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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管熠     历史编织者txt下载     历史编织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疼痛并非软弱之证

    “伤员。”谢卡说,“现在有一部分伤员被安置在医疗室附近。他们都是……不一定能够活下去的,但草药博士和医师们至今仍在进行尝试。”

    他们现在站在医疗室门口。

    莫石对这里并不陌生,他因为帕穆秋鸦遇害一事,与这里的几位学士都有过交流。

    但这此来,可以明显察觉医疗室里气氛的不同。往日那些整日研究草药、绘制图册的博士们现在坐在火炉前熬制膏药、裁剪布匹、打磨剪刀。

    医疗室里多了很多莫石之前没有见过的医师,有很多是犬首平民。

    “谢卡先生。”医疗官中的一位朝他们走过来,在看到莫石时,一瞬间露出惊讶的神情,随后轻轻点头,“莫石先生。”

    “发生糟糕的事了吗?”谢卡问。

    而那名医疗官点点头:“费多家的骑士,他不愿意截肢。”

    谢卡倒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来:“唔……”

    “我们已经反复刮去溃脓,但显然那没有用处。那条腿必须被截断,不然腐烂就会蔓延到全身。为了他的性命,作为一名医师,我认为必须要截肢。”医疗官的神情沉郁,语气有些尖锐起来,“我知道你们这些骑士以身体和精神的勇敢为荣,但这不代表着上神就会允许战士随意丢弃生的可能”

    “是的,博士,您说得对。我清楚……确实如此。”谢卡说。

    那名医生叹了口气:“抱歉,刚才我太激动了,谢卡先生。诚然,不处理会导致必然的死亡,但,截肢也并不一定就能保全他的性命。”

    “没事。我知道你们最近劳累而且艰难。”

    “截肢的过程呢?”莫石问。

    草药博士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回答:“您是指什么?”

    “技术上来说,怎么操作?用刀砍去,这我知道,其他的呢?”

    赫雅尔医师犹豫了一会儿,脸上显露着疑惑,但还是回答:“那名骑士的伤口在膝盖以上两寸,已经基本溃烂,使得他膝盖以下的部分发青发紫。我们会在伤口以上的位置绑紧布条,使得血液流动减慢,然后尽量快速地斩断骨头,再用锯子完全锯开。之后,用烙铁将伤口烧焦,以免失血过多。”

    莫石并非不知道中世纪的医疗水平,但真实听到并确认,还是令他眼前发黑。

    “麻醉呢?”莫石问。

    而那医疗官显得更加迷糊:“麻……醉?您是指什么?”

    “那,防止烧伤感染的手段?”发炎后的应对方案?针对截肢后高发的骨肉瘤的检查和控制?

    莫石要求自己停止发问。

    这些质疑对于眼前的医师并不公平。

    “但,这里至少会有些具有麻痹效果的草药?”莫石放缓语气,问道,“为什么不给病人使用一些呢。”

    然而,事实却是“没有”。

    一方面,雪行者认为:逃避疼痛是可耻之事。

    他们并不将减弱疼痛、医治身体视为重要的社会工作,相反,雪行者认为体弱者、得病者都是被神遗弃之人,死亡才是他们的归处。

    另一方面,客观条件过度的严寒、漫长的冬季,导致植物品种、生长期、数量的严重不足,草药学并不发达;而严酷的环境造就以弱肉强食为上的社会共识,他们没有多余的资源分配给弱者。

    想到此处,莫石无话可说。

    最终,他还是跟随谢卡楂果去探望了那名骑士。

    莫石作为一个不曾亲历过战争、不曾专业从医的年轻人,显然并不真正了解**之苦呈现在眼前时会给人造成的动摇。

    那是一个年轻人,非常年轻,或许只比狄诺大一点,比狄芬多还要小一些。

    他与其他三名腿部重伤的士兵住在一起,房屋里散发着血腥味和溃脓的恶臭,雨季的热度和湿度加剧了细菌滋生,到处是**的迹象。

    那年轻人看到他们走进来,用一种带有威胁性的目光愤怒地望向他们。

    他大概是一个艾法亚,莫石猜测。

    “别这样,”谢卡低声说着,叫了那个年轻人的名字,看来他们熟识,“你需要治疗。别把想要治疗你的人当做是敌人。”

    “我愿意就这样死去!”那年轻人咆哮起来。然后,他一字一顿地说,“让我在这里烂掉。让我,在这里,就这样死去。”

    “你现在还不到将死之际,”同样年轻、然而身居要职的谢卡楂果此时不得不承担起他本没担过的责任,试图传达清楚自己的意见,“等你真正将死,你若迟疑后悔,那就来不及了。那时你已太过虚弱,受不了截肢带来的痛苦。”

    青年沉默地望着他。

    他的目光短暂地掠过草药博士和莫石,又回到谢卡楂果身上。

    有一瞬间青年的形象与恩柏瓦萍短暂重叠,让莫石微微颤抖了一下。

    无法拯救。

    无法被拯救。

    总是如此,永远如此。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想到这里,莫石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如之前谢卡所预料。

    他觉得自己无法忍受这些充盈满所有空间的绝望而无奈的情感。

    莫石走回医疗室附近,在长廊上坐下。

    他靠着墙壁平复呼吸,将青鸟贴在身边。

    “无尽之旅……”他说,轻声地用自己的母语,“真奇怪,听你的口气,似乎这是我从前时常进行的事情。”

    蓝宝石里的光芒摇晃了一会儿。

    我想这不包括在权限范围禁止的区域因此,是的,先生,确实如此。对于‘无尽之旅’,您有经验,而且可谓丰富。

    “可是它是这样的痛苦?”莫石试探着问,“总是如此吗?”

    没有麻药、粗糙的医疗方式,死亡率远大于治愈率的手术……

    这一切属于人类遥远的旧历史,但就是雪行者们的当下。

    而解决这些问题,绝非靠着一个拥有现代知识的“未来人”就可以完成,而需要的是整个社会的科技发展、文明提升。

    准确地说,不是。青鸟语气温和,您从前拥有着华美伟大的法术操控技能和无与伦比的魔力储备呢,大多数时候您无所畏惧,而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您现在没有了那些,所以才会慌乱、脆弱。

    “你是不是在嘲讽我?”莫石有些发笑。

    关于我对您从前的形容?

    “不然还能是什么。”

    好吧。是有一点儿夸张。但您要知道,我的性格是由您调试的,我猜测您加进了很多玩笑话和嘲讽修辞之类的程序。

    莫石叹了口气,摇摇头,笑着说:“我简直不认识从前的自己。”

    年轻的骑士没有同意进行截肢。

    而幸运也没有更多地眷顾他。

    在雨季结束、踏上前往王城的旅途之前,莫石和谢卡去参加了他的葬礼。

    “我会发明麻醉剂的。”莫石站在矮小的墓碑前说,“消炎药、手术刀、止血剂、镇定术式、慰藉术式……以后这一切都会有的。”

    谢卡望向他:“什么?”

    “没什么。”莫石摇摇头,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开始解释,当然在谢卡听起来更像是胡言乱语,他絮絮叨叨,只是为了掩饰哀伤,“一个有点儿滑稽,但你大概不知道哪里滑稽的自我要求不过,总之,是一个承诺。”

第四十七章.前往王城

    大神月九月末,也即是小月十九月的时候,雨季正式结束了。

    前往中央的人选也已经敲定,公爵不会亲自动身前往,但他的诚意托付给了两位儿子。

    狄芬多和狄诺负责带去寻求婚姻的愿望;随行家臣,算上莫石和谢卡楂果(他们二人都是狄诺要求的)一共五人,其中一个是拥有伯爵爵位的大家臣和火雀公爵是堂亲,但因为超过两代之外,所以改姓“赤翎”。

    还有,狄雅火雀。

    当得知她也将前往中央王城,莫石的惊讶与迷惑显然是夸张地摆在了脸上。

    而告知他此事的人也当然是谢卡楂果。

    “呃……这其实没什么奇怪的。”谢卡解释,“狄雅小姐的未婚夫还那么的年轻,你知道,那位秋鸦大人才、才九岁半。而在那之前,让她去王城恳求一个王后侍女的职位是很得体的。公爵也希望她能学会更多的宫廷规矩。”

    “好、好吧。”

    “我觉得她不会刁难你。毕竟,你没有做错什么。”

    “我不是……不是那么担心这个。”

    “那你担心的是什么?”

    “我说不清楚。”

    旅途开始了。

    对于杜娜冬葛来说,这是对她是否“是一位恰当的贴身仆从”的考验。

    她二十四岁了,距离成年还有几年。但她很能干也懂得吃苦,比大多数贵族城堡出生的女仆都更懂得忠诚和忍耐。

    她还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人,但是,她只要认定一件事,就一定会做下去而且要竭尽所能。其中就包括,恰如其分地回报。

    莫石先生是她需要报恩的对象。

    而她有幸成为他的贴身仆从,因此,现在她的目标便清晰而明确:成为敬职的女仆。

    她不太明白应该怎么做才算是“最好”,因此她努力地学习。她询问赤砂堡的其他仆人,看他们究竟怎么做,然后尝试去做。

    但如果莫石能告诉她他需要什么就更好了,可他总是什么都不说,好像他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但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一个赫雅尔不需要仆人。不然公爵大人的城堡里为什么会有上百个仆从?)。

    而且她的主人,她那可怜的主人,偏偏既体弱多病,还不停遭遇不幸。

    她虽然不明白莫石正在经历的事情,但她知道这次去中央王城中央!王城!这座宛如只存在于故事中的遥远城市,她不可避免地对它抱有很多幻想,觉得它那是那样人潮涌动、富丽堂皇可她知道,她的主人并不愉快,甚至是恐惧的。

    有些夜里他会突然惊醒。她知道在简易的帐篷中赫雅尔大人们肯定睡不好,但她也知道他是从噩梦中惊醒。而她睡在靠近门帘那儿,用身体顶住吹进来的风,每当她的主人醒来,她就装作睡得很熟,但故意翻一圈,确保自己把门帘压得足够结实。

    有些时候他醒得特别早,然后再也睡不着。这时候她要是点亮灯,从餐车那儿弄来一点点酒,他就会非常温和地与她聊天。

    莫石是杜娜认识的男人中最温柔的一个。

    他甚至比她的父亲还要更加温柔(鉴于她的父亲总被村里人批评是懦弱无能,她猜测这很难得)。

    莫石说话时语调很轻,也很清晰,不会故作低沉。

    或许是因为失忆,他不喜欢谈论,而喜欢倾听。

    杜娜并不觉得自己讲述的事情有趣或是新奇,她的生活囿于西方边陲的小小村落,永远在为了温饱挣扎。

    “所以,那种豚鼠并不会咬人,是吗?”莫石脸上的笑容在烛火下显得非常温暖,他似乎对那些牲畜非常感兴趣。

    “如果它们知道你是要杀死它们,那些小家伙也会咬人,”杜娜说,“不过它们总是不会逃,那些豚鼠在感受到危险时只会开始刨坑,然后团成一团。但我知道怎么做可以把它们拎起来而不被咬到,我每次都能快速而且准确地揪住它们的后颈皮,然后在它们抬起头的刹那,一刀要割得够深杜柏还没有掌握这个……”

    女孩有些想家了,而莫石也显然看出来这一点。

    “你觉得,什么时候……”莫石顿了顿,停下来。

    “怎么了,莫石先生?”

    “不,没什么。”他笑了笑,转而回到原先的话题,“杜娜,你认为中央也会有那些热乎乎的胖豚鼠吗?”

    “当然有啦啊,我不知道,其实。不过应该有吧?大家不吃它们,吃什么呢?”

    莫石笑了起来,觉得女孩这样很可爱。

    他望着烛火,那些烛油散发出动物脂肪的焦熏气味。

    “莫石大人。”女孩突然叫他。

    “怎么了?”

    他抬起头,看到少女突然坐得很端正,而且睁大了那双温顺的棕色眼睛。

    “就算您在宫廷谋求不到职位,而火雀大人们也不愿意再接纳您,您也不要担心。”杜娜认真地说,“我会照顾您的。您瞧,我会养豚鼠,也会砍柴,如果有人愿意教我,我肯定也能学会打猎”

    莫石笑了起来。

    女孩要是有人脸,大概已经脸红了,她甩动着耳朵。

    莫石笑了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同时他又不能笑得太大声(现在天还没亮),因此显得很辛苦。

    “咳……”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然后笑着说,“你都还是个孩子,我怎么好意思让你照顾我。”

    “我的确是还小,”杜娜抗议道,“可要论起平常生活,我肯定比您懂得多!我的力气也比您大!”

