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他活你得好死
正午大雨滂沱。
乌盘城的北门口围满了前来凑热闹的百姓,他们远远的站在瑞龙街的另一端,对着城门方向指指点点。
那处,钱旭贵的尸首被高悬在城门上。
白衣银甲的苍羽卫在那里整齐的排开,密密麻麻堵满了整个城门。
金柳山与司马玄两兄弟悠哉悠哉的坐在众人身前,身后数位苍羽卫为他们撑着大伞,身前还各自摆放着案台,放在茶水。三人一派赏雨的架势,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昨日那闹得沸沸扬扬的战书的影响。
而在他们的身前,摆放着的四座囚车。
一位妇女,一对少男少女,这三人百姓们大都清楚,昨日还曾被吊在知县府前,是那钱旭贵的妻儿。而做左边的那座囚车中,所囚禁之人却让百姓们有些疑惑,看上去似乎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但隔得太远,他们无法看清那人的容貌,但总归这些日子以来,这样的事情他们大多见怪不怪了。
“时辰到了吗?”金柳山忽的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轻声问道。
“已经过了午时一刻了。”身后一位甲士赶忙恭敬的应道。
“难不成是怯场,不敢来了?”司马官笑道。
金柳山瞟了一眼老人,轻声言道:“旁人我不知道,但那位阿橙姑娘可是出了名的言出必行。既然他们不动手,那咱们就请他们动手吧。”
身后的甲士跟了金柳山多年,自然明白自家上司的心思,他微微点头,朝着身后看了一眼,便有数位甲士在那时鱼贯而出,推着那四辆囚车朝着百姓聚集的方向走来。
百姓们一愣,纷纷沉眸看向那四辆囚车,钱旭贵的妻子儿女自是不用多言,大都被折磨的浑身是伤,而让百姓们真正诧异的是那最左侧的囚车中囚禁之人,赫然是那贯云武馆的少公子孙大仁!
这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孙大仁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观他此刻的模样,衣衫褴褛,浑身都是淤青,显然是受到了非人的折磨,难道他爹孙伯进就看着自家儿子遭此厄运吗?
这时,一位甲士迈步走到了人群之前,他目光冷冽的在那些围观的百姓身上一一扫过,这些寻常百姓见了囚车中四人的惨状早已是心有戚戚,哪敢与他对视,纷纷低下了脑袋。
“他们是为什么被关在这里?你们清楚吗?”甲士朗声问道。
听闻此问的众人,自然无一敢回答他的问题,但却有人在抬眸的余光一瞥中看清了那甲士的模样,那不是就贯云武馆的二当家,孙伯进的侄儿胡路吗?
胡路对于诸人这预料之中的反应很是满意,他冷笑一声,一提声调,朝着众人便再言道:“那个挂在城门上的尸体,是乌盘城的牢头,他伙同贼人劫走兴风作浪的水妖,这三个是他的妻儿,按大燕律法,如此行径,罪同叛国,当诛九族。但大人仁慈,只诛祸首。”
说着,胡路又迈步走到了另一侧,指了指似乎已经昏迷的孙大仁,眸中露出了嘲弄之色:“这个呢?就更可笑了。”
“贯云
武馆孙家父子,金大人见他们父子还算可造之材,有意提拔,予了他们苍羽卫总旗之位。可谁曾想,他们不思知恩图报也就罢了,反倒利用职务之便,与乱贼勾结,昨日孙伯进已经伏诛,今日这逆贼之子也当赴死,以正我大燕国法!”
说罢,胡路一脚跺地,地面积水四散溅起,身后推着囚车的甲士们如得敕令,纷纷上前,将那囚车四周的木板卸下,随即那四人的身子便直直的暴露在了这漫天风雨之中。
钱旭贵的妻儿们饱受了一日折磨的他们,此刻形容愈发憔悴,那对年幼的儿女更是啼哭不止。女人却只是侧头看了自家儿女一眼,神情麻木,既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痛哭求饶,反倒空洞眸中带着某种期待,期待那道可以割开这场噩梦的利刃早一刻降临在她的头颅之上。
反观孙大仁虽然受了顿毒打,但毕竟那身习武的底子尚在,这点风雨倒不至于让他如何,只是一个激灵,将他从昏睡中拉扯了出来。他举目四望,面前那密密麻麻的百姓以及不断拍打在他脸上的雨水都让他有些迷糊,但待到他看清眼前那位甲士的模样时,浑身是伤的少年于那一刻忽的变做了暴怒的狮子。
“胡路!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老子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你就等着老子夜里来寻你索命吧!”
……
孙大仁一边怒吼着一边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子,看他那双目尽赤的模样,似乎恨不得将那胡路生吞活剥了一般。
但胡路却只是淡淡一笑,身后的甲士们便动手将孙大仁的身子牢牢的按在了地上。
随后又有四名甲士走到了他们的身后,伴随着哐当一声脆响,虎贲刀出鞘,即使在这样昏暗的雨天,那刀刃之上依然闪动着清冽的寒光,四柄长刀高举。
站在人群前的胡路面带狞笑,他张开嘴正要将那一个“斩”字宣之于口。
一道冰冷的事物却忽的架在了他的颈项,贴着他的皮肤,他打了个寒颤,到了嘴边的话被生生咽了回去。
一双明艳却冰冷眸子正站在他的身前,对方就像是凭空出现一般,他根本毫无察觉。这样失真的体验,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尚且处在一场梦境之中,但不幸中的大不幸是,颈项处传来的寒意让他真切的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小命确实被握在了别人手中。
“你……你要做什么……我可是……可是苍羽卫……”胡路的声音打颤,试图接住在他眼中不可一世的苍羽卫的名声压倒眼前的女子。
梳着马尾,穿着橙衫的女子却看也不曾看他一眼,她的衣衫下一道黑芒涌出,盘旋着割开雨帘,去向那些持刀的甲士。
噗!
一连串如割败革的声音响起,几乎就是在眨眼之间,那些甲士的颈项上浮现出一道道血痕。他们眸中的神采溃散,长刀与身子栽倒在地。
远处的金柳山等人站起了身子,眉目阴沉的看向忽然出现的阿橙。
“姑娘果然了得,我大燕的囚龙锁都困不住你,
不亏是楚侯之后。”但在短暂的诧异过后,金柳山便恢复了原样,他盯着阿橙如此言道:“只是不知若是太子殿下知道了阿橙姑娘在乌盘城所行之事,会作何感想?”
阿橙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所忌惮。
察觉到这一点的金柳山眸中的笑意更甚:“阿橙姑娘是个识大体的人,社稷为重啊。”
但本以为能够动摇阿橙一番话,却如泥牛入海,那女子依然站在那处,一动不动。
“姑娘难道真的不顾及太子那边的感受?”金柳山决定加大他的砝码。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阿橙闻言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
“既如此,姑娘何必要跻身这样的纷争中,倒不如就此离去,你我就当从未在此相遇。”金柳山见状,眯着眼睛再言道。
“可我有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阿橙的脸上却忽的勾起一抹笑容,她本就生得极美,这样一笑,更是明艳动人。
“嗯?”金柳山微微皱眉,隐隐有些不详预感。
只见那女子手中的夜尾轻轻一抹,被她所挟持的胡路颈项处便被割开了一道血痕,那位方才接替自己舅舅坐上苍羽卫总旗的青年捂着自己不断飙血的颈项,带着不甘与痛苦就这样倒在了阿橙的脚下。
阿橙振刀,血落。
抬头扬眉,笑面盈盈,如春风过境,如秋水扬波。
她清冷的声音穿过雨帘,幽幽荡开。
“譬如你们若是都死了,太子就不会知道这些事情了。”
……
雨越下越大,阿橙与金柳山相隔不过数丈,但密密的雨帘却将二者隔开,难以看清对方的模样。
金柳山在胡路鲜血漫开数息之后终于回过了神来,他随即双眸一沉,冷着声音言道:“阿橙姑娘想要杀我们?”
女子收刀归鞘,摇了摇头:“不是我要杀你们,是他。”
阿橙的话多少有些莫名其妙,让金柳山三人微微一愣。
但很快,这样疑惑便被开解了下来。
漫天风雨更急,地上的积水犹如沸腾一般开始跳跃,雨水落下,积水却化为水粒不断上涌。
雨滴与水粒相遇,碰撞、爆开、粉碎,化作愈发细小的水雾在三人的身前弥漫开来。
昂!
隐约间,又一声高亢的龙吟升起,一道身影缓缓在漫天水雾中凝结。
那是一位身材干瘦的少年,他立在雾气中,一只手轻轻一握。
砰砰砰!
一连串的爆炸声升腾而起,那四辆囚车轰然炸开,木屑飞溅,但笼中之人却毫发无损。
那少年目光在昏迷倒地的孙大仁身上停滞了片刻,随即转头看向金柳山。
他的眸中泛着金光,威严又冰冷。
他张开嘴轻声说道。
“他活。”
“你能得好死。”
第七十六章 放心,死不掉
不知是魏来出现的方式太过诡异,还是他所言之物太过无稽。
金柳山三人在那时皆有些发愣,直到从人群中窜出的薛行虎等人,穿过雨帘将孙大仁一行接走,退回人群后,金柳山方才回过神来。
然后,他笑了起来,很是开怀的笑了起来。
他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盯着神色冷峻的少年言道:“就凭你?”
少年不语,只是朝前轻轻的迈出了一步,他周身弥漫的水雾随着他的移动也朝前压了一步。身后的阿橙眯起了眼睛,看着魏来的背影,她清晰瞥见少年被雨水打湿的背后,金光涌动,隐隐聚成一道龙相。
“大人,这小子的身上有古怪。”司马玄轻声在金柳山的耳边言道。他眼界不俗,虽然无法在将一时间将魏来看得透彻,但却多少能够捕捉得到一些细枝末节。“不过这力量显然并非他所有,动用过多,对他消耗巨大,甚至可能有性命之忧。”
金柳山的话虽然说得轻巧,但也确实意识到这一点,他沉眸点了点头,言道:“魏守的儿子,果真不能以常理度之。”
魏守?听闻这个名字,在场的司马玄兄弟都是脸色微变,看向魏来的目光迥然不同了起来。显然,即使时隔六年,魏守这个名字对于那些与他经历过同一个时代的人来说,依然具有不菲的冲击力。
“烈羽箭!”但金柳山显然没有司马玄兄弟的那些顾虑,他在那时发出一声怒吼,身后千名甲士应声而动,神机弩掏出,利箭上弦,根本勿需任何人指挥,千枚拖着火尾的利箭便划过了雨幕铺天盖地的朝着魏来涌来。
魏来的双眸一凝,两只手豁然张开,那团包裹着他的水雾猛然铺开,在他的身前化作了一道巨大的水雾墙面。
轰、轰、轰!
一连串爆炸声升腾开来,烈羽箭在与水墙碰撞的瞬间,便尽数炸开。
火光在半空中升腾,与雾水交融。
场面震撼又绚丽。
宛若一场白日焰火。
而就在这一瞬间,魏来的脚步猛地快了起来,他冲出了那团雾气,一柄黑色匕首被他握在了手中,他的身形跃起,锋刃直取被这般变故震住的金柳山。
他的速度并算不得太快,但随着他的行动,无论是地面的积水还是密密的雨帘都在那时像是被某种力量所牵引汇集到了魏来的匕首之上。
昂!
又是一声龙吟声起,那些风雨在魏来的匕首上化作了一道凶目的游龙之相,缠绕上魏来的匕首。
“大人小心!”大概是未有想到魏来的出手如此果决,面对来势汹汹的金柳山心头一震,而一旁的司马官却提前一反应了过来,他高喝一声,青色的神门在他周身闪现,玄天武身凝聚,他的身形膨胀,竟是以肉身硬憾魏来的杀招。
铛!
一道金石碰撞之音升腾,青色的龟纹在黑蟒落下之处漫开,魏来的眉头一皱,知晓这司马官的神通显然不是他能凭极力破开的。而一旁的司马玄见状,周身的红色神门亮起,朱雀大炎枪凝聚,就要轰响魏来。
魏来不敢硬憾,一只脚猛地踏出,踩在司马官的身上,借着这股力道,身子在空中一个翻腾,避开了朱雀大炎枪的轰击。他的身子落地,一只手张开顺势拍在地面的积水之上。
魏来的眸中泛起金光,金色的流光顺着他的手臂涌入积水,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地面的积水中蔓延。
神情戒备盯着魏来的司马玄兄弟并未察觉到地面上一闪而过的金色流光,直到身后持刀杀来的苍羽卫们发出一声惊呼,二人察觉到不对,这才转头看去,身后的景象却让二人心头一震一尊巨大的积水凝聚的武士身影已经高举起手中的刀,凌冽的刀锋正朝着金柳山的头顶落下。而金柳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手中的刀匆忙举起。
“大人!”司马玄发出一声惊呼,同时手中的朱雀大炎枪一荡,直直的迎向那把落下的大刀金柳山是乾坤门叩开金家大门的敲门砖,也是乾坤门重回神宗之列的重要凭仗。这是乾坤门百年来数代人的夙愿,司马玄不允许在这件事情发生任何的意外。
这一枪,出枪已经算得迅速,但还是来得晚了一些。
那把由积水化作的大刀已然落在了金柳山的刀锋之上,金柳山的身子一沉,脚踏之地的地面下塌,蛛网一般的裂纹以双脚为中心蔓延开来。他的面色通红,显然这一记水刀力道极大,即使已到三境的金柳山也力有不逮。
好在大炎枪及时轰在了那水刀的刀面上,那朱雀赤炎似乎对魏来的神通天生便带有某些克制的功效,烈焰顺着枪身席卷而去,那水刀以及巨大的积水凝聚成的武士之相,在那赤炎之下,转瞬蒸发、崩塌。
击溃那神通的司马玄并未因此轻
松下来,他看了一眼因为脱力而面色苍白的金柳山,又看了一眼不远处再次站起身子,冷眸盯着此处的魏来,心头一沉。
大批的苍羽卫已经持刀而来,司马玄的心头有了决断,他扶起脱力的金柳山,大喝道:“保护金大人。”而后与自己的兄弟互望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色。
“我来拖住他。”司马官点头说道。
司马玄闻言便没了迟疑,背后的双翼一振,便要离去。
魏来显然看出了对方的心思,他的目光愈发冷冽。
他的脚猛地跺地,漫天风雨更急,汇集在魏来周身,旋转搅动,化为风暴。魏来眸中的金光一亮,身子猛地杀出,那些试图阻拦他的甲士都被那风暴扬起,纷纷掀翻在地。
昂!
一声龙吟之声乍起,地面的积水猛地汇集,在魏来落脚之处化为龙相,然后身形陡然放大,转瞬便化为数丈之巨。少年脚踏水龙,双眸却死死盯着前方遁去的司马玄二人,他背后的衣衫下金光大作,可脸色却隐约有些苍白,嘴角甚至有了鲜血溢出。
似乎正如司马玄所言,魏来所动用的力量并非他所有,而他的肉身也难以长久的支撑他使用这份力量。
龙相仰头长啸,就要乘风而起。
“贼子休走!”这时,一旁的司马官却发出一声高喝,一道青色大印在魏来的头顶凝聚,随着司马官的一声爆喝,大印如泰山压顶一般落下。
魏来抬头看去,眉头微皱,背后的金光亮起,正要再次运集起力量对抗那大印。
可这时,一道黑色的刀光猛然划过他的头顶,刀光所过,大印轰然崩塌。
“你若是死了,记得将关山槊的传承交给我。”一道橙色的身影脚尖点在了那龙相之上,轻声言道一句,随后根本不待魏来回应,身子便再次落下,黑白双刃亮起神光,杀向想要阻拦魏来的司马官与众多苍羽卫。
魏来深深的看了一眼那道一跃而下的橙色的身影,她黑色的马尾与束着马尾的红线飘动,莫名让魏来在那一瞬间有些心神荡漾。但很快魏来便收起了这样的心思,他伸手擦了擦自己嘴角,又低头看了一眼殷红的掌心。
“死不掉。”他这般说道,手中的黑蟒紧紧握住,背后的金光再次大作,龙吟高亢,直奔司马玄而去。
第七十七章 我给你们选择
(ps:忽如其来的加更!)
