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后宫诱逃”
从另一个角度讲,这是一个充满中世纪“骑士小说”风格的故事。
有闺阁中那纯洁而亟待拯救的贵族女子,有高贵且英俊的骑士,有复杂的宫廷斗争,有金币,有马和剑。甚至还有魔法师。
只是,骑士故事的主角在结局前一定会活着,并解决一切难题。
但现实并非如此清晰单纯、一铺而就。
现实中不存在“主角”。
“可以吗?”莫石因为略微的紧张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问道。
这使得原本就很少年更加紧张,他吞咽了一下,点点头,弯腰脱下鞋,露出生长细密犬毛的双足,并将尖锐的指爪伸缩了两次。
“距离下次巡逻队经过再离开,其间的空隙大约是十分钟。”莫石知道少年没有关于“分钟”的概念,但他也知道这时候少年绝对地信任着他,根本不会在意这种细节,“您记住您该怎么做了?”
“是的,”少年流利地重复道,“我需要在巡逻队离开后迅速翻出窗户,尽力用指爪攀住砖石的缝隙而您会用移物魔法帮助我减轻一部分重量,以达到攀爬的可能性我会沿着墙壁爬到东侧廊道那儿,在确认卫兵不会经过的情况下翻窗进入走廊,然后通过侧面的楼梯离开这里……”
三楼毕竟还是太高,而地面上的士兵也太多。最终他们否决了“先跳下去再寻找出路”的方案,而选择平行移动到几乎无人走动的狭窄楼道(那里近来只有浣衣人通行)。
“没错,没错。”莫石点点头,“而之后的事就得看您自己了,少爷。愿无尽之我是说,愿上神祝福您。”
“好的,没问题,好的。顶多就是被押送回来,是吧?”他紧张地笑一笑,“但您的手,您的手真的不要紧吗?”
“没问题。顶多就是有点痛。”莫石冲他笑了笑,“但魔法就好在这儿不是吗,您不可能在少半个手掌的情况下爬墙,我却可以施展魔法。”
楼底传来卫兵们的脚步声。
等到那阵脚步拐过墙角,莫石冲狄诺点点头。
狄诺火雀的确是一个年轻的战士,于此同时他也是货真价值的大公爵之子
他从未如此原始地使用过指爪,更别提倚靠它们在垂直的城堡墙壁上横向移动。他清楚如果没有莫石使用移物魔法提起他的衣物替他分担重量,他根本不可能在墙壁上固定住。
但这仍然不轻松。
移物魔法无法作用于生命体,因此只能靠着衣物的整体悬空来支撑,于是袖子紧紧卡住两臂;而狄诺的手指和脚趾则使出全力,才勉强在墙壁上制造出足够的摩擦力。
他忍受着指甲和皮毛下皮肤被重力拉扯的疼痛,每一次挪动都承受着恐惧和痛楚。随着体力流逝,越到后程速度越慢。
于此同时他还闻到温热的血腥味,他知道这是莫石的右手伤口在流血。
尽管他的确在一步步朝东侧移动,但血腥味不减反增,因为鲜血汩汩而流。他可以想象因为竭力而散发出光点的手指和流淌到袖子里的鲜血。显然他的体重对于现在状态不佳的莫石来说是极其巨大的负担。
狄诺咬了咬牙,加快速度。
更快,更快还差十步就差不多可以度过拐角,九步,七步,三步……
然而他的双耳捕捉到了巡逻队的脚步。
他霎时间动弹不得,紧紧贴附着墙壁,生怕发出任何声响。
巡逻队参差错落的密密步伐由远及近。狄诺屏住呼吸。
他可以感觉到莫石在加大魔法的作用,以稳定他的状态。狄诺借此迅速攀越到墙壁另一侧。现在可谓是争分夺秒了,而此时他也无法通过呼唤确认莫石的状态,他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悬空感时强时弱,好在侧面廊道的窗子已经近在咫尺。
他伸长胳膊攀住窗台
在这一刹那间,移物魔法的作用也消失了。
狄诺猛地下滑,所有力量施加在死死攀住石台的那条手臂上。
而护卫队的脚步声也已经逼近拐角。
他深吸一口气,快速给手臂施加了一个拙劣的强化魔法(他的魔法技能真的一向不太好),肌肉膨胀、手肘弯曲,终于将他送上了建筑里侧。
护卫队的脚步一如往常,平静地路过。
狄诺蹲在窗户下,等到脚步声消失后,才长长舒口气。
接着是要抵达后宫所在的北翼建筑群落。
鉴于他是公爵之子,地位高贵,居住的地方距离北翼不算很远。而凭借政变发生前那几个无所事事的星期,以及捷洛塔告诉他的很多“关于在城堡里冒险的小故事”,他对接下来的道路勉强还算熟悉。
至于是否能够顺利躲过所有卫兵,这当然要考验狄诺的运气和能力。
捷洛塔海之珠金狮至北之国的二公主,是国王与第一位王后所生的最后一个孩子。
在她出生不久后,母亲因病去世。
随即父亲正式迎娶了当时已经育有一子的当今王后(她原本是一个宫廷女官,后来在生下曼锡王子后成为国王的合法情人,受到颇多宠爱)。
捷洛塔是所有孩子中最年幼的。就算她不把曼锡当做自己的家人,她也还有可靠的兄长和姊姊。或许是因为没有母亲的管教,而父亲给予她加倍的溺爱,她的性格与曼卡和捷琳娜很不相同:
她更加自由,更加任性,天性不曾被强行压制过。
她的肩上没有哥哥和姐姐的担子,她也因为没有拥有过太多关于母亲的记忆,因此就等于不曾惨痛失去,因此她更加开朗和愉快。
她本来并不讨厌曼锡。在父亲重病前,她一直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关系较为疏远的、类似堂表哥那样的男性。
直到父亲病倒。
前朝后宫都掀起了关于继承人的讨论,尽管隐秘,也足以像浪潮一样覆满整座宫殿。
突然之间,捷洛塔意识到原来曼锡是曼卡的敌人,而新王后同样也是他们的敌人。
尽管如此,她的姐姐仍对她说:
“别去想那些事情,捷洛塔,你不需要去想那些。你应当想的,是父亲会为你选择一个怎样的订婚者捷洛塔,想想他会是一位怎样的骑士,他是英俊、勇敢、充满男子气概,是地位高贵、是富有而慷慨,或者,他让你心动不已……想想那些,想想你会生几个孩子,想想那些孩子的名字……”
她的姐姐捷琳娜公主是那样恪守礼节、拘谨、高傲、美丽,并且将所有的爱奉献给她和曼卡。
可惜姐姐不在这儿……
王后说捷洛塔还太小,并且吵闹。所以她没能被允许跟着姐姐一起去白金圣殿为父亲祝祷。
她坐在床边,思绪胡乱飘散着。
这时,她突然听到从西边侧门那儿传来了敲门声。
这很奇怪,那扇门通常是浣洗侍女通过的门,而她们进来时从不敲门,再说现在也应该不是她们前来服侍的时间。不过考虑到如今宫廷处在“特殊状况的时期”再说,捷洛塔也从来不多揣测。
捷洛塔本想呼唤贴身侍女来开门。
但她刚才才把她们支走,让自己得以在卧室里胡思乱想一会儿。
于是她冲着侧门那儿吼了一嗓子:“进来吧!”
这当然很不淑女,如果姐姐在,肯定会斥责她。
但是,管她呢,反正现在这儿已经混乱不堪曼锡可是都造反了!她还能怎样地“冒犯”呢?
门被轻轻打开,一个同样极轻的脚步踏上地毯。
“捷……捷洛塔公主?”
捷洛塔猛地回过头。
“狄诺火雀大人?!呃,您怎么没穿鞋子?”
第六十二章.手帕与短刀
狄诺干笑起来,下意识伸手拉拉自己裹在身上的束腰女式外衣,然后终于反应过来,把它脱下来这是他在路过浣洗室旁时偷偷拿的,以防被人看见时,自己一身过于精致的贵族服侍太过显眼。
但事实是他很灵巧地躲过了各种卫队和仆役,并未被正面撞上过。
显然曼锡的军队没有余裕在女眷所居的地方派遣更多巡逻队了。
总之,他现在站在一位公主面前,而且是在她的寝房里。
这稍微有点……
这实在有点过分冒犯了。
也是在这时候,狄诺突然想到:那莫石先生怎么办?他被独自留在房间里,还拖着一只血淋淋的手……等等,等等。
难道说因为自己太过紧张所以从头到尾都忘记了这回事?
而且莫石先生也没有提出异议吗?
“我猜……狄诺大人,您是过来向我要钥匙的吗?”捷洛塔看着对方复杂的神色,率先开口道。
“唔。”狄诺回过神。同时惊讶于公主殿下的一猜即中。
而且他的惊讶也被捷洛塔完整地看懂了。
她调皮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您想出去找曼卡是吗?”
“您、您……您愿意帮助我吗?”
年轻的公主装作思索,用指节敲敲下巴狄诺没有注意到,但其实这时她的神态与她的兄长极其之相似。带着出于快乐的小小恶意。
“但是,”她困扰地说,“我为什么要帮助您?当然啦,我很愿意达成您的心愿,只是那毕竟是本不应当为人所知的通道,如果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对方感到困扰的时候,狄诺感觉自己都不会说话了,“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眼下我什么都没有,可是等到事件过去,您想要什么我都会给您的,公主的殿下!无论是银狐的皮毛、是极光鹿的角,什么都……”
少女大笑了起来。
“我才不需要那种东西。”
“也对啊,您是公主……”
“嗯。所以我要更难得的东西。”虽然我其实超想要极光鹿的角的,尽管这样想着,她还是一本正经地竖起一根手指。
“是、是什么呢?”
“要您的承诺。”少女说。而当她在说出这句话时候,她无意识地远离了纯洁无忧的童年。她变成了渴望着虚缈之物、期望着爱情的女人。
“承诺?当然无论什么事都会答应您的,殿下。”狄诺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捷洛塔点点头,郑重地开口道:“希望您答应我,以后也要永远为我捡起手帕。”
说完,她就脸红了。
在狄诺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她一矮身爬到床底下,裙摆一阵后,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钥匙。然后快步走回狄诺面前,把钥匙重重塞进狄诺手里:“总之你既然接过去了,那就是答应我啦!不许反悔。”
“公主殿下……”
“以后就叫我捷洛塔吧。毕竟,”她泛红的面颊上浮现出笑容,“毕竟你是我未来的丈夫。”
傍晚是一整日里相对热闹的时候,厨房为各房送去晚餐,而夜晚即将降临还意味着热水的准备、烛火的供应等等就算王宫处于无序状态,女眷的住处并不会因此而大降生活标准。
狄诺藏在公主的床底下度过了一天。等到夕阳西下时,他从床底钻出来,穿上捷洛塔替他翻找到的衣物。
她说那是她以前的贴身女仆留下的衣服(那名女仆原本是她最好的玩伴,可惜早早得了肺病死掉了):“穿上这个,一个男人在花园里乱走要是被人看到,你可就当场完了!”
“可是……”
“我不会笑话你的。我对空轮发誓!”