    她猛地停下来,低伏下耳朵。

    “对不起,大人,我说这些冒犯的话……”

    “不,你说得对。杜娜,你说的没错。”莫石摇摇头,“我甚至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你的照顾,我是否能够正常生活。”

    但没有我,你仍然能够好好生活,并且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到故乡。

    因为莫石这样想,所以他没有说出之前想说的那句话:什么时候让你回家去吧。

    他想,等到进入王城面见国王,尘埃落定以后再说也不迟。

    凌晨的时候,杜娜到河边清洗酒壶和衣物他的主人很注重卫生,最开始甚至讲究到杜娜无法理解的程度,但现在因为条件不允许,也只好减少换洗。

    她在努力搓洗一件沾上泥水的外套,这时,有人走到她身旁。

    她的余光看到绣在长裙上的深红色玫瑰

    是狄雅小姐的侍女。

    她端着一只木盆,里面放着布条。杜娜闻到一点淡淡的血腥味,带有明显的独属性,仿佛一种清淡的花草。这是……

    那名侍女在离杜娜四五步远的位置蹲下来,清洗那些布条。显得很疏离。

    杜娜充分理解,毕竟她是公爵大小姐的侍女,而自己连说话都带着边陲口音。

    但她今天偏偏就是很想找人说话或许是因为之前被莫石先生质疑的缘故。

    她蹲着,像螃蟹似的朝那边挪过去一些。

    “今天天气……挺不错的,是吧?适合行旅。”说着,她想起来抬头看看天边,那儿太阳尚未露出来,只是泛起一些白色和红色。不过,确实没有很多云。

    但那个女仆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杜娜望向她,察觉到她长得很漂亮。吻部形状柔和纤瘦,眼睛也优美明亮。

    “这样吧,我叫做杜娜,杜娜冬葛。路上多无聊,或许我们可以偶尔结伴着做些活,洗洗东西什么的?我听说这附近原野上有兽群,很不安全。”

    终于,那名女仆转过头来看了杜娜一眼。

    “我叫做丽娜。”她轻声说。声音喑哑,“但我不会与你结伴做事。我要照顾小姐。”

    杜娜并不很在乎,她继续搓起衣服:“我们的名字很像,都是花的意思。我发现大小姐们好像不喜欢取这些名字,因为‘娜’这个发音太常见、太俗气吗?”

    她自说自话起来,不介意对方听不听。

    而那个叫做丽娜的女仆也没有走开。

    天渐渐明亮起来了,被朝阳染成漂亮的玫瑰红色。杜娜喜欢这种颜色,她听说这样的天空意味着幸运。

第四十八章.宫廷与宫廷的主人

    中央王城,地如其名,坐落在整张地图的中间平原,靠近两条大河穆特河与长天河的交汇之地。

    远远可以望见城墙了。

    城墙高耸,石块平整、密密交叠,被赋予以无尽的耐心与漫长的时间。

    雪行者优于人类体力的事实弥补了技术条件低下的不足,建筑物的规模在莫石这样的高科技时代观者看来也堪称壮观。

    他们在来到城门口时,马夫突然驱车避让,引发了一些骚动。

    但人声迅速被金属碰撞声掩盖了。

    莫石掀开帘子朝外看,看到从城门口涌出来的黑色士兵

    坐在他身旁的杜娜猛地开始发抖,浑身颤抖不已,深深低下头去。

    那些士兵带着狰狞凶狠的黑铁犬首头盔。

    这是曾经高举铁斧、差点砍下少女头颅的士兵的盔甲。

    一匹双角马小跑过来,是狄诺的马。他勒住缰绳,脱开马镫跳下来,伸手把马车的帘子抬着,看了看里面,注意到了少女的恐惧。

    “是国王的黑犬骑士团。”他低声对莫石说,“这两年黑犬骑士团的出动次数非常频繁,监管各项事务……有人认为是国王殿下久病不愈的缘故,北方的战事又还没有平息恐怕近日来国王的心情不会太好。”

    显然事实正是如此。

    他们进入城堡的时候,接待者就明言,这几日国王在接受祛除病邪的“祝福”,无法接见来客。

    “国王陛下的‘净洗仪式’还需要多少天?”狄芬多问那位接待者。

    “少则半个月。”那名侍官回答。

    “小月?”

    “不。大神月。”

    他带领火雀一行人穿过复杂的廊道,这里的建筑规模比赤砂堡更为庞大,平展开去犹如打开的折扇。

    女眷与男性居住的地方不同,因此狄雅和她的侍女由一位女仆长带领前往他处了。但其实相聚并不远,因为就连莫石这样的普通人类听力,都能听见许多女孩的笑声。这座宫殿里有很多、很多的女人。

    当他们走过长廊时,对面二楼的窗口里突然涌出许多年轻女孩。都是人面的赫雅尔,都很年轻。她们矜持而又不足够矜持,交谈里混杂着那种有意引起他人关注的尖细笑声。莫石不是古代人,不知道这样是否得体。

    但若是他的那个时代,并没有女孩会为陌生男性访客的到来而兴奋的,他只能通过记忆里的古典影视作品来进行想象。

    那其中有一个姑娘吸引了莫石的目光不含带性吸引的,仅仅是因为她确实惹人注目。

    她站在所有女孩的中间,看上去年龄稍长一些。

    她的眼珠是冰蓝色,双耳是浅黄色,头发的颜色更浅。

    她的面容被精致的礼仪规范打磨得遥不可及,以至于一时之间看不清她究竟长成什么样子。她身边忽然冒出一个女孩年纪很小,也是金色头发从她的胳膊那儿甩出来一条手帕。

    因为这条手帕,突然之间所有人都站住了,站在长廊上。

    手帕慢悠悠地往下坠落。

    狄诺看了他的哥哥一眼,又扭头看了看谢卡和莫石,然后意识到没有人打算上前去接住那条手帕。

    莫石能够充分体会到这种……这种,尴尬。

    那条手帕飘落下来,掠过屋檐、廊柱、庭院里的树……

    最终它会飘落到地上了

    最终的最终,狄诺踏上廊道围栏一步跨出去来到了公园,俯下身、伸出手,在手帕被地上的尘埃沾染之前握住了它的一角。

    片刻的寂静后,二楼彻底喧闹了起来。

    女孩们的笑声说实话并非不悦耳。

    莫石抬起头,看到那个年长的女孩,她在斥责那个年轻的女孩,有些过于激动以至于面色发红。

    “那是……呃,”晚些时候,狄诺火雀坐在谢卡和莫石面前,用手捂着脸,“那是捷琳娜公主和捷洛塔公主。”

    这的确是一桩尴尬的事。

    毕竟那是公主,而且也是狄芬多求娶的对象。

    “所以,那块手帕,”谢卡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猜,那是……”

    “哦,是捷洛塔公主,不是捷琳娜。”

    莫石听到谢卡呼出一口气:“太好了……”

    “要不是那样现在就要从城墙跳下去摔死自己!要是那块手帕上神啊我当时到底为什么要冲出去!”

    “唉……”

    “因为你有,有着骑士的精神。”莫石也不禁捂住脸,“你做得没错。至少你没有让那个女孩伤心。”

    “那位殿下。”

    “啊是的,那位殿下。”

    这里的殿下大概比不是殿下的人还要多。

    无论如何,这里的皮毛毯子干净而柔软。莫石想。

    “我想,只是接住一块手帕而已,这并不代表着什么。”谢卡安慰道。

    门突然被敲响。敲门声把神经紧张的狄诺给吓了一跳,他的耳朵瞬间低得不能更低,莫石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一摸,而这又把他吓到了。

    谢卡叹了口气,抬高声音说:“请进。”

    外面站着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仆,她显然地位颇高,足够年长。

    “捷琳娜和捷洛塔公主想为白天发生的事情道歉。”

    她说着,用那种略带一点傲慢气质的中央口音,并环视整个房间(这里是狄诺所暂居的客房),找到了狄诺火雀的视线。

    她代自己的主人传递出这个邀请:“捷琳娜公主希望您,狄诺火雀大人,能在明日午后腾出一些时间,她想要亲自、当面向您道歉。或许您愿意前往?”

    狄诺完全愣住了。

    谢卡只好替他回答:“当然。我想狄诺少爷很愿意前往。”

    “可是,道什么歉?”狄诺终于说话了,而这句话引起那位女仆的轻笑。

    她尽管仍然恭敬而严肃,却又好像在话语间充满揶揄之意:“当然是为捷洛塔公主过于轻浮的不当举止,那想必给您和您的兄长以及其他列位大人造成了烦恼。”

    女仆顿了顿,接着说下去:“听闻您没有成年,且尚未分化。因此捷琳娜公主认为,由她亲自向您传达歉意会是得体妥当的。”

    火雀毕竟是西方大领主,他们到来的隔天,便开始有人上门拜访,从早晨开始一直到午饭时也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

    莫石并非随行之人中的大家臣,并且因为还是“等待国王接纳”的“无名之人”的缘故,自然不方便代表火雀待客。

    于是他倒是很空闲。

    因此当狄诺问莫石愿不愿意陪自己去捷琳娜公主那儿时,莫石答应了。

    这也是为什么,莫石现在站在花园里无所事事地等待:他是成年的外族男性,不被允许进入公主的闺房。

    公主后屋的花园不小,但雪行者贵族们的花园里并没有多少花朵和特殊的植物栽培,只是由一排排或高或矮的树木构建成墙;有些松树被修剪成独特的形状,有些圆形灌木拼接出图案,倒也并非没有观赏性。

    莫石顺着树墙朝前走,来到了一个人造湖泊旁。

    在那儿,他遇到了自己未来的妻子。

第四十九章.献给秘密的花园

    这是夏末。莫石迟一步地想到。

    对于他来说,裸露皮肤依旧寒冷,但对于雪行者来说,这个季节温暖和煦。

    他在人造湖泊旁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若是按照人类的标准,他会说那是一个孩子,但如果是这样原始古老的社会中,她大概已经算是一个少女了。

    莫石绕过一从树墙望向湖面的时候,她正把长裙脱下来。

    长裙里面是一条衬裙,很薄,而且不遮过膝盖。莫石可以看见她那兽类的双臂和双腿,她的皮毛是一种漂亮的浅褐色。

    雪行者的四肢形状类似人类,但覆盖着柔软的短毛,并且拥有更加有力、尖锐的双手和双足。赫雅尔披覆的毛发则更少些,因为莫石可以看到女孩裸露的肉色膝盖,以及手肘以上洁白的皮肤。

    无论如何,关于那名少女

    她现在踏在河滩上,然后朝下走去,一边走一边用足尖勾画着水纹。她天真烂漫、充满童心,莫石喜欢这个画面。但他随即意识到,在这个时代这样做大概是不得体的,于是他想要离开。

    但他不是一个雪行者,他不够敏锐、不够矫健……他在转身时,肩膀撞上了一棵雪松,而那些在夏天落叶的乔木发出了簌簌声响。

    这些声响对于雪行者来说太响了些,莫石看到那个女孩瞬间转过身来。

    然后就是一场灾难了。

    那个女孩惊慌失措,几乎站不稳,她想要快速上岸拿起长裙,却被一株长草绊倒而摔进湖水里。

    这让莫石下意识朝前一步想要做些什么。

    但这当然引起更大的恐慌,少女从湖水里抬起头瞪着他,如此惊恐简直像是被抓住的小兔。她张开嘴,要叫喊起来

    莫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但那时,一定有很多复杂的思想在发生,许多因素在作用: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现在如履薄冰,决不能再添上一个“轻薄宫廷女子”的污名。

    于是他瞬间使用了一个三级混合魔法,归于移物魔法中的一类,添加上水系魔法的“快速冻结”,在女孩面前降下一座冰墙。

    说实话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从某种意义上说简直是糟糕透顶:程度不够重,但也没有轻到可以被忽视。

    邪魔!恶鬼!黑魔法,黑暗仆从……

    任何罪名莫石都承受不起。

    他本不应该再犯下这样的错误了。

    好在,好在这个法术还是起了作用那个女孩儿被吓坏了,她完完全全呆在原地,与此同时她也就没有余力发出尖叫。

    莫石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转身离开。寄希望于少女没有记住自己的脸。

    然而他再次估计错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在这一天内犯这么多错误,或许因为错误总是一个接着一个,也或许之前他太担心狄诺):那堵环形冰墙对于雪行者来说,哪怕只是一个小女孩,都并不足够坚实和具有震慑力。

    “等等”

    伴随着呼喊,那女孩冲出冰墙,字面意义上“冲”出,一手捞起裙子套上,一边朝他快步跑过来,四足点地。这会儿她好像完全放下了少女的心思,而单纯是一个好奇的孩子。

    “上神所见!您刚才是怎么做到的?”她几步就来到了莫石面前。

    她浅褐色的头发上沾着湖水和泥点,紧紧贴在脸上。

    她现在看上去更像一个男孩(就刻板印象来说),神情也是。让莫石想起第一次见到诺文火雀的时候。

    但无论如何她是一个女孩儿。

    在这个时代,男女之间有着各种复杂的社会关系,可能造成无数麻烦。

    莫石微微后退一步。

    “我很抱歉打扰到您,”他说,“我必须澄清自己,我绝非有意窥伺,只是恰巧路过这里。”

    “这里平常不会有男人。”她说,昂起头打量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您是火雀家的人?是捷琳娜公主邀请你们过来的对不对?”

    “我的确是火雀的家臣。”莫石简洁地回答,一面低头快步往回走去,尽量做出生人不近的态度。

    女孩又跟了他几步,像是还有很多要问。

    这时从远处传来了年长女人的声音:

    “希雅小姐希雅小姐?您在什么地方?”

