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欲证其罪
欧泊快步走出珠宝店。
“我以前还以为你是在和我开玩笑的上神所见,世间竟有如此神秘的法术!”
莫石哈哈笑了几声。
那声音就像是从耳朵内部传出一样,毫无间隙,欧泊可以清楚地听到气流如何穿过咽喉与舌尖。
“你现在在哪儿?”
“在……”他走到了一条小巷里,“在削彩城。”
“方便聊天吗?”莫石很快问道。尽管如此,语气也一如既往地不正式。
“可以。但晚上会更合适。”
“难得实验成功了,总得说几句。”莫石语气轻快,“最近情况怎么样?”
“我到削彩城后给你寄了信,可惜你比信更快。”欧泊简洁而坦率地回答,“情况并不好,暂时没有任何进展。”
莫石沉吟了片刻。
不过他并未顺着这个谈下去,显然这些事他认为更适合在夜深人静时谈。
“我这边的情况也不怎么样。对了,我现在又做回了教习的老本行。”
“在王宫里……”
“没错,我现在负责给两位王子教授诗词和法律!真是一场灾难,我每天都精疲力竭,不过我保持住了专业水准,暂时还没有惹王子讨厌为此我不得不每天练习笑容。”
“我可以想象你是如何按捺脾气的。”
他们开始了真正的愉快的闲聊,直到欧泊实在饿得受不了时才暂时停止。
夜里欧泊回到摩珥紫晶的住处,他坐在书桌旁望着油灯的火苗,等待莫石施展他那些奇妙的法术。
很快莫石就出现了他的耳朵里。
这次莫石单刀直入:“你和长尾在削彩城查出了什么?对了,吃晚饭了吗?”
“吃了。”
“我晚饭吃了甜派!杜娜亲手做的,滋味非常之美妙,你回来以后我请你吃。”
“好,好……”莫石对于食物的关切和钻研也是他逐渐显露的特质之一,欧泊笑着叹了口气,“我在住在摩珥老师的家里,长尾则去了矿山。”
“摩珥紫晶?”
“是的。”
“……不错。你遇到他了?”
“我没有告诉老师任何事。只是他刚好也在削彩城。”欧泊解释道,“雨季的时候削彩城气候适宜,大部分落星山区的赫雅尔都会进城。”
“夏季所有贵族都在削彩城?”莫石重复问了一遍。
“是的,会一直待到八月底。还有年末的时候,小‘诺春节’时,领地上的领主要进城。这儿在落星山这边儿是习俗。”
“那如果我们够快……”莫石似乎思索着什么,“对了,你刚才说长尾去矿山里?”
“是的,我们分头行动。理想的情况是他能找到金矿所在地,而我能发现铸币厂。”
“好的。之后我会试着再和他联络。”
“哈,所以你也剪了他的头发?”
莫石曾经以试验为由剪过好几次欧泊的头发。那时候莫石还没开始研究传音魔法,不过欧泊知道有不少法术需要依靠躯体剥落物进行施术者与被施术者之间的联结通常用于诅咒系法术。欧泊信任他,因此随便他取用、实验。
“关于这个,”莫石顿了顿,回答道,“春季那会儿你们都在换毛期。”
莫石巧妙地避过了令他感到不好意思的部分他是从皮革手套上找到因为静电而黏在上面的毛发的,那个年轻人的皮毛是富有光泽、健康的褐色,他将它们收集起来。
“所以你都没经过他的同意?要是你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他恐怕会被吓得不轻。”
“哈哈,那倒也是一种乐趣,我开始期待了。”
只可惜轻松的话题很快结束。
莫石的嗓音开始变得略显沙哑,欧泊知道这是魔法消耗导致的疲惫感。因此他们不得不快些聊到正题。
莫石询问欧泊对于目前情势的看法。
欧泊很快说出自己的发现以及想法:他最近承担了帮助摩珥紫晶家采买的任务,以及佯装为主人购买宝石饰品,他在市面上收集来一些金银币进行仔细观察,其中有一部分金币的确显得有些古怪,但他还没能彻底弄明白。
铸币,尤其是铸造出与中央王城发行货币一模一样的金币并非易事。当然,也不会像伪造现代化纸笔那样难。
至北之国的金币,正面是古金狮王的头像,或者其他历代国王所特别铸造的个人侧脸像(这些金币只在国王登基的头三年可能会有铸造,因此数量不多),背面是一个被藤蔓缠绕的圆环(空轮)形象。
细节数量不小,对于工匠的考验也就提高,甚至就眼下的工艺环境来说,如果不是精通使用硬化和软化等魔法技能,很难钻刻出如此细致的模子。
而削彩城以珠宝工艺闻名,巧手工匠众多,先天具备了工艺条件。
“所以你认为铸币场最有可能就在削彩城内。”
“我暂时持这样的观点。”
“国王最反感之处在于金鬃和皙鳞家族背后的勾结。我认为你也需要特别留意一下那些来自皙鳞属地的人。你可以听出他们的口音吗?”
“是的,我能大致分辨出口音。之后我会更加关注这些。”
“我相信金鬃和皙鳞之所以结交,一定是因为那座金矿位于两人的封地之间我明天也会试着联系长尾,告诉他这一点,让他去边界山脉查看。”
尽管知道对方看不见,欧泊仍下意识地用点头表示赞同。
“还有,金币要想要流入市场必然需要契机。”
莫石语速很快,他思索过这个问题。
因为雪行者社会结构简单低级,很容易得出推断:“我暂时有两种想法。第一,他们或许会花费高价从市民那里采购食物、炭火或矿石等物品,然后再低价售出,达到货币流入市场、市场又不缺少物资的目的;第二,他们可能会直接暗地扶持本地商贾,以‘贷款’形式供给大笔金钱。”
“也就是说,我需要调查那些曾经有过突发性大笔采购的商人或者臣仆。”
“还有,将你取得的那些金币寄给我一些吧仔细研究或许可以找到伪作的痕迹。现在知道了你的地址,我也会再给你寄些钱。”
欧泊深知金钱的重要性,因此不会假意客气。
“如果金鬃家族有在城中布下耳线,监视所有外来者,他们或许会发现我是受到你的指示而来。”
莫石沉吟片刻。
“只能尽量小心行事。我们的时间并不宽裕,国王希望讨伐是名正言顺的,但他不会维持长久的耐心。时间过长只会消耗他对我的兴趣。”
“是,我明白。愿上神祝福你,莫石。”
“愿上神祝福我们。”
第一百零五章.昌茂节
说完关于黑曜石的故事:
众人听说乞丐因使徒赏赐的宝石而重获光明,将这一神迹越传越远。
但凡有不虔诚的、贪婪的恶人企图从他手中抢夺宝石,神明的力量便会夺去他们的双臂和视力。
就这样,乞丐用使徒赐予之眼欣赏着这个造物主创造的绚烂世界,流浪到了一座异教徒的城。城主听说过这个故事,要求买下他手中的宝石,乞丐拒绝了。城主带乞丐到他的城堡中,乞丐在那里见到了铺满地面的金币和宝石,灿灿金光令那双重见光明的眼睛分不清上下左右。
城主说,如果他交出手中的宝石,他愿以这间屋子里一半的财宝来换。
乞丐被财宝所迷惑,松开右手、露出了宝石。
随即他再度失去了视力,而城主抽出刀,砍下了他的头。
上神由此知道,这是一座有罪的城。
他对雪行者的首领说:
“我将收回罪恶之人的土地,赏赐给虔诚的信徒。你们去攻那座城,杀光所有成年男子,那城将属于你们。”
于是雪行者听从空轮之主的命令,越过朗顺河而往南,在神明的福佑之下,他们一举得胜,并且杀光了城中所有的成年男子,将城主的头颅挂在高墙之上。
空轮之主赞赏雪行者的虔诚,于是在攻城胜利那天,犬首族中所有残伤之人重获手足。
那天就是后来的昌茂节。
当然,莫石作为一个对历史和社会学颇有兴趣的学者,并不单单只通过《圣典》来了解雪行者们的隆重节日。
很显然,昌茂节一定历史悠久,最早源于对丰收的祈祷。
秋季正是果物丰收、兽类肥美的季节,对于雪行者来说,比起征战更适合开始为囤积冬粮做准备。
即使身处王城,节日本身的意义也仍能窥见一斑。
昌茂节最重要的一项活动是“初猎”。
占星官进行占卜,为国王在城外选择一处猎场,然后举行一场正式入秋前的狩猎。规则是所有参加者只允许猎捕一只动物,做象征之用,放在祭坛上献祭给神。
“初猎”一般持续三天,范围广大,一般会限定在一大片平原或一整座山丘。贵族青年们带着弓箭和长刀,以捕获强大凶猛的猎物为荣。
希文还太小,只被允许在营地附近活动。他并不介意。他不是一个“勇敢”的孩子,他不喜欢动物的尸体。第一批猎手带着猎物归来时,他所表现出的恐惧令国王非常不满,也使得他被哥哥大肆嘲笑了一番。
于是对于动物尸体的恐惧就变成了羞愧的眼泪。
莫石同样反感那些散发出血腥味的动物尸体,但他按捺下本能的生理性不适,带着面色惨白、眼眶发红的希文走到祭坛边上去,辨认那些动物的品种,猜测它们各自的性别、年龄等等。这些很快引起希文的兴趣,于是他重打精神,稍微活跃起来。
晚些时候国王检查第一日的猎捕成果时,希文主动跟随在父亲身后,并且认出了一种罕见的鸟儿。
他大大方方的表现赢回了一些国王的赞许。当然,也为莫石赢得一点儿副后的感激。
不过两位王子的心情如何不是此刻莫石在意的事。
莫石真正关心之处仍在于火雀。
今年的昌茂节是五年一次的大节,狄芬多火雀也赶在“初猎”开始前来到了中央,为国王献上礼物,并参加“初猎”。
火雀继承人的到来当然在宫廷中引起不少关注。而且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为了正式迎娶捷琳娜公主而来。
对莫石来说,则意味着终于有机会与狄芬多和谢卡楂果就往后的计划进行讨论。
大神月十月上旬时,国王同意了金鬃公爵的提议,决定集合军队北上。
为此,金鬃公爵输了一袋金币。
之后当然也少不了各种复杂交涉,但总之到了十一月时,军队便从王城出发了。那是一支数量达到万余人的部队。与一开始说好的不同,最后金鬃出了三千人,中央王城军队三千人、火雀与秋鸦联合出了两千人,以及其他中央附近各个小贵族出的后援军两千人。
十一月大雪纷飞。
年轻的狄诺火雀再次领军参战,这回是名义上的北征军副官(“首领”当然是金鬃公爵)。莫石能看得出来,金鬃公爵兴致高涨,而狄诺则真的单纯只是为了履行职务、为姓氏增添光彩,完全将征战视为义务。
而这支军队北上的同时,狄芬多火雀与火雀家族的精英骑士团也直接往东南而去。绕过落星山买北侧的高坡,从西侧平原长驱直入。
十二月末是小诺春节。
所有金鬃麾下的小领主都在削彩城中。
没有组织军队、没有金鬃家族兵力的护卫,兵临城下时,他们无一例外选择了当即臣服于火雀军队,开城迎接不做抵抗。
狄芬多火雀带着国王的逮捕令,封锁青银堡并逮捕所有城堡内的金鬃家臣其中有皙鳞家族麾下的伯爵一名、子爵两名,并且在城堡北翼角落找到了冶金铸币的违法工厂。
狄芬多远比年少的狄诺更懂得如何当一个赫雅尔大领主,他是符合期待的艾法亚,他绝不会手软拖延。
他坐镇青石堡后,毫不留情地施以酷刑逼供。
金鬃公爵远在北地,火雀的军队在削彩城中占屋而居,而年轻的火雀已经具有其父冷酷傲慢的待人之道,此次又直接听从国王的命令、代表国王的态度,他在这里做出一番冷硬做派,甚至不给金鬃家族的任何人以好脸色于是他们知道,这座青石堡内的所有人现在都将成为弃子或者干脆是废子。
严刑之下,金鬃与皙鳞的家臣很快招供:
金矿是在十年前被发现的。
十年前雨季时,一次山体滑坡使得金矿外露,金砂顺着泥沙被冲到河流下游。皙鳞和金鬃家族几乎同时发现了金矿,并各自宣誓主权。起初二者之间爆发过少量冲突,但随即进入了谈判阶段。
他们都怀有独吞金矿的贪婪之心,不希望对方禀告中央,基于这一共同点,很快便达成合作。
与此同时,正往北地而去的金鬃公爵,也仅仅享受了不到两个月的将领头衔。
等到削彩城的家臣招供后,渡鸦来回传信也不需要多少日很快金鬃公爵就在军营中被王城军和狄诺火雀所拘禁,他甚至都没来得及亲眼见到北方的反叛军。
属于金鬃的军队不过三千人,在早已知晓情况的中央军队和火雀军队包围之下,反抗仅仅是一扑即灭的小火花。在金鬃公爵被剪断头发、押解回王城后,其余军队继续北上,参与北方的镇压之战。
至于身处中央的皙鳞公爵,则在国王收到渡鸦传信的当日,当即就地斩首。
根本没有留给白蜥家族以任何介入余地。
绯足家族也选择了沉默。
这一轮,国王毫无疑问取胜。至于后续会产生怎样程度的纷争,从某种程度上说不过是历史那幕布下摆小小的一缕流苏。
第一百零六章.宝石城的新主人
国王曾经对莫石说过:“自从曼锡率领军队进入王宫,他杀死了很多没来得及离开的老臣,而留下来的人我也绝不会再重用了。因此,尽管现在近臣的空缺很多,可我仍然不得不继续找出那些曾经背叛我的人。”
国王想要革新宫廷,重新用人。
这对于莫石和火雀来说都是良机。
从最初莫石自尖晶石学院内,发觉金鬃与皙鳞麾下家臣之间的来往密切开始,到莫石说服火雀出兵协助国王占领削彩城、逮捕金鬃……
一方面找到金鬃和白蜥相互勾结并犯下叛国罪的证据,一方面组织万无一失的兵权调动,线索周全而计划简单(国王甚至只需要为北征动用些许军队和国库)在国王本身便希望倚向火雀的基础之上,无疑互惠互利。
到今日,终于,莫石达成了原先告知国王的计划,帮助国王做到了杀鸡儆猴,而且一并收回两个“五躯要臣”的席位。
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莫石无疑立了功。
但无名之辈立了功是危险的。
莫石坐在地毯中央的木椅上,将青鸟放在膝上。
“这是一件麻烦的事。”他说,“这是一件好事。”
是的,先生,二者都是。
青鸟是个很好的聆听者。
“皙鳞公爵的领地没有被全数收回,由皙鳞的儿子削爵后的皙鳞伯爵所继承。国王对待他已很仁慈,我想是为了安抚住白蜥家族。但国王当然不可能原谅母族相同的金鬃公爵的背叛,现在那块土地被国王收回,青银堡也成为空城。”
情理上说,曼卡金狮的安排很合理。我认为他的确擅长政治斗争。当然啦,我只是您的智能助理,我可搞不懂什么政治。
“很不巧,我也不擅长。我只能尽力去做了。”
您在担心的是什么?