这就是他手中端着装满脏衣物的木盆,身穿长裙穿行在花园里的原因。
夕阳穿透乌云,呈现出一种昏暗的橙色。
钥匙就放在木盆底下。
他低头走着,顺利来到捷洛塔告诉他的院落西北角,并在一排矮松背后看到了那扇低矮的金属门。
矮松紧紧贴着铁门生长,狄诺将手伸进茂密的松树树冠中,摸索好一会儿,才摸到满是灰尘和锈迹的门锁。
他用手肘撑开坚韧的树条,试着将钥匙插入锁孔中。
这并不容易,对准锁孔就是一个难题,而好不容易找准位置后,钥匙只捅进半截不到就死死卡住了。锁钥与铁门碰撞发出咔啦咔啦的金属声,尖锐刺耳。
狄诺急躁起来,额上冒出细汗。不过多久,他听到从道路那儿传来了卫队士兵铁靴踏在路面上发出的重重响声。
狄诺本想躲藏,可是站起来左右张望,没能就近找到合适的树墙。
等到巡逻队路过这里时,看到的是洒落在草地上的衣物。一名女仆趴在草丛上收拾。显然是个笨手笨脚的家伙,不慎将木盆打翻在地了。
女仆注意到卫队经过,怯怯地低下头。
卫队长停下脚步,想要上前询问两句。
恰巧在时候从远处传来哨声。于是他回到列队旁,指示他们小跑前进。
跪伏在草地上的狄诺长舒一口气,但紧接着,他意识到那声哨子有可能意味着已经有人发现他的失踪。
他再次扑向树丛,这次管不了太多,抽出怀里的短刀将树枝割断,然后双手抓住门锁,用力转动钥匙。生涩的锈铁死死卡住他。
他不得不尝试再次给双手施加并不精妙的增强法术,强忍住负荷带来的酸麻。
他扭动钥匙
接着,正把锈锁碎裂开来。
好吧,误打误撞。
他勉力推开嘎吱作响的沉重铁门,矮身钻入那条黑暗的通道。
通道很短,另一头就是密密的树林。
天色在变暗,但狄诺心里毫无恐惧。
他深深吸进充满松脂气味的城堡外的空气,风中有淡淡的牲畜的气味。
但是紧接着他的心脏砰砰重响。尖锐的哨声响起来,并且不是在城堡内,而更像是在城堡外。这下他知道他们显然已经知道他的脱逃,在组织军队前往城堡外围搜索他的踪迹。
狄诺朝着森林外跑去。
他没有穿鞋,好在这样让他跑得更加快速和安静。
树木逐渐稀疏,他可以望到远处低矮缓坡上的平民住房了,细小如同砂砾。他与它们之间隔着一片草地,而他模糊地知道,通过城堡最高的望台,恐怕可以清楚看到这片草地。他该赌一把吗?还是等到入夜?可是如果在这里干等,如果待会儿卫兵进入树林,他更是无处可逃……
狄诺慢慢脱掉长裙,露出里面的衬衫,并弯腰放下卷起的裤脚。
他将自己携带的唯一武器那把短刀收入腰侧的鞘中,然后深吸一口气。
第六十三章.踏破城门
在夕阳沉入地平线的那一刻,他为自己的双腿施加咒言。
他呼吸三次,四足点地。随着腿部肌肉瞬间被魔力和血液充盈,他飞速朝着西方跑去,宛如孤狼以獠牙紧紧撕扯着光线余留下的蛛丝。
他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原始而孤独。
他是雪行者中的赫雅尔。
他是狄诺火雀。
他不能辜负帮助过他的人。
莫石,捷洛塔。
他不能辜负他的姓氏。
狄芬多,谢卡楂果,火雀的骑士团……
嘹亮刺耳的长号声
铜金色的长音穿透砖石和薄雾,响彻整座城堡。
啊啊,这种长号鸣警肯定来自望高塔。
也就是说他已经被发现了。
弓箭划破空气的气流声钻入耳侧,一支箭射在他脚后跟不足几寸的地方,随即是第二只,擦过了他的小腿皮毛,但仍然没有追上他。他毫不犹豫、矫健地快速奔跑着,随即蹿进了城市屋宇的小道之中。
天色泛黑了。
莫石现在被锁到了城堡底层的牢房中。他的隔壁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侍臣,莫石猜测他左不过是曾经对着曼锡说过一些冷言冷语,结果沦落至此。
但那人至少也比他的状态要好。
莫石的右手仍在渗血,而且自从被关到这里后,至今还没有得到过任何水和食物。
他一开始站立在地板上那些不知名的肮脏的污垢中。他的双腿酸痛后,他开始绕着狭窄的铁栏缓缓行走,最后实在没有力气,靠着墙壁蹲下来。
当然,他无疑协助了狄诺火雀的“失踪”。
因此他对于自己会被给予惩罚这件必然之事抱有一定的心理准备,说实话,如今的处境还算好。至少他暂时还未遭遇酷刑。
另一侧牢房里关押着五六名宫廷卫队的成员。
他们身上有些伤口,不时用舌头轻轻舔舐,舔不到的地方便互相帮忙,让莫石再次深深意识到他们身上的动物性。一会儿后,他们开始试着向莫石搭话。
在知道莫石是火雀公爵的近臣后,他们很同情他,叫他“大人”。
“哦大人,”一个脸上灰扑扑、毛茸茸的年轻人看了看他的手,“您的手情况看上去可不太好,手掌都不完整了,而且还在出血,您为什么不处理一下呢?”
另一个人拍了他的脑袋一巴掌:“大人们哪儿会像我们这样!”
“唉……”那年轻人很同情地望向莫石,“都到了这个时候,您可就别太顾及礼节,不然我也可以帮帮您,我不介意。”
说着,他把舌头伸出来晃了晃。雪行者的舌头比人类更加长、薄。
这实在有些滑稽,莫石笑了笑,摇摇头。
他知道自己的手在兽人族看来非常奇怪,这时没有必要横生枝节。更何况,恐怕唾液消毒对于他来说作用实在有限。
“谢谢你。”莫石真心地说。他的声音因为口渴而嘶哑。
“至少,呃……”那年轻人四处看了看,撩起裤管又撩起衣摆,最后把内衫的下摆扯出来,撕开一条,从金属栏杆那儿递给莫石,“您勉强用用吧。”
“我会记得各位对我的善意。”莫石接过那条麻布。
“嘿嘿。不用客气,大人,”那年轻人挠挠一头极短的褐发,“我们都是不久前才被招募到王宫做低级侍卫的新人,想着在王宫里头能够分到更多酒水才来的,谁能想到居然会发生这种荒唐事儿?原本我们哥几个负责看守地牢,结果现在自个儿被关进来了!”
其他几名侍卫也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显然都出生于低等级的贵族家庭,而且应该也不是长子,所以才会在这儿谋职。他们看起来倒是很乐观。
“冒犯地说,谁做国王与我们没什么关系呀,”年轻人说,“本来是这样的。”
“本来?”
“现在当然不是了!曼锡殿下压根不讲道理,明明是次子,本来王位就不该是他的。而且我听说他杀了很多贵族大人,就在广场那儿!如果他不造反,可不必死那么多人,我们也不会被胡乱塞在这儿关着您的手也不会受伤,是吧?”
莫石轻轻叹了口气。
他有些烦躁地站起身,在栏杆前踱步了一会儿。
他朝外探,可以看到坐在地道门口那儿的两个守卫。
“我想喝些水……”他说。
尽管喑哑,但并不非常轻。按理来说,雪行者应当可以听清。
他又试着提高音量说了一遍。但那两个守卫依然自顾自交谈,一动不动。
隔壁的那个年轻人站起来走到门旁,用手肘重重敲了敲金属栏杆,门锁晃动撞击铁栏,发出哐哐声和回音。
“喂喂喂,两位大哥,这位大人口渴地快要哑掉啦!”
这么一搞,那两名侍卫不得不回过头看着他们。
那年轻人接着说,语调开朗滑稽:“要是他说不出话,待会儿曼锡殿下过来找他问话可怎么办?二位大哥也是做地牢看守,这么说起来,我还算是个前辈呐,你们可别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他的话显然把牢房内外的人都给逗乐了。
那两个半吊子看守总算点点头。他们从桌子底下抬出一只水罐,将水倒进陶碗里,给莫石端来了一碗。
“谢谢。”莫石接过水碗,扭头看向隔壁房间的侍卫们,再次说,“谢谢。”
夜晚莫石倚靠墙壁坐着,断断续续入睡。
大概因为缺少人手,地牢看守都没有轮换过;而那些看守大概也觉得这里其实没什么可“看”,于是早早将墙上的火把吹灭,躺在地上睡觉了。
耳边萦绕着从四周传来的此起彼伏的鼾声。
莫石不得不意识到,所有人都比他睡得更好。
夜晚寂静无比,连月光都被乌云牢牢遮盖着,除了巡逻队的脚步声外,万籁俱寂。
莫石迷迷糊糊又在半梦半醒间沉浮了一会儿。等到他猛然惊醒过来时,从顶部窄窗那儿已经有朦胧的日光倾斜下来,时间似乎已经到了第二天清晨。而外头一片骚乱,各种声响刺耳地哄做一团。
左右两侧牢房中关押着的人们也都已经清醒过来,站在墙边踮起脚跳跃,试图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那两个牢房守卫打开地牢的大门朝外望了片刻,随即猛地跑回桌边拿起武器冲出去,根本顾不上地牢中关押着的这些所谓的“罪犯”。
留在这儿的人面面相觑,他们可以听到金属碰撞声、怒吼声、奔跑声……
莫石浑身酸麻,但精神已经完全振作起来。他挣扎着站起身。
很显然,是听从于曼卡王子的军队已经于凌晨时分攻破王城,一举直达王宫了。
莫石微微抬起双手。
青蓝色的魔力光点在足底环绕着形成术式。他在为接下来将要施展的两个小小魔法建立起微型结界。鉴于他太过虚弱,这样做可以减少施法时不必要的魔力散逸,是可靠且有用的技巧。
“二级移物魔法锁定术式。”他将左手举起。
第六十四章.尘世不可近
“二级移物魔法锁定术式。”随着法师抬起左手的动作,那只原本被放置在看守人桌子下的水罐摇晃着漂浮起来。
黑陶罐并非径直朝着术师飞去。
它悬浮于空中,安静而恒定地来到距离地道出口最近的牢房前,微微倾斜壶口,将水泼洒在门锁上。
接着它来到第二间牢房、第三间牢房、第四间牢房……
有的人还在勉力朝外眺望,有的人则看到了水罐于空中移动的景象,安静下来。
等到每一把锁都被清水浸润时,水罐轰然摔碎在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痛快地浪费。
巫师抬起右手。
“聆听冬之言,聆听极南极北之声。绝对指令冻结五级术式展开。”
他猛地收拢五根手指,于此同时,所有的门锁咔嚓绽裂,掉落在地。
使水快速冻结膨胀,从而自内部损坏锁钥的零件。
无论多么笨重的锁,都是精妙工艺的造物。坚固的同时意味着脆弱。
这是莫石在口渴时想到的方法简单而快速,并且也的确奏效了。
但尽管从逻辑上说很简单,实际操作并不轻松。
如果不是绝对指令的强制性快速冻结,流水自会在完全冻结前为自己找到合适的出口处,从而避免压力而不是特意制造压力。绝对指令则可以使水的膨胀在刹那间达到爆炸性效果,那是尽管微小但又卓越的能力。
莫石向来在意自己实施之事是否成功。因此他不会愿意先选择一个稍低级的术式,而在失败后再使用更高级术式。
疲惫感混合着快乐,让他在几天来第一次感到呼吸畅快。
他推开门,跨过散发出丝丝冷气的碎裂门锁走出去。
与此同时其他牢房里的人也终于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朝着地道外面跑去。而那名褐色短发的青年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
“大人您要去哪儿?需要我送您一程吗?”他从墙边拿起一根铁棍那原本是用来审讯的刑具之一搭在肩膀上。
莫石平静地笑了笑:“我要去找我最好的朋友。”
“朋友?”年轻人好奇地转动一下耳朵,“那么我就陪您去找他。”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青年摸摸鼻尖,说,“您可以叫我长尾。如果您认识的人里已经有叫做长尾的人了,您也可以叫我‘赭隙’,这是我的姓,有点拗口,是吧?对啦,您若是那种热爱慷慨回报的大人,您之后赏我点甜根酒就好了!”
莫石挑起眉,忍不住看了看青年身后的尾巴。
那的确是一条漂亮修长的犬尾。
他们一同走出地道,朝外走几步后,很快就看到了广场上一片混乱的短兵战场。
青鸟在呼唤他。
莫石清楚它在急切地要求重新回到他身边。
莫石聆听着青鸟的嗡鸣,径直走进那片战场中。
“大人?!大人您疯了吗?”长尾站在廊道那儿,紧紧握着铁棍,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冲上去,替莫石挡开了一把堪堪将要刺向他的长剑。这时的战场几乎丧失敌我之分,士兵们只是不去砍那些穿着同样铠甲的战士,至于其他人,都是剑刃渴望挥砍的对象。
“如果您不要命了,您应该早点跟我说!但如果您不要命了,我的酒怎么办?”
莫石听到了青年惊诧的质问。
但他还是朝前走去,内心被一种古怪的平静笼罩着,好像这些锋刃和那些高大的战士都是无关紧要的、遥远的影像,如此而已罢了。
接着他忽然明白过来
战争。
火雀的士兵带来了王城本不曾有过的投石器和弓弩,带来了配备完整马具的骑士,并用他们敲破了这座古老城市的大门。这意味着先进武器已经为大部分所知,而不再是火雀公爵的小范围尝试和进献给国王赏玩的礼物。
它们即将正式登上历史舞台,为血腥的战场“增光添彩”。
并且,为莫石赢得了更多的文明推进指数。
莫石旁若无人地缓缓前行着,举起手打量自己的手指。
他能够感觉到尽管因为青鸟不在身边,他无法得知被量化的精确数据,可他的确可以感觉到他甚至有些回忆起了……回忆起了自己曾经遭遇过的……一些可怕的事。
而就在他迈步从周围那些兵刃交接、**撕裂的嘈杂中穿行而过时,莫石能够感觉到魔力运转正在变得越发流畅和通顺,与此同时,关于更多高阶移物魔法的知识从脑海中自然而然地跃动而出。
他张开五指:
“天使之翼,苍龙之鳞。尘世不可近五级术式展开”
所有砸向他的刀刃都被轻轻弹开,他通行无阻地行走在两派人马混战的场所。喷溅而起的鲜血也不过是在他身前两步的位置滑落,尘土与他轻轻擦肩而过。
“我会给你准备酒,随便你喝多少。”莫石回头看向那个年轻人,他正陷在两名士兵的夹击中。莫石抬起手,将袭向青年背后的敌人“挥”开,字面意义上的,仅仅是遥遥弯曲手指,宛如用长棍推开一个锡兵人偶。
青年举起铁棍格挡劈砍而来的大剑,看到莫石身边的异状,睁大了眼睛。
“我已经记住你的名字。我不会食言。”
那名法师说完这句话后,便继续朝前走去,仿佛真正与这里的一切相聚遥远。
“等”
然而混乱的战场很快就再次将他包围住了。法师的身影消失在混乱之中,青年不得不继续全力抵抗,并快速后退撤出混战。
他很清楚性命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要重要。
不过,真的
“该死,难道上神允许这么、这么……的魔法存在吗?我刚刚是不是在做梦?”