阿橙的身影在人群中翻飞,每一次黑白双刃起落,都会有数位苍羽卫的性命被收割,千名甲士加上一位四境的司马官,竟然一时间拿阿橙无可奈何。
薛行虎安顿好了昏迷孙大仁四人,又将自己带来的老爹交给了随行的同僚,随即便迈步走到了那群百姓的跟前。
“各位!各位!我是薛行虎!乌盘城的捕头!”他朝着人群挥舞着双手,大声言道。
早已被这般变故吓傻了的众人纷纷转头看向那位中年男子,目光惊犹不定。
薛行虎浑身被雨水打湿,他伸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又继续提高自己的声音言道:“诸位!请听我言!”
“诸位不要害怕,那个叫金柳山的恶人勾结了乌盘江的江神,要水淹我们乌盘城。阿橙姑娘还有魏来公子都是来帮咱们、救咱们的。待会时机合适,就会带咱们逃离乌盘城,诸位请一定要相信薛某。”
雨声很大,不远处的打斗声也绵绵不休,场面上一片嘈杂,为了能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清自己的声音,薛行虎将自己的嗓音拉得极高,以至于这番话说完,他便觉喉咙有些发干。
但当他看向那些百姓,众人眸中的狐疑、警惕却让他大失所望。他甚至隐隐还听见有人在议论纷纷魏来不是跟那些水妖搅和在了一起吗?
当年他爹就是因为得罪了龙王爷才死的,现在这么做是不是为了报复龙王爷啊?
就是啊!那天那水妖我可是亲眼所见,头上生着牛角,这不是妖怪能是什么?
……
林林总总的猜测不绝于耳,众人眸中不信任也不加遮掩,薛行虎的心头生出一股难以言明的无力感。到了这时,他终于对当日魏来所言有了些真正意义上的深切体会了。
他只能再次提起自己的气力,朝着诸人再次大声言道:“诸位!我知道诸位有很多疑惑!但薛某人这些年在乌盘城……”
……
雨愈下愈大,站在龙相上的魏来目光冰冷,他盯着前方,盯着那挥舞着火翼的司马玄准确的说,是盯着司马玄所扶着的金柳山。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道道画面。
吊在城门的钱旭贵的尸体、用尽最后一口气抓着他手腕的妇人、哭泣的刘青焰、浑身是血的青牛,还有那生死不知的孙大仁。
每一个画面闪过,都让少年的目光更冷上一分,他告诉自己,他得杀了金柳山。
一定要杀了他!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回响,他的眸中金光大作,站立在龙相上的身子猛然蹲下,双手桉入脚下龙相的身躯之上。
昂!
天地间响起一声高亢的龙吟,雨幕愈发的猖獗。
金色的光芒从魏来的背后亮起,少年的嘴角又有鲜血溢出,却又转瞬被暴雨冲刷干净。
漫天风雨忽的涌入龙相体内,那龙相身躯扭动,似乎承受了一股莫名却又巨大的痛处,转瞬,龙相仰头一声怒吼,两道与之生得一模一样的事物从他的身躯两侧涌出,却以比它快出数倍的速度飞遁上前,在空中一个盘旋,拦在了遁去的司马玄的面前。
司马玄的心头一震,正要调转马头,不敢与这要与他们搏命的魏来硬憾。
可他身后的魏来脚尖却猛地在龙相身上一踩,身子猛地的跃起,在半空中一个翻滚,手中匕首便由上至下的
刺向司马玄所在之地。
司马玄身形一滞此刻已无退路,他绝非甘心束手就擒之辈,眸中顿时亮起了厉色。
他周身神门光芒大盛,沉闷的轰鸣声响彻不绝,手中的朱雀大炎枪高高举起,赤炎环绕,朱雀神相闪现,在那时迎向魏来。
昂!
又是一声龙吟声起,魏来的眸中的杀机奔涌,三道盘踞在各处的龙相仰头长啸,随即龙相遁出,相互缠绕在魏来的周身,咆哮着涌向那裹挟着朱雀虚影的枪尖。
轰!
一声巨大的轰响荡开。
龙与凤相遇,水与火相逢。
赤炎被浇灭又升腾,龙相被蒸发又凝聚。
双方都双目赤红的盯着对方,他们知道,这是决定生死的一次过招。
司马玄发带碎裂,一头白发胡乱扬起,像极了暴怒的雄狮。而魏来的双目赤红,浑身的衣衫在赤炎热浪的灼烧下渐渐化为灰烬,嘴角更是不住有鲜血溢出,可他握着黑蟒的双手却青筋暴怒,不曾松懈毫分。
轰!
终于一声更加巨大轰响荡开,雾气漫天扬起,龙与凤、水与火的身影都在那时消散,城门外的天际在那一瞬间归于寂静。
……
阿橙的脚下已经铺满了尸体,层层叠叠足有数百人之巨,鲜血被雨水冲刷,肆意横流,侵染了整个瑞龙街的街面。那声巨大的轰响升腾,让对战的双方都下意识的停止了手中对抗,纷纷侧眸看向那处。巨大的雾气在那处升腾而起,遮盖了他们的视野,让众人都并不能看清那里的景象。
口干舌燥试图说服迟疑的众多百姓的薛行虎也被那升腾而起的巨响打断了嘴里的话,他与众人一般侧眸看向那处,那里的景象也不可避免的让薛行虎陷入了与众人一般的呆滞。
“还要打吗?”双手一振抖落了刀锋上的血迹,阿橙眯眼看着以司马官为首的众多苍羽卫。苍羽卫当然算得上是大燕最为精锐的部队之一,但阿橙的战力着实太过恐怖,这短短数百息的对抗中,即使有四境的司马官相助,他们也未有伤到女子毫分,再打下去,似乎除了付出更多的伤亡,对他们来说便再无半点好处。
在听闻阿橙此问之后,甲士们互望一眼,皆从彼此的眸中瞥见了退却之意。
司马官同样忧心着自己兄弟的情况,他观阿橙的神色轻松,一番打斗下来似乎并无半点消耗,摸不清对方虚实再打下去似乎也不是良策,他看了一眼周围已生退意众人,面色一沉,终是吐出一个字眼:“撤。”
阿橙并不阻拦,在目送众人消失在从城门外蔓延开来的雾气中后,女子收刀归鞘,迈步走向薛行虎所在的方向。
那些百姓可都见识过阿橙方才宛如煞星一般收割人命的甲士,纷纷恐惧的退后,薛行虎见状连连苦笑,好不容易动摇了这些百姓的心思,阿橙一来之前的努力恐怕就耗费大半了。但他可不敢却埋怨阿橙这尊煞星,只能苦笑着迎上对方问道:“姑娘这就放他们走了?”
阿橙冷眼看了薛行虎一眼,说道:“是他们放了我们。”
她平静的说完这话,也不管薛行虎是否领会,一只手猛地张开,朝着远处一摄,之前金柳山所坐的太师椅便遁入了她的手中,女子随即坐下,双眸闭起,似乎再无与之对话的兴致。
吃了闭门羹的薛行虎倒是不恼,只是疑惑女子话里的意思,他犹豫着要不要询问一番魏来的状况,可低下头却瞥
见女子苍白的脸色,以及虽然极力压制但却依然紊乱鼻息,他的心头一凛,在这时终于明白了阿橙的言外之意。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若是耽搁久了,保不齐回过味来的苍羽卫会杀个回马枪,念及此处,他再次看向身后的诸多百姓大声言道:“诸位!你们看,薛某人没有骗你们,那些贼人已经被阿橙姑娘与魏来公子击溃了,咱们趁现在赶快收拾好东西,离开乌盘城,江神的大水随时会来,大家抓紧时间!”
百姓们闻言,目光却依然是彷徨茫然,甚至隐隐还带着些警惕。
“江神怎么可能淹咱们乌盘城?”
“就是!你跟水妖搅和在一起,我们跟着你走了,那朝廷不是就以为我们是一伙的了吗?”
“你们杀了那么多人!是不是也想把我们带到那里去杀了?”
人群中的躁动越来越大,有人不断的提出质疑,薛行虎有心解释,可每一次还没来得及说完前一个问题,后一个问题又响起起来。
雨越下越大。
薛行虎的嗓子又干又哑,他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受明明他的身前站着那么多人,可偏偏他却感到一种难以言明的孤独……
他咳嗽了两声,咬着牙就要再次劝说周围的百姓。
咕噜。
咕噜。
咕噜。
……
可身后却忽的传来一阵轻微却突兀的声音。
薛行虎皱了皱眉头,暗以为莫不是苍羽卫觉察到了不对,已经杀了回来?
身旁闭眸静坐的阿橙也睁开了双眼,目光直直的看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只是因为雾气已经渐渐蔓延到了这处的缘故,视野变得有些狭隘,并不能将那处的景象看得真切。
咕噜。
咕噜。
……
那声音越来越近,周围的百姓也感受到了薛行虎等人的异样,他们也纷纷停下了嘴里话,神情紧张注视着那处。
两个球状的事物从雾气中滚出,缓缓慢慢的停在了薛行虎的脚边,薛行虎下意识的定睛看去,那一刻他顿觉亡魂大冒,那竟是两颗头颅来自金柳山与司马玄的头颅。
周围的百姓也在这时看清了那事物的模样,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神情惊恐。
但紧接着一道身影也缓缓从雾气中走出,他越过阿橙、穿过薛行虎走到了那些百姓的身前。他的上身**,形容略显狼狈,但冷峻的眉峰却依然让此刻遭逢大难犹如惊弓之鸟的众多百姓心有戚戚,人群自觉的推开数,似乎并不愿意与他靠得太近。
而来者似乎也并不介意被诸人恐惧与敌视,他的目光在那些百姓的身上一一扫过,然后低声言道:“要么跟我走,要么就跟他两一样留在这里。”
“你们选。”
薛行虎的双眼睁得浑圆,不是因为归来的魏来态度如何恶劣,而是正好站在魏来身后的薛行虎看见了魏来背上的景象。
少年略显单薄的背脊上用某种金色的材质纹着一头栩栩如生的龙相。
而此刻,那龙相上的每一片鳞甲都有鲜血渗出,随着雨水的冲刷,血迹下淌,在少年的脚下晕开一片殷红,而顺着那殷红朝着少年身后望去,他所过之处,斑斑血迹,一直蔓延开去,直到薛行虎看不真切的迷雾深处。
第七十八章 并肩而立
人群以一种落针可闻的静默回应着魏来。
但魏来并不急躁。
“你们有五息时间考虑,如你们所见,我是水妖,朝廷的人敢杀,你们我自然也敢杀。”
“五。”
“四。”魏来开始了他的计时,他的眸中金光流转,地面的积水随着他的声音开始在地上暗自流淌。
“三。”
人群还有所迟疑,但流淌的积水却开始上涌,在魏来的身后化作了一柄柄水铸的利剑,悬浮在魏来的身后,锋芒却直指那些百姓。
“二。”
魏来眯起了眼睛,身后的利剑轻颤,似乎已经按捺不住随时准备爆射而出。
那声“一”来不及落下,人群终于开始缓慢的移动,颤颤巍巍、小心翼翼。
但有了迈出第一步,便会有人跟着迈出第二步,人群就这样朝着城门方向开始缓缓移动,魏来收敛起了背后的凝聚成的水剑,侧头看了一眼有些发愣的薛行虎,言道:“薛叔叔,接下来就麻烦你了,得快点带他们离开……”
“走得越远越好。”
薛行虎闻言回过了神来,他刚刚看得真切,在唤出那些水剑时,魏来背上的龙相亮起了一道金光,但与之同时,那些渗出的鲜血也愈发的汹涌。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似乎麻烦才刚刚开始……
“那你呢?”他下意识的问道。
魏来仰头看着乌盘江所在的方向,神情凝重:“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薛叔叔带着他们先行一步,对了。”说道这处,他回头看了一眼薛行虎,笑道:“照顾好大仁和青焰。”
薛行虎一愣,也抬头看了看乌盘江的方向,下着暴雨,天色本就昏暗,可那乌盘江所在方向的穹顶却是一片漆黑乌黑的密云聚拢在一起,紫色的雷电在云层穿梭,隐隐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那黑云中涌出。
薛行虎见过这样的景象,就在半个月前,乌盘城的刑场上……
他一个激灵,这便意识到了魏来所言的事情到底指的是什么,他面有忧虑,劝解道:“我们一起走,你一个人不是他的对手。”
薛行虎多少意识到了魏来魏来状况,虽然以他的眼界不足以看清魏来到底使用的是何种神通,但却知道比起那威势遮天蔽日的江神,魏来依然渺小无力。
“没人拦住他,谁都跑不掉,薛叔叔快走吧,他比我想象中来得早了很多,再不快点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魏来笑道,神情反倒轻松无比。
薛行虎愕然,以往他的对于魏守与吕观山的行径有诸多疑惑,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驱使着他们去赴死,去挑战一个不可战胜的事物。如今这样的困惑依然存在,但除开这些,却多了些别的东西。
诸如悲悯、诸如不忿。
他可以想象,若是魏来死在了这里,当朝廷的大军到来,魏来也会如魏守又或者吕观山那般,被装饰成一个叛道者、一个杀人魔,而朝廷则会以审判者自居,乌盘
龙王的神庙依然会香火鼎盛。
薛行虎觉得这不公平。
这样情绪积郁在他的胸口,他看着少年孱弱的背影,看着他背上不断淌血的龙相,薛行虎的双拳在那时握紧。
他忽的大声说道:“我不走!”
嗯?
魏来一愣,回头看向这忽然发言的男人,皱起了眉头。
“他们既然都不信你,那就让他们都看看,到底谁才是罪魁祸首!”薛行虎高声言道,周围百姓纷纷转头看向男人,目光中带着恐惧与不解。
“你要让四千户人,近万条人命留在这里等死吗?”魏来的眸中泛起了煞气,他并不能特别好的理解此刻薛行虎的行为。
“逃了又能怎么样?朝廷会派新的大人来,会给我们再修上一座神庙,他们还会继续跪下去,就像跪那龙王一样!你要让他们在无知无觉的愚昧中死去,那还不如一起死在这乌盘城!”薛行虎继续高声说道。
一旁的阿橙若有所思的盯着针锋相对的二人,静默不语。
跟着大部队,牵着薛岩的手的刘青焰也听到了二人的争吵,怕生生的看着此处。
“你不能替一万条性命做决定,带着他们走。”魏来眸中泛起了杀机,双拳紧紧握住。
“那你就能吗?就像你爹!就像吕观山那样!”薛行虎吼道。
男人的浑身湿透,双眼却瞪得浑圆。魏来有些动摇,但终究还是压下了自己的心思,总归要活下去才有希望。
他这样想着,正要在说些什么。
“别吵了,我来帮帮你们,谁也不能走。”可就在这时,穹顶之上却忽的响起一道声音,犹如闷雷一般的轰鸣震得诸人耳膜发疼,也震得百姓们肝胆距离。
天色忽的暗了下来,紫色的雷蛇电蟒在云层中攒动,一道巨大的黑色龙头从黑云中缓缓露出,他鼻尖呼出了风雨,周身缠绕着雷霆,他低头看向这方小小的天地,就像是在注视着一群蝼蚁。
人群响起了惊呼,但很快便有人跪了下来,他们歇斯底里又虔诚无比的朝着黑龙祈祷、求救。
“我真的后悔,当年为什么要放你一条生路了。”可那巨大的神却对于他的信徒们视若罔闻,他盯着人群中的魏来,眯着眼睛说道。
“是吗?那我恐怕会让你在以后的日子里更加后悔。”魏来仰头言道。
“以后?你没有以后了,我的孩子。”巨龙说道,穹顶上的黑云压得更低了,翻涌的雷霆也更加的狂暴,一股沉闷的气息笼罩在乌盘城的城头。
“不好了!”这时前方传来一声高呼,一位被薛行虎派去领着众人离去的衙役忽的跑了回来,他高声言道:“城门口有一道黑色的屏障,我们出不去了。”
魏来闻言一震,回眸看了阿橙一眼,阿橙自然明白他的心思,点了点头,脚尖点地,身子便朝着城门方向爆射而去。
“让我想想,你到底用的什么办法从我这里窃取的
力量。”黑龙 根本不将诸人的行动放在眼里,他眯着眼睛继续着他的谈话:“不如你自己跟我说说吧,你是个聪明人,藏了六年既然敢在这时暴露,想必你也有所觉悟,你跟我好好说上一说,说不得我还可以大发善心,让你们死得痛快一点。”
这话出口,那些一个劲朝着黑龙跪拜的百姓们面色一变,瞬息煞白,他们不可思议的看着头顶的神,饶是到了这时依然难以相信方才的话,是从那位他们日夜供奉香火的龙王口中说出的。
魏来的双手握紧,死死的盯着龙王,却并不回应他的问题。
“不说吗?没关系,待到你死后我可以炼化你的神魂,所有的问题在那时都会迎刃而解。”
黑龙如此说罢,藏在云层中的巨大的身躯开始扭动盘旋,一股更加强大的威压开始自他体内倾泻而出。
哗!
