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杀人凶手
大厅里一片哗然。
当然尤其是秋鸦家族的人,他们中只有诺文翡与他的部分羽翼没有展露情绪,其余人开始进行低声的讨论。
狄雅火雀同样投以不可思议的眼神,而那眼神里也有希冀。
或许在她看来,她所期望达成的一切都被寄托在了莫石的言语之上。这是重任,莫石想,对于一个学院青年来说有些过于沉重了。
“也即是说,”他打起精神,解释自己方才的说法,“用刀刺入胸膛,与在头部造成伤口的,应当是两个人,而且有先后之分。”
“您的意思,是那二人并非同伙?”火雀公爵沉稳地问道。
“正是如此。”
“可您是如何知道的?”
“因为用匕首袭击帕穆秋鸦的罪人已经向我们坦白了他所做的事,”莫石在众人更大的惊诧之声中提高了些声音,继续说下去,“尽管那是无可饶恕的罪行,但终究是出于自保和不慎,我料想各位会给予怜悯。但那重击帕穆大人头部,使其失去治疗机会的人,一定罪不可恕。”
公爵用剑鞘敲了敲地板,发出重重的响声,这让众人安静下来。
“说说你所知道的,莫石先生。”他命令道。
“是,公爵大人。”
莫石微微低垂视线:“请允许我先告知各位,那名使用匕首的犯人究竟是谁。”
他短暂地停顿了一刹那,最终还是将视线投放在谢卡身上,轻轻点了点头。
谢卡走出大厅。
他回来时,身后跟着两名城堡守卫,他们押解着的人是恩柏瓦萍。
文学教习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他走得缓慢,但脊背挺直。
莫石不忍将目光放置到狄雅小姐附近去。
莫石无视秋鸦家臣们的议论,用冷酷无情的语调说道:“这是在赤砂堡中就职的恩柏瓦萍先生,是各位火雀少爷、小姐的文学教习。”
“一个文学教习?”莫石听到秋鸦的家臣低声交谈。
“首先我需要声明,”莫石说,“在这座城堡内,关于恩柏瓦萍与狄雅小姐之间,存在着不实的流言。”
这当然又掀起一波吵闹,最后不得不由公爵出声制止。
“小姐无疑清白!”莫石再次澄清,“但很显然,这个不实绯闻传入了帕穆大人的耳中,并且被他当做了不可忽视的事实。而宴会上的酒水又为他提供了更多证实此事、解决此事的鲁莽勇气,因此他在祷告堂中,即在神明的见证下,提出要与恩柏瓦萍先生决斗。”
“决斗?”
“决斗!”
“可是没有圣祭司在场的决斗是……”
莫石清咳几声,手中的法杖在大理石地板上锤了锤:“是的,正如诸位所言,这不是一场真正的决斗。然而对于醉酒之中的帕穆大人来说,恐怕那就是一场关乎尊严的生死决斗,而很不幸,在恩柏瓦萍先生受到攻击并试图自卫时,匕首不慎插入了帕穆大人的胸膛。”
对于雪行者以及中世纪的文化语境和思维环境来说,这不是一个过分拙劣的故事。
“恩柏先生身上所受的伤即是证明。”莫石说,“他曾被强壮的帕穆大人掐住喉咙,而我相信正是在窒息的恐惧之下,他不慎导致了帕穆大人重伤。”
“依然没有证据说明……就算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们也无从得知。”有人轻声咕哝。
的确如此,莫石想。
一定会有人出言质疑,认为这是火雀家族处心积虑的谋杀与构陷。
然而此时的莫石其实还根本没有清醒意识到:这里不是布满逻辑、理智至上的侦探小说和现代社会。这里是弱肉强食的黑暗世代。
因此他无知而天真地继续说了下去:“所以,问题在于帕穆大人头部的伤口。根据进一步的调查,草药学士在祭坛上的一只银瓶上提取到了信息。并且我们发现帕穆大人有轻微的中毒迹象。综合以上两点,我不得不得出结论。”
莫石的眼神在公爵左侧站立的秋鸦家臣们身上扫过,最终与诺文翡对视。
“最终导致了帕穆大人不可逆转的死亡的,是秋鸦家族的人。”
四天前那个阴沉沉的云天,莫石与恩柏瓦萍走进被封锁的祷告堂里相谈。
值得一提的是,这座祷告堂如今被侍卫把手,理论上只在火雀公爵、莫石和谢卡楂果的示意下才会被打开。同时莫石也时常会询问是否有其他高位者试图进入过这里。
彼时,祭坛上的银器排列引起了莫石的注意。
他询问文学教习,祭品摆放是否有所要求。
而如今,莫石站在这里阐述自己听到的:“据我所知,火雀公爵的西方领地上,并没有将银瓶同向排列的规定,西方的祭司们以对称为祭坛布置的基本要求。而很奇怪的是,在发生了谋杀案后,银瓶竟然变成同方向排列了而据那日白天还去过祷告堂的人所说,银瓶本是对称的。”
这意味着什么?
“我确信秋鸦侯爵与更加偏东南地区的祭司,确实有顺序布置祭坛的习惯,不是吗?”
秋鸦的家臣在片刻寂静后,大声地抗议起来。
有一刹那莫石感到他们就将冲上来用暴力让自己闭嘴。莫石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多少自保能力。
好在公爵又重重地跺了跺沉重的剑鞘。
他让自己平静一会儿,接着说下去:
“有人在恩柏瓦萍离开后进入了祷告堂,我充分相信,那时候帕穆大人还没有彻底死去,或许还有过反抗。也是因此,那个人用银瓶将帕穆大人砸晕,导致了最终的失血过多或者,直接将他打死了。凶手在放回银瓶时,显然在情急之下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他按照自己故乡的习惯对银瓶进行了摆放。”
“荒唐!”
“这太可笑了……”
“至于草药,”莫石说,“那是一种有助于安眠的草药,也会导致臆梦。而赤砂堡的医疗院中并没有储存。或许如果我们搜索一下整个城堡,会发现那些草药究竟在谁那儿。很显然,第二个凶手才是一早策划要杀死帕穆大人的真正恶人,而恩柏瓦萍与帕穆大人只不过凑巧被卷入了阴谋与悲剧之中。”
公爵在一大片吵闹声中主持着这场审判。
“祷告堂的管理者奇维诺之死是怎么回事?”他问。
这个问题的确重新吸引了旁听者们的兴趣。
“奇维诺之死也是让我得以理清思路的一个关键,公爵殿下,请允许我阐述自己的推测”
银瓶足以体现那名罪犯的惊惶无措与毫不专业,而实际上奇维诺才是最大的变数,同样也是最为无辜的被害人。
很显然,奇维诺到达祷告堂时,里面的人活着的人并不是恩柏瓦萍,而是后来才到访的另外一名凶手。
但奇维诺在找人帮忙推开大门、看到里面的死者之后,却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经过调查,莫石可以理解奇维诺为什么做出误解,并保持沉默:
一,他听说过恩柏瓦萍与狄雅火雀的传闻,他怀疑是恩柏杀死了帕穆秋鸦,因此他会在隔天早晨就去拜访恩柏。
二,恩柏瓦萍与他是友人,因此他很有可能多少意识到了什么,知晓恩柏对待帕穆秋鸦的态度。事实上他的推测也没有错,只不过他在错误的时间敲响了祷告堂。
三,奇维诺本人也有过喜欢上身份不等的女子而被逐出教会的私人经历。他对恩柏瓦萍怀抱同情。
同时,尽管匪夷所思,但莫石也能理解凶手为什么要杀死奇维诺:
既然是秋鸦的家臣,他没有足够的了解,同时也没有充足的手段控制住奇维诺。
而且奇维诺是祷告堂的管理者,如果他在平静下来后仔细检查祷告堂,很快就会发现端倪。虽然凶手不一定意识到自己在摆放银瓶上产生了错误,但他也会对奇维诺非常警惕,以至于最终除之而后快。
至于那位秋鸦的家臣究竟是谁……
莫石望向诺文翡。
年长的赫雅尔犹如一尊雕塑,严厉如古老的锈刀。
第三十二章.暴风雪中的家臣
诺文翡在年轻的时候,被人称为天真热情的诗人。
翡这个姓氏从属于秋鸦侯爵领地,但也在中央宫廷持续活跃着。
诺文出生在中央,在学院中长大,也曾在宫廷做过侍官,他本来或许永远不会在秋鸦的青石堡供职。直到他认识了当年还是青春少年的秋鸦侯爵彼时是伯爵。
年轻的秋鸦伯爵风流漂亮、活力无穷,是个玩世不恭却又善良到有些滑稽的男人,除了情事,几乎不像个艾法亚。
他们成为了朋友。
这是一个灾难的开始。
诺文翡任劳任怨地成为了他的朋友,那段时期他担任了一位贵族老爷所需要的所有官职,从财务官到大执事。然后诺文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一个喜欢被人重用、倾力付出的家臣,意识到那点后,他辞去了宫廷的职位,跟随伯爵回到了青石堡。
而伯爵随即也继承了侯爵之位,诺文翡被委以重任,从那时开始服侍侯爵直到今天,从未退下过“左内大臣”的要职。
他真的为秋鸦付出了一切。
问题则在于他与侯爵那年少时结成的友谊在时光中缓缓褪色。
琐碎的工作逐渐失去意义,不再让他由心而生乐趣;时代的更迭,岁月的抛弃,诺文目睹侯爵一步步从青葱少年走向不理世事的颓唐,甚至于昏庸。
诺文不是无法理解这种变化。他们所有人无论受到神祝的赫雅尔还是雪行者平民,都被围困在此地。
日复一日的生活,如同永远垂挂在半空的枯月。
但无论如何,诺文不得不承认,在心底里,他认为侯爵令自己失望了。
最终,他将注意力投向了侯爵的孩子们,那些下一代。
在那些孩子中,他最不看好的人,恰巧是帕穆。
帕穆是侯爵的第二个儿子,集合他父亲的鲁莽与母亲的冷漠,而且被宠坏了。
可他偏偏又无比幸运,他的哥哥因为体弱不讨侯爵的喜欢,他的弟弟太小,不足以与他竞争。后来他的哥哥是贝亚,而他是更为强壮的艾法亚。
帕穆不喜欢诺文,就如同自己不喜欢他一样,诺文清楚这一点。
诺文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为何无法忍耐。
或许自己的确老了。
很多时候他望着自己年轻的续弦妻子,感到自己如同强大成熟却僵直、干枯的树枝,挡着别人的路不愿挪窝。
他知道她和帕穆的私情。
他什么也没有说。
一开始诺文只是期望与那年轻人真正地聊一聊,没有想过自己对他的憎恨原来这样深。
他知道帕穆厌恶自己的理由。
他们的脾气不和,这是根本;而老臣对于新君来说总是讨厌,诺文尚且记得自己年轻时对于前任左大臣抱有怎样的无名憎恨。
帕穆并不愿意与他相谈,他虽然还年轻,却也已在有意无意地编织羽翼。
诺文认为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当他意识到帕穆永远不愿意给他一个谈话的机会不是酒就是女人和宴会,甚至连在火雀的赤砂堡里都到处寻欢作乐诺文选择在帕穆秋鸦的酒杯和长杆烟里加进了“落梦草”,最初他只是为了让帕穆能早点离开宴会、回到房间休息。
他从草药学士那儿听说落梦草可以助眠,会让服用的人手脚虚浮、心情平静。
诺文想利用这个机会劝导帕穆签订一些契约,其中包括爵位继承序位、时间,以及军队、领地管理权……
但是帕穆身强力壮、豪饮不醉,比诺文预想得更有活力。而且在帕穆离席前,火雀公爵的女儿,也即是那名婚约者,率先对帕穆发出了某种邀请。
那之后帕穆就屏退侍从,朝厅外走去。
晚宴后半段,音乐奏到最快最响。
如果帕穆不醉,他本来绝不可能离开。
诺文不假思索跟了上去。
幽暗的长廊,氤氲的酒气逐渐消散。
暴雪肆虐,穿透城堡。
祷告堂。
神在人间留驻脚步之所,神在众人间放置双耳之地。
他贴着门缝,隐约看到并听到了一场……一场谋杀?
诺文感到如坠梦中,他分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
等到里面安静下来,他躲到墙面后的阴影之中。从里面走出两个人,他在风雪中没能辨识清楚,但似乎是一男一女,身影和气味都不熟悉,是火雀家的人。
风雪冰冻了他的头脑和将老的躯体。
等到他终于走到祷告堂沉重的大门前,他仍不理解自己所期待的是什么。
他走进冰冷的祷告堂,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他鬼使神差地搭上了门栓。
当诺文来到那具趴伏地上的巨大身躯旁时,诺文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竟是如此希望帕穆秋鸦的不复存在。
一瞬间喜悦灌注满了他干枯、无情的心脏。
一个巨大的包袱消失了,一个烦恼被剪掉了,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随即他才清楚意识到自己原来将那样多的仇恨与怨气倾泻在了这名青年、这位小主人的身上。
混乱的情绪与暴风雪交织在一起,一同到达顶峰。
而很不幸,帕穆在这时苏醒了。
原来那两个凶手、那把匕首并没能彻底取走他的性命,或者说,还没能够。
“诺……”
从青年口中冒出这个音节,带着血泡破裂的杂音。
猛然之间,帕穆秋鸦孩提时代的模样浮现在诺文眼前。那个毛茸茸的小孩沿着青石堡长长的廊道,慢慢朝他走过来。他跌了一跤,倒在地上伸出手呼唤他父亲的内臣便是他的未来的内臣“诺文……”
他那时是如此天真、年幼,依恋着长者为他带去的帮助。
而他的举动与神情,又那样地像是曾经年少的侯爵。在王城的街道上,当秋鸦看到友人走在不远处,于是眼睛亮起来,伸出手递来一个拥抱:“诺文!”