穿过广场,穿过花园,穿过长廊,穿过环绕成螺旋的楼梯,穿过人工湖和潺潺小溪上的桥梁。
无数尸首和残破的铠甲抛在路中。莫石迈步朝前走着,靴子被鲜血染红。
终于,他来到了一个狭窄的庭院,那儿有十来个人正在对着彼此胡乱挥舞武器,各个遍体鳞伤。莫石看到他的法杖躺在草地上,沾着泥土、草屑和露水。
他走过去,无视惊恐万分的战士们。
他将他的所有物从地上拾起。
在这一刹那,他终于感到足够的平静,理性回归于他疲惫的躯体和心灵。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连通两侧建筑的廊道,忽然看到了正以刀剑相向的曼卡金狮与曼锡金狮。
那对兄弟站在名为“安宁之地”的精美宫殿门前,那座宫殿里放着曼伦国王那巨大华美的、至今仍未下葬的金棺。
第六十五章.弑兄弑弟
莫石先生!润下贤者所见啊!您终于来啦,不过我要告诉您很多好消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是青鸟兴奋地大喊大叫,情绪丰富,等到您的推进指数达到10%的时候,我的自动搜索和制导系统就能够解锁啦,到时候我再也不会离开您了。啊,您的手……
莫石听着青鸟聒噪不休,并不觉得它吵闹。
相反,他的内心感到愉快和平静。
“百分之十可不简单。我们至今都还没有抵达百分之一。”莫石笑着说。
法杖上的蓝宝石散发出微光,开始施展医疗术式。
确实,百分之十听起来非常遥远。但是实际操作起来并不如您所说的那样绝望。随着文明系统的自我运转,您所做出的任何努力都会产生链性反应。会有人研究更加强力的弩箭,会有人发明更加先进的织布机器,会有人受此启发研究更多武器和动力装置这样一来,社会自然而然走向进一步的工业化,而那些文明指数也会累积到您的数据之中。
“我很期待……”
莫石的眼睛望着曼卡和曼锡那边。
他们各自的卫兵正在厮杀,看得出来曼锡想要逃跑,但是曼卡追了上去。
莫石先生,青鸟的话语顿了顿,莫石能从那种语气中想象到某人轻轻皱起眉头的样子,这种联想令莫石感到奇怪,就像模糊雾气里一晃而过的人影,您应该停止五等术式的持续施展了,您的魔法神经束正在负荷原作,这无益于您的伤口修复和身体状态。
“什么?”他刚刚走神了。
我说,先生,您应当停止持续施展五级术式。移物魔法中的尘世不可近并非良好的防御术式,也不是真正的结界术式,对现在的您而言消耗过大。
“可是我……”他的目光缓缓落回自己的身边,“我很害怕,青鸟。”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的心里在说给自己听: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曾经在无菌房里长大的孩子,如今却要在充满过敏原和病菌的世界里重新生长而我不想死,同时却深知自己的脆弱。
这种感觉真的太……太可怕了。
我甚至可能因为手掌上的伤口而感染至死,这简直是荒谬的……
莫石轻轻摇了摇头。
他试着回头去看,发现之前在这里进行的搏斗已经结束了。但他们似乎更像是离开了,而并非是已经将彼此彻底屠戮殆尽。地上散落着几具尸体,其中一个动了动。那个士兵仰起身体想要坐起来,血液如瀑布般滴落发出粘稠的声响。
而他看到莫石时,颤抖地举起手指向法师,断断续续呢喃,恐慌不已,仿佛胜过死亡带给他的恐惧。因为战死是光荣的,而他所看到的法师则是:“邪魔!邪魔”
漫步而过战场,对飞溅的鲜血和砍向自己的刀刃视而不见。
这难道不是邪魔吗?
世界上难道该有这样诡谲而自私的法术吗?这是上神会允许的吗?
神要世人互助,神要世人为自己赢得荣耀,神要世人洁净自身以抵达死后乐园。
神厌弃妄自尊大,厌弃投机取巧。
对于空轮的信徒而言,对于戴罪的雪行者而言,这是不敬。
莫石悚然一惊。
与此同时,术式也下意识被解除了。
据说在十九世纪的时候,被欧洲国家殖民的那些地区的原住民第一次看到火车时,认为火车是巨大可怕的怪物中国清朝的官员甚至认为修建火车会‘损坏龙脉’。青鸟一本正经地说。
“你直接告诉我,中世纪欧洲因为恐惧‘超于常规’的魔法,而举行过猎巫活动就足够了。”
对于力量的恐惧与生俱来。青鸟说,特别对于尚处于较原始阶段的文明而言。为了克制过于强大的力量,因此会划分‘善’与‘恶’明确两个世界,同时不慎阻断探索与进步。但群体又总会趋向力量,最终引发变革这就是推动。
莫石摇摇头,甩开这些想法。
他现在无暇去讨论什么社会学理论。
他需要做的只是顺应命运洪流,想方设法获得属于自己的位置。
他继续望向廊道另一侧的宫殿。
现在那对兄弟在搏斗了,短兵相接。
莫石回忆起很多关于兄弟的故事,《旧约》写道,该隐因为上帝不喜爱自己祭品而偏爱亚伯,因此杀死了自己的弟弟;《摩诃婆罗多》中,同母异父的兄弟在最后得知彼此的身份,但阿周那已经射下了迦尔纳的头颅;玄武门之变,李世民伏击长兄,夺得江山……
兄弟相残的主题,正如弑父这一隐欲,永恒盘旋。
莫石朝那儿走近了些。
要站在多年后回看自己此时的选择,可以说是突然“福至心灵”的选择,但要是说当下的感受,他觉得自己只是为了摆脱前一个话题、加入眼下正在发生的现实之中。
他走得足够近了,近得能够听到那些兽人在激战时肺部迅速扩张发出的深深喘息声,但也没有近到会被当做刀剑所指的对象。
无论是卫兵还是卫兵的主人,此刻都在酣战。
专注于生死的时候几乎可以忽略其余的一切,因此莫石就只是站在那儿看着而已。起初他回想起小时候和朋友一起看电影的时候的感觉,觉得自己置身事外。
但现实不是电影,受制于体力、运气、精神状态,以及战斗本身的残酷和决定性以及不存在什么慢镜头、音乐、闪回之类的拖延手法,实际上发生在眼前的对抗更加快速,很快便有了定数。
曼卡的长剑刺入同父异母王弟的右肩,将他钉在地上。
“这样你可以安静下来了吗?”年长的赫雅尔艾法亚喉底发出嘶嘶声响,鼻梁与脸颊上的皮肤微微皱起充分的犬类特征。
兄长与次弟对视,是掠食者与掠食者之间的锁定和敌对。
两双眼睛中同样没有丝毫温情可言。
曼锡金狮伸手紧紧握住剑刃,指甲与金属磕碰,仿佛害怕这柄剑会被继续刺得更深下去,斩断他的肩臂,或被突然拔出,刺往更加致命的地方。
落败的国王次子深深吸气,双耳仍然竖立着没有低伏。
“曼锡……”曼卡摇着头,呼吸慢慢平复,脸部的褶皱也恢复平静他满身血腥,但依然是风度翩翩的王国继承人,“你做事为什么总是这样半吊子?”
“凭什么你就不是半吊子,你就天然拥有那个王位?”曼锡从牙缝中挤出这些话,每一句都是深埋在他心里许久的真切的怨恨,“你是第一个王后所生,你比我早出生两年,就因为这样吗?!”
曼卡松开握住剑柄的手,直起身子。
他伸手拂了拂铠甲上蹭上的血沫,神情平静。
“你将会被送到南方的黑石山地去,之后你会是‘乌林城堡’的主人,文书大臣会为你拟定新的公爵姓氏曼锡,就这样吧,游戏已经结束了。不要再像小时候那样,因为被丢弃在密道之外这种事情,就大吵大闹。”
第六十六章.无从跨越之阶
莫石忽然意识到什么。
那是魔法在流动的特殊力场。
是流动于曼锡金狮全身脉络中的强化魔法,对于“身体改造”来说已经逼近莫石所在社会定义的“禁术”范畴。
“曼卡殿下”
莫石话音未落,曼锡金狮猛地从地上弹跳而起,浑身肌肉膨胀、血管偾张盘虬。他毫无犹豫地抽出插在自己肩上的剑,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将仍然沾有自己温热血液的武器挥向兄长。
被魔法强化过的速度超越了普通雪行者的极限。
尽管曼卡下意识便闪躲,依然不可能逃开。
刀刃嵌进了肩颈至胸口的位置。然而,仅仅只是穿透了铠甲,并未能够触及肌肉底下的骨骼。
不应该……不应该……
曼锡的神情霎时间凝固住了。
他一直以掌握这个术式为豪他是那样刻苦地学习、练习,谨慎而仔细地使用着这副“火焰之身”,连他的老师都曾赞叹他所抵达的力量巅峰没有理由,没有理由这时竟然……
曼卡瞪着那把被突然挡住的剑和他那浑身冒出汗水、呆愣住的弟弟。剑刃在他的铠甲中颤抖,仿佛在与某种相反的力量相抗衡。他眯了眯眼睛,随即那双细长的眼睛瞬间转向了站在远处的莫石。
火雀家的术师站在那儿,一只手抬起来,手臂剧烈颤抖着。
在与他对视的刹那间,那名术师稍微有些恐惧似的畏缩了一下,但并未后退。随即他口中念诵了一串古怪的咒言。
长剑被猛地弹开。
曼卡与曼锡一样惊讶地注视着这一切发生。
曼锡踉跄着退了两步。
随着躯体加强魔法的快速衰退和反噬,他宛如碎裂的雪山般瘫倒在地。
“这真是……卓越的移物魔法,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曼卡从地上拾起他的长剑,然后看向莫石,“过来些,火雀家的年轻人。”
莫石握紧手中的长杖,没有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而这些情绪显然通过体外激素的气味传达到了曼卡金狮的鼻腔。
但那位王子不,如今或许应该说是国王了,他即将正式继承王位曼卡金狮并没有为此说什么。
莫石朝他走过去,站在他身旁稍后几步。
“你已表现了你对我的忠诚,”曼卡依旧用着温和而语速适中的语调,但与此同时不是没有魄力,至少,莫石确实有些畏惧他,“看来,火雀的确从不令人失望。”
莫石深深地低下头。他该说“这是我的荣幸”,或者别的话,但他没能说出来。充斥在这座城堡里的血腥味让他感到反胃。
好在曼卡现在也并没有余裕在意别人的礼节问题。
他垂头望着躺在地上昏迷过去的曼锡金狮。在曼锡闭上眼睛后,他与他的兄长看起来更加地相像了,同样是一头金发,同样眼窝深陷、鼻尖微勾。
“曼锡总是如此。”曼卡叹了口气,说,“半吊子。无论什么事都是如此。”
莫石不知该说什么。
而曼卡笑了笑,轻声打趣道:“至少他魔法还行,是吧?”
莫石唯有颔首。他的嘴角拉扯了一下,看起来大概连最干瘪的赔笑都算不上。
曼卡挥了挥手,显然也对莫石的反应不满意,但他现在需要一个人听他说话。
“曼锡连在抢夺王位这事上都是个半吊子。他的母亲恐怕也会很失望。他本可以他本可以想办法杀死我,但他似乎从没想过那么做。如果杀死我,他就是唯一的合法继承人,那么无论背负怎样的骂名,他都会登上王位。”
莫石静静听着。
“小时候,很小,或许他才十来岁。他也曾经问过我,‘为什么我是弟弟,而你是哥哥?’我太清楚他为什么这样问了”
曼卡脸上那种宛若面具般被塑造而成的风度慢慢散去,他望着遥远的什么地方。
“那是因为,所有的东西,最好的那些都先献给我;所有人在问候时,都殷勤地对我鞠躬,他站在我身后只是附带品;父亲总是先拥抱我,而有时甚至忘记拥抱他……孩子能够敏锐地察觉到这些不同,但又不知道自己应该憎恨的对象究竟是谁。”
曼卡慢慢止住了自己的话语,就仿佛把它们重新塞回一个小抽屉里。
他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和温文尔雅。
“但是有什么办法?”他说,“我就是比他早出生,就是大王后之子,就是他的哥哥,就是王位的继承人。”
“殿下……”
曼卡的余光望向莫石。
莫石很轻地问:“但如果您是反叛的那一个,您会杀死他以确保自己成为继承人的,是吗?”
曼卡没有生气。
他笑了。但又慢慢收回那个笑。
“或许你说得没错。”
晚些时候,莫石跟在曼卡王子身后,来到宫殿大门口的宏伟广场上。
那儿站着听命于曼卡金狮的士兵,有绣着火雀家纹的旗帜,也有画着另几种花纹的旗帜他们都是为了支持曼卡而来的军队。
“莫石先生!”