一声巨响从远处传来,惊慌失措的人群寻声望去,却见那城南乌盘江的方向,忽的扬起了滔天巨浪,化为黑色的江水滚滚而来,转眼已至城郭。
“打不开,没有七境的修为绝对无法破开那城池。”这时,阿橙去而复返,回到了魏来身边。当然她也瞥见了那城头方向涌起的巨浪,双眸一沉,喃喃低语道:“冥境黑水,大燕朝廷竟然丧心病狂到让你修行此等禁法。”
“女娃子倒是很有见识,可惜都要死在这里了。”黑龙眯眼说道。
雨越来越大,天就像是被谁捅了个窟窿一般,滔天巨浪压过了城郭,黑水的水吞没了所过之处的房门院落,然后铺天盖地的朝着此处涌来。
百姓们呼天抢地的朝着城门方向退去,但被那黑色屏障所笼罩的城门却并不能让他们逃出生天。
“你不跑吗?”立在远地的魏来侧眸看了女子一眼。
“我有避水珠,这黑水伤不了我。倒是你,死之前若是愿意将舍利以及关山槊的传承交给我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帮你葬尸。”阿橙一脸认真的说道。
魏来清楚这女子的性子,当然也明白她这话绝非玩笑,他点了点头言道:“我会考虑的。”
“但在那之前……”魏来又低声说道,脚步忽的迈出。
他背上的龙相再次亮起了金光,鲜血不断从他的背上溢出,巨大的金龙虚影开始在他的背后凝聚。
他每迈出一步,巨龙虚影便凝实一分,背后流出的鲜血也更汹涌一分。
大雨滂沱,恶神高坐云头。
人群争先恐后的后撤,只有那个孱弱的少年迈步向前。
迎着滔天的巨浪,迎着盈野的污秽。
薛行虎盯着他,忽的有些恍惚,他似乎看到了两位身着黑白长衫的儒生出现在少年的背后,他们穿过生死,也穿过岁月,来到了少年的背后。与他迈步向前,与他……
并肩而立。
第七十九章 它不对
老蛟蛇来得比魏来预料的要早上一些,手段也比魏来想象中要强上一些。
但魏来却并未有因此而生出半点懊恼,毕竟他已经做到了他能够做到的最好苍羽卫封锁了整个乌盘城,只有击溃苍羽卫才有可能带着这乌盘城的居民逃出生天,这是唯一的办法,铤而走险亦是在所难免。
他抬起头,汹涌的黑色浪涛已经席卷到了他的身前,整个乌盘城都被淹没在那黑水之下,仅余他背后这一片空地。
他目光冷冽,双手猛地伸出,背后凝聚而成的龙相仰天长啸,一股浩然的威势从他体内荡开,奔涌而来的黑色江水在触及魏来身前时就像是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一般,撞击在魏来身前,又四散后涌。
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诸多百姓惊呼连连,直到那些黑水停留在魏来跟前时,他们方才瞪大了眼睛停下了嘴边的惊呼。
但这并非一劳永逸之举,江水在那道看不见的屏障外奔涌,越积越多,越积越高,众人能够清楚的看到在那滔天巨浪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下,魏来的身形渐渐弯曲、后仰,他背后的鲜血越流越多,雨水的冲刷似乎都已经赶不上鲜血溢出的速度。他的双眸尽赤,浑身上下的青筋暴起,嘴里不住的发出一声又一声的低吼。
他似乎并不能支撑太久。
意识到这一点的人群开始慌乱,可被堵死的城门却将他们退路封死,进退维谷的窘迫,死亡将至的恐惧压垮了这些寻常百姓。孩童开始痛哭,人群跟着呜咽。
魏来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经脉与内府开始被碾碎,他不能支撑太久了。
他咬着牙想到这里,便用尽浑身的气力大声吼道:“去城门,想办法破开那屏障!”
“不管能不能行!去试试!这是唯一的生路!”
同样被这番变故惊呆的薛行虎微微一愣,回过了神来,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尚且在苦苦支撑的少年,双眸一沉,下定了决心。
“跟我走!”他看了看周围那些衙役,低声喝道,领着众人便再次赶往城门。
但作为在场众人之中修为最高的阿橙却立在原地纹丝不动,她的眼界极高,之前所下的定论亦绝非虚言。她能理解魏来以及薛行虎等人想要求得一线生机的渴求,但她同时也清楚的知道,在乌盘龙王降临的那一刹那,众人的生死就已经被钉在了铁板上。
与其帮着他们进行无谓的挣扎,倒不如留在这里看一看这个少年……
相比于阿橙前十九年所见的芸芸众生,眼前的少年多少有些特别。他在这个世界,努力的活过,为自己也为别人,阿橙决定记住他,似乎只有这样,少年即将死去的事实,才会不那么难以接受。
……
薛岩今年已经七十有二了,就如他儿子薛行虎想的那样,他有时候确实也有些糊涂。
但即使再
糊涂,他也明白眼前自己的处境到底处于何种地步,他颤颤巍巍的杵着拐杖跟着众多百姓后撤,但毕竟年纪大了些,很快便掉了队,被甩在了大部队的后方。可饶是如此,老人的另一只手却还是固执的牵着一个女孩。
一个被众多百姓畏惧唾骂的女孩。
饶是薛行虎将这事对自己的老爹瞒得很好,可在乌盘城这样的小地方,老人自己出去走上一圈,就免不了得听到百姓们的闲言碎语。
薛岩的年纪很大,可脾气比年纪还大。
他姑姑薛良月的孙媳妇与小曾孙怎么能是水妖呢?这他娘的不是扯犊子吗?薛岩哪能受得了这气,为此与人在街角破口大骂,提着拐杖追了那胡说八道的混蛋足足三个巷子。
“小青焰,别怕,爷爷在呢,跟爷爷走。”拉着女孩的手的薛岩有些气喘,他的步伐凌乱,身子颤颤巍巍,但饶是如此依然不忘安慰着身后的小女孩。
他的脑袋不太灵光,也摸不准到底发生了个什么,他出于本能的认为大多数人所在的方向应该就是安全的地方,而他有义务将这个女孩保护好,因为她是薛良月姑姑的后人。薛家欠他刘家一份恩情,这是他爹临死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记得真切,即使到了现在老得糊涂,也不敢忘怀。
“爷爷。”可被他拉着的女孩却忽的停下了脚步,她清嫩的声音响起。
薛岩一愣,停下了脚步,他转过了头,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满是雨水:“怎么了?别怕,爷爷在呢!他们不敢说你,爷爷的拐杖可厉害了!”
老人暗以为女孩是在为昨日他听到的那些闲言碎语而畏惧,他跺了跺自己手里的拐杖,信誓旦旦的言道。
可女孩却摇了摇头,她伸手指了指身后,说道:“我想回去,去帮阿来哥哥。”
“嗯?阿来是谁啊?你什么时候有一个哥哥? ” 老人犯了糊涂。
黑色的潮水在魏来的身前越聚越多,刘青焰回头焦急的看了一眼,跺了跺脚:“总之爷爷先去那里等我,我得去帮魏来哥哥”
说着她又伸手指了指前方,那密密站在一起的人群却极为自觉的在某一处留出了个空地,那是一个木制的简易板车,板车上躺着一只体型硕大的青牛,身上盖着黑布,却早已被雨水打湿。
“爷爷帮我照顾好我祖爷爷。”
说着女孩便挣脱了老人的手,转身朝着那众人都想逃离黑色潮水翻涌的方向跑去。
“青焰!别去,那里危险!唉!青焰啊!”薛岩高声朝着女孩离去的方向喊道,但女孩却越跑越远,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老人眼看着女孩走远,有心追上,却奈何脚下的速度着实太慢了些,他又回眸看了看刘青焰方才所指的方向,想起了女孩的嘱托。
他颤颤巍巍的朝着那处迈步,嘴里嘟囔道:“祖爷爷?小青焰的祖爷爷
不就是……”
“就是谁来着?”
……
“嗯?你这法门倒是奇特的很,我就说这些日子为何总觉得不对劲,原来是你在我身上使了诈,看样子本尊还是小瞧了你,竟然难以看透你这功法的底细。”黑龙立于穹顶,看着苦苦支撑的魏来,慢悠悠的评价道。
“但跳梁小丑总归是跳梁小丑,不是你的东西,你拿得再多又有何用?难道你以为你爹做不到的事情,你凭着这下三滥的手段就能够做到吗?”穹顶的黑龙又言道,他的身子在云层中一阵盘旋,冲击在徐寒面前的黑色潮水愈发狂暴,一次又一次的撞击在魏来身前那道屏障之上。
魏来的脸色煞白,身子开始不住的后退,背后的金色巨龙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魏来知道这是那蛟蛇寻到了些许他法门的关键开始有意阻拦魏来从他这里抽取力量。
一时间此消彼长,魏来的处境愈发艰难,他的腰身后仰,整个身形被压倒成了一种极为怪异的状态,汹涌的潮水就在他的身前翻涌,眼看着就要将少年孱弱的身形吞没。
阿橙盯着这一切,心底升起了些许感触,但终究没有出手。多年来的某些境遇让她养成了这样的习惯绝不做任何徒劳的事情。
她少见的叹了口气,那颗价值连城的避水珠被她从怀里掏出,就要催动,而在那之前她又看了少年一眼,她想要将少年的模样记得真切,哪怕她明知总有一天她还是会忘了他,但能记得久一日便多上一日吧。
“阿来哥哥!我来帮你了!”
可就在这个档口,阿橙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清嫩的声音,一位女孩飞一般的来到了她的身前是刘青焰。
阿橙一愣,却见刘青焰站定身子之后,双眸中便亮起了阵阵青光,她头上包着的白布散落,那对小小的牛角显露在风雨中,然后她的双手也在那时伸出,两道青光漫上她的手掌,她将之摁在那滔天的黑色浪潮之中。
小女孩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煞白,显然这黑色江水中所裹挟的力量非比寻常。但饶是如此,稳住身形的刘青焰还是咬着牙奋力的催动起自己体内的力量,不断的注入那魏来激发的屏障上,她弓着自己的身子,双手朝前抵着江水,低着额头上汗迹密布,嘴唇也被自己咬得发白。
但实际上她能帮到魏来却微乎其微,魏来的身子还在不断被压倒,阿橙甚至能清楚的听到魏来的骨头一根接着一根断裂的声音。
魏来支起的屏障上开始出现裂纹,黑色的江水顺着裂纹涌入,城门方向聚集的百姓乱作一团。
一切都如阿橙所料,魏来扛不住一位昭月正神的威能,而薛行虎那些寻常百姓更不可能破开城门口的屏障。
阿橙的双手握紧,眉头紧皱。
这一切合情合理,但……
它不对!
第八十章 填下那天堑
是的,它不对。
所以有人决定修正整个错误。
“阿来,大哥来了!”又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鼻青脸肿,浑身是伤的孙大仁不知在何时苏醒了过来,他冒着雨,一瘸一拐的来到了魏来的身边,他看着被仰面压弯了腰身的魏来,想也不想的便弓下的身子,用自己的背靠着魏来的背,双手着地,努力想要撑起魏来的身躯。
……
铛!铛!铛!
金石碰撞的脆响不断在城门处响起。
薛行虎与几位衙役并排站在城门前,一次又一次的用尽了浑身气力将手中的刀砍在那城门口的黑色屏障上。但那黑色的屏障任凭他如何努力都如山岳一般横在那处不曾动摇。他知道,正如阿橙所言,没有七境的修为根本破不开这屏障。
他转头看了看城内的方向,入目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他瞥见了被压弯腰身的魏来,也瞥见了在他身旁用尽全力的刘青焰,当然还有那甘当肉垫,四肢着地的孙大仁。
某种火焰,在那时在薛行虎的心中点点燃。是愤怒,却不完全,是希望,却不切实际。
是……
勇气!
“去他妈的!”他骂了句脏话,虽然吕观山说过,做捕头代表着的是乌盘城的官府,不能胡言乱语。但他还是骂了这句脏话,他觉得畅快了许多,索性便将手中的刀一把扔在了地上。“去帮魏来,要死咱们一起死!”
他说罢,也不管周围的人作何反应,便转身快步跑向魏来所在的方向,他胸口的神门亮起,双手摁在了那屏障之上,然后憋住了劲,开始奋力抬起那屏障。与他同行的衙役们见状也纷纷回过了神来,他们互望一眼,随即也纷纷丢掉了手中的刀,快步跑向那处,与薛行虎一般,伸手支撑起那道屏障。
……
“蚍蜉撼大树。”黑龙看着身下的众人,巨大的嘴裂开,云雾从嘴里喷吐。忽然他的目光一凝,落在了那位生着牛角的少女身上。
他巨大的眸子中亮起了异色:“怎么会?!”
他略显惊讶的自语道,一只布满了黑色鳞甲的巨大龙爪在那时从云层中探出,朝着地面轻轻一指,一股力量便随即将正在费力催动着自己力量的刘青焰包裹,小女孩毫无防备,她发出一声惊呼,身子就在那力量的裹挟下,凭空而起,直直的飞向天际那黑龙所在的方向。
“青焰!”薛行虎发出一声惊呼,伸手想要抓住刘青焰,但他的伸手终究慢了一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女孩越飞越高。魏来同样注意到了这般情况,可是他的身上压着漫天江水,根本动弹不得。
转瞬,刘青焰便不由自己的穿过了层层黑云,来到了那黑龙的面前。
黑龙目光阴沉的注视着与他相比不过米粒大小的女孩,目光凝重,女孩不断的挣扎,但却是徒劳,根本难以撼动自己身上那无形束缚。
“先天神体?”
“不对,是比神体更强大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黑龙对于女孩的挣扎视若无睹,他盯着刘青焰,神情凝重的喃喃自语。
但很快惊骇之色便替代了他脸上的困惑,他瞪大了自己眼睛,言道:“难道说,是那东西……”
然后狂喜之色漫上了他巨大的头颅:“想不到,小小的乌盘城竟然能给我如此惊喜,吞了你,入主渭水岂不是易如反掌?”
