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我说,放开我祖爷爷
青牛年迈,浑身的皮肤皱皱叠叠,像是老树的树干,坑坑洼洼。牛角不再锋利,上面满是斑驳的痕迹,眼窝深陷,尾巴上的毛发稀薄。
但他足够高大,当它冲出牛圈时,巨大的牛角一顶,打得兴起的苍羽卫中便一人被牛角掀飞,身子被高高抛起,落入数丈开外的金柳山的脚下。
它继续冲撞,牛蹄将一人踩在脚下,牛尾将一人横扫飞出,重重的摔入木棚中。周围的苍羽卫大都心头一惊,纷纷退避开来,被打得发丝散乱的张婶终于在青牛的庇护下,暂时逃避了被继续毒打的厄运。
金柳山低头看了看胸口被洞开一道血洞的苍羽卫,鲜血不住的从那人的胸口与嘴中溢出,眼看是活不下去了。金柳山并没有理会自己下属嘴里的哀嚎,他随即便抬头看向那头护在那对母女身前的老牛,目光停留在他已经被染红的牛角上。
苍羽卫所穿戴的甲胄名为亮银甲,是由断刃铁所铸,坚固无比,就是寻常刀刃也难以破开。这青牛能做到这一点,显然绝非凡物。
金柳山的眼睛在那时眯起,他低声言道:“想不到这小小的乌盘城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青牛的鼻尖喷如着浊气,一只前蹄不断的踩踏着地面,巨大的眼睛中血丝密布死死的盯着周围长刀紧握的苍羽卫们。
“一起上。”也不是谁发出这样一声高呼,围着青牛的十余名苍羽卫们应声而动,直直的杀了上去。
哞!
青牛巨大的头颅扬起,正前方的两位苍羽卫的身子便在巨力之下被生生掀飞,它的牛尾一挥,又是两位后方的苍羽卫在哀嚎声中到底,脸上被从中划开,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但双拳毕竟难敌四腿,两侧杀来的苍羽卫显然不是青牛可以防御的,数把幽冷的刀刃砍在了青牛的身上。虎贲刀的锋芒正盛,青牛的血肉之躯显然不足以对抗如此利器。
一道道血肉被割开,青牛嚎叫一声,身形一转,将两侧的苍羽卫掀飞,他们的身子四散倒退,撞入院墙,伴随着墙体坍塌的尘埃被淹没其中。
金柳山身旁的司马玄兄弟见状,纷纷皱起了眉头,就要出手,金柳山却像是察觉到了他们的意图,一只手伸出,拦下了二人,在他们疑惑的目光下喃喃自语道:“二位长老不必心急,我这些手下都是方才招募的新兵蛋 子,正好拿这头老牛练练手。”
此言一出,他身后的苍羽卫们便有数十人涌出,两两一组,各自手中握着一道圆柱形的刀柄状事物,二人将此物合在一起,再次拉开,那两道刀柄之间便浮现出一道金色的微不可查的丝线割骨弦!那是苍羽卫为对抗大型妖物或者野兽而设计的力气,那丝线看似细小,实则却是用造价昂贵的金蚕丝铸成,削铁如泥,又极为隐蔽。看上去不过头发大小的金丝,却可以将寻常人平整的切成两半。
这手持割骨弦的数十位甲士在狭小院中摆开了阵势,而又有数十名甲士掏出了神机弩,将烈羽箭上弦,箭芒直指青牛。
青牛显然也感受到了危险,它的脑袋不住的四望,若是它愿意,它完全可以一门心思的撞开人群,寻找逃出生天的机会。但显然他不会这么去做,因为它的身后有一位昏死过去的妇人与一位抱着母亲满脸泪痕的女孩。
它没有退路。
咻!咻!咻!
一道道破空之音忽的响起,烈羽箭拖着火尾飞驰而来,青牛摇晃着牛角试图击落那些利箭,但它显然错估了这些苍羽卫最为精良的武器的威力。他的牛角击打在那些烈羽箭上,箭身便忽的一震,随后猛然炸开,青牛的身子在巨大的冲击力中一顿,但还不待他回过劲来,更多的烈羽涌来,有的被他的牛角所阻挡,但却无法阻挡那一次次爆炸的升腾,他的身形愈发迟钝,终于露出了空档,一直利箭穿过了它的牛角,射入了它的脊背。
哞!
青牛发出一声哀嚎,但声音还未落下,那箭身轻颤,随即便猛然爆开,有血肉在炸裂中扬起。而更多的烈羽箭随后涌来,一声声爆炸声接连不断的升腾,将青牛的哀嚎淹没。大片的尘埃扬起遮蔽了这小院中情形,只是隐约间他们看见那道硕大的身影身形越来越慢,越来越迟钝。
最后,伴随着一身闷响轰然倒地。
抱着自家母亲昏迷不醒的身子的刘青焰被那巨大轰响所惊醒,她转过头看向自己的身前,眼帘中,那道巨大的身影到底尘埃扬起,她看见那身影背上模糊不清的血肉,它看见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利箭将它几乎插成了刺猬。
她的眼睛睁大,瞳孔瞪得浑圆,某种青色的光芒开始在她的眼底流转,像是三月春风吹皱的池水。但三月的春风很快便化为了六月的骤雨,她眼底青色的涟漪越剧越高,如同惊涛,也如同燃起的烈火,转眼便侵占了她整个眼球。
……
刘青焰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
不仅因为她头顶生着的宛如牛角一般的肉瘤,也因为她曾在某个夜里,看见她娘辛苦从井中打水,她生出了一种想要帮助自己娘亲的感觉,于是那井中的水猛然奔涌,朝着井口奔涌,喷薄而出,将整个小院都浇得湿透。
刘青焰被吓坏了,张婶也被吓坏了。
年轻却又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妇人将这看成了一种诅咒,一种她不知从何处起,却一直跟随着刘家人的诅咒,否则好端端的女孩为什么会长出那样的东西?否则刘青焰的爹、爷爷、祖奶奶为何都会死得那般蹊跷。
张婶害怕失去这唯一的支柱,所以她为女孩竖起了冲天鬏,遮掩住了那不同寻常的外貌,也让她不准使用那被诅咒的力量。那个平凡妇人只想让自己的孩子能够同样平凡却又无忧活下去。
这当然没有错。
但夜终究遮不住璀璨的星光。
刘青焰的身子开始颤抖,她的双拳紧紧握住,跪坐在地上的身子缓缓站起,头上的发带随着她的动作从她头上落下,轻轻飘落在他母亲的身上。
她低着头,
披散的长发遮掩住了她的脸庞,但头顶那两颗肉瘤却似乎开始了蠕动。
……
金柳山伸手散去了周围的沙尘,他定睛看去,瞥见了那倒在眼前巨大身影。它还没有死透,胸膛还在剧烈的起复,牛蹄还在不断的拍打,似乎想要站起身子。
青牛并不害怕死,事实上当它将和尚给它的一切卸下时,它的寿命所余的便不算多了。
但它现在不想死,不舍得死,也不敢死。
它答应过它的老婆子,要照顾好他们,它要是死了,谁还能站在这对孤女寡母面前为她们遮风挡雨。
可它太老了。
它是一只活了一百四十牛的牛,它早就该死了。
它的力气在它每一次挣扎,甚至每一次呼吸中渐渐耗尽。
它看见那个人类的首领迈步走到了它的跟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它。它想要祈求他放过那对母女,可咽喉处不断淌血的伤口让它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以为得费些手脚,却不想连割骨弦都用不上你就倒下了,这么多年,你这么弱的妖,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人类的首领显然并不能理解它的哀求,他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对着它品头论足。
“真是无趣。”那人这般说道,便似乎是失了兴致一般的摇了摇头,接着他的脚猛地抬起,就要朝着青牛的牛头跺来。
青牛的眼中写满了不甘,它看着那脚底在它的眼眶中不断的放大,最后侵占了它的整个眼眶,它无能为力,只能静待死亡的到来。
但一道稚嫩的声音却抢在死亡之前到来。
“放开他。”
那声音如此说道,金柳山带着疑惑抬头寻声看去。
他看见了一个女孩,一个穿着青色长裙女孩正迈步朝他走来。
她的眸中翻涌着青色的波涛,她的头顶生着一对拇指大小的牛角。
她身旁院中的水井中的井水倒灌,化作一条水链缠绕着女孩的身躯朝上升腾,不止如此,乌盘城的各处都随即想起了哗啦啦的水声,声音连成一片,整个乌盘城在那时忽的便的喧嚣了起来。金柳山寻声看去,却见隔壁的的院落中一道水柱升起,接着不远处又是一道水柱喷涌。而后一发不可收拾,各处水井水流倒灌,冲天而起。
它们在最高点汇集,相互缠绕,最后又直直朝着那女孩的身后涌来,化作了一道巨大的手掌,朝着院落中的诸人压来。
大概是这般景象太过骇人的缘故,男人的身子僵在了那处,他的脚依然悬空,停留在青牛的头颅之上。
女孩眸中青色的波涛化为了层层不绝的海潮,她张开嘴,再次用那稚嫩的声音言道。
“我说。”
“放开我的祖爷爷!!!”
第六十一章 夜尾昼当明
贯云武馆坐落于乌盘城东边的薛家巷。
薛家曾是乌盘城中的大户,相传在此之前整个薛家巷住着的都是薛家的旁系。
只是后来家道中落,薛家人大半都变卖了家产,远走他乡,孙伯进将武馆看在这处也是看准了此地的价钱便宜,买下了数个宅邸,翻修打通,这才有了今日的贯云武馆。
魏来的老屋在瑞龙街,去到那里要经过张婶的包子铺。孙大仁还挺喜欢那家的包子,他想着时间尚早,去买些包子给魏来带去,与他一道吃顿早饭。
只是他还未走近铺面,远远的便听见张婶的铺中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
孙大仁好奇得紧,便快步上前,可瞥见的却是密密麻麻的白衣银甲将这张婶的包子铺给团团围住。
孙大仁当然不喜欢这些苍羽卫,无论是之前在吕砚儿与赵天偃订婚宴上的耀武扬威,还是之后险些取了他性命的项,都让孙大仁对这批朝廷的鹰犬充满了恶感。他甚至听人说起过,整个赵家都被苍羽卫所杀害,那赵家人的头颅现在还被摆在乌盘城的城门口。但明面上他可不敢真的去招惹这些家伙,无论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还是他爹的性命。
这时院落中传来了阵阵哭喊与哀嚎,孙大仁皱起了眉头,心想这张婶母女老实本分,又与人为善,到底什么地方能够得罪这些煞星呢?
疑惑间他的头顶忽的有一道阴影笼罩,一道事物直直的落在了他的跟前。
吓了一跳的孙大仁缩了缩脖子,愣了半晌方才想起定睛查看那事物的模样,而这一看又让孙大仁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个人,一个身着银甲胸口却被某些事物洞开了一道血洞的男人,那人在地上挣扎了一会,眸中的色彩随即暗淡下去,身子无力的垂下。
他死了。
一个苍羽卫死了。
咕噜。
孙大仁咽下一口唾沫,他不得不收回之前对于张婶母女的评价,显然能够杀死并且敢于杀死一位苍羽卫的人,至少与老实本分这个词是挨不上边的。
院内的响动越来越大,乌盘城各处的水井喷薄。躲在墙角的孙大仁发现院门外大批的苍羽卫开始不断的涌入院中,他愈发的好奇这院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孙大少爷素来胆大包天,他做了大概三息不到的利弊权衡,然后因为想不明白其中就里而草草作罢。他索性不再多想,拖着那个死透的苍羽卫的尸体当做垫脚的石头,便爬上院墙看向院中。
……
巨大的手掌缓缓压下,所有人都在那时被笼罩在巨 物的阴影之下。
“大人小心!”
司马官发出一声惊呼,一把拉住了金柳山的甲胄,随即猛地一提将之拉回了自己的身后。
随后蓄着八字胡的司马官浑浊的眼眶中亮起一道神光,大喝道:“乾坤四象,玄武为镇。”
时,老人身上的白袍鼓动,眉心、胸膛、后背、手臂手掌之中四道青色神门亮起,神圣的光辉闪烁,连成一片,一道巨大的玄武虚影在青色的光芒下浮现,它巨大的龟壳迎上那压来的手掌,头颅高昂怒吼,生着舌头的尾翼嘶鸣,与司马官四道神门的轰鸣声连成一片,响彻不绝。
轰!
接着一声闷响荡开,巨大的玄武的虚影身子一沉,四足着地处的地面塌陷,蛛网般的裂纹蔓延,层层叠叠,绵绵不绝。
“你们都是坏人!!!”那不远处的刘青焰双眸中的青色波涛涤荡,绿色的长裙扬起,更多更远处的井水涌来,不断灌注入那巨大的手掌之中,手掌的威势更甚,将那玄武虚影的身子压得更低。而司马官的背部也开始弯曲,似乎是无法承受这样的力量。
被他拉入身后的金柳山脸色发白,他如何能够想到这小小的乌盘城里,看似不出奇的一个小女孩体内竟然能够爆发出如此骇人的威势。
“老大!”司马官可没有心思在这个时候感叹这些,他高声喝道,身后那司马玄应声而动。
只见蓄着羊角胡的老人同样白袍涌动,四道火色神门自他周身各处亮起,在阵阵神门的轰鸣声中,一对燃着赤炎的双翼在司马玄的背后伸出,那双翼一振,司马玄的身子便猛地飞起,悬于半空中。老人的眸中燃起了熊熊烈火,他的一只手高举,神门中红色的光辉便朝着他高举的手臂中涌来,在他的手中不断的凝聚、拉伸,最后化为了一把燃着烈焰的长枪。
“乾坤四象,朱雀大炎枪!”
司马玄爆喝一声,头上的白发在狂暴的气息中被胡乱扬起,然后他握枪的手猛地一抛,一声凤鸣之音高昂,那柄长枪便拖着漫天的火光直直的飞射向刘青焰而去。
枪身的气息灼热,锋芒未至,层层热浪却已扑面而来,那水柱混集在一起化作的手掌在那股热浪下开始沸腾,化作水雾升腾而起。
几乎只是微微接触,手掌的手臂被那长枪搅碎,巨大的手掌在那一瞬间就像是失了了支撑它的力量一般,溃散开来,化作水团倾洒下去,在落在司马官所唤出的玄武虚影上时,像是遇见了某些屏障,顺着龟壳的四周倾洒,转瞬便铺满了整个院落。小小的院落在那时化作了一片汪洋。
燃着烈焰的长枪却继续向前,立在水中的女孩抬头看去,青色的眸中光芒涌动,漫天奔涌而来的水柱与地面忽的堆积起的积水开始在她的身前层层铺开,像是一道道盾牌将女孩保护在其中。
但那所谓朱雀大炎枪却显然极为克制刘青焰这样的神通,那些井水化作的盾牌根本捱不到抢身的到来,便被先至的热浪蒸发,密密的水汽铺散很快便笼罩了整个院落。
女孩青色的瞳孔中开始浮现出血丝,太阳穴上有青筋暴起,双拳握得死死,显然是在拼命的催动着她体内每一份力量,不断的在她身前凝出一道道水盾,但凝出水盾的速度却已经渐渐无法跟上
那大炎枪灼烧的速度。
水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她脚下满满的积水也开始不断被蒸发,整个乌盘城在那时都被笼罩在了水雾之中,几乎化作了白茫茫的一片。
数息之后,她面前最后一道水盾化作雾气漫开,锋利又灼热的枪尖带着层层热浪直指刘青焰的眉心。
司马玄的嘴角上扬,已觉胜券在握。
……
“夜尾。”
可就在这时,一声轻音忽的响起。
一道寒光从远处爆射而来,割开那层层的雾气,直抵那大炎枪的枪尖。
铛!
