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大义灭亲孙伯进
夜风吹过,两旁的树林沙沙作响。
风中带着的一丝凉意越过孙大仁的发梢,涌入他的天灵盖,顺着他的大脑,去遍他浑身的每一个角落。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栽倒在他身上的那具尸体,很难想象就在一息不到的光景前,这具尸体曾险些取了他的性命。他有些口干舌燥,但还是壮着胆子看向那将黑色匕首上的血迹擦干,随即放入袖口的黑衣人。
他觉得这个时候他得说些什么。
若是这黑衣人是个杀人为乐的魔头死在他手上也就罢了,可若是他只是来找这苍羽卫寻仇的话,被当做苍羽卫一伙,死在他手上,那他孙大少爷岂不是太过冤枉了一些。
想到这里的孙大仁咳嗽一声,强忍着背部与肩上的剧痛,推开了身上尸体,挣扎着便想站起了身子,嘴里也赶忙说道:“前辈……”
只是那黑衣人闻言却并不理会孙大仁,自顾自的迈步走到了另一处,在那被烈羽箭炸得一片狼藉之地抱出了一具尸首赫然便是吕观山。
孙大仁见状心头一急,也顾不得诸多忌讳,赶忙言道:“前辈,这不是苍羽卫的人,能否将这尸体交给我处理。”
那人闻言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孙大仁,目光上下打量,看得孙大仁心底发毛,暗道莫不是叫错了称呼,惹恼了这位?
他不免缩了缩脖子,但一想到事关吕观山的尸首,便又硬着头皮对上对方的目光。
一阵并算不得漫长,却极为难熬的沉默之后,那人忽的发言,打破了这沉默:“你要这具尸体作甚?”
孙大仁脸上的神情一滞,他见对方出手狠辣利落,暗以为是什么武道高手,可听对方吐出的声音,却极为稚嫩,年纪似乎与他相仿。不过他也没有时间去细细思量,在一愣之后便赶忙言道:“不瞒兄弟,这人身前与我有恩,嗯,救命之恩。他遭逢不测,被人悬尸城门。乌盘城那些百姓平日里对吕知县歌功颂德,可人走茶凉,没一个愿意替他说话。他们能夹着尾巴过日子,我孙大仁可不行!”
“我爹常说,学武修行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在世间昂首挺胸的做人。”
“那知恩若不图报,我寻思,便算不得一个人了……”
大概是没有想到平日里“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孙大仁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那黑衣人也是一愣,旋即沉默。
而这样的举动不免让孙大仁的心头打鼓,暗暗揣测是不是又有哪里说得不妥。
但所幸这一次,那人未有沉默太久,他很快便点了点头,言道:“知道了。”
这样不置可否的回应显然不是孙大仁的榆木脑袋能够参透的玄机,可对方却也丝毫没有给孙大仁解惑的意思,在说完这话之后,他抱着吕观山的尸首猛地一跃便跳上了树干,孙大仁见他起了离意,心头便有些不安,正想再言说些什么,却被对方传来的声音打断。
“城门处的响动极大,罗相武估计已经收到了消息,你若是想要活命就快些离去,这具尸体的主人与我有故,交给我你大可放心。”
那人如此说罢,也不给孙大仁半点反应的时间,身子在树林中来回的跳跃,转眼便没了人影。
……
天才蒙蒙亮,收到消息便赶忙从神庙塌陷之地赶回来的罗相武的心情非常不好。
他站在乌盘城的城门口,看着倾塌的城门,空悬的麻绳,以及地上摆放着的三具尸首,他的心底的积郁翻涌,眉头紧皱,脸色阴沉得好似能滴出水来一般。
金关燕死了,追查吕观山之事不利,导致乌盘龙王一道龙魄被斩,乌盘龙王晋升昭月正神的步伐暂缓,这几日挖掘关山槊这神庙也毫无进
展,如今吕观山的尸体还被人盗走,负责看守的苍羽卫尽数死在城郊密林中,一系列的事情让罗相武焦头烂额,心头憋足了火气。
他迈步走到了一位在钦点情况的苍羽卫身旁,沉着眉头问道:“有线索吗?”
那苍羽卫身子一颤,小声应道:“还没有。”
罗相武的面色愈发难看,又问道:“神庙那边呢?”
甲士的脑袋低得更深了几分:“整个山林都坍塌成了一片,想要……”
“还是没有?我要听结果,不是借口。”罗相武直接打断了那位甲士的话。
甲士的身子又是一震,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没有。”
乌盘城的城门口在那时静默了下来,甲士显然明白这份静默背后所蕴藏的狂风骤雨,他低着的脑袋上冷汗直冒,身子也开始轻微的颤抖。
“再挖。”但出乎预料的是,罗相武这一次没有入以往那般责罚于他,只是淡淡的从嘴里吐出这样两个字眼。
那甲士也颇为意外的抬起头,但入目的景象却让他不免一愣。
他看见罗相武的双手握得死死,双目之中血丝密布,额头两侧青筋暴起,他低声说道:“把整个乌盘城的男丁都给我抓来,给我挖!挖不到神庙,我死,整个乌盘城也得给我陪葬!”
甲士的心头一震,他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罗相武,他自是不敢说出半句不妥,只能重重的点了点头,言道:“是!”
“还有!吕观山被下放到乌盘城这么多年,几乎从未与外界有过联系,盗尸之人一定是乌盘城中之人,给我张贴悬赏令!不惜一切代价,我要查清吕观山身前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又有什么人可能会为他铤而走险!”
……
孙大仁趁着夜色还未散去,从小道偷偷摸摸的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他忍着剧痛给自己包扎好了身上的伤口,又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衣衫,随后便坐在房中的木椅上怔怔的发愣他在想方才那个黑衣人到底是谁?又为何会为吕观山出手?更重要的是,对方的声音他觉得有些耳熟,却一时间记不得到底是谁。
咚咚咚!
“小兔崽子!”这时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还有他老爹那素来粗犷如闷雷的声音。
孙大仁一个激灵,赶忙将放在桌上的带血的黑衣抱起,一股脑的塞到了床底下,随后身子躺在床榻上,也不管夏日的气温何如,拉起一旁折叠好的被子便将自己的身子牢牢裹在其中。整个过程可谓行云流水,想来这些年来没有少操练过。
砰!
而也就在这时,房门出传来一声闷响,得不到回应的孙伯进很没有耐心的一脚踹开了房门,火急火燎的便走进了房中。
他一把揪起孙大仁的耳朵,嘴里骂骂咧咧的言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睡!给老子起来!”
平日里在外作威作福惯了的孙大仁,在自家老爹的面前却像极温顺的绵羊,没了平日的半点气势,只是一个劲捂着耳朵,嘴里高喊着:“疼!疼!疼!”身子便被对方随意的拧了起来。
一脸故作睡眼朦胧的孙大仁,演技拙劣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强压下从肩膀处传来阵阵疼痛,嘴里奇怪的问道:“爹!这么早你要做什么?”
孙伯进的脸色潮红,似乎极为兴奋,他也没有去在意自家儿子拙劣的表演,自顾自的言道:“别问那么多,快些收拾好,随我出门!”
孙大仁的心底奇怪得紧,饶是是以他大大咧咧的性子也看出了自家老爹今日的古怪。但心中有鬼的孙大少爷终是不敢多问,诺诺的应了一声“是”后,便收拾好自己的仪容,跟随着孙伯进出了贯云武馆的院
门。
……
天色刚刚放亮,走在前面的孙伯进脚步匆忙,他也不去理会孙大仁的一脸疑惑,一路上边走便絮絮叨叨的说着:“等会见到了大人,你可得给我收敛一些,不要像平日那样。”
“我给你说,乾坤门的那些仙师们素来金家交好,这事要是办成了,你不仅可以入到乾坤门,说不得仙师们心头高兴了直接给你举荐给某位长老,那你小子可就为我老孙家光宗耀祖咯!”
孙伯进说得倒是热火朝天,可孙大仁却越听越迷糊,直到二人穿过瑞龙街,来到了锣鼓巷中那座曾经的知县府邸前时,孙大仁才渐渐觉得有些不对这座府邸如今已经被苍羽卫的那位总旗霸占。
“老爹你来找这些人做什么?”孙大仁心头一跳,赶忙拉住了就要上前的孙伯进的手臂,声音不觉也大了几分。
孙伯进却是一把挣脱了孙大仁的拉扯,嘴里颇为不满的喝骂道:“你小子懂个屁,昨天夜里吕观山的尸首被人盗走了,好几位苍羽卫死在了城郊,那位大人发了悬赏令,能找到凶手便重重有赏!”
孙大仁闻此言顿时脸色苍白,他小心翼翼的问道:“那…那老爹你…知道谁是凶手了吗?”
“废话!不然我拉着你来这里干嘛?”孙伯进没好气的骂道。
孙大仁想起了那句古话:知子莫若父……
他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脸色煞白的看着男人,上下嘴唇打颤的言道:“爹…你可就我这一个儿子啊……”
“这我还能不知道?你要不是我儿子我会带你来这里?”孙伯进显然没了耐心,他一把抓起了孙大仁的肩膀,根本不给对方半点的反应机会,拉着他便走到了院门前,敲响了院门。
接着负责接待的甲士从门中走出,孙伯进一脸陪笑的与他说了些什么,对方便领着孙伯进二人入了府邸。整个过程,孙大仁都处于一种即将被大义灭亲的失神状态,心惊胆战的随着自家老爹一同穿过了府邸的长廊,最终来到了那座原本属于吕观山的正屋屋门前。
那里那位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罗相武正襟危坐,他的容貌被遮掩在阴影下,透着一股从骨子里散出的阴森。孙大仁咽下一口唾沫,废了好大劲方才压下想要转身逃跑的冲动。
而孙伯进却一脸谄媚的朝着那屋中之人拱手躬身,嘴里高声言道:“在下乌盘城贯云武馆馆主孙伯进,见过罗大人。”
房门中的身影沉默了一小会,然后忽的站起了身子,迈步朝着立在门口的父子们走来。
他铁靴敲打在地面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就如一柄重槌敲打在孙大仁的心头,孙大仁低下了头,根本不敢去看对方一眼,额头上却是生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我听我的人说,你知道昨天网上是谁盗了吕观山的尸体,对吗?”罗相武闷声问道,目光如利箭一般落在父子二人身上。
孙伯进赶忙点头言道:“知道,知道。小的哪敢欺瞒大人。”
“嗯?那你倒是说说,那贼人是谁?”罗相武的脸上露出了饶有兴趣之色。
孙伯进迈步上前张开嘴便要言说,孙大仁见状顿时心如死灰,他怎们也想不到自己的老爹竟然会真的干出这“大义灭亲”之事,且观此刻他一脸急着邀功的模样,似乎丝毫没有因此生出半分的迟疑。
孙大仁暗暗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孙伯进亲生的儿子,也想着下一步他该如何自救,为此他的双拳紧紧握紧,准备来一个死也要死出气势的困兽犹斗。
而这时,孙伯进已经凑到了罗相武的跟前,在孙大仁生无可恋的目光下说道。
“那贼人就是……”
“魏来。”
第三十一章 春冰薄
夏日的第一缕阳光透过老屋破损的窗户照入了房门,刘衔结被自己肚子中传来的咕咕声所吵醒。
他在是继续自己的春秋大梦还是城东的包子铺间踌躇犹豫,久久未有起身。
哐当!