他这般说着,滚滚的黑气忽的自他的体内漫出,化作一道道绵长宛如毒蛇一般的事物来回翻滚,接着猛地涌向刘青焰。
“啊!”刘青焰发出一声戛然而止的惊呼,她的身子僵直,整个人呈“大”字型悬浮半空中,那些何其从她的双眸、双耳、嘴唇中涌入,某种与她心神相连的东西,在那股力量的裹挟下开始渐渐脱离刘青焰的身躯,被拉扯向那头巨大的黑龙。
……
魏来看着穹顶上发生的一切,他虽然并不清楚那蛟蛇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但却明白,一旦蛟蛇得逞,刘青焰便会凶多吉少。
魏来有心做些什么,但他体内的状况却是糟糕到了极致,五脏俱损,经脉紊乱,他完全是凭着自己一口气在强撑着,而这似乎也快抵达他所能抵达的极限了。
他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鲜血却因为这样轻微的动作不住从嘴里的溢出,他想,此刻他的模样一定狼狈到了极致。
不甘心啊。
魏来在自己心底自语道。
没有为爹、为娘还有吕观山报仇,也没有救到他想救的人。
他没有实现自己对张婶的承诺,也没有机会去到无涯书院,看一看吕砚儿过得到底好不好。
他甚至有些想念那位他并不如何喜欢的州牧大人,若是死之前,能看上一眼就好了。
魏来的意志渐渐变得模糊,苦苦支撑的身体也开始倾倒,那黑色的江神得寸进尺,直直压下。
在魏来身下四肢着地,支撑着魏来的孙大仁身子也是一垮,口吐鲜血,手肘压在了地上。但他却并没心思去关心自己的状况而是大声吼道:“阿来!你不能死!我爹死了,我在这世上就你一个朋友了!你不准死,我还要帮你娶一个漂亮媳妇,最漂亮的归你!你别死!”
一旁的薛行虎也洞察到了魏来的异状,他赶忙来到魏来身侧,伸手扶着眼前的屏障,但他们修为与这漫天江水相比,何其薄弱,哪怕魏来使出的法门削弱了其中大部分的力量,这股力道依然远非他们能够承受。
“快来帮忙!还看什么!”他瞪了一眼远处发愣的百姓,嘴里大声吼道。
那些百姓就是再傻这个时候也该明白谁才是真正在帮助他们的人,人群迟疑了数息,但很快便有人站了出来,快步来到魏来的身侧,加入到支撑那屏障的行列之中。而一旦有人带了头,剩下的众人也都不再迟疑,纷纷跟随着加入其中,不过十余息的光景,除开老人与孩童,几乎所有的乌盘城的百姓都来到了魏来的周围,伸出自己的手,贡献出那一份微薄的力量。
“阿来!你醒醒!你不能死!”
“我们乌盘城欠你爹娘的,欠吕观山的,怎么还都还不清了,就算死也是我们死在你前面!”
薛行虎大声的吼道。
围百姓纷纷转头看向那个浑身被污血侵染,几乎看不出本来模样的男孩。
他的脸庞那般稚嫩,身子如此瘦弱,很难想象,他到底是如何凭借一人之力,抗衡这滔滔江水的。
“对!魏来公子不能死在我们前面!是我们有眼无珠,将恩人当做了仇人!”很快便有一位中年男子响应了薛行虎的话。
“是啊!现在想想魏知县和吕知县都是好人啊!”
“咱们乌盘城这些年来从没出过什么大乱子,还不都是靠着两位青天大老爷,你看那些官老爷一来,咱们这都……这都变成什么样了!”
人群有一句每一句的说着,一种悲怆的情绪在人群中升起,有懊恼、有悔恨、也有不曾遮掩的对死亡的恐惧。
但这些东西,很快便化为了同仇敌忾。
“咱们死也要和恩人死在一起!”薛行虎一锤定音高声言道。
周围的百姓纷纷沉眸以对,然后所有人都在那时开始使出自己浑身的气力推动那个他们并不能推动的屏障,甚至就连小孩与老人也参与了进来。
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将魏来围在中间,小心翼翼的保护着他,也毫不畏惧的直面那头他们曾经奉为神的黑龙。
这当然是极为震撼的场面。
就连见多了世态炎凉的阿橙在目睹这番景象后,也不免有些动容。
但在动容之后,却是遗憾。
这个世界存在着一个残酷真相,天堑之所以被称为天堑,便是因为那道鸿沟并非仅凭数量又或者某些信念就可以逾越的东西。而让阿橙遗憾的就是,整个乌盘城与那尊恶神之间,便横着这样一道天堑。
她终于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不忍再看下去。
她催动起了避水珠的法门,蓝色的光芒从避水珠中涌出,将她包裹。魏来已经力竭,这道他不知如何撑起的屏障崩塌就在眼前,阿橙觉得是时候离开这里了,不去看他们濒死时的绝望挣扎,是阿橙给予这群敢于与神灵对抗的凡人们最后的尊重。
她的身子开始上升,待到屏障崩塌后,她可以在第一时间借着避水珠逃离这个是非之地。若是时间来得及,她还能去取到关山槊的传承。
等等。
关山槊!
阿橙的心头一震,她想到了某些东西,但还来不及去细细思量。
嗷!
远处却忽的响起一声高亢的狼嚎。
一道血光忽的在乌盘城外冲天而起,伴随着一声凄厉的狼嚎。
阿橙蓦然转头看向那处,她的双眸亮起了明亮的色彩。
那是天狼槊。
是那个前朝阴神。
他没死!
不仅如此,魏来的胸前也忽的亮起一道金色的光芒,那光芒耀眼无比,带着一股温暖的力量,就像是寒冬里的艳阳。光芒荡开,普照众人。
是那枚佛骨舍利。
阿橙的心头一震。
她暗暗想着,两位大圣遗存之物,并和一起,似乎足以填满那道天堑。
第八十一章 越多越好
远方的血光冲天,在半空中微微一顿,然后化作流光猛然朝着此方天地爆射而来。
它速度极快,转瞬便来到了乌盘城的城门口,笼罩着乌盘城城门的黑色屏障,在那血光之下竟是轰然崩塌,虽然转瞬,那屏障又自主的闭合。但冲入的血光却并未因此停下自己的步伐,继续向前,直直的越过众人的头顶,来到了魏来的身边。
铛!
一声脆响荡开,骇人的血光散去,周围的百姓纷纷退开,在那时方才看清,那血光直下,包裹着的是一把造型夸张,足有一丈之高,通体血红,刻有恶狼之相的长槊。
……
金色的流光在魏来的胸前亮起,一道道金色的纹路如涟漪般荡开,它涌过魏来周围的诸人,不断的朝着远方荡漾,直到……
直到金色的光触碰到了那头孤零零躺在暴雨中的已经生死不知的青牛身上。
年过七十的薛岩糊里糊涂的听从了刘青焰的话,正在为青牛盖好它身上的黑布,可那金光照来,让薛岩有些犯迷糊,他颤颤巍巍的转过头,想要看清金光亮起的方向。可毕竟年迈,那金光又太过耀眼,他难以如愿看得真切。
“什么东西?”老人泛着嘀咕。
哞!
可就在这时,他的身后却传来一声牛叫。
老人一愣,暗以为这位小青焰的“祖爷爷”苏醒了过来,可他转身低头看去时,那头青牛依然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
老人挠了挠头,神情颇为困惑。
哞!
又是一声牛叫声升起。老人这次听得真切,这一次,那声音确实是从那昏迷不醒的青牛身上传来的,可这青牛明明已经昏迷。
哞!
又是一声,声音比起之前更加洪亮,也更加中气十足,老人的双眸在那声音升起的同时,瞪得浑圆,他不可思议的瞪着眼前的景象他看见随着那最后一声牛叫响起,一道虚无的身影渐渐从那青牛的身躯中脱离而出。
那模样自然还是青牛的模样,只是身躯却虚无得近乎透明,若非就站在薛岩的身前,他根本无法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薛岩的神情有些恍惚,却不是因为眼前这荒诞诡异的景象。事实上老人确实已经糊涂到了很严重的地步,他对世界的认知变得模糊,但有些东西他却记得很真切……
……
那是六十年又或者五十九年前。
说不太准,但总归是很多很多年前。
乌盘城还没有什么那座恢弘大气的龙王庙,有的只是一座不起眼的砖木小庙,他爹带着他去过那里。他爹说这里供奉着的是咱们乌盘城的神,几十年前,到处都水妖作怪,是这位大神驱赶了水妖,乌盘城才有了今天。
薛岩记得很真切,那位他爹口中的江神,就是眼前这头虚影凝聚成的模样一头昂首提胸,体型硕大的牛。
薛岩的神情恍惚,嘴里念念有词的言道:“江神大人!江神大人!”
哞!
那虚影仰天一声高吼,头颅高昂,盯着穹顶。
金光开始朝着青牛虚无的身躯汇聚,那金色的光芒如有实质,在金光的笼罩下,金牛虚无的身躯开始凝实,很快便化为了通体的金色。
那一刻它周身的气息变得沉重又威严。
接着金牛的四足猛地踩地,身子便在那时腾空而起,无形的屏障根本难以阻拦它的步伐,它穿过屏障,漫天的黑色江水呼啸涌来,似乎想要将它吞没,可周身的金光却像是带着一种极为克制这些黑色江水的力量,涌来的江水还未触及到金牛的身躯,金光照耀之处,那些江水便纷纷退去,于是乎众人的眼中便出现了这样的场景漫天的黑色江水在那金光之下朝着两侧退开,生生的在江水之中开出了一条路来。
而那条路,直通天际,直抵那尊恶神之所在。
……
金牛冲天而起。
周围的百姓见到这幅场景,不免纷纷发出阵阵惊呼。
而那把忽然到来,立在了魏来身旁的天狼槊也在那时散发出阵阵微弱的红色气息,那些气息不可见如轻纱,缓缓的飘向魏来因为昏迷而垂下的手臂。
说来奇怪,随着那些红色气息的涌动,魏来的一只手上的手指开始轻微的颤了颤,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轻颤愈发明显。他的手开始缓缓朝着那血红色长槊所在的方向移动,轻轻缓缓,但就在指尖触摸到天狼槊的槊身的那一刹那,看似无力的手,却猛地在那时握紧了槊身。
铛!
天狼槊的槊身猛地一震。
血气奔涌,直直遁入魏来的体内,魏来分明已经闭上的双眸也随即睁开,血色充斥双眸,他身子豁然站起,剩下用背支撑着他的孙大仁感觉背上一轻,赶忙回头看去,却见魏来浑身包裹着血气,本来用发簪束起的长发胡乱扬起,单单只是背影便给孙大仁一种如泰山横于眼前的压迫感。
……
“小子,睡够了没有?”一道肃然的声音在魏来的脑海中响起。
恍惚间终于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魏来一愣,他侧头看了看自己握着天狼槊的右手,很快便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前辈!你怎么来了?”他说道,但奇怪是却并未发出声音。
“再不来你小子就死了!”关山槊没好气的回应在魏来脑海中响彻。
“可是前辈……”魏来有些迟疑,关山槊虽然生前是前朝响当当的八门圣将,可前朝覆灭之后,大燕各处围剿前朝阴神,断了百年香火之后,哪怕是八门大圣,所余之力也是寥寥无几,更何况他已经现身对抗过一次这蛟蛇,关山槊也曾坦言说过,那次之后,他所余的力量更加薄弱,甚至勿需他人出手,自己便挨不过太多时日。
此刻他出手相助,对于关山槊来
说意味着什么,并不是一件难以猜测的事情。
“别可是了,婆婆妈妈的。让这老蛟蛇淹了乌盘城,到时候还不是让人炼化了阴魂,老夫活着的时候纵横天下,难不成死了却要憋屈做水蛇养料?”
“与其如此,倒不如便宜你小子,赢了我这一身传承归你所有,死了咱俩就一起埋在这黑水之中,作伴吧!”
平心而论,魏来与这位前朝阴神的接触并不多。
他知道关山槊是个很好的人,但好是一个很空泛的概念,你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是更爱喝酒,还是更喜欢酒肆里说书先生的口若悬河,他有没有什么心愿,想不想去见什么人,你都不知道。
你只是与他匆匆一瞥,给他盲目的打上了好人这样的标签,除此之外,这个人在你里心底只是一个除了姓名便什么都没有的空白。
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你最危难的关头出现在你身边,要为你拼上性命。
魏来忽然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好好的与关山槊说过什么,只是一个劲修行修行再修行。
他的双眸一沉,做出了决定至少他不能辜负对方最后的馈赠。
他握着长枪的手猛地握紧,心中问道:“怎么做?”
“我的阴魂太过孱弱,需要依靠你的肉身为宿主,才能显化威能,但你修为又差得太多,并不能让我完全展现我本来的力量,想要击溃这蛟蛇,你得拥有更强的修为。”关山槊在魏来脑海中如此说道。
“那前辈的意思是让我现在破境吗?”魏来皱起了眉头,相传那位拥有十三枚神血的天之骄子,推开第一道神门也用了足足三日时间,魏来并不认为自己能在这须臾间推开第一道神门。
“我的有些字眼用得不够贴切,想要击败这蛟蛇,准确的说,你就是推开了第二境的神门也毫无作用。”关山槊平静言道。
魏来不免有些疑惑:“那前辈究竟何意?”
“破境,但不止是破境,你要推开武阳神门,用一种史无前例的方式,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那头金牛阴魂应该能拖住蛟蛇一些时日。”
“现在起,我会为你护住心脉,同时用我的本源神力全力帮你疏导体内的气息流转,引动气血之力,你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情,给我凝聚武阳神血,多一枚神血我们便多一分战胜蛟蛇的可能。”关山槊沉声言道。
魏来的心底还是有些疑惑,他武阳神血的凝聚当然还算得迅速,可想要再这么短的时间内凝聚出能够改变战局的庞大数量,魏来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做到。
但事已至此,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的目光一沉,便下定了决心。
“好!”
“但要多少枚呢?”
脑海中的声音沉默了数息,然后闷闷的应道。
“不知道。”
“总归越多越好……”
第八十二章 金牛镇恶水
哞!
金牛的怒吼响彻天地。
它穿过了漫天的江水,裹挟着万丈金光来到了黑龙的跟前。
它没有半点迟疑,四足在半空凭空一踩,双角面朝那黑龙,便猛地冲杀了过去。
正在聚精会神的抽取着刘青焰体内那股不知名的力量的黑龙,巨大眸子中亮起寒光,地面便有一股黑色的江水被他的神念所抽离,化作一道冲天的水柱,直直拦在金牛冲杀的方向。
金牛浑身的光芒大作,黑色的江水在那光芒的照耀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迅速的蒸发,根本还未触及到金牛的身躯,那一道水柱便豁然枯竭。
“嗯?”黑龙的眉头一皱,看向金牛的目光顿时凝重了起来。
“是你?”很快他便认出金牛,神情愈发古怪,“没人供奉之下,你竟然死后还能化作阴神!凭你的修为,怎么可能?”
金牛自然没有与他解惑的意思,它的双眸血红,转瞬便冲杀到了黑龙的跟前,锋利又巨大的牛角,直直的撞击在黑龙的身上。
轰!
一身巨响荡开,黑龙露出云层的半截身子朝着外侧一斜,竟有些摇晃,那股自他身上溢出,牵引在刘青焰身上的黑色气息也受到了影响,在那时断开。金牛见状又是一声仰天高吼,它的双眸血红,一对巨大的牛角,再次冲撞,看架势是大有要与黑龙搏命的意思。
黑龙也终于从金牛“死而复生”的变故中回过了神来,他巨大的眼眶中也漫起了怒色神被蝼蚁挑衅时的怒色。
昂!