莫石听到了狄诺的声音。他眯起眼睛在一大片狼藉的队伍中寻找。
他不是雪行者,对声音和气味都不够敏锐,因此他完全看反了方向。等莫石反应过来时,狄诺从他的斜后方扑上来,又刹住车,先向曼卡金狮行了个礼。
然后他也顾不上等到曼卡的回复,立刻就转向莫石。
“您的法杖找回来了!您的手……啊,看起来似乎也比之前好些。”
“我们仅仅一天不见。”莫石忍不住笑了笑。
“但我很想您!”少年脸上绽开一个笑容,“而且我好担心您的身体。曼锡曼锡殿下有对您做什么吗?”
“也没什么,只不过把我关在这座城堡的地牢里,与几个侍臣和守卫做了一晚上的邻居。”莫石意识到自己的确没有非常愤怒,鉴于一切事情都遵循逻辑进行而没有演化为盲目的暴力事件,他可以接受,“认识了一些新朋友,不算太糟糕。”
谢卡楂果也朝他们走了过来。
他看上去很累、风尘仆仆、满身血迹,几乎老了几岁。但他还是很快就笑起来,为与友人重逢而心情愉悦:“我们可怜的狄诺少爷也受了些苦。之后我们该一起喝几杯,谈谈他的英勇之举。你可能不知道,他为了离开城堡甚至穿了这个之后再说。”
狄诺瘪了瘪嘴,耷拉着脸。
他的红头发上沾着尘土。
“至少我还是帮上忙啦!”他咕哝道。
狄芬多也已经走过来,笑着揉了揉弟弟的脑袋。
莫石发现曼卡正望着他们。
第六十七章.履行承诺
三天后,莫石被曼卡传唤(别扭,但恰当的说法)了。
曼卡现在仍住在自己原本的房间中,那是紧贴着国王居住场所的小院落。
之前击溃曼锡一派势力的庆祝堪堪结束,曼卡金狮作为被拥护之人,同时承担着回馈的义务;而如今他则正在为筹备葬礼曼伦王,他的父亲的葬礼而伤神。显然对于古代王族来说,葬礼必须复杂而盛大,对于筹办者而言是无形的考验。
“我猜现在您得到好的照顾了,莫石先生。”曼卡金狮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莫石依然穿着黑色的长袍,但更加干净平整,这使得他更加像一名神职人员,“您似乎没有足够多的仆人。”
“唔。”莫石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看一看。
但当然,没什么可看的,尽管这儿的大人都喜欢身后跟着一两个仆人,但莫石身后半个人也不会有。他只有一个帮忙料理琐事的年轻女仆,他当然不可能带着她到处走来走去。
提到杜娜,莫石不禁再次感到愧疚。
那个女孩在被卫兵带走后,被直接扔到了下房那边。据说她没法回原本和莫石同住的房间,而她又很倔强,坚持要在“最接近大人”的地方等待消息,于是蜷缩在厨房外的走廊里度过了两个晚上厨房夜里是上锁的,避免有仆人偷窃。
而当曼卡重新成为城堡的主人后,她们这些仆人也自动恢复了“自由”。
莫石回到房间的时候,看到壁炉里的火已经生起来。
杜娜正在擦拭房间里所有角落的灰尘,显然地板已经被仔细地洒扫过。
就仿佛中间遭受动乱的几天压根不存在一样
曼卡朝他走近了几步,莫石回过神来。
“我找您过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那位王国未来的主人揉了揉太阳穴,眼窝下有些青黑,“我是想要问问您接下来的打算。”
莫石没明白这位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这似乎有些莫名其妙。
但很快莫石想起自己曾在曼卡展现过的法术,以及,有可能,那些看到过他的士兵也将“城堡里存在着一个可怕的术师”这件事通报给了曼伦。
莫石几乎烦躁起来:他已经疲于应对类似的身份危机,或者说,他是在恼恨自己的不理智、不受控制。他本可以不那样做,他本可以安安静静地当一个身体虚弱的普通术师,可他偏偏就非要使用着夸张的术式在人群中穿行而过……
就因为他的心灵太脆弱,承受不了目睹杀戮带来的恐惧和愤怒。
“据我所知,”曼卡沉静地说,“您在这儿遇到了圣徒安大祭司,由此您得知了自己的身份、重获了自己的姓氏,也即是说,您已得到了全新的选择权,不再从属于火雀。硬要说的话,大祭司在南方出生,你们出生在绯足侯爵的辖地。”
在莫石没来得及有所反应时,他继续道:“您想要继续苦修?您想要去白金圣殿学习?还是说您仍然会追随火雀鉴于,我看得出您与那两位公爵之子都关系不错。”
莫石沉默下来。
“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件事。”最终他这样回答。
曼卡笑了笑:“那我猜您最近该花时间好好想一想。但容我说一句,您的魔法太独特和强大,那可不是小地方能够受得了的。”
莫石吃惊地抬起眼睛。
那位未来的国王正专注地凝视他。但随即又将审视的眼神替换成了笑容。
莫石不得不意识到,这听起来……
几乎像一个邀约。
等到曼卡成为国王,他自然就会下诏实施他的承诺。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捷琳娜已经是狄芬多的未婚妻,而捷洛塔也已经是狄诺的未婚妻了。
莫石知道,尽管狄诺不说,但他其实开心的要死,比他哥哥还要更加发自内心地愉快。
谢卡楂果显然也看得出来这一点,因此总是找狄诺打趣儿,他总能精确地让狄诺满脸通红结结巴巴。然后莫石就会和他一起笑起来。
谢卡楂果似乎精神不错,战场没有让他受什么重伤,也没有击损他的意志。他不愧是曾经在中央骑士团服役的剑士,尽管他已经退居于教习和后勤职位很久,本质上他仍是一名战士。关于他曾经受伤的腿
“在你发明了马镫后,我才发现这真不是一个大问题。”谢卡这样告诉莫石。
为此莫石真的感到非常欣慰。这差不多是他发明马具后至今最欣慰的事。
于是他们去了王宫的厨房,找到了酒,坐在长廊上好好喝了一顿。
莫石从谢卡那儿听说了狄诺所做的事(可怜的年轻人当时知无不言,一吐为快,完全没考虑到会被当成有趣的故事津津乐道),关于他如何找到捷洛塔公主,如何穿着女仆穿过以前贵妇们用于偷情的通道……
那之后他在城市里找到了居住在城堡外的谢卡和卫队,期间遭遇了一小队士兵的追赶,但总算及时与谢卡汇合那时是黎明前半个时辰左右,王城外的战争已经结束,火雀与绯足的军队开始攻城。
而他们当然也听到了攻城发出的响动。
有些市民走出屋子,望着城门方向。有的则更加警觉,提着包袱朝着城市另一侧依靠的山峦跑去。
狄诺与谢卡逆着人流前行,带领一支不到二十人小队来到城门附近,顺利包抄了负责指挥城门战的首领团队。
里应外合,这场攻城战顺利无比、快速利落。
“敬火雀!”莫石高举起手里的酒杯,感到自己也有些微醺了。
“敬狄芬多少爷,敬狄诺少爷!”
“也敬你!”莫石一口饮尽酒杯里的甜酒,再给两人满上。这时他后知后觉、迷迷糊糊地想起来自己的出生地是中国,而中国祝起酒来举世无双的热情和强硬。
“也、也敬你!”谢卡打着舌头,显然快要醉倒了。
他们脚下已经摆着几个小酒桶。
“对啦,”莫石发觉自己也变得一惊一乍的,“我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
“重要……重要的事?”谢卡很认真地微微皱眉,仿佛要听清一则军报般认真,“什么事比敬公爵大人还要重要吗?”
“哦,说得对,我们先来敬公爵大人!”
“敬公爵大人!”
“但你还是得听我说,”莫石搭住谢卡的肩,“我忘了报答我的救命恩人。他给了我一条衣物,还帮我挡了一剑,还替我讨了口水喝,还打算帮我舔手上的伤口……”
“救命恩人?那、那可真是……真是太过分了,莫石,你必须要好好报答他。他叫什么名字?”
“长尾?好像是这个,好像是的……”
“好、好的,那位长尾先生,嗯,长尾先生,对吧?”
莫石(醉醺醺)地深思熟虑了片刻,说:“我不确定……有位小爪儿先生曾经告诉我,我们不能称呼他们那样的先生为‘先生’和‘您’”
谢卡皱了皱脸,抱怨着麻烦。
“好吧。”他说,然后拉住一个路过的侍者,大声地问,“你知道哪儿能找到一个叫做长尾巴的不能称为先生的先生吗?”
长尾在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看到两个身穿漂亮衣服的贵族老爷倒在桌子旁边呼呼大睡,桌上放着两只小木酒桶,然而一只不仅被喝过而且几乎只剩下一个底儿。
起初他完全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他正在值班,却突然听人说有两位大人正在找他。而且传话的那些人还在莫名其妙地嗤嗤发笑。
现在他可算明白了。
被两个傻呵呵的酒鬼满城堡大声寻找,的确滑稽的很。
他很快认出其中一个。
那个法师把自己的全副重量压在同伴肚子上,心安理得地安睡着,他的同伴则显然因此做着噩梦,不时皱眉哼哼。
“好吧,”长尾在桌子旁坐下,把酒倒进木碗里抿了一口,咂咂嘴笑起来,“倒还真的没有食言。”
第六十八章.新国王的封赏
在正式的登基庆典举办前,曼卡金狮有几乎一整座城堡那么多的麻烦事需要解决。
而现在这里是安全的,因此莫石不能说自己不乐意待在这座城堡里享受一下修养。尽管只有中世纪水平,但这儿毕竟也是一国之中最豪华的城堡,莫石作为一个生物,没理由不趋向对自己有好处的地方。
他们现在无疑是座上宾了,在这儿受到敬重和关照。
手是时常会使用并暴露在人前的肢体部分,因此他不能贸然让青鸟的治愈术式过分发挥作用只要确保他不会感染就已经足够了。
现在,他用这只带着伤口的手轻轻推动一个“士兵”,将它推过“界”。
这里也有棋,而且规则与莫石所知的国际象棋几乎一模一样。
这倒是挺有趣,挺奇特的。
莫石记得象棋最初源自古老中国,在先秦时期就有记载,流传到欧洲世界则是更加以后的事情。不过无论如何,在这儿,下棋真的是一大打发时间的好消遣。
坐在他对面的狄芬多火雀也动了个“士兵”。他显得有些生疏,但足够深思熟虑。
“我不知道您会对这些‘神剧之子’感兴趣,”狄芬多说,然后收回这句话,“抱歉,我忘了,您在没有失去记忆前可是一位见习祭司。”
莫石不置可否,笑了笑。
对,在这儿,“棋”居然是一种祭祀和占卜用的神器,下之前还得沐浴净身。莫石简直要翻白眼。
“狄诺最近没怎么去找您,是吧?”狄芬多接着攀谈。在两人相处时间增多以后,莫石在这对兄弟身上找到很多共同点,比如,他们都不算是舌灿莲花或者强硬锋锐的雄辩家,但喜欢与人聊天。
莫石最近的确没见到过狄诺几面。
“是的。”莫石承接下这个话题,与狄芬多一样露出揶揄的笑容,“我听说他最近和捷洛塔公主关系好到恨不得三餐全部一同进行,我亲眼看见他写的情诗……”
“情诗!情诗?”狄芬多看上去大吃一惊,手里的主教(大祭司)都差点儿没握稳。
“是的。尽管我的修辞学相当不好,但他还是像我征求意见,”莫石最近才多少能够阅读雪行者的文字,所以这不算假话,“我怎不能做您裙边的小鸟,轻啄影子留下的花香;您怎不需更多守城的骑士,让我成为其中的一员。诸如此类,还算工整。”
莫石中肯地评价。
“这简直……”狄芬多啧啧几声,显得有些孩子气,他现在不是一位公爵之位的准继承人,而只是一个在谈论情感问题的年轻人。
狄芬多犹豫一会儿,吃掉莫石的一个士兵,然后说:“倒也挺好。至少他们结婚的时候会彼此相爱,我期望他快乐。只是,如果他最终也会为此而伤心的话”
“您似乎对婚姻持悲观态度。”
换到莫石出生时的那个社会,谈论婚姻是一件寻常并且的确值得讨论的事情。但显然在这里并非如此,狄芬多似乎没能立刻理解他抛出的这个话题。
“还是说,您和捷琳娜公主的交流并不顺利?”莫石小心翼翼地问。
狄芬多愣了愣,似乎也在评估这个问题是否冒犯。
最终他叹了口气:“我要与捷琳娜公主结婚,而不是要和她创造出什么古典时代的爱情诗歌……所以我们还好,她没有爱上别人的传闻,我也没有,她待字闺中、等待订婚宴席,我也是如此。我们例行公事地讨论过一些结婚以后的事,谈话融洽,没有太多分歧。”
莫石沉默了一会儿,思量棋盘上“骑士”的走向和如何回答。
在这时候,门口的侍者说:“狄雅小姐。”
然后狄雅火雀走了进来。
在踏进这座城堡后,莫石还没有见过狄雅火雀。她之前去白金圣殿祈福,现在则回到了这里。
她站在那儿,依旧冷若冰霜、美丽高傲,身后跟着她的贴身侍女丽娜。
屋外下起了小雪。
这是至北之国夏季过去后的第一场雪。
“狄雅!”狄芬多高兴地站起来,起身之前不忘把王后摆到恰当的位置,以摆脱莫石的主教的追击,“快进来,今天外头有些冷吧?”