“国王不想让绯足家族的人得到那块落星山脉所在的东南之地,当然更不想让曾经背叛他的白蜥家族得到。他之前询问我,要我说说我认为谁有权获得那块土地。当然,我根本不敢说什么。”莫石顿了顿,“而且,我认为国王也并不真心愿意让火雀拥有落星山。”
您那时候的确只是说了一堆空话。您越发擅长虚与委蛇地讲话了。
“是吧?我还能说什么。但,根据我之前同国王的谈话,我……”
您怎么想?
“恐怕,”莫石望着噼啪燃烧的炉火,神情介于漠然和茫然之间,带着一丝恐惧,“恐怕国王是在暗示我,他将会把那块土地赐给我。”
如果那是真的,您不为此高兴?
“如果国王的想法真是如此,我必须想办法推脱。如果我被封爵,得到金鬃的领土,等于是在众多大赫雅尔之间树敌;现在的我力量不足,一旦被绯足和白蜥视为眼中钉,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我明白,曼卡国王想让我作为靶子,转嫁仇怨,但我不能遂他的意去冒这个险……”
莫石紧盯着晃动的火舌。
莫石先生。
“嗯?”
您目前的文明推进指数卡在3.45%已经很久了,蓝宝石的光芒跳动几下,这意味着织造技艺没有继续发展,武器更新也进入停滞,麻醉性药物毫无推广力度也就是说,‘催化剂’的影响力已经耗尽,需要加入新的‘试剂’,或者开辟新的领域。您有规划过接下来的安排吗?
“啊……”
青鸟人性化地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您有很长一段时间无心思考这些了。
“不不,”莫石反驳道,“我有想过很多,但只是不知道接下来到底应该怎么做。”
从某种意义上说,您拥有近乎‘无限’的时间。您的确不用着急的。青鸟的语气一半认真,一半调侃,您不记得了,但您曾经说过,‘虽然被很多人视为灾难,但这也是精灵病带给人的好处之一’。
无尽的寿命……但也还是会死。被病毒感染会死,失血过多会死,劳累过度也会死。仅仅是不会衰老。
有很多罹患精灵病的人选择自尽。
有很多罹患精灵病的人纵情狂欢,期待着被意外杀死。
但莫石不是那些人。
莫石是会为无尽的寿命而感恩的。
“我没在瞎说,”莫石也叹了口气,“我真的仔细思考过。”
是吗?青鸟将信将疑的语气实在过于真实。
“当然。而且我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是我之前考虑不周的地方。”
什么问题?
“在于,阻碍雪行者社会发展的究竟是什么。”
食物匮乏。
食物匮乏才是根本。这也是织造业发展意义不大的原因之一。更基础的进食需求匮乏,在衣物上就不可能追求轻便舒适。
马斯洛将人类需求分为七个层次,由低级到高级分别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与爱的需要,尊重需要,认识需要,审美需要,以及自我实现的需要。马斯洛认为,只有较低层次的需要基本得到满足时,较高层次的需要才会发生。
对于现在的雪行者社会而言,生理与安全需要勉强达到平衡(才可能建成一个相对稳定的社会),但总体水平非常之低。
据莫石的了解,这里的人口长期保持相近的体量,几乎没有发展空间。
人口的发展空间正是取决于食物的多少。
在莫石所经历的人类历史上,美洲作物“土豆”曾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十六世纪中叶时,多种农作物被发现并带到欧洲,而仅土豆一项,就使得欧洲人口在两百年间增长百分之二十五;其中爱尔兰仅用八十年时间就使得人口翻涨五倍之多。土豆与玉米等作物在清朝时传入中国,同样使得人口陡增。
无论是何种动物,食物都是控制数量的关键。
而雪行者之所以数量过少,原因就在于食物不足。
雪行者是偏肉食性的杂食动物,从《圣典》中也可以看到,早期雪行者还被成为“犬首族”时,也曾经种植谷物,经历过相当发达的农耕阶段。
事情应当是从雪行者被赶到北方后开始发生了转变。
北地过于寒冷,只有少量茎块类作物能够种植并作为食物食用,其余部分的能量只能从动物肉块中汲取而北地有一系列被划归为“凶兽”的巨大魔法性野兽,捕猎对于雪行者而言也困难而危险。雪行者们光是为了满足胃袋便已经疲于奔命。
这就导致了文明落后的必然性。
就人类历史而言,文明发展无不是从安稳富足的地带开始的。
而雪行者所处的环境,也的确仅够支撑他们发展到中世纪水平。
当然,还有贸易受阻这一层阻碍。
原本若是可以与南方诸国进行广泛贸易和人口流动,就不会存在封闭性的食物短缺。但如果想要打开南方通道,意味着必须破除“天罚”这一大型术式。
而唯有文明进一步推进,莫石才可能可以获得与之抗衡的法术。
但如果文明推进无法继续进行,这就成为一个达不到终点的悖论。
因此
“必须要想办法先解决食物问题,不然谈不上什么文明进步。”莫石下了结论,“当然,前提还是我需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为此我必须再想办法,获取到更多筹码。”
第一百零七章.宫廷新段落
北方之争依旧是消耗战。
反叛军采取类似游击战的方式,不时骚扰那些大赫雅尔的领地,而底层人民爱戴他们。但毕竟已经数年过去,反叛军依靠北地土壤自产的资源,无论如何无法与中央以南源源不断的后援相比。
在开春之际,第七任反叛军头领(短短六年里已有七任领导者,可见其反抗之惨烈与顽强)投降。据说狄诺火雀砍下了他的头颅,将作为凯旋而归的礼物献给国王。
狄诺在北方征战的期间,谢卡楂果也跟随在他身边。莫石偶尔通过“传音魔法”与他们有过联络。
狄诺火雀分化了,与他的兄长一样是艾法亚。
所有人都不意外。
由他率领的部队班师回朝后,他被赐予了伯爵爵位,与捷洛塔公主完婚,并担任五躯要臣之职位。
所谓的“五躯要臣”,五躯所指是双手、双腿和尾巴,其中再以左为尊。
狄诺尚年轻,因此是“尾之臣”。
谢卡楂果也留在了中央。这次他与妻子一起搬入了火雀家在城内买下的宅子。
而莫石
莫石丰穗,很不幸,现在被赐名莫石夜曜,也就是取黑曜石为词根进行改编的词语,雪行者经常用这种方式冠姓(莫石觉得国王完全是出于调侃的乐趣,才选取这种石头做他的爵名),赐予伯爵之位,继承了削彩城和青银堡。
国王大大提拔了他。并且令他在经过宫廷长廊时备受种种带刺目光的煎熬。
是了,莫石没能推脱掉这些“隆恩”。
但他也有相应的对策:
首先,他不承认削彩城所在落星山脉西南侧是属于“夜曜伯爵”的领地,而将此地称为“为金狮国王代管的矿石工坊”。
再者,他自己留在中央,让欧泊渡锆这一南地出生的贵族之子做实际管理人,并且每年所收赋税,除了打理城堡所需,尽数交给宫廷。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如今的削彩城不设私人军团,而寻求王城军队的保护,从事实意义上完全附属于中央。
如此一来,无论南方绯足派系还是东方白蜥派系的临边土地领主,都没有理由发难于削彩城。
而莫石,就可以假装自己依然是个无名之辈,而在宫廷里静静做个近臣。
但故事可以回溯一下,从欧泊和长尾那边儿讲起。
欧泊在九月时想办法通过摩珥紫晶的引荐,到青银堡内小住了一段时间,鉴于他没有服侍过中央权贵的背景,作为南地赫雅尔,受到接待并不困难。城堡北翼不被允许进入,欧泊试着想过很多办法。
不过实际上,既然被视为“秘密”,也就说明了那正是欧泊所要寻找的地方。他推断铸币场被藏匿在城堡中。
但很快,欧泊意识到自己似乎被监视了。当他试图离开城堡时,掌事内臣百般阻挠却说不出什么实际原因。他等于是被“软禁”在青银堡内。
最终,比欧泊更先一步找到切实证据的是长尾。
长尾在落星山脉矿区一侧找寻,试图穿过金鬃公爵的领地而往东走。山脉中边境的分野并不清晰,他过了好几天森林中的野游生活,而最终找到了线索河流。
一段水中充满灰屑的河流。
雪行者冶炼金银的方式与莫石所知的一样:
第一道工序,磨矿:先将矿石放入水碓,通过水力作用将大块的矿石粉碎,然后用石磨磨成粉末。
第二道工序,淘洗:将矿石粉末放在水中淘洗,去除不含矿的部分,留下含金银较多的粉末,行话叫精矿粉。
第三道工序,制团烧结:将含金银的粉末和米饭等混合在一起做成球团,与木炭分层垒成堆,去除硫化物的硫、烧结成松脆的矿团。
第四道工序,铅还原冶炼:将矿团铅混合熔炼,进行化学置换,形成含金银的铅块。
第五道工序,灰吹法:把含金银的铅块放在草木灰上熔炼,吹入氧气,去除铅块的铅。吹去草灰,便可收获高纯度的黄金白银。
冶金往往会排出大量废弃物,而这些废弃物就成为了线索。
长尾顺着河流往上游走。在亲眼见到冶金厂的同时,也不慎被守卫金矿的金鬃家族士兵发现并抓了起来。好在长尾和莫石之间的通讯不需要任何条件,只要莫石拥有他的发肤,而他还活着,联结就可以进行下去。
他告知以冶金厂所在的位置,莫石当即向国王禀告,金鬃与皙鳞的罪行证据确凿。
然而出兵南伐毕竟需要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长尾知道自己唯有自求多福。
他将自己编造的故事再向冶金厂的管理人讲了一遍,而这次他说了自己的姓氏,“赭隙”。赭隙毕竟是伯爵之名,来自更南边一座生产金属矿的山脉之地,只不过他是一个“杂种”。但这时候他期待这个姓氏能让他活得更久一些。
他注意到这里的工人全都不被允许离开矿地和冶金厂,日复一日做着苦役。于是他自告奋勇,愿意进入矿山做苦工。
管理人同意了。
他在漆黑的山洞里与那些犬首平民一起劳作,直到火雀和国王的军队踏过落星山脉。
狄芬多火雀暂时接管削彩城时,欧泊和长尾冒着大雪回到王城。
莫石在城外迎接他们。
他站在雪地上犹如一棵漆黑的树苗,又像一缕黑色的烟。
他看上去分毫未变,但长尾能从他眼里看到自己和身旁这位欧泊渡锆的变化他们疲惫而憔悴,“胜利”带来的喜悦微乎其微,没有落实到现实中。
或者说,直到真正再次见到了莫石,他们才感到事情原来确实圆满结束了。
莫石打量他们,然后长长叹息。
并且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以后我再不会纠结于事实,强求细节证据与公正这是最后一次。”
很奇怪,尽管长尾并不能听懂,却也听出莫石话语里某种深切的凄凉。
“莫石大人,您这样说,好像我是白做了一次小地鼠似的!”他打趣道,“我可是在矿洞里挖了好几个月的金子,欧泊大人也在青银堡里数清楚了廊柱和地砖的数量吧?”