忽的,柴房的大门被人从外以一种极为粗暴的方式推开。刘衔结一个激灵,坐起了身子,他瞪大了眼珠子看向那处,却见魏来穿着一身黑衣,身上还沾染着诸多尘土,此刻正神色冷峻的立在房门口。
“你…你…要做什么?”刘衔结本能的裹紧了自己的衣衫,上下嘴唇打着颤的问道。
回应他的是从魏来手中抛出的某样事物,那些事物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稳稳的落入了下意识伸出手的刘衔结的手掌之中是十枚铜板。
“城东的包子铺开张了。”魏来说道。
握着那十枚铜板的刘衔结微微一愣,但回过神来之后顿时便眉开眼笑。
他麻溜的从地上站起了身子,动作可谓干净利落,丝毫看不出是一个年过七十的老者。
“好勒。”他这样说道,随即便一溜烟的朝着院门外跑去,动作迅速,就是二十岁的年轻小伙也不见得能与之相比。
魏来眯着眼睛看着刘衔结消失在院门中的背影,眸子中光芒闪动,若有所思。刘衔结的身上藏着古怪,他的来历也有很大的存疑。只是对方暂时没有表露出敌意,魏来也只能先任由他如此。
这倒不是魏来心大,只是摆在魏来身前的麻烦太多,他总归得分出个轻重缓急,一一解决。吕观山的尸首他已经安葬好了,只是那处坟冢想来藏不了多久,倒并非魏来不愿,只是这一夜的时间他又能将那坟冢藏到何处呢?苍羽卫若是真的铁了心要寻回吕观山的尸首,此事的败露便只是时间问题。况且还有一个魏来始料未及的孙大仁半路杀出,虽说对于这家伙的义气魏来是既诧异又佩服,但对于他的脑袋,魏来却是如何也放心不想。
想到这里魏来叹了口气,为今之计也只有走一步看一了。他脱下了身上的黑色衣衫,**着上身,将之扔入柴房中烧着的火堆中。
火堆越烧越旺,衣衫渐渐被燃成了灰烬。魏来盯着那跳动的火焰,想到这几日的经历,目光怔怔的有些出神他用了足足六年时间,在乌盘龙王身上种下了鸠蛇吞龙之法,可五天前,运转那法门时,他却险些死在那功法吞噬来的庞大龙气之下。好在凭着一口气运转体内的龙气,耗去了许久时间,方才赶在被那股龙气撑爆之前,将之炼化成了自己武阳神血。
自那之后的每一天,魏来都能如法炮制,凝出一枚武阳神血。一日一枚神血,这是一件说出去足以让任何人都惊掉大牙的事情。
须知肉身的淬炼却是个由浅入深的过程,越到后期,便越是事倍功半,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修士在凝出第七枚神血之后,便会选择推开神门,又或者吞噬铭血丹,毕竟七枚神血之后,修行带来的收获往往是事倍功半。
可魏来不一样,他不用费力的去淬炼自己的肉身,只用不断的吞噬乌盘龙王的力量,以此凝成武阳神血,对他来说,只要乌盘龙王活着,且不察觉到魏来的存在,他便可以保持着这样的速度一直修炼下去。
很难想象一年或者数年之后,拥有数百甚至上千枚武阳神血的的魏来推开第一道神门之后,会发生怎样可怕的事情。这是一个无比美妙的憧憬,就连魏来也不可避免的沉醉在这样的幻想中,但
现实却给了他一计响亮的巴掌。
在凝出第五枚武阳神血之后,魏来发现他竟然无法再将自己体内的龙气转化为武阳神血。最开始他本以为是鸠蛇吞龙的法门出了问题,几番尝试之后才渐渐发现是因为龙气这种并不属于人类的力量终究与人体存在着某些冲突。
只是让魏来恼火的是,他寻不到这种冲突的根源在何处,也就没办法对症下药。他的敌人是洞开七门已经准圣之境的昭月正神,无法继续修行,对于魏来来讲,到底体内的是五枚神血还是一枚神血,都并无区别。
噼里啪啦!
炉灶中的火越烧越旺,跳动的火星落在了魏来的手中,魏来吃痛之下,终是回过了神来。
他又叹了口气,随即便收起了纷扰的思绪。在确定那件衣衫已经被烧成灰烬之后,魏来站起了身子,去到正屋取来了一件干净的蓝色长衫穿戴在身。他心里暗暗想着还是要去城门与龙王庙一趟,做做样子。可脚步方才迈开,老屋的院门口便传来一阵响动。
只见方才离去未有多久刘衔结去而复返,嘴里大声嚷嚷着:“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啦!”
魏来倒也适应了刘衔结的咋咋呼呼,并不将他这般夸张的作态放在心上,他慢悠悠的走上前去,嘴里问道:“怎么了?”
进屋之后左顾右盼的刘衔结寻声看到了魏来,顿时犹如找到主心骨一般,惊喜的迈步上前,用力的抓住了魏来的双臂,大声言道:“好多人!好多人朝咱们这里走来了……”
魏来闻言心头一个激灵,暗道莫不是罗相武已经查到了此处?可他分明记得他并未有在现场留下任何的痕迹,还是说孙大仁那边出了纰漏。
他心底这样想着,嘴里却安抚着刘衔结,想要尽可能多的获取一些信息:“你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刘衔结大口喘气,好一会才平复下一路狂奔回家后的激动,这才言道:“是这样的……”
他正要说出事情的始末,魏来也正要洗耳恭听。
砰!
可就在这时,房门方向传来一声巨响,老屋本就年久失修的院门轰然倒下,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冲入了老屋之中。
魏来的心头一惊,藏在袖口下的匕首豁然落入手中,他沉眸看向那些冲杀入门中之人,目光一顿,脸上的神色旋即变得怪异了起来,那已经被他握在手中的匕首也随即暗暗收了回去。
来者当然不善。
但却很熟……
首当其冲之人便是那贯云武馆的馆主孙伯进。而他的身后跟着的却是孙大仁以及众多关于武馆的学徒。
魏来眨了眨眼睛,脸上冷峻的神情散去,眸中也有了些许呆滞之色,至于孙大仁不住的朝他使着的眼色,魏来却是视而不见,反倒盯着面色不善的孙伯进笑着唤了声:“孙伯伯!”
而对方却显然并不明白这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孙伯进冷着脸色在魏来的身前站直了身子,嘴里冷哼一声,对于魏来“亲切”的称呼充耳不闻,反倒是目光阴沉的盯着魏来。
魏来的脸上露出了困惑之色,似乎是不太明白几日前还对他笑脸盈盈的男人为何在今日换了模样。
“魏来!我孙伯进念在你年幼丧父,平日里自问对你是颇有照顾,却不想你小子竟然靠着装疯卖傻掩人耳目,盗走我的铭血丹!”
“我孙伯进今日便要讨个说法,是不是你魏来靠着那吕观山便可以在这乌盘
城里只手遮天!”
孙伯进一开口便是一番义正言辞的怒斥,只是他虽然满脸愤慨,但说出的话,若是让旁人听到大抵都为因为不敢耻笑而憋出内伤。若真的算起来,整个乌盘城最有可能配得上“只手遮天”这四个字的,也只有他背后的那位脸色难看的孙大仁了。
但好在孙伯进的脸皮足够的厚,他脸上的神色紧绷,似乎一切在他说来都是如此理所当然。
而更好在,他眼前的魏来也极为配合他的这出演技。
魏来的脸上浮出了慌乱之色,他犹如受惊的麋鹿一般,缩着脖子,身子也想要后退,嘴里既困惑又畏惧的言道:“我怎么会偷伯伯的东西,那分明就是伯伯送给我的啊!”
“送给你?”孙伯进眉头一挑,这话正中他的下怀:“你倒是告诉我,你这样一个傻子,凭什么受得起这样的大礼?”
魏来像是被噎住了一般,一时间面色潮红,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见此状的孙伯进面有得色,他朝着身后的孙大仁使了个眼色,可孙大仁却低头若有所思,对于自家老爹递来的目光视而不见。孙伯进有些气结,暗道一声孺子不可教也,一只脚却猛地伸出,狠狠的踢在了孙大仁的脚踝。
吃痛之下的孙大仁回过神来,这便对上了自家父亲的目光,他的面色愈发难看,但看眸子中迟疑与踌躇却是愈演愈烈。
孙伯进狠狠的瞪了孙大仁几眼,可对方却依然呆滞的立在原地,不肯动弹。
孙伯进心中气结,他不愿再耽搁,嘴里骂了句:“废物!”之后,便伸出手从孙大仁的怀中掏出了一叠写满字迹的信纸递到了魏来的眼前。
这时方才还一脸愤慨的男人脸上却挤出了如狐狸一般的笑容:“好啦,孙伯伯知道,阿来是个乖孩子,这一切嘛都是受吕观山的指使,来,只要你在这份承诺字迹与此事无关的文书上签上你的名字,此事便作罢了,孙伯伯那颗铭血丹就当是送给你了。”
说着,一旁还窜出一位学徒,将一支已经沾好墨水的毛笔塞到了魏来的手中。
魏来握着毛笔低头看了看那叠厚厚的信纸,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信纸上着墨的部分都被孙伯进握着信纸的手所遮盖,只露出那签字画押处的空白。
“签吧,小阿来,孙伯伯可是看着你长大的,怎么会害你呢?”孙伯进温言细语的催促道。
魏来有些疑惑的抬起头看向孙伯进,那位年近五十的男人脸上绽开了一抹他所能演绎出的最春光明媚的笑容,而那笑容的深处藏匿着的却是杀人的利刃。
吕观山曾与魏来说过,这世上最薄的是冬去时的春冰,而比春冰更薄的是人心。每一张明媚的笑容后,藏着的或是璀璨的星光或是腊月的寒风,你永远难以弄清楚站在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怀揣着怎样的心思。
而你能做的,就只有珍惜每一道星光,也迎接好每一缕寒风。
魏来脸上的异色忽的散去,他重重的点了点头:“嗯!我相信孙伯伯!”
说罢这话,他握着毛笔的手便要缓缓朝着那信纸上落去。
孙伯进脸上的明媚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周围那些学徒眸中也开始泛起得色。
“不要签!”