一声脆响荡开,大炎枪的枪身一顿,轰来的方向发生了细微偏差。它贴着刘青焰的面门刮过,熊熊的烈焰烧断了女孩右侧脸颊上的些许发丝,枪身却直直轰入了不远处的地面,扬起一阵尘埃。
刘青焰显然已经在方才的对撼中耗尽了自己的力量,她的脑袋一歪,双眸闭上,身子就要倾倒在地,一道身影却从院门外跃起,落在了刘青焰的身旁,将女孩身子扶起。
而那击退大炎枪的寒光却也在一击得手之后旋转着倒飞回去,稳稳的落入了另一道从蒙蒙雾气走出的身影手中。
金柳山的眼睛眯起,他看着那出现的二人,嘴角勾起了笑意:“阿橙姑娘确实好胆色,在下没有想到你真的还敢回来。”
一身橙衣的阿橙手握着那把名为夜尾的短刀迈步走到了扶着刘青焰的魏来的身前,她侧眸看了魏来一眼说道:“带着她躲远点。”
魏来知道,接下来的战斗远非他所能够参与的事情,他沉着眉头点了点头,这便扶着昏迷过去的女孩退到了一侧。
这时,司马玄与司马官两位老人上前,二人周身一人有玄武虚影相护,一人有朱雀双翼在背后扇动,一举一动间皆流转着狂暴的气息。
“阿橙姑娘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肯为一个妖族少女身赴险境。”司马玄如此言道。
“如此年纪能洞开三道神门,就是我门中的三位圣子在这般年纪也难以与姑娘比肩。修行之道天赋固然重要,但时间也同样珍贵。姑娘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可没有第四道神门的存在,你神门中的神纹无法连成一片,唤不出其中的灵,你便永远不会是一个四境强者的对手,这是规矩,天地间最大的规矩。”司马官也在那时言道,兄弟二人的语气听上去似乎都在惋惜,但眯着的眼缝中却又都分明带着戏谑的笑意。
阿橙的面色冰冷,另一只手却伸入腰中缓缓的抽出了另一把悬在她腰间的事物。
那是一柄与她手中的夜尾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短刀。
但终归有一点不同。
那把刀通体漆黑,如同泼墨侵染。
它又一个与它极不相衬的名字。
昼明。
第六十二章 那个叫楚岚天的男人
“楚侯的昼夜双刃老夫早有耳闻,今日可在姑娘手中一窥楚侯当年风采也算是荣幸之至了。”司马玄盯着阿橙手中的双刀,轻声呢喃道。
这一次老人的口中不再有之前的戏谑之意,反倒肃然无比。
楚侯楚岚天。
是一个对于大燕百姓、尤其是身处东南的茫州百姓来说,很特殊的名字。
他有两把刀,一曰夜尾、一曰昼明。
他的一生做过两件事,一件是在鬼戎王庭的地图上轻轻一割,失陷八十年的茫州之地回归故国,那一天受尽劫难的茫州大地灯火辉煌,百姓们拆掉了每一处蛮神的神庙,砸碎了每一个与鬼戎有关的器皿,就像是要将这八十年在蛮夷的铁蹄下苟且偷生的耻辱一并抹去一般。而另一件事却是,将那对曾让整个鬼戎国闻风丧胆的双刃放下,带上重重的手铐,被朝廷的钦差押入泰临城,在鬼戎使臣的注视下,自废修为,被斩于泰临城的午门之外,那一天,泰临城满城素裹,为男人求情的百姓从龙骧宫一路跪到了午门的刑场,接连三位监斩官请辞,最后还得由内阁首辅坐镇。整个大燕官场在那一天静默无声,只有两个书生从遥远的宁州递来两份奏疏,却被圣皇当着满朝文武撕碎。
直到十五年后的今天,依然鲜有人敢去评论那件事情的对错。
但哪怕外戚已经把持了大燕半壁江山的今天,他们也不敢去撬动那个势单力薄的太子。原因无他,因为太子的背后站着的是握着那对双刃的女孩,而那个女孩的背后,站着的是整个茫州。
司马玄说罢这话,与那司马官对视一眼,二人眸中都于那时闪过一抹决色。
“乾坤四象,玄天武身。”司马官爆喝一声,那立在他周身的玄武神象猛地一震,随即化作一道青光涌入司马官的体内,司马官的身形暴涨,分明老弱的身躯却在那时周身肌肉隆起 ,就连宽大的白色长袍也被撑破,露出的上身精壮得宛如蛮熊,浑身上青光闪烁,一道道龟纹在肉身上忽明忽暗。
“乾坤四象,朱雀大炎枪。”司马玄也随即爆喝,那把滚烫的燃火长枪再次浮现在他的手中,灼灼的炎气冲天而起,周身弥漫的水雾翻涌。
“花哨。”但面对这样的二人,阿橙的目光却依然冰冷。她吐出这样两个字眼,脚尖轻轻点地身子便猛地飞射而出,明暗的双刃随着她的前行而划出黑白两色的残影,转瞬她便杀到了司马官的身前。
雪白的夜尾如毒蛇一般探出,直取司马官的颈项。
但司马官却并不惊慌,反倒伸出手自己的手臂,直面夜尾的锋刃。
铛!
夜尾划过司马
官的手臂,发出的却是一阵金石碰撞之音,阿橙的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但司马官的另一只手却豁然伸出,握拳轰来。阿橙不敢大意,昼明衡于胸前以作抵挡。
可这一拳中所包裹的力道却远远超出了阿橙的预料,拳头与昼明相撞,刀锋上传来的巨大力道却让阿橙的身子一震,随即暴退而去。
天际的司马玄见状,双眸一沉,背后的双翼振动,双手握着长枪猛地杀向阿橙倒退的身影。
阿橙敏锐的察觉到了头顶涌来的层层热浪,她抬头看去,黑色的瞳孔中寒芒闪彻,她手中的双刀一转,反手握住刀柄,随后双刀交错高举于头顶迎上那气势汹汹杀来的长枪。
轰。
一声闷响荡开,漫天的火光从司马玄背后的双翼卸出涌向阿橙,将她的身影包裹其中。
接着烈焰炸开的轰响响彻不绝,阿橙的身形尽数被淹没在火光与尘埃中。
司马玄眉头微皱,在那时收起了手中的长枪,他能感受到抢身那头的力道似乎弱了下来,他不愿赶尽杀绝,毕竟那是阿橙……
“你若是不敢杀我,打下去,死的一定是你。”可就在他迟疑的瞬间,阿橙冰冷的声音从那尘埃中响起。司马玄的心头一震,正要再次挥枪,可阿橙的身影却在那时以快得出奇的速度猛地从尘埃中跃出,她身形灵活的避开了司马玄双翼中涌出数枚烈焰,来到了司马玄的头顶。
她的身形倾斜,在空中一转,反握着的短刀顺势劈下。
司马玄惊惧于阿橙忽然爆发出来的速度,他不敢大意赶忙将手中的大炎枪高举横卧。
铛!
一声刺耳的脆响再起。
夜尾割开了大炎枪周围的烈焰,击打在枪身上。
司马玄的身子在那力道下一顿,却并未大碍,他看着眼前面目冷峻的女子,瞥了一眼那把落在抢身上的短刀,好言劝道:“姑娘束手就擒吧,我们兄弟二人绝不会伤姑娘半根寒毛,姑娘再天资卓绝,三道神门也难以对抗拥有完整神纹的四境强者。”
司马玄此言不虚,他确实不愿与阿橙为敌。阿橙的背后站着茫州,虽然太子与金家不对付,乾坤门也已经想明白了自己的立场,但在那一天到来前,茫州始终是大燕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刀剑无眼,要是不小心失手杀了阿橙,以茫州对待阿橙的态度,极有可能倾全州之力,为阿橙报仇。届时莫说乾坤门,就是皇后娘娘为了安抚茫州恐怕也得将他们推到明面上背下这口黑锅。
相比之下他更希望阿橙能够看清现实,束手就擒,待到关山槊的传承以及乌盘龙王之事事了他们自会将阿橙释放,当然
那个叫魏来的男孩就注定不会这么幸运了。
只是,司马玄的算盘打得虽好,可阿橙却没有体谅他的心思。
橙衣少女的嘴角在那时勾起了一抹笑意,她轻声问道:“是吗?”
这当然是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就像太阳会东升西落,就像潮水会起伏涨落一般,拥有完整神纹的修士拥有着寻常修士难以企及的力量,这不是力与力之间的差距,而是质与质之间的区别。没有人能凭着自己的力量跨越这样的鸿沟,至少在司马玄的认知里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但在这时,阿橙说出这话的瞬间,司马玄却忽的有些动摇。
原因无他,只是这对刀刃曾经的主人最擅长的便是这样的事情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阿橙的身子在天际再次旋转,夜尾割过大炎枪的枪身,昼明却紧接着从上而下的斩来。
司马玄死死的盯着阿橙,他想要弄明白对方的依仗,但他看见的却只是那把黑色利刃由上至下的落下,似乎比起上一刀,这一刀并无任何区别。
但转瞬,司马玄的瞳孔却忽的放大,那把名为昼明的短刀在落在大炎枪枪身的前一刻,一道漆黑的光芒亮起。
那是一道古怪的光芒,漆黑无比,却极为扎眼。
司马玄并不恐惧于那古怪的黑光,让他在那时开始胆颤的是随着黑芒亮起,一股晦暗却又锋利无比的气息也随即从那短刀的刀身上荡开。
他的瞳孔放大到了极致,骇然之色涌上了眉梢。
他恍然醒悟,那是神纹的气息。
三道金色的神门在阿橙的眉心、胸膛以及后背亮起,神圣的光辉将她包裹,神门轰鸣,金色的神纹在那些轮盘外围涌动。它们交织在了一起,而昼明也就在那时落在朱雀大炎枪的枪身之上。
没有浩大的声势,没有能量的碰撞。
强悍无匹的朱雀大炎枪就在那黑色的刀锋下从中平整的断开,司马玄的身子一震,口中一口鲜血喷出,身形暴退,朝着地面跌落,地上的司马官见状赶忙伸手接住了自己的兄弟,将他的身子扶住。二人的眸中都泛起骇然之色,纷纷转眸看向那轻轻落在身前的女子。
阿橙依然手握双刀,三道金色的神门在周身旋转,而一道黑色的流光则缠绕着她的手臂与刀身不断的跳跃,像是在向父母撒娇的孩童。
阿橙轻轻的抬起手,那黑色的流光便在她的手臂上空悬。
“介绍一下。”
“这是我的三道神门凝出的第一道神纹。”
“斩。”
第六十三章 救命稻草
只有一道完整的神纹才能化出自己的灵。这时连成一片的神纹便不叫神纹了,而是灵纹。
而第一道完整的神纹则需要武阳、灵台、冥海、玉庭前四道神门来装填神纹,方才能化成灵纹。
这两者都是这世上公认的道理。
但道理之所以能被公认,不是因为它不能被打破,而是追根溯源之下,难以有人能寻到它的不合理之处。
除开第八道名为圣门的神门外,每一道神门以它的品阶高低,强弱自然各有差距。
之所以第一道灵纹需要四道神门才能承载,而第二道则只需要两道神门,最后一道甚至只需要紫府这一道神门,追根溯源便是因为前四道神门的品阶太低,难以承受下一道完整的灵纹所需的神纹,而越到高境,神门的力量越发的强大,所能承载的神纹数量自然也变得更多,故而只需要少数量的神门便可生出一道完整的灵纹。
故此,这世上能用三道神门开出一道灵纹之人不是没有,但这也代表着他们的前三道神门强得可怕,强到足以忽略第四道神门。而这样的人,只要不曾陨落,那便注定会推开那道圣门。
司马玄两兄弟当然想得明白这个道理,这一瞬间他们的脸色都变得煞白。
不仅因为眼前少女恐怖的天资,更因为这代表着在不久后到来的皇权之争时,太子袁袖春的背后站着的不仅是茫州,还有一位八门大圣!
相比如此,那昨日金柳山所说出的筹码便不再拥有那样的压倒性。
“放箭!”可就在兄弟二人迟疑的刹那,一声爆喝忽然从他们的身后传来。
无数拖着火尾的烈羽箭在那时划破了漫天雾气,从四面八方涌向阿橙的身后,那里魏来正将青牛张婶以及昏迷过去的刘青焰拉扯到一起,此刻铺天盖地的烈羽箭袭来,魏来的脸色一变,而一旁的阿橙也意识到了这点,她没有半点犹豫,身形一闪便来到魏来的跟前,手中的双刀翻飞,抵御着飞射而来的利箭。
砰!砰!砰!
一道道轰响炸开,暴涨扬起的尘埃再次将女子眼前的一切淹没,但事情却未有就此停下,数十位已经将阿橙包围起来的苍羽卫,以及从墙外窜出投来的更多的苍羽卫继续烈羽箭上弦,不断的朝着阿橙所在之地倾泻着他们的攻击。
烈羽箭的威力对于一位拥有完整灵纹的修士来说算不得惊人,但如此密集的轰击却足以达到蚁多咬死象的质变。
看着被淹没在尘埃中身影,司马玄两兄弟终于回过了神来,他们赶忙转头看向金柳山,其中司马官焦急言道:“大人!若是阿橙死在了这里,咱们……”
“若是阿橙活着修到了八门大圣之境,你以为我们便会好过吗?”
但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金柳山所打断,这时这位苍羽卫的千夫长面色一沉,眸中却闪烁着疯狂又灼热的光彩。
“杀了她,我们便为皇后娘娘除了心头大患,这是扶龙之功啊,乾坤门在若干年后又有了位列神宗的资本。”
“况且今日之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二位怕什么呢?”
神宗。
扶龙之功。
这两个辞藻让司马兄弟的脸色又是一变,前者是生养他们的宗门这百年最大的诉求,而后者则是足以封妻荫子的天道功劳。这二者但凡其一便足以让司马兄弟舍命一搏,而二者叠加在一起……
二人便没了犹豫,也没了那些诸多顾虑。
“大人说得对,是我们兄弟二人妇人态了。”当下司马官便沉眸言道,看向其兄,亦见对方眸中杀机涌动。
勿需多言二人再次转身,朱雀大炎枪与玄天武身尽数唤出,眉目阴冷的盯着前方。
金柳山见此状,嘴角泛起了阵阵笑意,他的一只手伸出,已经朝着阿橙所在之处倾洒了近千支烈羽箭的苍羽卫们纷纷停下。
方才还爆炸声不觉于耳的院落此刻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瞩目看着那尘埃漫天之处,等待着尘埃散去后的景象。
这并没有花去太多的时间,不过十余息的光景,众人便足以看清那处景象。
阿橙的身影依然立在那里,她身后的魏来,以及魏来身后陷入昏迷的几人也都并未受到任何的伤害。
但阿橙的状况却算不得太好,她那身漂亮的长衫多有破损,尤其是双臂裂开的袖口中隐隐有鲜血渗出,她的目光依旧冷冽,可嘴里却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不得不说,金柳山很有一套自己的算计。
他算出了魏来与阿橙既然敢身赴险境来救这对母女,那这二人对于他们便理应极为重要。阿橙的修为高深,数量巨大的烈羽箭虽然足以轰趴阿橙,但阿橙若有幸逃跑,他们也难以奈何。故此,他将所有的烈羽箭都倾泻在魏来等人的身上。他在赌,赌阿橙会为了这些人舍生忘死。而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他满脸笑意的领着司马玄两兄弟以及已经被这样的阵仗吓傻了的孙伯进走上了前去。
司马玄二人周身的灵力奔涌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一到阿橙发难他们便会在第一时间出手,将之镇压。
“阿橙姑娘颇有侯爷当年的风姿,虽是一介女流,却义薄云天,金某人好生佩服。”金柳山高声言道,眉宇间笑意盎然。
阿橙周身三道金色的神门还在轻轻的轰鸣,但光芒却已经变得暗淡了不少,那道名为“斩”的黑色流光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活跃,反倒如霜打了的茄子一把,耷拉着躲在阿橙的肩头。阿橙周围的地面上满是断开的箭身与箭头,显然在那样密集的箭雨中,女子依然凭着自己强大的对战经验斩落了不少烈羽箭。但这却依然远远不够,也远远无法改变她的窘境。
她抬头盯着金柳山,周身的神门忽的收
敛,那道灵纹也被她收入体内,夜尾与昼明归鞘放入腰中。
这一系列的举动让金柳山的眉头微皱,阿橙还有余力,可她这般作态却似乎已经决定束手就擒了。
“阿橙姑娘正是出乎预料的坦荡啊。”金柳山嘴里如此说道,可目光却死死的盯着阿橙,唯恐她耍着什么花样忽的暴起发难。
阿橙却并不理会金柳山,而是转头看向魏来言道:“我尽力了,打不过,乌盘城与乌盘城的四千户人注定逃不过被淹的命运。”
阿橙的语气极为平静,平静得就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金柳山也是一愣,言道:“都这个时候了,阿橙姑娘还在关心那些百姓的死活,姑娘当真是越来越让在下佩服了。”
阿橙见魏来沉默,索性也不再理会他,她再次转头看向金柳山言道,指了指魏来,又指了指陷入昏迷的诸人,言道:“他们不能死。”
到了这时阿橙也依然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她如此言道,语气却没有半点请求的架势,反倒更像是在下达一些不可违背的命令。
这样的作态以至于让金柳山都愣了一愣,但很快他想明白了其中就里。
为此他脸上的笑意更甚,在那时言道:“阿橙姑娘不会以为我们会留下你的性命吧?”
阿橙像是没有听出金柳山的弦外之音一般,眨了眨眼睛反问道:“不是吗?”
金柳山几乎要笑出声来,他转头看了看司马玄俩兄弟,他们二人的脸上同样挂着灿烂至极的笑容。
“很可惜,虽然金某人也敬佩楚侯爷,可阿橙姑娘的天资着实太过可怖,在下不得不忍痛为皇后娘娘除此大患,九泉之下姑娘见到了侯爷,莫要忘了替在下表达些许敬佩之意。”金柳山冷笑着言道,目光再次落在了阿橙身上。
这一次,他不再是防备着阿橙,眸中反倒是带着些许期待与热切当一个自以为胜券在握之人被击溃时,他在失去所有依仗的一瞬间,脸上所露出的神情定然是极为精彩的。
这可是不可多得的风景,金柳山自然要看个真切。
但让金柳山失望的是,阿橙的脸上依然是那仿佛亘古不变的平静,她只是盯着他,问道:“所以,你们要杀我?”