可是这一次,诺文翡没有回应这句恳求。
他杀死了帕穆秋鸦。
他先是用手按住帕穆,捂住他的口鼻,抵住他的喉颈。当青年如困兽般爆发出最后的巨大力量时,他又随手抄起了放在祭坛之上的沉重礼器。
一下,两下,三下……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理智与情感在刹那间粉碎。他终于也被沉重的时间之轮碾碎。
诺文知道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
但他已经无从悔改。
他在命令心腹杀死那名叫做奇维诺的管理员(此人或许是误解了什么,又或许是为了敲诈,诺文没有精力仔细查明)之后,感到无能为力。
他只能寄希望于公爵的调查员昏庸无能。再说,这场谋杀基于巧合与秘密,使用匕首的凶手还另有他人,本来他就不该背负杀死帕穆秋鸦的罪名况且谁又会想到,是秋鸦的家臣害死了秋鸦侯未来的继承人?
我是秋鸦侯爵的左席内大臣。
他在心里默念着。
我是秋鸦侯爵的左席内大臣;
对我不敬,就是对秋鸦不敬。
如同以往一样,这个称谓使他得到了平静。
诺文想就算是火雀公爵,就算他知道了真相,他又能有何作为?难道他会说出这个荒谬的“真相”?难道他希望挑起一场战争吗?
第三十三章.公爵的权柄
实际上至今为止,莫石还是与这个时代存在着许多错节。
在他的记忆里,他距离蛮荒时代实在太过遥远了。
因此他根本不记得,所谓的法治、所谓的人权、所谓的自由,对于人类社会来说都是苦苦建设而成、光辉但短暂的概念。连“爱情”都是资本主义发展后才被定义与认可的产品,平等这一概念更是荒谬无比。更何况,不是所有种族都像人类一样温顺平和。
于是,当他说完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并且甚至为了怜悯而撒谎)之后
莫石看着公爵站起身。
那高大、健壮的男人提着沉重的长剑走下坐席。
“感谢您,莫石先生,您为我们找到了答案,以及罪人。”公爵说,“如此可怕的罪行竟发生在火雀家族的庇护之下,这是我的过错。而我承担公爵之名之人的职责,正是保护火雀的荣耀,铲除火雀的敌人。”
突然,他的话锋一转,并拔出了长剑。
“无耻之人,你玷污了火雀的名誉。恩柏瓦萍,作为火雀的家臣,你罪不可恕,我不会给你忏悔的时间。”
而恩柏瓦萍就那样听着,并弯曲双腿,平静地跪在地上。
“我已在来前做过祷告,大人。请赎罪。”
火雀公爵高高在上地睥睨着这名家臣,最终点了点头。
然后,事情发生了。
在狄雅压抑而痛苦的嘶吼中,在莫石诧异到无法反应过来的时候公爵的剑刺入青年的胸膛,向下一斩。兽人的巨力不可小觑,而火雀公爵正值壮年。大剑将青年的胸膛剖开。
浓郁的血腥味喷涌出来,犹如翻滚的血浪扑面而来。
红色的血点溅在莫石脚边。
公爵将剑拔出,轻轻甩动两下。恩柏瓦萍倒在地上,未能全死的肢体在抽搐。
从具有“灵魂”的“人”变成只留下有机质躯壳的“尸体”,只在刹那之间,是轻而易举之事。
周围一片寂静,除了极低的抽气和呜咽,没有人出声。甚至没有惊呼,莫石想,这是多么奇怪的、却又自然而然似的场景。就像是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知道公爵刚才会这么做。可他却偏偏丝毫没有料到,至少,他以为行罚会在最后执行。
谢卡楂果紧紧抓着莫石的手臂。莫石不知道自己是因此才没有冲上前,还是因此才没有跌坐到地上。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在众人的眼前。
在大厅里……
“幸存者偏差”,莫石想。
他在一个小镇醒来,所有人都对他足够友善(但或许只因为他是上位者赫雅尔,他们对他怀抱尊敬和恐惧)。而杜宾斯一家的确脾性柔和。
并且,因为狄诺火雀与谢卡楂果的直率友善,狄雅和恩柏瓦萍、丽娜的温文尔雅
他错认了这个世界的真实,低估了它的原始、直接、蛮荒。
或者他从根本上就看不清自己所处的大环境,甚至包括自己在做的事情。他沉溺在自己所以为的简单的世界中,以为自己的逻辑便是事情运作的逻辑。
他感到自己愚不可及。
他明明早该做好接受事实的心理准备,可事实却是他并没有。
物质不以个人意志为中心转移。
他想起这句先哲所说的话。
事情从不会如愿。
接着,公爵提着鲜红的剑,朝秋鸦的家臣们走过去。
“我不得不向各位致以火雀最最深刻的歉意。”他低垂下头,显得恭顺,他那兽类的双耳几乎触在诺文翡的指尖前,“但是”
莫石看着这一切,心如擂鼓。
他忽然意识到这座建筑外到处都是士兵。
公爵的声音继续下去:“但是我不得不要求您接受我的憎恨,我所受的屈辱。您,以及您所代表的,各位竟在火雀的领地上杀死火雀之女的婚约者,这样的羞辱,火雀无法忍受。”
很显然诺文翡丝毫没有预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
那些其他的秋鸦的家臣也没有。
“荒谬,您没有证据指责”他试图辩解。
而公爵的大剑被高高举起,沉重的刀刃霎时间便落到了诺文翡的右肩上,接着,连同锁骨和肋骨、脊柱一起,将他的身体削下来。
这时从人群里终于爆发出了尖叫。
那些秋鸦的家臣簌簌发抖。诺文翡的血肉溅在他那年轻美貌的续弦妻子的身上,内脏流出在堆在鞋边。
公爵抹去彬彬有礼的伪装,他面色阴沉,傲慢无比,明确展露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托词。那柄被施加过“强化”和“锋利”之祝福的剑在地上刮擦出尖锐的声响。
“回去告诉你们的侯爵火雀已向他宣战。”
莫石是被谢卡楂果送回房间附近的。
他站在廊道里,靠着冰冷的砖石墙。
他几乎是一步都走不动,若不是自尊让他不要屈服,他恐怕根本动弹不得。莫石意识到自己是那种不愿意原谅错误、憎恶失败的人,说实话他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样神经质的人。他还以为自己会更加普通,更加善良正直。
而当公爵沾着血腥味靠近他,笑着说:“您做得很好,莫石先生。您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奇才、怪人。我想在接下来的战役中,您也会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他回答:“是,公爵大人。”
屈服于强权。
如此而已。
再正常不过了。
他比自己所以为的要弱小和懦弱。但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吗?甚至比普通“人”还要更加柔弱和易死。
莫石先生,您还好吗?
青鸟的声音响起来。
莫石意识到自己有一阵子没和青鸟交谈过了。以至于它的拟声声线都显得有些陌生。
“我觉得很不好。”他低声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诚实。
我知道,您在做违背您本意的事,您所受的教育没有教会您如何应对这些。
“是的。的确如此。”
您试着回忆一下,您记忆中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我是指在您来到这里之前的,您记得的岁月中。青鸟提出一个不近人情的问题,语气却非常温柔,实在温柔到不像一个ai。
“痛苦的事?”
他在自己模糊的记忆城堡中翻找。很多事情如果他不想,永远都不会蹦跳出来,只有他特意去挖掘就像是在沙石中淘金,它们才会浮现。这大概是封印的副作用之一。
“我……我记得自己以前曾经做过一些抉择,但那些记忆太模糊了。不过我记得我的童年,”他说,“母亲因为事故成为了植物人,而我是她唯一的亲人。等到我成年的那一天,我有权选择是否在安乐死的合约书上签字。最后我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于是他们拔掉母亲身上的所有医疗器械。很痛苦,但并不后悔。”
您知道那不是您的错,对吗?莫石先生,那是命运,您只不过做了选择而您只能在极其狭窄的范围内选。包括现下发生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我之前时常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他回忆自己从海滩醒来,又来到这座城堡,“这很奇怪,古怪……”
青鸟没来得及说什么。
莫石房间的门打开了,丽娜探出身来,并看到了靠在墙边的他。
啊,丽娜。来自小小村庄的女孩儿。
莫石看到她,宛如看到自己的妹妹,也或许是姐姐。
她那灰褐色的柔软的耳朵抖了抖。
她的犁鼻器大概立刻就能闻出莫石情绪糟糕,更何况他肯定面色凄惨。
“大人!发生什么了吗?”她快步过来扶住他。
莫石微微闭了一会儿眼睛。
他压下自己溃败的情绪。
“公爵向秋鸦开战了,”他说,“而这或许会是一个帮助我更进一步的机会。”
“更进一步,您指什么?”丽娜严肃地看着他,并用皮革触感的鼻尖闻嗅他。很明显,她被浓郁的血腥味给吓着了。
地位,官职,俸禄,尊严……
记忆,魔法。
他需要的,以及他渴望的东西。
战争从来是促进文明进步的一种最最快速,最最糟糕的方式。
他不该但是应当抓住这个机会。
第三十四章.无法之地的战争
“莫石先生。”恩柏瓦萍站在他面前。
那时莫石从狄雅小姐的塔楼告辞离去,而文学教习追出来、叫住了他。
天空又开始飘落小雪。
“我看得出来,”青年说,“无论您是否真的罹患失忆病症,您都是与我们十分不同的人。您似乎根本不属于这里。但,感谢上神创造如您这般的造物”
这句话在雪行者中似乎是一种对于恩人的美誉。
莫石登时有些为难起来。
他知道恩柏肯定是来与自己商议,关于“谁的名字会被当做杀人凶手之名,告知火雀公爵”这件事。
果然,他接着说:“我寄希望于在与您说完自己的看法后,能够使您明白我的决心。”
莫石默默地朝前走去,而青年跟在他身后。
两人的影子在廊道上被拉成长长的一道灰色。
“您似乎对于‘真相’和‘正确’有着某种奇怪的执着。但您或许不知道,审判庭的官员从来不会如此。先哲说过,‘一件事情发生,重要的不是它怎么做成,而是它为了什么而被做成,做成后又能导致什么’。聪明的人,要知道怎样利用一件已经发生的事。”
文学教习的话语确确实实地传入了莫石的耳朵。
他朝前走去,心里感受到震动和茫然。
司法……
“莫石大人,想一想,”恩柏瓦萍停下了脚步,对着莫石的背影说,“想一想,公爵大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在这之外,才被允许轮到我们的希望与渴求。”
那个时候,恩柏瓦萍的语气悲哀而平静。他比莫石看得更加清楚,想得更加清晰:
“莫石大人,送我去接受审判,但不要说出我们的故事。然后,您再去指认秋鸦的罪人……这样公爵大人才会满意。而这也会减少您的痛苦。您会保住您的尊严,也会受到公爵的赏识。”
现在莫石已经很明白:公爵从来不想知道真相。
更何况,那个真相中还掺杂着自己的女儿、家臣、仆人。
不,他始终就不是想要真相。
他想要的只是,莫石告诉他以及众人:秋鸦的家臣犯了错。
若不是因为诺文翡真的杀死了帕穆秋鸦,莫石恐怕无法如此顺遂地抵达结局,恐怕火雀公爵会向他施压、告知以“莫石先生,您的义务”,然后,罪人依旧会是秋鸦的家臣。因为帕穆秋鸦被杀了,而这件事的意义之于火雀公爵,就是借此先行掀起一场战争,而不是等待真相水落石出,直到秋鸦做出下一步反应、占据道德高峰。
至少他们还在竭力讲究“师出有名”。
这也算是文明的一种表现。
雪行者们的战争,按照莫石所知的旧时代历史而言,似乎秉持着欧洲古希腊时代与中国古代春秋时期的“贵族征战制度”。
首先,战争被视为神明裁决的一种方式,因而在开战与休战前后需要举行大祭祀。并且双方君主要确定战争日期、地点,随后才能开战。
其次,上战场被视为贵族的荣耀,领主们必须亲自率领军队。而军队里的平民也只能负责后勤支持,不被允许在战场上杀敌。
这些是谢卡和狄诺告诉莫石的。
然而彼时的他们并不知道,这场在后世被称为“抵城之战”的战役,被历史学家视为此后绵延数百年的“弑君时代”的序幕之一,王朝开始了动荡与更迭。
但无论如何,在此时此刻的当下,蝴蝶仅仅只是轻轻扇动了一次翅膀,而这场战争的目的也不过就是夺取几块位于边界的冬季猎场,与大多数领主之间的小打小闹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此时此刻,火雀之名还未登上王座,而此后万世留名的**师也还仅仅只是公爵之子的魔法教习。
谢卡告诉莫石,濡羽城内的公爵的骑士团一共五千余人,向各级领主临时征兵,大概达到约万余人。
结合时代,以及雪行者的人数和体格,这样的规模应该可以算是开启一场血战。
而实际上公爵只打算派出一半的人数。
“这样节约,我理解。”谢卡轻轻叹了口气。他负责管理军备,因此莫石能够充分想象到他对于这场战事的操劳,“但是我怀疑公爵另有打算。”
他们坐在厨房旁的小餐厅里,下午谢卡要去军械库,因此他拒绝了喝酒。
莫石在喝酒。
现在这个小餐厅几乎就是归莫石和谢卡楂果了。
其实莫石不需要来这儿,但他觉得自己不能总是呆在房间里等着杜娜照顾他他很情愿,但是,不行。那意味着妥协和堕落。他必须做些什么。
谢卡愿意和他聊天,莫石对此感激。
毕竟,尽管莫石不愿意待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做,但同时他也害怕被丢入人群之中。
现在,秋鸦的家臣已经尽数离去,诺文翡的尸体被悬挂在城墙上随着西风摇晃,仿佛一块碎裂的蜂巢,一半已经断裂并掉落在冰冻的河面上。
这座城堡寂然如死城,仆人们也一言不发。
“公爵大人决定在十天后出发,但走到‘白银之原’并不需要那么多时间。与秋鸦的约定之期是在大神月五月十五,现在才四月初。留出将近三个小月,时间过于宽裕了。”谢卡沉思着,随即又把这些困扰甩开,“莫石先生,你最近感觉还好吗?”