他发出一声宛若雷霆一般的怒吼,巨大的头颅朝向金牛,云层中的雷电被他驱使,朝着金牛轰去。
……
魏来终于明白关山槊为何会让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去尝试凝聚更多的武阳神血了。
在他闭气凝神运转起鸠蛇吞龙之法时,一股浑厚的力量将他的五脏六腑包裹,那是关山槊的本源神力,那力量自主的不断破碎魏来体内的武阳神血,又将之破开后的血气之力尽数送入魏来的五脏六腑,不仅如此,本源之力所蕴含的力量还加强了魏来的五识,此刻的魏来处于一种极为奇异的状态。
他对外界的一切以及内在的一切都极为敏感,他甚至可以清晰的感受到空气中任何一粒微尘的存在,并且能准确的分辨它们的不同。
魏来记得他曾听他爹说过,八门大圣有一道八门之下的修士难以触及到的神通,谓之身合天地。此神通虽不能让修行者拥有如何强大的对敌手段,但却极为重要。一旦修得此法,修行者对于天地间万物的感应便会变得极为敏感,可以亲和天
地间游离的灵气,无论是吸纳灵气亦或者炼化灵气的速度都会得到大幅度的提升,其速度远非八门之下的修士所能比拟。
而魏来此刻就处于这种状态,只要他的肉身能够承受起那样数量的神血,他只需三四息的光景便可炼化出一枚神血。
他明白本源神力对于一位阴神来说是何其重要,但他却没有时间去感到遗憾又或者悲伤,他得对得起关山槊的这份馈赠。
所以那一刻起,魏来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闷头不断凝聚神血。
他的肉身被神血破碎后所弥漫出来的血气之力所滋养不断的增强,他所能凝聚出的神血数量也开始不断增多。
八枚……
九枚……
十枚……
不过百息光景他便触碰到了他所知的亘古以来凝聚神血数量的极限。
十三枚!
“还不够!”关山槊的声音在那时响起,语调有些急切,魏来知道,这对于关山槊来说一定是消耗极大,他不可能支撑太长时间,况且……
魏来抬头看了看天际,金牛与黑龙厮杀在了一起,魏来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让已经濒死的金牛活了过来,并且还能与黑龙斗得难分难解,但魏来同样也知道,金牛的状况只是回光返照,他同样撑不了太久。
故而在听闻关山槊此言后,魏来便再次沉下心神,催动着法门不断凝聚武阳神血。
十四枚……
十五枚……
十六枚……
又是百息的时间过去,但这一次魏来只多凝出了三枚神血。
他能感觉到到,随着体内神血的增多,肉身对于血气的吸收变得缓慢,即使是有关山槊的本源神力在为魏来保驾护航,这样的状况也并未缓解。
金牛的怒吼渐渐变得不再如之前那般洪亮,正如魏来料想的那般,金牛不会是黑龙的对手。
他所余的时间并不多了,如此下去,即使在给他三百息又或者五百息的时间,他所能多凝出的神血恐怕难以超过五指之数。
想到这里,魏来的心头便是一沉。
可以知晓的是,单靠这样数量的神血虽然足以让这天下大多数的修士诧异胆寒,但无法解决眼前的祸患,魏来便是死路一条,也就没了让人胆寒的未来了。
咔、咔、咔……
就在这时一道道轻微的脆响忽的传来,魏来抬头看去,却见眼前那道他抽取蛟蛇之力所支起的屏障上开始出现一道道如蛛网一般的裂纹,屏障外黑色的江水终于寻到宣泄的闸口,顺着那些裂纹不断的涌入,虽然一开始只是零
星的水滴,但很快便化作了细流,而随着那些裂纹不断的加剧,溢出的水流愈来愈急,估摸也就数百息的时间便可淹没这乌盘城仅剩的一方“净土”。
魏来的心头苦笑,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是冥境黑水!?”可这时,魏来的脑海中却忽的响起了关山槊的声音,“小子,有办法了,去水里,我帮你催动血气之力,靠着这冥境黑水淬炼肉身。”
魏来一愣,他确实不知这所谓的冥境黑水如何能解决他的麻烦,但他总归不会去怀疑关山槊,只是此刻屏障已经到了破碎的边缘,他若是不分出心思从黑龙那里抽取力量加强屏障,那岂不就是将这乌盘城的百姓置于死地。
“别犹豫了,一旦你失败了他们都要死,不如放手一搏!妇人之仁只会害人害己。”关山槊的声音再次响起,魏来的面色难看,这样的抉择对于他来说终究太过艰难了一些。
人总归都是理智与冲动所集合的矛盾生物,魏来也难以免俗。
他明知道关山槊的提议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可十六岁的男孩却始终难以迈出那“正确”的一步。
可就在这时,一道橙色的身影忽的来到了魏来的跟前,她手中那颗避水珠猛地爆出一阵阵耀眼的蓝色光芒,那光芒在女子的催动下顺着屏障层层叠叠的荡开,本来已经裂纹密布不断渗水的屏障,在那蓝色光芒的覆盖之后,竟然生生的止住正在加剧的崩溃之势,就连裂纹中的渗水也被蓝色光芒所抵挡。
而在做完这些之后,阿橙回眸看了发愣的魏来一眼,语气平静言道:“不管你要做什么,你只有三百息的时间。”
阿橙的话永远都是这样简单明了,让人难以对她所言之物产生任何的怀疑,也同样不会生出任何过多的期望。
魏来回过神来之后,他深深的看了阿橙一眼,然后重重的点了点头:“谢谢。”
他由衷说完此言,周身的血光猛地一亮,眼前的屏障便洞开一道缝隙,但还不待外面的江水顺着缝隙中流入,魏来的身子便在血光的包裹下猛地冲入了黑色的江水之中。
百姓们发出惊呼,本能的想要躲避,但却见魏来冲入江水后,那屏障的缝隙又猛然合上。这一系列的变故对于周围寻常百姓来说终究太过匪夷所思,他们摸不清此刻他们应该做些什么,只能纷纷侧头看向那位以一己之力再次撑起这道屏障的橙衣女子。
可阿橙却只是抬头,看着那少年冲入江水中的身影,看着他被黑色的江水包裹、吞噬。
她的目光变得深邃,嘴里喃喃低道。
“去把那道天堑填平给我看。”
第八十三章 八十
黑色的江水不断朝着魏来涌来,将魏来包裹其中。
这冥境黑水堆积足足有十余丈丈之高,魏来处于这黑水底端,肉身上所承担的压力之大,却是难以想象,若是仅凭他自己,恐怕此刻已经被黑水中的压力压成了肉饼。但好在关山槊一直以他的本源之力护着魏来,魏来才免于遭此劫难。
周围的黑水依然不断的冲撞着魏来的身躯,一下又一下,一刻也不曾停歇。在这样的冲撞中,魏来浑身上下的每一处皮肤、皮肤下的每一寸血肉,都生出一股被火焰灼烧般的刺痛感。而神奇的是,随着那阵阵灼烧感升腾而起,本来已经对血气之力产生抗拒的肉身竟然再次开始吸收神血碎裂后的力量。
“冥境黑水相传是隔绝生者之地与亡者之地的冥河中所流淌的河水,需要以生人魂魄为引炼化而出,即使是在妖族与魔宗林立的南境,此等法门都算得上禁术。”
“这水蛇修行此法可恶不假,但他的冥境黑水显然才刚刚起步,与传闻中可以让大圣溺死的冥水相去甚远。但此水中死气弥漫,会自主侵蚀生灵肉身,肉身为了对抗死气会全力催动生机抵御,而对于血气之力的吸收便会再次活络起来。”
“此等机会千载难逢,小子,好好把握。”关山槊的声音在那时响起。
魏来闻言心头一喜,赶忙沉神再次全力运转起那鸠蛇吞龙之法,一颗颗武阳神血再次在魏来的体内不断被凝聚。
十七枚……
十八枚……
这一次,魏来的凝聚武阳神血的速度比起之前快出了不少,这才十余息的光景,便有两枚神血凝聚。
魏来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肉身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不断被加强,他手握着那把血色长槊,双眸紧闭神情平静,一道道血光在他的周身亮起又熄灭,某种相比黑龙并不浩大,但却极为威严的气息渐渐在少年的身上展露头角。
阿橙眯着眼睛盯着被江水掩盖的身影,眉宇间渐渐浮出了骇然之色。她在那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若是这个男孩能够活着走出乌盘城,整个大燕……不!是整个北境,都得为他折腰!
五十二枚……
五十三枚……
魏来体内的神血数量越来越多,仿佛没有尽头一般,若是再给他一日的光景,他或许真的可以凝出上万枚神血。
“得往上走了。”魏来轻声说道。
关山槊明白他的意思,无论是青牛还是阿橙所能支撑的时间已经不多,他得赶在那之前抵达黑龙所在之处,在破境之后,第一时间击杀掉恶神。
但这样的造化,至少关山槊在这数百年的光阴中从未听闻,就算是他自己处于这样的境地,也不见得能轻易割舍掉这份机缘。这少年的心性,当真连他这位八门大圣也暗暗佩服。
他想着这些,便催动起了自己的力量裹挟着魏来的身子,朝着天际而去。
“尽可能多的凝聚神血,我不知道到底多少才够,但总归多上一枚
,便多出一分把握。”关山槊的声音再次响起,魏来点了点头,体内的功法依然一刻不停的被他催动着,继续凝聚神血。
六十枚……
六十一枚……
……
七十五枚……
魏来冲出了汹涌的黑色潮水,那股萦绕在他周身火辣辣的刺痛感衰减了下去,但肉身在吸纳足够的血气之力后依然强大到了一种境地,他所能容纳下的神血还未抵达极限。
距离阿橙所言的三百息已经过去了大半。
避水珠绽放出的蓝色光晕也变得暗淡了起来,黑色的江水再次开始顺着屏障的缝隙不断的下淌。阿橙的脸色微微发白,似乎也已经快要抵达她所能坚持的极限了。
金牛浑身皮开肉绽,但它以为灵体,自然不会有鲜血溢出,只是周身的光芒暗淡,金色的身躯上随处可见斑驳之色。
魏来握紧了手中的天狼槊,双眸一凝,心中暗道:“快!”
关山槊与他心有灵犀,自然在那时提升着自己的速度,没了江水的阻挠的魏来的速度陡然快了起来,百丈之遥的距离,也不过十余息的光景便已抵达,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依然不断催动着体内的功法,一刻不停的凝聚神血。
七十六枚……
七十七枚……
魏来来到刘青焰的身侧,女孩已经陷入了昏迷,却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拖着身子,悬浮在半空中。魏来的手轻轻一点,一道血光自他体内涌出,将女孩的身躯包裹,她的身子便随即缓缓朝着城外下坠,有那血色气息的拖拽,并不用担心落地时会有任何的危险。
七十八枚……
魏来来到了金牛的身侧,手中的天狼槊一荡,血色的恶狼虚影涌出,将漫天朝着金牛轰来的雷霆碾碎。
已经准备一击干掉金牛的黑牛瞥见了这般变故,猛然转头看向魏来所在的方向,它巨大的眼眶中在那时震惊与愤怒弥漫,他咆哮怒吼道:“又是你这前朝阴神!?”
魏来却根本不理会黑龙的怒吼,他看着气息萎靡却依然强撑着的金牛,轻声言道:“去看看她吧……好好道个别。”
金牛似乎听懂了魏来的话,它的嘴里发出一声轻吼,四足一踩,就要朝着刘青焰落下的方向追去。
“想走?!”黑龙的怒吼道,满天的雷霆再次被他催动,袭向金牛。
七十九枚……
魏来手中的天狼槊伸出,狂暴的血气奔涌,被唤出的雷霆根本无法触摸到了金牛的身躯,便在那血气的笼罩下消散。
“小子!你以为靠着这前朝遗留的鼠虫就能与我为敌吗?岂不闻魏守、吕观山之事?”接二连三被魏来坏了好事的黑龙显然愤怒,他高声怒吼道,裹挟在云层中的身躯翻涌,黑云涌动,漫天的江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愤怒,也在那时掀起了滔天巨浪。
魏来的面色平静,体内的气息流转,浑身血光大作,对于这黑龙掀起的滔天威势并无所惧。
“我想杀你。”
“但不想用其他人的命作为代价。”
“你现在离去,还来得及。”
魏来的声音响起,那带着些许苦口婆心的规劝,落在黑龙的耳中却是天大的笑话。
“狂妄!”
“你就跟你的爹一样狂妄,不,你比他们更狂妄。”
“两个四境儒生想与我为敌就罢了,你这个连第一道神门都未有推开的小孽种,又是哪来的勇气呢?”黑龙仰天笑道,雷霆与黑水在那时汇集在了一起,缠绕在黑龙的周身,一股狂暴的气势自黑龙的体内荡开,他发出一声怒吼,黑云翻涌,天地无光,他裹挟着强大的气息便要冲杀下魏来。
魏来的双眸的猛然睁大。
第八十枚武阳神血猛然在他体内凝聚。
“小子,是时候了!”
关山槊的声音在魏来的脑海中响起,魏来双眸一沉,一只脚轻轻的点在半空中,身子便高高跃起。
他的长发飘动,双眸血红,浑身血光大盛,握着天狼槊的手高高举起。
关山槊的虚影在他的背后凝聚,他体内的八十枚武阳神血猛地开始运转,一股浩大的血气之力自丹田处涌出,顺着他的各处经脉涌遍全身,一股强大的力量在魏来的体内爆发,那些力量在奔涌之后,汇集到了魏来的胸口。
那里是第一道神门武阳神门的所在,随着强大的力量汇集,魏来的眉心爆出一道耀眼的光芒,恍惚间魏来看见了一座巨大的石门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那血气之力涌向石门,紧闭的石门开始颤抖,上面的灰尘不断被抖落,血气之力在神门上蔓延,一道道古怪的纹路随着神门上尘埃的抖落,而渐渐浮现,石门也渐渐有了被推开的趋势……
关山槊的虚影愈发凝实,魏来的修为越强,他所能发挥的力量也越大。
二人的身影在那时重叠,关山槊的手也如魏来一般握住了那天狼槊的槊身,血光从天狼槊中猛然亮起,一头血色恶狼的虚影在长槊的槊身上渐渐浮现。
只要魏来推开了那道神门,关山槊的力量便会抵达到极致,天狼槊会出手,这位前朝的八门大圣会最后一次,在世人面前展现出他当年的风姿。
杀来的黑龙眉宇间露出了异色,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修为孱弱的少年竟然能承载阴神如此强大的力量。不过这也愈发坚定了他想要将魏来这个威胁抹杀在摇篮中的决心,他周身的雷霆更甚,天际翻涌的黑云也愈发狂暴。
厚重的石门在魏来的面前被缓缓打开,魏来的双眸尽赤,他盯着黑龙。脑海中闪过了六年前的那场大水,也闪过了那个儒生在艳阳下的微笑,天狼槊上恶狼之相凶戾咆哮,他浑身的气力与关山槊的圣力交融。
那一刻,天狼槊猛然出手。
第八十四章 西境有佛国
厚重的石门缓缓推开。
上面斑驳的尘埃抖落,血气顺着石门奔涌,在石门上留下一道道生涩难明的纹路那是神纹,属于关山槊的神纹。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石门被推开的缝隙中涌出,回馈到魏来的体内,一种难以言明,却通体舒畅的感受流淌过魏来的经脉。
轰!
一道道神门轰鸣之音荡开,魏来的身形在那时彻底与关山槊重叠。
八道血色神门亮起,盘踞在他周身,不断的轰鸣、共振,最后那声响竟隐隐有压过漫天雷霆之势。
“天狼破!”
一声怒吼自魏来也自关山槊的嘴里响起,恶狼虚影猛然凝实,天狼槊裹挟着恶狼之躯,猛地呼啸而下,直取那黑龙面门。
黑龙双眸燃起烈焰:“你以为我还会败在同样的招数下吗?!”
地面的黑色江水在他怒吼之中如得敕令,尽数涌向黑龙,缠绕在他的躯体之上,冥境黑水虽未成气候,但却能有效的消减天狼槊的攻势,那血红的长槊被黑水与雷霆阻隔,迟迟难以触碰到黑龙的肉身。
魏来与关山槊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他们很清楚这样的状态只能持续十余息的光景,一旦无法击退黑龙,关山槊的力量便会消退。
“他比上一次交手的时候强了很多,似乎已经摸到了圣境的门槛。”关山槊沉重的声音在魏来的脑海中响起。
“前辈有什么办法吗?”魏来问道。
“……”
关山槊却沉默以对。
魏来的面色阴沉,以他的修为自然无法分清黑龙到底强到了何种地步,但却能清晰的感受到关山槊吃力与震怒。
魏来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力感,他很想要帮到关山槊,他拼命催动着自己体内的力量,注入到那天狼槊中,可即使是依仗着八十枚神血推开的神门,所爆发出的力量,在这样级别的大战中,所能起到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
魏来能清晰的感觉到关山槊的力量越来越虚弱,与黑水雷霆撞在一起的血光渐渐暗淡,似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还有什么办法?