莫石笑着摇摇头。
除去这丝莫名的哀恸,长尾看得出莫石心情很好,他拥抱了欧泊,甚至也拥抱了他。把他稍微吓了一跳。
“你瘦了很多。”莫石望着长尾。
“我还以为您会夸我肌肉健壮了不少呢。好吧,事实上我一从那儿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城内找家酒馆,吃到撑得站不起来”
莫石笑了几声,然后连忙摆手。
“说到这个,我们应该赶紧进城去,别站在雪地里聊天了。杜娜特地请了一位厨娘,今天晚上绝对让你们酒足饭饱。”
“您要邀请我坐上您的桌子?”长尾半信半疑地问。
“只要欧泊不介意。”莫石开玩笑道。
“当然。”欧泊平静地回答。
第一百零八章.欧泊与黑曜石
莫石带着他们到城内国王曾经赏赐给他的住宅里。
那位,据长尾所知,是莫石唯一仆人的少女,站在门口接待他们。那是一个尚未成年的犬首平民少女,但她的气味就像被雪压住的轻柔的松花,安静而坦然。她热情且不做作,是颇有经验的仆人;她摇着尾巴欢迎自己的主人和主人的朋友。
“你叫什么名字?”往里走去的时候,莫石与欧泊两人滔滔不绝地谈论着货币和经济,而长尾靠近少女。
她有些茫然地看了他几眼。
“杜娜。”她简单地回答。
“杜娜。”青年点点头,“你来自西方吗?”
“是的……我的口音很明显?”少女蓦地显得有些害羞,而长尾为此笑起来。
“不不不,不是的,”他连忙解释,“只是因为我知道莫石大人曾经是火雀公爵的家臣,而他自始至终只有你这一个女仆,所以我猜你也来自西方。当然啦,更重要的是你与中央的女孩儿闻起来不同,走路的姿态不同,神情也不同。”
“您嘲笑我是乡巴佬。”
长尾龇牙一笑:“我希望你是‘乡巴佬’,小姐,这样我俩就可以好好聊天了。你瞧,我也听不懂莫石大人他们在说些什么,被落了单。”
少女的面部显得柔和了一些,耳朵也放松下来。
也或许少女闻出来他不是一个纯种的赫雅尔了,因此感到他们有着更加相近的身份。往常来说长尾不是不介意自己卑贱的身份,但这时候他反而觉得高兴。
晚餐时,他们坐在餐厅的一张长桌上。
这张长桌显然原本就是屋子的一部分,而并非莫石自己挑选和购置。它显得那么安静,长久不曾举办过餐会。莫石坐在主人的位置,欧泊坐在主人的左手边,长尾坐在右手边,三个人仅仅能够凑满它的一个缺口罢了。
这是一座很清冷的屋子,自从火雀家族在王城正式安置宅邸后,这栋房产就只属于莫石了。而莫石通常在宫廷里居住。
显然若非为了招待他们,这儿常年不生火,到处是灰尘。
但是当蜡烛被点起来,第一份热汤被送上桌子时,光景的确暖和起来了。
上菜的只有杜娜一个人,而每次莫石都会说声“谢谢”。这当然是极其古怪且不自然的,但也很明显是一种习惯,是莫石在属于他的领域“家”中,保持着的习惯。
欧泊渡锆似乎对此有所了解。他不表示异议,安静地感谢上神并进餐。
长尾犹豫了好一阵子。
一方面,他认为欧泊渡锆那种大少爷的冷冰冰的风度很有魅力,是他所追求的。另一方面,他隐隐察觉到莫石是一类与他们都不相同的人,莫石的举止处处要求自己谋得一种平衡,而那是苦修般充满难处的选择。
但是
长尾微微翕动鼻翼,嗅进少女身上的“灵粉”(雪行者将外激素,也就是信息素,称为“灵魂粉末”,他们认为这些传达出种种情绪或性别吸引力的气味是灵魂之于躯体外洒下的粉末)。
当少女那来自西方土地的身躯靠近他,放下装着烤肉的碟子时,他回以热情的笑容。
晚餐最后,少女端上来一个巨大的甜派。
“这是我的最爱,”莫石长叹一声,显得有些孩子气地笑起来,“而且杜娜做得越来越好了,瞧这漂亮的色泽和花纹,以后无论是谁娶了她我都会深深嫉妒。”
晚餐后,桌子被收拾干净,重新摆上酒壶和酒杯。
莫石以一种长尾所不了解的方式向他们两人轮流敬了一杯酒。莫石喝酒时面不改色、一饮而尽,仿佛丝毫不受酒精影响。
在喝过两杯后,莫石说:“是时候聊一聊关于之后的安排了。”
也是这时,欧泊和长尾才知道莫石已经被赐了新名,封了爵位。他看上去并不高兴,而是陷于一种泥淖般的深思中。
“现在有两件事情需要解决。当然,是对于我来说。”他谦恭而平静,神色透露出茫然,“第一,我需要有人帮我打理那份所谓的‘我的产业’。第二,我在中央也需要更多助手,或许首先,你们愿意陪我去挑选一些仆人,然后,我也需要朋友和帮手。”
欧泊思索了片刻,开口道:“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我都愿意做。但我猜测,你既然这样说,应当是希望我帮你管理落星山脉的削彩城。”
“……但我也同样舍不得你。”
“那么,”欧泊沉默许久,开口时则非常决然,带着一种毫无疑问的信任和近乎冷酷的理性判断,“我想,我的确还是更为适合待在南地。至少,在你无暇管控领地时,我能尽力为你谋求安宁。”
莫石柔和地笑了笑。
“对了,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莫石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只不足掌心大的皮袋子,递给欧泊渡锆。
欧泊接过并打开它,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里。
那是一块白色的欧泊石。在烛火下散发出漂亮的璀璨色泽。
“这是我从国王那里讨来的我本想过将它打磨成空轮的样子,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既然你决定回到削彩城,我想你可以找到优秀的工匠,把它制作成你希望的样子。”
长尾能看到并闻得出来,欧泊深受感动。
欧泊甚至难得地露出了不带任何嘲讽之意的笑容,而当他这样笑的时候,又有些像是在哭。
“我本……”他注意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于是停下来深呼吸了几次,“我本来很犹豫,是否应当将我在削彩城看中的一块宝石送给你可你,您,您对我来说与上神同等高尚,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权‘送’给您任何的东西……但,但……”
长尾惊讶于欧泊突如其来的近乎狂热的情绪。
在他看来欧泊简直是突发疾病般发了疯。
而莫石并不慌乱,他只是微微垂落视线、蹙起眉心。
“我们是朋友,欧泊,”莫石伸手按住欧泊渡锆的手背,缓缓压下重音,“我们是朋友。”
欧泊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仍然微微颤抖着:“是的,是的。莫石,我们是朋友,我永远是你的朋友。”
接着,他也从衣袋里取出了一件东西,放在桌子上递给莫石。
那是一只小木匣。
木匣里面是一轮由黑曜石雕刻而成的空轮之环。
这是一种奇妙的巧合,无论是对于“信仰”,还是对于“名字”。
“我很乐意永远戴着它。”莫石许诺道。
第一百零九章.宫廷新况
欧泊渡锆的情绪需要一些时间平复。他向杜娜要了些温水,并慢慢押酒。
莫石转向长尾这边,问道:
“那么,你呢,长尾先生?你可以跟着欧泊渡锆,你也可以跟随我。而如果你发誓不会与我为敌,你也可以另觅职务,我愿意为你写推荐信。”
长尾注意到莫石又开始叫他“先生”了。这似乎是莫石无论如何改不掉的习惯。鉴于这是在莫石家中,而使徒习蓝曾说:在其家中,视其为主。因此长尾决定不纠正他。
至于莫石提出的问题,长尾犹豫着。
他不得不承认,被囚禁在金矿做劳役的那段时间无可避免给他留下了痛苦的回忆,整日在矿山中找寻、挖掘金矿,他的视力也至今没有恢复到往日水平。因此他很难说这是一次“愉快”的合作。
但他是个天性喜欢冒险和往好处想的人,而且他也年轻力壮,所以他还不至于把自己所受的罪怪到莫石头上去。
以及,他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又忍不住做出了条件反射的闻嗅动作。
他能够闻到那个女孩,她站在厨房通向餐厅的廊道上,听着他们说话。
很奇怪的是,他感到她的存在过于强烈,她像是这座灰色房子里唯一鲜活且充满生命力的东西,她仿佛温暖的炭火可这种想象似乎也不是因为她的灵粉气味有多么不同寻常。长尾分心想着,觉得反常的人是自己。
不过也对。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坐在这样华丽的长桌前。他总不可能心里毫无波澜。实际上倒不如说所有事情都在放大,他用所有感官感受着。
“我想……”
他说。
莫石看着他,期待而又不着急的样子让长尾觉得很有意思。
最终,他放松下来,做好了决定。
长尾朝四周望了望,说:“我看您的屋子缺个男管家。”
周围的人际关系相对稳定下来,莫石的生活也进入一个平缓期。
自那以后,他准备开始着手研究解决“食物问题”。
然而在这个原始的人情社会中,留给所谓“学者工作”的时间少之又少。此前,莫石为了得到雪行者认可而努力钻营,现在则发觉自己已经被卷入了宫廷交际这台机器之中,成为一颗不得不转动的齿轮。
首先是国王决定任命他为文书官中的副掌玺大臣,莫石对此含糊回答,竭力拖延。
“你到底有什么不满呢?”甚至有一次曼卡金狮直接这样抱怨道,“考虑?到底需要考虑多久?”
“我只是想为您的臣民做更多有益之事。”
莫石没有撒谎。
莫石更加心宜的方向是进入财政属,那样更有利于他把握至北之国的经济状态。可是莫石很快发现,财政属里的大臣多半是金狮王族麾下世袭的家臣或是金狮的近亲;而总管财政属的财政大臣本人则有旧例规定,必须同时是隶属于白金圣殿的教士。
这样看来,莫石如果想要进入财政属,恐怕又得仔细钻研一番。
而就在他思虑往后的安排时,宫中传来不好的消息狄雅火雀生病了。
据说是突然恶化的风寒症。
莫石可不愿意看到自己相识的人仅仅因为感冒而被中世纪医生医治而死,于是匆忙写了信给狄雅,希望被允许作为狄雅的主治人。
不过,比他的信件到的更早的却是狄雅捎来的口信。
传达口信的人居然是那位丽娜赤砂。
彼时两位王子的法律课刚刚结束,而莫石急匆匆地准备去尖晶石学院近来他一直在研究关于河道疏浚的方法,为此他往学院那里跑得很勤快。
他在长廊上被拦下。
“小姐希望您能去看望她,莫石大人。”看得出丽娜走得很急,她微微喘着气,几乎没有行完礼就开口说话。
这便已经可以充分证明狄雅的病情严重。
莫石心里清楚得不能更清楚,自从恩柏瓦萍死后,这名女仆就算不是视他为仇敌,也一定将他看做是站在某种对立面的冷酷无情之人,或者一段糟糕回忆的鬼魅。狄雅也有意识不让他们两人出现在同一个空间内,以免引起丽娜心中的痛楚。
“狄雅小姐让你来找我的吗?”莫石询问道,脚步则已经动起来。
丽娜在他之前引路。
“狄芬多少爷日前与捷琳娜公主已经回西地去了,至于狄诺少爷,听家仆说,他与捷洛塔公主正在善育期不方便打扰,我们还没有捎信去。小姐的病是在昨天夜里突然恶化了,发热很厉害。”
因感冒引发的高热是不可小觑的病症,在这个年代足以致死。
“医疗院给小姐开药了吗?”
“上了几副贴剂……”
“幸好。”莫石低声咕哝,想到所谓的口嚼药之类的恐怖药方,接着说,“由我来接手,不要给狄雅小姐喝其他的药剂,我会照顾好她的。”
丽娜疑惑而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您……您懂医术?”