“没什么好或不好。”
“那就是不太好。”
“或许吧。这两天晚上我睡得不好。”
“公爵要你随行,毕竟你和我一样是他的家臣,而且,你是个术师尽管,我听说你擅长的法术不在于斗争……”谢卡皱着眉,“其实,我觉得你还是更该待在城堡里,休息,或者帮忙管理城堡事务。但既然公爵大人已经那样说”
“是的,我害怕鲜血和尸体,我从来不习惯暴力和死亡。”莫石说出实话,“当我看到恩柏……但我会去的,我很愿意追随公爵。”
谢卡沉默下来,过了会儿他才说:“莫石先生,你不必自责。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就算我的确毫无错处,但当我看到一个人在我面前被残忍地杀死,我也会感到恐惧和恶心。或许你们会说我矫情做作、胆小如鼠,但我并不为此感到羞耻。”莫石的口气有些尖锐起来。
“我不会那样说的。”谢卡看着他。
莫石愣了愣,与此同时,感到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谢卡先生,有没有人说过你作为一名战士,非同寻常的体贴?温柔,细致。虽然你之前装作是个暴躁粗鲁的混蛋,但事实上你的性格不是那样。”莫石评价道。
谢卡猛地抬起头,眉毛上下绞住,同时脸红了。
“你在侮辱我。”他说,但语气不太确定。
这可不在莫石的预料内。
“我没有。”他赶紧回答。
莫石不得不痛苦地意识到,刻板印象是多么让人疲乏。
“不,我不是说您不好,我不是那个意思。为什么战士就必须要是什么样子呢,人又不是拿起剑就必须把自己也按进鞘里。”他打起精神,试着解释,“我是说,那样很好,比……要好。”
“比……要好。”
“是的。比那些该死的自负的赫雅尔、男性、艾法亚要好得多。”莫石自暴自弃地说。
谢卡抖了抖耳朵。
“你是指……”
“是的。”
“但……”
“是的。”
莫石把酒壶倒空,揉了揉太阳穴,喑哑地说:“我改良、设计了一些武器,如果您和公爵大人觉得可以,或许能在这场战争中发挥作用。”
无题
启程那天,军队在濡羽城外集结,拥有火雀姓氏的贵族们大多上了战场,而余下的族人则伫立在城门口,为征战献上祝福。
不过莫石既不在军队中,也不在送行人群中。
莫石在临近出发前大病一场,甚至连公爵都亲自来看望他,并告诉他:“您制作的弓弩精妙绝伦,投石器也巧妙无比。我们已经加紧组建了新的弩队,我想经过集训,他们应当能够掌控使用技巧。”
“是的,这便是弩箭优于弓箭之处,它们更加有力、更加精准,容易操控”
提及自己的设计,莫石的情绪还是不免有些高涨,他试图从床上爬起来。
“但学习和联系仍然是必要的,并且,我认为现今那些工匠们制作的弓弩还有很多改进的余地咳咳……我是说从力学角度考虑,咳……”
公爵按住他的肩膀,像对待小孩一样把他轻松地压回靠枕上。
“哦,您真的不要紧吗,您活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这实在……好吧,无论如何,希望上神祝福这支军队,也祝福您早日康复。”
这就意味着莫石不必跟随军队征战了。
并不是说莫石主观上希望自己的生病。但平心而论,因为突感风寒而不必出征,这是一个完美的理由,也让莫石的心灵减少了些许重负。
他听说领主之间的战争很少会真的发展到毁家灭国的程度。
或许他真的该休息一下了……
而眼下,前来看望他的人已经全部离开,杜娜也去了浣洗室。军队行进的乐声逐渐飘出濡羽城。现在房间里非常安静。非常适合睡眠。
困意迅速攀上他发烫的神经脉络。
您好,021814号莫石先生,经过综合分析,您目前的文明指数由0.015提升至0.02%,熟悉的女声蓦地在耳边响起来,预期此后上升空间增加,能达到0.05%。您是否需要申请预支?
就算光从数据上看,这也显然是远比此前要更加巨大的提升。
看来仅限于偏远小镇的发明创造,与公国范围内的器具发明相比,其影响力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公爵的军队启用先进武器,意味着军备竞赛势必会在此后几年内兴起。而这正是文明演进的一种形式。
这个角度值得莫石深思。
至于是否申请预支一事……
这样想着,莫石艰难地扯开本欲闭合的眼皮,伸出手摸索到床边的法杖,握在手中。
他的体温很高、头痛欲裂,最后不得不放弃了拿起法杖的举动。而当他倒回床铺上时,身体因为放松而迅速昏睡了过去,自动将什么文明推进、战争武器之流全部推之脑后。
莫石的病症很典型,他自己就可以为自己诊治:
因为劳累过度以及受寒而引发的高烧与感冒,还有连带起肺炎的可能性。他需要的是休息和几片消炎药但很不幸,他只能得到前者。
青鸟的治愈术式缓慢起着效果。
莫石想自己应该还不至于因为一场风寒而死。
于是他更加安适地陷入了梦乡。
青石堡。秋鸦侯爵之城。
这是一座嵌在山峦之间的谷地之城,比外界温暖和煦的微风在城中动荡,吹起侯爵桌前的兽皮纸。黑色的渡鸦被纸张声惊扰,发出巨大鸣声,振翅飞到屋檐上。
“帕穆,我的孩子。诺文……诺文……”已逾壮年的侯爵呆坐着。他坐在长廊下的摇椅上,任凭风把他的一头灰发吹得来回乱翻。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金发褪色、皮肤发皱、体态浮肿、皮毛糟乱,家臣们不得不为他重新定制战甲和武器。侯爵上一次上战场,还是在不足五十岁的青年时代,那时候他甚至还没结婚;他跟随父亲北上,与那些可怕的“暗翼族”战斗。
火雀也曾经与秋鸦之间有过许多争纷,但侯爵本以为这些历史与自己毫无干系,因为他们已经联姻超过三代,度过了一段稳定的时光。
侯爵压根没想过这场战争会发生。
该死、该死!该死!
该死的那该死的老家伙,翡家的“诗人”,他的左席内大臣!诺文竟会给他惹来这样大的麻烦,他从未预料到。诺文是他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家臣,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让他陪同帕穆去火雀家处理联姻事宜。然而、然而……
想到这儿,侯爵忍不住哭起来。
他已经到这个年纪,又是秋鸦侯爵,没人会指责他落泪了。
他一哭,他那个年轻美丽的俄里亚情妇便会凑上前来亲吻他的脸颊,说着“宝贝别哭别害怕”,然后帮他洗脸、按摩手指。
于是他暂时获得了安慰。
但是他又很快伤心起来,因为他看见自己的情妇,就想起自己那冷漠傲慢的妻子,随之想起自己的孩子们。
他的大儿子从小体弱,这说明他是被天神抛弃的、不完善之人,尽管侯爵也尽力为他寻医问药了,但最终结果并不能扭转。好在次子帕穆身强力壮,而且是个凶悍勇猛的艾法亚。他本把自己所有的希望都投注在了帕穆身上,连象征爵位的冠冕都擦了好多遍……可是诺文杀了他?诺文翡?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背叛他们?
侯爵百思不得其解,哭得更加凶猛,涕泗横流、非常滑稽。
他身边的侍臣,年轻的维利翡他是诺文翡的侄子,在这时走上前。
如若侯爵不是如此优柔寡断、年老温吞,维利翡(以及他的整个家族)本该为自己叔父的错误受到牵连和惩罚,但因为侯爵宠爱他,所以他并没有受到太多指摘。
“别伤心了,侯爵大人,我知道您现在悲痛欲绝,甚至正欲把您的慈善投注给您的敌人们。但是,不,大人,我们才是您羽翼下的雏鸟。”他跪坐到侯爵面前,双手放在他浮肿的小腿上轻轻揉动。
人们为了讽刺这位年轻的侍臣,叫他“谄媚的诗人”。
他的声音温柔,相貌俊俏,而且精通法律和音韵,也有魔法天赋,可惜法术只学到三流程度,天资不足。背后议论他的人说他不够虔诚,因而不受神明所爱。
“维利,我该怎么办?火雀的军队正在前往平原的路上,而我也不得不面对他的怒火。”
“不,那场悲剧怎会是您的错?您失去了您的孩子……”和挚友。但维利聪明地咽下后半句,“您才是被利剑贯穿胸膛之人,可那些残暴无礼的火雀,居然乘虚而入,在您最伤心之时指责您、伤害您,甚至掀起一场罪恶的战争!”
“可、可是……的确是我们毁坏了本应完美的婚约”
“不是那样的,大人。这明显是火雀的诡计!他们贪婪无比,渴望您的西方猎场,他们早晚会发起战争。”
说到这里为止,年轻人的发言并没有什么错处。
但当侯爵继续抽泣时,维利翡就暴露出了佞臣(被称为)的短处。
他开始无限制地用华美辞藻赞扬侯爵的伟大、秋鸦的威仪。最后,尽管侯爵被哄得很高兴,但战事依然不会平息。
“明天您必须得去看看马车和铠甲了,大人。下个月初您就将出发,让火雀们看一看您所向披靡的军队。”最后他这样说,“我可否与您随行?”
侯爵哈哈大笑,看上去像震颤着的一团肥肉。
他拍拍年轻人肩膀,笑得几乎咳嗽:“哦,可爱的维利,但、你是一个瘸子呀!瘸子不能上战场,你知道的。这是对神明的冒犯。”
“我会有用的!”他有些急切起来,“我不会让您和父亲失望,我的右腿行走不便,但不意味着我就不能执剑!我的弓箭射得不错,我也曾经参加长枪对决还有我的魔法,大人,我的‘祝福’会让您的铠甲坚硬如黑石”
“不过你的枪术实在不好,你就是在那场决斗中摔坏右腿的,你不记得了吗?”侯爵像是想起什么滑稽的场景,又呵呵笑起来,“呃,我还听说你曾经因为施错祝福而把一个可怜的仆人活活压死在双角马的蹄子底下。”
青年面色惨白,他咬紧牙关一会儿,才勉强露出笑容。
他听起来依旧恭顺无比,像在自嘲,但他的神情并不平静,嘴角微微抽搐着:“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我的确急于出风头、幼稚可笑。”
“不要着急,可爱的孩子,你还年轻,早晚会有适合你的职位。”侯爵说,“诺文当了一辈子的家臣,从未上过战场,这不代表他不是一个优秀的,优秀的……”
无意间提起故友、背叛者,侯爵的情绪又渐渐低落下去。
维利不得不把好话再换着花样说上许多遍。
当他终于得以离开侯爵的房间时,已经快要夜幕降临。
他穿过长廊,渡鸦叫得他头疼。
他拾起一团雪块砸向黑色的大鸟,而那只渡鸦轻巧地避开了。
“蠢货……”他喃喃自语。
第三十六章.直抵城下
莫石醒来时,他觉得自己像是惊醒的他模模糊糊睁开眼睛,看到狄诺站在他床边。少年神情不安地望着窗外,眉骨在蓝眼睛上投下阴影,使之透露出忧郁。
他的兄长狄芬多身体康复,因此跟随公爵带兵东去。
而他与姐姐狄雅则待在城堡中。
莫石沉默了一会儿,考虑如何打破沉默。最后打破沉默地还是疯狂的咳嗽声。
狄诺一下就被他吓坏了,连忙把他扶起来又拍背又递水,杜娜也马上赶过来忙这忙那手足无措。他边喝水边干呕,狼狈了好一会儿。
后来莫石才知道,若是有哪个雪行者病到这种情况,大概率活不了几天了。雪行者的平均体温和心率略低于人类,睡眠时对外界的灵敏程度也显著低于兽人族;对比来说,发烧的莫石在他们看来就如同快要被烧死的柔弱小鸟、或者像块热碳似的在他们手心里滚。因此过来替莫石诊治的草药学士有充分的理由判定莫石情况危急、处于生死之际。
当然了,实际情况绝对没有这么糟糕。
60-100范围内的心率,体温也应该没上40摄氏度。
莫石昏睡一觉起来,把该咳的咳出来,已经觉得好多了。
“不、不不不不”莫石停止咳嗽后,说得第一句话就是这样一大串否定词。他拒绝杜娜端在手里的那碗药。
中世纪的药水(甚至是兽人种的药水)莫石绝对不愿意再多喝几口。
他捍卫自己的身体主权:“不行,我真的不喝!”