魏来在心底暗暗的想着。
还有什么力量可以动用?还有……
这时,魏来的心头忽的一震,他想到了自己胸膛处的佛骨舍利。
“前辈!”魏来在心底低声言道。
关山槊此刻与魏来心神想通,根本勿需魏来言罢,他便明了了魏来的心思。
“我可以强行取用那舍利中的力量,但如今的我没有实体,依然需要通过你的肉身才能将那舍利中的力量显化。”
“而想要做到这一点,我得在你的神门上将这舍利中的神纹铭刻上去,虽然你那道神门强悍无匹,甚至能够容纳下我成道的圣纹,但若是再加上这么一道的话……”关山槊的声音有些低
沉:“神门被撑爆,要么身死道消,要么修为被废,终身再无望登临山门。”
“前辈以为我们还有选择的机会吗?”魏来却没有那么多顾虑。
关山槊一愣,随即明悟过来,闷声言道:“好!”
这话一落,一股血气便在魏来体内涌出,包裹住了魏来胸前的那枚舍利,舍利轻颤,随即金光大作,根本不待关山槊催动那金光便自主顺着血气奔涌入魏来的体内。
这般变故魏来始料未及,还不待他反应过来,那股力量便穿过了魏来的四肢百骸,直入魏来胸口处的神门。
神门上铭刻着的血色神纹开始跳动,似乎在焦躁不安。
金光奔涌,很快便覆盖了整个神门,在那金光的包裹下,石铸的神门开始颤抖,上面的血色纹路开始退去,被尽数挤到了神门的右侧,而那金色的事物则盘踞在神门的左侧,一道道金色的神纹开始在那神门上浮现。
神门在金光的包裹下开始了某种变化,组成神门的石料表面开始浮现几道裂纹,然后那些裂纹漫开,一层层石屑抖落,金色光芒大作,左侧神门上的金色纹路转瞬被雕刻完成。魏来只是看上眼,便觉头痛欲裂那是某种比起关山槊的传承更加高深的神纹,高深到即使看上一眼,也会被其中的玄妙所震。
魏来的周身开始传来一阵阵难以名状的剧痛,像是被利器一下又一下的扎入,又像是被烈火炙烤。关山槊没有告诉魏来,一道神门很难容下两道神纹,尤其是这两道神纹还是圣人留存的圣纹。而更不可能的是,这两道圣纹本就相互抵触一个是佛家的慈悲为怀,一个是兵家的杀气腾腾。
他并非有意要加害魏来,只是他知道,就算魏来知晓这一切,以这个少年的心性也会选择奋力一搏。
巨大的疼痛让魏来的额头上满是汗迹,他的双目赤红,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神情狰狞。
神门的颤抖愈发的剧烈,似乎无法承受两道圣纹的力量。
打开的石门开始隐隐有了闭合的趋势,神门之上裂纹也不断的蔓延,转眼便要覆盖整个神门。魏来知道,一旦神门闭合亦或者裂开便再也没有打开的可能,而他也会死在老蛟蛇的手中。
魏来努力的想要控制神门发生的巨变,可他的力量与神门上闪烁的金色光芒比起来着实太过微薄,他根本难以真的改变到什么。
神门缓缓闭合,魏来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在的飞快的流逝。
剧烈的疼痛让魏来的神智渐渐趋于模糊,他眼皮如有千钧重,而那黑龙却在此消彼长之下攻势凌冽,漫天的江水与雷霆压过了天狼槊上的血光。
“小子!不要睡!”关山槊的声音响起。
这让魏来清醒了几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心底终于是生出了绝望。
那佛骨舍利中的力量太过强大,哪怕是他以八十枚神血洞开的神门也难以承受
,想要改变如今的状况,除非他能再凝出更多的神血,可是神门已开,哪还能凝出神血。除非有什么灵丹妙药……
想到这里的魏来忽的一个激灵,他伸出手从自己的腰带中掏出了一样事物,放在了自己眼前。
那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白色丹药。
铭血丹!
他六岁那年,他父亲给他的铭血丹。
他将之交给了刘衔结,十年后刘衔结又将他还给他。
冥冥之中似乎存在着某些指引。
魏来在那一瞬间没有心思去细想这枚铭血丹是否真的有改变他处境,他张开一口便将之吞了下去。铭血丹入口即化,一股热气在魏来腹中升起。
金色的光芒在那一刻在魏来体内爆开。
某种超脱现世的幻境忽的在魏来的眼前展开。
……
他看见了滴水的神牛庙中,斑驳的神牛石像中,一头青牛颈项处悬挂着一枚佛骨舍利。他身前破烂的神台上摆放着一个供奉贡品的瓷盘,盘身上摆放着一颗晶莹剔透的丹药。舍利中淡淡的金光萦绕,分出一缕落在那丹药上,一日复一日,转眼便是十年。
画面忽的抬高,他冲出了神庙,也冲出了滚滚的乌盘江,以一种站在天际的视角俯瞰整个乌盘城。城里的百姓忙忙碌碌,人群你来我往,炊烟升而复灭,灭而复生。
太阳西升而东落,江水由东向西奔流不歇时间开始回溯,眼前景象开始变得如流光般迅猛。
乌盘城渐渐缩小,江水退去,破烂的神庙浮出江面,变得崭新。
乌盘城化作了乌盘镇,江水中有鬼怪游离,一个和尚与青牛在江边漫步。
在然后,魏来的目光不由自己的看向西方,在某种巨大的力量的驱使下,他身子或者说他的意识开始朝着西方飞快前行,他的眼前流光一般闪过诸多景象,有巍峨的城池,有高耸的山脉,有流转星辰日月,有甲胄鲜明的铁甲雄师。
但很快这些景象都消失了,他穿越了一片无垠广袤的雪山。
魏来隐约记得他在某本书上曾读到过这样一座雪山玉珏山!
那是一座绵延万里的神山,一座横在北境与西境之间的天堑。
他要去到西境了。
这样的念头在魏来的脑海中忽的升起,而眼前的景象也在那时猛然一变。
漫天飞雪消失不见,耀眼金光如初升的艳阳一般射入魏来的双眸。
他看见传说中直插云霄百丈一佛的灵山,他看见了通体金铸倚着神山而建的梵天城,看见了围着梵天城六方而建的巨大六道神像。
当这些只在文人的志怪故事以及那些已经不可追溯的古籍上出现的东西真真切切的展现在魏来眼前时,魏来终于确定。
他真的来到了西境。
传说中生有佛国的西境!
第八十五章 为君吞苦海
他的耳畔响起阵阵梵唱之音,韵律奇异,不同于北境的乐府,但并不刺耳,反倒说不出的让人心潮平静。
那股推动魏来来到西境的力量再次出现,魏来的意识开始朝着梵天城后那座巍峨神山遁去。他来到了灵山的山脚,仰头看去,神山之雄奇一眼难见其峰。但显然,现在的魏来并不用担忧自己如何抵达神山的山巅,那股力量猛地再次发力,魏来便开始飞速的朝着山顶的飞去。
传闻灵山百丈一佛,指的便是灵山的山腰处每隔百丈便有一座大佛石像。在魏来看过的记载里,对于这些佛像众说纷纭,有人言每一座佛像都是一位佛道大圣的化身,也有人言那佛国之主的分身。其中真假魏来难以判别,只是在飞遁山巅途中匆匆一瞥,便觉随意一尊佛像都是栩栩如生,如鬼斧神工所铸,绝非凡品。
灵山高有几何,在北境的记载中大抵模棱两可,但魏来却能明显感觉到,飞遁到灵山山巅的说花去的时间似乎比衡越那座横在西北两境之间玉珏山还要多得多。
在眼花缭乱的光景流转,几乎要让魏来晕厥之前,他终于抵达了灵山的山巅,云雾缭绕之中,一座巍峨难以形容的佛殿出现在魏来的面前。
金光忽的大作,梵唱之音萦绕不绝。
如圣歌,如诵诗。
轰!
佛殿的大门猛地打开,无数神佛高坐在佛殿两侧,身形被笼罩佛光中,看不出模样,但磅礴如海的威压却让他呼吸困难。他在那力量的驱使下穿过了慢慢穿过了神佛矗立的长廊,他看见在金碧辉煌的佛殿的尽头,无穷远却又好似无穷近的高台上,有一道巨大的轮盘,轮盘缓慢又沉重的转动,轮盘上刻有六道神像,但金光太过耀眼魏来看不真切,而在轮盘的下方,一个白衣和善背对着他跪拜在地。
忽然,那金色轮盘停滞在了某一处。
整个佛殿中金光弥漫,一道道魏来听不出意义梵语从两侧无数神佛的口中吐出,那些梵语就像是一道道敕令落下,让魏来的耳膜发疼,头痛欲裂。
梵语,是佛使用的语言,在佛教的教义中,梵语暗含着天地至理,而佛也依仗于此,仅靠口吐真言,便可言出法随。
魏来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驱使着他穿越时间与空间抵达这里,看到这般幻境。
但他本能的感到愤怒。
他猛地一跺脚,喝道:“闭嘴!”
于是乎,漫天神佛缄默如石像,耀眼金光熄灭如长夜。
只有那前方背对着他的白衣和尚在那时缓缓站起了身子,转过头看向魏来。
魏来从未见过他,但很奇怪的是,魏来却认出了他
他是为青牛醍醐灌顶的那个和尚,是那枚佛骨舍利的主人。
二人的目光对视,和尚嘴角上扬,浅浅一笑,便有无数莲花在他背后生灭。
他在那璀璨的光景中对着魏来言道:“你来了。”
……
轰!
所有的幻境都在那一瞬间归于寂灭。
魏来再次回到了现世。
挂在胸口的舍利猛然碎裂,金色的佛光奔涌而入,在他的丹田处凝聚,数息之后,化作了一枚金色的事物……
那是一枚武阳神血,一枚金色的武阳神血。
也是魏来的第八十一枚武阳神血!
神血凝成之后,又猛地化作金光混集着气运八十枚武阳神血化作的血气之力一道,顺着魏来的经脉涌入他的胸口。
已经彻底闭合的神门猛地一震,金光包裹着神门,一块块石屑的抖落,神门颤抖不止。
待到裹挟在神门上的金光散去,魏来在那时终于得以看清此刻那座神门的模样。那些石屑抖落之后,整个神门化作了玉石铸成的晶莹之状,墨绿色的流光在那神门上时隐时现,神门的左侧血光弥漫,右侧却是金色神纹耀眼。
在神门闭合之后,血色神纹与金色的神纹开始交融,不断的凝聚、分离、闭合。
最后二者再次分开,却不再如之前那般泾渭分明,反倒是呈现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却又截然不同的疏离与和谐并存之感。
魏来大口大口的揣着粗气,方才如跗骨之蛆一般挥之不去的剧痛在这时消减了不少。
但他并不确定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还是奇迹诞生前的先兆。
可就在这时金色的神纹与血色的神纹在各自所处神门之上再次变化,最后竟化为了一张古怪的人脸。左面的人脸金光璀璨,慈眉善目,如佛陀在世,如菩提静坐;右侧的人脸血气涛涛,赤目咧嘴,若杀神临世,如恶鬼出狱。
轰!
随即一声轰响爆开,玉石铸成神门再次打开,无垠的黑暗背后强大的力量猛地从神门的深处涌来,反馈到魏来的四肢百骸。
魏来的脑海中涌出了某种明悟,一闪而逝,魏来却抓住了某些细枝末节。
他莫名响起那个滂沱大雨的日子,在送走吕砚儿后,那个儒生神情凄然的告诉他。
“我的道是蝴蝶,我的路是沧海。”
“而蝴蝶是注定飞不过沧海的。”
男孩的拳头握紧,他浑身的气息张扬,一道与他神门上刻画之物生得一模一样的佛魔之相随即自魏来背后升
起,一半是金碧佛光,一半是冲天血气。
魏来居高临下的看着裹挟着漫天黑水与雷霆杀来的黑龙,他的一只手缓缓伸出,背后的佛魔之相也同样伸出了手,朝向那黑龙张开。
他的神情冷冽,带着如君王、如神魔一般的威严。
他张开嘴轻声言道。
“既然飞不过这苦海……”
“那我便替你吞了这苦海!”
于是,漫天翻涌的冥境黑水如受某种强大意志的指引,开始纷纷脱离那黑龙的制约,涌入佛魔之相的掌心。
而失去了冥境黑水的庇护,那把天狼槊终于可以毫无阻碍的继续向前,直抵黑龙的面门。
魏来背后的佛魔之相另一只手再次伸出,手掌瞬息变得巨大,宛如遮天蔽日,朝着黑龙落下,仿若自来天地初开时的神魔,一掌便要镇压诸天。
无论是天狼槊上滚滚的杀机,还是那巨大手掌上传来的可怕威压,都让黑龙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抬头看向少年背后的佛魔法相,他想起了某些关于大圣成道前的传闻,看向那少年的目光惊惧万分,他无心在与之对敌,也顾不得什么神人体面,巨大的身躯一转,便要裹挟着黑云朝着远方遁去。
巨大的手掌落空,可那凶狼之相却并不甘休,继续向前,生生咬下了黑龙身上的一块血肉后,方才仰天悲鸣。
呼!
呼!
背后的佛魔之相缓缓收敛,归入魏来体内。
劫后余生的少年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方才那股强悍得无可睥睨的力量此刻去宛如一场梦境一半,醒来后消失无踪。而那时,一道血色的身影从他体内涌出,立在他的面前。
“小子。”那身影轻声唤道。
“前辈?”魏来抬头看向对方。
“大楚真的有前朝的遗民吗?”
“嗯。”
“若是可以,有朝一日代我去看看他们,过得可好,行吗?”
魏来沉默了一会,强压下心底就要漫上脸庞的某些情绪,然后微笑着注视着那身影,重重的点了点头,说道:“好!”
“那就……”关山槊面带微笑,抬头看了看再次照射入这方天地的阳光,呢喃道“无憾了。”
那时乌云消散,夏日艳阳洒下,劫后余生的百姓抬头望去,只见天狼哀嚎,于声嘶力竭之后,与那道血色的身影一道化作尘粒缓缓散去。
……
(ps:第一卷完结,明天就是第二卷了,新的篇章展开,更多有趣的故事与更多有趣的人都将粉墨登场。大家觉得第一卷如何?)
第一章 金牛镇正中秋
八月十五,正值中秋。
才到申时,金牛镇里便已经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镇里的街道大都还是泥泞小路,房屋的搭建也简陋无比,甚至还有许多只是用木桩支起的草棚,也随处可见还未修建完成的房屋框架。
百废待兴,是金牛镇的现状。
金牛镇遭受了些苦难,有人选择离开,有人选择留在故土重建家园。宁霄城前来救援的大军来得晚了些,但好在州牧大人还是对乌盘城表现出了足够的善意,表示会上疏朝廷奏表此事,也在乌盘城外,那关山槊神庙轰塌之地划出了地界,给乌盘城百姓重新建立家园。
为此还拨出了不少钱粮,也派了些军队清理地界,短短两个多月,如今新建的金牛镇能有如此规模多少还得归功于几日前离去的宁霄城赤霄军。
这是金牛镇百姓劫后余生后的第一个佳节,作为被众人推举出来的镇长,薛行虎觉得有必要让镇上的居民们过上一个舒坦的中秋节。
“唉!对,往左边一点,那个灯笼歪了,对对对,扶正就好。”薛行虎指挥着自发前来布置小镇的居民装点着小镇。
这时一个急匆匆的身影从小道的尽头狂奔而来,才下过小雨,那人一路溅起泥泞,火急火燎的跑到了薛行虎的身前,大抵是地面太滑的缘故,他一时刹不住脚,身子直直的撞到了薛行虎的身上,二人便这样一同翻滚到了地上。
“孙大仁!”为了今晚的中秋节换上一身新制的衣衫的薛行虎,站起身子,看了看浑身的泥土,顿时怒从心头起。
站起身子的孙大仁有些心虚的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赶忙转移了话题:“那撒,薛叔叔有见到魏来吗?”