莫石脑海中冒出他概念里那些白衣医生细致而专业的模样,不免觉得心虚。
“这个么,”莫石按下慌乱感,“是的。”
这是他一次进入狄雅火雀在宫廷的房间。
他注意到狄雅使用的熏香和房间地毯颜色与数年前在赤砂堡时别无二致。令莫石有恍如隔世之感。
不过丽娜急匆匆的脚步将他拉回现实。
他被引到玄关内,便看到了房间里侧的床铺。
丽娜轻声叫了声“小姐”,拉开窗前的幔帐,用钩子挂住。
狄雅火雀躺在床上,皮肤苍白潮湿,脸颊和眼白却发红。这稍微有些像肺结核的症状,使莫石感到不安。
但她还是很美。带着一种痴狂和迷惘,同样美得像冰(正在融化的,柔软而未改其冷酷的冰);银灰色的鬈发被汗水黏在脸颊和脖颈旁。
他在她床边的椅子上轻轻坐下。
“狄雅小姐。”莫石语调柔和,下意识像在对待一个生病的孩子,“听说您希望见我。而正巧,我本也想托人捎个信,问问您的病情。”
“啊,莫石先生。”
她的声音非常嘶哑。
一种看到孩子生病的怜惜之情骤然而生,而莫石意识到自己确实不过是一个感情充沛的普通人。
狄雅眨动着眼睛看向他,试图坐起来,但似乎随即便抛下这个想法,而只是将被子朝上扯了两下。
“小姐一坐起来就会头晕。”丽娜解释道。
莫石点点头,示意不要紧。
“丽娜,出去吧,我和莫石先生单独聊一会儿。”
莫石有些惊讶。
丽娜没有表示不满,安静地离开了房间。
“我害怕死亡。”她低声说,轻得几乎让莫石听不清,“我怕我或许要死了。”
第一百一十章.宫廷新人们
疾病使人心智软弱、惶惑不安。
莫石轻声叹气,将手放在狄雅的被褥边。
“您不会有事的,小姐。”
莫石看了一眼被他靠在床头柜上的法杖,青鸟没有亮,说明不是肺结核(莫石在进房间前与它商量好的,如果扫描出肺结核就要闪微光),他松了一口气。
只可惜“他者系”法术中的“中级治疗”还没有解锁,青鸟无法直接为狄雅治疗。
“不过是因为风寒而引发的炎症罢了,”莫石安抚道,“我会治好您的。”
“我热得厉害,仿佛有人拿烙铁烧我的额头,却用冰冻我的手脚。”狄雅现在看上去只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孩儿,而不是什么在国王和王后之间周旋的美丽贵妇,“母亲去世的那年我也害过热症,他们都说我那时候差点儿死了,这次……这次……”
咳嗽打断了她的絮语。
莫石试着给狄雅找些水喝,但突然被她抓住手腕。狄雅的手指出乎意料之有力,发红的眼睛睁大了注视着他,几乎令莫石吓一跳。他只好重新坐下来。
狄雅是雪行者,尽管是一名年轻女性,也比莫石更具力量。
莫石现在已经多少习惯了这一事实习惯了自己是在平均水平之下的孱弱者,他在做事时总会提醒自己记得这一点。
不过这会儿,狄雅突如其来的力气更像是因为情绪不安,她试图抓住什么。
“莫石先生,他们说你是苦修者,是圣徒安大人中意的学徒,他们还说你曾经见到过上神!”她看着他,莫石闻不出她的情绪,但也不必靠闻来判断,“我想,或许您是可以替我做临终告解的,或许您还会愿意替我写下遗言吗?”
狄雅开始称他做“您”了。
莫石忽然想到欧泊渡锆。他有时候会忍不住要把莫石捧到一个极高的位置去。莫石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错。
而很显然,他自己散播出去的那些传闻也早已影响到了狄雅火雀对他的看法。
“小姐,”他用另一只手握住狄雅紧抓着他的那只手,“还远远不到谈告解和遗言的时候呢,冷静些。过会儿我会给您开一些药,您会觉得好很多的。”
狄雅的手摩挲着往上。当莫石下意识用两只手环握住她时,她似乎感到满意,稍微安心下来,手指也微微脱力。
这的确是莫石第一次在狄雅身上看到柔软与孩子气。
他的心也为此变得易于触动。
莫石把微笑和担忧抿在嘴角:“不过如果您想要谈什么事,我很乐意听。‘忧虑带来疾病’,或许您有心事。”
狄雅缓缓眨了眨眼睛。
她的手松开些,在意识到松落后又再次握紧,指甲掐住莫石的手套。
但她似乎已经多少镇定下来了。
她甚至开起玩笑,声音从亢奋尖锐恢复到了虚弱喑哑的状态:“您到底是莫石先生,还是医生?”
“我现在就是您的医生,小姐。”莫石回答。
“可你还想做我的告解祭司。”
“如果我有幸。”
“……我的确有事情想要与什么人说,”狄雅的神情暗沉下去,“狄芬多回去以后,渡鸦捎来了父亲的信。”
狄雅的话语慢慢变得连贯起来,这当然是好的征兆。
可是于此同时,她的情绪再度趋于动荡。
“我就知道!我不应该告诉父亲的。”她恨恨地说,并将这种怨恨波及到莫石身上,“可那天与你谈过之后,我以为自己确立了目标,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所以我写信给了父亲。我急于证明自己是有用的……”
她咳嗽起来。
紧接着她在咳嗽的间隙中说:“不!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的价值不限于与那个秋鸦家族联姻、与那个十岁的未婚夫结合。我只是不甘心自己的价值……我觉得好不甘心,我总是觉得不甘,可是……为什么?啊,您的手,畸形,古怪……美丽。”
她的注意力又被高热敲散了,她痴痴地望着莫石的手。
她已经将莫石紧紧抓住,那些保养精致的指甲尖几乎戳破皮革手套。
她像一个喝醉的人,像一个在做梦的人。
“还不到说不甘的时候,小姐。”莫石要求自己保持平静,“不要去谈空泛的,那是属于聪慧之人的领地,但那也是使人发疯的不安定之地着眼于如今,小姐,告诉我,你的难过是不是因为国王最近对你若即若离?”
狄雅颤抖了一下。
“是因为秋鸦家的塞琳小姐进入王宫。她让国王高兴了?”
莫石有所听闻。
不过对于他而言,更加明显的变化是伴随塞琳秋鸦到来的那位秋鸦麾下的家臣利维翡,他也随之进入宫廷,通过秋鸦侯爵写的推荐信,国王许诺给他一个职位。
利维翡和莫石之间可不算是没有“过节”……
“我是不是该早些松口,把自己交给他的,莫石先生?”狄雅问。
莫石回过神。
“原本在狄芬多和狄诺和公主结婚前,我就应当嫁给曼卡的,是不是?那本是多好的机会呀,于情于理我都该答应的。”狄雅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像要祈求什么人的原谅。
莫石稍微有些明白过来。
但如果真要谈的话,这个问题涉及到十分具体的事件信息和内心分析,不是现在可以做的。狄雅需要休息。
“一切都还不晚,狄雅小姐。睡一觉吧,一切都会好的。”
“我不敢和任何人说,我怎么会这样的愚蠢。如果和别人说的话,她们会大笑的,这儿没有人是我的朋友,我没有朋友……我也不敢和丽娜说,我怎么能在她面前提起婚姻,提起爱情,提起夜晚?那就仿佛是我……仿佛是我背叛了她。”
啊,原来如此。莫石终于明白了。
一根永远的刺。
永远,永远……
那不是会被岁月消磨的阴影。
“狄雅小姐,您想看小火苗跳舞吗?”莫石问。
“什么?”
莫石抽出手,而狄雅为此猛地扑出身子想要重新抓住他。她的衬裙很宽松,露出肩膀和锁骨,寒冷让她稍微恢复了理智,她在莫石谴责的目光下重新躺回去,缓缓拉上被子。
“看一些漂亮的东西,然后做一些美丽的梦吧。”
莫石伸手把床头的烛台拿起来。
他脱掉手套,将五指放在火焰的附近。
人类语言吟咏的咒语,在雪行者耳中就像模糊不清的歌曲。
随着那首轻柔的歌,火焰变成旋转着的柔软的小人儿,各有各的节奏和姿态,同时又偕同演出。莫石是很擅长制作这些东西的。莫石曾经的导师说过,如果莫石不是那么喜欢死读书的话,会是优秀的魔法艺术家。
可是莫石再清楚不过了,美是比时间更加易逝和令人痛苦的东西。
美带来高级而短暂的快乐。
因此绝不能太美。
只要小小的美就够了,就像这些火苗。
狄雅看着它们,被滑稽小人的颠倒舞逗笑了,然后当莫石收回五指时,火焰重新变得明亮而细长,她望着莫石微笑,像回到了孩提时光。
第一百十一章.雪行者的“原罪”
曼卡金狮来看望狄雅时,她的面颊因为病症而潮红,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她朝他伸出手。
那是一只多么纤细,多么虚弱的手。
当曼卡接住它时,就宛如发烫的雪捏成的枝条。
“我好害怕……”那个高傲的女人颤抖着说。
她现在一点儿也没有火雀的影子了,而只是一个无助的女人,因此他心中忽然对她充满柔情。
“我害怕您再也不会来看我了。”她流着泪说。
“我听说你病得很重。”
“我爱您。”她轻声说,轻得让曼卡觉得是错觉。
“孩子,你刚刚说什么?”他伏下身问道。
“我还是孩子吗?在您眼里,我还是个孩子吗?”
“别哭,别哭。”曼卡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她静静抽泣了一会儿,将国王的手拉到唇边亲吻。
“我爱您。”她说。
她的睫毛被泪水打湿。
她故作镇定。
“我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获得您的爱!是的,陛下,我从前不敢说,但我的确爱您。如果您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该有多好啊!”
“你有很多机会。”曼卡抚摸她的头发,姿态有力。
他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两个女人的丈夫。哪怕他天性并不温柔,也懂得如何安抚他人。
“你会好的,狄雅。”他安慰道,“等你……”
听他这样说,狄雅流下了更多眼泪。她不得不闭上眼睛。
而他继续说:“等你病好了,我会让你知道我爱着你的,狄雅。”
莫石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狄雅靠着枕头半坐着,眼睛睁得很大,嘴角挂着不时浮起又不时消失的笑容。
“莫石先生……我真不敢相信我真的说了那些话。更可怕的是我并不觉得自己在说谎,是我欺骗了自己吗?”
于是他知道她成功了。
感冒引起的发烧,以及肺炎。
在青鸟的初级治愈术式辅助下,炎症很快得到抑制。而狄雅毕竟年轻,从前也并不体弱,她很快便渐渐好起来。
而当她终于可以在搀扶下到花园去散步时,第二天国王向她求了婚。
在雪行者的国度中施行的是与古老中国相似的“一妻多妾制”,侧室被称为“臂妻”,而在宫廷里,国王可以有一正一副两个妻子,其余的合法情人被称为“协理夫人”。曼卡金狮至今为止只有两个妻子,因此狄雅火雀是国王的第一个侧室。
雪行者的男女情爱和婚姻,这些事情对莫石来说相对遥远和难以确知。
但可以清楚弄明白的是,如今火雀家族已经真正成为了国王背后的支柱,这同样意味着,只要火雀家族不倒下,它的孩子们也会安然无恙而对于一个封闭的国度来说,这应当不会太难。
至于他们是否幸福,是否快乐吗?
莫石没有权力也没有能力评价,更不可能预知未来。
至此,莫石觉得自己应该静下心来做些与贵族斗争无关的事了。
他提出要到南地去。
“南地,你是指怎样的‘南’?”国王抬起眼睛望着他,把王后从莫石的骑士旁挪开,“是说落星山脉以南,还是指吻之谷的极南?”
自从国王新婚,他的闲余时间更少了。
因此这次下棋的娱乐对于莫石来说至关重要。
而他基于自己对国王的一定认知,决定直言相告。
“我并不想在您面前隐瞒什么,我会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莫石清了清喉咙。
曼卡金狮为他的坦率而微微挑起眉。
“看来还真有重要到不得不严肃对待的事情,必须去南方?是关于你的故乡吗?”
提到“故乡”,反而让莫石愣了愣。
不过这也确实是他有所考虑的去处之一。
“事实上,”莫石说,“我想去南方,是为了弄清楚一些事情关于您的至北之国的未来。”
真是大到不可思议的大话。
但莫石语气诚恳:“陛下,您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您对此有过怎样的考量?”