“喝吧,莫石先生。”而诺文从杜娜手里接过药碗,怼到莫石面前,“这是最好的草药博士亲自给您做的药。”
“不不不、真的不行”
“您昨天晚上烧得那么厉害,差点就死了!”少年神情严肃地训斥道。此时看上去与他的父亲很有几分相似。
他的喉咙里甚至发出一点儿咆哮声。
“并不是……”莫石虚弱地辩解,但心中深知这时不管自己如何争辩那些草药学和人体学知识,他们都会以为他只是过分任性,并且非常怕苦。
杜娜也在一旁劝导:“莫石大人,我给您准备了甘草糖,您喝完药可以吃。”
果然。
“我不能再喝这些药了,我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而这些药只会增加内脏的负担,甚至导致内分泌系统失调从而拖长痊愈周期”
“莫石先生,”最后,那少年深吸了一口气,这样说道,“现在父亲不在,而我就是你的主人。”
真是无比绝妙的一句话啊!
莫石有什么资格反驳呢?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莫石只能接过药碗。
药的味道不苦,似乎是减少了药粉而增加了干草和甜根的比例大概是因为莫石在之前喝药时就十分不配合的缘故。
也或许是因为重感冒阻挠了味觉和嗅觉,总之,这药尚可忍受。
莫石慢慢抿着汤药,看向坐在边上的狄诺。
少年依旧深锁眉头,望着窗外。
“发生什么事了吗?”莫石问,“西边的军报如何?”
雪行者们饲养着一种体型巨大的渡鸦(似乎是魔法生物,有待考证),这种鸟类有结成稳定家庭关系的社会系统。当培养出夫妻、亲子关系后,它们便具有互相寻找的本能,因此被雪行者们用于传讯。
“上午时候,第一队渡鸦已经回来过了。”狄诺回答,“其中有谢卡先生寄给我们的私人信件。”
“我们?”
“他起头写的是我和您的名字。我还没有回信。”
原来如此。
狄诺从外衣口袋里取出一张剪裁成狭小长形的纸:“首先,他询问了您的病情。”
莫石点点头:“我已经感觉好了很多。”
“他提到行军过程中的一些事,这部分和哥哥的信差不多。现在军队已经进入了乌石谷地,距离白银之原大约剩下三天路程,但是……”
“但是?”
少年吞咽了一下,似乎有些感到紧张,说:“他们并不是准备前往白银之原。”
“什么?”
一瞬间,有无数猜测从莫石脑海中掠过,但它们大多都是根据故往经验与已知历史故事中的片段而浮现出来的,对于现状,莫石则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我现在是这座城堡真正意义上的主人,”狄诺说,但并不是为了炫耀或是别的什么,他的神情十分不安,“我是最高的领导者,是剩余的军队的首领,父亲没理由不告诉我他和那些老骑士们的计划。我是说,如果有的话,计划。”
这的确很奇怪。
按照正常的领主之间的战争流程,本就不该存在“计划”:
他们应当按照战书上所规定的时间、地点甚至人数,到相应的地方集结,摆出相应的阵式,然后随着号角声和神官的祈祷,战争才正式开始。
然而很有可能,公爵并不打算遵循这一套来了。
那么,他想要做什么?
“如果公爵大人不告诉您,狄诺少爷,显然这是一件需要高度保密的事,也或许它是一件……”一件不够“道德”的事,一个突破常规的计划。
莫石沉思着:“我想要看看地图。”
狄诺将一张巨大地图的西北一角在莫石床铺上展开。
地图的粗糙和不精确,眼下也不是值得莫石多花时间抱怨的部分了。
莫石迅速扫视着标记着火雀与秋鸦家纹的两块土地。
他很快找到了几处可以称为“扼要”的防守之地,然而在经过询问后,莫石才知道他们这些大领主的土地之间根本没有城墙和守军,很多地段甚至没有边疆之说。
可以说,在火雀与秋鸦的领域交界之处,偏北的一大段都是模糊不清的地段,而南侧才涉及到可能的领土纠纷那里有很多平原,也就意味着城市和猎场。
白银之原出于南北交界之处,乌石谷地则位于北部山岭边缘。
公爵打算绕行北上?
北上,然后呢?
顺着山脉谷地的走向而动……
莫石的目光缓缓移动到画着青黑色鸦鸟的家纹上,那里是坐落着青石堡的侯爵主城“尚恩”,在尚恩城以西不远的地方,还有另外一座城市。
那座城市,莫石向狄诺询问了更多细节。
那座城市叫做“崇慈”,崇慈与尚恩城一样位于山谷地带,是秋鸦领地上仅次于尚恩城之繁华的城市,宏波河的中段流淌而过。崇慈城的主人地位煊赫,是秋鸦侯爵的胞弟。
从某种角度来说,崇慈城在秋鸦领地上的地位,就正是类似于侯爵胞弟之于秋鸦家族:它被武装过,被庇护着,但与此同时,也和那些旧贵族一样,全然不会料到灾难的降临。
如果说火雀公爵渴望一次彻底的胜利,以争取到谈判中的绝对主动权,那么,攻占这座城市、劫掠这座城市,可能会是一个出人意料但正确有效的选择。
第三十七章.国王的使臣
大神月三月下旬、小月六月中时,公爵的士兵迅速占领了崇慈城,与此同时,早已集结在公爵领土以西边境的剩余军队也开始行进。
据说直到攻城开始,秋鸦侯爵的城堡中才传去了公爵军队动向古怪的消息。
这样一来,一方面侯爵正率领军队前往白银之原,崇慈城与尚恩城都缺少军队把手,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他们的军队卡在了半道中央。
他们必须做出抉择:直接前往崇慈城援助,但那意味着一旦火雀公爵在攻城成功后直接攻打尚恩,会比他们到达得更快;而如果军队直接赶回尚恩城守城,则意味着崇慈城必定交付给了火雀。
最终侯爵选择了后者(鉴于他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和勇气继续深思)。
火雀攻城的进程很顺利,不到三天就一举进城并俘虏了可怜的侯爵胞弟的世子(城主带着家兵跟随秋鸦侯爵一起前往白银之原了)。
于是也不知怎的,或许是一切都太过突然,或许是秋鸦真的太过陈腐、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战争等到火雀的后援军队达到崇慈,在那之后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拉锯。
大大小小的冲突在尚恩和崇慈之间的山地间反复,却没有任何一方立刻进行大范围的动作,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四月末。
而在这段时间里,留在赤砂堡中的狄诺也收到了他父亲的指示,要求他向下级领主发出更多的征兵令,并带领军队往西行军,守住南侧。
临行前几天,那位小少爷变得很忙碌了,他被家臣们催促着做这做那,而莫石并不能帮上什么忙。
莫石攀上赤砂堡的城墙。杜娜跟在他身后,至今仍然忧心忡忡,好像莫石还是一个不肯吃药的娇气孩子。莫石也不是无法理解,鉴于他的种族特征比兽人族要纤弱,而杜娜又是家中长女,她自觉承担起照顾他人的责任。
城墙的确不矮,莫石攀到最高处时,刚刚痊愈的肺部悲惨地喘息着。
寒风猛地灌进鼻腔里,同时将他的兜帽吹翻。
莫石咳嗽起来,眯着眼睛慢慢环视周围。
冰雪大地的白色反光让已经适应楼道黑暗的双眼微微刺痛。
已经四月了,但大雪依然未融。
他的目光顺着四周远处的山峦,挪到平摊开的濡羽城与交织的道路上(城外有扎营待命的军队),最后来到城墙的石砖、裂缝、堆在一旁的积雪……
然后莫石看到了狄雅火雀。
穿着白色皮毛坎肩的贵族之女站在城墙上,肩上的皮毛如同活着的雪狐般翻动。她没有戴面纱和头巾,一头银灰色的秀发披散在风中。
她是打扮精致、孑然一身的雕塑。
莫石迅速地扩大视野,在确定了侍女丽娜不在后,他听见自己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他顿住脚步,想要后撤,然而狄雅已经看见了他。
她的神情没什么变化。片刻后朝他轻轻点头。
莫石只能慢慢走上前,走到她的身边去。
“狄雅小姐。”他对她行托心礼,“我无意冒犯,如果我打扰到了您的话。”
她望着这座沿着山丘建成的城市。
他们的祖先曾在这里捕获到火红的神鸟。
少女叹了口气,呵出白色的雾气,唇下露出锋利牙齿的一角。
“战争,”她说,“金狮王朝曾历经动荡而后重归平静,有过骨肉相残的经历;曼伦一世接收神谕,定下严格的规则以确保我们是文明的、有理性的人。史官所写的赞词中说,正是因为如此,战争变得可控。但……看看,我们是多么渺小啊。”
这两段话其实并无联系,但莫石觉得自己能够明白她的意思。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改变历史,”莫石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实际上,没有人能够独自一人改变历史,不管是开国帝王还是千古功臣。”
狄雅接上了他的话:“您是说,只有神。”
莫石愣了愣。
他总是忘记,这是一个拥有着唯一神信仰的种族。甚至可以说,他们的很多行为都依据《圣典》和对神明的敬仰而产生。
但如果把“神”形容成某种“命运”或是“潮流”,那么这句话或许是正确的。
“可就算我不去在乎战争、历史、公国、王国,就散我不放眼于‘男人们的世界’就算如此,我仍然是如此的渺小。渺小而孤独。”她几乎是在倾诉了,然而并不是在对莫石倾诉心声。莫石并不清楚在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之后,狄雅如何看待自己。
“莫石先生。”她突然说。
莫石望向她,与她灰蓝色的眼睛相对上。
她说:“我想战争不会持续很久,尽管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但应该不会错得太离谱。国王不可能允许领主们之间爆发可怕的争斗,很快谈判就会开始了。”
莫石犹豫着点了点头。
而她继续说:“您知道谈判会涉及到什么吗?”