薛行虎一愣,下意识的应道:“陪青焰去牛神庙了。”
“好勒!”孙大仁点了点头,随即便甩开了脚丫子朝着薛行虎口中的牛神庙方向跑去。
“嗯?”薛行虎眨了眨眼睛,直到孙大仁的身子跑远,这才反应过来。他气恼的指着孙大仁离去的背影大喊道:“你小子……”但说到一半,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继续指挥起众人搭建中秋节的装点。
……
孙大仁继续沿着泥泞的小路奔跑,一路上不少忙碌的百姓都微笑着向他打招呼,孙大仁也一一回应。终于在好一会之后,他来到了金牛镇的中心,那里矗立着整个金牛镇最完好,也最“恢弘”的建筑一座占地约莫五丈开外的神庙。
孙大仁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神庙上挂着的牌匾牛神庙,又瞥见庙中有两道熟悉的人影正在庙中,他面色一喜,嘴里便大声喊道:“阿来!小青焰!”
庙中的魏来闻言转过头,看着兴致勃勃跑进庙中的孙大仁,微微一笑,之后伸出食指放在自己的唇边,给孙大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孙大仁瞥了一眼正跪在庙中的蒲团上的女孩,会意过来,收敛了自己张扬的架势,连脚步也轻了许多。
来到魏来身边的孙大仁看了看那庙中铜铸的牛神塑像,赶忙双手合十恭敬的朝着神像拜了一拜。
“怎么了?”身旁的魏来轻声问道。
孙大仁咧嘴一笑,从怀里掏出了两封信封,递到了魏来跟前:“宁霄城来的信,你想先看哪一封?”
说着,孙大仁还挤眉弄眼的在魏来身前将两封信放在两只手上,晃来晃去,神情甚是揶揄。
魏来无奈的白了孙大仁一眼,大概猜到了能让孙大仁如此兴奋的来信出自何人之手。他也懒得理会对方,伸手从孙大仁的左手上取下一封信,瞟了一眼上面的州牧印泥,便将之拆开,借着庙中烛火,低头看去。
那是一封官信,由朝廷定夺,州牧手下文官代笔,下发到各城镇的朝堂批文。
内容呢大抵便是通报朝堂对乌盘城一事的看法,内容却极为有趣,言说苍羽卫千夫长金柳山修得邪法,诓骗江神,引祸乌盘城百姓。至于什么邪法、又如何诓骗江神、又怎会引祸到乌盘城文书中却并未提及,每每关键之处用词都极为暧昧,模棱两可。好在最后朝廷也承诺免除以往乌盘城,如今金牛镇百姓九年赋税,这倒是算得一件天大好事。
看完信中内容,魏来便觉无趣,这是大燕朝廷最喜之道,嫁祸已死之人,袒护尚且有用之物,最后再给侥幸活下来的幸存者们一些甜头,以此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这样的做法虽然下三滥了一些,但却也出奇的有效。
“这是朝廷的官信,该送到薛镇长那里,你带这个来干嘛?”魏来将信装回信封中,递还到孙大仁手中,脸上不动声色的说道。
孙大仁闻言愣了愣,他低头看了看手中信封上显眼的州牧印泥,呢喃了句:“话说,这不是你拆的吗?”
魏来却是不语,趁着孙大仁发愣的空档,将另一封信也取了过来。
信封拆开,雪白的信纸展开,娟秀又不失英气的字迹便在魏来的眼帘中铺展开来。
……
魏君亲启,见字如晤。
乌盘城一别,已有二月。
闻圣上已下圣谕,安抚民意,想必魏君得此消息,心中稍安。
但先贤有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虽于此时提及,多有不妥,可忠言逆耳,愿君宽待。
江神溃败,却未伤根本,君以前朝阴神,退我朝阳神。
金后未
有提及此事,或是顾虑属下办事不利,或是另有算计。但君之安逸终究如冬后春冰,步履踏之小心翼翼。
太子有德,心存匡扶社稷之志向,素来仰慕燕庭双璧,听闻君事,感君仁德,愿以国士奉之,君若来之,一可保性命无虞,二可既先生遗志。君若有疑,大可来宁霄城一唔,其中真假我自会当面与君言说。
尚且,青焰身怀异能,蛟龙金后之流必然窥探,腊月十八,正是宁霄城翰星大会召开之际,北境神宗汇集,君亦可来此为青焰寻一归处。
言尽于此,望君三思。
阿橙敬上。
……
“写什么呢?”孙大仁贼眉鼠眼的在魏来的身后偷瞄,心底如猫抓一般,急切得很。
魏来被他这般孩童行径弄得有些哭笑不得,索性将手中信纸一抬递到了孙大仁的手中,孙大仁微微一愣,但迫切的好奇心还是战胜偷看私人信件的“负罪感”,嗯,况且这也不算偷看。
想到这里,孙大仁倒也没了顾虑拿起那信纸便瞩目看去,信上的内容并不多,不过百息不到他便将上面的字迹一一读完。顿时,孙大仁面色一喜,看向魏来言道:“可以啊,小阿来,这就攀上了太子的大树,太子不就是以后的皇帝吗?咱们兄弟俩去了那里,把他伺候好了,等他坐了皇帝,不得给咱们一个王爷侯爷当当?”
魏来拿过信纸,对于孙大仁话不置可否,暂且将那信纸收入怀中。
“咋啦?不去吗?那可是太子啊!”孙大仁从魏来的反应中多少看出了些端倪,不免有些焦急,“唉!咱俩可是说好同富贵共患难,你小子不会是想一个人独享荣华富贵吧?”
魏来听闻这般无稽之言,不免翻了个白眼,可这反倒加重了孙大仁的“疑心”。
“不是,阿来,咱做人可不能这样,咱俩可是有过命的交情的啊。”
“你可别忘了,当初是我扛着你打的那蛟龙……”
孙大仁絮絮叨叨在魏来耳畔说个不停,而这时刘青焰也敬奉完了香火,她转头看向二人,疑惑问道:“你们在吵什么?”
孙大仁倒也识趣,在那时收了声:“没啥。”
魏来笑着伸手摸了摸刘青焰的脑袋,看了看夜色已至的金牛镇中灯火通明,笑道:“走啦,该过中秋了。”
直到二人走远,生着闷气的孙大仁才回过神来。
他也顾不得什么颜面,赶忙追着二人的背影跑去,嘴里还一边嘟囔道。
“不是,要不,以后你做大哥,我做小弟?都好商量啊!”
第二章 许他们一个未来
夜色笼罩,金牛镇灯火通明。
金牛镇上出奇的热闹,贩卖物件的商贩,木棚搭起的酒楼饭庄生意都还尚且不错,一路行来,百姓们都极为热络的与魏来打着招呼。一切仿佛有回到了数个月前,那场险些取走所有人性命的祸乱,似乎从未发生过一般。
受薛行虎的邀请,魏来一行人直接来到薛府。
这座府邸也算得上是整个金牛镇如今最完整的建筑了,当然这也得归功于那些前来帮助的赤霄军。
一进门,一群小至三四岁,大道十二三岁的孩童便围了上来魏来的确阻止了乌盘江神的恶行,也救下了大多数人,但大多数并不意味着所有。还是有人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来不及走到魏来支起的屏障下,又或者无心来凑那份热闹,最后被永远的掩埋在了那场大水中。这些孩子大抵都是那场灾殃后失去父母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薛行虎将这六十余名孩子接到了家中,百姓们也很是理解,并未对薛行虎调集大多数赤霄军修建自己府邸的事情表示出太多不满,反倒还自发的组织起人员帮助薛府的修建,也正是因为如此,能容乃近百人的府邸方才能在这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中修建完成。
这个年纪的孩子,谁又不喜欢英雄侠客的故事呢?
自然理所应当,将救了整个乌盘城,能与恶神对抗魏来当做了他们心目中的那个英雄,每当魏来出现,这些孩子们大都一拥而上,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魏来虽然招架不住众人的热情,但还是提起精神一一回应。
“好啦,吃饭啦!”这时,里屋传来了薛岩的声音,孩子们闻言纷纷如霜打的茄子一般,不敢造次。
屋中摆着七八张桌子,饭菜可口,魏来上了桌,一群孩子们便急着想要与魏来同桌,见场面难以收拾,薛行虎不得不自己出面安排好座位,这才算解决了麻烦。
“孩子们喜欢你,可都把你当做英雄呢!”薛行虎很照顾魏来的感受,坐下身子后便笑呵呵的说道。
虽然薛行虎极力想要让自己语气保持平和,可魏来还是感受到了他说话时不由自主的小心翼翼。
魏来在那日所表现出来的战力,足以让寻常人视为神明,薛行虎是个聪明人,他知道金牛镇的百姓以及被卷入了一场远非他们可以左右的旋涡中,而这旋涡不会因为乌盘江神的暂时退避而结束,魏来是如今他们唯一可以依仗的庇护。
魏来多少明白薛行虎的心思,他不会去拆穿,只是点了点头,举起酒杯:“叔叔
这是什么话,今日良宵佳节,来,我敬叔叔一杯。”
魏来的态度恭敬,却不足以打消薛行虎心中的某些疑虑,但见魏来满脸笑容,他也自知此刻不是提及某些问题的良机,便只能同样举起酒杯,与之对饮。
晚宴吃罢,孩童们聚在一起相互嬉戏打闹,乱作一团。
年纪大得有些糊涂的薛岩倒是喝阻了几句:“有失体统。”但于此之后,却又莫名的乐呵呵的笑了起来。
薛行虎端着自家做的月饼从里屋中走出,想要分给孩子们,但见他们玩得兴起,想了想,又悄默默的将那些月饼给收了回去中秋佳节,讲究一个阖家团圆,但这些孩子哪里还有家,他们能开心一些,早些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倒也是好事,索性就不要拿这些添堵的东西出来,煞了风景。
而后薛行虎便坐到了里屋的门槛上,远远的看着嬉闹的孩童,看着薛府外高挂的灯笼,夜空中明亮的圆月,怔怔的有些出神。
“薛叔叔准备如何安置这些孩子?”
一个声音忽的在他耳畔响起,薛行虎一愣,侧头看去却见魏来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旁,坐了下来。
薛行虎回过神来,然后苦笑言道:“还能怎么办?提紧裤腰带,想办法把他们拉扯大呗,反正我也是老光棍一条,他们中啊,要是有那么一两个有些良心,说不得还能给我养养老。”
薛行虎说得轻松,但六十多个孩子,莫说其他,单单是穿衣吃饭的花销都不是一个小数目,况且他还只是个代理镇长,一个月朝廷能给的俸禄与这花销比起来可谓相形见绌。
似乎是看出了魏来的担忧,薛行虎又补充道:“镇里的百姓大都还是明事理,多少也会帮衬一些,辛苦点我想应该没撒大问题。”
魏来对此不置可否,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样事物递到了薛行虎的跟前。
薛行虎定睛看去,却见那是一张信纸,他接过信纸,将之展开,借着院中的灯光瞩目看去,而薛行虎脸上的神情也随着他目光的移动而渐渐变得古怪与凝重了起来。
好一会光景之后,薛行虎收起了信纸,看向魏来:“你打算怎么做?”
魏来能感觉到中年男人目光中的闪躲与隐隐的惧怕。
“阿橙是太子的说客,她的话有些能信,有些不能信。”
“蛟蛇未死,始终是个祸患,我能击败他,靠的是关山槊,可他已经死了,若是蛟蛇再来,我也只有束手就擒。”魏来轻声说道,他能清晰的看见随着这话出口,薛
行虎的眸中一道失落之色一闪而逝。
“也对,金牛镇这样的小地方,不是公子该一直待下去的地方。”薛行虎尽可能平静言道,但眉宇间却始终藏着一份不易察觉可又真实存在的担忧。似乎是为了不让这样的窘态被魏来发现,他于此之后又故作豪迈的笑道:“等公子在太子那里封狼居胥,可不要忘了薛某人啊!”
魏来伸手敲了敲院门的门槛,不动声色的继续言道:“我这修为不过才堪堪推开第一道神门,其实还比不得二境未有破门的薛叔叔,太子也好,金后也罢,与他们谋事,说到底都是在与虎谋皮。我没那通天的本事,也无心卷入这动辄便是诛杀九族的夺嫡之争中。”
“那为何还要去?”薛行虎沉眸问道,语调急切。
“没得选。”魏来摇了摇头,苦笑道:“我答应过张婶要给青焰谋个去处。”
“老蛟蛇说她是什么先天神体,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个撒玩意,但看那蛟蛇垂涎的模样,想来不是凡品。这世道就是如此,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翰星大会上,北境大半的神宗都会来此,或许青焰能有所机缘。”
说道这处的魏来顿了顿,又深深的看了薛行虎一眼,这才又言道:“况且,我坏了老蛟蛇的好事,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离开至少能让整个金牛镇的百姓不受我牵连。”
薛行虎似乎从魏来的目光与语调中感觉到了对方的言外之意,他的身子微微一怔,神情复杂了起来:“阿来……我……”
“我知道薛叔叔在忧心什么,但我留下能给金牛镇带来的东西,远比离开要少得多。”魏来却继续言道。
薛行虎对上少年干净的眸子,他目光中的清澈,让中年男人有些羞愧:“你们为我们做得足够多了,我……不,是整个金牛镇都不应该再绑着你们。”说到这里,男人像是解开某些一直困扰着他的心结一般,当他再次看向魏来时,他的目光也随即变得干净了起来:“什么时候走?我让大家送送你。若是遇见什么麻烦,记得回这里,我们金牛镇永远是你的家。”
魏来知道薛行虎的性子,也明白说出这话便意味着对方真的解开了心结。
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还不急。”
“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薛行虎疑惑问道:“什么事?”
魏来转头,看向在院落中嬉戏的孩童,他嘴角的笑意更甚,于那时言道。
“给他们……”
“一个未来。”
第三章 十日为期
清晨的金牛镇,早早的便喧嚣了起来。
州牧府下拨了足够的钱粮,足以让金牛镇的百姓熬到第二年秋收,现在对于金牛镇的百姓来说,最大的事情,就是赶在冬天到来之前,将房屋修筑妥当,不要到时候没有避寒之所。
晨光中到处可见搬着建材忙碌的人们,在还未铺设好石板的泥泞道上来回奔走的场景。
而薛府之中,吃过早饭,那六十余名孩童便兴致勃勃的在院子里站直了身子,翘首看着里屋方向,一个个模样急切。
直到十余息的光景之后,魏来与孙大仁等人从里屋中走出,这些孩童们方才眼前一亮,一窝蜂的便要围过来。
孙大仁在那时双目圆瞪,兴冲冲的孩子们都亲身经历过孙大少爷在乌盘城中横行无忌飞扬跋扈的日子,一个个便又收敛起了兴致,退了回去,但看向魏来的目光却还是止不住的热切。
做了六年傻子的魏来很少经历这样的事情,他也多少有些尴尬。在走到诸人身前后,咳嗽一声,问道:“你们知道找你们来做什么吗?”