可就在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却忽的响起。
诸人脸上的神情凝固,魏来手中的毛笔空悬,他抬头微笑着看向那个魁梧的少年。
他知道,星光来了。
第三十二章 意料之外的救兵
从吕府所在的锣鼓巷走到魏来的老屋,所用去的时间不过一刻钟。
但这一刻钟对于孙大仁来说,却是他生来十八年的光景中最难捱的一段的光景,甚至比昨日那些苍羽卫将他架在生死边缘的光景还要难捱。
他虽然头脑简单了些,但也只是算不得聪明,却如何也与“傻”字沾不上边。
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他也不难看出自己那位时常将江湖义气挂在嘴边,自诩为豪杰的老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有着世上大多数这个年纪的男人都有的缺点,好面子,喜说大话,喝上两杯酒,任何人都能称兄道弟,推心置腹。但真正到了人有所求时,却又百般推诿。
孙大仁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却从不戳破。
只是他本以为自己的老爹只是算不得好,却如何也想不到他有朝一日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那当然不是一份“免责”的文书,而是一份认罪的证词。在这老屋外的角落中此刻正躲藏着数位佩戴刀剑的苍羽卫,只要魏来在这信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讳,下一刻,那些甲士们就会鱼贯而入,将魏来绑走。而依照这份证词上的内容,一旦被抓走,魏来恐怕很难再见到明天的太阳。
……
孙伯进瞪大了自己的眼珠子,不可思议的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儿子。
“爹!咱们不能这么做!”孙大仁咽了口唾沫,强压下了自己心头对于老爹的恐惧,硬着头皮言道。
有道是知子莫若父,孙伯进自然看出此刻自己的儿子那股倔驴劲涌了上来,想要让他服软可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做到的事情。孙伯进又狠狠的瞪了孙大仁一眼,随即便再次转头看向笔锋停滞的魏来,将那信纸递到了魏来的跟前。
“别理这臭小子,小阿来,把这字签了,就没事了!”孙伯进眯着眼睛再次怂恿道。
魏来脸上的神情有了些许迟疑,他看了看一旁满脸焦急的孙大仁,又看了看一脸笑意的孙伯进,目光看似游离,实则却在暗中观察着周围的情形,他敏锐的发现那老屋坍塌的院门外,有耀眼的光芒一闪而逝那是银甲折射夏日清晨的艳阳所绽出的光芒。
魏来的心头在这时也大抵明白了孙伯进打的算盘,他抬起头看向面带微笑,实则额头上已经开始冒出汗迹的孙伯进。魏来的嘴角忽的上扬,握着毛笔的手豁然松开,那只毛笔旋即缓缓落下。
啪。
一声轻响,毛笔落地,黑色的墨汁四溅。
在孙伯进诧异的目光下,魏来笑着言道:“孙伯伯,魏来想明白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伯伯说是我偷的那铭血丹,那就是我的偷的,我这就去写张欠条,每月还给伯伯钱财,直到还清为止。”
孙大仁闻言长舒了一口气,而孙伯进却是面色难看,
他阴晴不定的看着魏来,握着那叠信纸的手因为用力过
猛,而微微打颤,他压低了自己的声音问道:“还?你可知道一枚铭血丹的市价是多少?”
“我爹说,滴水可穿石,积蛙可至千里。不管再多,只要我肯努力,就一定能还完。”魏来一脸认真的应道。
孙伯进怒极反笑,他深深的看了魏来一眼,似乎是想要由此看穿眼前这个男孩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他的声音变得更低了几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签还是不签?”
这一次,他已经没了继续表演下去的兴致,语气中带着的威胁意味更是毫不遮掩,尽数裸露在了台面上。
但魏来却犹若未觉,他一个劲的摇着头,面带微笑的应道:“不签,我不能让孙伯伯白白损失这么好的一枚丹药。”
对于魏来的“体贴”,孙伯进自是难以感受到半点的欣慰,他脸上的神色渐渐变得狰狞了起来,弓起的身子也随即挺直。
“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手里厚厚的信纸在他的手中被握成一团:“虎父无犬子,阿来你可当真颇有几分你父亲的风骨。”
孙伯进由衷的赞叹道,然后他手中被握成一团的信纸被他狠狠的扔在了地上。当他再次转头看向魏来时,他的眸中闪烁着的是如饿狼一般的凶光:“那就别怪伯伯无情了。”
“来人,给我绑了他,抓去送官!”
“是!”这话一落,孙伯进身后数十位生得膀大腰圆的学徒们齐声应和,作势就要朝着魏来杀来。
魏来的眼睛眯起,方才收回袖中的匕首再次落入手中。
他当然明白苍羽卫就在屋外,一旦动起手来,免不了会暴露许多问题,但他更清楚的是,若是真的被压到了苍羽卫所看管的牢房中,等待他的无非两条路,要么屈打成招,要么就是赶在屈打成招之前,被活活打死。
魏来的身子微微弓起,像极了一把被拉满的烈弓,他的眼睛却盯着不远处的孙大仁。虽然有些不耻,但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孙大仁出面暂时阻止这场闹剧,否则魏来便别无他选。
好在孙大仁也确实未有让魏来失望,就在那些壮汉动手的瞬间,孙大仁也迈步而出,他的嘴唇张大,就要言道。
“孙伯进!吕观山尸骨未寒,你这人走之后的茶,凉得未免也太快了些吧?”
这话里的语气极尽讽刺之能事,孙大仁虽然对自己的父亲此举不满,但无论是胆量还是肚子里的墨水都远不足以支撑他说出这样一番话。说出此言之人,却是另有其人那是一位年纪与孙伯进相仿的男人,身形略微发福,穿着锦绣长袍,腰间悬着的玉坠上刻有麋鹿白兔之相,头戴的玄冠正中镶有白脂玉一枚。
一身装饰颇有些庸俗过头的珠光宝气,走起路来也远不如孙伯进那般龙行虎步,但双眸中凛冽的寒光却与对方不遑多让。
“赵共白?”孙伯进没有注意到身旁自
己那个因为话未出口便被打断,讪讪收回了手的儿子,目光在那声音响起的第一时间便转了过去,看着那个从门口处走入院中身形微胖的男人。
他很在意这个的男人。
乌盘城是个小地方,但俗话说得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赵家与孙家都是这乌盘城数一数二的大户,暗地里自然都较着劲,想要坐上这乌盘城的头把交椅。
孙伯进当然不服赵共白,可惜他的儿子着实要比自己的儿子争气一些,又拿下了吕砚儿的芳心,眼看着就要攀上吕家的高枝,坐稳这头把交椅。谁曾想事情急转直下,吕观山做了件这样的事情。孙伯进本以为赵家得就此安生一段时日,不了今日这样的事情他赵共白也敢来搅和。
“怎么?就许你孙伯进来欺辱孤儿,不准我赵共白来探望一番故人之后吗?”身材略显臃肿的赵共白丝毫没有与孙伯进客气的意思,张口便继续着之前的冷嘲热讽。
孙伯进闻言心头微微一凛,早就听闻赵家背后还有一座大的靠山,如今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敢明目张胆的提及吕观山,称其为故人,显然是有所依仗。孙伯进明白这其中的弯弯道道极为复杂,但嘴里却还是沉声言道:“孙某人做事素来光明磊落,是这孩子盗我丹药在前,难道就因为他是一个傻子,我就要任由他胡来?我大燕朝,可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
赵共白眯着眼睛瞟了一眼被孙伯进扔在地上的信纸,冷笑一声,说道:“是非曲直,你我心知肚明。不过你既然想要你的铭血丹,好说得很。”
赵共说着,一只手便伸入了自己的怀中,取出了一个精致的白色瓷瓶。
“出自无涯书院的药师之手,想来整个北境除开玄壶宫,便无再比这瓶中之物更上乘的铭血丹了吧?”他将那事物递到了孙伯进的跟前,笑着问道。
孙伯进也知道,靠着自家的儿子,赵共白是父凭子贵,搭上了无涯书院这样的参天巨擘。但能如此轻易的送出这样的东西,或许那位赵天偃在无涯学院所受到重视程度,还远远超出了孙伯进的预估。
念及此处的孙伯进面色愈发难看,他也知道随着赵共白的参合,他的计划显然没有了实施的可能。他侧头看了看屋外,却见之前躲藏在阴影下的苍羽卫们,此刻已经站到了大门前,为首的罗相武面色阴沉。孙伯进摸不清他到底是在为赵共白的搅局恼火,还是在为自己的办事不利而怒火中烧。他倒也果断,索性不去想这些,一把从赵共白的手中夺过了那丹药,又转头瞪了魏来一眼,说道:“你好自为之!”
言罢,便极为粗暴的抓起自己儿子的衣袖领着诸多门徒,负气而去。
而那时满心怒火的孙伯进,自然无法注意到,自家儿子在离去时悄悄的朝着魏来竖起了大拇指,更没有注意到魏来的目光与罗相武相遇,前者面色阴沉,后者却若有所思……
第三十三章 老家伙的识人之明
“哎哟!谢谢大老爷,若不是你,我和小阿来今天恐怕就要栽倒那个家伙手上了。”刘衔结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将自己挂在了赵共白的身上,高声哀嚎着,一副受了惊吓的小媳妇的模样。
“老先生莫要如此,这都是在下该做的。”也算是见过些许大世面的赵共白,却有些招架不住刘衔结的攻势,他一边推诿着想要摆脱身上八爪鱼一般黏在他身上的老人,一边安慰着对方。
魏来沉眸看着院门方向,在那孙伯进父子与罗相武一道离去的好一会光景后,他方才若有所思的收回目光,抬头看向眼前纠缠在一起,姿势颇为“暧昧”的二人。
“咳咳,这么快回来,想必还没有来得及去包子铺买包子吧?这个点了,我估计你再不快点……”魏来这般说道,根本不待他将话说完,刘衔结便回过了味来,他一个激灵,赶忙从赵共白的身上落了下来。
“对对对!”刘衔结连连点头,嘴里嘟囔道:“我这就去,这就去!”说着也顾不得眼前方才还千恩万谢的救命恩人,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的朝着院门外跑去。
赵共白心有余悸的看着老人离去的方向,直到刘衔结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他这才如释负重的伸手擦了擦自己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迹。
“这位老先生是……?”而后他转头看向魏来问道。
“远方亲戚,在我这里暂住几日。”魏来应道。
“哦。”赵共白点了点头,随即却又沉默了下来,看模样似乎是在犹豫着些什么。
“赵叔叔想说什么便说吧。”这自然瞒不过魏来,他索性直截了当的问道。
赵共白闻言心头一惊,从方才驱赶走刘衔结开始他便有所察觉,到魏来此言说出这样的感觉便愈发的明显。他沉着眉头看着魏来,却见对方一脸平静与从容,没了平日里的半点傻气。他便明白,自己自方才便升起的感觉并非错觉。
“看样子,就是我不来,孙伯进也奈何不了你。”他叹了口气,这般说道,却也极为识趣的未有去戳破那最后一层双方都心知肚明的窗户纸魏来在他的面前展露出来以往从未在外人面前展露出的真实模样,这是一份厚重的信任,而作为默契,赵共白即使想到了些许缘由,也不会去多问为何魏来这些年来要在人前装出那副模样。
“赵叔叔说笑了,孙伯进若是真的要来的硬的,我又哪是他的对手。”魏来轻声说道,语气谦卑,神情却平静从容。
赵共白面露苦笑,他废了些气力方才压下想要询问盗尸之事是否是魏来所谓的冲动。然后才正了正自己的脸色,又言道:“本来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带你离开乌盘城,现在看来,是我庸人自扰了。”
“赵家准备迁走了?”魏来很是体贴的忽略掉了赵共白所言之物的前半段。
“嗯。”赵共白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沉闷。乌盘城怎么说也是故土,离开故乡想来对于任何人来说都算不得一件太过高兴的事情。“天偃与砚儿都已经在无涯书院安顿了下来,赵家已经打点好了一切,准备在无涯书院外的洛河镇定居,若不是想着马上要离开大燕,说实话,我也不会为了你开罪苍羽卫。”
魏来了然的点了点头,赵共白是个聪明人,从一开始便想好了自己的退路,这其中自然也有吕观山从中提点,毕竟是自己的亲家,不说帮衬,但怎么也不会害他们才是。
“那就先祝赵叔叔一路顺利了。”魏来拱手言道。
赵共白看着那个本该是个傻子的男孩脸上的平静与从容,到了嘴边的叮嘱之言终是不再能说出口。都言他赵共白有个光宗耀祖的好儿子,可不知为何在面对眼前这个素来不显山不露水的男孩时,赵共白却也觉得自己那个儿子似乎远不及他。
他也只能深深的看了男孩一眼,又伸出手郑重的朝着对方抱拳行礼,说道:“保重。”
……
魏来今日破天荒的没有去龙王庙祭拜。
他拿着一个不知从何处寻到的铁锤,在那被孙伯进推翻的院门处敲敲打打,想要将破旧的院门给重新钉好,只是因为手艺不精的缘故,累得满头大汗,也未有进展。
倒是一旁看戏的刘衔结乐在其中,蹲在院门口左手一个大菜包,右手一个大菜包,吃得满嘴流油,还不忘时不时的指挥一番魏来:“哎,对,就是那里!左边!在左边一点,向上一点,下来一点。哎!怎么这么笨呢?”