狄雅的目光扫过莫石。以略微的低头权做礼貌示意。
她走到靠近壁炉的地方坐下来。
“狄雅,你怎么有空过来?”狄芬多坐回棋盘前,而狄雅望向那盘棋。
“我?”她的语调现在戴上了中央的口音,听上去有些许陌生,“老王后不可能留着我在她身边当然,我也不想。曼卡殿下已经答应我,到未来的王后那儿做侍女。但她暂时还不是王后,因此没有那么多职位空缺,我最近只是在陪伴那位夫人打发时间。”
“那很好。”狄芬多说,考量着挪动了骑士,逼近莫石的主教。
“现在火雀和绯足可以并列成为新任国王最器重的大贵族,”狄雅说,“父亲会很高兴。我想如果狄诺有意在王城求职,曼卡殿下也一定会应允。”
“狄诺?”
狄芬多停了下来,坐直身子望向狄雅。
“他有这个意向吗?”
“或许。如果他舍不得自己的未婚妻的话,我觉得他会想办法留在王城。当然,我只是猜测而已。我还没有问过他。”狄雅耸耸肩。
“如果真是如此……”狄芬多沉思片刻,“也好。你可以不必孤身一人留在王城。”
狄雅笑了笑,低下头去。
她现在看上去已经不再是坐在赤砂堡的黑夜里咆哮的绝望少女了,她的轮廓与神情都已经与孩童时代告别。
狄雅火雀的推测没有错。
而狄诺也是一个完全没法藏住秘密的人,他一旦有了想法,就想找人商量。谢卡和莫石毫无疑问成为了第一批咨询对象。
“我觉得,或许我可以去……尖晶石院学习?”狄诺眨着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觉得呢?”
莫石和谢卡同样地沉默了一会儿。
片刻后莫石率先开口:“但您知道,狄诺少爷,就算尖晶石学院的确身处王城,可你也不会因此就能每天与捷洛塔公主相见?”
狄诺的脸霎时间涨红了。
“这没什么好难为情的,”莫石笑着摆摆手,“反正那是您的未婚妻,你们的爱情很体面。”
狄诺嗫嚅着:“总不比赤砂堡更远呀……”
“那当然。”
狄诺叹了口气,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打转几圈。
他的那对渡鸦在窗台前的鸟架上站着。
狄诺摸了摸渡鸦漆黑油亮的翅膀。
“我不想……不想碌碌无为地待在赤砂堡里了。先别反驳,听我说说我的想法。”
谢卡把话咽回喉咙里。
狄诺继续道:“我已经快要到成年的年纪了,我需要学习更多的知识和‘规则’。从一个方面说,我留在王城里或许可以帮上忙。经历过之前的事以后,我意识到中央王城之于众人的意义,以及它对一切事物具有的权力。而且,在看到那位曼锡殿下……”
曼锡金狮连伤口都还没被包扎好,就被送上了前往西南海岸的马车。
他被流放了,除了公爵的头衔外一无所得。
狄诺说:“曼锡殿下的所作所为和下场,让我更加清楚地明白了,一个家庭之中其他孩子应当负起的责任与义务究竟是什么。”
这倒是一个独特的观点。
莫石之前没有考虑过。
第六十九章.留在王城
狄诺站在窗边,被云层缝隙间落下的阳光包裹着。
他那头泛红的鬈发在风中微微颤动。
“我是次子,是仅次于狄芬多的火雀之子。”狄诺转过身,看着谢卡和狄诺,认真地说道,“我需要辅佐父亲、帮助父亲,我的职责是保护火雀和尽力为这个姓氏增光添彩。同样的,我也应当以这种标准来看待狄芬多。我不能再像个孩子似的傻乎乎了的!”
狄诺因为自己所说的话而情绪稍稍激动起来。
“我不该因为自己是弟弟,就依赖着狄芬多,觉得他就该背负更多压力和期待。这显然只是因为我个人的懦弱和推诿我应当尽全力变得更加强大,以做他最值得信任的助手!而现在,我觉得继续留在赤砂堡不会对此有更多的帮助了。”狄诺微微皱着他那对稚嫩天真的眉毛,“大家似乎总是有些对我太好。”
莫石简直要感动地落下眼泪。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
“如果您决定要留在这儿,那么我也愿意陪同。”谢卡站起身,说道。
莫石讶异地看向他。
而狄诺居然也以更加惊讶的表情与其对视。
“可那样的话您的夫人怎么办呢,谢卡先生?”狄诺问。
什么?
莫石这回彻底大吃一惊:“你原来已经结婚了?”
于是莫石被回以一个更大的吃惊的注视。
“我已经五十多岁,结婚难道是在常理之外的事情?”谢卡挑起一根眉毛望着莫石,“还是说你连这种常识都记不得?”
“看来的确如此。”莫石恢复了平静,干巴巴地表示赞同。
“杜娜。”莫石坐在床上,望着有些睡眼惺忪地收拾着炭火的少女。
“怎么了,大人?您还需要什么吗?”少女揉揉眼睛,看向他。
“我有些事情想和你商量。”
“什么?我吗?”少女吃惊地指指自己,本来要打的哈欠也被完全驱散了,“您有事需要我去做?”
“过来坐吧。”莫石温和地说,“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
杜娜走到床边,在地毯上坐下来。
“我不算是一个好主人。体弱多病、性格古怪,也没有权势和财产。这几个月来你过得很辛苦。”
“不比在家乡时差的,大人。”杜娜低声说。
莫石知道,自己并不能强行向她灌输类如“平等”“自由”这样的观念,她的观念符合时代,并无谬误。只不过是莫石自己尚无法自然地建构起另一套思考模式。
“我决定要留在中央。”莫石谈起这个现实的话题,“在尖晶石院学习几年。可是这里距离你的家乡非常遥远。我认为应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杜娜很惊讶,尾巴来回甩动着。过了一会儿,她像是明白过来:“可就算我思念家乡,您也会继续留在中央。”
莫石笑了:“不是。我是说,如果你不想待在中央的话,我可以想办法让你回家。”
“我不会离开您的。”少女斩钉截铁地说。
“我觉得你已经回报得足够多了。你照顾我、关心我,就好像我是你的弟弟杜柏一样。但你有自己的家,不是吗?”
“无论什么人,长大以后都是要离开家的。”女孩儿说,“而我选择的就是跟随您。您不能阻碍离开父母的小鸟寻找枝桠、建立自己的巢穴吧?”
莫石愣了愣,最终露出笑容:“很恰当的比喻。”
于是少女的肩膀放松下来,犬类的面容上也浮现出柔和的笑意。
“您太好了。”她忽然说,并用抬起那双犬类的温顺眼睛,望着莫石,“有些时候我甚至怀疑您是不是天使,来凡间受考验、或考验众人的。”
“那未免过于夸张……我绝不是那种带有神性的不凡存在。”倒不如说这是最令他恐惧的事。他绝不想被这样看待。
莫石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轻声说:
“我是个很普通的人。处在社会中时,一方面囿于个人空间的自由与安静,以至于害怕走向人群。另一方面,又会感到孤独和无可奈何普通到这种程度的普通人。在我有限的记忆里,我甚至曾经因为偷窃而被训诫,而我偷窃不是为了物品,只是为了引起什么人的关注……我是多么无能而又傲慢。”
莫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
或许是夜晚到来了的缘故。夜晚总是使人软弱。
显然杜娜并不能完全听懂他的意思,可她安静而温柔地坐在那里,像是某种安定的、不会改变的事物,远比莫石要更加像是天使。
“神会原谅这些小错误的,”她对他说,认真而真诚,“我想您一定早已为此忏悔过,因此现在的您夜晚可以好梦。”
“谢谢。”莫石轻声说。
莫石站在曼卡金狮面前。
这位曾经的长子如今已是至北之国的国王。
他穿着滚金边的白色袍子,站在镶嵌于墙壁上的神龛前祈祷。
他念诵了一段《圣典》,伸出指甲在银盆中沾了沾。然后结束了仪式,走到莫石面前。
“莫石先生,说说您的打算吧。”他开门见山地问。
于是莫石也只好省略了原本准备过一番的恭维之词,直接开口:“陛下,如果我没有揣测错您的意思,我想您是愿意收留我在宫中供职,为此我深感感激。不过我认为自己应当先去尖晶石院学习,将我遗忘的知识重新记忆起来。等到那之后,我想自己才有资格为陛下服务。”
“那倒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国王颔首,“我可以为您写推荐信。我想圣徒安大人也会愿意帮助您。”
“但我没有钱。”莫石如实道。
曼卡立即做出心领神会的神情,点了点头。
“您可以从您以后的俸禄里提前取用。我想想……”莫石看得出曼卡心情不错,是在以这段谈话为乐,他愉快且随意地思考了一会儿,“不如这样,我们暂且按照占星官的职位给您记录薪酬如何?”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莫石也有些惊讶于对方的慷慨。
“对了,您在王城还没有自己的府邸吧?可惜最近财政紧张,我无法拨出更多款项给您,但我想您可以住到……对了,您暂时可以搬到四王街去,那儿有我姑父绯刃伯爵之前空下的宅邸,他回南地去了,这儿长久无人居住”
莫石的眉毛疑惑地皱起来。
上次与曼卡谈话时没有察觉。但无疑他对自己有些过于和蔼和关切了。
为何如此?
莫石试图思考。
第七十章.居于王城中
一个位高权重者的示好,不得不令人惶恐。
更何况他还曾亲眼目睹那对兄弟的互相残杀,深刻地理解那种宫廷风流之下的原始和残忍。
忽然,莫石的脑海里有块礁石突破浪花显出形状来:
对了,自己之前难道不是救过这位曼卡金狮陛下的性命吗?将那柄挥舞在强化魔法作用之中的剑用力隔开,以使曼卡躲过了伤亡。
按理来说这可是一个大恩情。就算是国王也应当感动并回报。
莫石震惊于自己居然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的含义。
自从那场政变结束至今,他仍沉浸在与火雀重逢、友人皆安康等种种平静的愉快之中。他没有多余思量。随便换个更加有官场意识的人,都不会忘记要死死抓住这个机遇。但莫石尽管经历了一些事,却至今仍还沉浸在“青年学院派”的天真之中。
而曼卡金狮。
显然是个老狐狸(失礼了,陛下)。
他估计是看出了眼前这位年轻法师在争权夺利这方面的“粗糙感知”,因此故意未提半句感激之词,而且乐在其中。
看到莫石神情的复杂变化,曼卡金狮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
“既然如此,事情就这样说定了。”他以一种优雅的方式挥挥手,开玩笑道,“不过我可不会承担狄诺先生的学费。”
莫石有些意外:“狄诺已经和您说过他期望留在中央了?”