曼卡金狮的神情很快阴沉下来。
“怎样的考量?莫石先生,你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国王也不管什么王后和骑士了,将手指从棋子上挪开。
“据我所知,”莫石慎重地选择措辞,“至北之国自从一千年前被天罚笼罩后,一直与外界没有接触。”
因此也不存在所谓的国家存亡之说。
由此,自然也就不会产生“必须发展自身”的客观需求。
“那是因为我们没有赎完我们的罪。雪行者的罪流淌在血液里,代代相传,直到罪孽被完全净化的那天,神才会重新来到此地。”国王麻木地说。
根据《圣典》最后三章的记载,雪行者因为无端的杀戮而受到众族指控。
空轮之主是众人的主,仁慈的主,公正的裁定者。
他多次予以惩戒,最终,就如同对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之人的爱被耗尽,最终决定要铸造青铜时代一般他将所有的雪行者驱逐到了极寒的至北之地,并降下天罚。
可这实在是一件蛮不讲理的事。
至少,莫石完全不理解。
如果他是这个世界的居民,他一定会申诉神明的无理和残酷。
但,鉴于他只是一个“引导者”,他要做的是尽力推进文明。
“是的,我们为了过去的罪而受苦。可我认为我们不能只是坐着等待。”莫石说,“难道罪是自己便会消去的东西吗?”
“您比我更明白这些,莫石先生圣徒安的爱徒,曾经的苦修者,”国王看着他,“雪行者是用受苦来赎罪的。我们世代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竭力而生,苦难与罪恶相抵。我们静静等待判决,我们为上神吟咏颂歌,我们鞭打自己,为了赎罪。”
是的,这正是雪行者对待“天罚”的看法。
雪行者的种族不擅长魔法,碍于身体本身魔法回路的稀疏、断续,世界本身的自然魔法元素稀薄,以及文明程度导致的法术系统不完善等等原因他们并不能像莫石一样,将“天罚”看做一种强大的“术式”;在他们眼里,天罚只能是神的所为。
“苦难或许只是赎罪的一部分。”莫石小心翼翼地说。
他不敢犯错。
在唯一神论的社会中犯下忤逆宗教的错,后果是十分可怕的。
“似乎,您有不同的见解。”国王紧盯着他,“我也曾经在尖晶石学院学习,我清楚,有不少学士曾经提出过很多其他的观点但曾经也有不少人为他们的言语付出代价,上了火刑架。”
莫石绝不愚蠢,他迅速探明了国王的一部分立场。
显然,国王至少不排斥去了解那些所谓的“新兴思想”。
于是莫石顿了顿,接着说下去:“一百年前的神学家,徒伊教士,他曾经提出过这样一种观点《圣典》中空轮之主曾说,‘经由我的手,分开天与地,我要地上的万物繁茂,我要信仰我的人蒙光’,既然如此,我们有理由相信,上神将我们流放到这里,不是单单只为了让我们受苦,而要让我们为这至北之地做苦役,令他创造的土地昌荣更盛。”
一百十二章.即将开始旅行
一百十二章.即将开始旅行
原罪。
在人类历史中,“基督教社会”与此地的雪行者社会颇有相似性,包括“罪感”。
在《基督恩典和人的原罪》中,奥古斯丁对人的原罪进行了论证。
奥古斯丁认为所有的人都“继承”或者说“遗传”了始祖亚当夏娃的罪,也就是说人人生来都是罪人。
其意思是:人不是因为犯了罪才成为罪人,而是因为人本身是罪人,所以才犯罪,人生来就有受罪奴役的性情。“原罪”是人思想与行为上犯罪的根源,是各种罪恶滋生的根。原罪会把人引向罪恶的深渊,是使人难以自拔的原因。
尽管“原罪”一词是奥古斯丁的首创,但后来的神学家也纷纷对原罪进行了诸多定义。
基督教教义传统一般认为,原罪这个概念是对罪的进一步规定,是人疏离、背离上帝的状态,通过一代又一代的生育遗传下来,没有人被排除在外。原罪不是一种实罪,亦即不是现实的罪、个别的有罪的行为,它是一种处境,是疏远上帝的一种生活状态这种状态是个人生活中一切个别的有罪行为和疏忽的根源。
而与人类基督徒的不同之处在于,雪行者们的“罪”有着更加清晰和具体的证据:
眼下的一切。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罪的恶果。
正是因为坚信着自己需要赎罪,他们才在这片土地上忍辱负重地生活、繁育后代,期待着被解救的一天。但也是因为这种信念,他们大多不懂得为自己的利益而争,也不认为获得幸福是毕生追求。
而人类的文明进步是堆砌在无数尸体和**的血泪之上的,没有企图前进的渴望,就难以步步走向高塔之巅。
莫石坚定地望着曼卡金狮,决定必须要说服这位国王赞同自己的观点。
不过,曼卡金狮神情自若。
“所以,你是‘徭役替罪派’的。”
国王朝后坐直了身子,靠在椅背上,双耳竖直,露出一点儿得意的表情。
“你们认为神创造人的目的就是为了改善大地,人是神的仆人,为了装点他创造的世界而活因此就算是受到惩罚的雪行者,也依旧不能忘记自己本初诞生时被赋予的责任也就是说,要耕种,要灌溉,要饲育牲畜。”
莫石有些吃惊,他本以为国王不会如此清楚这些神学讨论……
毕竟,曼卡金狮的确很少提到这些。
当然,因为他是一个聪明人。一个聪明的人不会自找麻烦。
中世纪的至北之国,划地为城,各家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征税度日,国王也就不过如此。变革意味着利益置换的风险,挑战古老道德观念和神学体系更是难上加难。
莫石不是不明白这些。
但现在他从国王的口吻中窥知了一二:
曼卡金狮不是真的不想试着改变。他只不过囿于重重的惯例之中,没有恰当的契机便无法突围。
“可是您瞧,我们的这个国家,”曼卡伸出手指了指挂在墙上的地图,“那么寒冷,那么贫瘠,肉食果腹都成问题,谈何灌溉耕种。因此我也不得不承认,‘徭役替罪派’的想法或许并非上神的想法,上神不过是要我们在这片没有希望的土地上苟活。”
“这正是我希望弄明白的。”莫石回答。
“你是指耕种?”曼卡的确有着杰出的头脑。
“是的。”莫石点点头,“如今至北之国的子民每天所吃的食物中,八分来自兽肉,二分来自‘甜根’和‘沙薯’这两种作物。”
甜根和沙薯类似于莫石记忆中的番薯、土豆,都是以茎块为食用部分的农作物。
也是至北之国唯二的主食作物。基本上家家户户在后院种植,但很少能看见成片成片的大规模农田。
但他听说南方有几块土地却是以这两类作物为税收,而不强征兽肉。
“如果农作物可以得到推广,那么人民就不必冒着生命危险猎杀凶兽。”莫石站起来,走到地图边,“而农作物种植的最重要条件,一是温度,二是水源。我听说南方虽然相对温暖,但却时常遭遇水患,大大降低了农作物的产量。既然如此,依我所见,第一步应当要修缮河道,治理水患;第二步则是寻找在北方开垦农地的更多可能性。”
曼卡思索着,从理论层面上理解莫石的说法。
莫石走回到国王身边,在他足底的地毯上恭敬地坐下来。这在雪行者中是家臣与主人交谈时表示恭顺的寻常姿态,但他之前几乎没有做过。
“我明白的,陛下,”莫石说,“南方的土地,应当由那些土地的主人去管理,他们需为保护自己的子民做出努力而没有理由让您去关照。”
这正是分权的缺点。
中央缺乏权力,地方政权体量小而缺乏整体意识,难以实施体量巨大的工程。
莫石心里明白:集权必然要提上议程。
但他的计划还没有走到那一阶段。
“因此我并不是在恳求您拨给我金钱和工人,我只是提出想要去南方,或许我能在有限的努力下为您的国土创造更加富饶的可能性。”
“我理解你想做的,”国王低头看着他,“从表面是上看,你要做的是去南方寻找治理水患的方法。但你的理由是什么?是因为你是‘徭役替罪派’的忠实拥趸,是虔诚的信徒,是曾经目睹神迹的人?因此,你在寻找解救世人的方法?”
“如您所说,陛下,我认为上神创造出我,为的就是让我找到办法终结雪行者的痛苦和罪。”莫石神情安宁,“并且,主让我来侍奉您,壮大您的国家、光耀您的名字。”
他在各个方面都没怎么精进,但演技已经相当完美,几乎把自己都骗了过去。
有些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是神的使者,是来这里解救世人的。
实话说,这样的理由远比“被诺亚方舟流放,为了活命,为了重获记忆和魔法技艺而汲汲营营”要更加真实和美好。
国王同意了莫石南行的请求,为他写了简单的介绍信。
莫石开始收拾物什,准备朝南出发。
临别前半个月,他去向狄诺告别。
他是到狄诺所在的火雀宅邸去拜访的,侍者说狄诺和捷洛塔公主正在后花园里。
当他来到花园的时候,看到捷洛塔公主正和侍女一起堆雪人。
捷洛塔公主披散下一头灿若阳光的金色长发,笑着与侍女打闹。抓起的雪团总是不及被按在雪人身上,就到处乱砸出去。
“小心些,捷洛塔”这是狄诺的声音,带着一种柔和的笑意。
“没关系,没关系!”公主则不停地挥舞手臂。
她不时笑着弯下腰,左臂微微挡在腹部前。
雪行者社会中有很多关于雪的文化习俗。
其中雪人也是一项。并且颇有一番说法和规矩。例如,孩子堆雪人时若是没有给雪人做上眼耳口鼻,那是不吉利的;当孩子成年时,那天冬天要特意做好一个等身大小的雪人;而当成年女性……
“莫石先生!您怎么刚好来看我?”狄诺看到了莫石,几步跑到他面前。他用一只手扶住莫石的肩,将头靠过去用下颌碰一碰,这是对待亲密朋友的礼仪。
“狄诺少爷。”莫石笑了笑,然后察觉他话语中的意思,问道,“刚好,怎么说?”
年轻人脸上有一种藏不住的甜蜜和喜色。
“啊,我正打算给姐姐和你们发信,事情是捷洛塔怀孕了!”
莫石完完全全愣住了。
他下意识喃喃:“上神庇佑……”
“感谢我们的主,”狄诺在胸前划画空轮图案,“是的,捷洛塔怀孕了!多么奇妙啊,莫石先生,我竟要做父亲了!”