“当然。”金柳山冷笑道。
“确定吗?”阿橙又问道。
“当然。姑娘若是……”金柳山正要在说些什么。
可这时阿橙的脸上却少见的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她朝着金柳山眨了眨眼睛,言道:“大人不再想想?”
“当然不……”金柳山这样说着,可话还未说完却又忽的停下。
他的脸色在那时变得难看了起来,目光越过了阿橙看向她身后的魏来等人。
他这是才想起……
宁川并没有来。
第六十四章 各自境遇
乌盘城,锣鼓巷,地牢门外,人潮涌动。
密密的人群几乎站满了整个锣鼓巷,将此处围得是水泄不通。
今日早晨,乌盘城的百姓们可被吓得不轻。
自家院落中喷涌而出的井水,而后笼罩了整个乌盘城的雾气,对于乌盘城的百姓来说都是不寻常到极致的事情,百姓们纷纷走上街道,相互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乌盘城中流言四起,但官府却很快在南北两处城门上张贴出了告示水妖作乱。
这可是天大的新鲜事,毕竟妖,尤其是活生生的妖,百姓们恐怕更多是在那些说书人光怪陆离的故事中听说的,哪曾亲眼见过?
还未至午时,位于锣鼓巷的地牢外便围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密密麻麻人头涌动,几乎将这锣鼓巷挤得水泄不通。
“爹!你来凑什么热闹,这么多人要是把你老人家挤着了那可怎么办?”名义上还是乌盘城的捕头,实际上早已被革职在家的薛行虎拉着一门心思想要往人群中挤去的父亲,苦口婆心的劝解道。
薛岩已经年过七十,身子骨倒是硬朗,但脑子到了这个年纪却有些不好使。
他提起手里的拐杖便重重的拍在了薛行虎的手上,骂道:“翻了天了,你还能管得到你老子的?”
薛岩不仅脑子不灵光,有的时候更固执的可怕。薛行虎可不敢去触自己爹的霉头,他揉了揉被拐杖打得发疼的手臂,苦笑言道:“孩儿哪里是要管你,这不是人太多,怕你受伤吗?”
年过七十的薛岩像是被薛行虎踩到了痛脚一般,顿时吹胡子瞪眼。
“受伤?就这些小瘪三还能伤到你爹?你爹当年走镖的时候……”
薛行虎见自己父亲又要提起当年的旧事,便觉脑仁阵阵发疼,大概也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薛岩但凡一讲起过去的事情便是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没有半日光景根本讲不完,而且翻来覆去也就那几件事情。这些年薛行虎都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他可不想再听上一遍,赶忙便出言打断了他爹方才起头的“陈年旧事”。
“好啦好啦,孩儿知道了,爹想瞧一瞧水妖是吧,那你跟在我身后,我带你进去,可别挤到了那些旁人,伤着了他们。”年纪越大,薛岩便越想是个小孩子,你得哄着、捧着才行。
这不,听到薛行虎这话,老爷子顿时眉开眼笑,他连连点头言道:“这还差不多。”
……
锣鼓巷中的百姓越积越多,大家众说纷纭,都在讨论着那水妖究竟生得如何模样。
吱呀
忽的一道沉闷的声音响起,人群瞬息静默,看向地牢的方向。
地牢沉重的铁门在人群的注视下缓缓打开,众人屏息凝神,瞩目看去,一个个瞪大了眼珠子,唯恐错过了些什么。
最先从地牢中走出的是数位白衣银甲的苍羽卫,他们押着的是一座木制的牢笼,笼中的景象随着牢笼被马车拖出地牢,也渐渐清晰。
人们脸上的神情从期
待到热切,从热切到古怪,又从古怪变作了愕然。
那牢笼里哪有什么水妖,只有一位浑身是伤神情惶恐的女子。
而他们大都认识她城东包子铺的张婶。
张婶为人还算不错,至少大多数的乌盘城人都对她没有恶感,此刻见她被关在牢中,又模样凄惨,百姓们大都静默了下来,眸中不乏同情之色,心底更是疑窦丛生。
但还不待百姓们从这样的变故中完全反应过来,又是一辆拖着牢笼的马车被拉了出来,而这架牢笼颇为巨大,足足有五匹骏马拉拽才能缓慢前行,笼子也由黑铁铸成,比起前者“派头”却是要大出许多。
而笼中关着的却是一头比起寻常牛类要大出足足一圈的青牛,只是它浑身是伤,鲜血不住的下淌,横卧在铁笼之中,若非时不时鼻尖呼出的气息,在场的百姓恐怕得以为这头牛已经死了。
但这头牛虽然有些与众不同,可依然与百姓心中的水妖相差太远,百姓们不免开始窃窃私语,暗道这些朝廷的官爷抓不着水妖也就罢了,寻这些东西来糊弄他们,就未免太过儿戏了一些。
这些异样情绪眼看着就要在人群蔓延开来,那地牢中却又有一辆马车缓缓驶出。
马车只被一匹战马所拉着,马车上的笼子虽然还是铁器铸成,但却只有关押张婶的牢笼那般大小。可阵仗却大得出奇,苍羽卫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那马车,随着它同步前行走出了地牢。
锣鼓巷中的百姓也隐隐意识到了这道牢笼的不寻常,纷纷看向那处。
当第三座牢笼中的景象被众人看清之时,人群再次静默了下来,他们满脸骇然,惊恐、好奇、诧异等情绪交织在每一个人的眼中。
第三座牢笼中用厚重的铁链将一道身影呈“大”字型般牢牢禁锢,而那人不是别人,赫然便是张婶的女儿刘青焰。但与平日里所见的不同,此刻的刘青焰脑袋上竟然生出了一对牛角。
“妖怪!!!”一个小孩带着哭腔的声音打破了人群的静默。
心疼自己孩子的妇人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孩子,安慰道:“没事的,妖怪已经被抓住了。”
可小孩子哪能理解这些,抱着自己的母亲便大声的哭了起来。随着妻子一同前来的父亲见孩子这般模样,自然是气不过,他也不知从哪里捡起一块石子,朝着自己孩子说道:“别怕,看爹帮你收拾这坏人。”说着男人便用尽全力将手中的石子一抛,扔向刘青焰。
男人的手法精准,那块石子直直打在了刘青焰的侧脸,在女孩的脸颊上划开了一片血痕。吃痛的刘青焰从昏迷中苏醒,她看向周围,神情迷茫又疑惑。
不待她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那一颗由路人扔出的石子就像是点燃了草原的星火,刚刚还在发愣的人群在那一刻就像是被点着了一般,怒骂声升腾而起。
“原来她们母女就是妖怪啊!”
“我就说她家的包子怎么卖得那么便宜,搞不好里面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家男人那年死得那么蹊
跷,说不准就是被她们母女害死的。”
……
众人越说越乱,也越说越邪乎,在这样的气氛下有人开始效仿之前那位男子,于是乎各种的事物鸡蛋、烂掉的白菜、石子又或者被人吃剩的饭菜都在那时从那些百姓的手中抛出,狠狠砸向那三座牢笼。
“我不是妖怪,我们都不是妖怪。”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刘青焰毕竟年幼,在这样的景象下早就被吓得慌乱手脚,她用尽力气带着哭腔朝着人群高喊,试图解释清楚,但她的声音根本传不到众人的耳中,便被淹没在人群的怒骂声中。
事实上即使她的声音能够让那些百姓听到,也并无任何用处。
人们总愿意相信那些他们想要相信的东西,而并非事情的真相。
……
当然,也并非每一个人都有这样“同仇敌忾”的心境。
至少身为乌盘城名义上的捕头的薛行虎便是脸色难看,刘青焰与张婶怎么能是水妖呢?她们若是水妖,那薛家又是什么?
薛行虎皱起了眉头,心底隐隐有些不安,但当务之急他得先将他的老爹带走刘青焰的祖奶奶薛良月可是他爹薛岩的救命恩人,饶是薛岩到了这老糊涂的年纪,可每到佳节都得吵吵嚷嚷的叫薛行虎将张婶母女接到家中相聚。若是老爷子认出了此刻被关在笼中被众人羞辱的是他最在意的张家母女,薛行虎害怕他爹受不得这个打击,得被气出病来。
“爹!爹!咱们该回去了,下次,下次孩儿再带你来看。”薛行虎想到这里赶忙伸手拉住了薛岩的手,就要离去。
但薛岩的身子却极为僵硬的立在原地,纹丝不动,对于自家儿子所言的话更是充耳不闻。
薛行虎的心头一跳,暗道莫不是自己这老眼昏花的老爹已经认出了她们?
薛行虎赶忙上前,却见薛岩的目光空洞,直直的盯着从他面前穿过的囚车,目光落在的却是那第二辆囚车上。
“爹?”薛行虎的心底奇怪的紧,他试探性的唤了他爹一声。
薛岩的身子一震,他伸出手颤颤巍巍的指向那头老牛,言道。
“江江江神!”
“江神大人!”
薛行虎心头一惊,赶忙捂住了薛岩的嘴:“爹!别乱说话,小心……”
……
薛行虎可清楚得很,如今的乌盘城以及到了容不得半点不一样声音的地步,他可不想薛家因为糊涂老爹的一句糊涂之言,而背上麻烦。
他赶忙拉着一脸不情愿的老爹退出人群,而就在他的对面,贯云武馆的少公子也正仰头看着那缓缓在他面前驶过的囚车,看着不断朝着马车上倾洒的各色事物。
“我尽力了,打不过,乌盘城与乌盘城的四千户人注定逃不过被淹的命运。”
他想起了今日在包子铺外听到过的那个漂亮女子所说的话,那时,孙大少爷的双拳紧紧握住,盯着囚车的双眸中某种事物开始升腾。
第六十五章 山上山下
滴答。
滴答。
水滴顺着屋顶的缝隙不断的滴落,打在魏来身前的地面上。水若莲花般绽开,犹如昙花般转瞬凋零。
暗沉沉的空间中只有远处的木桌上点着烛火,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正坐在那里喝着酒,吃着花生米,昏昏欲睡。
魏来抬起头看向身侧,身着橙衣的女子在角落中盘膝而坐,神情平静,但她的双手手腕处却分别被两道黑色的金属制圆环所锁住。
那东西名为囚龙锁,是针对修为四境以下的修士所准备的刑具,可以锁住囚犯体内的气机,让其难以催动体内的力量。
魏来不免皱起了眉头。
“不用担心,他们不会死的。”但还不待魏来说出些什么,橙衣女子的声音变已经响起。
魏来并不能理解为什么已经到了沦为阶下囚的地步,可女子还是能如此镇定。但魏来也清楚,若不是为了护着他们,以阿橙的修为想要逃离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其实你没必要如此,落在他们的手中,我们的下场我大概能够猜到。你若是逃了,说不定还有机会救乌盘城。”
阿橙紧闭的双眼在那时忽的睁开,即使是在这幽暗的地牢中,那双眸子却依然闪动着明亮的光辉。
“围杀青焰为的就是引我们上钩,我若是逃了,金柳山哪会安心,他们会用更多的人的性命作为要挟让我现身,我倒是并不在乎他们,只是他若用这些东西威胁到你,你将关山槊的秘密告诉了他们。那我就得不偿失了。”
“我陪着你待在这牢中,无论他们是否食言,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杀了你,放了我。这对我是最稳妥的选择。”阿橙慢悠悠的说道,即使到了这时,这个女子依然保持着让魏来难以理解的理智。
而这样的理智,往往也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冷。
本因阿橙的舍命相护而在魏来心底升起的好感与愧疚,在这时散去了些许,魏来终究没办法如阿橙这般理智。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便想要终止这场谈话。
乌盘城的地牢中随即静默了下来。
但在数十息之后,阿橙却忽的问道:“你后悔吗?”
魏来愣了愣,摇头言道:“我所有的后悔早在六年前就已经用光了。”
魏来的回答让阿橙沉默了一小会,随后她再次言道:“刚刚牢门外的骂声你听见了吗?他们值得吗?”
魏来觉得此刻他眼前的阿橙似乎与他印象中女子有些不一样,至少他之前所看到的阿橙不应当是一个有这么多问题的女子。
“吕观山也好,你爹魏守也好,燕庭双璧都是有望推开那道门的人。我很奇怪,为什么最后都为了这样一座小城,区区四千户人,走到了今日这般地步。”阿橙并未感觉到魏来的异样,她的眉头微皱继续追问道。“可被护佑的他们似乎并不领情,反倒将祸首请上高台,奉以为神,我听说这几年来乌盘龙王的神庙香火可是相当鼎盛。”
这样的话,若是换作另一个人在魏来的眼前说起,魏来就算不勃然大怒,恐怕也得冷面相待。但阿橙却是例外,在数次对话的经验中魏来大概也看出了这个在修行上天资卓绝的
少女,在人情世故方面的水平却是差强人意。
魏来又摇了摇头,苦笑道:“说实话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魏来的回答让阿橙的眉头微皱,但还不待她接着言说,魏来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但我记得我爹曾经跟我说过,我们能够看清的东西,别人看不清,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我们有多聪明。而是每个人所处的位置、所见的事物、所经历过的东西都不同。就好比身处高山,山上的人总比在山底的人要看得要多,而山底的人在聪明,他没有到过山上就永远无法知道山顶的风景到底是怎么样的。”
“他们中大多数,不是坏,不是蠢,只是不懂,仅此而已。”
“我爹还说,小到宁州,大到整个北境,最大的问题从来不是哪家的皇帝多昏庸,也不是哪个王朝多好战。而是站得高的人永远只知道嘲笑下面的人,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想过伸出手,拉一把下面的人……”
阿橙一愣,脸上的神情在那一刻似乎有些呆滞。
哐当!
但还不待魏来去看明白女子脸上的一切,牢门所在的方向却传来一声轻响。
坐在牢房的木桌旁打盹的牢头一个激灵站起了身子,赶忙小跑到牢房的门口,几位身着银甲的甲士迈步而入,对于牢头的点头哈腰视而不见,神情倨傲。只见他们拖着几道身影来到了魏来与阿橙所在的牢房,为首的甲士冷笑着看了魏来二人一眼,随即身后的士卒们便将脑门打开,将那几道身影扔入了牢房中,却是那被拖去游行张婶母女,以及那头青牛。
青牛的身形巨大,还是足足八位苍羽卫合力方才将之塞入了牢房,本就不大的牢房顿时变得有些拥挤。
魏来的眉头深皱,死死的盯着眼前的青牛,它还是处在昏迷之中,浑身上下随处可见血肉模糊的伤口,但好在其中大多数已经结痂,不过这并不能保住它的性命,魏来能够清晰的感觉到,青牛的气息正一息弱过一息。
经历了一下午的游行,张婶这个妇人早已在惊吓中又一次陷入了昏迷,反倒是刘青焰虽然衣衫上到处都是污渍,眼眶也红肿不堪,但却还算清醒,被扔入牢房后便赶忙上前试图拉住那些甲士,大声呼喊着:“救救它和我娘!”
“求求你们!救救他们!”
“他们会死的!”
但那些苍羽卫哪会理会她的苦恼,将牢门锁上之后,便大摇大摆的离开了。
刘青焰毕竟年幼,她显然已经慌了手脚,又只能看向同处一室的魏来与阿橙,她带着哭腔扑入了魏来怀中,哽咽着说道:“阿来哥哥,我不是妖怪,我真的不是妖怪。我也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
魏来不知当如何安慰眼前的女孩,他只能伸手拍了拍女孩的背,轻声言道:“没事的,你先别哭,咱们先看看你娘和……和你祖爷爷。”
刘青焰闻言顿时止住了哭声,她抬头看向魏来,带着热切的目光问道:“阿来哥哥能救他们吗?”
魏来苦笑,却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言道:“咱们先看看再说。”
慌乱中的刘青焰哪里听得出这其中的差别,她就如抓到了救命稻
草一般,赶忙擦干了自己眼角的泪痕,这模样却是懂事得让人有些心疼。
魏来并不懂医术,但通过气机去感知他人的身体状况的法门却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先是走到了妇人身前,伸手摁住在了她的脉门上,细细感应,一旁的刘青焰神色紧张的盯着魏来。好一会之后,魏来睁开眼,刘青焰便赶忙问道:“阿来哥哥,我娘怎么样?”
魏来笑道:“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惊吓,让她好好休息一会。”
说道这里魏来又顿了顿,伸手将自己的衣衫脱下,将衣服盖在了妇人的身上。
此时魏来的上身便只穿着一件单衣,颈项处挂着的事物晃动,让一旁一直盯着此处情形的阿橙眸中亮起一道神光。
魏来无觉,又与刘青焰来到青牛的身前,女孩的目光期待,魏来却沉默不语。他想了想还是蹲下身子,将手放在了青牛的颈项处,闭上双眼。又过了好一会才睁开眼睛,女孩神色紧张的看着他。
魏来脸上的笑容有些牵强,嘴里却言道:“受了些伤,但它可不是寻常的青牛,只要咱们能在半个月内逃出去,它就有救。”
刘青焰愣了愣,随即耷拉下了脑袋。
“青焰。”但魏来的声音却在那时响起,语气有些严肃。
女孩抬头,却见魏来板着脸言道:“它还没死,我们也还活着,你娘、你祖爷爷现在都需要你的帮助才能逃出生天,你若是放弃了他们就真的没救了,你懂吗?”