她的唇角出现一个嘲讽的微笑。莫石知道她并不是在问他。
“我并未设想。”莫石回答。
“他们会谈到我的,先生,他们一定会谈到我。而我的命运……我在试着接受自己的命运。因为既然,一切都是神的安排。”她交握十指,握紧手掌让每一丝皮肤紧贴,然后将双手指节抵在下唇上。
莫石跟随狄诺火雀踏上了西去的旅程。
临别那天,狄雅火雀再次站在城门前目送亲人离去。
莫石依然不会骑双角马,好在狄诺仍然愿意与他分享马车。
出城时,狄诺骑在一匹纯黑色双角马上,穿着打磨锃亮的铠甲,手执绣有家纹的旗帜。莫石知道他忍住了,不然他会回头更多次。
那些高位家臣清楚地明白,这支临时军队最大的目的不是打仗,而是镇压住南侧边境,给予秋鸦以威吓;爆发正面冲突的概率几乎不存在但这并不意味着行军过程就会轻松愉快。
这里已经太久没有爆发过战争。就算凶猛强壮如犬类兽人族,教导与规则也已经深入人心。
从最高位者狄诺火雀,到替骑士背负行李的平民侍从,所有人沉默地穿行在雪地间。
与此同时,火雀与秋鸦之间的争执已经化作不同的书信,分别递往王城宫中。等到那些信件累积到第五封时,国王下达了命令。
当狄诺火雀的军队陈列在西南侧边境时,国王的使臣队伍也已经动身前往秋鸦侯爵的封地。
消息不一定永远先于行动,但国王使臣的出发显然不在沉默隐秘之列。
皇家渡鸦们早已携带信纸分别飞往秋鸦和火雀的阵营,停在侯爵与公爵的臂膀上,传去了国王的旨意。
双方同样等待多时的东西(出于不同的期望和动机),无论如何,终于到来了:
和平。
以及谈判。
终于要来试水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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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白银之原
最终,战争不曾在白银之原爆发,而谈判则被决定在此举行。
在收到国王的命令后,火雀公爵迅速撤离了崇慈城,随后退出秋鸦的领地。显而易见,他的目的非常明确与迷迷糊糊的秋鸦们截然不同。
正式递交和平之契后,火雀公爵与其他领主都要先回各自的封地,犒赏和修整一番。秋鸦则还面临重新建设崇慈城的这一难题。听说因为大型投石器的发明,那座城市原有的城墙变得斑驳不已,而经历过劫掠,那座城市内部必然也不会仍如完璧。
五月下旬的时候,白银之原上建起了临时的房屋,准备要开启一场漫长(甚至可能会长过战争过程本身)的谈判。狄诺先行来到这里,因此搭建临时场所的任务基本上就交给了狄诺率领的这只后备军。
积雪开始有消融的预兆,这片草原上到处湿漉漉的。河流正在变得湍急。
融雪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建设房屋的难度。
莫石不觉得自己应该一直待在高地上碌碌无为,他试着帮忙,用水元素的魔法帮忙抬举木料和石材以搭建小屋。而每当他那样做的时候,士兵们就会看着他;他每到一个建设地点前,那里的人就停下来望着他,期待他做些什么,就像是无聊的市民们期待着断头台上有人被斩首
这样讲或许过于惊悚了,但本质上说,二者激起人们相同的快感。
很快,莫石习惯了这样的视线,于是做起事情也更加得心应手。
他并不尝试与那些士兵谈话(他不擅长于此),而是专注地投入工作之中。简单房屋的建造并不复杂,但莫石也因此发现自己性格中还有相当较真的一面:他无法忍受任何乱七八糟的房屋造型和粗制滥造堆砌的屋顶,因此他用积雪做成冰梯,方便士兵们攀爬到屋顶上进行建设。
狄诺一开始还会很担忧地跟在他身后(“莫石先生真的不要紧吗?病情复发可是要继续吃药的”),后来就放下心来了,甚至觉得他吹毛求疵的样子很好玩似的,每次路过都停下来看一看。
莫石不得不承认,使用魔法并非毫无消耗的轻松之事。
但与此同时,适度运动与机械性创造带来的快乐也的确让他睡上了几个好觉。
谈判正式开始的日期定在大神月六月。
临时住所差不多建设完毕时,白银之原上的积雪已经几乎完全消融,湍急的河流(穆特河上游,被称为“银母河”的一段)汹涌而过。积雪下所掩埋着的,是深绿色的地衣和一种十分坚韧的长草,它们在微暖的日光下舒展躯体。
建设完成后,一部分领主率领自己的军队提前回城,而余下的部队则百无聊赖起来。
公爵的队伍还没有到。
百无聊赖并不是一件坏事。尽管伙食粗糙、住处简陋,但慵懒仍是莫石所期望依旧的东西。他有太久不曾真正感到安全与放松过了。比起阴森黑暗的城堡,还是旷野更加令人心旷神怡。
莫石尽情享受着不属于寒冬的微风。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所生所长的土地绝非如此严寒之地。在太阳变得明艳、温度变得温暖时,他甚至于感到亲切和感动。
一些年轻的骑士卸下盔甲和佩剑,四足点地在草原上狂奔,犹如被风神庇佑的狼群在以速度为乐。他们追逐草丛里出现的小型动物,有一种跑得极快的兔子,还有一种不善飞翔的野鸡;他们徒手打闹,用利爪和牙齿相互撕咬,最后还会坐在草地上梳理皮毛。
狄诺时常站在那儿,向往地看着他们。
“您为什么不去加入他们?我听说里面也有一些您认识的朋友。”
“真的可以吗?”狄诺的眼睛亮起来。
莫石并不觉得自己有权力决定“可以或不可以”,但他决定贸然截获这一权力,于是笑着点点头。
那天莫石被狄诺和一群年轻人围着,他们站在营地外的河边。
莫石决定要实验、检测一下自己的魔法技艺,而当他把这一想法告诉狄诺后,事情就变成了这样好多人过来看热闹。
莫石轻轻深呼吸了几次。
他握紧手中的法杖,将它举起来,又再次庄重地将它抵在自己面前,与那块蓝宝石“对视”了片刻。
目前,他的文明推进进度是0.02%,魔法技艺封印解到了元素术式第五级的程度。而往上,元素操控系魔术就将脱离基础,来到“魔导领域”也就是“朔星”“盈月”“曜物”三级,莫石估计这几级对于推进进度的要求也会越来越高,他暂时不会取得。
五级……
这本不该很难,但此刻莫石却异常紧张。自从他被流放到这片大地上,连日的病痛、挫折,以及无可奈何之感,它们已经深深烙印进了莫石的内心中。
“愿从远古以来边照拂万物的力量来到我身边……”他开始吟咏,将全身神经束中的魔法灌注到法杖之中,那是一段漫长的古老颂歌,全部吟咏和启动几乎需要半个小时之久,而越久、越“虔诚”,术式的效果也会越好:
“凝聚于此,成为水之精灵的身躯;绽放于此,成为奉献给万物的锐利之花……水元素操控,‘冰雪之城’五等术式展开”
从法杖所抵的地面开始,白色的冰霜呈现复杂的术式图形,与此同时朝着河流对岸蔓延而去,首先在河面上结成一层坚固的冰桥,在汹涌波涛中固定住了术式形状。
这条河流并不算是“小河”,它至少有着数十米宽的河面与湍急的流水。能够在这样体量的河水中维持冰冻术式,无论对于法术本身还是施法之人,都已经可以说是佼佼者。顶级的基础元素操纵魔术,优秀的法师。莫石为此骄傲不已。
他握紧法杖,接着念诵循环咒言。
随即,这座平摊开去的环形术式开始结出更为庞大的冰棱,以此为支柱,雪花形状的冰块逐渐层层叠叠凝结聚集
冰桥缓缓浮起,而底部已经开始有了冰山的基形。
翻涌的浪潮一**拍打着本不该在此出现的冰墙,许多水浪拍打而起,水珠溅洒在河岸上,年轻人们发出一声声惊呼。
莫石也忍不住为此叹息。过度快速的魔力输出让双手微微颤抖,但同时笑容也浮现在了脸上……
这无论如何都算是一种成功。
他试着慢慢放松身体,减缓魔法流动的速度。
“我想您就是莫石先生了。”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来。
这样的语气和态度,必然意味着对方是一个“高位者”。
莫石立刻收回法杖,回过头看去。一时之间所有的冰棱都开始碎裂融化,残余的冰块随着春水一起奔涌朝前而去。
狄诺火雀也正向那个人俯首行礼。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一头红发扎在脑后,红褐色的眼睛微微弯曲成笑容,朝狄诺和莫石点点头。
他是狄芬多火雀。公爵的长子。
“那真是令人叹为观止!”青年赞叹道,“看来您是远比我想象中的那位陌生教习,要更加伟大神奇的术师。父亲和狄诺都与我谈起过您的神妙法术。”
此前莫石只是远远见过狄芬多几面。现在这名青年站在原野上,神采奕奕、风度潇洒,让人想不到他先前竟然大病了许久。
而在这位继承人背后,百米外的营地中,公爵的家臣与骑士团正在安置物品、收拾房屋。若不是因为莫石太过专注于魔术,而围观的狄诺与年轻骑士们也专心致志,他们早就该发觉并前去迎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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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至北的夏季
公爵赞扬了这座临时搭建而起的小“村落”,并说这以后或许会是边界驻兵之地的营地雏形。
当然,与之一同而来的家臣里有谢卡楂果。年轻的剑术教习看上去有些倦色,但没有缺胳膊少腿。他在看到莫石时露出了对待好友的那种笑容,这让莫石有些高兴。
谢卡告诉他,投石器和弓弩队都在这场战争中充分发挥了作用,一个用于攻城,一个用于守城。而公爵也在考虑应该给予莫石怎样的奖赏。
“这是我的荣幸,”莫石问,“伤亡如何?”
“还没有仔细算过。伤兵如今都留在濡羽城。”他只是这样回答,“公爵大人无恙,狄芬多大人曾不小心坠下马背,好在没有折断骨头。”
“狄芬多大人的身体不要紧?他之前不是连房间都”
“当然。”谢卡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沉思了片刻,“不,等会儿。”
“嗯?”
“等等、等等。我突然想起来,你曾经问过我关于艾法亚和俄里亚的事,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你一直都不知道之前狄芬多大人……之后公爵大人会为他举行庆典,因为他成年了,而且是一个尊贵的艾法亚。”
“什么?”莫石开始觉得莫名其妙了,他对于雪行者的了解程度还不足以让他迅速明白对方话语里的意思。
谢卡拽住他的袖子,把莫石往道路旁拉扯过去些,接着小声说:“接连发生的事情太多,没人向你仔细解释过。狄芬多大人并不是‘生病’了,他那时候不能离开自己的房间,是因为他正处在分化期的关键时刻。”
看到莫石一脸茫然而又充满求知欲的样子,谢卡清咳了几声,低低地说:“在中央,人们说这是‘善育期’,不过我们这边称为‘热潮期’的更多。”
莫石并没有很明白,但是随即,他的脑回路终于将雪行者们与犬类的性征联系到了一起
“发、发……发情期?”他为自己说出的话愣了愣,“就是说,是狄芬多大人的第一个发情期?”
这也瞬间解释了很多事情。比如这里的军队没有军女支,那些年轻人也不常提起女人;赫雅尔们带着女仆出行,而杜娜在这里也确实没有遭遇太多骚扰。如果说雪行者种族存在发情期,意味着他们在平时对性的需求会远低于人类种族。不过对于养尊处优的贵族而言,情况显然不是这么绝对。
莫石想起帕穆秋鸦,以及他所引发的一系列悲剧。
“所以就是发情期,对吧?”他重复道。
“你……”谢卡捂住眼睛,像是听到了伤风败俗的污言秽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说:“是的。第一个热潮期会过渡得很困难,而且意味着最终分化。而狄芬多大人分化成了艾法亚,他的气味浓郁、压制力强大,如同枝条粗壮的橡树,公爵大人很高兴等到所有事情结束,我们回到赤砂堡后,公爵大人肯定会为狄芬多举行盛大的晚宴,并确定他的继承人之位。”
原来如此。
“而这也意味着他应当要娶妻了。”谢卡说,“战争是献给婚礼最好的礼物……我擅自揣测,公爵大人希望为他赢得一位高贵的妻子。”
“你认为……那会是秋鸦侯爵的女儿吗?”莫石小心翼翼地问。
“也没准公爵眼中另有人选。但无论如何,与秋鸦之间也肯定会再产生一桩联姻。”
听到谢卡这样说,莫石的目光不由自主投放到站在远处的狄诺火雀身上。
狄诺正在为自己的双角马梳毛,他察觉到莫石的视线,回过头冲他笑起来。少年的笑容像一朵金色的小向日葵,莫石暂时无法将他与“婚姻”一词联系到一起去。
很快,秋鸦侯爵与国王使臣也到达了白银之原。他们带来了第一批用以“偿付”谈判地建造和维护之骑士团(也就是狄诺所率领的军队)的财物,以及更多的粮食和酒。
莫石是新人,在谈判中当然帮不上什么忙,因此只在国王使臣发表宣讲时,与火雀家族的家臣们一同待在屋里。
他与谢卡楂果站在一起,家臣们熙熙攘攘挤满了屋子。
国王的使臣走到厅堂中央。
那是一位身材瘦高的老人,并且戴着高耸的饰以金边的白色帽子,穿着宽大的白袍,显得无比高大、如同一座方尖碑。
他开始发表一段长长的演讲,内容首先是对神明的赞美,接着赞扬国王的盛名与两位大领主的荣耀,光这个就没完没了,似乎是要一直从古代开始讲到如今。
莫石对历史很感兴趣,可惜那位大臣似乎使用了某种古语,而且用了诗歌似的朗诵方式和韵体表达,就算是经过青鸟的翻译,对于莫石而言也有些晦涩难懂。
秋鸦侯爵与火雀侯爵对坐在房屋两侧。
秋鸦侯爵痛失继承人,紧接着遭受战火摧残,看上去无比衰颓。
他的年纪比火雀公爵大许多(也或许只是看上去比较衰老),面目温和,同时因为紧张而微微抽搐着这和火雀公爵那正直壮年的强健与傲慢截然不同,形成可怜的对比。
接着,莫石注意到侯爵身旁站着一名青年。那名青年的双耳形状看着有些熟悉,并且,他有一对翠绿色的眼睛。这些相貌特征让莫石想到了诺文翡。
但他当然不是诺文翡。他要年轻许多,漂亮、纤瘦,与此同时眉眼里带着几分神经质的偏执。
他与莫石对视了。
他的眼神锐利如刺,让莫石有些不舒服。
在谈判这件事上,秋鸦试图拖延时间、反复探讨,而火雀作为胜利者,一方面寸步不让,一方面希望尽快敲定合约(不过,雪行者显然比莫石所想象的还要更加在乎仪式性和合法性)。
双方的磋商伴随着家臣们的争吵与指责,断断续续持续了有一个月之久。
在此期间,冰冻大陆的“夏季”也正式到来了。
莫石无所事事,并且出于谨慎考虑,不打算在有其他家族臣民在场的情况下过度使用魔术,因此唯一的乐趣就是散步散步也不能轻易,必须得有侍卫陪同。
无论如何,绿色原野与温暖的温度还是让莫石感到愉悦。
他也利用这些时间构思更多关于武器、军队的设计。现代化战术千变万化,武器种类更是不胜枚举。枪支等热兵器暂时无法提上制作列表,但城墙、马镫,甚至火药,都可以进入尝试范围之中。
这样轻松的日子(对于莫石而言)终结在八月中旬:
在国王使臣的仲裁之下,合约敲定,双方领主签下了高贵的姓氏。
根据合约,秋鸦侯爵让出了南方的两块猎场,不过保住了所有的城市;“赔偿”金额相当巨大,火雀公爵对此表达出充足的满意;与此同时,侯爵还将自己的堂妹嫁给公爵做侧室,可谓是将姿态降到了最低;第四……
说到这里,谢卡不知为何沉默下来。
“还有呢?”莫石催促他继续讲。
“狄雅小姐……”他说。
“狄雅小姐?”