莫石也感慨万千。
他看着面前这名有着火红色头发、身材高大的青年,这时才突然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感叹世事的变化。
而他自己也将踏上旅途,进入来到至北之国生活后的另外一个阶段。
第一百十三章.旅程中途的插曲
莫石的南行之旅比当初欧泊和长尾下落星山脉时,条件要好上不少。
莫石现在不是一个一名不文的底层赫雅尔了,他是一名伯爵,而且有自己的封地。加之国王的赏赐,他为自己购置了马车和仆役。
莫石本人并不是一个真正知道怎么“生活”的人,他会认真地研究地图、制定路线,但在收拾行李时往往感到茫然,他对于金钱的认识也停留在概念而总是难以落实到购买
因此在准备南行的过程中,杜娜和长尾才是中心人物。莫石简直想象不了定制马车是怎样一件复杂的交涉任务。每当长尾过来问他,“马车轮用黑木,您看怎么样”,或者“帘幕您是喜欢用皮革还是皮草”,以及“我帮您挑了挑,看中五匹马,但或许还是应该由您自己去看看”等等问题时,莫石都张口结舌,最后到底还是对方东奔西跑、一手包办。
只在仆役的问题上,莫石做了决定,他们没有从中央住民中挑选人选,而是收留并雇佣下一批因为战乱从北方南下的人。据说他们也曾是某某子爵的家仆,但那位子爵在之前的战争中被反叛军开膛破肚了。
就这样,一群与南方没什么相干的人踏上了南行之旅。
旅途的第一站被设立在绯足家族所居的城市,岐流城。中途则视情况小做停留。
自西北朝东南,一路沿着穆特河畔,平地多于山地,较为容易通行。
这段旅行时光是杜娜冬葛人生中最快乐的几段记忆之一。
这段日子里他们不缺钱,富足带来杜娜从前不敢奢求的安全感;她的主人现在是很多人的主人了,不再屈于人下、徘徊在他人决定的生死之间。哪怕是在旅途中,莫石仍然坚持教她学习,她现在已经学会了基础的读写。他们饲养的一群渡鸦在旅路和王城之间穿梭,带来慢悠悠的消息。
相比她主人的苍白孱弱,杜娜是一个年轻健康的姑娘。
在中央王城生活的几年里,远比西海岸村落丰富的食物和舒适的住所,让她从一个精瘦矮小的女孩儿长成了充满活力的漂亮女人。她的气味清爽好闻,永远充斥着阳光烘烤般的暖意;她的皮毛光滑紧密,挡得住风沙和雨雪。
青春带给人无限的活力,她精力旺盛而富有好奇心。莫石很欣赏她的这些特质。
杜娜是莫石最初认识的犬类兽人,是他亲密接触过的唯一一个雪行者平民,或者也可以说是莫石亲密接触过的唯一一个雪行者。他们一起走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他们从观察彼此到注视彼此,成为了真正的朋友。
她长大了,而莫石却丝毫未变。
“精灵”不会“长大”。
每当察觉到这点时,莫石心里都会产生震动,迫使他为未来将要面对的种种困境担忧。
当他们在森林间停下队伍,暂做休息的时候,莫石坐在马车的车辕旁,那名来自北方的马夫在为双角马梳理鬃毛。这匹骟马已经被斩去尖角、磨掉犬齿,脾气非常温顺。
莫石漫不经心地喝水,打量那些形貌与北方略有差别的树木。
按理说,这一整片大陆都冰冷可怕。但无论如何,这是位于北半球的大陆,南方通常总会比北方更加温暖一些哪怕只是极其细微的差别。
现在是夏季与冬季之交,天气罕见地晴朗。
他的视线顺着笔挺的高大树木扫过,看到杜娜在试图折下一枝松花。这种类似地球马尾松的松树,所生的花朵则比马尾松更加精致和芬芳。
她的个子稍比树木矮了些,跳起来两次也没能抓住枝条。
于是她搂了搂裙子,看上去似乎打算爬树她是村庄里出生的野孩子,哪怕在王宫里住过几年也一样,不失自力更生的冲劲儿。
莫石抬起手。
他只要挥挥手指,魔法就会使得枝条弯折。而杜娜肯定知道是他做的。她在折下花枝后,会朝他摇晃尾巴,那张保留有幼犬形貌的脸上,双眼眯起露出笑容。
不过这时候,莫石看到长尾朝她走了过去。
男性雪行者的体型普遍比女性高大不少。他轻松抓住了那根枝条,折断了握在手上,递给杜娜。
莫石在这时候才稍微察觉了什么。他也说不准自己吃惊与否。
杜娜在长尾走过去时就已经蓦地往旁边闪躲开,整个人僵住了。当长尾把松枝递给她的时候,她慌张地抖动耳朵,隔了很久才摆摆手推辞,但最后还是接了过去,紧紧捏在手中。她第一次受到男人的示好,她显然也或多或少感觉到了长尾作为成年男性对她表露出的兴趣。她尚没有习惯这些。
那天晚上杜娜用松花给莫石做了甜根粉汤。
莫石慢慢喝汤的时候,她坐在一旁,出神地揉动一根松针。
长尾在火堆的另一头,与那些来自北方的仆从谈天说地。他的视线不时往这边瞟过来,以至于莫石都有种被人看得心慌的感觉。
他清咳了两声。
杜娜以为他吃完了晚餐,需要收拾餐具,猛地回过神看向他。但莫石摇摇头,接着喝了一口松花汤。
“你觉不觉得……”莫石开口时嘴里还带着松花花粉的气味。
杜娜把松针扔到火堆里,抬头看着他。
她不比莫石矮小多少,但为了表示尊重,当莫石坐在椅子上时她一定坐在地毯上,当莫石站立时她一定垂着头。
莫石与她短暂对视片刻。
莫石想了想,问道:“你觉得长尾这个人怎么样?”
他换了一种更加稳妥的问法,但显然还是给少女造成了极大的震荡。
杜娜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
莫石耐心等待着。
“怎……怎么样?长尾先生是……”很快,她镇定下来,“我想,那位长尾先生算是一个可靠的人。他为您置办的马车不错,而且我简单算过,他没有多扣下钱留给自己。这趟旅程中,至今为止,他表现得很好,他对待您很恭敬,也很少饮酒我与他相处时间不长,但看得出长尾先生能说会道,应该可以给您帮上不少忙。”
莫石听出来了,她是站在一个女管家的立场上说这些话,因此才显得镇定自若。
“你今年应该快要三十岁了,杜娜,”莫石的语气柔和起来,“你很快就要成年了。自从你和你的家人收留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年……有些时候,我确实会考虑一些问题,或者说,我应该要考虑,但因为我没有作为‘主人’的经验,所以我疏忽了很多。或许你愿意告诉我你的想法吗?”
杜娜的耳朵垂下来,她沉默着摇摇头。
“以后再说吧,莫石大人,以后再说这些。”她低声恳求道。
于是莫石意识到她和自己一样,还并没有深思过关于未来的事。因此他也沉默着,只是伸手摸摸她耳根下的绒毛。
第一百十四章.落星山脉以南
在接下来的旅途中,莫石能感觉到杜娜在特意“避嫌”。
而与此相反的是,那些仆人们早已捕捉到了这层微妙的关系,因此不时起哄。莫石没有阻止。
从某种方面来说,尽管莫石是这里所有人的主人,但他却也是一个透明人。
莫石很难融入这些仆役的圈子之中,他们来自北方,原本就互相认识。更何况莫石不善社交。他也不懂得怎样当一个“主人”,他不清楚其他赫雅尔如何对待自己的仆人。他见过狄诺和谢卡与他们的仆人相处,但他完全没有将之作为某种知识记忆下来
然后,也确实出现了一些问题。
这群仆人曾经伺候过大赫雅尔,因此不免将莫石与他们之前的主人进行比较。
在他们眼里,莫石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赫雅尔。他瘦弱苍白,常年缩在外袍之中,也几乎没有大赫雅尔的威严。他说话时声音总是很轻,而且几乎没有用过命令式语气。很快,那些对中央并不了解的北方仆从就开始胡乱猜测,认为他是私生子,所以毫无派头(这倒也没有错)。
而那些生来就是家仆的人,脑海中有这样一个概念:若是主人没有派头,他们也会丢面子;一个严酷苛刻的主人都比懦弱唯诺的主人要好。
因此他们尽管不说,心里多少对于莫石抱着怀疑和轻视的态度。
甚至于他们曾经对长尾说过:“您说您没有爵位,但先生您看上去比我们的那位主人还要更有赫雅尔风度呐。”
杜娜把这些迹象告诉了莫石。
莫石当然很吃惊,因为他压根没有留意过这些。
他甚至觉得这样也没什么所谓,反正他与那些北方人之间只是雇佣关系。雇佣关系中当然留有双方对彼此评价的权利。
但莫石好歹察觉杜娜的表情很是糟糕,显然在她眼里这是很不妥当的情形(他常常需要依靠他人的反应来作为标尺,以学习怎样成为一个“正常人”),于是他吞下漫不经心的回复,转而向杜娜保证,他会处理好的。
第二天行旅到中午,天上下起雨时,他掀开帘幕对马夫说:“我昨晚上做了好梦,今天精神不错,让我来为你们遮雨吧。”
马夫愣了一会儿,发出那种听到荒唐事儿时的干笑声。
但随即他就呆住了。
因为的确,连一根雨丝都不再落下。
不是说天空不再下雨,而是雨水无法滴落在他湿漉漉的帽子和外衣上,也无法砸到马匹、马车和脚下的土地。那些雨水顺着一层不存在的屋顶弯曲并滑落,就像有一个透明但有形的蛋壳包裹住了他们。
所有人都四处张望着确认眼下他们不是在梦中。
马匹吃惊地嘶鸣几声,脚步乱了几拍节奏。
“这样说可能有些失礼”莫石笑着,表现得十分轻松自在,“这是连圣祭司都会出言赞美的法术,而国王宫廷的占星师中也只有我一个人做得到。”
从那以后,莫石的形象从不敬职的大领主,转变成为在神圣教士和邪恶巫师之间摇摆的某种状态,迈入了神权领域。少许几次他还发现,有仆人在祈祷时居然对着他所在的方向划动空轮。
但无论如何,他成为了受仆人敬重的主人。
此后他们的旅途没有出现太大波折,顺利到达了绯足家族盘踞的岐流城。
绯足,早期是一个种族的名称,后来逐渐变成一支少数民族的称呼,演变到现在则成为金狮家族麾下的绯足家族之名。
这是很典型的民族融合。并且是一种相对平等的融合。绯足保持了相当的实体权力和话语权,并且长期与王室联姻
南地的居民大多拥有金色的头发与浅色瞳色,以及线条更加圆润的宽大双耳。这显然是曾经的“绯足族”的种族特征。而王室成员也几乎都拥有浅色发肤。
当然,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大多数人都对莫石的“身份”表示怀疑,毕竟他声称自己是出身南地的大祭司的族亲,可他却有一头举国罕见的黑发以及几乎漆黑的眼睛颜色。不过,上层赫雅尔因为婚姻而产生的血统流动也不足为奇。
莫石到岐流城中心的城堡处,将国王的信件交给守门人。
他知道自己在这儿不会受到什么欢迎。不过他手上还有大祭司圣徒安给他的写的亲笔信。如果在岐流城遭遇刁难,他也可以到南地的参玳家去稍作休整。
好在绯足公爵还是招待了他,至少将他视作一个无足轻重的客人。并且也在三天后(极其傲慢地)为他腾出了一点儿会面时间。
现任的绯足公爵去年才刚满二十五岁,没有分化,几乎是个彻头彻尾的孩子,连绒毛都还未全部退去。因此实际把控家族事务的人是前任公爵的胞弟,也即是绯足伯爵。
那位伯爵大人的脸上带有一种较真钻营的劲头,相比之下,年轻的公爵则看起来一副听天由命的温和样貌。
“我听说过你,莫石……莫石夜曜先生。”绯足伯爵低头看看信件,又挑起眉看看他,“国王陛下将金鬃的土地归给了你,还让你直接成为了伯爵。”
“我不过借了协助陛下登上王座的光,并仰赖他的信任和仁慈。”莫石足够圆滑地说,当然也带着一丝有意彰显的炫耀。
伯爵不带掩饰地用好奇的眼光将他上下冷冷打量几次。
“陛下在信中说,你是来这里考察河流?”他问道。
“我的确希望深入了解此地的河流情况。但准确来说,我真正想要考察的是‘农业’。”莫石说,“我听说绯足的土地丰饶无比,有着发达的农耕技术。”
这当然是吹捧,并且也如莫石所愿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伯爵话语间的敌意少了一些,但仍然警惕。
“你想在自己的土地上种植,还是说,你是在为国王的领地着想?”
莫石摇摇头。他缓缓说道:“实际上,我希望的是能帮到公爵殿下或者说,您土地上的人民。我认为他们或许可以拥有更多可供种植的土地,并生产出更加繁盛的作物。”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伯爵试探着问。他显然并不理解莫石的意思。
“我需要整治河道。”
伯爵不耐烦起来。他干笑了一声:“整治河道!难道你指的是穆特河吗?”
穆特河是贯穿整个至北之国的大河,她绵延数千公里,从东南侧离岸而奔涌入海。在上游时她姿态谦卑,到中游时已成为宽广大河,中央王城占据着她的中段;到等到她进入绯足的领地,她已经肆意舒展躯体成为庞然大物。
每年春季和夏季,她的泛滥引发大规模灾难。
在少数的凶年,她甚至直接吞下村落和城池。
如果莫石能够驯服这条河,即意味着大片的河畔肥沃土地得以被用于种植,雪行者也无需再为她的波澜而生死难测。并且如果莫石治理好这条河流,他所能得到的文明推进指数或许会令他有更多的选择,比如,突破“天罚”的屏障。
第一百十五章.穆特河畔的神使
“天罚”带给雪行者的苦难不计其数,其中最令莫石感到残酷的,则是它对于雪行者谋生方式多样化的无情阻碍,例如极其重要的一项:
海洋资源全然匮乏。
海岸线是这一“天罚”术式的边界,莫石已经亲身体会过它的威力。
它不允许任何人离开这片荒芜的土地,哪怕只是立在海浪与沙地之间,也会遭遇粉身碎骨的惩罚。
失去海洋,可以说雪行者社会失去了一大半发展的可能。
渔业是基本生存,海洋商贸是发展机遇,二者皆失。
当莫石思索到这里的时候,他深深困惑于这个术式的施展者的心理这种无情的惩处、粗暴的规范和残忍的恶趣味,背后到底是什么。他发誓自己有一天要弄明白真相。
但就当下而言,莫石很清楚自己在为什么而努力。
他需要获得更多、更多的力量,以便有一天能够打碎这道屏障。唯有如此,雪行者才能得到真正的发展。
但是
想到这里,他开始疑惑。
但是为什么要发展呢?
如果说治理一条河流、拓宽一种获取食物的渠道、促使一类政治方针的优化等事件所带来的进步就足以令莫石重获大量魔法技艺和回忆,那么逼迫他继续推进文明的力量又可以是什么?
是身为“引导者”的责任感?是印刻在这具躯体深处的指令?是生而为人的本能?