    女孩的名字是希雅。

    “好吧,这位大人,我现在不得不走了……”她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过去,而莫石总算松了一口气。但她又突然停下来,回头说,“对了,以免您担忧我原谅您了。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她甚至还冲他眨眨眼睛,好像他们之间已经发展出某种秘密友谊似的。

    “啊……谢谢您,小姐。”

    女孩冲他挥挥手,拐过一面树墙,消失在公园另一端。

    这是午后花园里发生的故事,仅仅存在于二人之间,是一段隐秘的时间。仿佛是一个不错的开头。

    而这位希雅小姐,最终也确实成为了莫石的妻子,与他相伴度过一段时光。但并非出于爱情至少最开始并不是。

    那不是一个顺遂的、美好的故事。

    那个故事里有很多眼泪,甚至有鲜血。

    但那是很久之后的事。久到那时莫石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曾经在湖边遇到过那样一个少女;而或许那时的他们也确实与现在的自己截然不同了,可以说,只是做了一场孩提时代的奇妙梦境。

    无论如何,此时此刻的莫石仅仅只是全神贯注于如何面见国王。

    他需要表明自己的无害和“有用”,需要得到首肯和庇护。

    半个月后,国王终于接见了火雀们。

    会面在一个半正式的小厅里进行,侍官与仆从来往匆匆。国王坐在宽大的、布满靠枕的座椅上,高高在上,显得非常伟岸。

    曼伦取悦日光之人以足踏遍四方摘取敌人首级者金狮曼伦之王,黑犬骑士团效忠的主人,至北之国的统治者。

    这样一个最高掌权者,坐在王座上望着他们一行人。

    他的确富有威仪、地位崇高,但也的确是久病难愈的老人。他抚摸着胸前挂着的“空轮”图案,不时咳嗽,喉咙里有浓稠的痰液。

    狄芬多火雀仍然得体大方,他赞颂国王、王城、宫殿,传递父亲对国王的忠诚和思念、对国王身体的祝福,然后隐晦而谦卑地表达了关于婚姻的期许。

    “亲爱的孩子,”国王温和地说,“你闻起来是一名优秀的艾法亚。而你的弟弟,也是一个强壮健康的年轻人。”

    国王的长子站在父亲身旁。

    国王与他对视一眼,接着将视线投放回到狄芬多和狄诺身上。

    狄芬多非常聪明,也足够优秀。他听出国王并不会当即给出答复,于是迅速转换话题:“失礼了,陛下!上神所见,我先前竟忘记将最重要的礼物交给您过目父亲还曾仔细叮嘱过我,一定要让您知道我们的心意。”

    “是什么?”国王看起来心情不错,从座椅上微微坐起来些,“是漂亮的马,还是漂亮的刀?我猜公爵记得这些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实际上,确实与马有关。事实上,是与战士有关而您,陛下,您是我们之中最伟大的战士。”

    他的赞美让国王露出笑容。

    之后,狄芬多转向莫石,示意他上前。

    莫石于是稍稍直起身子,捧着手中的物件朝前走去。

第五十章.献给国王的礼物

    莫石与其他家臣一样站在狄芬多火雀和狄诺火雀身后,深深弯腰俯首,等待话题被狄芬多巧妙地引导到自己身上。

    诚然,地毯非常柔软,空气中香薰的气味也不难为,但莫石捧在手中的东西太过沉重,让他的肌肉开始酸麻。而长久俯身也并不是莫石习惯的姿势。

    终于,终于。

    “上前来介绍一下您和您的造物吧,莫石先生。”狄芬多说。

    莫石克制住差点就要开始颤抖的双臂。

    他深呼吸一次,走到狄芬多身边,抬起头再低垂下去,向国王表达自己深深的敬意。真奇怪,自己的性命和未来竟就被掌握在这样一个病人的手中,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仅仅一个人。

    “国王陛下。”

    国王身边的一名侍官,莫石觉得他或许是曾经陪伴使臣前往白银之原裁决的诸多官员之一。他俯身凑到国王耳边说了些什么。

    “先将你捧在手上的东西展示给我们吧,年轻人。”从国王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莫石掀开手中托盘上的黑布,露出底下的一把筋角复合弩。

    那是一把漂亮的弩。

    为了制作它,莫石花费数个晚上挑选动物韧带,他调整木材、合金,反复修改角度和比例直到他确信,这是目前世上所能找到的最好符合弩弓,独一无二。

    它被安好了弦、上好了油,完美无缺。

    “这是……”国王探身朝前,眯起眼睛。

    “难道,这是你们打败秋鸦时所启用的那种特殊弓箭吗?我听说秋鸦的骑士团在这些弓箭面前不堪一击!”国王的长子开口了。他兴奋地跃下台阶,朝莫石走过来。

    他是一个英俊健壮的青年,与捷琳娜公主有着相同颜色的眼睛和头发。

    莫石望了望站在国王王座另一侧的年轻人。那似乎是一个年纪稍小些的王子,眼睛是褐色,长相与大王子并不是很相似。

    “它看上去像是一种装有木臂的弓。”年长的王子说。

    “确实如此。”

    莫石恭顺地低下头,接着开始解释道:“我称这种弓叫做‘弓弩’。它主要由弩臂、弩弓、弓弦和弩机等部分组成。虽然装填时间比弓更长,但它也比弓的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强,命中率更高。”

    “听起来很了不起!”

    “还有一点,”谈起自己的造物,莫石不免为此感到骄傲,因而露出些微笑容,“这种弩对使用者的要求并不高无需经过漫长的培训就可以组织起一个部队,而如果是原本就有射箭天赋的战士,使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莫石脑海里的图书馆中包含有对于弩的介绍,他能记起一些:

    强弩的射程可达六百余米,特大型床弩的射程可达千米。按张弦的方法不同,可分为臂张弩、踏张弩和腰张弩等等,还有能够数箭齐射或连射的连弩和装有数把弩弓的床弩。

    也就意味着,还有许多改造的空间允许莫石探索。

    而弩的优点也足够显著,绝对能够让这些以战士自诩、以武力为傲的雪行者赞叹不已。尽管他们因为崇尚贴身搏斗而在某种程度上忽视了武器的改良,但莫石知道没有一个统治者会不喜欢更加强大的武力。

    火雀显然也清楚这一点:

    他们通过持有先进武器轻松取得了胜利,而弩、投石器等武器也会经由此役为人所知,引发其他大贵族的注意。

    在这种时候,主动将它们呈给国王,一方面强调了火雀家族对王室的忠诚,另一方面也免除了其他大贵族借此发难的可能。

    最终结果是好的:

    年老的国王审视着这柄武器,看着儿子将它拿起来挥动翻看,满意地点了点头。

    “还有马具。”狄芬多适时地开口,“这位莫石先生革新了马具的样式,这带给骑手以很大的便利说来惭愧,我曾在战争中不慎坠马,且因此错失刺穿敌人胸膛的良机。而好处则在于,莫石先生由此关注到了马具所需的改进。”

    说着,他拍拍手。

    侍者从门廊外牵来一匹双角马,让它站在门口接受国王的审阅。

    那匹马本身便非常漂亮,皮毛光润丰厚,四足笔挺结实绝对出身高贵、价格不菲,同时温驯无比、训练有素。

    它的头部与颈部被复杂的装置捆绑、控制着。

    “这是马辔部分。”莫石走到门口处,指向马首,为国王解释这些马具的作用,“马辔是骑手驾驭马匹的主要工具。马匹的运动行止,正是依靠骑手通过马辔发出指令,从而得到控制我在简易束缚器具的基础上,添加笼套、口衔和缰绳三部分,整合以达到最佳的驾驭效果。”

    接着,他走到马肚附近。

    “最重要的是这个马镫。”

    在莫石的地球人类历史中,“马镫”是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伟大发明,是新阶级诞生、新大陆崛起的助力,是战争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马镫最大功能,在于它可以解放双手。骑兵于是能够靠双脚控制平衡,方便了在马上进行冲、刺、劈、击等动作,大大提升了骑兵战斗力。古老中国的唐王朝正是凭借强大的骑兵队伍,一举击败东西突厥、薛延陀、高昌、吐谷浑等周边游牧民族,创造了农业民族大规模战胜游牧民族的战争奇迹。

    而马镫在传入欧洲后,促进了西欧重甲骑兵的发展,“骑士阶层”由此正式崛起。

    莫石勒住缰绳,同时踏上马镫随即轻松跃上了马背,并被曲度适中的马鞍稳稳托住;接着,他单脚在马镫上借力,又从另一侧灵巧地跳跃下来。

    (这个上下马的动作,莫石在之前的旅途中借用狄诺的马匹练习了不下百遍,才终于达到他想要的效果。当然,这绝不是马镫不好用或者马辔安置不当……只不过是莫石实在没有骑马的经验和天赋,而双角马又过于高大强壮。)

    “借用莫石先生发明的马具,我甚至可以在马背上跳舞呢。”狄芬多显然认为莫石的展示仍然不够充分,于是打趣道。

    而国王则捻动胡须,上下将马匹、弓弩和莫石打量几遍。

    最终他笑着说:“这些奇妙的发明令人无比惊叹如果我如今不是正在病中,我很愿意亲自尝试。这位叫做莫石的年轻人,上前来,走到我看得清的地方来……我听说你不仅是个发明家,在魔法方面也颇有造诣,是吗?”

第五十一章.赋予无名者以名

    莫石知道,接下来的话语里不能有一句犯错。

    一旦让国王感到自己是“不稳定的”、“有威胁性的”,他就会无法得到“赦免”和存活的可能。

    为此,他必须说出一些谎言,编造一些事实。

    “我猜测,您从您的使臣那里已经对我曾经所犯的错误有所耳闻……陛下,可否容我再为自己辩解几句?”

    “你将那称为一个‘错误’?”

    “是的,陛下。”

    青鸟不在他身边,他感到无法言说的不安,但没有办法,莫石被要求亲手呈上礼物,而他又不能变出第三只手。

    莫石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以调整呼吸:

    “那是我的错我本就不应当答应秋鸦家臣维利翡提出的比试请求。我是一个体弱多病的人,而且知道自己尚未完全掌控魔法这一上神赐予我的恩典……尽管我失去了许多记忆,但我清楚知道,空轮之主赐予我了怎样一个充盈魔力的躯体,要求我为他奉献一生以抵达魔法尽头的‘虚境’。”

    空轮之主,雪境众人的神。如果它真的存在,莫石很愿意在此刻真心实意地祈祷。

    国王沉默着,他咳嗽起来,身旁的侍者匆忙递上手帕与水杯。

    过了片刻,他重新回到折断对话中:“你刚才是否提到,你失去了很多记忆。”

    “确实如此,陛下。”这几句话莫石已经说过无数次,因而流利些,“我从火雀公爵的领地上醒来,那时我倒在偏远之地的海滩上。最终承蒙狄诺少爷收留,成为火雀的庇护下的小小家臣。为了报答这份恩情,我竭心尽力地凭借所长,发明出一些小玩意儿,希望多少能够帮上大人们的忙。”

    “你说……你从海边醒来。”

    “是的,陛下。”

    “那你是否……”国王停顿了一会儿,用一种低沉而谨慎的声调说,“你是否经历了‘天罚’的惩戒?如果你距离海岸太近的话,你肯定受了一些苦说起来,在你的记忆中,是否包括有‘天罚’这件事?”

    “事实上,我的确遭遇了‘天罚。’我醒来时距离海岸太近,那些冰棱几乎将我的双腿碾断,我也是因此落下伤残之身。但我……的确也失去了关于天罚的记忆,大概因此我才会游荡到海岸边去,不然我无论如何不敢。”

    天罚

    对,这也是莫石至今念念不忘的一件事。

    为何那样的术士会出现海岸旁,并且,据说绵延在整块大陆的周边这是十分诡谲的事。

    术式并不一定由人类施加而成,但也必定是某种高级智慧种族所为。

    而布下规模如此庞大、用意如此古怪的术式,这只能充分说明施术者对于这块土地的憎恨,或者愤怒?恐惧?还是说,这种术式不是针对土地,而是针对……种族?

    这是一个牢笼。

    无疑是牢笼。

    它被形容为“天之罚”,说明雪行者认为它是“上天降下的神罚”,说明是神之所为,说明雪行者认为自己生来是戴罪之身。

    而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是否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是否与其他高级生命体有关联?

    是否真的,是“神明”所为?

    国王叹息着,开口道:“那我想,无论你是否记得自己的家乡在何处,这至少说明你是我的子民。你既然无法出去,也就意味着你无法进来。”

    那么你便应当是生于斯长于斯,是我的臣民。

    莫石长舒了一口气。

    现在,他至少“证明”了自己的身份。

    之后他要做的,是让国王相信自己弱小而无害关于那场魔法神经束失控事件的解释。

    然而这部分是毫无论据的薄弱环节。

    一方面莫石不清楚雪行者对待魔法失控的真实态度,另一方面他也无法找到足够体面的理由去解释这一失控的发生失控从来是不好的,绝不会“好”。

    他忍不住摩挲自制的皮革手套上的皱痕。那底下是一双人类的手,没有毛发,形状平直。

    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打断了这场对话。

    “陛下,圣祭司大人求见。”

    国王的神情一下子发生变化,他显得更加端正了些,这说明了来者的地位崇高。

    “哦,我的圣徒安大人,他为何在这时候来访?是因为对我的祝福发生了一些不好的变化,还是占卜出现了噩兆?”