当然,这样的颐指气使,在魏来狠狠的瞪过他两眼之后,便消停了下来。失去了一项重要的消遣方式的刘衔结很快便又寻到了新的乐子,他开始细数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对他们的穿着仪态甚至走路的方式品头论足。
“你看那个男的,大夏天穿着件貂绒,你说他也不嫌热啊?”
“那是铁针衣,里面藏着各色武具暗器,是宁州西部丧星门的装束,对战时可以快速的转化兵器,加上衣衫材料特殊,就是那些苍羽卫身上的银甲也不见得能比这铁针衣好似。”修补着房门的魏来瞟了一眼从街道上走过的男人,嘴里淡淡应道。
这几日,乌盘城明显多了许多生面孔,且看他们的打扮,大都不是什么善茬,想来是那关山槊神庙现世的消息传扬了出去,趋名逐利的江湖客大都想来碰碰运气。毕竟是八门圣将的遗迹,不说能取得他的灵纹,就是能得到半点修行所需的功法或是器皿,对于他们来说都算得上天大的造化。
可惜刘衔结显然没有察觉到这小小乌盘城看似平静的表象下的风云涌动,他很快便又看向另一处,脸上挂起了揶揄的笑容:“这个女的,走起路来屁股摇得这么圆,身上隔老远我
都能味道一股廉价的胭脂香味。小阿来,不是老朽跟你吹,我赌十个大菜包,这娘们八成是要去见情郎。”
“那剩下两成呢?”院门当年被大水浸泡之后,便疏于打理,链接院门的门轴已经彻底烂掉,魏来不得不想办法再用木头对照着原有的凹槽削出一个合适的门轴,这个工作太过繁琐。大概也是因为如此,他也少见的有闲心与刘衔结进行这般无聊的对话。
当然,作为话题的发起者,刘衔结可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话题并不讨喜。得到回应的他凑到了魏来的跟前,朝着魏来一阵挤眉弄眼,然后用一种极为猥琐的语气轻声说道:“剩下的两成嘛,自然是……奸夫咯。”
“……”
魏来哑然,也终于意识到与刘衔结聊天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他随即沉默了下来,闷头继续鼓捣起手中的木环。
但刘衔结却没有这样的自觉,他依然自顾自的对着那些街上的行人自说自话,哪怕没了魏来的插话,他也依然乐此不疲。刘衔结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人,他似乎并不需要朋友,只要每日有足够的菜包他便可以活得很开心。
而这样的人,要么是生来孤僻,要么就是孤独了太久。
……
魏来花了许久的时间,终于将院门与门框之间连接的门轴给做了出来,只是手法比起真正的工匠略显粗糙,但好歹也能勉强使用。魏来满头大汗的安好了院门,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近傍晚,他正要出言让刘衔结去买些食物回来果腹。
“唉!小阿来你看那里!”刘衔结却忽的发出一声惊呼,伸手指向街道的某一处,言道:“啧啧,这小子艳福不浅啊!年纪轻轻就有这样两个婆娘,只可惜估计现在连毛都没有长齐,只能看,不能用。”
大概是刘衔结的语气太过夸张的缘故,魏来也下意识的转头看去。
却见街角处走来的三道身影着实有些古怪与扎眼。
为首的是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孩,十二三岁的样子,模样如玉刻一般,粉嫩得很。他左手拿着糖葫芦,右手拿着油饼,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神情甚是陶醉。而这还算不得什么,最为惹眼的还是他身后跟着的两位女子。
一位身着青衣,一位身着紫衫,皆背负一把长剑,二人眉目如画,神情冷峻,模样颇有几分相似,却各自有其神韵。
这样的三人走在街上,自是免不了遭来乌盘城百姓的连连侧目,街道上的人群甚至下意识的让开一条道来,给这三人通行。
这三人无论是从装束还是容貌都显然并非凡俗,哪怕此刻他们所处的位置与魏来老屋所在的位置相去甚远,但刘衔结那略显轻薄的声音还是落在了其中那位紫衫少女的耳中。她猛地转眸看向刘衔结所在的方向,俏丽的脸蛋上寒霜漫上,杀机弥漫开来。
第三十四章 有客夜中来
曾经的吕府,如今的苍羽卫驻扎之地。
吕观山最喜用于看书的正屋中,罗相武大马金刀的坐在木椅上,神色阴沉,屋中静默一片,只有他手指敲打案台的声音在来回作响。
站在门口处的孙伯进低着脑袋,弓着身子,额头上冷汗直冒,自从从魏来的老屋中回来后,这位大人便一直一言不发。他摸不清对方到底是不是在为自己的办事不利而恼怒,当然那导致他办事不利的“祸首”早在之前被他派手下的学徒遣送回了家中。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孙伯进的妻子死于难产,这个武夫早就将自己全部的爱注入到了自家儿子的身上。
哪怕孙大仁今天干了坏他大事的事情,孙伯进也不会真的将他推到台面上承受来自苍羽卫的怒火做老子本就应该给崽子遮风挡雨。
“大人…今日之事…”孙伯进觉得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微微思虑便索性一咬牙,硬着头皮看向罗相武言道。
只是他的话未有说完,便被沉默已经的罗相武所打断。
“你说那个孩子是个傻子,对吗?”天色已暗,正屋中并未点亮烛火,罗相武的容貌被隐没在黑暗的深处,孙伯进难以从他脸上的神情去揣摩这个男人的心思,只是觉得他的声音阴沉,如夜里翻涌的乌盘江,难以揣测那翻涌的浪涛后,是更大的波涛还是浪静风平。
孙伯进不敢多问,只能将脑袋低得更深,嘴里如实应道:“自从六年前那场大水之后,他便一直痴痴傻傻,估摸着是被吓傻的。”
罗相武的手再次敲打起了身旁的案台,一下又一下。
轻响回荡,缺如重槌敲打在孙伯进的心房。
忽的,那声音停滞,罗相武站起了身子,迈步走到了孙伯进的跟前,眯着眼睛俯视着这位关于武馆的馆主。
孙伯进的脑袋低得更深了几分:“这是整个乌盘城都知道的事情,大人若是不信,可以……”
罗相武眯着的眼缝中寒芒闪彻,他想起了就在方才,那些贯云武馆的学徒们一拥而上之时,那个男孩弓起的身子。那模样与那天夜里,那个诡异的黑衣人,却有几分说不出来的神似,罗相武有理由因此去怀疑一些东西。
“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不一定就是真的。”罗相武轻声言道,语气耐人寻味。
孙伯进还未来得及品味明白罗相武这话里的意思,罗相武的声音便又再次响起。
“梁冠,今天夜里去试试他。”罗相武转头看向身后的一位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甲士,这般言道。
甲士闻言,当下重重的点了点头,应道:“是!”
……
“吓死老夫了,那个小娘子可真凶。”关上了院门,刘衔结一脸心有余悸的拍着自己的胸脯说道。
魏来白了老人一眼,说到底还是他自己出言不逊在先,那女子瞪上一眼未有出手便已是幸事。随着这样的各方人手涌入乌盘城,本就混乱的乌盘城恐怕会愈发的暗流涌动,而赵家能够做出举族迁移的决定,单从这一点上便强出孙伯进数筹。
当然这些事情魏来也只是随意感叹一番,真正让他在意的是今日那罗相武离去前看他的目光。
他念及此处,眉头便不由得皱起,心底也隐隐生出了些许不安。他明白自己还是太过不小心了一些,那样看似不经意间的动作,在真正的高手眼中,很可能会暴露出很多的讯息。可是事已至此,后悔显然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魏来沉着目光走到了自己的里屋前,回眸看了一眼嘴里说个不停,脚步也作势想要跟上的刘衔结。
刘衔结很是自觉的闭上了嘴,也停下了迈出的脚步。
“今天晚上,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出来,记住了吗?”魏来正色说道。
放在平日,以刘衔结的性子免不了要厚着脸皮问个所以然。但今日,或许是魏来脸上的神色太过郑重,老人在那时微微一愣,旋即咧嘴一笑,说道:“好嘞。”
……
乌盘城来了很多江湖人士,为了保证城中的秩序正常,薛行虎以及手下的二十余名捕快都被调集到了一起,每日夜里巡逻,以保证罗相武所立下宵禁命令能够万无一失被执行。
抱着在关山槊的神庙中分一杯羹的心思的诸多江湖人士,虽然要做的是与苍羽卫为敌的事情,但明面却还是不敢真的与代表朝廷的命令叫板。一过了亥时,整个乌盘城除了夏日夜里蝉鸣蛙叫,便再难寻到任何的声响。
魏家的老屋中,灯火早早的熄灭,刘衔结的鼾声从柴房中传来,在破旧的院落中来回作响。
一道黑影在如雷的鼾声中跃上了魏家老屋年久失修的房顶。他显然精于此道,跃动的身形轻盈,落于屋顶的脚步极轻,这样的力道掌控,虽定然与某些特定的功法有关,但若非常年训练,想要做到这步,也绝非易事。
只是,他做得虽是小心翼翼,却终究还是错估了这处宅院“年久失修”的程度。
铛的一声轻响,随着他落在房顶上的身形,一同响起。
他的一只脚踩空,身子倾斜,好在他一身身
法了得,即使事发突然,却也勉力稳住了身形,不至于狼狈的跌倒。但被踩空的屋顶,跌落下去的数道瓦片所发出的响动,还是让院中如惊雷一般的鼾声暂歇。
黑影的额头上冒出了密密的汗迹,暗道莫不是打草惊蛇?