“哦,他想要留在这儿可不必告诉我,只需要与他的父亲公爵大人商量就好了。”曼卡笑着说,“是捷洛塔告诉我的。她很高兴狄诺选择在中央多住一阵子。”
“他们的关系非常融洽。”
“我期望捷洛塔获得幸福。”曼卡说道,“或许你认为我是一个冷血无情,对亲人毫无关怀的人”
为了结盟,毫不犹豫献上两个妹妹的婚约。
隐瞒父亲的死亡长达一月,那段时间里一切如常地安排着亲信的军队前往王城。
亲手打败了自己的弟弟。不过,至少留了他一条性命。
“当然,我有许多事情需要向上神忏悔。但却有很多时候,我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也是上神的旨意,因此我并未后悔。”
隆冬正式到来前,各地的领主动身回归封地,而狄雅火雀,狄诺火雀与莫石留了下来。
谢卡楂果有自己的责任,并非莫石这样职位浮空的闲人,并不能想留就留下来。更何况赤砂堡中还有他的妻子在等待他回家。他说关于自己未来的就职情况,会再与火雀公爵进行商议。
狄诺很舍不得离开谢卡和狄芬多。仔细想想,这个男孩此前的确未曾如此长久地与亲近之人分别。他做过的最接近成人职务的事,也不过是进行督查税收情况的短暂旅行。
但换个角度来说,莫石也是如此。
如若就按照他头脑中的模糊记忆而言,他只不过是个在大学里读书、有少量作经验的年轻学生。他忽然来到这片大陆上,目前为止也只做过找寻凶手、辅助狄诺逃离城堡这样的事,也是天真的年轻人。
纷纷扬扬的大雪开始下落,笼罩灰褐色的城池。
莫石已经有所预感。
自己将会被久久困在此地,或许直到天灾将这座城市抹去。
来年春天时,他们正式被尖晶石学院接收。
他们在正式离开王宫前,前去向国王告别。
新国王年富力强、精力充沛,黑犬骑士团出动的数量减少,而前往北方的白骑士则增多,国王似乎决意要在今年夏天到来前解决北方的动乱。他被一群大臣和书记官包围着,看到狄诺和莫石时,就像从繁重的工作中找到了偷懒放松的契机。
莫石知道这位国王的说话方式,他肯定又要在他们身上找点乐子了。
“很高兴看到两位在度过寒冬后仍然精神奕奕。两位先生是即将准备踏上漫漫学路了?”国王笑着说。
“感谢您让我们住在您的城堡中躲避严寒,”狄诺面对国王时非常紧张,但他之前面对王子时则并非如此,他骨子里是个循规蹈矩的刻板老骑士,“感谢您拨冗为我们书写了推荐信。您的推荐信让我们获得尖晶石学院的认可,明日我们就将启程前往学院了。”
“我也曾在那儿读书,知道吗?”曼卡愉快地说,“那时候我还没有结婚,是个滑稽的年轻人。固然,我在那儿学到了不少知识,但说真的,我认为自己在那儿学得更多的是关于人际关系。”
“人际关系?”狄诺天真地睁着他那双大眼睛。
莫石猜测,像他这样从出生起就立足金字塔顶层,在家族城堡中长大的孩子,恐怕只知道“人际关系”这个词组的意思而已,从不曾有意识地应用于生活。
“哦,你不用担心的,年轻人。你是火雀公爵的儿子,而且如此果决而勇敢,谁又敢欺负你呢?你不比当年的我更加年轻,老师们对你的宠爱也不会低于我的。你要知道,像你这样拥有高贵姓氏之人,从不必为一些……有些人时常遭遇的事情,而担忧。”
狄诺看起来完全没有听明白。
但莫石则很快就听懂了国王的意思。
一个充满贵族年轻人的学校,必定充满复杂的社交网络,并不会如理念上的校园那般纯洁平静。
莫石忍不住在心里长叹起来。
他还记得从前在学校里所受到过的种种不快,以及那些不快给予他的精神上的苦恼和性格上的缺陷。
不过他也很懂得明哲保身。再加上国王和圣祭司的推荐信、火雀的眷顾,莫石认为他们的学院之旅不会不顺。
尖晶石学院。
据莫石所知,那是王城中最受推崇的学校,由王室及几大贵族资助而建其中并不包括火雀,据说因为早期火雀的领地距离王城太过遥远,但近来公爵也会给予捐赠。
那是一所“综合类大学”,在这个年代被称为“总学”,按照莫石的看法,它可以类比始创于九世纪的巴黎大学,或者意大利的博洛尼亚大学,或者后期更为有名的英国牛津和剑桥(二者都创于十二世纪,同样历史悠久)。
现在莫石与狄诺站在尖晶石学院里,看着那些深红色的廊柱,高大而美丽,没有过多的雕刻装饰,是平滑的圆柱形。如若在璀璨的日光下,它们或许会散发出宝石的磷光,但可惜这个季节仍然细雪连连。
迎接他们的是一名中年赫雅尔男子,身材不高,但严肃的面容和直立在黑袍中的身体,使得他看上去庄严高大。
“欢迎二位先生,我在此代表尖晶石学院对两位致以问候和祝福,愿上神将智慧借与凡尘。”
他的发音和语调都工工整整,宛如这样的对话进行过成千上万遍,并且默认聆听者一律平等。
“我叫做摩珥紫晶,是白之院的负责人。”他说,“无论二位未来主要修习什么课程,我都会是你们的导师我负责管理学员、审核各位年终的学习情况,以及哲学课程和书籍管理。”
第七十一章.尖晶石学院
尖晶石。
镁铝氧化物组成的矿物,一种历史悠久的宝石。
它的名字来源有两种:一说是来自希腊单词“火花”,形容其红艳似火的色泽;另一种说,认为其名来自拉丁语spina、spinells,即尖端、荆棘之意因为它的结晶外形为立方结晶,有尖锐的角,故以此命名。
由于尖晶石颜色艳红,自古以来一直把它误认为是红宝石。历史上有许多具有传奇色彩的迷人的红宝石,后来都鉴定出是红色尖晶石。如重三百六十一克拉的“铁木尔红宝石”(timurruby)和1660年被镶在英帝国国王王冠上的“黑色王子红宝石”(blackprince'sruby),其实都是红色尖晶石。
而在这个雪行者的国度中,尖晶石似乎是一种具有宗教意义的石头,象征着空轮之主的智慧。
在《圣典》中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智者阿珥撒因为偷窃邻居的羊,被流放到死之海的附近,他因口渴而饮下了死之海的水,因此中毒腹痛。阿珥撒匍匐在一株蓝瑙树下忏悔自己的罪过,请求上神的怜悯。
他听到上神佩戴在腰间的铃铛的声响,抬起头时,看见一个男孩坐在蓝瑙树的枝条上。
“你是智者阿珥撒?”那男孩如此询问。
“正是。”
“你被称为智者,为何偷窃邻居的财产?”
“因为人们并不追求智慧,也不理解求知。我因指出首领的错误,被剥夺了自由说话的权利和所有的成年牛羊。为了生存,我不得不偷窃。”
“人们不应当以愚昧为荣。你追求真知,勇于直言,不杀幼畜,因而神已经宽恕了你的罪,并将给予你赏赐。”
说着,那孩童递给阿珥撒一块红色的宝石,并让他含在口中。
阿珥撒将莫石含入口中,那块宝石随即与他融为一体。顿时阿珥撒不再腹痛,神清气爽,甚至不再感到饥渴。
“回去吧,空轮之主将与你同在,要你扬他的名。你将有千万子孙,成为四国之主。回去吧,传播上神的智慧。”
……那之后还有漫长的故事,总之,阿珥撒最终建立了自己的国度。
往后,人们以阿珥撒为贤王之称,以蓝瑙树的荫蔽为智者讲学之地,以尖晶石为智慧的承载。
尖晶石学院的名称由这个传说而来。
“容我为二位介绍。”那名严肃的学院长说道,“二位的推荐信由国王陛下亲自书写,你们是‘白之院’的学生。作为白之院的求知者,我要求你们虔诚地爱戴上神,每日早晚向他告解;你们应爱护那些年幼的,尊重那些年长的,众人皆为兄弟。”
没有姐妹。
莫石漫不经心地想着,视线扫过庭院与屋宇。
他们走了一阵子,经过了祷告堂与图书馆。
“前方是校舍。”摩珥紫晶介绍道,“你们将在这听各位教授讲学。”
莫石终于回过神来,集中精神。
他们路过几个教室。现在似乎是休息时间,花园里聚集着一些年轻人,三三两两讨论着什么。
忽然,莫石在角落那儿看到了围聚在一起的一群人。人群中不时爆发出刺耳的笑声。莫石感到那副场景很眼熟。
他踏下长廊的阶梯,朝那边走过去。狄诺愣了愣,冲着看起来有些不满于莫石失礼之举的年长教授俯了俯身,匆忙跟上去。
走得稍微近些,狄诺开始闻到在高涨的愉悦之下透露出的一丝微弱的惧意。可以看到那群人正围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人,而慌张的气味正是由他而起。这样的气味属于弱者和被捕猎者,只会激发猎食者更加高涨的暴虐情绪。
“你不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不能到这儿来吗?”一个衣领外戴着数串宝石项链的青年睁大眼睛,凑近那年轻人道。
“我、我……我是不小心……”
“不小心?那你得是多么粗心的家伙啊!”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青年得意地笑了笑,接着道:“你没发现,你的脚都把这儿的石地踩脏了?”
莫石看到那男孩猛地低下头去。
“对、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
“道歉!”佩戴宝石的青年突然高声咆哮,先前矫饰出来的虚伪笑意完全撤去,“你玷污了我们的学堂,竟不诚心恳求原谅!”
“对不起,各位大人,对不起”
“道歉是嘴上说说就值得被原谅的吗?”青年伸手推了那瘦小的年轻人一把,那个孩子踉跄着小退一步,又被站在他背后的人狠狠朝前推回原位。
“那我该、该怎么办呢,大、大人?”
“你该怎、怎么办?”青年模仿对方的语气,滑稽地说,“刚才、刚才,我的鞋踩过了你走的路,我怕、怕我今天一整个下午都没法好好地学、学习了,你说该怎么办?”
更加浓郁的恐慌气味蔓延出来。那年轻人双手交扣抵在胸前,像在祈求神明帮助似的,整张脸可怜兮兮地皱在一起。
原本在庭院里散步的那些学生现在也都停下来,望向那边,也有人快步走回了教室中。
高大的青年朝后走几步,空出些位置来,然后抬起一只脚。
“用你的衣服帮我们几个人擦干净鞋底,就算你赎清罪过了吧。”青年抬起的那只脚踢向瘦弱男孩的膝盖,那个年轻人几乎是一下子就半跪下来,让青年的脚踏在他的大腿上。
“哎呀,可是你的衣服也不见得就干净呀,这可怎么办?”青年故作烦恼一会儿,很勉强地说,“要不然,你……对了,用你的舌头舔干净?”
“大人,饶、饶了我,求求您,求求您……”男孩已经快要哭出来。
突然之间,贵族青年脖颈上的那宝石坠子漂浮了起来。
青年愣住了,开到一半的嘴就那样张着,呆呆望着那几串粗重的金银项链。
没有人触碰过他,因此绝不可能是被施予了术式然而似乎确实有人在任意操控他的项链移动悬空。
青年没能发愣多久,那几串项链猛地开始朝他后背方向移动,宝石坠子紧紧掐住咽喉,同时金属链勒紧脖子,将他朝后飞快地拉扯而去在他人看来,就宛如是有人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朝后拖拽。但那力量是那么大,直直将青年甩出人圈子,使他仰面摔在道路上。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没了声响,不知所措。
“……莫石先生?”
狄诺惊讶地看向莫石。
他的魔法教习面无表情,缓缓放下举起的法杖。
“这难道就是您所谓的,‘众人皆为兄弟’吗?摩珥大人?”他听到莫石冷冷的质问。忽然之间,他看上去像个领主而非家臣。
第七十二章.初来乍到
莫石转头看向站在廊道上的长者。狄诺也赶忙转过身子面对他。在看到长者的表情时,他浑身一抖。
那个学院管理人瞪大眼睛,脸色发白,正在因为愤怒而涨红。
狄诺当即想要道歉,但他也知道自己道歉并没有用,也没有道理。
“莫石先生!莫石……”狄诺小声喊道,拉扯几下莫石的袖子。
所有人都望着他们这边。
连教室里的学生也探出头张望。
被项链拉扯倒地的青年还没有缓过神来。那个被欺侮的年轻人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着念诵祷诗。
“莫石先生……”狄诺有些急躁了,四周环顾一圈,然后视线回到莫石脸上,期待他能够看懂自己的眼色。然而,莫石的神情丝毫不动容,直直望着眼前的一切。这让狄诺忽然醒悟过来。
他挺起脊背,抬起头再次环顾四周一次。
“摩珥大人,作为对这所伟大学府薄有支持的火雀家族成员,这是我们的义务。”他说道,“我相信刚才,我的家臣为您学府中发生的不当之事做出了恰当处理。”
他能感觉到莫石愣了愣。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莫石轻声说:“看来您不必再学什么修辞学了。”
狄诺差点忍不住露出微笑,好在摩珥紫晶严肃的面孔让他把笑意憋了回去。
“喂!”从背后传来了喊声,狄诺听得出是之前那名被莫石戏弄的青年,“说说你的姓氏,我刚才没听清。”
狄诺转回身,简洁地说:“火雀。”
回答得很好,好在清晰易懂,而且没有遂对方的愿问问他的姓氏。
青年顿住了几秒,随后将头转向莫石那儿:“他呢?”
“他是”狄诺把原本将要脱口而出的介绍吞回去,转而道,“国王陛下的占星官、圣徒安大人的赐福者,莫石丰穗。”
“一个杂种!火雀,你……您,”青年咬了咬牙,“您刚才不是说他是您的家臣吗?”
“准确来说,火雀以他的忠诚为荣。”狄诺尽力回答得让人难以揪住错处。
“是他的法术让我遭遇了刚才的羞辱吗?”
狄诺无法为此撒谎。
“我的父亲是金鬃公爵,国王陛下的堂兄。”青年说。
这的确是一个很高的身份,莫石和狄诺对此的回应是假装毫不在意,神情平静。狄诺感到此时自己与自己那年轻的教习之间的默契达到了巅峰。
“他应当向我道歉的,火雀。”他指着莫石,对狄诺说。
狄诺顿时
终于,莫石开口了。
“如果我该向您道歉,那么,您也该向那位先生道歉。自然,如果您能向他道歉,我就会向您道歉。”
“荒唐!凭什么要我给那个卑贱的家伙道歉?他自己走到他不该走的地方,难道就不该受罚?”
莫石的语气尖锐起来:“就算他是您的仆人,您也没有权力羞辱他。如果说只有高位者才配得到道歉,那或许‘抱歉’这个词的意思应当改一改了。或者您尽管出身高贵,但教养不足?”