    “父亲,我认为圣祭司大人带来的不一定会是坏消息。”站在他身旁的次子及时俯下身安慰自己的父亲,而国王深呼吸几次,招招手。

    那位被称为“圣祭司”的位高权重之人出现了。

    他显然是从这件厅堂的后屋走进来的,而不像火雀这些访客一样通过外门。

    那是一个老人,老得鹤发鸡皮、脊背佝偻。

    他手中拄着一根长长的天然木雕手杖,每一步都像是浑身零件在颤动一般咔嚓作响。他身上的白底袍子绣着金边,看上去对于他的躯体来说过于沉重。

    “陛下,容许我对您献上祝福……”然后,那老人突然惊呼起来,“哦,上神在上!空轮之主的眼睛啊!那是、那是”

    国王被吓到了,瞬间变得惊慌不已、仿佛有什么灾难就要降临,而这引发更多的剧烈咳嗽声:“咳,怎么了我亲爱的圣徒安?怎么了?您从未如此惊慌?”

    那老人浑身簌簌发抖,像一棵弯曲的老松树在山头摇晃。

    “那不是我可怜的小侄子吗?”老人说。

    “什、什么?”

    “什么?!”莫石不得不回头看几遍,但最终还是不得不确定自己才是老人所指的对象,“我吗?大人,您是在说我?”

    “你难道不就是我那可怜的小妹妹的好友的最小的那个儿子,一心恳求上神的青睐,因此离家苦修并就此失去踪迹?虽然你那时候还是那样小,但是看,你那深色的眼睛,我知道一定就是你!”

    老人以一种矫健到不可思议的方式几步上前,捉住莫石的手臂紧紧握住。、

    这时莫石注意到老人的手上没有毛发,而是干瘪的、裸露的皮肤。

    大祭司。

    他的确听说过有些祭司会剔除双手的毛发。

    而他的手,他的手也是如此。

    莫石意识到,自己别无选择。

    “我……我……我记不得。”他在说出这句话的刹那间他并无意演戏,但的确有泪水从眼眶滑落。

    他太害怕了,他才二十岁出头些,在他的那个时代,他在那些事业有成的长者眼里甚至也还是个孩子;而他在这里,孤立无援、无亲无故,甚至随时可能被当做邪魔烧死这些恐惧萦绕着他,太久了,太久了。

    他渴望得到保护。

    哪怕是谎言,也会在此刻令他无比动容。

    “从今往后,你是莫石丰穗了,孩子。”那老人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这是我故乡那些无父之人的姓氏,古老而美丽的祝福,我认为你需要它。”

第五十二章.王国祭司

    “我愿意保护所有因为魔法而遭受否定和伤害的孩子。”

    晚些时候,那位大祭司走在傍晚的长廊上,告诉他:“我从我的老朋友那儿听说了你在白银之原造成的恐慌。幸而你的主人,火雀在各地大领主中算是开明而善良,并且好斗且确实赢得了胜利。”

    然后,老人为这件事下了个定义:

    “不得不说这是你的幸运,孩子。如果你被那些古板的老家伙发现,你不会如此完整且健康地来到中央的,孩子。南边有不少领主至今仍然认为黑魔法正在侵蚀这片土地。”

    老人相当健谈,并且吐字清晰、语气诙谐,与之前在国王面前的表现大不一样。

    莫石被邀请陪同大祭司回到住处。现在他们正在一条条长廊中穿行。

    他搀扶着老人的手臂,而木质长杖支撑住另一边。

    但事实上老人脚步稳健。尽管穿着沉重的袍子、走路时浑身颤动,可他并不需要什么人帮助,他大概比现在的国王陛下还要健康得多。

    他望向莫石,用一种奇妙的、坚毅的眼神。

    “孩子,告诉我,你可以做到哪种程度。”老人问。

    “什么?”

    “你的魔法。孩子。你引起了恐慌,你在晕厥后失控,这说明你的魔力非常充沛,不是吗?你肯定能做到其他法师做不到的事,不然,没人会觉得你有必要经受国王的审阅。”

    莫石一时无法回答。

    他不知道怎样回答会是正确的。

    那些那些雪行者不曾探索的领域内的法术,那些需要漫长吟咏且不是为了帮助战士战斗的奇怪法术……

    “孩子,莫石,听着,”老人握紧了他的手臂,“我在寻找一个人,而你或许就是那个人。”

    “您在找什么人?”

    “一个伟大的魔法师。占卜告诉我,他会自西方领土而生。”老人紧紧盯着他,说,“但水晶球无法告诉我更多的事。”

    忽然,从他那枯瘦的脖子里发出一声叹息。

    他眨了眨深深嵌在皱缩皮肉间的眼睛,那双眼睛很亮,仿佛望着遥远之地。

    不过他显然也看出莫石古怪且不安的脸色。

    “无论如何你可以放心,孩子。”他用更为温和的语气说,“我帮助你,仅仅因为你是需要我帮助的。孩子,等到了我这个年纪,人心会变得越来越软……而期望也越来越少,因为时间不足以让我拥有更多机会了。让我想想……瞧,我的记性也不怎么样对了,我听说你的移物魔法甚至可以举起房屋,那是真的吗?”

    “那、那不是真的,”莫石低声回答,“只是因为失控,所以所有东西都受到影响而颤动,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你真是个谦虚的孩子,是吧?还是你觉得我会批评你吗?”

    老者严肃而温柔,很奇妙,他的智慧与包容是此前莫石未曾所见:“我是这座城堡的圣祭司之一,而且是最年长的那个。我不会对什么事情感到稀奇,也不会因为某件事让我感到稀奇,我就觉得恐怖或是畏惧。”

    但恐怕,就算如此这位老人也不可能接受“您知道吗?我从另一个星球而来,把智慧种族的群落当做试验场地而进行文明推进但最惊喜的事情在于,我居然不记得这个任务的目的和细节!我现在所做的事是完全自私的,只是为了取回宛若黑魔法的法术和来自久远他乡的记忆。”这种荒唐可怕的答案。

    “您是……您是大祭司,神明之于大地的中间人。”莫石愚钝地说。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跟随着的、或许可以称之为“浩浩荡荡”的仆人、学徒的仪仗队伍,抖动了一下眉毛,然后凑近些对莫石说:“我当然是啦,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上神所见,我对他的忠诚令我为世人所尊敬,但我可已经听得太多了。”

    “那么您期望听到的是什么?”莫石问。

    “我所期望的……”老人突然显得精神矍铄,可又仿佛瞬间衰老数十岁,“我所期望的,是神迹。”

    “神迹?”莫石并不真正明白他的意思,“您指的是……”

    “我渴望这片土地得到解救。这是神曾经允诺我们的。空轮之主有无数的分身,他们在大地上实行神迹我所期盼的就是那样的神迹。”

    “也就是说,您期待神明临世,并解开‘天罚’吗?”

    “正是如此。”

    “大人,您是否允许我问一些……问一些在您看来或许很可笑、或许有些冒犯的问题,”莫石小心翼翼,但实在难掩好奇,“鉴于我的记忆如此模糊不清,我总觉得自己忘记了许多本应知道的事。”

    “或许你可以与我共进晚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很乐意为你多布置一个位置。”他和蔼地说,“我是一个孤独的老人,而今天恰巧也没有年轻的教士找我讨论经学。”

    夜色全黑时,老人给莫石一盏灯笼,送他来到通过城堡主城的长廊上。

    “你是一个充满求知欲的年轻人,”老人对他说,“不过,我看得出来你太紧张和慎重,有许多疑问未曾得到解答。以后若是还有机会,我很愿意聆听你的种种质疑与困惑。但大概不会是最近了。”

    “感谢您给予我这个荣幸,与您共进晚餐。我不得不说,这是我几个月来最愉快的一顿晚餐。我真希望以后还能有幸获得这样的机会。”

    看到莫石在话语间流露出遗憾之情,老人解释道:“国王陛下的病情越发严重,他现在每天依靠药剂维系精神……而为国王祈福正是我的职责,往后一段时间里,我恐怕没有时间再与你长谈。但是年轻人,记住,这里永远欢迎你的到来如果你愿意成为神仆、成为祭司,我愿意推荐你进入‘白金圣殿’学习。”

    “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大人,真的,您是如此善良、慷慨……您甚至给予我身份和姓名……”

    “别这样说,孩子。我只不过不忍看到一个人因为自身的卓越而被当做邪魔。”他笑着,再次握住莫石的双手,隔着手套,莫石仍能感受到老人干瘦但宽大温暖的手掌,“当然,我也希望得到报答。”

    “我会竭尽所能”

    “不要慌张,孩子,我无所图谋。你总是如此警惕,防备着被他人所伤吗?”老人笑着说,像在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莫石尴尬而苦涩地笑了笑。

    “你显然曾经受过许多苦。”他说,“但我要求的事,的确,那并不容易做到,可是你一定要努力去做。我希望你能将你那卓然的魔法天赋运用于正道,用它们帮助那些帮助过你的人,用它们回馈这片生养你的土地,用它们解救这片冰原上饱受折磨的生命……我所求的,就是希望你不要因为他人的残忍而同样变得麻木不仁。”

    “我会记得您今日所说的话。”莫石发现自己又已眼眶通红,“我会做到的。”

    老人满意地笑了,用力颔首几次,然后松开他的双手,用手指在他额际前方描画空轮:“愿上神祝福你,我的孩子……对了。”

    “是,大人?”

    老人的目光像是从神殿落回凡俗,神态也又再度变得富有人情味带着一丝揶揄、一丝痛苦、一丝无奈。

    “我听说你和那些火雀的孩子都是第一次来到宫廷?你们或许对这里并不非常了解。鉴于此,我希望给予你一些提醒。”

    莫石点点头。

    于是老人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轻声说:“国王陛下不认为自己的身体已经……允许我这样说,病入膏肓、难以救治。他还没有立下遗嘱,确定继承人。而曼卡王子与曼锡王子生于两个不同的母亲,他们关系不善、争名夺利。”

    “继承人之争……”

    莫石回忆那两位站在父亲王座旁的王子。

    “你们或许应当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预感,很快会有一场战争降临在这座日辉的宫殿。而像我这样的祭司所能做的,唯有聆听神的旨意。到时候,无人能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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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三章.选择左或是右

    将时间从提着灯笼的莫石这边稍往前提一些,将空间从圣祭司在王宫的住处挪回午后觐见国王的大厅

    狄诺火雀站在狄芬多火雀稍后一些的一个恰当的、得体的位置。

    他先前一直为自己的魔法教习捏着一把汗,但现在总算是不必要了。虽然狄诺对大祭司的说法有些疑惑,但既然莫石是大祭司愿意维护的人,显然国王也不会多加指摘。结果是好的,狄诺很高兴。

    但他的哥哥心情并不明朗。

    狄诺知道是为什么。国王没有给出明确的允诺之意(关于求娶公主一事),这意味着此行的目的未能达成。

    狄雅已经见过王后,表明自己希望成为王后侍女中的一员,同样只得到模糊的回应。王后说关于“是否让你留在宫廷中就职,这需要禀报国王才能正式决定”。但至于“何时禀报”,就无从知晓了。

    这样并不奇怪。

    狄诺想:这些宫廷里的人大概从来就是这么磨蹭,啊,不,我真的无意冒犯国王和往后对了,是谨慎。他们总是这么谨慎,一件事情需要认真考虑很久才能决定。而我们的父亲向来爽朗直接,这下看来所有人都得在王城里多住一阵子,等上一等了。

    面见最后以国王突如其来的猛烈咳喘做结束,国王咳出了血块,惊恐且愤怒、暴跳如雷,事态一下子糟糕起来。

    大王子在安抚完父亲、将国王搀扶回房间后,又追了上来,与狄芬多并排而行。

    “曼卡王子殿下。”他的哥哥比王子还要更加强壮漂亮,这让狄诺不可避免地感到有些骄傲,“您是否……”

    但他的哥哥也更年轻,因此显得不够成熟,而且似乎有些不安。

    狄诺想,自己也很不安。

    他们在这儿不是主人。而此前的那么多年,从出生到现在,他们一直是一座城堡、一片土地的主人。

    “我觉得有些事情,有必要与各位火雀商议。”那位王子温文尔雅,但语气有些急促,声音故意压得很低,暗示他期望一场私下的秘密谈话。

    狄芬多没有利用闲话来拖延以得到更多考虑时间因为他确实还是个连婚都没结的年轻人,性格也一如其他火雀一样直率很快答应了。

    而曼卡王子那时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并且为了继承人之位准备了十数年。

    他决不能失败。

    在来到狄芬多的房间后,曼卡王子与狄诺的哥哥迅速展开了一场奇妙的对话。

    狄诺坐在软椅上,迟迟没能跟上他们的话题。

    这不是我的错,狄诺想,我怎么会听得懂那么快、那么轻、那么严重的事?