他常年跟在罗相武的身边,可清楚这些日子以来的罗相武心情算不得太好,若是这点小事也给他办砸了的话,回去他是当真不知该如何交差。
他呆若木鸡一般在原地以金鸡独立的模样一动不动的站了数息光景,直到停歇的鼾声再次升起。黑影才暗暗松了口气,停滞的身形这再次在房顶上穿梭起来。
他的速度极快,又带有极强的目的性,每穿梭数便会揭开房顶的瓦片,向下观望,寻找他想要寻找的东西。
魏守留给魏来的唯一家产并算不得富裕,整个院子也不过数丈见方。以那黑影的速度,只是半刻钟不到的时间便已经将老屋中的每一个房间都查找了遍。
老屋中极为简陋,甚至连一个像样的物件都难以寻到,除了那睡着一个鼾声如雷的老人的柴房,其余各处大都空空如也,而那黑影却也未有寻到他想要寻找之人的身影。
“难道出去了?”黑影暗暗自言自语道。
但很快他便又否定了这个猜测,自从接到罗相武的命令后,他便一直潜伏在这座老屋外,他可是亲眼看着魏来安好院门后,便走入了老屋,再也没有出来过。
“难道看走眼了?”黑影又暗暗想道,索性再次折回正屋所在的屋顶处整个老屋不过五六处房间,大都一眼见底,唯有这正屋大出不少,倒是有可能看得太急,而忽略了些什么。
念及此处,来到屋顶上方的黑影伸手又小心翼翼将方才放下去的瓦片揭开,为了这一次能够检查清楚,他特意趴下了身子,将脸凑到了那缝隙前,仔仔细细的朝着屋内望去。
正屋中依然是漆黑一片,黑影的目力极好,虽然不至于能到夜视如昼的地步,但也能够勉强看清里面的一切。
木箱、铜镜、烛台、空无一人的被褥……
显然这就是魏来居住的房间,但一切事物都尚且还在,可唯独不见魏来的踪影。
“奇怪,他能去哪里呢?”黑影嘀咕道,正要双手用力撑起自己趴下的身子,可脑袋方才抬起,颈项处便传来一丝凉意。黑影的身子一震他知道那是某种极为锋利的铁器架在脖子上时,才能有的感受。
“你在找我吗?”
而一道比利器更冷的声音也在那时随即响起。
第三十五章 自残
五月的乌盘城与寒冷二字决计沾不上半点干系。
梁冠却在那时打了个寒颤。
他没有心思去细想,是不是方才踩空的瓦片惊醒了魏来,又或者对方早就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他的手在短暂的惊骇之后,猛地伸出,握住了自己藏在腰间的匕首,身子顺势趴下,不顾仪态的顺着房顶坡面下滚,试图以此躲避背后的“毒蛇”。
魏来显然反应不及,直到梁冠的身子滚落,方才挥出手中的匕首,虽是乘势割开了梁冠右臂上的衣衫,在他的臂膀上划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但却远不足于取下对方的性命。
梁冠吃痛,却不敢回头,反倒愈发用力的翻滚着自己的身子,而眼角的余光却打量着身着白衣杀来的魏来。
这很不好,夜里对战本就考验双方的目力,穿着一身白衣,岂不是就是将自己暴露在敌人跟前?加上方才魏来并未一击取下自己的性命或者击溃他的行动能力,给了他出逃的机会,这便能很好的说明许多问题魏来是雏儿。
看着有些慌乱的追上前来的魏来,梁冠心头的不安稍缓。多年来出生入死的经验让他知道,面对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家伙,他是有机会逃出生天的。
魏家老屋的屋檐距离地面足足有一丈之高,但在强烈的求生**的驱使下,梁冠没有半点的迟疑,整个身子都一并从屋檐上滚落。
咚!
高处落地带来的冲击力让梁冠的周身传来一震剧痛,尤其是被割开的手臂,更是在这样的冲撞中被撕裂得更大,血流不止。但他没有时间去抱臂哀嚎,落地之后便赶忙仓惶的站起身子。而另一边的魏来也旋即飞身跃下,落在了梁冠的跟前。
从那样的高度的落下,少年的脸上却并无半点不适之色。这让梁冠不免有些心悸,暗道罗大人猜测的果然无错,这个家伙真的是在装傻!
不过这对他却也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他弓着身子,手中用力握着那柄从腰间拔出的匕首,紧张的注视着魏来。他可以推测的是,从方才魏来反应的速度看来对方的修为应当并不太高,但他此刻右臂受伤,只能用不擅长的左手握匕,情形怎么看对他都是不利的。
他的目光游离,既紧盯着眼前杀气腾腾的魏来,余光却也瞟向魏来身后那座半闭着的院门那是他唯一的生机。
时间在双方的僵持间流逝,梁冠看着始终按兵不动的魏来,心头渐渐察觉到了不对。他的身上带着伤势,血流不止,拖下去或许不待魏来出手,他便会自己失了战力。念及此处,他再次定睛看向魏来,却见那少年虽然一幅准备出手的架势,但浑身的气机却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凌厉,显
然是防守的意图多过进攻。
他要生生的拖垮自己!
梁冠想明白了这一点,心头一凛便很快有了决断。
只见他的脚步猛地迈出,嘴里发出一声爆喝,左手紧握的匕首挥舞,在黑夜中划出一道渗人的寒芒。
这世上道理有千条万条,但在搏命的双方之间,只有一条道理能算作真理狭路相逢勇者胜!
梁冠想要活下去,就得一定要斩下魏来这条拦路虎。
他笃定魏来虽有修为,却疏于真正意义上的临阵对敌,故而这次出手,不仅突然,所行杀招也是同样凶狠凛冽,大有要与魏来以命搏命的架势。
魏来也的确没有让他失望,面对这般凶狠的梁冠,魏来的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慌乱,在那匕首及身的瞬间,所思所想的并非如何御敌,而是出于本能的、下意识的朝着一侧躲避。
而这般举动,却也正中梁冠的下怀。
他凶狠的眸中闪过一丝喜色,手中高举的匕首忽的落下,点地的脚跟一转,身子便以他所能到达的速度的极限猛地顺着魏来躲避所留出的缝隙,朝着院门方向狂奔而去。
魏来也在这时意识到自己着了这黑衣人的道,他自是不愿意放梁冠离去,反应过来之后,在第一时间提起匕首,朝着梁冠逃窜的背影刺去。
这本应已经只能算作亡羊补牢的一刺眼看着已经追不上梁冠离去的背影,可就在这时,梁冠的身子却忽的停下,只见他的脚跟一转,手中那柄匕首借着身子旋转的力道脱手而出,化作一柄飞刀,直取魏来的面门。
魏来显然未有料到已经溃逃的梁冠竟然还能有反击的余力,他措不及防之下,只能再次回身躲避。
噗!
一声闷响升起。
梁冠知道那匕首刺入了魏来的体内,但他并不清楚,这一击给魏来造成了何等的伤势。事实上在扔出那一道匕首之后,他便已经头也不回的狂奔离去他的伤势已经在这段僵持之间愈发的严重,因为流血过多的缘故,他的脑袋甚至开始有些昏沉,方才那脱手的一刀几乎已经耗去了他剩余的所有气力。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祈祷那一刀足以阻止魏来追击的步伐,只要他回到曾经的吕府,向罗相武禀明一切,这魏来便注定插翅难逃,他又何苦非要在此时拼着性命不要,与他决出个生死呢?
梁冠脑袋昏沉,思路却极为清晰。无论是之前的佯攻逃跑,还是之后的转头迎击,都起到了他想要的作用,以至于当他冲出院门时,背后传来的是魏来沉重又紊乱的喘息声而非追击之音,他知道,他成功了。
他没有了顾虑,捂着自己的右臂,甩开了膀子在夜色中狂奔。
……
趴在柴屋的门口,顺着房门的缝隙往外观望的刘衔结在梁冠离去后,终于鼓起了勇气,他推开了房门,快步走到了院子中,嘴里叫嚷着:“龟龟!刚刚那家伙是谁啊?这乌盘城治安这么差的吗?大半夜的匪盗横行,小阿来,我跟你说啊,方才也是老夫聪明……”
刘衔结不分场合的继续着他的话痨,可当他叨咕着这些废话,来到庭院中,看见那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倒地不起的魏来时,刘衔结说到一半的话顿时戛然而止。
他的眼睛瞪得浑圆,嘴巴张大,好似可以塞下孙大仁的拳头。
庭院在那时随着刘衔结的沉默,安静了下来。
但这样的安静却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刘衔结在静止了数息之后,猛地深吸了一口气。
“啊!!!!”
然后一声凄厉哀嚎便响彻于了夜色笼罩的乌盘城。
“我的小阿来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刘衔结大哭道,身子快步走到了魏来的尸体旁,作势就要扑倒在他的身上。
那张鼻涕眼泪纵横的皱皮老脸眼看着就要铺在魏来的脸上,一只手却忽的伸出挡在了他与魏来之间。
刘衔结一愣,正觉这触感不对,那只手的主人却猛地用力,将刘衔结的身子整个抬起。
被动的站直身子的刘衔结,心头疑惑,他定睛看去,却见方才双眸紧闭的魏来不知何时,眼睛已经睁开,此刻正面色不善的盯着他。
“诈尸?”刘衔结心头一跳,脸色煞白。
“我不是叫你不要出来吗?”但还不待他想明白这其中就里,一道冰冷的声音却忽的在他耳畔响起。
是魏来!
刘衔结终于回过了神来,他伸出手颤颤巍巍的指着魏来,嘴唇上下打颤:“你是人……是鬼啊?”
魏来白了神情夸张的刘衔结一眼,倒地的身子猛地坐起,那插在胸口处的匕首被他取出,刘衔结这才发现,那匕首上竟无半点血迹。
到了这时,刘衔结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恍然大悟的说道:“原来你是在装死啊?”
魏来却并不理会刘衔结的大呼小叫,他若有所思的盯着那柄滴血不沾的匕首,脸上的神情在夜色中晦暗不明,只是那双眸子中闪烁的光芒幽寒阴森。
“看不出来啊!你小子还有这样的算计啊!”刘衔结对于此刻魏来的异状犹若未觉,还在自顾自的夸赞着魏来。
可盯着那匕首的魏来目光却忽的变得愈发的阴冷,下一刻,他像是下定了某些决心一般,咬了咬牙,在刘衔结错愕的目光下,将那匕首高高举起,朝着自己的胸口……
狠狠的扎了进去!
第三十六章 与虎谋皮
天蒙蒙亮。
从挖掘神庙的林地赶回来的罗相武沉眸看着身前低头跪拜的年轻甲士。
他的目光瞥见了对方估摸刚刚包扎好的右臂,他的面色稍缓,言道:“坐下来说吧。”
梁冠闻言如蒙大赦,忙不迭的站起了身子,却也只是立在罗相武的身旁,不敢下坐。
罗相武见他如此也不强求,只是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茶水,这才慢悠悠的问道:“所以说,那孩子的身上的确藏着古怪?”