一群孩童齐刷刷的摇头。
“嗯。”魏来沉吟了一会,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但这些孩童的目光着实太过炙热,看得魏来也莫名有些紧张。
“这样吧,你们中有谁淬炼过肉身又或者修行过书院功法?”魏来决定换一种方式。
与之前一般,一群人再次齐刷刷的摇头这大概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无论是修炼肉身所需的各种药材器物又或者书院的功法都价值不菲,乌盘城书院与武馆的学生又或者学徒少之又少,而这六十多为孩童中没有这些“幸运儿”也是正常。
“那你们想要修行吗?”魏来又问道。
其实这是一个算不得问题的问题,谁不想成为人上人,谁又不想拥有通天彻地神通。只是修行虽只是寥寥二字,但所需的天赋以及钱财都不是一个寻常人可以想象的。
所以,那些孩子在听闻此问后,都是眼前一亮,但随后又黯淡了下来他们以往的家境本就不好,根本不敢奢望此事,而如今丢了父母家人,哪还有资格去妄想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呢?
“你。”魏来大概也能知道这些孩子们心头所想,他在石阶上蹲坐下了身子,指了指站在前方的一个男孩,他年纪在人群中也算偏大,估摸十三四岁左右,身材瘦弱。
“啊?”他显然没有料到会有被魏来“钦点”的殊荣,闻言后愣了愣,有些不确定又惶恐的看了魏来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魏来问道。
男孩应道,模样多少有些出于本能的不安:“李绪。”
“你想修行吗?”魏来再问道。
“我……”李绪有些迟疑,目光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魏来,似乎是用自己涉世未深却敏感的心思,小心的揣度着魏来的意思。
但他毕竟年幼,哪能看得出个所以然来,支支吾吾半天,又骑虎难下,少年心性使然,索性一咬牙言道:“我想!”
魏来的脸上在那时露出了笑容,他又看向一旁,问道:“你们呢?”
孩子们还是有些迟疑,但很快便有一个十一二岁
的女孩拉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咬着牙,走出了人群,盯着魏来言道:“阿来哥哥,我们也想。”
这女孩与男孩魏来认识,女孩叫钱浅,男孩叫钱岳,是那位牢头钱旭贵的儿女,他们的母亲经历了那次险境,在惊吓与悲痛中撒手人寰,姐弟二人也成了孤儿,被薛行虎收养。
而剩余的孩童们见有人带了头,一个个便露出了意动之色,在之后的十余息光景里竟是争先恐后的上前表明了自己想要修行的心思。
魏来微笑着站起了身子,目光在那些孩童的身上一一扫过,言道:“想就要说出来,就要去争取。”
“这世界闹腾得很,可没有人会安静的等你们慢慢犹豫。”
魏来的话,对于这些孩子来说多少有些深奥,孩童们纷纷一愣,目光不解。
魏来却随即站起了身子,又言道:“这是修行之前,我要交给你们的第一个道理。”
“修行会是一件很辛苦也很枯燥的事情,你们有决心,就要去做,去做就要努力。”
孩子们大都还算聪明,听到这话也明白了魏来的意思,他们的目光顿时热切起来,脸上也写满了喜色。
“第二个道理。”魏来又言道,有些喧闹的人群瞬息安静,他们纷纷瞪大了眼珠子盯着魏来。“你们,不,是我们其实都一样,与那乌盘江的江神,与朝廷的某些鹰犬有不共戴天之仇。”
说着,魏来在此处顿了顿,目光看向那钱家姐弟:“我知道,修行对于在场的大多数人来说,不仅仅是向上阶梯,更是复仇的筹码。”
魏来的目光如炬,看得那钱家姐弟心头慌乱,于那时纷纷低下了头。
而在场的孩童们显然或多或少都存着这样的心思,闻言之后像是被人拆穿了心思,神情略显慌乱。
“不必羞愧。杀父母之仇、亡故土之恨,本就不共戴天,能忘的人才是真正的恶徒。”魏来却又言道,孩子们再次抬头,看向魏来的神情复杂。
“但我不希望你们永远活在仇恨中,我也亦然。”
“我们迟早会寻到那蛟蛇,寻到身为祸首的鹰犬,将他们一一手刃……”魏来再次沉默,他想起了那一日,在关山槊的神庙中,那位前朝阴神与他说过的种种,然后方才继续言道:“可在那之前,我们都需要走很长的一段路,它崎岖、蜿蜒,有时会让我们迷茫,看不到方向,有时甚至会让我们绝望。”
“但我想让你们铭记,那些牺牲自己,让我们活下的人,希望我们怎样活着。”
“永远……永远不要迷失方向。”
……
这个话题对于多数孩童来说都太过沉重,尤其是关于他们死去的父母,薛行虎素来避讳在他们面前提及这些,但魏来以为面对过去,始终比假装遗忘要来得有用得多。
孩子们并不能很好的理解魏来的话,他们的脸上在那时大都露出了困惑与迷茫。
魏来当然也知道,这些孩子不可能能在这时就完全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这颗种子他得埋下。他微微一笑,收起了再在这些沉重话题上继续下去的意思,他语气变得轻松了起来:“好了,大道理讲完了,咱们开始修行。”
听闻这话,孩子们顿时收起了之前的疑惑,纷纷又是眼前一亮。
修行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神秘又神圣的事情,他们对于那道即将在他们面前展开的新世界的大门自然满是期待。
魏来侧眸看了一旁若有所思的孙大仁一眼,他知道,自己所言的一切对于孙大仁来说同样适用,虽然这些日子,这家伙好似又恢复了那大大咧咧的性子,但魏来却明白,孙伯进的死已经让仇恨的种子深深的埋入了孙大仁的心中。他不止一次的看到孙大仁在无人的地方拼命的修行,可仇恨固然能够让人生出力量,可一味扎入其中,同样也会迷失心智,得不偿失。
魏来无法去准确衡量仇恨与生存二者之间的平衡,毕竟他自己也处于那样的仇恨之中,他伸出手轻轻的拍了拍孙大仁的肩膀,正在愣神的孙大仁回头疑惑的看向魏来。
魏来却笑道:“接下来交给你了。”
“嗯?”孙大仁一愣,神情困惑。
“把你们贯云武馆最招牌的炼体凝血术教给他们。”魏来却言道。
孙大仁心头有些莫名其妙,倒不是说那套法门如何高深,只是这凝血炼体,天赋勤奋虽然重要,但药材器具却同样必不可少,就好比他自己,他爹为了让他在十六岁凝出五枚神血,前前后后花去的采买药物的银两便足足有千两之巨,没有这些东西,单单修得这法门,没有个三五年,恐怕难以凝出一枚神血。
他以为魏来应该明白这一点,可见此刻魏来的架势,似乎丝毫没有去考虑这么多孩童修行所需的资源当从何处取来。倘若如此,让这些孩童修行此法,其实与误人子弟并无区别。
孙大仁想到这里,本欲提醒魏来,可见魏来神情平静,他还是不愿在这么多人面前拂了他的面子,索性便暂时收敛起了心思,走到众多孩子的身前开始将他贯云武馆中的炼体凝血之法一一展示出来。
孩子们大都稀奇得很,一个个聚精会神的看着孙大仁,努力的记下那法门的每一个细节。
……
魏来退到了一侧,看着眼前的众人,沉默不语。
不知何时已经到来的薛行虎走到了他的身侧,目光看着那群正在努力跟随着孙大仁挥拳出腿的孩童,神情有些凝重。
“我明白你的好意,这个世道确实只有修行才能突破桎梏,成为人上人,但我们穷乡僻壤,没办法支撑起这么多孩子的度用……”薛行虎沉声言道。
说罢,薛行虎看向魏来,可那少年却并不急于男人回应,而是继续目光直直的看向那些孩童。
薛行虎暗以为是自己的话让魏来难堪,他又接着言道:“我说过,你们已经为金牛做得够多了,没必要在为这些事情烦恼,他们以后该何去何从,我……”
“十天。”可就在这时,魏来的声音却忽的响起。
“嗯?”被打断了话的薛行虎皱了皱眉头,不解的盯着魏来。
少年却在那时转头了头,看向薛行虎,笑着言道。
“十天后,我会与青焰离开金牛镇。”
“那时,金牛镇会多出六十四位武阳境的武者。”
第四章 魏来的神门
接下来的几天,孙大仁都忙得不可开交。
这些孩童刚刚接触到修行之法,一个个的热情高涨,每日嘴里讨论的东西几乎都成了与孙大仁所教授的凝血炼体之法有关的内容。
只是孙大仁却苦不堪言,虽然孙家的凝血炼体之法算不得高深,只是一些特定的挥拳出腿动作,以及吸纳周身血气的法门,但这些孩子毕竟是刚开始接触修行,这些看似简单的法门对于他们来说多少还是有些生涩难懂,遇见了麻烦自然也就只有寻他们的“师父”解惑。
孙大仁可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主,但魏来自从那日说了那番话后,便做起了甩手掌柜,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将整个烂摊子都扔给了孙大仁。孙大仁没有办法,只能每天咬着牙,硬着头皮对付这群热情高涨的“徒弟”们。
一转眼便是三日光景过去。
一大早被折磨得头皮发麻的孙大仁囫囵吃了两口薛行虎熬好的粥饭,想着趁那些孩童没有反应之前,偷偷从后门溜走,可这脚步方才迈步,眼尖李绪与钱家姐弟便瞥见了孙大仁,他们也是机灵便一窝蜂的围了上来,拉着孙大仁又开始询问关于凝血炼体之法上的各种问题。一群孩子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直吵得孙大仁脑仁发疼,却又不好发作,只能是一脸生无可恋的被他们再次拉到了院落中去,又开始了于孙大仁看来日复一日的“折磨”。
就着米粥吃着馒头的薛行虎看着这般情景暗觉好笑,他无奈的摇了摇头,又看向一旁安静吃着早饭的刘青焰问道:“青焰,这几日阿来在做什么?”
刘青焰的头上又梳起了冲天鬏,如今的她似乎能够控制那牛角,虽然无法将之彻底收回,但在不动用法门时,却可将之变作以往的大小,以冲天鬏遮掩,这样倒是可以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小女孩闻言皱了皱眉头,低声言道:“这几日魏来哥哥都神神秘秘见不着人影,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薛行虎点了点头,想起了几日前魏来与他说过的话,也不免心生疑惑。
他当然相信魏来绝非一个喜欢夸夸其谈的纨绔子弟,只是他的理智告诉他,以如今他们的状况来看如何也供养不起六十多位武道修士,试想在没有任何或者只是少量药材的供给下,这些孩子得花上四五年的光景才能凝出一枚神血,如此等到破境是他们大都四十岁开外,其实如此做法多少有些荒废光阴。
而至于魏来所言的十日之期,更是让薛行虎暗觉如同天方夜谭。
就算是天纵之才,且有完全足够的药材供应,想要在十日内凝出第一枚神血也是从未听闻,更何况这些从未接触过修行的孩子。
……
吃过午饭,孙
大仁在薛府的大院中,用两根长凳搭起了“床榻”,躺在之上昏昏欲睡,一群孩童在院落中挥汗如雨。
忙完镇里事物的薛行虎,回到府中,瞥见辛苦的孩童,有些欣慰,也有些说不出的担忧。
他朝着孩子们打了打招呼,又瞥了一眼鼾声如雷的孙大仁,便扎起了袖子,想着去里屋给孩子们熬些肉粥。 虽然给不了他们修行所需的药材,但武道修行本就极为消耗体能,单是中午的午饭,恐怕并不足以支撑这些孩子熬到晚饭的时间。总归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在这里挥拳,薛行虎这样想着,就要走入里屋。
可脚步方才迈出,院内的长廊中便走来一道身影,薛行虎抬头看去,不由一愣是魏来,这几日几乎见不到人影的魏来。
薛行虎停下了脚步,看着走来的少年。
他的眸中布满了血丝,眼眶有些发黑,嘴唇也略显苍白。他像是几日几夜未有歇息一般,整个人看上去都很是疲惫与憔悴,但他的眸子的深处却带着阵阵兴奋的色彩,脚步也甚是轻快,这样的奇异反差让薛行虎意识到,那个魏来所承诺的天方夜谭,似乎真的有可能在这个男孩的手中化为现实。
魏来与他擦身而过,很是寻常的与他点头微笑,然后便迈过台阶,走到了院落中。
正在修行的孩童们见状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个个惊喜的看着数日未有谋面的魏来。
魏来走到了人群前,瞥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孙大仁,一只脚伸出,将一张长凳从孙大仁的脚边踢出,放在自己身后,坐了下来。而孙大仁失去木凳支撑的身体,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以一种颇为狼狈的姿态栽倒在地。
孩子们见状自然是免不了响起一阵哄笑,孙大仁如梦初醒一般从地上爬起身子,他身后擦了擦自己嘴角的溢出的口水,神情还有些恍惚,直到瞥见正低头看着他的魏来,孙大仁才回过神来。
“阿来……”他站起身子正要说些什么,魏来却忽的朝他伸出了手,手掌张开,在孙大仁与众人诧异的目光下,魏来的手里凭空浮现出一道道血色的光点,那些光点不过米粒大小,却不住跳动,隐隐有跃出魏来掌心的趋势。
“这是什么?”孙大仁目睹这番情形,也就忘了方才自己想要说些什么,而是盯着魏来掌心的事物,出声问道。
“给他们分下去,一人一颗。”魏来却不答他而是这般言道。
孙大仁满心疑惑,但见魏来不言,他也不好追问,只能是依言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想要从魏来手里拿出那血色的光粒。那东西似乎没实体,但却能被拿出握于指尖。孙大仁本想细细观察一番,却见那些孩童大都一脸急切的看着他,他也不好久呆,索性便将之
一一拿出,然后走到那些孩童跟前分发下去。
孩子们倒也懂事,虽然心底好奇得紧,但却按捺住了自己的冲动,安静的在原地等待孙大仁将属于自己那一份光粒发到手中。
那些光粒不多不少,正好六十四枚。不一会,所有的孩子的手里都捏着了一颗血色的光粒,完成了自己使命的孙大仁也回到了魏来身旁。
孙大仁的性子跳脱,不免有些艳羡的看了看那些拿着光粒玩耍打量的孩童,暗觉这东西稀奇得紧,保不齐是什么灵丹妙药。
“大仁。”这时,魏来的声音又一次在孙大仁的耳边响起。“这个是你的。”
他回头看去,却见魏来再次微笑着朝他伸出了手。一粒金色的光粒忽的自魏来掌心涌现,被魏来递到了他的身前。
孙大仁愣了愣,只要是正常人大概都能从这光粒的品相中看出,这一枚比起分发下去的血色光粒要品阶要好上许多。虽然并不清楚此物到底有何作用,但观魏来神情,似乎价值不菲。
孙大仁想着这些,不免暗自咽下一口唾沫,竟是忘了第一时间伸手拿下。
“怎么?不要吗?”魏来调笑道。
回过神来的孙大仁赶忙伸手拿出那金色光粒,嘴里连连言道:“要!要!要!傻瓜才不要!”
魏来嘴角笑意更甚,他瞟了一眼拿着光粒各种打量的诸人,微微沉吟,便于那时大声言道:“这三日时间,孙大哥教给你们的凝血炼体之法你们学会了吗?”
孩子们忙不迭的点头,唯恐慢上半拍。
魏来很是满意,他站起了身子,孩子们的目光也随即纷纷落在了魏来的身上。
铛!
一声轻响猛地从魏来体内爆开,他的胸口处亮起一道金色与血色交融的诡异光芒,金光与血光如阴阳双鱼聚合在一起的神门轮盘从他的胸口处浮现,神门轻振,强大的压迫感倾泻而出。
孩子们无法理解这道神门意味着什么,只是一脸崇拜的看着,而远远站在一旁的薛行虎却是脸色一变。他虽然未有推开第二境灵台境的神门,但毕竟见多识广,这第一道神门所能展现处的威能虽然因为修士所凝出的神血、修炼的功法、以及雕刻的神纹不同,而有所差异。但哪怕是薛行虎所见的最强之人,第一道神门所展开的威势,比起此刻的魏来也远远不足。
这样的形容并不恰当,薛行虎皱着眉头想了想,准确的说来,魏来这道神门与他们的第一道神门比起来,应当是云泥之别!
甚至那股强大的压迫感,即使是在铭刻有神纹的三门修士身上,薛行虎也从未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