    但我确实有权利坐在这里听,因为我是火雀公爵的第二个儿子,是狄芬多火雀的胞弟。我需要承担起责任。

    于是狄诺竭力厘清自己听到东西:“我想曼伦王我的父亲,他的日子不会太久了”,这是曼卡王子所说的第一件事;“曼锡获得的支持并不比我更少。因为我的母亲死去,而他的母亲才是如今的王后”这是第二个重要信息。

    第三件事,“王后是东方大领主‘白蜥’家族麾下的贵族世家之女。白蜥一定会无条件支持曼锡,而南方贵族一向与白蜥交好,他们有可能会愿意出兵。”

    狄诺逐渐有些明白了,尽管他发觉自己并不愿意知道这些。

    很显然,曼卡王子与曼锡王子都在争夺王位的继承人这一资格。

    严格来说,至北之国的爵位继承制一向来是长子继承制,但事实上对于王族和大贵族来说,也有过不少“特殊情况”,有些是自然而然,的确无法避免,有些则让人不得不嗅出阴谋的味道。

    这里的情况显然是后者。

    “他师出无名……”狄诺轻声说。而这句话却被曼伦王子听到了。

    “成王败寇,年轻的公爵之子,”那位王子面向他,说,“一旦他真的举兵进犯而我无从防备沦为败者,他们会有很多理由认为我无法担负王冠。不过,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我的倏忽,直到前几日,我才知晓曼锡竟在秘密集结军队。”

    那名王子的眉宇深深沉下阴影,显然这件事对他而言是巨大的打击。

    “我猜测因此你需要我们。”狄芬多走上前,站在狄诺的椅子边上,“你需要火雀的支持。”

    “确实如此。”王子看上去一点儿也不低声下气,态度不像是在请求,他胸有成竹,“我知道火雀和秋鸦最近闹得不太愉快,但与此同时也缔结了婚约,总得来说,依旧是联盟。而如果您能够娶到我的妹妹捷琳娜,那火雀不仅能够加深与秋鸦之间的联系,而且我的母亲来自南方我相信绯足侯爵不会袖手旁观,至少他们会放出风声。”

    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

    “如二位所知,捷琳娜和捷洛塔都是我的胞妹。在父亲之外,我最有资格决定她们的婚事。”

    狄芬多似乎听懂了其中的暗示意味,神情发生了一点变化。但狄诺仍然云里雾里。

    曼卡王子朝狄诺走过来,并且屈身望着他。

    狄诺注意到王子的眼睛颜色很浅,让他回想起那对姐妹的容颜。

    “你喜欢我的妹妹捷洛塔吗,年轻人?”曼卡王子笑着问,“如果我让她做你的妻子,你是否高兴?我听说你接住了她的手帕,我猜测,这至少证明你对她有些好感?”

    他不禁吞咽了一下,面色涨得通红。

    所以,这是一个选择。

    选择支持曼卡,或选择支持曼锡。这二者之间,若不选择曼卡,就意味着被默认为选择曼锡。

    这是“左”或者“右”的问题,没有前后上下。

    狄诺望着狄芬多,知道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有下决断的权利。

    “曼卡殿下,请允许我们想一想。”于是他这样说。很得体,但也说不准对于王子来说是不是一种冒犯。

    “当然。”曼卡很轻松地点了点头,但狄诺能够看到他鬈曲握紧的手指,由此可见他也感到紧张,“请记住,帮助曼锡对你们而言并不会有任何好处,白蜥家族与火雀相隔遥远,没有过节但也没有友谊。”

    “是的,殿下。”

    “不要把你今天听到的事情说出去。哪怕提到国王的病情,都会被视作不敬。”王子原本是在威吓他们,但到最后听起来只是一种提醒,他甚至轻轻叹息,“父亲在变得暴躁可怕,他似乎不愿接受上神对他的安排他舍不得自己的荣耀,也不相信子嗣之间的残杀……”

    很快,王子恢复了那种漠然与沉稳。

    “多事之秋。”他笑笑,评论道。

    第二天清晨时狄芬多放出了一只渡鸦。这只渡鸦会带着隐秘的消息,回到他们的故乡,回到父亲的臂膀上。寄希望于父亲能够充分理解出字里行间那些暧昧不明的暗示。

    他们不能说的太过明白。因为这一切都还不确定,而渡鸦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在途中遭遇不测。

    狄诺期望有足够多的时间来做安排。

    他认为父亲和哥哥最终能够处理这些。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命运”。

    “命运”是不可掌控之事,它很庞大也很飘忽,有时候突然靠近,仿佛近在咫尺、让人伸手就能抓住,有时则如同河流,自顾自奔走行进着。

第五十四章.乱秋之初

    狄芬多与他们的大家臣赤翎伯爵商议这件事,狄芬多不擅长隐晦,但又要求自己隐晦,这使得谈话非常困难,好在赤翎耐心充足;他可能没听明白,但愿意听。

    而狄诺也有自己的小圈子

    他先去找到了谢卡楂果,他的剑术教习,然后带着他一起去拜访莫石。

    他自从昨天下午与莫石分开后还没有见过他,狄诺希望莫石和圣祭司的谈话没有横生枝节。他总觉得祭司们就像《圣典》里所说的天使,就算不都是好脾气,也应当是公正和善良的化身。

    打开房门的人是那位平民少女。

    她至今仍是莫石唯一的仆人。尽管她粗俗、无知而且年幼,但莫石似乎对她很满意。

    狄诺记得她好像叫做“杜娜”。

    “莫石先生在吗?”他问。

    “大人他正在练习法术。”杜娜说。她回头看去,然后替狄诺他们将大门敞开。

    莫石坐在地毯上望着他们,狄诺可以清楚看到那张卧床被轻轻放在地上的过程。

    莫石看上去有些局促。

    他站起来,向他们行礼。

    狄诺注意到莫石没有戴手套,手指尖还留有残存的淡青色光晕。狄诺有魔法天赋,学习过一些法术,但他从未凝聚起如此具有实体感的魔力。

    “您昨天与圣祭司大人的谈话是否顺利?”狄诺问。

    莫石放松了些,重新在地毯上坐下。

    狄诺和谢卡也就坐下来。他们三人在一起的时候显得很随意。狄诺也正是喜欢这种轻松的氛围。

    “很顺利。那位大人告诉了我很多我应当记得的事。”莫石带着一些微笑。

    “那太好了!”狄诺真心为他高兴,“所以你确实是来自圣祭司大人的故乡,那块位于南方的土地?”

    “我想是的,”莫石说,“我听那位大人说,我从小体弱多病,因此寻求上神的庇佑而进入圣殿修习,后来踏上了苦修之旅,沿着国界边境徒步前行、赞颂上神。大概就是因此一直旅行到了西方边境。”

    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似乎是私生子,所以没有父姓。”

    在这片土地上,人口很少、孩子也很少,没有人不欢迎新生,因此私生子这一身份并不耻辱。人们会把这些没有父亲认养的孩子视作神明播撒的恩惠。

    “那位大人说我依循旧例,姓‘丰穗’一种古老农耕时代遗留下的丰收的象征。”

    “啊,那真美。”狄诺赞叹道,“而您,您也终于有所归依了。我想有那位大人的保证,接下来没人会质疑您在魔法方面的出众之处。”

    “是的,少爷。”莫石笑起来,“那么,您与狄芬多少爷所祈求的事情进行得怎样了?算是顺利吗?”

    提起这些,狄诺不得不沮丧地垂下肩膀。

    “看样子事情不顺利。”莫石叹了口气,“介意我……”

    “什么?”

    莫石将手掌抬一抬。狄诺并不明白莫石的意思,但点了点头。

    于是莫石挥舞手指,将旁边桌上一只杯子唤到掌中来,喝完杯子里的水后也没有放下,而是在双手间腾空把玩翻转着。他没有吟咏,看上去也毫不费力;细碎光点闪烁于空中,而莫石显得平和愉快,他似乎其实很享受操控魔术的过程。狄诺有些看得入迷了。

    谢卡及时将话题捡起来:“您之前说,曼卡王子昨日下午与您和狄芬多少爷私下会面,说了很重要的事?”

    “啊,是的。确实是。他告诉我们……”狄诺本应当顺着重要程度次序讲下去,却忽然想起曼卡王子提到的那位捷洛塔公主,脸颊瞬间涨红。

    莫石察觉了他的反应,挑起一根眉毛。

    五天后,曼卡王子再次敲响狄芬多的房门。

    “为了表达我的诚意,”王子说,“我已安排二位的胞姊狄雅小姐,作为王后侍女,陪同她一起去白金圣殿为国王祈福。王后会在那儿净身、诵经,度过不少时间。”

    白金圣殿是位于中央王城内的高大建筑群落,是整个王国中地位最为尊贵的圣殿。

    它的尖顶与王宫的高塔相望,也是王室唯一会去忏悔、祈祷、祭祀的场所;而它的管理者,那些神圣祭司们,地位也不比国王更低。那里的石砖上不允许滴溅血污,那里的廊柱间不允许回荡渎神之语。

    “首先,我必须感谢您对狄雅的照顾,您展现了您的权柄和仁慈。”狄芬多说,“以及,我是否可以怀疑您急于将王后送出宫廷?”

    王子笑了笑:“您很尖锐。当然,正如您所说。王后偏爱曼锡,是他的生母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高贵姓氏的女眷几乎都会随行如果动乱开始,她们不应当受到波及。”

    狄芬多愣了愣。

    “您……您比我想得更加周全,也比我所想的要更加……”更加具有所谓的王者之风。

    曼伦王子优雅地转动手腕,屈身行礼。

    “这是宫廷事务官应当做的。尽管只是兼任,但我绝不会粗心大意。”他笑着说,“那么,我已经多少展现了我的诚意。期待火雀也能给予我应得的。”

    几天后,火雀的渡鸦飞回了王都,带来公爵的笔迹:

    关于你所说的事,我想我的孩子已经有权利为火雀的荣耀和命运选择道路。如果找寻不到“是非”的答案,所选择的就不必是“对错”。

    狄诺走进房间时,看到哥哥站在窗台边,漆黑渡鸦停在那儿梳理羽毛。狄芬多拿着信纸,递向他。

    在狄诺低头阅读时,他开口道:“我认为父亲的意思很明确,他允许我们帮助曼卡王子,而不是阻拦,这说明他至少不认为那是一个坏的可能”。但无论如何,他仍然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我们。”

    “所以,你的决定是什么?”

    狄诺抬起头与自己的同胞兄长对视。

    狄芬多看了他一会儿,眼神中的光影随着渡鸦翅膀的开合抖动而变化几次。

    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说:“狄诺,我要求你留在王都,作为火雀表达的‘诚意’。而我与赤翎伯爵明日便启程回赤砂堡。我会与父亲商议,然后组织起军队,带领他们陈列边境,随时准备出发前往王城。”

    狄诺颤抖了一下。

    但他没有说“不”。

    “你可以留下你希望留下的人,你不是孤立无援。”狄芬多的语气缓和下来,他看出弟弟的恐惧。他的弟弟甚至还未分化,他只是个孩子,“而且,狄诺,我们的姐姐也在这儿。她需要你。”

    狄诺闭了一会儿眼睛,终于点点头。

    他的话语听上去有些不安定,但他竭力镇静,希望自己不要显得像是一个畏惧黑暗的小孩:

    “谢卡……谢卡可以留在这里接应你们,所以我觉得他应当留下,连同我们之前带来的那些侍卫。还有莫石先生……我期望他也能留在这里。再说,我想他的身体也受不了快马加鞭的旅途。”

    他感觉到狄芬多的手握住他的肩膀,那双手非常温暖,象征着一个兄长所象征的一切,甚至还包括父亲的那一部分:“你现在是个男子汉了,狄诺,你一定会做得很好。”

第五十五章.白昼与夜晚

    白日里依旧平静,没有一丝云雷翻滚的明显迹象:侍女们来回穿梭,国王的弄臣因为没被召见而无所事事,在走廊里来回游荡。

    狄诺可以看见他们。

    那些人看上去像正在行走的花束。

    火雀公爵也有漂亮的女仆、情人和有趣的弄臣(那位弄臣既不是侏儒也不喜欢扮演小丑,但他会唱很温柔的曲子,而且随手就能制作乐器),但大多数时候他们不会如此自然地成为城堡的一部分。

    “容许我提醒,您的脸色比实际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还要糟糕。”莫石在他身旁,凑近些,揶揄道。

    狄诺瞪了他一眼。

    但他又很快服软了:“好吧,莫石先生,你说得对。我实在是……”

    “我认为多出来逛逛是好事。鉴于我们算是这座宫殿的客人,散步总应当是被允许的。”莫石冲他笑笑,压低声音,“再说,有句老话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早些时候,确实是莫石到狄诺的房间找到他,并邀请他出门散步这是头一次。

    狄诺理解莫石的做法。

    自己确实在屋子里待得太久了。他望眼欲穿地盯着窗户,害怕错过渡鸦飞进来的时间。而他豢养在身边的那一只作为锚定物的渡鸦,也已经无聊到看起来有些憔悴。

    他知道那样做是徒劳。

    他也知道现在所有人都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而非已经清楚应当怎么做。这意味着紧张是没有用处的。

    这种时候,或许的确,散散心保持镇静才是最重要的任务。

    他们现在漫无目的地走在一楼的长廊上,一侧是花园,另一侧是不知道什么人居住的房间。这两天莫石的脸色好了许多,或许是稳定的餐食和安全的住处起了作用,或许是他的伤病有所好转,或许是因为他获得了认可。

    无论如何,莫石最近状态良好。

    这大约是目前情势下唯一令狄诺感到舒心的一件事了。

    而莫石,一旦他的精神好起来,他的性格才真正展现出来,而不是畏缩在一层平整的面具下以免被审视。

    他对一切事情都怀抱好奇心,并且不加掩饰地展露出来(有些时候甚至近乎粗鲁),比如关于宫廷仆人是否过多、制度安排是否合理的疑惑,以及为什么餐具永远只有勺子和沉重的薄片钝刀;

    他很挑剔,对许多事情不满意,类似于,他原来根本就吃不惯这里的大多数食物,也讨厌落地果的味道(落地果粥是狄诺最喜欢的菜肴之一),他甚至觉得皮毛枕头的味道难以容忍不过,他只是有些刻薄罢了,大多数时候他愿意调整自己去接受。

    而狄诺不讨厌莫石最近展露出的这些个人特质。

    这不是坏事。

    狄诺听过这样一句话:有缺点的人才是朋友,敌人不会让你看见缺点。

    狄诺充满信心地认为自己可以包容。

    但,这其中无论如何还是不包括与一个弄臣长久长久地攀谈。

    这就是眼下正在发生的事:

    他们走在长廊上,一个穿着花里胡哨服装的弄臣坐在一个转角处拖长声音唱歌,而莫石对那些诗歌很感兴趣。

    那个弄臣,当然是犬首平民,他的吻部很短,像个孩子,眼睛也大而水润。但尽管如此,那张脸上依旧带着市侩狡猾的神色,充满嘲讽之意,语气却永远谄媚无比。

    “您刚才在唱的歌,是您自己写的?‘红色羽毛的大鸟,白银之原的巫师;年老领主的迷药,是酒和甜言蜜语’。”

    “您,大人,像您这样的人永远不能反过来用‘您’称呼我,这会让别人以为您比我还要傻!不过,是的,我自己写歌,我要是总唱别人的歌,会被回音精灵咬掉鼻子!”