“是的。”梁冠重重的点了点头,随即便将去到魏来老屋的一系列遭遇一一道来。当然,出于人的本能,他将整个过程的凶险程度有意夸大的几分,以此体现自己的机敏勇武。
但可惜,此刻的罗相武却并无心思去细究自己手下的“得力”。他皱着眉头端起了茶杯,放在唇边轻抿一口,喃喃自语道:“按你所说,那孩子的修为应该并不高,对战经验也远远不足。”
“那这么说来,杀死金关燕与盗尸截杀项等人的贼人是另有其人。”
梁冠又连连点头,言道:“确实如此。”
而这话方才出口,他便感受到一道阴冷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抬头看去,却见罗相武的眼睛眯起,眸中寒芒闪烁,目光意味深长。
他一个激灵,顿时反应了过来金关燕死了,乌盘城的差事办砸了,吕观山的尸首被盗,挖掘神庙之事了无进展。这每一件事情都足以让罗相武好好喝上一壶,数罪并罚下,革职查办是轻,上面的盛怒之下,甚至恐有性命之忧。罗相武想要活命,就得有个替罪的羔羊,而这个装疯卖傻足足六年的魏守之子,显然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属下……属下探查之时,那贼人曾悄无声息的潜伏到了我的背后,想来定有什么诡诞的法门或者神通,若是时机得当,击杀金公子有着盗走尸首都并非没有可能。”
给朝廷办事,最讲究的不是本事,而是揣摩上意,若是这样的心思都没有,那在大燕朝可谓寸步难行。罗相武已经将意思表露得如此明白,梁冠自然得给他铺好台阶。
果然,听闻此言的罗相武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面色肃然的点了点头:“毕竟也只是你的猜测,这样吧,我给你一队人马,你去将那小子给我抓回来,好好审一审。”
苍羽卫有的是让人认罪伏法的酷刑,梁冠了然罗相武的心思,他重重的点了点头言道:“属下领命!”
说罢这话,他便要转身离去。
可这时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位身着银甲的甲士快步走入了正屋,哐当一声便在罗相武的跟前跪了下来:“大人府外有人求见。”
“谁?”罗相武解决了目前的心头大患,心情好了不少,他站起身子问道。
那甲士的脸色有异,微微迟疑之后,方才闷声言道:“魏来。”
……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你会主动来寻我。”罗相武依照魏来的要求遣散了院中的属下,独自一人与魏来对话,当然他也暗暗留了个心眼,所撤离的苍羽卫们实际上依然潜伏在暗处,虽不能听见二人的对话,但只要这个少年有何逾越之举,可裂金石的烈羽箭便会在少年动手的瞬间,轰杀在他的身上。
虽说从各处得到的情报都表明魏来并不拥有威胁到他的实力,但这些日子来发
生了太多罗相武料想不到的事情,小心谨慎一些,于他来说并无半点坏处。
站在他眼前的少年脸色有些苍白,神情却并无半点恐惧与惊慌。
“我不来找你,你也会来找我,何必那么麻烦呢?”魏来平静言道。
罗相武闻言一愣,随即眉头一挑:“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
他伸手为魏来倒满了一杯茶水,示意对方坐下,但却见魏来对此视而不见,依然站在原地。罗相武倒也并不强求,索性将那杯茶水自己饮下,这才又言道:“那既然寻到了我,那便说说你要做什么吧。”
说道这处,他有意一顿,脸上忽的挂起了笑容,补充道:“当然若是想要跪地求饶,我看就免了,你这么聪明,想来也应该知道,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的确想要活命,但活命的办法有许多种,不一定是要跪地求饶。”魏来似乎听不出罗相武话里的戏谑,语调依然从容。
罗相武的眼睛眯起,不置可否:“那我倒是更想知道你所谓的其他办法,到底是个什么办法了。”
“合作。”魏来的嘴里吐出了这样两个字眼,虽然他从见到罗相武时,便极力摆出一副冷静的模样,但在说出这两个字眼时,语调中微不可查却又着实存在的颤音,还是将他此刻内心的紧张展露无疑。
罗相武察觉到了这抹异状,他只是举杯饮茶,不再接过魏来的话茬,这看似寻常的举动,却让魏来脸上所撑起的平静隐隐有被打破的趋势。
罗相武官场浮沉这么多年,自然很娴熟能使用这样的技巧,不经意间的沉默往往能让一方获得对话的主动权,让弱势的一方尽可能多的抛出他所持有的筹码,而另一方则可依据于此,再斟酌自己愿意给出的筹码。
显然,还差上几日才满十六岁的魏来,如愿的入了罗相武的算计。
他脸上的神情一滞,终是忍不住再次开口言道:“神庙!”
“关山槊的神庙!”
“我知道他的位置!”
只是,罗相武的算计虽好,但却架不住魏来抛出的筹码的分量。
胜券在握,茶杯抬到唇边的罗相武,在听闻魏来此言的瞬间,手臂微微一颤,茶杯中的茶水倾洒,落于他的嘴边与指尖。这当然是颇失仪态的举止,也让他之前经营出的气场尽数崩塌。
但他对此却犹若未决,在那时豁然站起了身子,眼睛瞪得浑圆,盯着魏来言道:“此言当真?”
这些日子他确实办砸了寻多事情,但哪怕是那位金关燕的性命跟前朝圣将的遗留传承比起来,也都是不值一提的事情。金家所代表的外戚势力与太子党羽之间的争斗早已势同水火,若能去到圣将传承下来的神纹,献给皇后,这样的功劳罗相武可将功抵过不说,他下半辈子亦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魏来点了点头,言道:“吕观山曾带我去过,不敢说能准确无误,但偏差想来不会太大。”
挖掘神庙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那片密林坍塌的面积太过广袤,方圆数十里都是一片狼藉,加上近来涌入的江湖人士,已经让神庙的搜寻变得艰难无比,若是魏来真如他所言那般,那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很多。
念及此处的罗相武心头反倒冷静了下来,他再次坐回了自己的座位,手指敲打起了身旁的案台。
“你觉得
我为什么要冒风险与一位摸不清底细的家伙合作呢?将你抓去献给上面,我同样可以全身而退,想来无论是你魏守儿子的身份,还是装疯卖傻六年的事实,都足以让那些大人物们敏感万分,那些罪状的真假到时也就不那么重要了。”罗相武在数息的沉默后,再次言道。
这段话他想了一会时间,显然其中的内容他也在心底暗暗斟酌过一遍。
“装疯卖傻也好,关山槊的神庙也罢,都是我活下去的办法而已。”
魏来的回答却来得很快,几乎是在罗相武问完这个问题的瞬间便脱口而出,不难猜测在来这里之前,他早就料到对方会有这样的疑虑。
“罗大人可以从那里得到更多的东西,单是这一点,我想就应该值得大人一试,更何况……”
说着,魏来伸出了自己的手,递到了罗相武的跟前:“我对大人并无任何危险可言……”
罗相武一愣,但很快便明白过来魏来此举的意思,他的一只手也随即伸出,按在了魏来的手臂上,灵台境的气劲自他的体内涌出,遁入魏来的手中,顺着他手臂中的经脉,游走魏来的全身。
事关前程,罗相武不敢有半点的纰漏,他检查得格外仔细,以至于这对于他来说算不得困难的事情,他却花去了足足一刻钟的光景,方才收回了自己按在魏来身上的手臂。
以气劲游走于修士体内,以此检查对方的修为,这是目前修行界公认最准确有效的办法,世界之大,自是无奇不有,但任何隐藏修为的法门,在这样粗暴的方法下都注定无所遁形。魏来此举,无非便是想让罗相武安下心来,而罗相武自是坦然受之。
“这下,大人放心了吧。”魏来看着收回手的罗相武,眯着眼睛问道。
罗相武沉着眉头不语,他仔仔细细的检查了数遍,魏来的体内只有一枚武阳神血,而加上之前孙伯进所提供的情报,这唯一一枚武阳神血还极有可能是铭血丹所带来的。这样的修为,说得难听一些,与废物无异,自是不会对他造成任何的威胁。
但不知为何,魏来越是如此坦然,他的心底便越是隐隐有些不安。
不过很快,对于神庙中的传承之物的渴望便压下了那一抹不安,他沉眸看向魏来言道:“好!只要你带我找到神庙,一切事情我可既往不咎,事不宜迟,今天夜里咱们就动身!”
他思虑过事情的始末,魏来的修为摆在那里,他不可能是杀害金关燕的凶手,也没有击杀项等人盗尸的本事,况且他纵横大燕这么多年,也从未听闻过有什么法门能在气劲入体之后,骗过修士的眼睛,隐藏修为。他着实想不到一个武阳境一重的修士能够对他造成哪怕一点点的威胁的可能,故而这才下定了决心。
“不行,四日后出发。”但让罗相武想不到的是,一心想要促成此事的魏来却在这时出言驳斥。
罗相武皱起了眉头,正要厉声提醒魏来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可话未出口,便见魏来扯下了自己的衣衫,露出了胸膛上触目惊心的伤口。若是他记得无错,在梁冠的回报中,确实提及过他以利刃刺伤魏来的事情。观那伤口的严重程度,已经心脏,若不好生休养恐有性命之忧,他虽不在意魏来生死,但物尽其用,总归得让魏来活到他的作用用完之日。
念及此处,罗相武点了点头,闷声应了句:“好。”
第三十七章 血案
坐在城西,名为松山饭庄的店面前。
青竹一脸焦急的看着眼前抱着烤鸭,啃得满嘴流油的男孩,言道:“公子,我们已经出来三天了,再不回去,老爷若是知道了……”
男孩的嘴里塞满了鸭肉,腮帮子鼓得浑圆,吐字不清的应道:“不行,我好不容易寻到了阿橙的踪迹,等到打败了她,咱们就回去。”
一旁的紫璃面色冷峻,幽幽言道:“阿橙姑娘行踪飘忽不定,公子得到的消息也不见得就是真的。而就算是真的,她若是有心躲着公子,公子想来也不易寻到他,这一来一回耽搁得久了,老爷盛怒之下……公子莫要忘了上次的事情。”
紫衣女子的语气平静无比,但显然分量却比青竹的要重上数倍不止。
至少在听闻此言会后,男孩与那烧鸡搏动的进程稍缓,他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似乎是回忆起了某些不太愉快的经历,一只满是油渍的手还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屁股。
但很快他便压下了这些顾虑,目光凶狠的咬下一块鸡肉,嘴里再次囫囵的说道:“不管!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宁川是要做天下第一的男人,我爹心里老想着他那一亩三分地,哪能和我比!”
“公子!”一身青衣的青竹跺了跺脚,对于宁川的油盐不进颇有些恼怒,她愤声言道:“公子今年才十二岁,那个阿橙都是年过二九的老姑娘了,翰星榜上千百位的排名本就有失偏颇,按照公子的年纪与修为早就应该是实质上的榜首,又何必去在乎那些虚名呢?!”
“虚名?”模样颇为稚嫩的男孩忽的放下了手中的烧鸡,他神色肃然的盯着青衣女子,然后用一种与他年纪极不相符的沉重语气言道:“青竹,你不要忘了我们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无中生有的恶名可以杀人,名不副实的盛名信的人多了,也会变成事实。”
“青竹,你记住了。”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虚名。”
大概是鲜有见到自家公子这般模样,又或者是从对方的话里想到了什么,青竹脸上的神色一滞,终是将还在胸膛积郁满腹闹骚压了回去,静默了下来。
……
“李家丫头屁股翘,孙家姑娘玉兔肥…”
“西边的红袖舞,东边的胭脂美…”
“秃驴说那是骷髅鬼。”
“可小子肉眼看,只觉越看人越美……”
青竹的心底堆积着被自家公子教训的怨气,正生着闷气,却听耳旁传来一道并不怎么好听的声音唱着的一首也并不怎么能够入耳的“歌谣”。
青竹转头看去,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心头的怒气又蹭蹭的往上涌这露骨的歌声出自于一位弓着腰身、身材枯瘦、手里提着一大笼包子的老人。而最巧的是,这个老头子昨天他们也曾见过,就是在老屋前对他们出言不逊的猥琐老头。
虽然老头自顾自的在走路,虽然他们二者之间相隔也有些距离,但或是心头的怒气使然,或是之前老头留下的印象太差,青竹本能的认为刘衔结哼着的小黄曲就是在调戏她们姐妹。
“又是这老色鬼!”少女轻骂了一声,心头暗道晦气。她忽的眼珠子一转,看向自己身旁的紫衣女子,言道:“姐姐,要不我们教训教训这个老不修的家伙。”
紫衣女子闻言一愣,
对于昨日之事虽然有些介怀,但却觉得此举不妥,正想着如何打消自家妹妹这样的念头,身前那个男孩却一边吃着烧鸡,一边嘀咕道:“你们两个,再把我也算上,都不是人家的对手,去干嘛?自找没趣吗?”