“一个下贱的低等赫雅尔和一个甚至还没分化的毛头小子,难怪你们会帮助那种”
摩珥紫晶站在廊上望着混乱一片的庭院,在意识到自己的威严无法就这样阻止住学生们的吵闹后,终于大声呵斥道:
“全部住嘴!”
尖晶石学院分为白之院、青之院,以及砂之院。
这种区分方式与学科无关、与地域无关、与学业水平无关,仅仅是关乎门第。
赫雅尔中,伯爵及以上世家出身的求学者被分到白之院,以下者被分到青之院。所谓的砂之院则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学堂,它远离尖晶石学院的主要建筑而偏居一隅,只提供医学和计算的课程,是为那些贵族的高级侍从所开设的教育场所没有赫雅尔,只有平民。
刚才在庭院里被欺负的那名少年来自青之院。
对于白之院的很多大贵族之子来说,他是个无足轻重的家伙,甚至穷酸得叫他们觉得讨厌。
少年应该还不满三十岁,他没有分化成年,面容瘦削。他叫做佳楠箬,与狄诺和莫石一样今年刚刚入学,因此才会不慎走错楼宇。
而他被抓住欺负的原因当然很简单因为他穿着穷酸,唯唯诺诺,又恰巧被喜爱找乐子的纨绔子弟发觉了。
他现在与莫石和狄诺他们站在一起,在摩珥紫晶的办公桌前头站着,而那名金鬃公爵家的青年则已经回到教室上课去了,受到的唯一“惩罚”是晚饭前去祷告堂静立一个漏钟。
莫石和狄诺不得不虚心接受批评,而那位少年则跪下来恳求不被赶走,他的眼睛红得吓人,眼泪就像下雨似的往下落。
“我的父亲万般恳求我们的主人,才为我求到推荐信的,为了送我来中央,他卖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大人,求求您,我才刚刚来到这里,我不能就这样离开尖晶石学院……我的确愚蠢不堪,不仅走错路,还顶撞那些高贵的主人……”
说到这,他既哀怨又愤懑地看了莫石一眼,同时又因为恐惧猛地低下头。
莫石感到烦躁不堪,忍不住动了动身子,手中的法杖摩擦地面发出了一点儿声响。而这引得那个少年浑身发抖。
莫石不禁皱起眉。
长者叹着气审视他们。
“回去吧,孩子。”他的声音富有威严,显然对应对这种事已经颇有经验,“从明天起的一周你要每天打扫青之院的后园,并在睡前写忏悔书。就这样,你可以回去了。”
将那个男孩打发走以后,他严厉的目光回到狄诺和莫石身上。
他审视那名红发少年,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西方大贵族的孩子,除了口音之外没有哪处不得体。他的眼睛非常明亮,尚未蒙尘。
他又将目光缓缓挪到少年身边那个身份复杂的青年身上。
青年穿着黑色斗篷,就算在室内也没有摘下兜帽。他似乎习惯于随身携带那根黑色长法杖,而且他还戴手套,显得十分古怪。
摩珥紫晶出生于中央,进入尖晶石学院已足有七十余年,他是真正所谓“见过世面”的人
他知道“丰穗”这个姓氏来自南方,属于那些赫雅尔的不被承认的私生子(而既然他深受火雀的重视,还得到国王与圣祭司的特别照顾,说明他的父亲地位应当不算低)。不过摩珥记得南方人大多有浅色的头发和瞳色,但这名青年眼睛乌黑,颊侧垂落的头发也是黑色,这些外貌特征在南方非常罕见,就算全国范围而言也不多见。
青年看上去不太容易判断年纪,只能说大约五十来岁。(以雪行者的标准看来)身材瘦小、面容清俊,几乎更像个女孩如果他的脾气与刚才那名青之院的少年相似,恐怕会受尽嘲弄调笑。
不过就之前发生的事看来,他肯定不会是一个易于相处的人。他那张没太多表情的脸上有一种古怪的桀骜,但与此同时又像在长久隐忍着什么,因而看上去宛如被枷锁压身一般,阴郁不定。
第七十三.在准则内生活
因为摩珥紫晶的身份,他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打量面前的这两位客人。
最终,他得出的结论是,他们就像他以前遇到过的那种不太好对付的、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学生们是一个类型。其中,那名莫石丰穗尤其(摩珥只能默默祈祷火雀家的儿子不会太过骄纵,毕竟,他对那种家庭出身的孩子是真的毫无办法的)。
“您的魔法。”长者清咳一声,对莫石说,“我在国王陛下的推荐信中读到过,他说您的魔法是上神特别赐予的祝福,天赋异禀,不与寻常人相同看来确实如此。”
感谢国王!
莫石在心里举臂赞颂曼卡金狮。
“我很愿意旁听尖晶石学院的魔法课程。”莫石回答。这时他又显得很恭顺了,仿佛并不愿意与任何人顶撞。
“那,那很好。”摩珥舒口气,“我想,还有一些话我不得不说。”
“是,大人。”
“请说。”
“听好了,孩子们。”他说,“我想你们或许都习惯了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生活,在那儿你们的行为虽然受到管束,但总体仍是自由的。但这里不一样,这儿是学院,是聚集了众多博士与学生的地方,因此必须有严格的规则以训导……我期望你们以后能够更加谦卑、礼貌,不要惹是生非。”
莫石看起来想要反驳,但最终没有说什么。
狄诺发觉自己心里也不大愉快。
“这次我不打算惩罚你们。请向上神忏悔,并更多地阅读《圣典》吧。”摩珥紫晶举起胸前的空轮之环,默默行了祝福的手势,“愿你们在此地获得智慧与安宁。”
看到这位长者无奈的神情,狄诺又觉得有些抱歉。
因为头天发生了这件不愉快的事,最终莫石和狄诺决定推掉尖晶石学院的宿舍房间,而一起暂居在国王赐予莫石的那栋宅邸里。
狄诺的仆人足够多,将宅邸打扫得多少还算像样。
这栋宅邸距离尖晶石学院不远,乘坐马车大约一刻钟路程,骑马当然会更快些,但因为城市里拥挤狭窄的街道,莫石和狄诺还是往往选择步行。
他们会在每天早晨七点(二十四小时计算法)到达学院,与其他学员一起做晨祷。然后自由选择上午的课程,到食堂用过午餐后,进行下午的学业。下午三点半左右,他们出发回到宅邸中。
学习生活的规律令莫石迅速沉静下来。
这种节奏是令人舒适的,尽管那些学习内容他几乎全部无法彻底赞同,与身旁学员们之间也未曾建立起任何联系,甚至连对待老师也并无太多敬重但是,依然,这种固定的节奏令他舒适,带有某种美学含义、顽固而长久。
而且那里依然有一些令他感佩的人存在着,追求真理、坚持真知的意志具化在人的躯体之中,永远如此打动人心。
至于狄诺火雀少年此前从未与这样多的同龄人长期相处过,他迅速找到了几个互相喜爱的朋友,也迅速分辨出擅长与不擅长的学科。
尽管姓氏金鬃的那名青年以及他的党羽对待他们态度极其不友好,但说真的,在没有实质性伤害的前提下,莫石对此完全可以做到视若无睹。莫石甚至几个月来依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不过在走廊上被撞到肩膀时,会为对方的小鸡肚肠吃惊一会儿。
那个青之院的孩子没有再出现在这儿附近过了。最近莫石也没有再见到过什么过激的欺侮行为。
总而言之,对于莫石而言,人际关系显然并非重点。与那些贵族世家出生的孩子不一样,他骨子里是个学者而不是政治家。
而莫石现在也的确在学业方面遭遇了许多困难:
第一,他对于语言和文字的掌握依然不可能已经可以媲美其他雪行者,有些发音对他来说至今仍存在困难(就像声调之于欧洲人,小舌音之于中国人),而有些专有名词则难以记忆。
第二,教授讲授的内容中总有许多常识性错误,比如“世界是一艘漂浮在海水之中的大船,日月星辰围着它转动”,“女人比男人少一截脊椎,这是为何她们更加矮小”,“胆汁使得人愚蠢刻薄”……诸如此类。
莫石为了不成为异类,不得不压抑下反驳的**他清楚知道,为了论证这些简单的理论,曾经有多少科学家被送上火刑架。人类进步是漫长而洒满愚昧之血的历史。
第三,赫雅尔们(尤其是白之院的赫雅尔)不屑于学习草药学,但莫石对此颇有兴趣,他需要在弄清楚已知草药的情况下发展医药学。因此莫石不得不前往青之院与他们一起学习,莫石需要顶住老师和同学给予他的无言压力,而他在青之院那儿也同样被视为异类。
第四,他发现自己无法实行那些本应当非常简单的魔法:
“看着眼前的这张羊皮纸,令它变得坚硬,无法轻易弯折。”然后那位老术师开始耐心地告诉他们,应该如何专注精神,甚至连咒语的句读都具体要求。
莫石完全按照他所教授去做了,然而,那张纸依旧柔软如初。
一开始他没有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为什么,因此反复尝试,甚至直接动用他记忆里故乡语言所说的咒言,可是依然没有一点儿作用。然后,他总算明白过来了:这是因为封印。
封印包含所有一切他曾经掌握的法术。
也就意味着,他无法再次依靠学习去得到它们。
只有推动文明,唯有如此。
这是专属于莫石的庞大诅咒。
起初一切都平稳行进着,他们在准则内遵循着古老的节律生活。
巨大钟表内的齿轮一刻一刻转动,春天和夏天过去了,随后模糊不清的秋天过去了,标志物是一场几乎无法看清街对面景色的暴雪。
这儿的冬天很长,不过雪行者还是把冬天的月份缩短在三四个月内,而特意要把与冬天没有太大差别的春秋两季分别出来。
暴雪开始到来后,遵循时间表对于莫石而言不再容易了。他并不能够像其他雪行者那样忍受严寒。他的手指开始生冻疮,但既然要在众多人中拿着笔书写,他就必然不愿脱下手套,于是学习变得越发痛苦起来。
最终,连绵的大雪让莫石和狄诺别无选择,搬到了学院内居住。
又过了一周,下起一场更加可怕的暴雪。
暴雪将庭院塞满了,雪花一直堆砌到门缝里,在炉火的作用下化成冰水淌进屋子里。
那一晚过去后,年轻人们凭借意志和切实的躯体努力,推门出去,踏过厚厚的雪地,要到祷告堂去晨祷。
然而许多人还是没能及时赶到。
因为他们在庭院里发现了金鬃公爵的儿子。那个年轻人倒在雪地里,浑身青紫,脖子上的宝石项链沉在雪里。他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第七十四章.死亡调查
莫石是在祷告堂里听说这件事的。他起床时可以省去梳毛这个步骤,因此总是可以很快洗漱完毕出门这是诙谐的解释。
更加实际些的理由,在于莫石有意了解更多关于雪行者宗教的事。
当他到的足够早时,可以与正在准备念诵赞美诗的祷告堂管理者聊天,或者专心研读《圣典》里那些被神学家争论不休的神话故事。莫石并不信教,但他知道宗教对人类社会的影响是如何之深而在真正“有神”的世界里,宗教会具有更多现实性乃至决定性的意义。
下着大雪的那天,晨祷快要开始了,但祷告堂里的人不足一半。
有人冲进来,站在门口的摩珥紫晶询问他迟到的理由。
那个年轻人神色慌张,看到摩珥紫晶时也没有行礼。
“是金鬃、金鬃家的……那位特里大人死了!”
莫石不得不放下手中捧着的《圣典》。《圣典》是用古代语言书写,读起来很困难,以至于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冲进人群中的青年说了些什么。
“在什么地方?”摩珥紫晶厉声问道。
“在……雪地里。身体已经冻住了……”
直到这个时候,莫石还没意识到金鬃死亡将会加诸自己身上的压力。
他只是很快地回想起自己前不久刚在《圣典》中看到过的一个故事。那个故事与《圣经旧约》中的“约瑟被卖”一节有异曲同工之处,《圣经》中,雅各有十一个孩子,约瑟是其中最小且最受宠爱的,他被哥哥们扔到井中,又被卖给了前往埃及的商队。
而在雪行者的《圣典》中,幼子希伦被七个兄长丢在悬崖下。上神的使者变成一只白色蝴蝶,他追随着蝴蝶,沿着崖底的河流一直走到了古老的地下王国。在那儿,他得到了暗夜之灵的礼遇,获得了精灵的知识,后来回到地面上,成为了稣拿国国王的宰相。
有一年希伦的故乡遭遇灾年,他的七个哥哥以及后生的两个弟弟一同前往稣拿国籴粮。
希伦将粮食给予两个弟弟,让他们带着粮食回到故乡,而留下七个哥哥做自己的奴隶。他让大哥洒扫、二哥耕地、三哥放牧、四哥生火、五哥浣洗、六哥传信、七哥守门。
其中,长兄于冬日死在了庭院中,尸体被大雪掩埋。
尖晶石学院并不是坐落在城市中央。实际上为确保一个学院所需的幽静和安宁,它被修建在靠近城市北部的山体上。入冬后四周没有到处乱跑的牲畜和牧民,格外寂静。
摩珥紫晶命人将特里金鬃(对,他是叫做这个,莫石终于知道了)的尸体抬到青之院旁的草药房。然后要求所有学生回到各自的房间里诵读《圣典》,为死去的特里金鬃的灵魂祝祷。
“公正审判庭”在接收到这桩事件后,组成调查团赶来已经是第二天莫石站在旁人的角度看,不得不觉得效率低下到令人发指。
要是让他进行调查,现在至少已经收集到了关于死因的线索,调查清楚了他的房间和人际关系……
然而,他没有权力进行调查。
在这儿,他只是个学员。而且很快他意识到自己被众人视作了嫌疑对象。
尽管名义上被禁足,但狄诺还是很快就溜进了他的房间他们住隔壁,而且狄诺致力于申请在中间开一道小门。莫石不鼓励他的想法……在没有仆人贴身服侍的尖晶石学院这儿,莫石觉得自己会受不了年轻雪行者的掉毛情况。
“他们问我很多问题!”狄诺火雀站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揉着一头鬈发,“我真是受不了那些了!”