    莫石并不生气,也没有因为被弄臣指点而感到受辱:“你似乎见多识广、消息灵通,而且精通音律。”

    “说出来您可能不信,大人,您可能不信。我曾经在尖晶石学院读书,只可惜我出生在羊圈里,知识毫无用处,计算圆周率不及编造笑话来得满足肚肠。有一天我被提着耳朵学猪叫,绕着整座尖晶石学院的围墙走了一遍,又喝掉沾在胡须上的尿然后我就疯啦,大人,然后我就疯啦。”

    坐在旁边无所事事的仆人们都在偷听他们说话,这时哈哈大笑起来。

    莫石不顾那些。

    他微微皱起了眉:“你说尖晶石学院?圆周率?”

    “别听他胡说!他的故事都是编的,没一次重样!”有人大笑着说。

    “……哦,这位先生,这位大人,”弄臣忽然笑起来,对莫石敬了个滑稽的礼,额头磕到膝盖,“我从前不曾见过您。您是过来为国王工作,还是过来讨王后欢心的呢?”

    莫石犹豫片刻,温和地回答:“我想是前者。”

    “呀!”他高声说,并伸出两只手,他的左手染成红色,右手染成绿色,“恭喜您,大人,恭喜您现在您应当在我的左手放一枚银币,右手放一枚金币。”

    莫石茫然无措地望着那两只手。

    狄诺不得不靠近他耳边解释道:“传统上说,歌者为你的喜事唱了歌,就会讲这句话来讨赏。”

    “可是……”

    “当然啦,一般而言,也不可能会真的给银币和金币。所以”

    狄诺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枚铜币抛起来。

    而那位弄臣将红色绿色的手掌“啪”地合住,将钱币拍在掌心里压紧。

    “感谢您,大人,祝福您。”他笑嘻嘻地说,声音忽然压得很低,“那么,二位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一个铜子儿只能问最下等的问题。”

    狄诺挑起眉,轻蔑地哼了一声:“就说说你能说的。”

    “说说我能说的!大人,我喜欢‘说说我能说的’,让我来说吧”

    他站起身,转了个圈儿,把铜币按在唇边亲吻了一下。

    “今晚有人要做噩梦了,大人!”他很轻地说一遍,点点头,接着又尖又响地说一遍,“有人要做噩梦了!”

    狄诺被吓到了。他猛地后退一步,神色严厉地制止那名弄臣继续靠近他们。

    “疯子……”狄诺拉扯着莫石离开这里。他无法继续忍受。这些弄臣可以为他们唱歌,但与其认真谈话就实在是既无聊又毫无必要。

    他在这方面总是很不理解莫石。

    莫石好像很喜欢与那些不是赫雅尔的平民亲近,而且真心实意地想要与他们聊天。

    根本就是不可理喻。狄诺气鼓鼓地想。

    然而那天晚上,确实有人做了可怕的噩梦。

    那天晚上王宫的主建筑附近突然变得非常吵闹,仆从们拿着火把快步穿梭,投下一道道惊惶颤动的影子。甚至连睡在城堡侧翼的狄诺都被惊醒。

    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可是等到第二天清晨、天光大亮时,一切又复归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这种平静与前几日的沉闷无聊隐隐不同,它凝滞着,紧绷着。

    狄诺没有人脉,无法在这儿打听到任何事情。他更不敢贸然询问那些宫廷中的陌生人。他只能被迫被裹挟在这种暴风雨前的寂静之中。

    直到……

第五十六章.围困的延续

    在那几个难以忍受的“平静”的白昼里,唯一扇动起沉闷空气的是那只来自赤砂堡的渡鸦。它带来狄诺故乡的信纸。

    很明显那些字迹的上半段来自父亲,下半段来自狄芬多。

    父亲难得地安慰了他,而不仅仅是冷冰冰地下达指示。或许他也感到自己的孩子身处险境吗?

    狄芬多的笔迹则就潦草得多,显然他忙碌于整合军队的事宜,而原本负责军械库管理的谢卡又不在想到这儿,狄诺稍微有点难为情,他不得不说留下谢卡有部分原因是出于自己的私心,谢卡楂果和他关系很好。

    狄芬多的语句很简洁,但却是一个保证:两千步兵精锐,一千骑兵。一周内出发。

    三千人的部队对于并未准备开战的王城,做威慑作用来说,足够了。

    只是时间。

    时间是关键。

    然而没人知道确切的节点。火雀的军队绝不能率先出动,这会被视作背叛王室;也就是说他们唯有随机应变,等待更好的时机。

    但所谓的“好时机”究竟是怎样的时机,狄诺并不真正清楚。

    如果说曼锡王子想要夺得王位,他必然会遭遇曼卡王子一派势力的阻挠。既然曼卡王子说曼锡王子已经在偷偷联络各族势力,那就意味着他已经决定了要兵变?

    但,兵变这样的巨大冲突不可能在国王仍然在世时进行。而更为明显的事实是,没人知道国王究竟会在什么时候逝世。

    这意味着整场事件都处在“犹未可知”的状态之中。

    但这种紧绷

    这种寂静……

    现在宫廷里几乎没有笑声。许多女眷前往白金圣殿祈福,带走数量众多的仆役;剩余下来的则大多要为国王陛下服务。据说国王每天需要的药膏就得熬制十小时,他因为食不下咽而怪罪猎手和厨师。他又喜怒无常,这让他身边的人也惶惶不可终日。

    熬制草药的味道蔓延在整个城堡之中。原先城堡里人满为患时这并不非常明显,但如今则清晰地弥漫在四周。

    黑犬骑士团不再进出城堡了。

    狄诺猜测或许是因为国王已经没有力气再讨论任何公务。

    事实上现在几乎无人出入,除了那些采购食物和柴火的车子,而他们大量采购,似乎短期内甚至打算关紧城堡大门鉴于隆冬尚未将至,这样做显得没有必要。

    在这期间狄诺和莫石、谢卡出去过一次。

    “只是散散心。”狄诺对那些拦住他们的侍卫耸耸肩,很努力才没有叹气,而且他讨厌自己用这种口气说接下来的话(莫石肯定会为此嘲笑他的),“我是狄诺火雀,你们没有权力阻拦我去任何地方。除非你们接到来自国王的命令。”

    事实上他们的确是出来散心。

    他们在街道上闲逛,看看那些鳞次栉比的低矮房屋和相对完善的排水系统莫石对这一切大加指摘,似乎满腹改造计划(恐怕不是“似乎”);这座城市古老而拥挤,人们圈养,每天早晨将牲畜赶出城门,然后又去管理农作物,或是打猎。

    他们沿着主干道走到南侧最高的那段城墙那儿,研究了一会儿城墙的实用性。

    在那儿,谢卡提及他期望带着那些从赤砂堡随行而来的侍卫住到城市里,而不是待在城堡里。

    “我们在城堡里没有独自的空间,他们按照血统划分房间,”谢卡觉得自己说法有些滑稽,但那确实是事实,“这意味着我们自己的卫兵派不上用场如果不在身边,卫兵就失去意义。”

    狄诺有些茫然,有些惊慌:“所以你觉得……”

    同样的,莫石更是没法听懂这些话题。

    他们站在城墙脚下,旁边是空落落的泥地。谢卡显得犹豫:“我在想,如果宫廷真的发生政变,五十来人的卫队在不能迅速接到指令的情况下无法作为。但如果我们住在这座城市的什么地方,或许可以更加进退自如。”

    “我觉得你说得对,谢卡。但……那意味着我会更加孤立无援?”

    谢卡用安慰的语气对他说:“但您是狄诺火雀,少爷,没人会真的伤害您。”

    “我注意到你的措辞,谢卡。”

    剑术教习轻轻叹气。

    忽然,莫石闻到一种类似松树枝条的气味(后来莫石搞清楚了关于内显性别外激素的事,知道这是他们释放出的信息素在人类嗅觉器官处理后所能感知的一部分特质,成年艾法亚和俄里亚的信息素可以使孩子们受到安抚)。

    “当然,狄诺少爷,”那个成年艾法亚温和而恳切地说,“我们不得不考虑一切坏的可能。如果幸运的话,宫廷主人的交迭会顺利而快速,甚至根本不需要火雀的军队踏出领土。而如果不幸我们最好还是尽力做好准备。”

    “别那样,显得好像我还是不懂事的小孩。”

    “抱歉,少爷。”谢卡笑了笑。

    最终狄诺采纳了谢卡的建议。

    而后来事实证明这一步棋的确有所用处。

    不过当下,可怜的公爵次子站在城墙底下,被山谷风吹得鼻子发红,委屈而不安。

    回去时,他们在城堡门口看见了曼卡王子。

    那位王子殿下正对城门守卫的军官严肃地吩咐着什么。看到他们时,他露出一点带有谴责意味的笑容,然后朝他们走过来。

    “我还以为火雀家的年轻人准备离开这儿了。”他说。

    “我不会。”狄诺回答,很果断,可惜听起来有点儿赌气的意味,“我只是……”

    “只是无聊,是吧?”

    很显然狄诺没想这么说,但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所以点了点头。

    “年轻人,你可以去找捷洛塔打发时间。她也没有分化,不算是一个‘女人’太小了,所以没有跟随王后前往白金圣殿。我想你们见见面没什么不好。”

    曼卡王子笑着打趣,但每个字都像是拥有重量:“鉴于她以后会是您的‘未婚妻’,狄诺火雀大人。”

    曼卡王子的暗示很明确:不要,离开,王宫。

    狄诺确实感到无聊,也确实去找了一次捷洛塔。他站在门口询问那位年老的女教习,最终约到了一次午后会面。

    但那天真的到来时显然双方都过于紧张,原本开朗而无拘无束的女孩特意表现出矜持与傲慢,竭力做到她想象中所谓的“淑女”形象。他们坐在桌子两端揉动手帕和袖口,以至于除了聊聊《圣典》里的诗歌以外什么都没谈。

    到最后,狄诺都能清楚看到女孩脸上的沮丧和恼怒。

    “或许,我现在告辞会是合适的……”他试探地说着,站起身。

    “不,等等”女孩话刚出口,就一脸想要咬掉自己舌头的表情,鼻子皱起来。因为这显然不够“淑女”。

    但狄诺为此忍不住笑了起来。

    于是女孩只懊恼了一会儿,就也笑了。

    “曼卡和我说过一些事,他让我学会忍耐和等待。”女孩清咳一声,睁大她浅蓝色的眼睛,说,“我不是说我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但是,但是这样的生活确实难以忍受。我是说,眼下的这一切。隐约的,凌乱的……”

    狄诺确实听懂了,完全的。

    “我也是。”他说,这么多天来难得地坦诚,在这个同龄女孩儿面前说出了真心话,“我思念故乡。那儿的城堡里不会有这么多人盯着你,监督你,看看你做得是对是错;那儿也没有这么多的要求和各种可能会发生的坏事。”

    “听起来,似乎赤砂堡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女孩笑着说。

    而这不知道为什么让狄诺突然羞红了脸。

    他有些磕磕绊绊地说:“是、是的。如果哪天你到了那里……”

    “我想我会很愿意去的。”女孩小声说。

    于是他们通通涨红了面颊。

好害怕不能成功晋级

    第五十七章.未及谋划之变

    距离那个古怪的夜晚已经将近过去了半个月。

    事情不是变得平息,而是越发一触即发。这没有明确的迹象,但又宛如具有实体般,是漂浮在这座日辉宫殿的上空的乌云。

    时常在走廊上行走的宫廷侍卫的班次明显增加,而那些原本不时会来拜访一下火雀的国王侍臣也没再来过这本身就预示着糟糕的事,因为狄诺知道那些侍臣每天除了社交以外不应该有别的要事。

    如果有,说明那很严重。

    谢卡不在,狄诺让莫石搬到了自己这间套房的侧室,这样当然对莫石来说当然会有点轻慢。但好在莫石不会在乎。而且准确来说也不是“搬”,而是“既然这么晚了不如就睡在这儿吧”的延长。

    莫石不是一个无聊的人,他善于交谈。他看出迪诺不安,于是想找点事情让他做,于是正式开始教导狄诺魔法了。关于“集中”和“专注”这一条莫石就有的嘲笑他。这多少打消了一些沉闷。

    但总的来说,这些日子依旧过得不愉快。狄诺时常在夜里醒着,竖起双耳聆听,期待听到一些什么,不论好坏都行。

    然后有一天,狄诺发觉一阵骚乱经过这里又匆匆离开。

    这回他抓住一个面色惊恐的仆人,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从那个仆人身上闻到无法掩饰的恐惧的气味,还有显然不是擦伤那种程度的大片血腥。这对于宫廷侍者来说并不寻常。

    “是曼锡殿下……他被拦在王宫外,好几天了,然后现在他”

    “他怎么了?”