这样的话对于一个才刚刚十二岁的女孩终究太过复杂,头上生着牛角的少女眸中写满了困惑,她问道:“那现在我该怎么做?”
魏来打量了她狼狈的形容以及红肿的双眼,笑道:“至少你得先好好休息,睡上一觉,咱们才能有力气去做。”
“真的?”女孩又问道。
“嗯。”魏来重重的点了点头,“魏来哥哥不会骗你。”
女孩有些苦恼:“可是,娘跟祖爷爷这个样子,我睡不着……”
“那就强迫自己睡着。”魏来板着脸说道。
……
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过去,刘青焰终于在魏来的安抚下沉沉睡去,做完这些的魏来长长的舒了口气,站起身子走到了阿橙的身侧,坐了下来。
一直不曾参与也不曾说话的阿橙瞥了一眼身旁的男孩,言道:“它就是那个江神,对吗?”
“嗯。”魏来点了点头,右手放到了胸前摸着那处悬挂着的佛骨舍利。
阿橙轻轻瞟了那事物一眼,又看向对侧已经陷入梦想的少女问道:“为什么要骗她呢?”
“她娘体内的气息紊乱,能不能苏醒过来都是两说……那头牛……嗯,那个江神更是伤到内府,已是日薄西山,长则七日,短则三日,药石无医。”
魏来目光空洞的看着前方,喃喃自语道:“人总得有希望,才能有活下去的力量。”
阿橙又是一愣,可这时未开握着那佛骨舍利的手猛地一用力,将那东西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了下来,递到了阿橙的面前。
“我要他们活,救了他们。”
“它就是你的了。”
第六十六章 乌盘城的扛把子
地牢里依然漆黑一片。
水滴还不断的从屋顶落下,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牢头送走了那些苍羽卫后,又靠在木桌的桌面上打盹。
阿橙看着眼前的少年,眨了眨眼睛:“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佛骨舍利。”魏来如实言道。
“你知道就算你被囚于此,短时间内你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况且州牧大人若是得到了消息,想必也会想办法救你,你用这东西去换他们的命,值得吗?”阿橙又问道。
魏来皱了皱眉头,言道:“姑娘好像有很多为什么?”
阿橙并不在意魏来语气中似有若无的讥讽,她深深的看了魏来一眼,随即摇了摇头说道:“佛骨舍利,尤其是这颗我看不出品阶的佛骨舍利确实世间罕有,但很遗憾的是佛家圣人遗留的舍利可与阴神的传承不同,最讲究一个缘法。若是有缘,它自会相助,若是无缘,得之与一块石子无异。我用不上它,太子也用不上它……”
这样的说法魏来倒是第一次听闻,他问道:“那你未有得到,怎知它与你无缘?”
阿橙的脸上少见的浮出一抹笑意:“你的为什么似乎也不少啊?”
魏来一愣,倒不是因为阿橙的反讽,而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眼前看似冰冷的女子竟会有这样的小心思。
“佛家最讲究的就是众生平等,恶杀伐而喜慈悲,我行之道戾气太重,二者相悖。佛不喜我,我亦不喜佛。而太子要的是王道,佛家法门同样与之相左。”但还不待魏来回过神来,阿橙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这一点上其实你我处境一般,你若是取了关山槊的传承,论起杀伐之重,这位前朝圣将我恐怕同样难以望其项背,你既有着佛家至宝,二者又不可得兼,倒不如将关山槊的……”
魏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该佩服阿橙的执着,似乎只要有可能,任何话题她都将之拉扯到关山槊的传承之事上。
“那你觉得将此物交给金柳山,能否为他们换得一条活路。”魏来无心与她在此事上纠缠,他看着不远处陷入熟睡的少女,沉声问答。
“狼若是要吃你,你给了它果腹的肉,它吃饱喝足自然不会伤害你。但金柳山是人,人与狼不同,人的胃口是无限大的,哪怕撑死,只要能吃他依然会不停的吃下去。”阿橙淡淡说道,所言之物一针见血。末了她又补充道:“还有,这东西虽然对我无用,但却是可以与他人交易的筹码,我不是不想要,而是我真的救不了她们。咱们现在唯一能期望的就是宁川能早一日将这个消息带到宁霄城,州牧的援军一至,他们与乌盘城才有生机。”
“江浣水可不是一个会为了四千户人与金家又或者朝廷为敌的人,他若是不派援军呢?”魏来皱着眉头言道,显然他并不喜欢将希望压在旁人身上,尤其那个旁人还是江浣水的前提下。
阿橙知道要是与魏来争论此事,二人免不了又得不欢而散,她索性对魏来此言不置可否,而是应道:“此刻地牢外足有近百名苍羽卫看守,你要是舍命一搏,或许还有些许机会能够冲杀出去,但他们三个你又如何等带出呢?至少我帮不到你。”
说着阿橙还有意将自己的双手举起,在魏来的面前晃晃。
那双手的手腕上,囚龙锁依然紧紧的扣住,确如阿橙所言,在没有她的帮助的前提下,魏来等人插翅难飞……
……
夜幕降临,乌盘城灯火阑珊。
瑞龙街两侧的酒肆茶摊上的酒客茶客都兴致勃勃的谈论着今日乌盘城发生的大事。
而贯云武馆中,孙伯进今日的心情也很是不错。
他让家中的佣人弄上了一大桌饭菜,又把那壶他珍藏许久的猴儿酒取来,开怀畅饮。
“哈哈,今日老夫高兴,胡路白你明日去账房取百两银子,发给武馆的教习与佣人们。”孙伯进又饮下一杯,笑呵呵的对席间的一位年轻人言道。
胡路白是孙伯进的侄儿,身材略微瘦弱手上没多少功夫,这贯云武馆中的大多数学徒他都是不是对手。但有孙伯进侄儿的这重身份,加上心思玲珑,很快便被孙伯进视为心腹,是这贯云武馆中的二把手。
胡路白闻言赶忙笑呵呵的站起身子,朝着孙伯进拱手言道:“舅舅如此宅心仁厚,侄儿一定照办。”
孙伯进满面红光的摆了摆手,一副不足挂齿的豪迈架势。他又端起酒杯,目光却瞥见了坐在饭桌另一侧的孙大仁,这位贯云武馆的少馆主显然并没有体会到自家父亲的满心欢喜。他低着头坐在饭桌前,目光空洞,迟迟未有动筷。
“大仁啊?今日的饭菜不合你胃口吗?”孙伯进眯着眼睛问道。
孙大仁这时如梦初醒一般的抬起头,看向孙伯进,他愣了愣,然后摇头言道:“没有,只是……只是……”
“是不是这些日子在家里呆得腻烦了?”孙伯进见孙大仁如此,脸上的神情温和了些许,对于自己这个独子他还是甚是宠溺的。
孙大仁又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当他再次抬起头时,他的目光有些困惑:“爹,我听说那些军爷们今日抓到了水妖,说那些水妖是……是城东包子铺中的那对母女……”
“对啊,我跟着金大人去的,一同将那水妖抓回大牢的。”孙伯进听闻此言,脸上的笑意忽的收敛,他盯着自己儿子,语气肃穆了几分。
“可她们怎么会是……”孙大仁又言道。
啪!
但话还未说完,孙伯进的脸上便露出了勃然大怒之色,他握着酒杯的手猛地落在了桌面,发出一声巨响。上好的酒杯碎裂,名贵的酒水四溅。
孙大仁与胡路白在那时都是身子一顿,似乎被孙伯进这般忽然的举动吓得不轻。
“那个刘青焰长得什么模样,你去问问?头上生出了一对牛角,那还不是水妖是什么?那头牛,就那个被关在笼子中要死不活的青牛,你知道它有多厉害吗?苍羽卫的亮银甲,他的牛角一顶,就得开出这么大一个血洞。”孙伯进的语速极快,一边说着还一边伸手比划个不停。
而说完这些,他再看向饭桌上的两位后辈,却见他们二人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古怪与惊诧,孙伯进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今天对于他来说,自然是一个好日子,是他给出的主意
让金柳山抓住了潜逃的魏来与阿橙,不仅如此,还有张婶母女这样的意外之喜。
本来对孙伯进不屑一顾的金柳山此番下来也似乎改变了看法,有意向孙伯进抛出橄榄枝,询问他是否愿意来他麾下做一位苍羽卫总旗,毕竟孙伯进的修为也抵达了二境,加上罗相武生死不明,金柳山麾下正好空出了一位总旗职位。
一位是武馆馆主,一位是带兵的六品大员,二者之间的身份差异可谓云泥之别,这样的美事孙伯进岂能不喜。但唯一让他有所迟疑的是,在应下金柳山这番邀约之后,金柳山又告知他另一件事情,一件关系到整个乌盘城存亡的事情。
孙伯进看过很多,也听过很多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故事与道理,但他并非完全的铁石心肠,心底总归有那么些许不郁。故而在孙大仁问起此事时,他方才反应如此激烈。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孙伯进的面色有些难看,既为自己的失态而尴尬,也为再那一瞬间心底翻起的妇人之仁而恼怒。
“爹。”可这时,孙大仁却笑呵呵的站了起来,端起了一旁的酒杯放在了孙伯进的面前,为他倒上了一杯酒,嘴里言道:“爹你这是做什么,孩儿不过好奇问一问,你何必如此动怒?”
一旁的胡路白闻言也反应过来,赶忙打着圆场言道:“是啊舅舅!表弟我是看着长大的,他对你可是孝顺的很,这几日你把他关在家中他估摸着也烦闷得很,今日出了这样新鲜的事情,他当然好奇啦。”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孙伯进自知是自己太过敏感,自然也不会僵在那里,接着台阶便端起酒杯喝了起来,嘴里不免还有些嘴硬的嘟囔道:“你们不懂,我现在是金大人手下的总旗,手里握着可几十号人,这伴君如伴虎,你们要是胡乱说话,倒时候倒霉还不是咱们孙家,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
“是是是,爹说得对,孩儿以后一定不再多问。”孙大仁连连点头,又赶忙给自己老爹倒上一杯清酒。
“你啊,也该懂事了,去了乾坤门可要好生练功,到时候争取做个像金大人这样的千夫长,给我们老孙家光宗耀祖,你娘泉下有知也才会瞑目啊!”孙伯进很享受此刻这番父慈子孝的境遇,他喋喋不休的又说了起来。而今日的孙大仁就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以往他并不喜听的那些教诲,今日却是照单全收,还一个劲的点头应是。
孙伯进见此情景自然是越喝越开心,与胡路白二人杯光交错,喝道半夜方才双双酣睡下去。
孙大仁在确定二人已经睡死之后,方才唤来佣人将二人扶下。
而就在二人离开这房门之时,孙大仁脸上的笑容在那时瞬息瓦解。都言知子莫若父,可知父何尝莫若子呢?孙大仁知道,他爹应该也已经知晓金柳山他们要水淹乌盘城的事情了。
可饶是如此,孙伯进还是选择了金柳山。
孙大仁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爹会为了所谓荣华富贵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
但总归父债子偿。
孙大仁咬紧了牙关,双拳紧紧握住作为乌盘城的扛把子,孙大仁觉得他得做些什么。
第六十七章 孙大仁的英雄攻略
时值亥时,夜风正凉。
穿着一身黑衣的孙大仁偷摸摸的来到了锣鼓巷的巷口,他躲在街角处看着那地牢所在之处。数十位白衣银甲的苍羽卫在那处来回走动,地牢之所以被叫做地牢,是因为牢房建立在地下,想要走出牢房要么就拆了整个地牢,否则就只剩下眼前这一条路可走。
可数量如此多的苍羽卫,已经将牢门堵得严严实实,偷摸潜入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孙大仁不免皱起了眉头,他的修为已到武阳五重,但苍羽卫的装备精良,真打起来一对一他都不见得能是对手,这足足近百位的数量,他估摸着自己还没走近,就得被那烈羽箭给射成筛子。
孙大仁用自己极端冷静的头脑,认真的分析了一番此刻的局势,最后得出了结论只能智取,不能硬来。
可如何智取?这也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
调虎离山?暗度陈仓?美男计?
一个个精妙绝伦的计策在孙大少爷的脑海中划过,但最后都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被他否决。
难不成要打道回府?孙大仁皱起了眉头,总觉得此举未免太过虎头蛇尾,有失他英雄本色。
孙大仁决定在好生思索一番。
可这时一只手却忽的从他的背后伸出,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得入神的孙大仁很是不满,他一把拍下了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不耐烦的言道:“别闹,我正烦着呢。”
可这话说完他便觉不对,身子在那时一个激灵,脸色瞬息煞白。
他身子僵硬的缓缓转过头,入目的景象却让他脸色愈发的难看,他的背后站着的是数位同样身着黑衣的蒙面人。
“劫匪?!”孙大仁的第一反应便是如此,他下意识的张开嘴便要呼救,可为首的黑衣人却眼疾手快一把将他的嘴给捂住。
“出了声咱们就都没命了!”那人在孙大仁的耳边低声喝道,声音倒是让孙大仁有些耳熟。而说罢这话他又朝着孙大仁的身后使了使眼色,暗示他不远处可就是那些大燕朝凶名赫赫的苍羽卫。
孙大仁倒也不傻,他反应过来之后,连忙不住的点头,那人见状这才放开了捂住孙大仁的手。
而这时孙大仁也脸色稍缓,大抵看出了对方似乎并不打算害他性命。他喘了几口粗气,这才小心翼翼的学着在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黑话言道:“诸位好汉是哪路人马啊?”
可对方却并不按套路出牌,为首之人喝道:“孙大仁你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嗯?”孙大仁眨了眨眼睛,愣了会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大惊失色的言道:“你?你怎么认识我?”
那人翻了个白眼,取下了自己脸上黑布,没好气的骂道:“我看着你长大的,还能认错?”
“薛…薛叔叔!?”孙大仁也在这时看清了那人的容貌,顿时发出一声低呼。
孙家的贯云武馆就坐落在薛家巷,与薛行虎也确实算得上邻居,薛行虎此言倒是并无
问题。
只是孙大仁想不明白的是薛行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连串的事件让孙大仁的脑袋有些发蒙,他心底堆积的疑惑还未来得及宣之于口,巷口那侧地牢方向便响起一声惊呼,随即苍羽卫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薛行虎的脸色一变,一把抓住了孙大仁的衣襟,将他拉入了小巷角落的黑暗处,嘴里言道:“别出声。”
……
身兼刽子手与牢卒两职位的钱旭贵火急火燎的冲到了大牢的牢门处,朝着牢门口的那些官老爷嚷嚷道:“不好了!人……人不见了!”
“什么?!”身为百夫长的鲁裘正悠哉悠哉的坐在木椅上打着盹,听闻此言一个激灵便站起身子。眼珠瞪得浑圆,死死的盯着眼前这个身材发福的中年男子。
“人……人不见了。”钱旭贵似乎被鲁裘的气势所震,他脸色发白,上下嘴唇也开始打颤。
鲁裘一把手便将钱旭贵推翻在地,神色阴桀的迈步走入地牢,伸手的苍羽卫们应声而动随着他一道走入其中。
地牢里幽深一片,那木桌上摆着的烛火并不能驱散地牢中的黑暗。
一走入其中,一股恶臭便扑面而来,鲁裘皱了皱眉头,言道:“看看。”
身后的苍羽卫们随即举着火把走入牢房深处,而鲁裘则皱着眉头四处观望,嘴里问道:“怎么不见的?”
刚才从地上爬起身子的钱旭贵赶忙来到对方的身旁,急声言道:“小的只是打了个盹,醒来人就不见了。”
“嗯?”鲁裘大致看了一眼,整个牢房并无人影,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他转头盯向钱旭贵,目光阴冷下来:“难不成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钱旭贵在对方那样的目光下,额头上冷汗直冒。
“小的也…也是不信,可是军爷们都嫌弃这牢中太臭,在外面守着,小的看了一天一夜,是真的熬不住了,才打了会盹,可醒来人就不见的。”
鲁裘也不回应钱旭贵所言,只是阴沉着脸色盯着他,像是在衡量着些什么。
在这样的目光下,钱旭贵的脸色愈发的难看,他咬了咬牙,忽的迈步走到了魏来等人之前被关押的牢房前,指了指那处不断渗水的房顶:“大人你看……这里在滴水,小的想会不会是那些水妖借着这处破绽水遁离去的?我听他们这妖怪厉害得很,乌盘城的井水今天都被她唤去了……”
钱旭贵一脸认真的盯着鲁裘,脸上尽是谄媚之色,一副急于戴罪立功的架势。
鲁裘的面色一寒:“你遁一个我看看?”
钱旭贵一愣,随即苦笑道:“大人说什么呢?我又不是水妖……”
这时,那些在牢中搜查的甲士们纷纷回到了鲁裘的身边,鲁裘转头问道:“怎么样?”
甲士们纷纷摇头:“没有任何发现。”
鲁裘的面色愈发的阴沉,他思虑了一会,随即发出一声冷哼:“带人去搜,他们跑不远,把这乌盘城搜个底朝天也
要把他们找到!”