“狄雅小姐将有一位新的未婚夫。”谢卡艰难地说,仿佛喉咙里卡着炭火,“她会与秋鸦侯爵的三子定下婚约。”
莫石愣了愣。
谢卡继续说:“秋鸦侯爵的三子……他还不到十岁。”
而这就将是狄雅火雀的归宿。
一开始莫石感到错愕和愤怒,可是随即他不得不意识到,这在公爵以及其他很多人看来,或许已是狄雅火雀最好的选择。
他回想起少女站在城墙上,双手合十对神祈祷的样子。
她在那时便已经预料到了。所以她不是在祈求神,她只是在顺从于命运。
第四十章.雪行者的法术
合约签订后,自然会有宴会。
起初,莫石觉得宴会与自己不会有什么关系:那些被屠宰的牛羊、野味,被打开的酒桶,燃烧的篝火,对于莫石而言都只是眼前的幕幕光景,他虽然不喜欢吵闹,但会愿意执着酒壶坐在一旁,看那些年轻人对月长嚎他们的叫声比真正的狼群要更加低沉婉转,某些时候可以说是悦耳。
然而,火雀公爵却要他在屋内就餐,与其他家臣同席。
莫石不知道自己该坐在哪儿,这里的人他大多不熟悉,他一时没有找到谢卡楂果的位置;而狄芬多火雀率先看到了他,所以邀请他在自己身旁坐下。
这位青年与他的父亲很相像,也很有作为继承人的自觉。他比他的弟弟狄诺更加傲慢、富有魄力,也更加开朗热情,大约生来便相信世界上没人有权力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狄芬多身上有一股奇特的香料气味,炽热刺鼻,令喉腔上部有微微的辣味。
一开始莫石认为那是一种他在赤砂堡内没有闻过的熏香,后来他意识到,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艾法亚”的气味,性别信息素外显性的形式之一。
狄芬多对莫石的魔法、失忆症状,以及黑色的眼睛、头发,和那双修长横支的耳朵都表达出浓厚的兴趣,他还算有礼貌地用手指勾抬起莫石的兜帽,朝里面看一看。莫石不得不有些为难地一一回应。
事情到这里为止都没有太大问题,莫石尚能应付,直到
“我听说公爵拥有一支部队,他们使用一种奇特的、强力的弓箭。”
从对面秋鸦家族的席位那儿,传出这样一句话。
接着一名青年站起来,手里举着酒杯,向侯爵与公爵致敬。
那名青年有翡翠色的眼睛,现在莫石已经听说过他的名字:“美言之人”,维利翡。他是侯爵宠爱的内臣之一,服侍在侯爵左右,似乎颇受器重。
“我能否有幸见到发明出那种武器的人呢,尊敬的火雀公爵殿下?”他绕行走到桌前,对着公爵深深行礼,语调夸张如同在进行一场表演,“我想,那位大人应当是深受您喜爱的重臣,他一定就在此地吧?”
公爵笑了笑,目光转向莫石。
由此,众人的视线在一番探寻后,最终都集中到了莫石身上。
莫石感到自己像是被一张张拉满的弓箭所指。
他不得不站起来。
“这位先生正是聪颖无比的发明家莫石。”公爵响亮地宣告,话语里有锋利的笑意,指向战败的秋鸦,“我感激他对这场胜利的助力,他为火雀之名的冠冕献上了一颗漂亮的宝石。”
“他是一位文学博士?哦,我这样问没有冒犯的意思。”维利翡不动声色地说,随后转向莫石,再次行了夸张的俯身礼,“只是,既然您能够发明出神奇的武器,我原以为您是一位强壮的战士。”
“实际上,他是赤砂堡的‘**师’。”公爵说。
莫石倒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还有了这样一个名头。
然而对方却突然提高了声调,无比惊喜似的说道:“法师!那可太巧了。”
太巧了?
“我也略略懂得一些法术,”维利翡说,“或许您愿意下驾与我比试一番,给予我一些指导?”
从维利翡身后(而不是对面的火雀家臣中)爆发出一阵笑声。
而维利翡只是微微回头,优雅地张开双臂屈了屈膝。
这又引起笑声。这次莫石听出了那些声音中的嘲讽之意。
秋鸦侯爵开口了,带着浓浓的醉音:“维利,你可别被打死,我的宝贝你、你实在不适合与人武斗,你不擅长那个的,何不给我们唱首歌或者念首诗?”
“可是这位莫石先生看上去也并不强壮呀,就让我们一起找点乐子吧。有什么关系呢,大人,仅仅是比试,又不是决斗,也不是你死我活的战争。侯爵殿下,我请求您的许可。”
侯爵醉醺醺的眼睛望向莫石。
在雪行者们中间,莫石显得矮小而纤瘦。
莫石忍不住后退半步。他感到了些许恐惧。他有所预感,所谓的“法术切磋”,并不会以人类之间的方式进行;显然对于雪行者而言,魔法比试有着其他含义。
而侯爵打出一串酒嗝,在众人的注视下默默点了头。
莫石顿时毛骨悚然。
“狄芬多大人……”他看向身边那位地位高贵的青年,听到自己话语里的恳求之意。
“啊,我听说过您的身体不好。狄诺也告诉我您并不擅长武斗。但是没关系的,”狄芬多压低声音,笑着说,“看看那个漂亮的绣花枕头。他是一个以巧言令色上位的家伙,不会有什么真本事。”
“不,不”
不是那样。
对于莫石而言,与雪行者搏斗,与要求人类赤手空拳同狮虎搏斗毫无区别。更何况,对方还拥有着加强躯体功能性的法术。
“可您怎么……”狄芬多终于察觉了他煞白的脸色,“所以您是真的不精通,是吗?”
莫石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狄芬多皱起眉,他说:“您肯定会受点苦头的,但我不会让您死。去吧。”
维利心里清楚,这当然是一件可鄙的事:向瘦弱到几乎病态的对手提出战斗之请。
然而,那场羞辱的战争反过来为此赋予了正当性。
秋鸦是受到侮辱的一方,被不正义的战争打败,还被迫签订下屈辱的合约。他们的愤怒需要有一个出口,而狡猾聪明的维利翡,找到了这个合适的机会。他也确信,火雀公爵会愿意牺牲这个小小的缺口以做让步。
这正是维利翡的出众之处:他虽然无法为秋鸦争取到领土和财产,但却懂得利用进退有度来讨人欢心。
他看着那名手执法杖的术师走到空地上来,与他对立。
维利同情地想:就算作为术师,这位莫石先生也实在虚弱得可怕;他大概是从小饱受病痛折磨的被神明厌弃之人?
与此同时,他毫不犹豫地为自己的双臂赋予“硬化”之咒,赋予双腿肌肉以“增强”。现在他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就连那条曾经跌断的右腿也被力量充盈,而另一条咒言则确保了骨骼的联结程度足够紧密这是他不久前才掌握的法术他确信自己如今正在最佳水平。
对面那名法师仅仅是站着,握紧法杖、双唇蠕动。
维利能闻嗅到那样明显的恐惧的气味,随便换成什么人,都不会如此不知隐瞒、暴露身处下风的事实。或许他真的非常害怕。
有那么一会儿,维利真心实意地感到抱歉。
但他还是张开利爪,朝前冲去
他渴望证明自己,如此渴望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第四十一章.作用于躯体
莫石是一个正常、健康的人类。
他害怕死亡、畏惧疼痛。
人类为了获得智慧和创造之力,在演化中牺牲掉了无数野性,希望能够尽量规避一切危险。以此为前提,人类才成为人类。
但眼下事情不会尽如人意了
在众人的审视下,莫石没法拒绝。或者说,他可以找到一大堆借口、理由,但事实却是他已被那些“上位者”的眼睛捕获,推到骑虎难下的地步。
莫石握紧长杖,望着站在对面的兽人青年。
随着兽人那快速短暂的吟咏,莫石可以清楚看到魔法如何作用于他的躯体。雪行者那兽爪上的指甲变得锋利坚硬,同时肌肉也以超乎正常的速度进行运转;青年竖立起双耳和尾巴,唇下突出獠牙,鼻梁两侧皮肤皱起。
这是属于野兽的样貌。令莫石作为人类的本能感到恐惧。
火光在摇晃挣扎。
随即,刹那之间,对方以快到人类动态视力难以捕捉的速度,朝莫石扑来。
维利的爪子对准法师的肩部挥下。
这是一个在雪行者之间而言非常保守的进攻方式错开颈部与腹部,绝不可能致命,而又能在攻击被格挡的情况下快速撤开距离。
媲美狼犬的视力让维利轻易看清莫石的动作。
他注意到这位法师的移动速度实在太慢,当维利的利爪快要触及他身体时,他举起手杖阻挡的动作仅仅进行到一半,同时也没能后退足够的距离。这意味着他将要承受利爪刮破皮肉的痛苦。
利维的鼻尖仿佛已经嗅到血腥气味。
指爪顺力而下
然而,并没有“击中”的感觉。
从高处斜切而下的手臂,的确已经沿着轨迹落下,然而手指没有感受到刺破**的压力和温度。事实上,这种感觉像是他什么也没有触碰到。
他退开两步,愕然地抬起头。
对方堪堪举着法杖,位置也并没有移动。按理来说那一击必然应当正中。
他的精神异常集中,由此可以忽略到围观者们的各种噪声。不,并非如此,那些笑声和惊呼依然传入了他的耳朵,并且无一不被解读为了“羞辱”。他甩甩脑袋,集中精神。
很快他觉察到了“异样”。
有什么东西在流动……他现在甚至闻不到那个法师的气味了,或者说,气味被搅乱了。是风吗?
对方依旧反应迟钝,没有丝毫决定进攻的示意。
于是维利再次上前。
这次他并拢五指刺向莫石的胸口。他的手指被抵住了。但并不是被对方的**或是手杖阻挡,那的确是风;缠绕在手指上,试图将它们的轨道扭转就是这样的一缕缕风。
这无疑属于某种魔法技巧。
然而却是维利未曾见识过的法术,甚至可以说是闻所未闻。
他快速念出咒言,加大了手臂的力量。风屏开始在他的指尖颤抖起来,力量是有用的,意识到这点,利维的心情重新平静下来。他能够清晰感受到手指穿过风带的触感,随后那张风屏消散破碎。他的手指猛地朝前刺去,被那根漆黑的法杖挡住。
太弱小了……
法师用双手撑住长杖,然而这种抵抗几乎算不上是什么。维利轻松挥手,将对方甩出去。法师很勉强才找到平衡立住双腿。紧接着利维迅速发动第二次攻击。
这一次,他撞上了某种坚硬而脆薄的屏障。
那是冰。从法杖顶部伸展开的冰层。
因为这层阻碍,维利的身体划开侧向一边,指甲只堪堪擦过了对方的手臂。
被赋予锐利魔法的指甲轻松割开衣物,沾上一层温热的血液。
维利听见对方的抽气声。
很奇怪,这位法师简直是毫无战斗的常识。他不懂得收敛气味,也不懂得控制呼吸。这些对于雪行者来说接近本能的战斗反应,他通通都不具备。不过这些也都可以用先天缺陷来解释,因此维利没有多想,只是逐渐被狩猎弱者的快乐捕获。
那被黑袍包裹的法师几乎可以说是惊慌失措。
他也在念诵咒语,可是似乎无一作用于**,而那些屏障一方面不是坚不可摧,另一方面,也必然会消耗体力。
这将变成一场拉锯战。
显然,拉锯战对于身体更加强健的一方会非常有利。
**强化魔法的时间原本就很短,而维利又并不特别精通。因此他后撤一些距离,环伺踱步的同时重新为身体施加魔法。
就算在这期间,对方也没有丝毫主动进攻的姿态。
莫石知道这样下去,情势绝不会朝他这边转好。
可是他束手无策。
四级以上的元素魔法几乎都需要漫长的吟咏和复杂的实施条件,而三级以下那些无需吟咏或是可以简短施行的魔法又都有着显著缺点。与此同时,他的体力条件完全跟不上魔法施行速度,**本身也毫无进行搏斗的经验。
他现在成了被猫玩弄指爪中的老鼠,无论是逃是咬,对于对方而言都无关紧要。
秋鸦家臣们的笑声此起彼伏。
风屏与冰壳不断再造和破裂,他的身上出现了更多伤痕。
人类对疼痛的忍耐力极其之低,理性总是会轻易被痛感打败。
莫石可以清楚察觉自己操纵魔力的精确度在大幅下滑。
对方是一匹巨大有力的狼,具备野兽的爆发和人族的耐力,一次次朝他俯冲而来。
终于,他建设屏障的速度没有跟上对方的进攻,条件反射也因为酸痛的肌肉失去效力。在冰层碎裂的瞬间,兽人青年狠狠撞上他的胸腹,将他按倒在地。
肋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入耳。几乎把对方都给吓了一跳。
莫石先生!青鸟尖叫起来。
天哪,它竟然在这么多人面前发出了声音……莫石分神这样想着,同时眼前一片晕眩,过于强烈的撞击让他神志不清,连疼痛都没法即时传递到大脑中。
申请预支,申请预支,紧急申请预支!它发出尖锐的声响,蓝宝石闪烁起刺眼的光芒,申请预支进度!我需要更高级的治疗权限才能保护您!