    “他杀死了阻拦他的宫廷侍官,然后他说、他说……”

    “他说什么?”狄诺追问。

    “他说要带着军队不不,大人,我不能说得更多了!曼卡殿下不允许我们开口,而且我也的确不知道其他事!”

    没有办法,狄诺只能让他走。

    狄诺忍不住抓乱头发,感到烦躁不安。他沿着长廊往前走了一段路。莫石追出来,静静走在他身后。

    如今廊道上的人很少,几乎是空空荡荡,偶尔路过的仆从也通常缄口不语。

    但那名弄臣绿色和红色格子衣服的弄臣,他仍坐在拐角处,这回他在把玩一只芦管,不时放到唇边吹几声。

    “早上好。”莫石上前去,“我想起来上次忘了问你的名字。”

    弄臣放下芦笛。

    “您可以叫我‘小爪儿’,大人,大人们都这样叫我。”

    他确实有一双小手。

    “你没有名字?”莫石问。

    弄臣耸耸肩。

    接着他笑起来,用尖而细的声音说:“您想听我吹奏吗,大人,您想听我唱歌或是看我跳舞?”

    莫石点点头,而同时狄诺摇摇头。

    弄臣将那条犬类的柔软舌头在上颚那儿敲了敲,发出啧啧声。他望着莫石而不看狄诺,说:“可惜我知道那是您的主人,大人,而不是您是他的主人所以,我只好听从他而不是您,不能唱歌了,真是遗憾。”

    “我叫做莫石。莫石丰穗。”狄诺的魔法教习柔和地说,“我认为交换名字是一种示好,你是否接纳?”

    弄臣这回确实愣住了一瞬,他眯了眯孩子似的圆眼睛,发出更响亮的咂嘴声并夸张地朝后仰了仰身子,然后他站起来,说:

    “两个金币,大人,两枚,买您想知道的消息。”

    莫石没有金币。

    狄诺承接到了莫石的望过来的眼神。不禁大为光火。但他现在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

    金币在这里是最高等级的货币。一枚金币足以买下十只长毛羊。

    他不是出生王城,也从不购买;他知道火雀不可能缺少财富,但他也受到关于简朴美德的教育。他并没有随身携带贵重金币的习惯。

    按往常,他会大声拒绝这个弄臣的胡言乱语。但今天不一样。最近发生的事情让他感到疲倦和茫然。

    最终,他自暴自弃地点点头,对那个弄臣说:“在这儿坐着,我回去给你拿。”

    而莫石对他笑了笑。

    狄诺回到房间里,当真取出两枚金币,将它们拽在手心里。

    他走回长廊拐角的时候,看到莫石坐在那名弄臣身边与他谈天。这会儿气氛看上去莫名地平静和友善,与刚才狄诺在场时很不相同。弄臣没有龇牙咧嘴,也没有嘲讽地大笑。他们只是在,“交谈”。

    狄诺走过去时,他们就自然地停下来。狄诺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关于尖晶石学院。

    那名弄臣摊开染成两种颜色的手掌。狄诺放下金币。

    弄臣咧开嘴露出唇下锋利的牙齿,它们有些参差不齐:“问您想问的吧,大人,问任何事。”

    “我想知道最近王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狄诺轻轻吸一口气,“我总能感觉到,有人在试图隐瞒什么……而我真的想知道那是什么。随便说说你知道的,我并不对你所说的话有所要求。”

    “小爪儿从不‘随便说说’,大人。”弄臣尖细的语调显得活跃而愉快,但身上则没有丝毫与愉悦相关联的气味,“之前在王宫门口发生了骚乱,原因是曼锡王子被拒绝在城堡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理由是,国王的占星师认为曼锡的气息可能使得国王陛下病情加重,在这个星转周期内他不应当进入宫殿。”

    “什么?”狄诺收回之前那种漫不经心的神色,眉头皱起来。

    “占星师大人的话怎么能不听呢,”弄臣嘻嘻笑着说,“可怜的曼锡殿下。”

    “这倒……”这倒的确值些钱。

    但弄臣的话语并不就此停下,他接着说下去:“曼锡殿下指责这是曼卡殿下所‘玩的把戏’,他说曼卡殿下不让他进入王宫,为的是”

    为的是

    “为的是掩盖国王早已逝世的事实。”

    国王没有立下遗嘱,军队没有到位,眼下的曼卡王子除了少部分王城内的亲信支持外,在对抗王弟这件事情上筹码太少。

    因此,国王还“不能够”离世。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曼卡王子要将大多数女眷送出王宫,而他又为什么要加大侍卫的巡逻力度、同时减少离开宫殿的人的数目。他必须严格掌控消息,拖延时间。

    狄诺快速地在长廊之间穿行,朝着王室所居住的地方走去。莫石跟在他身后,有些微气喘。狄诺不确定自己在做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找到曼卡王子。

    狄诺分出一点思绪问道:“那个弄臣是曼卡王子的人?”

    “我想至少不是敌对者。”莫石回答,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狄诺留意到这点,稍微放缓一些步伐,“他们说他的消息很灵通。”

    “他们?”

    “那些宫廷侍官、那些仆人。”

    狄诺惊讶地问:“既然如此,那你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杜娜告诉我的。她在这儿很快就结交了一些新朋友。”莫石深呼吸几次平复气息,然后笑着说,“她真的是个能干的女孩儿。我由衷感激,关于您曾经把她从赋税中解救出来的这件事。”

    这次狄诺也不得不承认:“看来的确如此。她配得上她所得到的。”

第五十八章.宫廷政变

    “狄诺火雀殿下求见等等,您不能”

    狄诺无视侍官的阻拦,抬手敲门。

    在曼卡王子打开房门的一瞬间,莫石就已经觉得那名弄臣所言非虚。他想狄诺肯定也有了自己的判断。

    曼卡看上去仍然神情自若,同时显得有些不满。

    但那些不满又不是真的,因为他显然清楚狄诺火雀有资格质询自己。时间拖得很长,的确太久了,久到足够让人琢磨出一些事情来尽管事实上天真单纯的狄诺并不熟悉宫廷内部的斗争模式,他根本考虑不到这一层,与智力是否合格无关。

    但至少狄诺懂得一些说话的艺术,他不提自己如何“猜测”或是“得知”,而是单刀直入:“我需要知道国王是否可以接见我。”

    曼卡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地说:“不行。”

    “我想‘不行’的意思或许是‘不能’?”

    曼卡王子反而笑了,当然不是带有愉悦含义的笑:“我已经派人联络您的父兄,他们在向王城行进,但无论如何没办法及时到达。”

    这就是默认了。关于曼伦王早已死亡的事实。

    那个混乱的晚上,就是老国王的离世之期。

    “及时?”狄诺发觉自己的嗓音微微颤抖着。

    “我已经拖延了很久,无法继续掩盖已经发生的事,”从曼卡王子的神情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愧疚或是触动,“在这种情况下,曼锡随时有可能”

    话语被屋外的骚动打断。

    “曼卡殿下!殿下!是骑兵和护卫队!曼锡王子带着骑兵……”

    曼伦王子面无表情地挑挑眉毛:“看来就是现在了。王城不是堡垒,无法固守,哪怕城堡里所有的亲卫队都听命与我也无济于事,曼锡的骑士们可以长驱直入。”

    然后他高声喝道:“火雀,回到你的房间去!或者”

    他说:“跟我走。”

    狄诺的选择是“走”。

    他们跟随在年长王子的身后,快速朝城堡的北翼走去。

    曼卡金狮是这座城堡的主人之一,他熟悉这里的建筑。

    他们当然不可能走正门,但曼卡王子也并不是在朝侧门走去。他们身后是一小队训练有素的白铠骑士。莫石手里拿着法杖,而狄诺庆幸自己腰间好歹系着一把用着还算趁手的轻型长剑他心里清楚接下来它很有可能需要出鞘。

    曼卡王子带着他们来到了西北角的一处通道里。

    这显然应该被划归于“密道”之列。

    密密麻麻的砖石砌成窄道。曼卡王子驾轻就熟,在进入甬道前熟练地抄起放在外面墙上的火把。而这支火把也就是整个通道里唯一的光源。

    他们沉默而迅速地前行,黑暗拉长了时间,实际上则似乎没有过去多久。

    很快,他们看到了前方的光亮。

    走出去时,狄诺发现他们站在一处荒凉而陡峭的山坡上。

    天空阴沉。站在这儿可以看到灰色的城墙和白金圣殿那洁白的屋顶。

    “这是城堡的背面。”曼卡王子急促但依旧风度翩翩,的确很有主人风度,“在王宫没有扩建前,这条通道曾经用来放牧盘角山羊。那是几百年前的事。”

    他们开始往下走。

    这里没有道路,只有裸露的大块岩石和已经开始枯黄的短草,以及稀疏的树丛。狄诺走得很艰难,而且不得不扶着莫石他的魔法教习看起来完全不适应爬山,而那根长杖似乎也帮不上太多忙。

    无论如何他们已经尽力快速地爬下陡坡。

    但是当曼卡跳下最后一块岩石来到平地上,而鞋跟刮下的土屑还没有完全落到地上时。

    “亲爱的曼卡哥哥,您来得可有点儿晚了。是恐惧绊住了你的脚,还是谎言?”

    一个与曼卡听起来很相似的声音说道。但更为尖锐,充满不快。

    狄诺站在石头上,可以看见曼卡的身子稍微僵住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会会儿。

    曼卡很快直起身子,而先前说话的人也从遮挡住他的树丛下走过来。

    浅金色的头发,深色的眼睛,的确是曼锡王子。

    年长些的王子露出笑容:“曼锡。我不知道你居然还记得这里有条通道?这简直有些感人。”

    这两个艾法亚神情自若,但实际上剑拔弩张,散发出的压制性气味几乎让尚未分化的狄诺都感到很不舒服。

    “如果不是因为小时候我们来这儿,而你故意把我丢在外面,最后我只好摸索着墙壁穿过漆黑的地道回到城堡内如果没有这样糟糕的经历,我恐怕不会记得住。”

    哦,看来这对兄弟的感情的确是一直很不好。

    狄诺分出些心思想。

    狄芬多从来不会这样对他,狄雅也不会。

    而他也不可能这样对待自己那年幼的弟弟,尽管他们不是源自同一个母亲。

    “跟我回去,说你配不上王位,就这样,好吗?”曼锡金狮对自己的哥哥说,与此同时,一大圈士兵围上来包围住了他。

    而曼卡的护卫队也差不多是同时跳下峭壁。

    他们开始了战斗。

    狄诺站在那儿愣住了,他是否应当跳下去?他意识到自己的手指按在剑把上。但说真的,他没有明确的战斗的理由。古老的箴言说:不要为不必要之事动用武力。

    他看着底下发生的事,一把大剑举起来砍下了什么人的脑袋,那颗脑袋戴着骑士的头盔一起滚落……但这注定不会是一场长时间的鏖战,因为曼卡一方的小队显然寡不敌众。但他看起来没有非常惊慌。

    曼卡从大衣领口里扯出一根拴着绳子的骨笛。

    那只短笛凑到他唇边,发出尖锐嘹亮的响声。

    那之后,从这片陡峭山地的某处传过来渡鸦的叫声和双角马的嘶鸣。

    显然曼卡王子懂得“有备无患”。这里是他熟悉的场所,是他预演过的逃离方案。

    随着马蹄声快速接近

    曼卡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过来。”他对狄诺说。

    那匹强壮的双角马已经来到了混乱的战场上。曼卡轻松地翻上马背。

    狄诺还是犹豫了,而这点犹豫的时间就导致了他来不及上马。那些敌人并不愚蠢,他们挥起武器攻击那匹双角马,双角马依从本能抬起蹄子冲出重围(如果来得及用上莫石先生制作的马具,恐怕它会更懂得按照主人的意思行事,只可惜新鲜事物的被接受需要更多时间)。

    狄诺已经跳到地面上,但他知道自己无法追上马匹。他周围的空间迅速被曼锡的士兵占据。

    狄诺将手放在剑柄上。

    这次他做好了拔剑的准备。

    然而。在他试图拔剑的时候,他突然腾空而起。

    准确地说,他感到有人提起了他的衣服,而衣物连带着他本人也被拽动起来。

    他看着自己快速越过了那些士兵,那些人只来得及抬起头。

    然后那股力量将他往曼卡王子的马匹背上送去。

    “是火雀的术师!”有人高喊道。

    移物魔法。

    是莫石先生,狄诺想。只有他的魔法才会如此卓越。

第五十九章.蒙眼般的冒险

    一支箭。

    一支细细的箭,不是用于战场上的远距离攻击,但现在恰到好处。

    那支细细的箭擦过,箭镞将莫石的虎口撕裂,刺入手掌与法杖之间。而它原本瞄准的大概是手腕。霎时间鲜血淋漓,打湿莫石的整条手臂。

    莫石手中的长杖落到地上,于此同时狄诺火雀也坠落回地面,与曼卡金狮的双角马仅仅两步之遥……

    “莫石先生?!”