紫璃与青竹闻言都是一愣,纷纷瞪大了眼珠子看着眼前的男孩,眸中写满了不解。
男孩将啃得只剩下骨头的烤鸭往地上随意一扔,转头看向那老头渐行渐远的背影,伸出手舔了舔手指上的油渍,轻声呢喃道:“江爷爷说得没错,这乌盘城热闹着呢!”
……
乌盘江水,滔滔不绝。
西越宁州,东入渭水。
魏来站在乌盘江畔,不远处的幼 童嘴里唱着老旧的歌谣,嬉戏在一起。他看了一眼那些孩童,目光转瞬落在了涛涛的乌盘江水之上。
他细细打量着江面涌起的每一道波涛,卷起的每一阵浪潮,目光深邃得就像是在找寻着些什么。
这一站便是良久,直到身后等待之人有些不耐烦了。
“我说,你还要看多久?”那人没好气的问道。
魏来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的转过头,看向身后那位身着麻衣的中年男子那是罗相武派来,美其名曰照顾魏来,实则是行监视之事的甲士。
魏来略带歉意的笑了笑:“不小心看得出了神,大人莫恼,咱们这就走吧。”
那男子闻言发出一声冷哼,魏来又是连连赔笑这才领着男子与他一道入了乌盘城。
乌盘城是个小地方,随便挑上一人,这个不认识,别人也总会认识。而魏来这出了名的傻子,更是人尽皆知。昨日孙伯进带人上门索债的事情今日已经在乌盘城里传扬开来,百姓们不明就里,也不知事情始末,自是难断是非。但出于本能却还是免不了同情魏来的遭遇,当然这同情也就仅限于同情。没有人会为了一个傻子去开罪孙家这样的大户,更何况近来那孙伯进与苍羽卫还走得很近,那是动则便要将整个乌盘城人塞入虿盆狠人,可不是平头老百姓能招惹得起的人物。
魏来走在大街上,街上的行人大都朝他投来或同情或悲悯的目光。
这些年来,魏来没少遭受这样的目光,他早已习以为常,他先是去了一趟药铺,抓了些外伤敷用的药物,然后又去到北边的城门口,来的时间恰好,举族迁移的赵家还未离去,尚且在城门处与前来送别的百姓道别。
赵共白的名声在乌盘城还算不错,虽然爱财,但大都取之有道,虽平日里精打细算,但必要时也还算得乐善好施。他的离开,却是也引来诸多百姓的围观。
魏来站在人群外,看着忙前忙后招呼着前来送行百姓的赵共白,微微迟疑,却终究还是没有上前。但在一番忙活之后,赵共白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远处的而魏来,身材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一愣,正要上前,可却又见着了魏来背后跟着的那个高大男子。
他显然意识到了些什么,已经迈出的脚步悬在了半空中,停滞不前,颇有些进退维谷的味道。
魏来不着痕迹的朝着对方轻轻点了点头,赵共白这才收回了迈出的脚步,他又深深的看了魏来一眼,神情复杂。但于此之后,便再次与那些送行的百姓交谈在一起,至始至终也未有再看魏来一眼,就像是从未发现魏来的存在一般。
时辰很快就到了。
赵家的族人们在百姓的告别声中,踏上了远离故土的马车。
人们口中说着有缘再见,但谁都清楚,山高路远,自此一别,今生若无意外,便无再见。
魏来目送着赵家的马车远去,直到他们的身影已经快要消失在眼帘时,魏来方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转过头说了句:“走吧。”便要离去。
可脚步方才迈出,却被身后那位壮汉如山岳一般的身影所拦住。
魏来皱起了眉头,仰面看向壮汉,只见对方对于魏来的行径犹若未觉一般,他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地,脑袋微微扬起,目光看向城门外的方向。眸子渐渐眯起,某种古怪却又炙热的色彩在那眼缝中升腾。
咯噔!
魏来的心头一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眸中顿时涌出惊骇之色,身子几乎在同一时间猛地转向城门方向。
他看见赵家的马车行驶到了地平线的边缘,似乎只要一步迈出便会彻底消失在诸人眼帘。但也就在这时,地平线外却亮起一条银线。那道银线飞速的朝着此间涌来,人们渐渐看清那银线是一排身着银甲,胯下白马的甲士……那是,苍羽卫!
赵家井井有条的人马开始变得凌乱,有声音从那处传来,但至城门处时已近微不可闻。
城门处送别赵家的百姓纷纷瞩目望去,想要看清那处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赵家的马车停滞不前,银线化整为零,在马车间穿梭,一道身影从马车的队列中脱离,朝着此间跑来。
他朝着城门挥手,嘴里大声叫嚷着些什么,可城中百姓还是听不真切。
那人越跑越近,挥舞的手与脸上张惶的神情也愈发的清晰,他还在大声叫嚷,他说:“救……救……命。”
噗!
百姓们方才听清,他的声音却在那时戛然而止。
一把利箭从他的身后破空而来,精准的洞穿了他的胸口,他的身形猛然一滞,瞳孔中的色彩涣散开来,变得空洞无比。随即整个人跪倒在地,就在距离城门不过数丈远处,永远的停了下来。
城中的百姓毛骨悚然,尽数呆立在原地,整个城门口陷入了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远处的那些银甲慢悠悠的策马走来,在越过那跪倒在城门前的身影时,其中一位甲士还不忘一刀割下他的头颅。
“吁。”在来到城门前时,为首的罗相武一拉缰绳,诸多苍羽卫令行禁止,都在那一瞬间纷纷拉缰驻马。
“赵共白!”
“吕观山辱圣一案从犯,于五月五日截杀朝廷命官,又于前日夜中盗尸,见事情败露,今日妄图举家逃窜。”
“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依大燕律法,乌盘赵家,尽数伏法!”
罗相武厉声言道,此言一落,身后诸多苍羽卫猛地从腰间掏出数样事物,朝着城门方向扔来。
那些东西落地之后朝着各处滚落,翻滚数丈之后方才停滞。百姓们定睛看去,顿觉亡魂大冒。
那些东西,是赵家族人的人头!
魏来身子颤抖着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时罗相武也正好低头看向他。
在正午的阳光下,男人的眼睛眯起,嘴角含着笑意。
魏来回敬他以笑容,但藏在袖口下的手,却紧握着打颤,指节发白。
第三十八章 自掘坟墓
五月二十四。
是魏来生日,也是他与罗相武约定的前往关山槊神庙的时间。
乌盘城聚集的江湖人士越来越多,光靠大燕朝廷这张大旗带来的威慑力已经渐渐不足以遏制这些豺狼们蠢蠢欲动的心思。
罗相武很清楚,这还只是开始,真正的大人物们尚且还在赶来的路上,一旦他们到来,乌盘城的情况很可能会彻底失控,他有些着急,期间催促过魏来几次,都被魏来以身体不适为由所推脱,而今日天色一暗,他便早早的领着诸多手下,身着便衣,避开了旁人耳目,来到了魏来的老屋中。
正屋的房门紧闭,十余位壮汉肃然立在院中,刘衔结哪曾见过这般阵仗,早就躲在了柴房内,透过门缝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这群不速之客。
罗相武算了算时辰,已经到了亥时。魏来还是没有出门的迹象,罗相武的眉头皱了起来,身旁手上还裹着绑带的梁冠很是有眼力劲的上前一步,在罗相武耳畔轻声言道:“大人!要不要我去催催那小子。”
罗相武看了他一眼,随即点了点头。
梁冠的心底有着自己的算盘,罗相武手下的两个小旗,金关燕与项都死了,那他便成了这空出的两个位置的有力竞争者。他得了罗相武的首肯自是要好好表现一番,当下他便阔步走到了魏来的房门前,挺了挺自己的腰身,一只手伸出就要敲响房门。
可伸出的手还未落下,那紧闭数日的房门却忽的被人从内推开,梁冠错不及防被那房门砸中了鼻梁,一时间晕头转向。
而随后踏出房门的魏来却看也不看梁冠一眼,径直走到了罗相武的跟前。
他抬头仰视着比他高出足足一个头的苍羽卫总旗,言道:“走吧。”
……
天色很暗。
在顺着小路出了乌盘城后,更是再无半点光亮可寻。为了确保不引来那些江湖人士的跟踪,罗相武一行人甚至连火把也不曾点燃。
神庙所在的树林距离乌盘城足足有四五里地,而那日关山槊现世所引起的塌陷更是足足覆盖了方圆二十里的范围,如此大的地界想要靠着罗相武手中这么点人手准确的找到神庙的所在确实是一件天方夜谭。
魏来走得很慢,罗相武催促了几次,但都被魏来以天黑认不清路为由而敷衍过去。罗相武能够敏锐的察觉到周围有那么一些暗暗跟随的豺狼,那是些同样寻不到神庙所在之人,魏来走走停停倒是可以帮助罗相武打消那些尾行之人的怀疑。罗相武并不担心只有武阳境一重的魏来能耍出些什么花样,故而也就听之任之。
魏来在林中走走停停,一个时辰的光景很快就过去了。时间来到了子时,身后的“豺狼们”似乎认定这群人也与他们一样都是在这塌陷的密林里碰运气的家伙,紧跟了一会之后,便不再尾随。
甩开了那些烦人的家伙固然是好事,但魏来这一个时辰来犹如没头苍蝇一般的东奔西走,也让罗相武的耐性隐隐见底。
右臂绑着白布,鼻孔里塞着止血的棉花的梁冠,凭着极好的目力,察言观色,看准了罗相武的心思,他本就对割破他右臂,砸碎他鼻梁的魏来抱有深切的恶感,到了这时如何不得借此机会发挥一番?
“老大,我去提点提点这小子。”梁冠这般说道,随即便迈着大步走上前来,张开嘴便要呵斥魏来。
可这时,背对着他的魏来却忽的停下了脚步,立在原地,头也不回的跺了跺脚,说道:“就是这里。”
梁冠一愣,还会回过神来,身后的罗相武却是脸色一变猛地迈步上前,还在愣神中的梁冠一把便被罗相武推到了一侧,本就虚弱的身子一阵恍惚,最后免不了跌坐在地,沾染一身的泥泞。
当然,一心想着那神庙传承的罗相武可没有心思去理会梁冠的死活,他盯着魏来问道:“你确定?”
