学院里,来自西边的势力中,秋鸦与火雀两大家族的宗族,都没有孩子在学院就读。因此狄诺火雀作为西方大公爵的次子,他的到来,意味着几乎所有社交圈需要进行重新整合。
本就从属于火雀麾下的家臣之子当然会尽全力讨好他,而那些靠近火雀和秋鸦领地的领主之子,也尝试靠近他,或者至少释放善意。
在这里,就算有些学员已经饱读诗书,年龄远长于狄诺,他们依然认为自己在他面前必须俯首称臣、唯唯诺诺,甚至谄媚以对。
狄诺如果不问,他们或许不会说。但如果狄诺发问,有不少人一定是知无不言。
而现在莫石站在这儿,无奈地承受着这种之于火雀的便利,此刻之于自己的苦果。
“他们和我讲了不少关于佳宁斑尾的事,”狄诺依然天真,他从小收到优待,因此并不觉得受到优待是一种特权,“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意识到尽管佳宁斑尾是青之院的学生,他却被允许到白之院学习一些课程理由是,他很有天赋。”
莫石缓缓地点点头。
狄诺把这视为一种鼓励。
于是尽管,他知道自己在讲述一些非常残忍的事情,他还是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而很快我也知道了为什么摩珥紫晶对这件事格外讳莫如深。”
莫石的神情有了稍许变化。
莫石意识到话题往他所不太了解的地方延展过去了。
“批准佳宁斑尾到白之院来旁听的人就是摩珥紫晶大人,”狄诺说,“起初我很惊异,因为自从我们来到这里,还没见过有哪个青之院的学生被同意到白之院来上课。但后来我听说,在佳宁斑尾之前,也曾有少数几个天才受到过提拔其中一个,后来还成为了国王的书记大臣之一。”
果然,狄诺有他自己的发现。但狄诺的发现是否会真的指向莫石所担心的结果,莫石还无法判断。
就莫石本人而言,他很早就判断出了杀人凶手的身份。当他得知欧泊渡锆与佳宁斑尾有亲缘关系时,一些细小的线索便浮上水面,而当目标正确以后,寻找佐证就不再困难。最终他站在藏书室的三楼,亲眼见证了自己的猜测。
显然莫石的做法有些“作弊”,鉴于他和凶手本人是相处一年多的友人。
而狄诺就走向了更加侦探派的推理路线,因此狄诺会有更多的细节证据。
“但无论如何,这也是特例中的特例。而且我听一个与佳宁同时进入学院的人说,他们并没有认为佳宁有什么地方特别出众,他是这样告诉我的,‘他的确很聪明,也挺得体,好脾气在发生那种事后,我不该这样说,但我觉得他真没有厉害到应当跨级与我们同席。何况,或许如果他从没有来过,对于他而言反倒是好事’。”
“有趣。”莫石低声说。
狄诺继续道:“尽管我认为,他们的观点不太可能真正客观,但这还是引起了我的注意。所以我又特意去问过了所有老师。”
“所有……所有?”
“是的。”狄诺严肃地点点头,“包括青之院的草药博士。”
“了不起。”莫石真心实意地感叹道。莫石自己至今仍有些许社交困难,他断断不会在没有必然压迫的情况下,如此详细地进行调查。
“如我所料,他们对这件事的态度与摩珥紫晶大人差不多,看起来最热情好说话的老师,也仅仅是简单地夸奖佳宁班宁几句。他们说,在您,莫石先生,在您写信告发之前,他们压根没料到佳宁是因为那种事情……被逼迫,最终郁郁自尽的。”
狄诺顿了顿,有些难过。
他整理了一会儿情绪,接着说:“其中一位先生告诉我,在佳宁斑尾自尽的前一阵子,他们看到佳宁状态不好,知道他或许受到欺侮,但佳宁总是以生病为由搪塞……因为佳宁斑尾的确一直都不很健康强壮,所以当时没有引起注意。”
莫石想起欧泊渡锆的控诉。
后来欧泊和他非常简略地提起过佳宁几句。欧泊说佳宁善于忍耐,直到忍耐不下去并决定终结掉痛苦。佳宁是非常不愿意打扰到别人,不善于提出请求的人。
“重要的是,”狄诺的语气重归冷静与急促了,这说明他将要重回案件调查本身,“青之院的一位老草药博士他似乎很赏识佳宁他不经意提到,‘佳宁刚来中央、还没正式入学的时候,他就时常旁听课程了’。”
奇特的说法。
莫石微微皱起眉。
而狄诺也对此了然:“我问,‘那时佳宁斑尾是借住在中央?’那位老博士说,‘是的,他住在摩珥那儿。摩珥喜欢招待那些来自他故乡的孩子。’”
摩珥紫晶?一个出乎意料的人物。
有趣。
的确有趣。
莫石也有些兴奋起来了他喜欢知道自己不知道的那些事。他或许可以问问欧泊,关于那一系列杀人过程的细节,但这显然很不合适,欧泊渡锆是杀人犯但不是杀人狂,他是怀抱着殉道者的心情在屠戮。他并不比他疯。更何况他们二人之间现在几乎是一团乱麻,莫石需要更多时间去考量和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