“是!”甲士们纷纷点头应是,随即便快步走出牢门,分散涌向乌盘城各处。
钱旭贵见状赶忙问道:“大人!大人!那我该怎么办?”
鲁裘回头看了钱旭贵一眼,又瞟了瞟他头顶那处正在渗水的屋面,冷笑言道:“你不是说他们是顺着这屋顶跑了吗?那你就给我拆了它,一天时间,要是找不到他们,我就把你的脑袋塞进这里面。”
说罢这话,鲁裘便踏着铁靴离去,只留那位牢头一脸愕然的立在原地。
……
钱旭贵在苍羽卫们离去后坐立不安,他在幽深的牢房中来回踱步,双手是不是的合拢,又时不时的不自然的放在裤腿上搓动。
看得出他很焦虑。
焦虑的在等待着些什么,目光也不住的瞟向大牢的牢门方向。
咚。咚。咚。
忽的一阵带着奇怪节奏的敲门声从牢门方向传来。
钱旭贵心头一紧,快步跑到了那牢门方向,将牢门打开,嘴里言道:“怎么这么久才来?”
一群黑衣人在那时鱼贯而入,为首的却是那捕头薛行虎。
“外面的苍羽卫才走远,人呢?”薛行虎应道。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让稀里糊涂跟着一道走入地牢的孙大仁一阵迷惑,尤其是眼前这位钱旭贵,孙大仁对他的印象可算不得好,钱旭贵靠着刽子手这样的虚职在乌盘城混吃混喝,整日无所事事。孙大仁想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能和他今日这般义举扯上干系。
但众人都在忙活,似乎也并没有人能为他解惑。
“这边,赶快,他们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杀回来。”钱旭贵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迹,领着众人便快步来到了牢房的角落,他低下身子,将那上面堆积的茅草与各色看不出来路却散发着阵阵恶臭的事物推到一旁,然后也不顾那些污秽,趴下身子便在地上一阵摸索。
孙大仁在一旁皱起了鼻子,这股味道着实太过难闻,像极了放了半个月甚至更久的肉类。
好一会,钱旭贵终于摸到了什么东西,他停了下来,然后憋住了劲用力一提,那地面上地板便在那时被他拉了起来。
他嘴里还一边说道:“这牢房是以前大户家的地室改造的,下面有储藏食物的暗门,旁人根本不可能知晓,你们快带他们离开。”
薛行虎却问道:“你不一起吗?”
那位孙大仁素来看不上眼的酒肉之徒却在那时咧嘴一笑:“我不能走,走了不就是告诉他们这事是我干的吗?那我家人怎么办?你们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孙大仁有些恍惚,他觉得今天这个大腹便便的酒鬼似乎有些不一样好像比起以往,好看了许多。
他这时定睛看向那处,只是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正要发问,一双青色的眼睛却忽的从那黑暗中亮起,直直的看向他们。
第六十八章 可笑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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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已经换到第三人主人的吕府中,穿着单衣的金柳山一拍桌面,眼珠瞪得浑圆,死死的盯着跪拜在身前的鲁裘。
“大人……我检查过了,那些家伙就跟人间蒸发了一般,全都不见了。”鲁裘低着头,不敢去看金柳山的眼睛。他当然想过把这事压下,靠自己去把逃跑的魏来等人抓回来,可他也更清楚,金柳山的手段。今天夜里如此频繁的调配人手定然瞒不过金柳山的眼线,瞒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为什么地牢里只有一个乌盘城的牢头?你的人呢?”金柳山瞟了他一眼,语调忽的温和了些许。
但鲁裘却丝毫没有因此而轻松下来,反倒声音有些打颤:“那地牢里弥漫着一股恶臭,我检查过,整个地牢,就……就只有一个出口,所以我便带小的们在牢……牢外把守。”
“牢外把守?”金柳山叨念着鲁裘所言之物,一只手伸出,门外便有一位甲士迈步而入,递来一杯沏好的茶水,放入他的手中。“然后呢?”
鲁裘赶忙言道:“小的发现了此事第一时间便派属下们去城中搜查,事发突然,但小的以为阿橙的身上有囚龙锁,那青牛又受伤极重,一定跑不远的。”
“跑不远?这倒没错。”金柳山笑了笑。
鲁裘不明他意,暗以为自己亡羊补牢的举动稍稍缓解了金柳山心底的怒气。他赶忙再言道:“大人放心,小的一定……”
“鲁裘啊,你跟了我多少年了?”金柳山却在这时打断了他的话,他饮下一口茶水,然后问道。
鲁裘一愣,但还是如实答道:“十二年有余了。”
“嗯。十二年了啊?”金柳山感叹道,但忽的话锋却在那时一转:“那你放心,看在这十二年的情分上,你在泰临城中的妻儿我会好生照料的。”
鲁裘的身子一震,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扑通一下跪了下来,一边一个劲的磕着头,一边惊恐言道:“大人!大人!小的一时偷懒,才犯下这等大错,求大人看在小的这十二年来的鞍前马后,给小的一个机会!”
“给小的一个机会!”
咚咚咚!
鲁裘不断的重复着这一句话,脑袋也不住的往地上砸去,每一下都用力极大,不消片刻他的额头上上便开始渗血,但他却犹若未觉,还在磕个不停。
金柳山站起了身子,走到了鲁裘的跟前,他蹲了下来,伸手抬起了对方又要磕下的头。
“大人,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吧……”鲁裘额头上的血迹随着脸颊蔓延,覆盖了他整个脸庞,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语气里带着哭腔,没了半点方才在钱旭贵面前的倨傲。
“我啊,不是不给你机会。”金柳山盯着鲁裘的眼睛,颇有些痛心的说道。
“你我都是凡人,哪能没有犯错的时候,我怎么会因为你犯了次错,就杀了你呢?”
听闻这话,已经被吓得险些失禁的鲁裘顿时破涕为笑,他赶忙言道:“属下知道大人的意思,大人是想让小的长个记性,大人放心……”
噗!
他的话说道一半便戛然而止,他脸上的神情在那一刻豁然凝固,眸中的神采涣散,嘴角有鲜血溢出。
一把刀从他的背后抽出,一位甲士收刀归鞘,朝着金柳山拱了拱手,便随即退了下来。
金柳山盯着那渐渐无力栽倒在地的尸体,嘴角勾起笑意:“犯错可以,但犯蠢可不行。”
他说着这话,站起了身子,又有数位甲士窜出,金柳山张开手,任由那些甲士为他穿戴好衣衫整理好发丝。他脸上的笑意随即收敛,目光阴沉的看向前方:“去,把人给我叫来。”
“去地牢。”
……
钱旭贵的命很好。
他有一个贤惠的妻子,有一双的乖巧的儿女。
他喜欢喝酒,却不酗酒;他喜欢漂亮的姑娘,却只是看看,到了时间还是得回家抱着自己的妻子,嗅着她身上的油烟味才能睡着。
他是乌盘城的刽子手兼牢头兼牢卒,身兼三职,他的日子过得却很是清闲。
这当然靠得不是他的本事,而是乌盘城之前的两位县太爷。
他们把这里倒腾得井井有条,监牢常年空着,行刑的刀十余年未用,早已放得生锈。
他没读过多少书,搞不明白那些官爷们说的什么辱圣欺神、什么大逆不道。他认个死理,能让这牢房空空荡荡的人,怎么也得算个好官吧?
只可惜,那两位县太爷似乎比他还认死理,非要跟那什么龙王爷过不去。这下倒好,都死了。
于是钱旭贵的好日子也就到了头。
那个姓罗的官老爷要挖个劳什子神庙,到处抓人,寻到点理由便将人拉入大牢。清静了十多年的乌盘城地牢,从那时起便人满为患,白天那些所谓的犯人被拉去猴狐林挖掘,晚上回来就住在牢中,每天一顿饭,馒头加米糠,就连想喝水都得他这个牢头亲自去打过来。
不过五六日的光景,累死的就有三四个人。
后来换了个官老爷,也不去管这些犯人,钱旭贵一个牢头跟大人物们说不上话。钱旭贵放也不敢放,可不放又拿不出吃的给这么多人果腹。没有办法,他就去寻捕头薛行虎商议,薛行虎因为跟吕观山的关系密切日子本就不好过,求见了几次金柳山却都被对方的属下拦住。最后薛行虎只能找到包子铺的张婶,从她那里每日寻来些卖不出的馒头,均给这些所谓的犯人们作为吃食。
钱旭贵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张婶家的包子铺在乌盘城开了好些年,每日能卖多少她心底有着数呢。怎么可能能剩下那么多包子馒头,这大多数都是人家心善给现蒸的,只是双方都互不说破罢了。
好在今日那位官老爷像是改了性子一般,让他放了那些被关中地牢中饿得面黄肌瘦的“囚犯”。本以为终于摆脱了这件麻烦事后,新的囚犯又被压了进来,听说还是水妖。
钱旭贵本想着靠自己身为牢头的便利先一步一睹水妖真容,却不想那所谓的水妖却是魏来与那张家母女……
……
金柳山带着大队人马走入地牢时,钱旭贵正拿着一根木棒对着漏水的屋顶敲敲打打。他瞥见了走入监牢的金柳山,顿时一个激灵,停下了手上的活计。
金柳山走到他跟前,身后的甲士熟络的将一根木凳抽出,放在了他的身后。
金柳山看了一眼被钱旭贵捅了个窟窿的屋顶,坐下身子,饶有兴趣的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啊?”钱旭贵在官老爷面多少有些局促不敢,他伸手抓住自己的裤腿,低声言道:“鲁大人说那些水妖可能是顺着这滴水的地方用妖法逃走的,他让我把这捅开,看一看有没有水妖们的踪迹。”
“是吗?”金柳山一脸诧异的看着钱旭贵:“这话你信吗?”
钱旭贵很是窘迫的挠了挠头,言道:“我这人脑子本来就笨,哪知道对不对,大人要我做,我照做就对了。”
“不不不。”可谁知这话出口,金柳山却连连摆手,他一本正经的言道:“你可不傻,能把我手下的百夫长耍得团团转,一般人可没有你这本事。”
钱旭贵闻言脸色顿时煞白,他强作镇定的言道:“大人,这是何意啊?”
“哼?”金柳山冷笑一声,喝道:“给我搜!从墙壁到地板,挨个挨个的搜,找到那个暗格!”
此言一落,他身后的苍羽卫们应声而动,涌入地牢之中,一大群人乌压压的在地牢中铺开,诚如金柳山的命令一般,他顺着每一处地板墙面敲击,仔细试探,态度严谨又效率极高。
钱旭贵的脸色愈发的苍白,他想要镇定,可说起话来上下嘴唇却不停使唤的打着颤:“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啊?小的在这里当了这么多年茶,可从不知道还有什么暗室啊!”
“有没有,找了不就知道了吗?”金柳山笑道,随即便再言语,而是独自坐在那里把玩着他腰间的玉佩。
地牢并不大,很快便有人有了收获。
“这里!这里!”角落处的一位甲士高声向周围的同伴们言道,周围之人立马聚了过来,然后便开始合力将地上的那道暗门抬起。
整个过程金柳山都低着头把玩着自己手中的玉佩不曾抬头看钱旭贵一眼,钱旭贵的心却在那暗门被发现时便悬了起来,一股寒意从他的脚踝升起一路翻山越岭,直抵他的天灵盖。他的面色惨白,身子打颤。
恐惧弥漫上他的心头,他的胸口像是压着块巨石,让他喘不过气来。
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想着他的妻子,他的儿子女儿……
他不能死!
他这样告诉自己,强烈求生欲与巨大的恐惧将他包裹,他知道一旦暗室被发现,等着他的就是死路一条。
他没办法再多想,在那时猛地双脚发力,就要朝着牢门外跑去。
咻!
一道破空之音传来,一把利箭准确的穿过了他左脚的脚踝,将他的骨肉 洞穿。
剧痛与冲击让钱旭贵的身子一歪栽倒在地,身后响起了金柳山缓慢又沉重的脚步声。钱旭贵满头大汗,挣扎站起身子,一瘸一拐的还要往牢门外走。
咻!
又是一道利箭,他的右脚也随即被洞穿。
再也没法站起身子的钱旭贵,双手用力,抓着地面狼狈的爬行,鲜血顺着他的双脚溢出,随着他的爬行而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脚步声越来越近,钱旭贵咬着牙看着近在咫尺的牢门,拼了命的想要爬出去。可就在他的一只手已经伸出门外时,又是一道利箭袭来。
这一次,那只利箭直接洞穿了他的脑门。从后脑勺射入,从他的眉心穿出。
他伸出手的僵在了原地,他奋力抬起头看向牢门外,眼中的光彩在那时带着不甘渐渐涣散,最后归于寂灭。
金柳山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他一只脚踩在那具尸体上,低头看了看,然后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感叹道。
“真是不懂。”
“明明怕得要死。”
“却还要寻死。”
“哼。”
“可笑,可笑。”
第六十九章 恍惚见蝴蝶
天才蒙蒙亮,雨滴滴答答的下了起来,院门外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往来的苍羽卫。
薛行虎站在窗户口看着屋外,心底暗暗想着,自从吕观山死后,乌盘城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雨了。
“阿来哥哥,他什么时候能好起来。”身后传来了女孩小声的询问。
薛行虎转过头了,看向房门内。
一头青牛躺卧在地上,已经苏醒过来的张婶正在为它擦洗着身上的污血。但青牛浑结痂的伤口,却是依然触目惊心,若非它的胸口还在不断的起伏,薛行虎当真会以为这青牛已经死了。当然它现在虽然活着,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它所余的日子应该并不多了。
魏来伸手摸了摸刘青焰的脑袋,她头上的两个牛角被她用纱布包着,看得出对于自己这样的异状,小女孩的心底还很是介意。魏来却微笑着说道:“会好的,但咱们得一步一步的来。”
刘青焰有所疑虑,但还是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魏来转头看向身后的薛行虎,朝着他微微一笑,迈步走出了房门。薛行虎明白他的意思,也赶忙跟上,将这房间留给了刘青焰等人。
……
“我就说小公子天资聪颖,知县大人又清廉爱民,小公子怎么会就成了傻子,看样子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眼拙了。”薛行虎与魏来并肩走在云来书院的长廊上,他嘴里这般感叹道。
赵共白大概是想在这乌盘城留下些祖业,以后有个退路,走时将赵家的家产变卖得所剩无几,却唯独留下了这座学院。薛行虎在乌盘城的名声还算不错,他便将这学院交给薛行虎打理,只是,他大概如何也想不到,如今赵家去不了无涯,也回不到云来了。
云来书院的后 庭有一处别院,因为树木生长的缘故,别院的入口被草木遮掩,不熟悉之人很难以发现,故此薛行虎接到魏来等人后便将他们安顿到了此处,以谋后路。
“谢谢。”魏来抬头看了一眼薛行虎,低声由衷言道。
薛行虎一笑,有些无奈又有些苦涩:“刘家对我爹有救命之恩,我琢磨着要是看着她们死在那里,以后我估计每天晚上闭上眼睛都得看见她们。一想到这个,我就得慌,思前想后还是决定铤而走险,倒是我手下这些弟兄们都给我面子,愿意帮我一把,救到小公子也只能说是意外之喜。”
魏来明白他的意思,他点了点头,沉默了下来。
“对了,我听孙大仁说,金柳山要淹了乌盘城?这是为何?”薛行虎又忽的问道。
“上面人的算计太复杂,我说不明白,但却可以保证,确有此事。他们不仅要淹乌盘城,也还要这四千户人的命。”魏来应道。
但或许是他将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说得太过平静,以至于即使听到这样一番话后,薛行虎依然免不了一愣,甚至觉得魏来是在与他说笑。
这时一位男子忽的从别院的院门口急冲冲的跑了过来,一脸焦急的来到薛行虎的身边,附耳说了些什么,这才又匆忙的退走。而在听闻这话后,薛行虎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愤怒、不甘还有些许惊惧都在那时一股脑的涌上了中年男子的眉梢。
魏来察觉到了这份异样,他停下了脚步,在原地盯着薛行虎。
薛行虎就这样沉默的站立了一会,长廊外的雨依然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雨声下,别院中愈发静默。
“钱旭贵死了,尸首被挂在了城门外。”
“他的妻儿此刻正被吊在知县府前……”
他闷声说道,垂下的双手,拳头死死的握紧。
魏来闻言一愣,随即也陷入了沉默。
……
“阿橙姑娘我给你说,昨天晚上那情况可谓是万分危急,那些苍羽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将整个地牢围得水泄不通。可我的好兄弟魏来在牢里,我不能不管,当然我不是说阿橙姑娘不重要,毕竟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阿橙姑娘在里面不是?”
“我就想啊,这么多人,不能硬来,只能智取。当时我就一拍脑门,你猜怎么着!”