好在,暂时还不到他必须思考这些的时候。
眼下他得到了在绯足领地境内漫游的批准当然,莫石怀疑在这样落后的时代,一个领主的允许与否究竟能不能落到实处。无论如何他确实需要大量的实地考察,而有本地主人的许可信总比没有好。
他继续沿着穆特河往下游走去。
莫石留下一部分仆人在岐流城里,公爵答应让他们暂时在城堡中供职并入住下房。尽管对于绯足公爵和伯爵来说这或许不是什么麻烦事,但莫石对此很感激若是要他花费精力安置家仆,他可能闹上十天半个月也搞不定;而他又的确不想带着太多人继续旅行。
他照例询问杜娜、长尾,以及各个仆役的意见,让他们选择是否要跟随自己在绯足的境内到处考察。
而他们也和其他底层平民一样,很难应付这种主人施予的莫名其妙、毫无意义的选择权,他们茫然地呆立在原地。最终只有杜娜和长尾爽快地表示随行,而其他人随行与否则由他们两人讨论做结。
这当然又是莫石不成熟的一例表现。
杜娜对此已然习以为常,但长尾每次在遭遇这种“反常”时仍会不太自在地叹气和转动眼睛。
封建社会的“好处”是,当莫石本人加入了上流社会,成为大赫雅尔的一员时,他所得到的是大量的便利和社会资源,以及许多底层平民盲目的尊敬与信任。
话虽如此,事情也没有顺利到哪儿去。
在实地走访了一个又一个聚落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逆来顺受、任劳任怨(同时也就不思进取、追求甚少)的种族,他们应对洪水的方式就是走得远远的,而从未想过征服它。
首先是,他们对于农耕的认识层次太低,没能意识到下游平原对于农业发展的重要意义;其次,王国税法原始而粗糙,要求他们缴纳的是农作物和野兽,他们无心认真钻研植物栽培;以及,他们接受“上神”的存在,并相信自己就是生来受苦的。
事实上,所有话题最终都会绕回上神和“原罪”。
然后那些雪行者就会摊开双手,一副束手无策、任人宰割的样子,并默念空轮之主的名字,或许再掉几滴眼泪。他们身上狼性的那部分被消磨到少得可怜的地步。
每当这种时候,莫石的烦躁感就骤然上升到几乎难以忍受的地步。
莫石调动起脑海中的知识。
他的确有那么一两个治理大型水患的模板,来自于“遥远”的地球因为他自身的出身,他所认知的古人抗拒洪水的故事最初来源于黄河,来源于“大禹治水”,来源于长江,来源于中华大地上的民族。
人类,或者单论中国人,与雪行者大不相同。
那个农耕文明所孕育的民族尽管任劳任怨、世代劳碌,但却也相信人定胜天,并且总是不惜用无数尸骨去堆砌未来的成功。当他们的文明还非常原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进行中央集权,并利用这种权柄改造大地、获取更优越的生存环境。当人类文明推进,他们遭遇了数次世界大战,那时他们也依靠这种对现世生活的真挚追求,抛下尸山血海,切实地保存了民族延续。
他们不信神,更不可能相信那种会随意将痛苦施加在人身上的神。
莫石所生所长、所了解所吸收的文明,与此地截然不同。
莫石和坐在对面的村落族长一起在胸前划动了一下空轮,同时收复回繁杂的思维之流。
他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做。
既然他们为了一个关于神明的传说,甚至愿意固守荒芜冻土长达千年,那或许他们也会愿意为了小小的神迹有所奉献。
莫石缓缓构思着自己的外层身份。
据说南方各地的居民普遍比北方更加守旧和虔诚,莫石希望这对自己有利。
也希望那位老人圣徒安,会原谅他的亵渎。
关于一个来自北方(或西方)占星者的传说一下子就在绯足的领地上沿着穆特河下游传开来。
人们在描述他时,不会忘记先申明一个前提:“他从中央来,是白金圣殿派来的外围教士,受到大祭司的关爱之人。他曾经在海边见到过上神,聆听过主的声音。他说上神叫他到人间来耕耘大地。”
然后,他们举出例子来证明这段话所言非虚
“他通晓魔法。众所周知,魔法是上神赐给他所爱之人的礼物。但那个占星师的魔法比之法术更像是神迹!据说没有一片雪花能够落在他的身上,他在野地行走时,草木都会为其让道;有不敬的人说他是邪魔,要抓住他,手上却着起了火……
“他来到一个村落,就在西北边山坳里的那个,对了,你的姑妈是不是住在那儿?那你有空可以去拜访她问一问!你就会知道我没有在瞎编乱造。
“前天,占星师在那个村子里歇脚。他们说他看上去就和普通人不太相同,他整个人就像夜晚一般乌黑,身子轻巧如雀,眼睛和指尖却会迸发出光;他没有涂抹香水,但味道却非常淡,且如孩童那般毫不遮掩。
“那个村子之前遭遇了雪灾,从山上滚落的雪块覆盖掉了几乎一半的房屋和道路,不少女人和小孩儿被困在屋子里头。但当那位占星师过去查看的时候,他只挥挥手指,厚实的雪块就融化成水。他抱起那些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毫不介意泪水和鼻涕弄脏他价值千金的漂亮衣裳,仿佛他不是一个高贵的赫雅尔……”
仿佛他只是一个人形的存在。
仿佛他是被上神重新捏塑并创造出来,与此世毫无瓜葛的使徒。
一百十六章.溯流而上
莫石花费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的时间徘徊于河流两岸,走访一个又一个村庄。
他在那些平民的村落里度过了昌茂节,度过了小诺春节、大诺春节,又迎来复生节和焕叶节……
在此期间,他尽自己所能排除这些平民多可能遭遇的任何灾害。
他清除道路上混着雪块砸下的泥石,他救出掉入冰窟中的孩童,他扶起被积雪压垮的屋顶,他将闯入村落的凶兽驱逐,他让篝火燃烧得更旺,欣赏大诺春节时村民们围成圆圈绕着火焰跳舞南地居民在盛大的节日里将足底染成红色,在土地或雪地上按下脚印。
莫石装作不惧一切,佯做轻而易举。仿佛他的手指真是违背一切物理法则、直通神明伟力的玄妙恩典。
可是事实不是如此。
雪行者(以及旧世代-古代人类)中的神学家对于魔法有这样的定义,他们认为魔法是由神明直接赐予他所宠爱之人的神力,是可以无视外部规则而运行的一种独特工具。
但实际上世间不存在打破“等价交换”这一铁律的任何事物。
使用魔法也有其代价。它的根源在生物体内的魔法神经束网络,人类把除了自己种族之外天生拥有魔法神经束的种族称为“魔法种”。
就像高等动物拥有发达的神经脉络,而低等动物则没有,哺乳动物有牙齿而鸟有喙,爬行类有鳞片,鱼类有鳃等等事情一样,魔法神经束也不过是这样一种存在于某些生物体内的器官而已。
它会磨损,会毁坏,会失控,会疲劳,会生病。
而“神”是不应该会被侵蚀、被毁坏、被死去的。
因此为了维持住自己编织的谎言,莫石一步步试探着自身**阈值。他竭力维持自己的神迹,消耗掉数量庞大的魔力。他的魔法神经束负荷运转。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感到头晕恶心,一整个冬季都在发着低烧。
他也有怀疑自己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尤其在那些被噩梦侵扰的夜晚。
他分不清他们是单纯的梦境还是掺杂着那些被封锁的回忆,有一个梦他时常做:
他走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之中,电子屏幕一遍遍播放着早已不再出售的商品的广告,损坏的路灯闪烁不停;天空布满尘埃,“净化罩”已经残破不堪。
一开始到处都没有人,只有他的脚步声,仿佛他才是这座城市的幽灵。
但是后来他被裹挟入人流之中。这是一个集会,有人站在高处宣讲,那个宣讲者一边说话一边割下自己脑袋两侧那双尖细修长的耳朵,血流如注,人们高声欢呼。
然后,就像是忽然接收到某种指令一样
就像是恶魔打了一个响指。
就像是一阵寂静的毒雾飘过。
顷刻之间,所有人举起原本就捏在手中刀刃,那些形状各异的小刀无一不被破坏掉了原本设有的屏障魔法,因此刀刃可以刮伤人们的皮肤。
而他们就是那样希望的。
他们错落却又整齐地用刀隔开喉颈。霎时间释放出狂欢般的血腥味和死亡。
只有莫石一动不动。
他一动不动。
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他想。
人们失去了理智。
然而成为异类的感觉令他恐慌。不是优于一切,而是被一切抛下。他甚至希望……或许……他的手里有一把小刀。或许如果那样,他就不会再痛苦了。
莫石猛地惊醒,在黑暗中发抖,皮肤冷得呵气成雾。
他听到炉火燃烧的噼啵声响,看到带有火光颜色的墙壁。他细数着这些轻微的爆裂声,然后慢慢平静下来。
“杜娜……”他喑哑地发出极其微弱的声响。
杜娜就睡在他的床边,那条地毯上,他知道。
杜娜永远就在那里。
很多个夜里,他从噩梦中醒来,通常也会将听觉和嗅觉敏锐的雪行者吵醒。他会出声示意杜娜不必小心翼翼屏住呼吸,也不必起身为他做些什么。
有几次他说“杜娜,我觉得冷”,将手伸出床沿。杜娜会握住他的手。
她永远在那个位置,数年之久,上千个夜晚。
不过,最近有些时候他觉得她或许不在。或许她在他睡着后悄悄溜了出去,溜进长尾的房间,在那个青年的床榻上玩闹。他说不准。而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事情就是注定混沌着直到被挑明的那一天,有些事情就总是被后置直到它不得不出现……总是没有时机。
实际上,大部分事情都是如此。
复生节后,河水开始暴涨。
等到五月时,隐隐有了“灾年”的预兆。
仍有冰块被不断冲入海中,瓢泼大雨却已然降临。尽管雪行者的群落已经尽力远离穆特河,但城镇不可能真的遥遥逃离河流,哪怕他们不需要交通运输,也需要生活用水。人天生逐水而居。而房屋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搬动的玩具。
雪行者不以农耕为生存根基,却保留着古老的定居传统,各自圈定猎场。
莫石几乎可以看到他们在面对洪水时绝望的面孔,那些低伏的耳朵和尾巴,抖动的胡须,炸立的毛发。挣扎。
他不愿意看到热门受苦。
但那才是他“需要”看到的。
如果这场春汛不够汹涌,莫石一整个冬天的努力就算是白费。
他需要让人们意识到治理河流的重要性。为此不惜将自己易于常人的魔法宣之于众,甚至谎称自己是上神指派的使徒。可是至关重要的推力仍然在于,要让人们找到反抗洪水的现实动机。
六月中旬时,莫石顶着连绵大雨朝北行进,溯流而上。
根据他之前沿着河流旅行所得的信息,他知道在接近中游的地方有一片湖泊地带,其中一处主要的大湖,也是穆特河下游的缓冲湖,但它与河水的连接处却很狭窄,并且两旁是山崖。
现在,莫石站在山峰下,看着缓缓上升的斜坡,仿佛在犹豫是否要往上攀登。
长尾站在他身后看着,不时伸手抹一把沾在脸上的雨水,抖动身子和尾巴甩去水珠。雨势真的不小。
“老爷。”他开口道。
自从长尾知道莫石成为了伯爵后,他开始称他为“老爷”。但长尾也不是常常这样称呼莫石,除非他觉得这场对话非常严肃。
“老爷,我知道您不是爱说话的人,来到南地后尤其如此,”他试着说,朝莫石走近几步,“但您没说过您到这儿来是想要做什么,而现在我字面意义上的一头雾水。”
莫石来到这座擒喉峡,只带着长尾。
连杜娜都被留在岐流城。
这意味着莫石在这趟短程旅途中追求快速和隐匿。
长尾知道自己不该多嘴多舌,但因为莫石一直以来的平易近人,他试着调整自己与莫石的相处策略,他这样做了有一段时间,成效尚可。他发现莫石乐于被提问,也乐于回答。相反,莫石在被称颂或致敬时总会不太自在
哪怕他说自己是使徒,并在众人面前实施神迹。
第一百十七章.洪水
“长尾。”
莫石仍然望着山坡。望着上面的巨石棱角、薄薄的泥土、发绿的长草和灌木。雨水敲打着这一切,影响了长尾对声音和气味的判断。
长尾觉得自己在莫石身上闻到了一种古怪的恐惧。
于是长尾朝他再走近些。
“老爷。”
“眼下的这一切都糟透了。”莫石叹息着喃喃。
“这一切都不好吗,老爷?您是指什么?”