预支……
肋骨刺入肺泡的剧烈疼痛此时才猛烈激荡起来。口中咳出血沫,同时浑身痉挛不止。
莫石觉得自己似乎迷迷糊糊说了一声“好,全部”。
在那之后他的意识就陷入了混乱不堪的泥淖之中。
女人的声音从手杖里传出:
您好,021814号莫石先生。依据《无尽之旅-规则书-第五条律》折算预支指数,您目前的文明推动指数由0.02%提升为0.05%,到达极限饱和状态。二级警告-请注意可能的魔力神经束失控情况-二级警告-重复-请注意可能的魔力神经束失控情况。
第四十二章.异样之人
在切实攻击到莫石的一刹那间,维利翡心中的快感也到达顶峰。
“终于抓到你……”
随即维利意识到对方孱弱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因为他听到了肋骨折断发出的响声,至少三根他根本没有料到这种程度的扑打,竟会造成骨骼碎裂的可能。他承认自己在高涨的掠夺**下有些过分激动,但应当也不至于。不至于。他不确定。
也是在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对方有着奇特的发肤颜色和古怪的细长的无毛耳朵(这些原本被宽大的兜帽遮掩着)。男人手上戴着手套,一般来说,只有剃去毛发的祭司和手部有残疾的人才会戴手套。
男人咳嗽一声,嘴边出现血沫。
他手中的法杖突然开始闪烁亮光,同时发出奇怪的、尖锐的声响。
利维迅速退开,在三步远的位置停下回望,疑惑而感到些微畏惧。
那种声响有些像是人声,但却没有成形的言语,宛如在吟唱含糊不清的咒语,又或者是一种嗡鸣、一种乐音。
男人念动了一句很短的咒言,随即晕厥过去。
利维警惕地注视着他。
周围的人安静下来。火雀的席位那儿,狄芬多火雀、狄诺火雀都已经站起了身,准备要上前维护自己的家臣。
但短暂的寂静之后,那名法师的身体突然产生某种变化。
温度、气味、颜色
像雪片的晶簇蔓延叠生,像闪电……
男人的面部皮肤上出现了奇怪的裂痕。
维利眯起眼睛。
不,不是裂痕。
那更像是血管。如同细密枝条一般交错的青色线条浮现而上,散发出一种微弱而不断爆裂着似的细碎光芒。
突然之间,整座房屋开始颤抖。
最初是那个法师的衣袖、发丝,然后是那根黑色的手杖,金属在石砖地板上抖动发出宛如牙齿摩擦般的声响;之后这种震动蔓延开来,烛火剧烈晃动,桌子、椅子、木碗、酒壶,刀鞘、刀刃、囊袋中的钱币咔咔敲动……
等到维利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与其他所有人、所有物体一样,身体重心发生变化。
他的双脚居然在慢慢悬空。
而那种震动越发剧烈,就像试图举起巨石的手臂因为负荷而痉挛。木质结构的房梁开始发出嘎吱嘎吱的恐怖摇晃声
维利翡的脑海中冒出一个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答案,可是那的确可以用于解释眼前的这些现象:“移物魔法……”
他的确听说过,有一些魔力充盈的人,会在睡梦中无意间释放出大量魔法和法术。
而此时此刻,这具受伤的躯体正在试图自保;受到恐惧与愤怒的驱使,纯粹遵循本能而施展术式。
莫石先
从门外突然闯进来一个平民少女,她在受到魔法影响而腾空的一瞬间,还在大声喊着:“莫石大人,我闻到您流血莫石大人?!”
这一连串因为超乎事外而显得滑稽的喊叫,居然也真的产生了作用。
倒在地上的男人睁开双眼。
随即一切轰然停止。
肉块落回盘中,盘子落回桌面,桌脚落回地上;惊呼声被堵回喉咙口,下意识抽出的刀刃还握在手中;有的火把已经熄灭,没灭的火舌则重归平静,继续恒定燃烧……
那个身穿黑袍的男人与他的手杖也安静下来,不再发出亮光了。
火雀与秋鸦对立而站,中间是火雀的法师莫石与秋鸦的内臣维利翡。
在意识到这紧张的沉默并不会长久维持,而先发制人至关重要后,狄芬多火雀赫然朝前一步,高声说道:“这是神迹!是被上神祝福的伟大术士才会造就的奇迹法术。”
狄芬多语气笃定、神情骄傲,而腰间的长剑则昭示不允反驳的胜者武力。
他释放出艾法亚的尖锐气味,横压过去。
这些行为得到了他父亲赞许的眼神。
一名秋鸦家臣咽回了说到一半的“邪魔”。
坐在正席上的国王使臣沉默不语。
最终,莫石被送回房间休息,晚宴宣告提前结束。
莫石真正清醒过来时,他躺在临时屋舍的简陋床铺上,浑身上下疼痛无比。青鸟似乎已经治愈了他胸腔内部的伤口(基本上,但做不到全部,并且外伤口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然也不能快速治愈),这显然是高级治愈魔法的功劳。
熹微的阳光从木质结构的缝隙中投射进来,外面没什么人声。
似乎是凌晨时分。
杜娜蜷缩在他的床边熟睡。
他默默感受了一会儿身体的疲倦和痛楚,不禁想要计算一下这是自己第几次昏厥不醒。恐怕上古言情小说的女主剧本都不会这样写,实在像是靠弱不禁风博取同情的烂俗设定。思绪飘到这里,莫石及时踩住刹车,避免自己越发沮丧下去。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作为一个人类,一个正常的青年男性人类,他在这里渺小如尘埃、脆弱如雏鸟。这是一片极度不适合普通人类存活的可怖土地,现在莫石不得不要求自己将这一点铭记于心。他没有足够的武力,也没有坚实的家庭背景,甚至连自己最擅长的魔法领域如今都……
莫石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词,让他浑身发冷:
宗教审判。
在人类历史早期,人们也有过对魔法崇拜而恐惧的阶段。在高度黑暗的宗教统治下,曾经有过对魔法的强烈抵制和无比残忍的“黑魔法驱逐法”。
如果此前莫石的魔法失控发生在那个时代,莫石必然会被当做恶魔的信徒而遭受火刑。
不过,还好。
莫石的记忆一点点回来了,他想起之前狄芬多火雀是如何形容他造成的异状,而其他人也并未提出异议。
那么或许他可以暂时(非常短暂)地将这种恐惧和忧虑抛到一边。他转而思考其他事。
魔法神经束失控。
原来这是预支进度的副作用之一。
显然对于现在的莫石来说,瞬间解除封印会给身体带来巨大的负荷。尽管青鸟没来得及说明,但莫石大致能感觉到身体里的魔力更加充盈,而移物魔法也被加入了他可掌握的技能之列。
在人类群体中,发育期的孩子比较容易发生神经束失控情况,过度劳累、病变等特殊事件也有可能导致神经束控制的短暂失灵。至于莫石,在他的记忆里,自己在过了十六岁之后就根本没有再感受过对于魔法的任何“不可控”。
魔法神经束失控造成的实际感受有不同程度之分,但总之都相当不好受。在医疗历史上,不少宗卷记录下了惨痛的案例:病人因为过度的失控产生一系列连锁反应,饱受折磨、甚至最后自觉了断性命。
若是让莫石以个人感受形容的话……
那犹如体内经历了一场海啸,也像是有白蚁顺着每一条魔法神经脉络爬动,将它们尽数啮咬了一遍。
而后遗症比起肌肉痉挛、胸腔内骨骼被强行折断又联结的疼痛,耳鸣、头痛才是更加可怕的折磨。莫石静静地躺在那儿,除了思想之外几乎浑身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感到心率恢复平静,晕眩感有所减弱。
然后,他听见了雨声。
第四十三章.漫漶之水
莫石躺在床上,随着感官进一步恢复,不仅仅是雨声了,他还闻到空气中潮湿的气味,听到雨点重重砸在屋顶上的声响,随后,外面也开始骚动。
杜娜醒来了。
这位生来就是“姐姐”的、为照顾他而担心受怕的少女,在被吵醒的刹那间便抬起头看向床铺,与莫石对视了。
莫石尽量让自己露出轻松的表情,对她笑了笑。
“莫石大人……上神啊,”少女的犬颚上下开合了一会儿,最终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双耳也放松地半垂下去,“您没事就好,大人。您真的要把我吓坏了。您怎么总是、总是……唉,大人,您不知道我昨天有多害怕。”
少女关切他的身体,而没有提及昨天他所造成的混乱,莫石心底对此感到感激。
“外……”喉咙无比疼痛,开合时粘膜撕扯开来,宛如被刀刃胡乱切割过,少女赶快为他端起放在床头的水碗。
水里有泥土和冰雪的气味。
莫石稍稍舒了口气,感到自己在慢慢复苏。
“外面发生什么了?”他喑哑地问。示意杜娜出去看看。
杜娜先是打开门朝外看,然后走了出去。
一会儿后,她跑了回来,皮毛被雨水打湿了。
“莫石大人,他们说可能要爆发洪水了,从上游传来不太好的声响。昨天后半夜开始下了大雨……狄诺大人说如果您醒了,赶紧准备出发。”
这场洪水对于莫石而言算是某种幸运。
高山积水融化、强降雨笼罩、白银之原地势低平,无一不是快速撤离的理由。现在没人有闲心再来考虑莫石的事了。莫石保持沉默低调,绝不主动开口,绝不擅自走动,决心扮演好火雀羽翼下小家臣的角色。
在残酷自然的照拂下,火雀与秋鸦也不再顾得上玩勾心斗角的把戏。双方甚至没有进行告别仪式,匆匆离开白银之原,一方朝西,一方朝东,两向而行。
王国使臣也南去返回了王都。
这场战争到这里为止,正式告一段落了。
对于莫石而言,这当然不是什么结束,甚至不是某个阶段的结束。他深知自己的身份是多么古怪且可疑。
有利于他的条件并非没有:
一,他的长相符合雪行者中的贵族赫雅尔形象,在没人质疑他的种族的情况下,这几乎可以说是保命符和生存之必须条件。
二,莫石很幸运地被纳入了火雀家族麾下。据他所知,雪行者拥有相当强烈的家族观念,而对于大贵族来说,所有家臣也被包括在列,视为某种牵涉到己身荣耀的财产。也就是说,某种程度上荣辱与共。为此,火雀会尽力给予他恰当的庇佑。
三,莫石拥有不同于此地魔法体系的独特法术。不过这既是幸运,也可能会是不幸。
四,莫石的母语与雪行者语言截然不同,几乎没有相似重叠的词语组合这一点很重要。正是因此,尽管之前青鸟发出了人声,但雪行者不可能听懂,甚至不一定认为那是一种语言。这大大降低了别人对他的怀疑。
五,或许……莫石需要赌一赌狄诺火雀对他的友谊和喜爱,以及火雀公爵对待魔法和异乡人的态度。
那么,自身呢?
他又这样想。
我自身,究竟是否值得被施予照顾和恩惠?
在来到这片土地后,连续经历冻伤、炎症、魔法神经束失控,加上如今恶劣的天气条件、连日的颠簸赶路,几乎让莫石生不如死。
若非有杜娜的细心照顾和青鸟的魔法术式,莫石真不认为自己能够活着抵达濡羽城。
但是亟待解决的问题绝不会等待莫石身体痊愈,他必须强打起精神以保护自己。他现在太过弱小,不能有一步差池。
不出莫石所料,众人回到赤砂堡的第二天夜里,公爵便将他邀请到书房:“我想,我们需要简单谈谈关于您的事。”
公爵的态度还算客气,但莫石并不会因此就感到放松下来。
狄芬多火雀坐在父亲身旁,漫不经心地保养着自己的武器。
壁炉里点着小火,屋外是“夏季”的寒冷雨水。
“是,殿下。”莫石恭顺地说,深深低下头,“我需要向您致歉、祈求您的原谅。我因为失去了记忆,长久以来并未真正清楚自己所掌握的法术,竟然因此在秋鸦面前令公爵大人蒙羞了。”
他避重就轻的说辞,稍稍发挥一些作用。
“我接受你的道歉,莫石先生。”公爵轻轻叹了口气,既出自真心,又像是表演,“我本应为您的贡献而奖赏您,但眼下并不合适。”
莫石点点头。
他的视线低垂着,看见铺在正中的地毯,那是一匹褐色巨兽的完整皮毛,而莫石踩在它的脖颈处,被它吞掉双足。
“诚然,您的魔法不够稳定,不符合法师的身份,我需要重新考虑您的职务。但,您显然是一名卓越的,嗯……”公爵顿了顿。
“发明家?”狄芬多停止擦拭他的长刀,抬起脸。
“啊,是的。发明家。对,发明家。”
发明家这个词语在这个时代显然并不常用。
“我的荣幸。”莫石把头低得更低些。
“但,”公爵继续道,神情严肃而不容置疑,“鉴于您在魔法方面有缺陷。而您,拥有不同于寻常赫雅尔的外表,并且不记得自己的家室我认为应该让您去宫廷,然后由国王殿下给予您最好的出处。”
“父亲!”狄芬多赫然站了起来,他比他的父亲还要高一些,气度也一样强硬,“我并不认为急于将莫石先生送出领地会是一个好的决定。”
“狄芬多,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件事了。”公爵微微压低眉毛。
啊,父与子,真是一个永恒的主题。
莫石分出心想。
毕竟,他在这里并没有多少话语权。他只能等待他们交给他的决定。
“国王的使臣当时也在那儿!”公爵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响亮,混合着犬类愤怒时喉底的杂音,“难道他看不见?难道他听不见?他不偏袒秋鸦,但他也不喜欢火雀,他会把一切如实禀告,显然,也包括这个。”
公爵指向莫石。
这让莫石略微有些退缩。他现在已经差不多可以不依靠青鸟而听懂、说出雪行者的语言,但他不得不承认,这种混合着喉音的怒吼听上去浑浊而可怕。
“但是,父亲……”年轻的继承人垂下双耳,但他还是试图继续表达自己的看法,“父亲,我认为这样会显得火雀畏首畏尾、太过胆小。如果火雀连自己的家臣都无法庇佑,之前我们又何必与秋鸦开战?”
公爵哼笑了一声。
狄芬多闭上了嘴。
不过公爵没有发作,他只是坐回了铺就皮毛的座椅上。
“自然,狄芬多,如你所言”他重新望向莫石,“而且,我肯定也不能在如此恶劣的暴雨天气将莫石先生赶出去呀。王城距离这里可不近,途中还要路过好多大河,并不适合在夏季启程。”
莫石长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做。
他在兽皮上慢慢跪下来,热情地感谢火雀公爵与其子对他的慷慨收留与尽心照顾。
“关于河流所造成的可能的洪灾……”他说。
莫石抬起头。
狄芬多的神情被炉火照得明亮了些。
莫石看了看他,又看向公爵。
“我懂得怎么……修筑堤坝。”莫石说,“还有,制作马具。”
第四十四章.雨季小憩
“我的气味很明显吗?”莫石问。
杜娜正为他收拾外衣,用炭火烤干潮湿的纤维。莫石坐在床边看着她。
他刚从公爵那儿回来。女孩一直在等他,忧心忡忡,而看到他回来时脸色不错(也或许是味道不坏?),心情也就好起来。
“您是指?”