孙大仁像是跟屁虫一般跟在阿橙的身后,一惊一乍又绘声绘色的说个不停,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身旁女子一成不见的脸色。
从见到阿橙后,孙大仁便改换了门庭,将心心念念的吕砚儿抛诸脑后,整个人都一个劲的围着阿橙打转,但似乎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孙大公子这辈子就得情路多艰,他这剃头挑子一头热,总觉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忽然,走在前面的阿橙停下了脚步,孙大仁一愣,抬头看去,便瞥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魏来
与薛行虎。孙大仁正要朝着他们打招呼,可那时……
沉默了一小会的薛行虎像是忽的做了某个极为重要的决定一般,他握紧的拳头忽的松开,随即转过了身子,就要朝着院门所在的方向走去。
“你要救他们吗?”魏来的声音在那时响起。
薛行虎却并不言语,反倒脚下的步伐愈发的快了起来,转眼便穿过了走廊走入了雨帘。
魏来皱了皱眉头,身形爆射而出,一只手伸出想要拍在薛行虎的肩膀,但就这时,一道凌冽的刀光却忽的自薛行虎的手中亮起,他猛地转身,刀光穿过雨帘直直斩向魏来。
魏来双眸一凝,袖口中的黑蟒落入手中,体内八枚神血运转,全身力道涌入握匕的右手。
铛!
一声脆响,魏来身形暴退,于一丈远处方才停滞。
“你们!?”一旁的孙大仁见状顿时露出诧异之色,他弄不明白为何明明应该是站在一起的两个人怎么会忽的动起了手来,他张开嘴就要说些什么。可一旁的阿橙却忽的伸出了手,拦下了孙大仁。
孙大仁自是一愣,疑惑的看向阿橙,那少女却是注视雨帘中二人,轻声言道:“他们的事,不该你插手。”
孙大仁不解,正要发问,但雨帘中的二人却有了新的变化。
……
“你这么去是送死。”魏来站定了身子,握着黑蟒的右臂有些打颤。
薛行虎的浑身已经被雨水浇湿,他盯着魏来的目光中有一道怒色闪过,却又被他转瞬压下,他还握着刀,强大的气息在他周身流转,一道白色未有镶嵌任何神纹的神门在他的胸膛处亮起,不住轰鸣。
“他是因为我死的,我不能让他的妻子儿女也死在那里。”薛行虎咬着牙说道,他的鼻尖哼出的气息沉重,似乎极力在压抑着些什么。
“所以你也要跟着去送死,死在他的妻儿前面,你就对得起他了吗?”魏来低声言道。
薛行虎深深的看了魏来一眼,闷声说道:“你不懂。”
言罢他才转身迈开,魏来见状,双眼一眯身子再次冲来,感应到这一点的薛行虎眉宇间忽的涌上了浓烈的煞气,他胸口处的生猛轰鸣,身子猛地转向魏来,手中的长刀高举,这一次他用上了七分力道,直直砍向魏来。
只是当凌冽的刀锋自上而下的劈下时,迎接他的却不再是魏来那把黑色的匕首,而是他的头颅!
是的,魏来就那样直直的站在薛行虎的跟前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的防守,就像是等着薛行虎取下他的性命一般。
薛行虎的心头一惊,脸露骇然之色,赶忙想要收回他手中的力道。但这一刀刀势已成,想要再者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卸掉力道并非易事。
饶是薛行虎以及用尽全力抽回自己的力道,但那凌冽的刀锋还是一刻不停的奔向未来的头颅。
魏来额前的长发被刀风卷起,数根发丝被削断,飘摇着落下,薛行虎惊惧不已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让那把刀在距离魏来眉心不过毫厘处停了下来,他的脸色煞白,嘴里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看向魏来的目光既是不解,又是后怕。
“你想杀我,为什么又不动手呢?”魏来却眯着眼睛平静的问道,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就在刚刚他已经在鬼门关外走上了一遭。
听闻这话的薛行虎握刀的手又紧了紧,好似在挣扎些什么。
“来啊!杀了我!”可就在这时,魏来却忽的发出一声爆喝,那瘦弱的少年在那一瞬间好似化作了一头雄狮,他盯着薛行虎,眼中燃着火焰。
薛行虎的身子一震。
“啊!!!”
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怒吼,举着的刀再次全力落下。
“阿来!”孙大仁发出一声惊呼,就要上前,可一旁的阿橙却将他拉住。孙大仁这时哪有心思去感受阿橙的手掌传来的温度,他想要挣脱,可女子的手却如有千钧,以他武阳境五重的修为竟然难以摆脱,哪怕此刻少女的双手上安放着能锁住修为的囚龙锁。
铛!
一声脆响炸开,孙大仁的心头一凉,转头看去。
却见薛行虎红着眼睛,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长刀落下,魏来却未损毫分他的刀终究还是劈在别处,青石铺就的地面碎粒,石子飞溅。
魏来侧头看了看那个被雨水浇湿,脸上淌着不知只是雨水又或者掺杂了某些事物的男人,轻轻言道:“站在你面前的人,你都杀不了,这么蠢,你拿什么去救人?”
薛行虎猛然侧过头看向魏来
,也不知是这时少年脸上的冷漠还是眸中嘲弄刺痛了他,他困惑于少年的无情,也愤怒于他此时此刻的云淡风轻。
“他是为了救你才死的。”他低声言道,嘴里喘着气,声音有些沙哑,像极了野兽的低吼。
“然后呢?”魏来挑眉问道,语气轻佻之余似乎还带着嘲弄之意。
“然后?你问我然后?”薛行虎不可思议的盯着魏来,他无法想象会有人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说到最后,他又自嘲似的笑了笑:“我当初就不应该救你的……”
“你本来就没有打算救我,不是吗?”魏来眯起了眼睛。
“当然!我为什么要救你!?你!你爹!还有那个吕观山!都是灾星!”薛行虎脸上涌出了煞气,他的语调陡然变得高亢,变得肆无忌惮。
“你们要做大事!要当英雄!哪里去不行?茫州有的是鬼戎的蛮修,北边有的林立的妖族!你们偏不!你们要在这乌盘城,要在我们世世代代生活过的地方大展拳脚!”
“好气派!拆神庙,斩龙王!最后呢?他们死了个干净,可凭什么我们要陪葬!我们都是平头百姓,理不清你们大人物的是非曲直,我们只想活着,就像我们祖祖辈辈那样的活着!这也有错吗?为什么一定要选我们?一定要惹怒龙王和朝廷?为什么我们这四千户人要为你们的宏图大业,百载盛名陪葬!”
“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的声音很大,没有半点的遮掩的意思。
刘青焰与张婶推开了门,那些昨夜与薛行虎一道营救,此刻正在房中修行的衙役们也被惊醒,走到了走廊上,看着站在大雨中的一老一少。
魏来没有阻拦薛行虎的大吼大叫,他始终眯着眼睛,盯着神情有些疯癫的男人,直到他发泄完自己心底的怒火,魏来这才张开嘴,轻声言道:“为什么?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他这话说罢,一只手猛地伸出抓住了薛行虎的颈项,将他的身子一提、一扔,便狠狠砸在了地上。
吃痛的薛行虎反应过来下意识的想要站起身子,可魏来的脚却在那时踩在了他的胸膛。他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位大了自己足足两轮的男人,寒声言道:“因为你太蠢!”
魏来说罢又看了看那在走廊中围观的众人,声音也随即提高了数倍:“你们都太蠢!”
他低下了头,直视着愤怒的薛行虎,继续说道:“宁州疆域数千里,大小城镇二百七十一座,总计近三百万户。乌盘江沿岸城池一百二十三座,总计一百二十六万户。占了这宁州的半壁江山!”
“可你去宁霄城的翰星榜上看一看,万人大榜,这宁州的半壁江山能有几人上榜?”
“你再去问问,无涯书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天下儒生三出青冥,七出无涯的无涯书院!就是那宁州榜首挤破了脑袋,也不见得能让别人看上一眼!可为什么排在七百名开外的赵天偃能去?吕砚儿能去?”
“你都不知道为什么对吗?”
“我告诉你!因为你们旁边有一条叫乌盘江的大河,河里住着一个叫乌盘龙王的老蛟蛇!”
“他受着你们的香火,却蚕食着你们的气运与神魂,而你们却将他奉为神灵,顶礼膜拜!你说,你们够不够蠢?”
“我爹与吕观山,大燕的燕庭双璧,你知道什么叫燕庭双璧吗?那是足以推开八道神门,开宗立派,称圣称祖之人!死后大燕皇帝老儿们的祖庙也得恭请他们阴神入驻,享大燕社稷气运,大燕不灭,他们便是千秋万代!”
“可现在呢?他们在哪里?他们被埋在不知命的土丘,连墓碑都不敢立上!你问我凭什么?为什么?我也想问你凭什么他们为了你们这四千户蠢蛋,锦绣前程不要,万世香火不享,却要埋在那黄土之下,被你们谩骂指责!”
魏来的话说道这里,忽的停了下来。
他盯着眸中火焰渐渐熄灭,神情愕然的男人,嘴角忽的勾起一抹笑意,他低着声音轻声言道。
“但没关系,你不用害怕。”
“即使你们蠢得要死,我还是会就你们。”
“因为,你们的命,是他们的命换来的。”
说罢这话,少年松开了踩在男人身上的脚,他在那时转过了身子,瞟了一眼一旁环抱双手于胸前的女子,然后便迈步走向院门外。
雨更大了,少年单薄的身子在大雨中前行。
狼狈坐起身子的薛行虎看向那道背影,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一天,刑场上,那只孤独又执着的蝴蝶。
第七十章 昭阳正神
“阿来!你这是要去哪里?”
孙大仁追上了冒雨前行的魏来,朝着他的背影高呼道。身后手中锁着囚龙锁的少女步伐缓慢,不急不忙的跟着二人。
魏来没有回头,他走出了草木覆盖的院落,来到了云来书院的大院,他继续前进。
跟在身后的孙大仁有些着急,他也顾不得许多,甩开了步子快步追上了魏来,一只手按在了魏来的肩膀,言道:“外面都是苍羽卫的人,你这样出去是找死!”
魏来的脚步停住,孙大仁一喜,暗以为自己的话有了作用。
“大仁,回去吧。”魏来的声音响起,却让打好了一番劝解之言腹稿的孙大仁一愣。
“回去?回哪里?”孙大仁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
魏来缓缓的转过了头,目光平静直视着孙大仁:“家。”
“收拾好你们的一切,有多快就多快的离开乌盘城。”
“嗯?不是说那个谁已经去州牧大人那里请援军了吗?咱们等一等……”孙大仁迟疑道。
魏来苦涩的笑了笑:“江浣水的兵马能不能来我说不准,但他们一定赶不上了。我能察觉到它,它已经快来了。”
说着魏来抬头看了看头顶越下越大的暴雨,又继续言道:“你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苍羽卫的饭碗没那么好端,再寻个地方开个武馆吧,安安稳稳一辈子比什么都强,不要去参合朝廷的事情。”
孙大仁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微微迟疑:“阿来,我们一起……”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完了我就来寻你,你是我大哥,以后可得罩着我啊。”魏来微笑言道。
孙大仁当然猜得到魏来所谓的重要事情到底是什么,也明白那不是他能参与的东西,他深深的看了魏来一眼:“好!记得来寻我!”
说罢,孙大仁没了迟疑,便快步转身,朝着院门外跑去。
……
阿橙在孙大仁离去后迈步走到了魏来的跟前,雨还在下,女孩的衣衫也湿透,衣衫贴着她的身子,将她傲人的身段展露无遗。
但阿橙却不以为意,直直站在魏来的身前,问道:“你是说那龙王来了?你怎么知道?”
魏来的衣衫同样被雨水打湿,他白色的长衫贴着他的后背,隐隐间后背上有金光闪动。他说道:“我能嗅到老蛟蛇的味道,这雨里带
着它的神力,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显然,它的计划提前了。”
阿橙皱起了眉头, 似乎在怀疑魏来所言之物的真实性,但很快她便再次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魏来却盯着阿橙,反问道:“我能信任你吗?”
阿橙一愣,嘴角上扬,勾起一抹笑意:“不见得能,但你可以试试。”
……
泰临城,龙骧宫,鸾凤楼中。
楼中房门紧闭,将明媚的夏日艳阳拒之门外。
房间内点着红烛,烛光摇曳,白纱飘动,诡诞却旖旎的气息弥漫。镶金嵌玉、刻有游龙舞凤的床榻上,红色罗帐下一位女子以手撑着脑袋,侧躺在床榻上。白脂玉一般的肌肤裸露在外,只有几处要害上覆着薄纱,若隐若现,非但没有遮掩住应该遮掩的事物,反倒在这欲盖弥彰间让人愈发血脉喷张。
女子的神情慵懒,隔着罗帐难以看清她的容貌,但那双眼眸中却如含星辰,勾人心魄。
忽然女子的眉头微皱:“老家伙可还没有老到糊涂的地步,大张旗鼓的来我的寝宫,你的胆子不小啊。”
这话一落,罗帐前的空间一阵极不规律的扭动,一道身影缓缓浮现。
那是一位男子,身着一身黑色长袍,生得剑眉星目,俊美非凡。
“能看上一眼娘娘的绝代风华,天我都敢捅破,何惧那皇帝老儿。”男子这般说道,目光却肆无忌惮的在女子身上游走,瞳孔中燃烧着炙热的火焰。
“公子为了奴家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奴家好生感动,现在奴家就在公子面前,公子想做什么,便来做吧。”女子捂嘴轻笑道,眉眼间春波流转,勾魂夺魄。
咕噜。
俊美的黑衣男子咽下一口唾沫,在那一瞬间他竟然真的生出不管不顾与眼前女子颠龙倒凤一番的冲动。不过好在他毕竟成道多年,不至于真的就这样心神失守,但在回过神来之后,却还是免不了额头上冷汗直冒,暗暗后怕。
这样的变化岂能瞒过女子的眼睛,女子脸上的笑意收敛,娇柔的语态也在那时冷了下来:“又是个只有贼心,没有贼胆的主,既如此,那就说说来见本宫所谓何事吧?”
见女人收起了自己的媚态,男人暗暗松了口气,他在一旁的木桌旁坐下,随意拿起果盘中的红色果物咬下一口,慢悠悠的言道:“乌盘城的计划得提前了。”
女人眉头微皱,似有不满:“为什么?”
“六年前你让我留了那小子命,六年后那小子却跟乌盘城的老牛搅和在了一起,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谋划些什么,但自从我盘踞乌盘城中的龙魄被斩后,我的神力便难以再次笼罩乌盘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保护着那里,而且那股力量还在不断的加强,再等下去,我怕生出变故。”男人皱了皱眉头,将手中吃了一口的红果扔到一旁,似乎并不喜欢那味道。
“是关山槊吗?”女人坐起了身子,目光有些古怪。
“应该不是,那个阴神断了百年香火,又与我死斗了一番, 即使现在还活着,那也是强弩之末,没有能耐拦我,我想这里面还有人在从中作祟。”男人摇头言道,目光忽的阴冷了下来:“况且我到现在也未有想通,那头老牛凭什么还活着?”
“那钰儿怎么办?”女人眯着眼睛问道。
“水淹乌盘城后,那神庙的传承自然藏不住,届时我自会将之送上。”男人不急不忙的言道。
女子的眼缝中却闪动了起来古怪的光芒,她打量着男人,语气不善的问道:“那可是八门圣将的传承,你若是吞吃了此物,推开圣门便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你舍得送给本宫?”
“渭水之争注定绵久,早一日推开圣门与晚一日推开圣门对我来说并无区别,对于渭水之争也不见得能抢占多少先机,我与娘娘是自家人,休戚与共。帮助娘娘与小皇子,就是帮助我自己,我岂会连这样的道理都看不通透?”男人的眼睛也在那时眯了起来,他带着笑意盯着女人。
女人一愣,随即便再次侧卧躺下,慵懒之色浮上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庞,双眼之中秋波流转,语调也变得酥软了起来:“公子就这么想和奴家做一家人吗?为了奴家舍得如此,说得我这小心肝扑通扑通的乱跳,好生心烦意乱。”
男人心头一跳,赶忙低下了头,不敢去直视妮子,心头却暗道这女人阴狠,他不得不赶忙运转起周身真元,体内神门中青气溢出,方才安抚下忽然躁动的心神。然后他面上却不动神色言道:“娘娘是凤元仙体,小神岂敢亵渎。”
“但若是有朝一日,小皇子登临大宝,娘娘垂怜小神,念在小的这番劳苦功高的份上,倒是可以给小神一个……”
男人低着的头忽的微微抬起,那双眼眸中亮起了深邃却又凌厉的光芒:“昭阳正神当当。”
第七十一章 带你去看真相
“正神,辖管一城之地。”
“昭星正神,辖管数城之地。”
“昭月正神,辖管一州之地。”
“昭阳正神,便是疆域所至,都是它的疆土。享用王朝社稷之香火,与皇权平起平坐,甚至凌驾于皇权之上,将整个国度变为他的神国。”
“故此古往今来,北境九国阴神阳神无数,王朝覆灭建立不计,但细细数来,能被一个王朝封为昭阳正神的却屈指可数。”
“老蛟蛇从正神走到昭星用了四十年,从昭星走到昭月却只用了六年,下一步他能不能迈出,要多久才能迈出,天不知晓我亦不知晓。”
站在乌盘城的龙王庙中,魏来看着眼前那座手持雷电脚踏风云的神像,目光平静的缓缓言道。
“他跟寻常那些以香火为食的神不同,不知在何处习到了那样法门,他所吞噬的是所辖之地的气运以及生者力量,这但凡有他神庙所在之地,这些年来都少有天资卓绝之辈诞生。”
“所以魏先生与吕先生才要执意与他为敌?”一旁的橙衣少女沉眸问道。
“他们啊……读书读傻了,认了死理,该有这一劫。”魏来笑着言道,但笑意的深处却藏着阿橙一眼便可看穿的苦涩。
女子为此沉默了一会,又才说道:“你的办法呢?”