莫石摇摇头。
然后那赫雅尔忽然动起来,将手指伸到胸前解开了外袍的纽扣,并将那件带着兜帽的厚厚黑袍脱下来递给长尾。这是长尾第一次看到莫石这样做。他怔怔地接过袍子,并看清楚了莫石光滑的双耳,以及,发觉莫石的腰部之下没有尾巴。
接着莫石又脱掉手套。
他的五指柔软苍白,细长无比。
莫石将那双皮革手套搭在长尾的手臂上。
雨水很快打湿莫石的头发和肩膀,以及握住黑色长杖的白色的手。
“在这里等着,长尾。”他静静吩咐道。
“您,您要一个人上去吗?”这座山不陡峭也不高耸。但长尾仍无法想象莫石一个人如何行走在这片四下无人的荒林里。他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孤身一人”的赫雅尔。
“是的。我一个人。”莫石温和但坚定地强调,但仍然充满恐惧。
莫石先生。
“青鸟。”
莫石先生,我想说的是,我赞同您的计划。或者说,我会称之为‘必要的手段’。我猜测您现在背负很多道德上的压力,但您也应该要清楚那些雪行者不是您的同胞。他们只是您所要领导的一种智慧生命。
“谢谢,但,没什么帮助。”
莫石以青鸟为支撑点,踏上一处平地。
我以为自己正是在‘帮助’您呢,物理意义上……它小声嘟哝,宛如人类。
很快,穆特河的波浪在他们的脚底翻涌,冲刷着石壁而下。
从高处往下看,这处入水口确实非常狭窄,而它此时此刻正在源源不断地接受来自穆特河主干那汹涌泛滥的春汛,将流量纳入日益趋近饱和的口袋。
如果这只口袋的脖子被勒紧些,穆特河下游的洪灾几乎可成定数(“几乎”,依然是一种赌博)。
莫石所要做的,正是确保这只口袋无法继续承受后续几波洪汛,无法继续提供缓冲。
他的性格如此,强迫所有变量达到稳定标准是他的终身追求。
而实际上就算莫石不去做,泥石流、山体滑坡、风雪侵蚀,都能轻而易举做到。因此莫石不过是帮助达成这一可能性罢了。
他开始编织咒言。
长尾蹲在一块平整的山石上,一边毫无办法地任凭雨水将毛发外层冲湿,一边思考着莫石刚才所说的话。
诚然,长尾并不了解莫石。
两年前他决定替莫石做事时就不了解他。
两年过去,他不认为自己依旧一点儿都不了解这位由国王赐姓的荣誉伯爵。
然而这种了解也自始至终从未让长尾感觉到过任何的“安全”。
或许是因为莫石根本不像一个真正的“人”。他时常忍不住去怀疑这点。莫石曾经见到过上神,经由主的重塑而复生再诞这当然解释了很多事情。而在见识过那些“神迹”后,长尾没有理由不相信,就像任何一个受到过他恩惠的人一样。
但这也不过是让长尾更加怀疑起自己所处的位置。
莫石的出现让他有一种大地并不坚硬的错觉。
就像是……打破了什么原本应该非常坚固的东西,或者说即将打破。
莫石来到这里,是为了治理河流,治理这条贯通至北之国的穆特河。莫石在地板上用石头和树枝拟画草稿、记录一些奇怪的符号,满意之作则誊写到羊皮纸上。
长尾不太明白治理河流的意义。
他也不明白这件事对于莫石而言为何如此紧迫莫石的领地压根不在这儿,也根本不靠近穆特河。
大概,确实也只能用“冥冥之中聆听到的上神之声,要求他领导人们改造河道”这一理由来解释。
长尾沉沉叹了口气,抖落身上的水滴。
而这时候莫石也从山上回来了。
他的主人脸色苍白,鼻尖和指尖被雨水冻红。杜娜叮嘱过他,莫石非常怕冷,比常人更容易冻伤。他赶忙将袍子披到莫石身上。
莫石似乎很激动,身体在发抖,眼睛却望着任意一处远方,指节紧紧扣住长杖。
“好了,我们走吧。”莫石对他说,“我们还要到更北的地方去看看。”
“依我看,老爷,您需要的是烤烤火、喝点热酒。”
“……啊,当然,当然。你也需要休息,辛苦你陪我走这一趟,长尾。”莫石的视线慢慢收束回来,聚焦在长尾身上,长尾忽然意识到莫石刚才似乎不是单纯地怔愣,而是确实看不清楚近处的东西。
杜娜也和他提起过这个:莫石在长时间施展“神迹”后,有时会短暂性失聪失明。
“您刚才做了什么?”尽管四下无人,他仍压低声音。
莫石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而在他们离开这儿的第二天,一侧山崖轰然倒塌,泥石堵塞河道。
暴雨瓢泼的七月,在连续下了整整十五天大雨后,穆特河暴涨数米高,下游泛滥成灾。波澜跨出岸畔,覆盖近百公里的土地,混杂着沙石的浑浊激流吞天噬地。
洪水“如期而至”。
逃离村落的人们站在山丘上,身旁是牲畜群和很少的家当,脚底是被河水淹没的道路与屋顶;来不及逃脱或是预估不当的人已经被冲入河水之中。城池的下水系统完全失去作用,人们寄希望于洪汛不会漫过桌椅。
人们默念空轮之主的名字,流着眼泪忍耐他的怒火,祈求他的原谅。
如果神明要拯救世人,他就应当在此刻出现。
如果您不在此刻解救他们,就意味着您在冬日里救助过的那些兽人还是会死去。我想应该称之为
“这不是‘伪善’。我本不是想要‘行善’。”
我本来只是想说,‘糟糕计划的糟糕的一环’。
“……你知道的,青鸟,如果我的魔法神经束没有受到约束,我只需要很少的帮手就足以开凿一条运河但事实是我太弱小了,如果没有成千上百劳力的帮助、没有大领主的支持,我显然做不到。而那些雪行者习惯了苦难,只要可以忍受他们就甘愿忍受。”
您要让他们看到希望,再用绝望催促他们朝前走。我确实明白。
“你有言外之意。”
但在我看来,莫石先生,最关键的地方不在于您的魔法受到限制,而在于您的记忆不完整您根本不像从前的那个‘您’。从前的您执行一个计划时,不会畏首畏尾,更不会对那些已经决定要抛弃的部分施以怜悯。
“当无辜的人受苦受难受死的时候,你不会觉得难过吗,青鸟?还是说,‘共情’能力并未书写进入你的程序。”莫石的语气疲惫,没有多少情绪。
可那些类人不是您的同胞这话您恐怕也已经听烦了吧?青鸟几乎有些开心似的说,我有我的立场,先生,我的立场是‘方舟’刻印进系统中的基本条例。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支持您的所有决定,而且也同样喜欢任何时期的您。
“包括这个糟糕的计划?”
您从前不是没有过更糟糕的计划。而那个‘我’一直在您身旁跟着一起出主意呢。你们搞砸过很多事情,也成就了伟大的事业。
第一百十八章.世无全知全能者
洪汛如莫石所愿到来时,莫石则带着长尾和杜娜,轻装回到了自己的封地落星山脉。
他的离去没有告知绯足家族的任何人,除了自从莫石的“神迹”和话语宣扬出去后,绯足家族指派了一个家臣跟随莫石一行人,美其名曰协助,实则为了监视。告诉他也就等于告诉过绯足了。
不过他与莫石他们相处倒很融洽。
那是一个没有封地的子爵,年纪也很轻,轻而易举被莫石的法术所吸引,并深信莫石就是新世代的使徒。长尾称他为“小子爵”,时常和他开玩笑。
莫石对那个小子爵说自己必须要回一趟中央。
莫石告诉他,是上神指示自己回到北方。
“吾主并没有赐予我用之不竭的力量,他需要的是众人自救。”
说这话时,他们的双脚浸泡在泥泞里。年轻人失望而困惑地望着他。
于是莫石收回编造出的那一套超然姿态,无奈地说:“我是国王的占星官,有我自己凡俗的责任。而既然绯足并不欢迎我在这片土地上继续旅行……我当然应当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可是眼下今年显然是一个灾年,大水将至,绯足会愿意支持您修理河道的!我正准备去拜见公爵和伯爵……”
“或许等到您的请愿真的被接受,再来拜访我也不迟。您要知道,如果人们真的需要我,我是一定会来的。”莫石恳切地说。他握住子爵的双手,并为他行空轮的祝福礼。
“那……那看来只能如此了,大人。愿上神祝福我们。”
“愿上神祝福你,孩子。”
于是莫石便北上离去了。
莫石的其他家仆,以及大量的图纸和一些小模型都留在岐流城内,因此他必然还是会再回南地的。实际上,这不仅是让小子爵,也多少让长尾感到放心一些至少莫石肯定不是在做什么不可理喻的打算,他回到中央也必定会有恰当理由。
与南地相比,尚处中央地带的落星山脉雨势不大,从雨季开始到现在,仅一处村落受到山体滑坡影响。
莫石回到削彩城时,沿途各地的居民照常生活着,开采矿石、捕捉猎物。
欧泊渡锆,作为这座城市的实际管理者,在城外迎接他们。
渡鸦已冒雨为他送过消息,因此他早早等候在这里。
等待那位正在羽化的使徒回乡。
有不少人站在这片野地里等待,这让莫石稍微吃了一惊。
身着华服的男人们在雨水中静立或是低声交谈。
莫石很快理解了金鬃遗留下来的大半家臣如今都归入所谓的夜曜伯爵的麾下。他们来欢迎自己的主人,是必要的礼节。而且也一定是欧泊渡锆的要求。
这一年,莫石在南地沿着河畔而行,欧泊则在这座削彩城中经历着暗流涌动的战争。
莫石能从青年的面庞上看到变化,他曾经在尖晶石学院里所持有的那种宁静和执着已不再鲜明示人,眉宇和双眼因主人有意识的控制而舒展,维持一副淡漠超拔的神情。
“伯爵大人。”当马车停下来时,欧泊快步迎上前。
在欧泊行礼的时候,他身后的那些家臣也屈身行礼。
“你和那些先生们看上去可真是……狼狈?”在被浑身濡湿的欧泊抱住时,莫石小声用自己的母语嘀咕,“我忘了把发明雨伞提上日程。”
“你不适合旅行。你与上一次我们相见相比,简直是形销骨立。”欧泊拥抱他后,很快做出这样的评价,随即他扬声道,“您终于回到了这里,伯爵大人,请允许我们为您接风洗尘。”
“可惜我还远不到可以休息的时候。”莫石低声叹息。
然后他鼓起精神露出笑容,并抬起手在空中划动空轮。
“感谢各位,并为我自己的失职致歉。愿上神祝福我们的土地。”
晚些时候,莫石终于能够在一个暖和干燥的房间里落座休息。
“我猜你会很想知道我在南方做了些什么。”莫石困倦地坐在一张披盖皮草的躺椅上,看着欧泊在视线范围内走来走去,比如把书籍放回书架上、把壁炉旁的灰屑扫一扫非常学生式的举动,让莫石觉得自己回到了尖晶石学院宿舍那小小的房间里。
“我确实想知道,”欧泊回答,“毕竟渡鸦能够携带的信件并不多,而你甚至不愿意多写几句话。”
“我很忙而且很累,”莫石解释道,“问问杜娜就知道了。有些时候我抬不起手,只好让她帮我写信和誊抄。”
“我当然听说了那个‘穆特河畔的使徒’的传闻,莫石。我很高兴你开始接受自己的身份?我应该这样说吗?”
“不应该,也不要这样说。”莫石又叹了口气,“我尚不能确定,上神是否希望我这样做。”
他现在触及这块谎言的时候几乎不会犹豫。
他的大脑很巧妙地将“空轮之主”与“方舟”做了替换,以至于他甚至觉得自己并未说谎。
“他们说得很夸张,远比你送来的信要精彩的多了,我喜欢邀请那些吟游诗人到这儿来讲述故事,瞧我还记录下了一些让人印象深刻的片段。”
说着,欧泊走到那张巨大的书桌边,熟练地拉开某个抽屉拿出一张羊皮纸。
莫石能从他轻巧的动作中,看出来他已经适应了这个地方,以及在这里的职务工作。这里是属于欧泊的工作场所,是欧泊的指掌之间,而非莫石的。
“听听这段。”欧泊清咳一声,接着念道,“手持神木枝条的巫师来到村落时,人民猜测他究竟是邪魔还是神使。他胸前挂着空轮,于是长老邀请他进入了家门;他念诵主的名字,于是哆嗦着的村民招待他吃喝。夜晚过去后,第二天早晨,那名神使感谢了村民,并提出愿意为他们排忧解难……”
莫石捂住眼睛。
“现在这已经是一种固定的故事体式了,莫石,”欧泊笑着调侃道,“不过说真的,确实很适合当做睡前故事讲给孩子们听,他们都会喜欢你的。不过”
欧泊调笑的语气收了起来。
莫石知道他会说什么。
“不过我听说穆特河爆发了洪汛,或许那些曾蒙你救助的孩子也在会葬身于洪水。我原以为你至少会在南地待到雨季结束的。”
“我的能力并不足以应对洪水。我又能救下多少人?”
欧泊在他面前的地毯上坐下来,沉思了片刻,柔声说:“当然,你是对的,你不可能救到所有人。只是我原以为你会尽力去救每个能够拯救的人。毕竟你连我这样的人都会‘原谅’,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