莫石试着解释:“我是说,恐惧、开心、悲伤,这些气味。”
这些对于人类而言压根不存在的气味。
“啊,确实如此。”而女孩爽快地回答,“大人,您是我见过最像小孩儿的成年人,您的情绪总是直接表露出来,不会特意伪装。”
她笑起来,又觉得不太妥当,因此稍稍严肃些。
“不过,您也是我所知的味道最淡的人了,您站在人群中,最初我时常找不到您。”她说,“但现在我清楚记住您了,就很容易找到。”
莫石觉得自己仿佛一种类似警犬训练目标的东西,不禁失笑。
注意到杜娜探寻的目光,他含糊地回答:“或许是因为我从小体弱多病的缘故?”
现在他几乎用这条谎言解释所有异状。
“您是很独特的,大人。”杜娜用一种坚定的语调说,“而且,您的气味很好闻。”
少女走到他旁边,在他床头的那条地毯上跪坐下来,轻靠着他的双腿。
这似乎是贴身仆人们最喜欢、最光荣、最妥帖的位置。
但对于莫石而言,他不期望被这样对待。她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杜娜一家将他从雪地里救起,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是仅仅受了一些冻伤,或许他甚至根本活不到“初生”的第二天。
女孩将自己犬类的头部搭在莫石膝上,柔软而温暖。
有时候人生际遇奇妙无比,也缥缈无比。
如疏浚河道这样的大工程,光是勘察就要花费大半年功夫,设计方案、实施执行更加需要消耗大量人工物力。在莫石递交了简单的说明文件后,火雀公爵最终将这一条暂时否决:
“我们刚刚结束一场战役,短期内不能再大耗民生。”
至于隐含的其他意思,莫石也清楚:关于自己的处置还未决定,雨季结束后就要离开赤砂堡,当然不能委以重任。而且据莫石后来打听,雪行者们几乎没有关于水利工程的观念,因此怀抱疑虑态度也很自然。
不过后者制作马具,这样的小“工程”还是被允许的。
莫石留心观察过雪行者们如何骑双角马:
双角马的体型略大于莫石所知的马匹,而且更为凶悍,是杂食性动物。好在雪行者也比人类更加强壮,因此能够驾驭。
他们在双角马的脊背上铺上兽皮或者厚厚的布料,用绳子固定住,并用简单的“笼头”(实际上只是一些编绳或者简单的铁锁结构)固定住马首。骑行时则尽量低伏身体、夹紧马肚。
而莫石脑海中则包含着大量关于马具的知识
至于他为何知道?
莫石自己也有些困惑。不过,他记得自己曾经被人戏谑地称为“博物学家”,看来的确属实。
在他的时代,骑马属于娱乐和运动,与出行、征战无关。
现代化的马术用品,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供马使用,一类供骑手使用。作用于马身的用品主要有马鞍、笼头、衔铁、马衣、低头革和缰绳。供人使用的器具主要为头盔、马靴、马裤和马鞭等骑士用品。*
完备的一整套设计和制作,实际上相当复杂。
莫石被要求待在城堡中,但城堡中就有相对完备的铸造室,并且也有足够多的马匹和骑士。
于是莫石快乐地投身到了制作马具的任务之中,而他一旦投入进去,也就完全可以忽视一切烦恼和痛苦,专心于创造。
他的经验不足,但公爵麾下铸造室里的那些铸造师经验颇丰,受历史条件制约而粗陋低下的锻造条件,赋予他们以精湛的手艺和无穷的耐心。
领头的铸造师是一个拥有男爵爵位的赫雅尔,他被负责接待和满足莫石的要求。而他本人也喜爱锻造,并且懂得骑马、也拥有一匹马。
那匹马很漂亮,皮毛黑亮,鬃毛是灰白色,长而浓密。
这匹马被拴在铸造室外头,充作模特。它不停打着响鼻,尾巴每甩动一下,就洒起一大片雨水。
到处都是冰冷而潮湿的水汽,但铸造室里头非常暖和,色调永远在红黄二色,让莫石想起“故乡”的炎炎夏日。
那些犬首平民**上身,敲打着金属片。
这也是莫石第一次近距离仔细观察雪行者衣物下的躯体。他们浑身披覆短毛,背部较腹部更长、颜色更深,个体差距明显;肩膀很宽、腰腹较窄,并且似乎脂肪比例低于人类。他想要做些素描,随即意识到,木质纸张的发明应该要尽快提上日程。
他实在有太多东西想要创造了,这个世界也实在有太多东西“需要”他创造出来了。
莫石摇摇头甩开忧思,离开思想领域,接着投入到调整囊袋罐状脚踏鼓风器(一种古老的鼓风机,用于提高冶炼温度)的工作中来到铸造室后,他忍不住开始改进冶金技术,简直可以说是职业病(强迫症)。
在这两个月里,谢卡和狄诺偶尔会过来看他。
狄诺来得多些。他似乎觉得自己对莫石负有一些责任,而之前发生的事让他很不安。他是一个有担当的赫雅尔,尽管年轻,但真诚而善良。
“最初是我恳求您做我的魔法教习……然而到现在为止,您连一堂课都没有教授过我们呢。”他半开玩笑、半是惋惜地说。
“我希望以后还会有机会。”莫石也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应答。
“会有的。”少年用灰绿色的眼睛望着他,“一定会有的。”
“这些话可就显得孩子气了,少爷。”莫石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我很高兴您给予我这样的信任。对了,您愿意让我量一量您的身体,以及您的坐骑吗?要知道,数据的多样性很重要。”
“莫石先生,您还真是……怎么说,痴迷于发明?”
“这可是我的优点。”
“好吧,优点。”男孩吐了吐舌头,但听话地把外袍和外衣脱下来,让莫石测量他的双臂和双腿,“我待会儿会把我的马牵过来。”
“谢谢您,少爷。”莫石又说,“等到马具全部做好,我可否有此荣幸,邀请您进行进行第一次试用?当然,在此之前,我会保证它们足够可靠。”
“哇,真的吗?好的!我是说,咳,我很乐意。”
莫石又忍不住笑出声,而少年则为自己的“太过孩子气”而皱眉瘪嘴。
“总有一天我会像狄芬多哥哥那样厉害的。”他喊道,“不需要几年!他只比我大五岁呢!然后,我也会变得像爸爸一样厉害。”
第四十五章.无需言说的友谊
谢卡楂果来到铸造室的时候,莫石正专心致志地在沙地上勾画马鞍的形状。
他的指尖操纵着风,不时抹去画错的线条。
这对于莫石而言实际是一种“复建”。在魔法神经束失控后的一段时间里,只要他使用魔法,浑身的神经束就开始疼痛酸麻。莫石现在尝试使用各种小魔法来调整神经束的情况,进行小范围锻炼毕竟眼下根本不存在魔法神经束科的医生,甚至压根就没有医院,他唯有自己尝试、慢慢恢复。
“啧啧。奢侈的魔法师。”男人叹着气说。
谢卡楂果在他身旁蹲下来,望向那块沙地。
“这是什么?”他问。
“是‘马鞍型曲线’,”莫石回答。在意识到对方没法明白这是个玩笑后,他叹了口气,重新说,“好吧,是‘马鞍双曲面’不,实际上,就是马鞍。”
谢卡利索地将莫石的所有“玩笑话”归于“听不懂的胡言乱语”之列,然后自动排除:“马鞍?你是打算重新设计马鞍?”
“恕我直言,我认为你们现在用的马鞍根本就不应该叫做‘马鞍’,那只不过是厚毯子,随便一颠簸人就会掉下去。”
谢卡笑起来:“你还真是刻薄。”
“时代要进步啊,先生。”莫石用手里的木棍敲敲沙地,“这是我的最大事业。”
倒确实是真话。
“我还以为,你应该在花时间想办法打点。”谢卡说。
“什么?”莫石疑惑地问,“打点?”
“如果雨季结束你就要启程,你总该考虑一下相关事宜。”谢卡耸耸肩,“不过我听说你连自己每个月拿多少俸禄都不清楚,更别提知道其他人的职务范畴。”
“呃,杜娜告诉你的?”
“是的。”谢卡赶在莫石说些刻薄话之前举起一只手,示意自己还有话说,“我来这儿是为了告诉你一个消息。”
莫石的兴趣很恰当地被吸引了过去:“什么消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这要看情况。”
莫石放下手里画画的树枝,催促他快点说。
“事实上,公爵殿下期望为狄芬多少爷求取一位高贵的妻子。”
莫石点点头:“那么,谁是那位‘高贵的妻子’?”
谢卡动了动身子,朝向莫石,压低了些声音:“捷琳娜公主以防这在你遗忘的内容之内她是曼伦王的三女,去年刚刚满三十岁成年。”
“所以……”莫石还没有明白这件事与自己有何关系。
“所以,”谢卡说,“公爵现在打算让狄诺少爷先行前往王城,向国王传达火雀的这一请愿,看看国王的意思如何,是否有赐予婚事的可能莫石,你明白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莫石慢慢眨了眨眼睛,终于有些明白过来。
“所以,你们会和我……我可以与你们同行?”
“对,正是如此。我们可以一同出发,而你作为火雀的家臣随行。这样一来感觉会好很多吧?”谢卡用手肘推推他的肩膀,虽然很轻,但还是让莫石一下子跌坐到沙地上去了。但莫石现在一点儿都不介意。
是的,确实是这样。
如果是随行,那感觉便截然不同:是作为一个火雀的新家臣,陪同前往中央王宫,并让国王知晓他的情况(失忆、家室、魔法);而非作为一个可能的“隐患”怪物、邪魔、恶魔仆从,被交给国王审判。
感激之情令莫石有好一会儿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知道这不会是纯粹的巧合。纵然是巧合,也值得他感恩。
谢卡朝莫石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臂,把莫石从沙地上拉起来。莫石把他刚刚画好的马鞍压坏了一半,不过现在这些不值得一提。
莫石重新坐回低矮的小长椅上,为谢卡让出一半位置。
谢卡笑了笑,也坐下。
“不过,你真的不想和我聊一聊吗?”金发的剑术教习问。
“聊,聊什么?”
“关于你。莫石。关于你的样子,你的魔法……这些事情,你不想聊聊吗?”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莫石说,“我只是很确信,我不是邪恶的,也不坏,更没有打算做任何不利于你们的事。”
“我相信你。”谢卡说,“不过,我不是指这些。”
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后颈,似乎也因为过于亲密的话题而有些尴尬:“我是指,或许你说出来会舒服些?你应该也觉得很困扰?因为,我听说你现在整天整天待在铸造室,只在夜里回房间过夜你似乎不想与城堡里的人交谈。当然了,我知道你是一个狂热的发明家,我只是在想……”
“又是从杜娜那儿听说的?”
莫石重新捡起树枝,在沙地上划动,补全马鞍的侧面图。
谢卡也沉默下来。
炉火被鼓风机吹得更旺,铸造师们开始了下午的工作,修理那些因为战争而毁坏的武器。树枝滑过砂砾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莫石开口道:“我很害怕。”
谢卡没有出声,于是莫石继续说下去:“我没有撒谎。我的确不记得很多事。那些大多数在你们看来是常识的事,对我而言都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同时,我又害怕,一旦我问得太多,就会显得粗鲁而且愚蠢。因此,我、我……”
莫石顿了顿。
他发觉自己不擅长说真话,不擅长袒露自己。他的鼻腔在发疼。
“无论如何,我只是,我只是想要找到允许我活下去的方式。”最终,他这样说,“并且,我还没有真正找到。”
莫石抬起头,看到谢卡愕然地望着自己。
“你真的很奇怪,”谢卡组织了一会儿语言,“你想的事情真的很奇怪。”
“毕竟,我才是罹患失忆之症的那个人。而你们都没有,对吧?”
谢卡叹了口气:“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问我。任何不知道的事,什么都可以问。当然我不保证自己能够回答所有问题,但我一定尽我所能去找到答案。仔细想想,你连内显性别是什么这样的问题都问过我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问呢。”
莫石愣了愣,然后笑了。
“真贴心。”他用开玩笑的语调这样说,但其实真心实意地感到高兴,“所以我承认自己胆小怕事,而你不会认为我因此不值得结交,是吗?”
谢卡揉了揉手腕。这些小动作表示他觉得很难为情。
“大概是吧。”他小声说。
“我还以为你们雪行者以感到恐惧为耻。”莫石调侃道。
“那并不……”
“谢卡大人!”有人在屋外喊着谢卡楂果的名字。谢卡站起来朝外望了望,比了个手势。
“我想我该走了。”他回头对莫石说,准备告别。
莫石也站起来。他抖落外衣上的砂砾
“军队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帮忙处理?”
“军械库已经差不多整理完毕了,但我还负责安置伤员的工作,那些事情”谢卡皱起了眉,面露倦色,“那些事情并不容易。”
“或许,我可以帮上忙吗?”莫石问,“至少我可以去看看。提些意见什么的。”
“虽然我很不愿意由你对我的职务工作指手画脚但是,好吧,鉴于你在这儿也实在待得太久了,是该出去走一走。可你是不是害怕,我是说,讨厌看到血?”
莫石微微翻起一个白眼:“我想应该不至于连伤口都看不了。”
但谢卡的神情没有放松下来,甚至显得严厉而痛苦。
“总之记住,到时候如果你觉得自己受不了的话,可以直接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