魏来瞟了一眼依然一脸平静的阿橙,目光落在了女子手腕处的囚龙锁上,“先得想办法将你这东西摘掉。”
阿橙皱了皱眉头,囚龙锁的构造精妙,本就用于囚禁四境及以下修士,又出自墨家大家之手,没有掌握特定的办法,暴力破解绝非易事。
魏来却并未在意女子眸中的怀疑之色,他迈步走到了那座神像前。
“神为了吸纳信仰者所供奉的香火,会在每一座神庙中分出一道灵魄,居于其中。平日里无知无觉,却可将所见所闻传达到本体,同时所得的香火之力也会暂时寄居在这灵魄中,等待本体到来摄取。老蛟蛇所辖之地甚多,自然来不及一一夺取,加上此处的灵魄被斩,这些年所得的力量散去一部分,但还有大部分被拘于这神像中,等待他本体再次化出灵魄将之吸收。”
“但重新将神力覆盖乌盘城的进度似乎并不顺利,否则他们也不会想到这水淹乌盘城的毒计,所以我想着数年来,乌盘城百姓奉上的香火愿力以及老蛟蛇恶毒法门摄取来的气运与力量都应该还盘踞在其中。”
阿橙当然明白魏来此言何意,他想要借住神像中的力量破开她手中的囚龙锁。
但这样的想法听上去美妙,可实际却存在诸多问题,那神庙中的力量虽
然暂时被聚集在神像中,可却并非无主之物,自然不可能被人随意取用。而就算魏来有办法取来那股力量,那力量也绝不会听任魏来调用,并且会在第一时间对魏来发起攻击,以魏来的修为怎么可能能压制住那股力量的暴走?
这些问题绝非什么辛密,但凡踏入修行之人都应该知晓,可魏来却丝毫没有这方面的自觉,他在来到那座神庙前时,没有半点迟疑的伸出手,按在了那神庙之上。
阿橙的眉头蹙起,正要张开嘴说些什么,可话还未有来得及出口,眼前的景象便让她身子一震,生生咽回了到了嘴边的话。
她看见魏来的背上忽的亮起了金色的光芒,从微弱的忽明忽暗,转瞬便化为璀璨的金光,然后那座神像开始剧烈的颤抖,神像面上的镀层以魏来手掌安放的位置为中心,浮现出一道道毒蛇一般的纹路,朝着四周蔓延。
然后一股力量从那神像中涌出,顺着魏来的手臂奔涌入魏来的躯体。魏来的身子跟着一颤,他的双眼豁然睁大,眸中同样亮起耀眼的金光。他朝着她伸出了另一只手,于是磅礴的力量便从他的另一只手涌出,直直的轰击在那对囚龙锁上。
……
魏来与阿橙迈步走出龙王神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但方才行至庙宇的门口,远处便有一排人影迈步而来,阿橙的双眸一眯,双手在那时按在了自己的腰间。可魏来伸出手,拦下了阿橙,朝着她摇了摇头。
阿橙疑惑的看了魏来一眼,颇为不解,但出于信任还是按捺下了自己心中涌上的杀机。
那群人渐渐走进,阿橙的目光愈发阴沉,但随后待到她能够看清那来者的模样时,她却是一愣,在心底翻涌的杀机于这一刻烟消云散。
来者不是旁人,却是之前与魏来起过冲突的薛行虎与他手下的众多衙役。
双方沉默的对视了数息光景,而后,薛行虎忽的单膝跪了下来,他身后的众多衙役见状也纷纷跪下,诸人齐声言道:“公子!请救我乌盘城!”
魏来大概也未有料到他们会有这番举动,他不仅一愣,随即沉着脸色言道:“我说过我会救你们,你们不用担心。”
薛行虎在那时站起了身子,他盯着魏来,语气古怪的问道:“小公子说要救我们,那在下斗胆问上一句,公子要如何救?”
魏来不解:“什么意思?”
薛行虎笑了笑,言道:“公子以为你跟我讲了那些旁人不可知的辛密之后,我就会明白这一切,就会对魏守、对吕观山感恩戴德吗?”
“不,我更讨厌他们了。”
“他们站在
高处,以英雄的姿态保护着我们,却对我们只字不提。就像小公子说的那样,我们是蠢货,哪有窥探真相的本事。保护了我们,却又让我们继续活别人为我们编制的谎言之中,让我们像傻子一样对着食我们血肉的家伙顶礼膜拜。我敬佩他们的大义凌然,但遗憾的是,我却无法喜欢他们的自作主张。”
“小公子若是也想效仿他们二位,只身一人为乌盘城的百姓舍命一搏,那我想劝公子一句,还是算了吧。”
魏来皱起了眉头盯着眼前的中年捕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公子有什么通天的手段,但哪怕公子能够杀了那乌盘江的龙王,改了这大燕朝的天,公子觉得你就真的救了我们吗?”薛行虎沉声反问道。但还不待魏来反应过来,他的声音便再次响起:“对于我们来说,无论是大燕朝或者别的什么朝,无论是乌盘龙王又或者别的什么神,只要他们愿意来愚弄我们,我们依然还会如现在这般,将他们奉为神灵,毫无知觉的被利用,被蚕食。”
“我们没有看清真相的力量,我们始终龟缩在别人的保护下,无知无觉,暗以为天下太平。公子救得了我们一时却救不了我们一世,既然我们迟早还是会落入那般境地,公子何必舍命来救呢?”
魏来的脸色一变,似乎有些动摇,他低声说道:“那你想如何?”
“带我们一起,我们要学会自己救自己。”薛行虎沉声说道。
魏来摇了摇头,言道:“那会很危险。”
“但那是我们自己的决定!”薛行虎低声再言道。
这个问题,让魏来的身子一震,场面上的气氛也再次变得静默了起来。
好一会之后,当他再次张开嘴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的是一种迷惑良久之后,被人一语惊醒后的恍然大悟。
他爹也好,吕观山也好,都犯了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错误。
他们想要那样一个世界每个人都面前都横着一座大山,他们就在山脚,生来便在山脚。他们不用走很远的路,穿过万千的迷雾才能找到那座山。无论他们选择攀登,还是就在山脚安度一生,但他们都应该知道怎样才能登上那座高山。也无论他们能抵达何处,是跌落悬崖,又或者停在某一处,但这总归是他们的选择。
而这样的世界,最重要的是自由。
但他们却忘了给他们自由。
魏来在那时决定修复这个父辈犯下的错误。
所以,他朝着薛行虎等人重重的点了点头。
“我懂了。”
“我带你们去看所有的真相。”
第七十二章 承君一诺
夜深,雨越下越大,好似要将整个乌盘城都淹没。
穿着一身银甲,浑身湿漉漉的孙伯进喘着粗气回到了位于薛家巷的贯云武馆。
今日是他作为苍羽卫总旗上任的第一天,还没来得及在手下的十来号人面前耍够官威,便被派去搜查各处人家的府邸,好不容易熬到了换班,可却在回到知县府交接的路上见到了一张写满自己的宣纸,上面写着恶官失德,构陷良善,辱人遗孀,惑我百姓。明日正午,北门口上,取汝狗命,朗我寰宇!
这是一份明目张胆的战书。
来到知县府后,孙伯进见到了勃然大怒的金柳山,才知道不仅仅是他,整个乌盘城的各处都被放满了这样的战书。金柳山勒令众人想办法收剿这些战书,但却为时已晚,此事早已在百姓之间传扬开来,诸人议论纷纷,言辞间还甚是期待。
孙伯进到了亥时才收剿完锣鼓巷各家各户手中的战书,拖着疲惫的身体狼狈的回到武馆。
“舅舅,回来啦,今日忙坏了吧。”侄儿胡路在孙伯进迈入门中的第一时间伸手便接过了孙伯进夹在腰间的头盔,嘴里热络的问道,显然他已经在这处等了许久。
孙伯进习惯了自家侄儿对自己的孝顺:“大仁呢?找到没有?”
胡路一愣,笑着点头到:“午晌便已经回来了,此刻正在里屋里候着舅舅呢。”
听闻这话的孙伯进双眸一沉,冷哼道:“他还敢回来!”
“舅舅,大仁这年纪调皮一些也是正常的事情,你把他关了那么久,他怎么……”胡路见状赶忙大声的说道,神情紧张,似乎很是担心。
“我自有分寸。”孙伯进冷哼一声,根本不理会身后的胡路,迈着大步便走入了里屋。
……
屋中的孙大仁正低头坐在木桌旁,似乎藏着心思。听闻孙伯进的脚步声,他猛地抬头看向对方,张开嘴便要说些什么,但迎接他的却是孙伯进一记重重的耳光。
这一下,孙伯进用力极大,打得孙大仁晕头转向。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你还敢往外跑!活腻歪了是吗?”孙伯进的怒骂也随即响起。
孙大仁似乎是被孙伯进这样的暴怒所震慑,他捂着自己泛红的侧脸,盯着孙伯进,过了好一会之后,方才言道:“我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但爹似乎并不清楚。”
孙伯进怒火攻心并没有心思去细想孙大仁这话里的意思,他只是恼怒于到了这个时候孙大仁还敢与他顶嘴,故而心头的怒火更甚,张开嘴便要继续呵斥。
“习武是要行侠仗义,是要除暴安良,是要锄强扶弱!这些都是爹教给我的道理,我都记在心中。可爹在做什么呢?”但孙大仁的话却抢在孙伯进的怒斥之前响起。
“吕知县救过我的命,爹嘴上说着要感恩戴德,可转头就杀到了魏来的门上。”
“赵共白是不好,我也不喜欢他,但他真的该死吗?”
“城东的张家母女,为人和善,这些年安安分分,爹难道不比我清楚?可爹呢还是带着那些官老爷们寻上了门去!”
“我不明白,苍羽卫的总旗有什么好当的?一个
月又能有几两的俸禄,值得爹连良心都不要,明知道他们要淹了乌盘城,淹了我们这四千户人,还要帮着他们做事!”
孙大仁这般说着,声音一息大过一息,语调也愈发的激动,到了最后所言之物几乎是用吼的方式说出来的。
孙伯进也随即愣住,他诧异的看着自己眼前的儿子,过了半晌方才问道:“你……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孙大仁的脸上挂起了苦涩的笑容,他言道:“我知道的比起爹只多不少。”
“爹知道乌盘城的百姓现在都怎么看我们吗?都说咱们是见风使舵背信弃义的小人!我们没有那救他们的本事,但至少我们不能助纣为虐,咱们现在打包好一切,等着阿来他们动手的时候,和他们一道离开乌盘城好吗?”孙大仁说到这里,声音又小了下来,神情希冀的盯着自己父亲。
孙伯进一愣,神情顿时古怪了起来:“你是说这一切是魏来他们策划的,他们想要带人逃出乌盘城?”
心头焦急的孙大仁并未感受到自己父亲这一瞬间的异样,他急切的点了点头:“嗯,阿来不仅不傻,还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加聪明。他不会与金柳山硬憾,我估计他这么做一定是另有图谋,爹,我们只有这一个机会能够逃离乌盘城,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孙伯进抬头看了一眼自己自己的儿子,神情愈发的复杂:“你可想清楚了,一旦逃了,乾坤门便……”
“那样的宗门,我不去也罢!”孙大仁却果决的言道,似乎还害怕这样的说辞无法彻底让自己的父亲回头,他随即猛地脱下了自己的衣衫,胸口处与后背上还未恢复的伤口展露无遗。“吕知县的尸体是我盗的,爹若是执意如此,那我这就去金柳山自首!”
“你!”孙伯进被孙大仁此言说得是又惊又怒,他伸手指向孙大仁,想要说些什么,但在瞥见自家儿子眸中的决色后,那些话却又被他生生的咽了回去。他的脸色一暗,在那时整个人好似苍老了十岁一般,手指无力的垂下,低声叹了口气:“唉……”
“那就依你吧。”
……
得到父亲应允的孙大仁如释负重,孙伯进在收拾需要带走的细软,孙大仁一扫这些日子以来压在心头的阴霾,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他很久没睡过这样的好觉了,梦里面他恍惚又回到了小时候,记忆里模样已经模糊不清的娘抱着他,他爹在演武台上挥汗如雨。
他问他娘:“爹在做什么?”
“爹在练武。”
“练武做什么?”
“行侠仗义,除暴安良。”
“这样吗?那我可以吗?”
“当然。”
熟睡的孙大仁嘴角露出了笑容,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的屋外一道身影神情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后,穿戴上了黑衣,偷偷摸摸的走到了武馆的院门处,小心翼翼的打开了院门,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
张婶是在为青牛擦洗完身子后,端水走到长廊时倒下的。
她倒下很突然,前一刻她还在给刘青焰许诺,等去到了新的地方,会给刘青焰做她最爱吃的菜包,但下一刻她就这样
倒在了长廊上,盆中带着污血的水洒落一地。
薛行虎一行人将她抬到了床榻上,刘青焰蹲坐在一旁,哭个不休。
众人很是心疼,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来安慰女孩张婶要死了,妇人这些年积劳成疾,加上受了惊吓,又在苍羽卫的手中受了些折磨,藏着的病根涌了出来,病来如山倒。说实话魏来都想不到离开了地牢她还能再站起来,到底是什么给了这妇人这样的力量,魏来说不真切,却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刘青焰哭得累了,就靠在妇人的床榻旁沉沉睡了过去,魏来叫来了阿橙让她抱着女孩去一旁休息,自己想着代替青焰看着张婶,正为她铺好落下的被褥,可这时那昏睡的妇人却忽的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魏来。
魏来一惊,低头看去,却见妇人正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那握着他手腕的手,也用力极大,竟让魏来有些发疼。
“张婶,你……饿了吗?我去给你……”魏来说道。
但妇人却摇了摇头,阻止了魏来想要说的话。
“阿来……”她虚弱的说道,声音很轻,像是夜风中摇曳的烛火,忽暗忽明。“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张婶你说,我听着呢。”魏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的面色一沉,想要站起的身子又坐了下来。
“我好像快要去见我那个滚蛋男人了。”张婶轻声言道。
魏来被对方抓着的手颤了颤,没有回应对方的话。
张婶的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魏知县是个好人,当年要不是他,小青焰不见得能活到这个时候。但他走了后,我……我确实怕得很,那场大水来得太邪乎了一些,我不敢收留你,有时候我想起了在夜里都睡不着觉,觉得自己对不起知县大人……”
“张婶说什么呢?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况且张婶不也给了我一口饭吃吗?不然我怎么撑得到吕观山到呢?”魏来笑着宽慰道。
“你和你爹一样,心善啊。”但这话却让妇人愈发的愧疚,她咬了咬牙,沉吟了一小会的光景,又才言道:“张婶对不住你,但有些事我只能求你……”
说到这里,妇人的上下嘴唇开始打颤,眼眶泛红,泪水顺着脸颊便向下流淌。
“青焰还那么小,她又跟着她那爹长了不知道是撒玩意的东西。她不是水妖,她是我的女儿……”
“我知道你有大本事,行行好,给我家青焰寻条活路好不好!?”
妇人的眼皮越来越沉,手上的力道在渐渐减弱,但她却强撑着看着魏来,泪水打转的眼眶中写满了祈求之色。
魏来的面色低沉,他伸出了另一手,轻轻按在了妇人的手掌上,然后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下,重重的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妇人泪水纵横又苍白的脸上,嘴角忽的扬起,她低声呢喃道:“谢……谢谢。”
然后握着魏来手臂的手失去了力量,沉重的眼皮终于在那一刻缓缓合上。
魏来低着头,沉默的站在妇人的床榻边,他的身子不住的颤抖,那只握着妇人手掌的手紧紧握住,死死不放……
第七十三章 再讲一遍那个故事
孙大仁去不了乾坤门了。
但他并不因此而感到遗憾,他的梦里有一座新的贯云武馆,那是宁州最大的武馆,他将乾坤门踩在了脚下,吕砚儿幡然悔悟,来寻他表达爱意,孙大仁有些进退维谷,毕竟他的好兄弟魏来也喜欢吕砚儿。
是爱情,还是友情,这个问题让孙大仁的美梦中多了些困惑。
轰!
但很快,这样的困惑便迎刃而解。
一声巨大的轰响从院门处传来,院门被人粗暴的砸开,急促的脚步声紧随其后。
孙大仁从美梦中惊醒,他坐起身子透过房门中的窗户看清,一群身着甲胄的人影涌入了贯云武馆的大院。
他暗道一声不好,赶忙从床榻上站起身子,将衣衫抓起,就要朝着房门外跑去。
砰!