“他们问您什么?”莫石坐在那儿,有所预感地望着他。
狄诺停下脚步,转回头与他对视。
“好吧。无需告诉我,我可以想象得到。”这回换莫石坐不住了,他站起来,想呼吸新鲜的空气。但因为隆冬到来,窗子已经完全封死。
“我知道这没什么道理,我知道!”狄诺急躁地说,“可是我也理解为什么他们会那么想。谁敢杀他,我是说,那是特里金鬃啊,谁敢杀他?恨他的人或许很多,但是谁敢?而我们,我们曾经当着他的面给他脸色”
“那么应该是他想要杀死我们才对。”莫石冰冷尖锐地说。
“如果说……”
“而且谋杀与地位无关先不论那位特里金鬃先生是否是被谋杀。”想想恩柏瓦萍。莫石无声地将这句话搁在二者之间。
而狄诺显然也明白莫石的意思。
“我……我不该如此失态。”他说,“我也曾经上过战场……但是,很奇怪,在战争时你可以不把敌人当做是和你一样存在着的‘人’。但是这会儿,我觉得自己不一样我曾经杀过人,所以我是有罪的,《圣典》说‘不可杀人’。”
“这是不同的。”莫石说。但他知道其实这不该不同,可是文明还远远不到掀起反战潮流的时候,“您没有杀死特里金鬃眼下这就够了。”
“那么,您呢?莫石先生?”狄诺轻声问。
“我没有杀过人。”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与此同时脑袋里有颗齿轮生涩地转动了一下,他忽略这种感觉,继续说下去,“我从不认为杀人是解决问题的好方式。只有当你感受到弱小,你才需要用上这个懦弱而缺乏理性的解决办法。”
“哇……您总是说这些很高深的话。我还以为您很喜欢哲学呢,不过您不太听哲学课。似乎比起哲学您还是更喜欢神学。”年轻男孩就是这样,注意力转移得飞快。
“我更希望我们可以参与调查。”莫石叹了口气,“我不信任或者说,我相信自己的能力。如果不是亲自调查,我不会接受任何‘定论’。而我真的很好奇那位特里金鬃的死因。”
“我不知道……”狄诺沉思着,“莫石先生,您是不是在意每个人的死亡?”
“非自然的那些死亡(如果特里金鬃的情况是那样的话)必然有所理由。从来不是无关紧要。”
“可特里金鬃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狄诺说,“他出生贵族世家,有王室血脉,但他的父亲不止他这一个儿子,何况他还是个以欺侮弱者为乐的纨绔子弟。”
“但这不意味着他的死亡就无关紧要。”莫石有些无奈,并且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公正审判庭的人只在尖晶石学院调查了三天,就结束了这桩“案件”。
他们在特里金鬃的床底下发现了酒尖晶石学院并不允许藏纳酒水,因此这是违规行为。而特里的尸体上确实也残留着酒味。
审判庭认为是特里金鬃在醉酒后神志不清,昏睡在庭院中,并不幸被后半夜加大的暴风雪冻死了。没有罪犯,没有被害人,只有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害死自己的“可怜的糊涂的年轻人”无论对于什么人来说,都是“皆大欢喜”(或许除了金鬃公爵家的其余人)。
“愿上神原谅他平日的恶行,也原谅我心底的莫名快意……”狄诺轻声咕哝。
不仅仅是狄诺,不少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如此做想。莫石知道。但莫石并不认为特里金鬃真的罪恶到必须以死谢罪,死亡是司法中最最严厉的惩罚,它本身意味着一种底线。
特里金鬃真的只是因为醉酒而害死了自己吗?
这解释不了很多细节。比如特里金鬃从未暗示自己对饮酒的乐趣和私藏违禁品,而这对于一个自大且乐于炫耀的年轻人而言是不大符合常理的;白天时特里金鬃的身上从没有过酒味他虽然喜欢惹事,但其实循规蹈矩、乐于讨好老师,甚至不曾迟到早退……
而后续发生的事情,证明莫石此时感到的隐隐违和并非空穴来风。
第七十五章.新的朋友
等到特里金鬃的尸体被金鬃家带回去之后,草药房重新开启,医药学课程也得以继续进行。
对莫石而言,草药房是仅次于祷告堂的、他乐意长时间钻研学习的场所。比起那些所谓的学舍,草药房有一种独特的科研的氛围。尽管雪行者的医术有一半都是荒谬的炼金术和巫术,但不管怎么样,这也是一个装满了各种草药、矿石的场所,而那些草药、矿石的特性绝不会躲躲闪闪、模棱两可。
但今天,很明显莫石的注意力不在那些瓶瓶罐罐身上。
他在人群中寻找,然后穿过空地走到青之院的长廊上,终于找到了那个叫做佳楠箬的年轻男孩。
那男孩坐在另一侧长廊上,在与同伴聊天。就像任何这个年纪的男孩一样,只不过脸色更加白些、笑容更加腼腆,看起来好欺负。他的同伴比他更加健谈,而且似乎很风趣。
望着他们,莫石犹豫了。
他怀疑自己的任何行为都会被解读为对特里金鬃之死而展现的不安,由此再度落人口实,受到怀疑。
最终莫石离开青之院,回到灰白色石块搭建的白之院,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
把一个并不熟悉的人遗忘掉很容易,远比一个曾经深刻交谈并短暂深入内心的人要容易
莫石至今仍不时想起恩柏瓦萍,那个忧郁的、文雅的文学教习,他死前是那么恭顺,并且没有畏惧;他的死具有明晰的因果,以及纯粹的个人意志,因此是可敬的;恩柏瓦萍,他也曾经在这个学院里学习、成长,绕着那些廊柱行走。
学生们依然依据自己的阶级选择朋友、组成团体,互相割裂,这不会因为一两个人遭遇的变故而发生变化。
冬天漫长而寒冷,但也在缓缓朝着春天行走。在这期间,莫石也交到了朋友出乎他的自己意料。“朋友”,一个使用起来有些奇怪的词语。
那是一名叫做欧泊渡锆的青年。他是白之院的学生,地位不算高、性格也相当平易近人,但比莫石要稍微处世圆滑一些。据他自己所说,“一个没什么财产的伯爵的第四个儿子,从小在中央长大,我猜您明白我是个怎样的人了。”
他和莫石熟识起来,是因为作为白之院的学生,他们是为数不多几个对草药学感兴趣的人。但欧泊比莫石更加圆滑的地方就在于,他不会像莫石那样堂堂正正要求去青之院听课,然后引来一堆古怪的眼神,而是自己抽空去草药房请教。
他研读那些画满图画和古怪符文的古老草药学书籍,做出药剂来,喂给被抓住的老鼠,或者尖晶石院里豢养的那些豚鼠、黑背鸡、短脚羊。
有一次,莫石到的很早,发现欧泊正在给一只冻伤的小鸟包扎爪子和翅膀这是一种冬天也会出来觅食的鸟。而这只鸟似乎是不慎折断了翅膀掉落下来。
于是莫石主动向他搭了话:“我似乎时常在这儿看到您。您善于草药学?”
莫石注意到他有着干净的双手,拇指和食指的指甲修理得很短。这是典型的医师的手。
青年似乎对于莫石的搭话感到十分吃惊,抬起头看向他。
他湛青色的眼睛很漂亮,半眯起来露出一个微小的笑容:“是的,莫石大人。”
“啊……您知道我的名字?”
“谁不知道呢?”他重新低头专注于那只小鸟的伤口,“抱歉我无法在此刻与您握手,我是说,如果您愿意与我握手的话,大人。以及,如果您想知道的话,我的名字是欧泊渡锆。”
莫石为他那种带着揶揄与锋芒的话语而吸引,回以笑容。
“既然交换过名字。也假装‘握过手’了。我们或许可以不用互相称作‘大人’。”
“好吧,如您所愿,先生。”
于是他们正式认识了。
“我的母亲长久生病,我小时候也体弱多病,可以说我是我们家轻的药草博士养大的。”这是欧泊渡锆的解释,“那么,您为什么喜欢草药学?我以为您出身高贵?”
“我不记得自己的出身。以及,我不认为学习草药学是什么有**份的事。”
欧泊将那只小鸟放在靠近炉火的那扇窗的窗台上:“那么在您看来,莫非以唱歌跳舞为生也是被允许的?”
他的话语里带着刺,可他照料那只小鸟时动作轻柔。
“我不认为那有何不对。倒不如说,若是有位贵族青年,分明在艺术方面天赋异禀,却因为被人嘲笑低贱而不能自由发挥,那才是一种悲哀。”莫石吐露自己真实的想法,感到自己与欧泊渡锆的话语就像两把来回试探的冰锥,想要得知对方冰层的厚度、以及其下流水的层次与温度。
“看来我错怪您了。或许您并不是个傲慢的人。”青年转回身看着他。
“您原本认为我是一个傲慢的人?”莫石做出惊讶的样子,但心里并不多么吃惊。
青年仿佛看懂了他在想什么。
“毕竟,因为您来到这儿第一天做的事,大家有目共睹。”青年的语调稍稍柔和。
“我以为那是一种友善的表现。”
“那不是。”
“那不是?”
“那是傲慢。至少所有人都这么想。”欧泊渡锆缓缓摇着头,“但,似乎您并不因为傲慢才那样做的。您究竟为什么要帮助那个青之院的孩子?”
“或许因为我曾经被那样对待过。”过了一会儿,莫石笑了笑,他走过去看那只灰白色羽毛的雪绒鸟,“尽管我记不得我罹患失忆之症。”
“您在开玩笑?”
“我没有。”
“上神所见……您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这只鸟,”莫石问,“您打算怎么办?我觉得它一时半会儿飞不起来。”
“或许永远都飞不起来。”青年遗憾地说,“我会养它。我与它同病相怜。”
雪天开始减少的时候,属于春天的月份到来了。莫石在这片土地上迎来了第三个春天。
草药学博士带着学生们到尖晶石学院外的森林里去。
拨开厚厚的白雪,可以看到泥土之中开始萌发的一些草芽。
教授给他们罗列了几种需要在嫩芽期采摘的植物,让他们自行寻找。
莫石知道自己绝对是效率最低的,看看他的手与其他雪行者的手就知道。莫石跟在欧泊渡锆旁边,看着他熟练地使用小雪铲,很快就找到了好几种教授所说的草药。他将各种不同的草芽挖出来,装进腰间的几个皮袋中。
有时候欧泊会向莫石介绍自己发现的植物,有时候他则专心致志、眼睛发亮,以至于忘记说话。
“啊,这是……这是拂梦草!”欧泊神采奕奕地说,扯住莫石的袖子让他看。
那是一株淡紫色的小草。
“拂梦草?”
“我听说有人用它助眠,效果很好,就像喝醉酒。不过拂梦草并不多见,而且成年植株的效力没有幼苗强。”欧泊解释道。
莫石稍微有些愣住了,低下头专注地观察这株幼小的嫩芽。
他有所预感或许这可以成为他正在研究的麻醉剂的新药引。
莫石始终记得自己在战争之后看到的那些可怜的年轻骑士,他研究麻醉剂已经有一阵子了,可是并没能取得太多的进展。欧泊渡锆也知道莫石对这些草药格外感兴趣,因此他露出得意的微笑,看着莫石那副仿佛见了名贵宝石般的激动神情。
“归你了。”他说着,用铲子拨开碎雪,敲松被冻硬的泥土,将那株幼苗连根挖出来,小心翼翼地递给莫石。
回到草药房后,他们将这株幼苗栽种在了专门培育草药的“暖圃屋”里(那是一个晚上会点炭火的小屋),与博士们种植的各种草药待在一起。
那天晚上莫石心情很好,并且迫不及待地期待着第二天到来他等不及要试试那种拂梦草的作用。
然而第二天真正到来时,他没能进入草药房进行研究:
又一个死者出现了。
还是白之院的学生。他被发现死在草药房的后园里。草药房的后园在春夏季时用于种植草药,而现在仍被白雪覆盖着,没有正式启用。那名青年面孔朝下,鼻尖抵进薄雪中。
引起更大恐慌的重点则在于
他曾是死去的特里金鬃的好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