    射出这支箭的人是曼锡金狮。

    显然他搭起弓箭时已来不及瞄准双角马,而他也不能贸然射击火雀公爵的次子。

    于是他射向这名巫师。

    并且仁慈的,又或许只是考虑到细箭无法洞穿、一击致命(但事实是,对莫石这样的地球人类来说真的可以),射向莫石施法的手。

    无论如何,结果是他的目的达到了:

    狄诺和莫石被士兵押解回了城堡。

    所有人在王宫正厅前偌大的广场站着。

    这让莫石想起他在赤砂堡经历的雪夜:因为帕穆秋鸦被杀死,所有人被要求待在大厅里。那时人们也惊慌失措,但那时莫石没有拖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而且那时他全然清白、事不关己。

    眼下的气氛显然更加一触即发,并且令人痛苦。

    莫石面色惨白。刚刚一个好心的医疗官替他包扎了一下手。当医疗官剥下他那已经因为血液而与手掌伤口黏连在一起的手套时,莫石连连倒吸冷气,几乎晕厥。他真的很不能适应疼痛,鉴于他出生于一个麻醉剂和镇定术式十分发达的时代。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批人被赶到广场中。其中有几个眼熟的侍臣。

    而这似乎就是最后一批了,曼锡王子迈着缓慢悠游的步伐走过来。

    在这里“等待”着的都是男性。

    女眷们惊慌失措地从楼上的窗口往外看。

    随着那如今举国最为尊贵之人的脚步,一场“审判”,或者说“肃清”,开始了:

    “您是父亲最信任的人,您也曾经给予我帮助。”曼锡对着第一位内臣轻轻点头,“我给予您应得的尊重。”

    那名内臣看起来便是位高权重的人,他泰然自若地颔首,向曼锡行礼。

    接下来,站在他身旁的人想必是他的羽翼。

    曼锡带着笑容经过一个、两个,然后在第三个面前停下。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我记得你曾经向国王进言,夸赞曼卡而贬低我。”他说。

    那名侍官立刻大声为自己辩解,高呼“我不曾如此”。

    但曼锡面不改色,只是挥挥手,于是立刻有两名侍卫上前将他拖出人群。

    那名侍官被按在地上,就地处决。黑斧斩下他的头颅,霎时间鲜血溅满台阶,甚至飞溅到廊柱上。

    事态瞬间发生变化,恐惧的气味蔓延出来。

    那之后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曼锡对有的人行礼,对有的人摇头。

    血液和尸体一层层累积,已经将广场前的台阶染成一片猩红。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浓郁到宛如具有实体一般。

    莫石注意到自己无法克制颤抖。

    他已经因为失血而感到些微头晕。

    他低下头忍耐不适感。曼锡金狮那只绣线华美的皮靴来到了他的视力所及之处。

    “来自……火雀的客人们。”男人缓缓地说。

    “是,曼卡殿下。我是狄诺天光所耀之人捕获火焰者,火雀公爵之子。”狄诺不卑不亢,带着一点反抗意味。并且朝前走一步,略略挡在莫石身前。

    曼锡微微挑起眉。

    “火雀不愧以桀骜和强势闻名。”他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失礼了。”

    他迈步离开,走向下一个人。

    狄诺忍不出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回头看向莫石,在看到莫石脸上那表达出肯定的感激之情与微笑时,又不免有些羞赧,挠了挠后脑勺,变回原先那个青涩的少年。

    在可怕残忍的“肃清”结束后,他们被卫兵“送回”了原先的住处。

    莫石没有告知自己的住处,因而被一同押解到狄诺的房间。

    “我的天呐,上神保佑,莫石大人!您的手怎么了?您的手!”

    在门被关上后,莫石听到廊道里传来杜娜的声音。但她不被允许进来。莫石可以听到她扑过来“砰砰”敲门,又被侍卫呵斥、带走。

    等到杜娜的喊叫声彻底听不到之后,莫石缓缓在地毯上坐下来。

    他感到更为强烈的孤立无援。

    他感到这次不一样。

    与之前他遭遇过的事不一样。

    以前他所遭遇的事,哪怕是关于扑朔迷离的密室谋杀案,他都不曾如此地失去掌控感。面对人与人交织而成的谋划,以及各种参差的运气所铸就的走向,他们就宛如被蒙住眼睛进行一场游戏。

    他也讨厌这种无法作为的感觉:他的职责是火雀的家臣,应当服务于他的小主人,可眼下却束手无策。

    或者,换一种更加具有理性而不是社会性的说法:莫石在这里的工作就是协助狄诺火雀,他理应做到他该做的这正是职业存在的价值。就算他的确毫无主仆意识,他也至少应当恪尽职守。

    可目前的情况却是,他受了太多次狄诺火雀的保护甚至是照顾。

    男孩的确拥有着令人敬佩的责任感,他保护自己的朋友、保护自己的家臣,从不退缩从不抱怨。

    莫石忍不住摩挲手指,下一刻就被触碰到伤口造成的剧痛给击中。

    “您的手还好吗,莫石先生?”少年朝他走过来,在他对面蹲下来,神色担忧。

    “还好。”有青鸟的帮助,这样的伤口不会无法愈合,也能减少感染的风险。但如果青鸟不在,他不敢保证这种深及撕裂肌肉的伤口是否会恶化。然而事实是,现在青鸟并不在他身边法杖被那些卫兵夺走了。

    是了,这也是令莫石感到无比烦躁不安的又一个原因。

    他不很担心青鸟遭到损坏:

    尽管他被流放,但青鸟毕竟是属于“机构”的人工智能产物,它既然被赋予基础治愈魔法的权能,就也必然不会缺少保护自身时可能需要的术式。

    当然,莫石还是希望那些士兵不要粗暴对待青鸟。

    不过至少他们还是有一件事判断错误。

    莫石施法并不多么依靠法杖,甚至也不过度依赖双手。

    只要他的精神壁垒足够坚固,他仍然可以施展已知的所有术式。可惜疼痛和不安确实会影响他。

    他闭上眼睛时,先前广场上堆积的尸体仍然一片鲜红、历历在目。

    但他要求自己不去想。

    被恐惧束缚住毫无意义。

    “狄诺少爷。”

    他望向坐在面前一脸苦闷的少年。

    “我们会想到办法的。”他说。

第六十章.试图翻越高墙

    莫石强迫自己的注意力从手掌的疼痛上转移开:“我们首先应该想清楚,我们需要做什么、应当做什么。”

    “我们需要离开这里。”狄诺不假思索地说,并且望着他的手。这导致莫石很难转移注意力。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或者说,莫石沉默了一会儿。知道狄诺有些奇怪地抬起头看向他。

    “那么,”莫石艰难地思考着,命令自己的理性运作,“离开的必要性在于?”

    “必要性?”狄诺吃惊地说,“必要性就是这个”

    他指着莫石残缺的手掌。

    “这还不足以让你离开这里吗!他伤害你,他伤害我们,他、他……”

    “不能意气用事,狄诺。”莫石再次说,“想一想我们必须离开这的理由。然后,我们才能衡量接下去可能会做的事是否值得我们去做。”

    “这太……好吧,好吧,或许您说得对。”

    然而他们显然都一时半会儿没法好好用脑子。

    他们沉默地鞭策着大脑,直到窗外忽然遥遥传来渡鸦的叫声。

    原本豢养在狄诺房间里的渡鸦已经被卫兵带走,因此他们无法再用渡鸦传信。

    “如果,”狄诺开口说,缓缓地,“如果他们以我来威胁狄芬多,禁止火雀的士兵与他们对抗……我,我不想成为累赘,您是否理解?我并不……”

    少年停下来,轻轻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说下去:“我并不是说,我认为狄芬多会因为我而放弃他已经允诺的事。更何况,我留在这里的职责本是为了让曼卡殿下记得他所应允给火雀的,而眼下显然已经没有这个必要性。”

    令人讶异的勇敢和忠诚。

    莫石想。

    而少年继续说:“我不愿意狄芬多因担心我而犹豫,或者被迫目睹我遭到伤害而不得不继续履行义务这对他也不公平。他不应为我的判断失误而付出‘眼睁睁目睹同胞兄弟遭受伤害’的代价。”

    莫石注意到自己稍微屏住了呼吸。他忍了忍,才在心里把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的表褒义的脏话换成这句:我的天。

    这是真正的“高尚”。高尚这个词语显然就是为了应用于这个少年。

    或者说,这是真正的良好教育所教导出来的孩子。而他的的确确爱着自己的家人,不愿意他们受苦。

    “这是一个……足够高尚的理由。”莫石真心实意地说。

    但显然少年以为这句话里多少有点讽刺含义。

    他有些脸红了,结巴地说:“好、好吧,正如您所洞察的,我不得不承认,我想要想法设法离开这里的原因,包括我厌恶曼锡金狮的做法,并且我感到恐惧,以至于想要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别,别。”莫石安抚他道,“会感到恐惧不意味着您就是个懦夫。”

    “也就是说,您支持我们应该想办法离开这儿的这个观点?”

    莫石点点头。

    “我会帮助您的,”他叹了口气,“我会的,尽我所能。只是我不得不说,我现在完全没有头绪,不知如何是好。”

    “您的手……您或许需要休息一会儿。”狄诺想了想,放弃似的说,“反正我们不可能一时半会儿就想到逃出去的方式。我能听到外面走廊里那些卫兵的脚步声。”

    莫石靠在皮毛毯上时,听见外面又传来渡鸦的鸣叫。

    被人类的豢养的渡鸦总是被迫徘徊在寻找爱人的道路上,或许也是因此,它们的叫声如此凄厉绵长吧……

    尽管头脑很清醒,但失血的身体渴望睡眠。

    莫石在半梦半醒间沉溺了片刻,醒来时已经是黄昏了。无意间翻身时手掌被触碰,伤口裂开。绷带已经完全染红了。

    窄窗外是被染成昏黄的乌云。

    莫石回到狄诺所在的主室,看到少年倚在窗边。

    “渡鸦在这儿盘旋过五次。后来又有另一只过来盘旋了五次。”狄诺说,“火雀家的秋鸦是如此被训练的,如果找不到落脚处,就环飞五次后返回这一定是火雀的渡鸦。是狄芬多……肯定是狄芬多,这说明他已经赶到城外了,或许已经与曼卡王子汇合。”

    少年回过头望着他。

    黄昏的黯淡光线使得那对眼睛中兽类的瞳孔竖立起来。

    “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少年坚定地说。

    莫石朝他走近些:“您有了一个计划?”

    狄诺坚定地点点头,但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有些难为情。

    不过等到莫石听他说了一部分后,很快明白过来。

    “捷洛塔告诉我,女眷们的后花园那儿有一条小道,是很久以前,有的贵妇为了私自外出而偷偷打通的,但早就被锁起来了。”

    哦。

    莫石注意到,狄诺已经不把捷洛塔叫做“捷洛塔公主”了。

    这很显然意味着什么。

    少年继续说,神情严肃,没有意识到自己透露出的心思:“那串钥匙被公主们最年长的教习收着,而教习已经老到记不得这回事儿,所以那串钥匙一直被放在的房门背后挂着而捷洛塔以前想办法弄到了它。”

    莫石若有所思。

    “她曾经试着打开那扇门,但因为锈得太厉害,所以没有成功。我觉得,我可以去试试,碰碰运气。”狄诺说完自己的计划,为此点点头。

    莫石决定先不问其他的事情,把精神集中于这个“逃离”计划:“可是,您想要得到那把钥匙,而如果您想要得到,那么您至少得先与捷洛塔公主取得联系。”

    “是的。问题就在这儿。我得先想办法从这个房间里脱身才行……”

    狄诺望向房门。

    “门被上锁了。”他说,“而窗户……”

    这里是三楼,按照雪行者的身体素质,未必不能尝试跳跃。如果用床单、帷幕等布匹撕成长条攀援,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可行。

    但曼锡显然不至于在这种方面疏漏轻敌。

    楼底不时有士兵队伍巡逻。

    “楼底的士兵,门外廊道上的士兵……我们需要弄清楚他们的巡逻时间。”莫石稍微有了一些头绪,语速变快,“已经快要入夜了,而您也不能贸然在夜晚行动我认为公主们的闺房绝不会在入夜后仍然敞开着,夜里也不方便您翻窗”

    “翻、翻窗?”

    “怎么进入捷洛塔小姐的房间,狄诺少爷,这要看您的本事,我猜测您‘自有打算’。而关于怎样从这个房间里出去,我已经构建起一些想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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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编织者介绍:
被消除记忆、封印所有魔法技能,在暴风雪中陷入困境。弱小无助的人类,如何夺回能力、重塑世界?——或许率领兽人帝国一统大陆,会是一个好方法。异界大陆,永冻王土,权谋交织;踏上夺回记忆、征服王座之旅。六千万年的轮回,从零开始,建设历史,重演文明。文明将走向何方?『您好,您目前的文明推动指数为0.002%』历史编织者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历史编织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历史编织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