但他的手还未来得及摸到房门,数位甲士便冲到了他的跟前,一只脚将房门踢开,孙大仁想要躲到一侧。
可紧随其后冲入房门中的甲士却一把将之架起,孙大仁自是不会束手就擒,抡起拳头便轰向一位苍羽卫。但这些苍羽卫的配合密切,孙大仁的拳头方才抡起,迎面而来的一位甲士便朝着他的腹部狠狠的踢来一脚。
那一脚用力极大,远不是平日里武馆学徒们对练时那般的小打小闹。孙大仁挨上了一脚,便觉腹中气血翻涌,胃里翻江倒海,险些将今日吃的稀粥呕出,那握起的拳头自然也没了力道,无法轰出。
有人在这时点亮了屋中的烛火,房门中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一位老者被诸多苍羽卫簇拥着站在他的跟前,双眼微眯的看着孙大仁。
这老人孙大仁认识,是那乾坤门来的仙师司马官。
“来人,把他衣服扒了。”孙大仁的脑袋有些昏沉,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苍羽卫会在这时杀上门来,但随着老人此言响起,孙大仁的心头一凛,正要挣扎,可不老实的下场便是让他再次遭到周围几位苍羽卫的拳脚相向。
他这年纪能有武阳境五重的修为倒也不算太差,但在诸多苍羽卫的挟持下,却显然难有半点防抗之力。一番暴打下来,孙大仁浑身没了气力,只能任由那些苍羽卫将他的衣衫扒光。
于是乎,他胸口与背上那两处伤口也不可避免的展露在了诸人的眼下。
“哼,果然没错。”老人冷笑道,又瞟了一眼一旁的甲士,言道:“去看看。”
那人点头应是走到了孙大仁的跟前,低着头仔细打量起孙大仁的伤口来。
孙大仁到了这时,就是再蠢也应该明白这些人到底是为何来此。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知道这些,这件事情他明明只跟他爹说过,而他爹也明明答应了他要随他一同离开乌盘城……
想到这里的孙大仁忽的身子一震,脸色瞬息煞白。
这世上大抵没有比美梦忽的破碎更让人悲伤的事情。
大抵也没有被信任之人背叛更让人失望的事情。
这样的悲伤与失望叠加在一切,足以让人任何感到绝望。
孙大仁当然做不了那一小撮特别之人,但除开绝望,他的心底更多的却是困惑他想不明白自己的爹为
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了所谓的权利与前途,泯灭人性也就罢了,连他这个亲儿子也成了可以被出卖,可以被交换的筹码。
虎毒尚且不食子,可他爹……孙大仁很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但摆在他眼前的事情却让他不得不去接受。他低着头,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看过了,确实是被烈羽箭所伤的伤口。”这时,那围着孙大仁看了半晌的甲士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走到司马官的面前低声言道。
对此早有预料的司马官眯起了眼睛,盯着孙大仁说道:“我们接到举报,说你便是当日盗取吕观山尸首,杀害包括项在内的三位苍羽卫的罪魁祸首,如今证据确凿,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孙大仁心如死灰低头不语。
司马官嘴角勾起笑意,他迈步上前走到了孙大仁的跟前:“小子,你我本该有一段师徒之缘,可奈何你鬼迷心窍要做这谋逆叛国的恶事。老夫念在你年幼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你若是现在交代清楚,魏来那一干贼人妖物所在何处,或可免你一死!”
已经被打得浑身青紫的孙大仁抬头看了老人一眼,然后便又不屑的低下了头。
司马官的眉头皱起:“有骨气,就是不知在酷刑上走过一遍后,你还能不能有这样的骨气!”
说罢,司马官长袖一挥,他的身子退下,一位拿着长鞭的甲士便迈步上前,手中长鞭被他挥得啪啪作响,那鞭尾镶嵌的倒刺在烛光下闪烁着幽冷渗人的光芒。
被两位甲士架着身子动弹不得的孙大仁瞥了一眼那长鞭,咕噜一声,咽下口唾沫。
持鞭的甲士面露狞笑,屋外的大雨滂沱,雨水敲打着屋檐与地面发出爆珠般密集的声响,饶是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下,那甲士迈步时铁靴踩在木板上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就像是阎罗催命的鼓点,一声又一声,敲打在孙大仁的心房。
“等等!”终于,孙大仁似乎难以承受这样的压力,在那甲士停下脚步,还会将长鞭挥出时,他高声言道。
准备行刑的甲士愣了愣,然后嘴角露出了嘲弄的笑意,他侧过身子,看向身后的司马官。司马官面有得色,暗道终究是个黄口小儿,靠着一口气,能逞一时英雄的人他见得多了,但更多的却是如孙大仁这般死到临头终究还是得俯首跪拜。
他示意甲士暂时退开,目光再次落在了孙大仁的身上,他眯着眼睛笑问道:“看样子你有些话想说。”
孙大仁连连点头,额头上满是汗迹。
“那就说吧,但得挑有用的说,毕竟这些军爷可不像我这个老人家,这么有耐心。”司马官眯眼笑道。
孙大仁在那时抬起了头,平复下自己胸膛处剧烈的起伏。接着他像是做出了某种重要的决定一般,深吸了一口气,看向眼前的老人与那围堵在门外的密密麻麻的苍羽卫。
他的嘴张开,在那时用尽了浑身力气,大声吼道。
“孙伯进!我 操 你大爷!!!”
……
时间很匆忙,苍羽卫又把守了乌盘城的各处出口。
没有办法,魏来与薛行虎商议了一番,只能将张婶的尸体掩埋在云来学院的别院中。
雨在下,
黄土被一铲一铲的倒入土坑中,将张婶的尸体掩埋,整个过程刘青焰都没有说话,她安静的站在一旁,拉着魏来的手,紧紧的,捏得魏来手指发疼。
回到长廊后,女孩一一跟薛行虎等人道谢,神情诚恳,语气平静。魏来在一旁安静的看着她对着每一个人将腰身佝到与地面平行,她长大了,一夜之间长大了。
魏来却并不喜欢这样的成长,他觉得这不公平。
就像很多年前那场让他长大的大水一般。
“阿来哥哥。”一只手忽的伸出,牵住了魏来的手。
魏来低下头,却见刘青焰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正抬头看着他。
那分明带着些许笑意的目光,让魏来在那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祖爷爷……也会死对吗?”女孩问道。
魏来语塞,但他终究没有再诓骗女孩的勇气,他侧头看了看安放着青牛的院门,重重的点了点头:“嗯。”
“哦。”女孩很努力的想要装出镇定的模样像个大人那样,可以平静的接受任何的事故。但这终归太难了一些,她止不住的悲伤,止不住的困惑。她的眼眶泛红,但还是压着那股情绪,问道:“到底什么是死?我还能再见到他们吗?我……我有点想我娘了。”
死。
这个字眼太过沉重。
尤其是当这个字眼从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嘴里吐出的时候。
魏来蹲下了身子,双手抓着刘青焰的肩膀,他尽可能的平静的看着女孩,他想要以此给她些力量,哪怕这样的力量微乎其微,但魏来还是想要尽自己所能,所以他回答道:“当然能!”
他的语气极为笃定,笃定得让本来不怀希望的女孩竟然在那时生出了些许悸动,她盯着阿来很是怀疑的问道:“真的吗?”
“小青焰,你的祖爷爷曾经跟我讲过一个故事,你要听吗?”魏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轻声反问道。
“嗯?什么故事?”
“说这世上有一种虫子,叫蚍蜉,蚍蜉的寿命很短,不过一日。有一只蚍蜉,认识了一只蚱蜢,两个小家伙相谈甚欢,很快便成为了朋友,到了晚上,蚱蜢跟蚍蜉说:‘我要回家了,咱们明天见’,蚍蜉很惊讶,它问道:‘明天?这世上哪有什么明天’。”
“从那以后,蚱蜢再也没见过蚍蜉,但又在很久以后,蚱蜢遇见了一只老鼠,他们聊了很久,也成为朋友。直到冬天到来,老鼠就对蚱蜢说:‘我要冬眠了,咱们明年见’,蚱蜢一听,也很惊讶,它问道:‘明年?这世上哪有什么明年?’”
“你看,我们都活在今生,都没有见过来生,可没见过并不代表没有,不是吗?”
“所以呀,咱们得好好活着,万一真的有来生呢?那时,你见着了你娘、你爹、你祖爷爷,他们问你:‘小青焰啊,上辈子我走了之后,你有听话好好活着吗?’你得有底气的告诉他:‘嗯,我很听话,我一直好好活着’。”
魏来努力的回想着那时,刘衔结与他讲述这个故事的语气,他尽可能的做到与之相同,就好像是刘衔结亲自将这个故事讲给他的小曾孙听一般……
第七十四章 为父之道
“孙伯进!我 操 你大爷!!!”
司马官没有想到,那位提着长鞭的甲士也未有想到。
孙大仁想要说出的话,会是这样一番话。
而让司马官与那位甲士更没有想到的是,孙大仁的怒吼还在继续,尾音绵长,在这小小的房门中来回作响。
一道明亮的光就在那尾音还未落下之前,从屋外亮起,割开层层雨幕,也轰开那木质的窗户,直直的落在了那位拿着长鞭的甲士身前。
甲士感应到了那道刀光,他转头看去,瞳孔在那时放大,双眸被那明亮的光芒所侵染,惊骇在他的眉间漫开,却又转瞬归于静默。
一道血线从他的眉心裂开,顺着鼻梁径直的往下蔓延,转瞬便贯穿了他的整个脸庞。
轰!
紧接着一声闷响从他的体内炸开,他的身子在那时轰然化为两半,鲜血喷射而出,溅了一旁的孙大仁一脸。
孙大仁嘴里的怒骂在那时戛然而止,他眨了眨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那道破窗而入的身影,然后废了些力气,才从喉咙中挤出一声:“爹?”
“爹你大爷!你他娘骂什么呢?!”提着刀,浑身被雨水打得浇湿的孙伯进一脚踹在了孙大仁的身子,吃痛之下的孙大仁身子倒飞出去,两位架着孙大仁的甲士回过神来正要出手,孙伯进手中的虎贲刀却率先挥出,划过二人的颈项,割开两道血痕,二位甲士捂着自己的颈项,却止不住鲜血喷涌而出,身子缓缓到底。
孙大仁在那时回过了神来,他狼狈的爬起身子,看向刀口滴血目光冷冽的孙伯进,莫名觉得今日的老爹帅得一塌糊涂。
“爹!原来你没有投敌啊!”他麻溜的走到孙伯进的跟前,兴致勃勃的问道。
“投你大爷,这世上只有坑爹的崽,哪有卖儿子的爹?!”孙伯进骂道。
孙大仁有些心虚的挠了挠头,小声嘀咕道:“那你怎么现在才来?”
“老子都把东西打包好了,又重新把刀翻出来不他娘的得要时间吗?!”孙伯进没好气的骂道,一只脚在地上一踩,那位死去的苍羽卫手中的刀便猛地飞起,落入孙大仁的手中:“给老子拿好了,今天咱们爷俩算是摊上大事了。”
说完这话,孙伯进沉下了眉头看向房门另一头的司马官等人。
这时,司马官也从这样的变故中回过了神来,但他并无半点张惶之色,反倒是饶有兴致的盯着孙伯进:“整个乌盘城,老夫就觉得孙馆主是个明白人。识时务,乃俊杰。可惜老夫年迈,终究还是有老眼昏花的时候。”
“谁说我他娘的不想要。”
孙伯进在心底暗暗嘀咕道,但面上却沉声问道:“你们到底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呵?”司马官冷笑一声,“孙馆主不识时务,可有人却识啊。”
司马
官说罢这话,便侧过了身子,只见身后那群甲士也纷纷退开,一道孙伯进父子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在那时迈步走到了众人身前。
“是你?”孙大仁惊声言道。
孙伯进的眼睛眯起:“胡路,孙某这个做舅舅自认为待你不薄啊。”
胡路微笑着朝着孙伯进拱了拱手,言道:“舅舅当然待我不错,可人得往高处走,不是吗?”
“苍羽卫的总旗、乾坤门的内门弟子,这片大好的前程如今只能归这孩子所有了。”司马官迈步上前,微笑着盯着孙伯进,他身后的苍羽卫们纷纷掏出了背后的长刀,迈步朝着孙伯进父子围了过来。
孙伯进眸中目光愈发阴沉,他死死的握住了手中的刀,将自己的儿子护在了背后,他的胸膛处白色的神门浮现,不断剧烈的收缩,发出阵阵低沉的轰鸣。
勿需多言,苍羽卫们明晃晃的刀刃在下一刻便朝着孙伯进招呼了过来,孙伯进一脚将发愣的孙大仁提到了角落中,喝道:“别他娘死在老子前面。”
说罢,他手中长刀一震,胸膛处神门轰鸣,压过了屋外的漫天雨声,刀锋挥出,将迎面杀来的苍羽卫们的刀刃尽数斩断,刀锋继续向前割开他们颈项。
但一撮倒下,下一撮又冲杀了上来,孙伯进知道打下去落败只是时间问题,他又是一刀挥出,震退诸人,然后刀锋一转,轰响一旁,木质的墙面在那气劲之下轰然倒塌,他抓起一旁提刀还要上前的孙大仁,喝道:“跑!”
可脚步还未迈出,那轰塌的前面外,一排白衣银甲已然在院落中严阵以待,烈羽箭上弦,在那时纷纷离弦而出,射向孙伯进父子。
孙伯进的面色一寒,赶忙将儿子又扔入身后,提刀于胸前,硬憾那射来的利箭。
砰!砰!砰!
一连串爆炸声在房门前响起,孙大仁瞪大了眼睛,他看着利箭一道接着一道的在孙伯进身前炸开,自己老爹的身形节节败退。他张开嘴想要大声呼喊,但声音却被淹没在雨声与爆炸声中。
摇摇欲坠的房门在这时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雨水借着风雨灌入这处废墟,司马官眯着眼睛盯着那坍塌之地,周围的甲士们手握刀剑严阵以待。
尘埃慢慢散去,他们看见了一个男人握着刀, 肩上、左臂、右腿都插着利箭,箭身周围血肉模糊,鲜血四溢。但男人站立的身子却那般笔挺,握刀的手紧紧用力,稳稳当当,不曾颤抖。
孙大仁从废墟中狼狈的站起了身子,他瞥见了自家的父亲的惨状,心头一惊,赶忙伸手扶着自己的老爹。
司马官踩着房门坍塌下的废墟,慢慢走上前来,嘴里慢悠悠的言道:“孙馆主这是何必呢?”
他的右手手背上,一道青色的神门亮起,青色的光芒随即在他的背后升腾,涌向孙伯进的头顶,在他的头顶形成了一道上
有玄武之相的青色大印。
随着此物涌向,孙伯进的呼吸变得粗壮而不规律起来,握着长刀的手隐隐颤抖,胸前的神门也开始忽暗忽明。一股浩然又无可匹敌的威压从那大印上倾泻而下,笼罩在父子二人的身上,他们的脸色都在那时变得苍白又难看了起来。
“小公子年幼,孙馆主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小公子考虑一番吧?说出魏来一干反贼的所在,老夫或许还可饶小公子一命,如何?”司马官活的时间足够久,看事情自然也足够明白,抛出的筹码于孙伯进来说,也同样足够诱人。
孙伯进侧头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孙大仁同样正看向他。
才刚刚十六岁的少年眸中的神情慌乱又充斥着恐惧,他忽然有些懊悔,若是他爹真的投敌了那该多好,他请愿他没心没肺的踩在自己儿子的尸体,也好过这样死在这里。
孙伯进却忽的伸出了手,轻轻的放在了自己儿子的头上。
他的目光温柔,语气也没了平日里的粗壮:“这世上谁不想活得光明磊落,可世道逼人啊,我们没得选啊……”
孙大仁的眼眶泛红,他摇着头,嘴里呢喃道:“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满脑子的江湖道义、是非黑白,这哪有什么错……”孙伯进轻声言道,目光忽的有些深邃:“说起来,当年你娘也就是看上了我那股劲头,若是倒退个几十年,她见我这般估摸着就没有你这小兔崽子了。”
“这当爹的,就是得给儿子做好榜样,你要大好前程,老子便花钱给你买个乾坤门的门徒。你要做顶天立地的英雄,老子就……”
说到这里,孙伯进的脚忽的再次伸出,一把将孙大仁踢了出去。
“做一个给你看看!!”
孙伯进大声吼道,他胸前的神门再次亮起了耀眼的光芒,轰鸣声绵绵不绝,几近压过了漫天的雷雨。他的刀高高举起,一只脚猛地迈出,就要朝着司马官杀来……
司马官眯着的眼睛中闪过一道寒芒,亮着神门的手掌轻轻一握。
那道悬浮在孙伯进头顶的大印便猛然落下。
轰!
一声闷响荡开,孙伯进的怒吼戛然而止,身影在那大印的落下之时,被生生的蔫成了碎泥,炸裂开来。
鲜血四溢,炙热的殷红之物溅射到了孙大仁的脸庞上。
孙大仁的脸颊上穿来一阵阵滚烫的灼烧感,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那落地的青色巨印。
他怒吼着、哀嚎着站起身子,想要冲向那处,但数道苍羽卫却赶在之前将之擒住,他动弹不得,只能不断的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与怒吼。
直到他的声音沙哑,直到一记手刀将他敲晕,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