魏来转过头,不着痕迹的瞟了一眼神情狼狈的梁冠,脸上露出了羞赧之色,他苦恼的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言道:“嗯,记错了,应该还在前面一些。”
罗相武脸上的神色一滞,那方才荡开的喜色在那一瞬间尽数散去,他看了看一脸无辜的魏来,又看了看狼狈起身的梁冠,这其中的恩怨他自是一眼看了个明白。他阴沉着脸色说道:“我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个耐性陪你胡闹,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若你再耍我,关山槊的神庙我不要也罢,但你,得是什么下场,你也得自己掂量掂量。”
魏来像是没有听出罗相武话里的威胁味道一般,他一脸笑容的点了点头,说道:“放心吧,下次不会错了。”
……
天越来越暗,方才还隐约可见的零星星光,此刻尽数被遮掩到了云层之后。
穿梭在到处都是断枝乱石的遗迹中的罗相武抬头看了看天际,云层压得很低,隐约有雷蛇电蟒在黑压压的乌云中穿行似乎快下雨了。
他又看了看前方带路的魏来,眉头不由得再次皱起。他们越走越深入,天色越来越暗,前方的男孩却反倒没了之前的犹豫不决,几乎是能本能的迈出每一步,就像是入了荒山的鬼魅,不再有那些让他惧怕的神佛。这让他的心底隐隐有些不安,却抓不住这不安的根源。
又是大约一刻钟的光景过去,走在前方的魏来忽的在一处相对平坦的地势前停下了脚步,他转头看向身后的罗相武等人,言道:“就是这里,没错了。”
魏来的话就像是一剂猛药扎进了罗相武的心脏,他的心底刚刚涌起的不安,被魏来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所尽数驱散。他迈步走到了魏来跟前,沉声问道:“这一次不会有问题了吧?”
魏来粲然一笑,说道:“十拿九稳。”
随即他蹲下身子,捡起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没走出一段距离便掰断一截插入地面。数十息的光景之后,魏来便在地上插下了整整十八根树枝,这数量正好与罗相武带来的苍羽卫人数一致。魏来煞有介事的数了数,在确定并无差池之后,他一把扔掉了手中剩余的树枝,拍了拍手言道:“刚刚好,十八个人,一人挖一处,掘地三尺一定有的。”
“那你做什么?!”一旁的梁冠对于魏来显然是恨到极致,魏来此言一出,他便接过话茬,语气不善的问道。
魏来耸了耸肩膀,捂住了自己的胸膛,一脸无辜的言道:“我当然很想帮忙,奈何有伤在身,就只能看诸位辛苦了。”
“你!”魏来这般态度,顿时点燃了梁冠心头压抑已久的怒火,他双目圆睁,向前迈出一步,就要喝骂。
可罗相武却伸出了自己的手拦住满心怒火的梁冠,他沉眸看着魏来,低声言道:“就依他的意思来,先取得神庙传承要紧。”
梁冠一顿,听出了罗相武的话外之音,他心底的怒气稍缓,又看了魏来一眼,眸中可谓凶光毕露,但很快便收敛起了这份异状,退到一旁。
罗相武见状,抬头看了看天色。穹顶上黑云越压越低,时不时闪现的雷蛇电蟒也愈发的频繁。
“动
作麻利一些,雨若是下大了,挖掘神庙就会更加麻烦,务必赶在那之前做完此事。”他很快便下达了命令,身后包括梁冠在内的诸多甲士自然不会忤逆他的意思,纷纷点头应是,随即掏出各自早已准备好的工具,忙碌了起来。
……
对于训练有素的苍羽卫来说,挖掘神庙并算不得一件太过困难的事情。
或者说,这样的工作对于他们来说多少有些大材小用之嫌。
当然,这得除开右臂伤势未有痊愈的梁冠,只能使用左臂,加上又得小心不牵扯到自己的伤口,这掘地之事他做起来还是颇为吃力。更何况那个魏来还有意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悠哉悠哉的哼着小曲。这样的落差让梁冠心头堆积的怒火又有了越烧越旺的趋势。
他在心底暗暗想着,一旦取得了神庙传承,他一定要让这个可恶的家伙尝尽苦头,而这也是目前支撑他继续挖下去的最大动力。
所谓掘地三尺,对于这大燕朝最精锐的部队来说当然算不得难事。莫说三尺,这才堪堪过去半个时辰,罗相武便已经带着诸多苍羽卫们挖到七尺开外的深度。诸人的身上大都沾满了泥沙,神情说不出的狼狈,可却依然不见他们朝思夜想的所谓神庙。
梁冠带着愤怒又挥下一锄头。
咚。
锄头似乎遇见了某些钝物,发出一声闷响。梁冠心头一喜,赶忙卖力的又连连挥舞锄头,到了后面甚至不顾伤势的趴在地上,用手将泥土刨开。只是当他满心欢喜的将那事物从泥土中抬出时,他脸上的喜色却猛然凝固那不是什么铸成神庙的石块,也不是某些能够证明神庙存在的物件。
那只是一个巨大的类似野猪的生物的骸骨。
神庙的塌陷发生在十日前,魏来说他来过这处,那就算这野猪是死于那一天的塌陷,短短十天的光景也远不足以让一具尸体腐烂得只剩下骨头。
想清楚了这一点的梁冠顿时眸中燃起了熊熊烈火,他一把将那事物扔到了一旁还在闷头挖掘的罗相武的跟前,嘴里大声吼道:“老大!这小子诓你!”
罗相武看向那颗滚落在自己脚边的头骨,先是一愣,随即也想通了其中关键,他的脸色顿时阴沉了起来,于那时抬头看向坐在坑外石碓上的男孩,寒声言道:“我想,我需要一个解释。”
周围的那些苍羽卫也感受到了自家大人语气中极力压制的怒火,他们亦纷纷停了下来,抬起头目光阴寒的看着魏来。
魏来索性站起了身子,他迈步走到了那一大片挖开的土堆前,蹲下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罗相武,满脸疑惑的问道:“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草民又有什么事情需要向大人解释的?”
“你不是说掘地三尺便会看到吗?这已经足足七尺了,我要找的东西呢?”罗相武咬牙问道。
“哦?”魏来的脸上浮出了恍然大悟之色,“原来大人问的是这个啊。”
他站起身子,低头俯瞰的目光忽的变得阴冷了起来:“大人好生眼拙,你在仔细看看,这出土坑不就是……”
轰!
穹顶之上忽的响起一声惊雷,一道数丈大小的紫色电蟒割破了夜色。
少年的侧脸被那紫电雷光照亮,他的嘴角上扬,漆黑的眸子映着雷光,燃起了紫色的火焰。
他低声呢喃道:“不就是大人们埋骨的坟冢吗?”
轰!
又是一道惊雷。
雨。
终于下了起来。
第三十九章 他的背上藏着龙
(ps:新的一月,求月票,求收藏。)
(ps:多少点有的没的废话,这是我的第三本书,这本书的成绩对于我很重要,非常重要那种重要,希望看盗版的朋友如果有能力可以支持一下正版。正版在网,主站搜索吞海,或者作者名就能找到。真心希望各位能多多支持,谢谢大家。)
雨,下了起来。
云层就像是被谁撕开了一个口子一般,转眼便是大雨倾盆。
罗相武仰头看着那个站在高处的少年,心底方才卸去的不安,又涌了上来。
少年却并不愿意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他的脚尖点地,身子轻如鸿雁一般从土堆上跃下。罗相武摸不清他的虚实,他不得不严阵以待。
“结阵!”他怒吼道。
身旁的苍羽卫们应声而动,很快便放下了手中的铁锹,一把把神机弩被他们从腰间摸出,烈羽箭上弦,根本勿需罗相武指挥,拖着火红色羽翼的利箭便割开了密密的雨帘,直去向从土堆跃下的少年。
轰!轰!轰!
一连串急促的闷响在他们的头顶炸开,雨粒被巨大力道撕烂、燃烧,化作层层雾气,还未落地便又向着天际升腾。密密的雾气遮挡了罗相武的视线,他并不能看清那雾气后本该如虎狼而至的少年,此刻究竟身在何处。
土坑中陷入了死寂,所有人都沉眸看向那升腾而起的雾气。
雾气散去需要一些时间,虽然算不得太久,却让罗相武倍感煎熬。
雨却越下越大,不过数十息的光景,诸人的脚下便堆积一层盖过他们脚踝的积水。
雾气渐渐散去,雾气背后的景象也变得清晰。
但那里没有罗相武想找的东西,只有几把烈箭插在土堆的上,周围的泥土呈爆炸似的散落,很显然,这轰鸣的烈羽箭并没有伤到魏来。
可魏来又去哪里了呢?这个疑问涌上了罗相武的心头,也同样困惑着周围那些苍羽卫的士卒。
他们在散去的雾气中紧张又小心翼翼的四处观望,试图寻到魏来的藏身之所,毕竟一个大活人不应该在这短短的数息光景里便消失不见。
他们看得仔细,罗相武甚至迈步上前,想要一探究竟。
砰!
可就在这时,他们的身后一声闷响升起。诸人警觉的看去,却见一位士卒的身子猛地栽入积水中。
“王大!”周围熟识那人的士卒顿时发出一声惊呼,蹲下身子就要扶起那人,可那身子的四肢却无力的垂下,似乎已经失了生机。抱着王大尸首的士卒将他的身体扶正,便见那尸体颈项处有一道细小却绵长的血痕,很显然,这便是取走王大性命的“罪魁祸首”。
“老大,这……”梁冠的脸色有些发白,这一些发生得着实太过诡异,他们甚至都没寻到敌人在何处,对方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取下了一位同伴的性命。
罗相武的脸色同样并不好看,他张开嘴正要说些什么,可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他们的身后便又响起了一声闷哼,诸人赶忙回头,却见又是一位同伴与王大以同样的方式栽倒在地。
诸人心头一寒,纷纷抽出了腰间的刀剑,神情紧张的四处观望。
罗相武已经没有心思去查看另一位死者的伤势,他同样抽出了腰间的长刀,喝道:“不要慌,只是障眼法之类的手段,那个家
伙我检查过,只有武阳境一重的修为,这样的手段他用不了几次!”
这些士卒跟随罗相武多年,自然对其极为信服,听他此言众士卒心头的慌乱稍缓。罗相武见状,心头暗暗松了口气,但表面上依然是不动神色的言道:“结成环阵。”
苍羽卫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军队,若是换做一些江湖人士遇到这样诡诞的情况恐怕早就四散而逃,而这些士卒在听闻罗相武的命令后,却是令行禁止,不过数息光景便结成环形,握着各自的刀剑,沉眸紧张的注视着前方。十六人相互守望,罗相武以为除非那魏来真是山精鬼魅。否则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再无偷袭的机会。
雨还在下,土坑中的积水渐渐盖过了诸人的膝盖。诸人却紧张的四顾,并无闲暇理会这被泥水浸泡的不舒适感。
或许暗处的魏来也意识到不再有出手的机会,足足百息的光景过去,也并未有再发动进攻。
但这样下去,也并非良法。
表面上冷静无比的罗相武心头却暗暗着急,他根本寻不到魏来的踪迹,而他手下这群士卒,虽说是训练有素,但长时间的精神紧绷之后必然懈怠,若是那时魏来再出手,事态的发展恐怕就得超出他的掌控了。
为此,他沉眸看了看不远处,那里有一处相对平缓的斜坡,可以通向地面。
“保持阵型,往前方移动。”罗相武的心思果决,这样的念头一起便再无犹豫,当下便大声言道。
打心眼里说,那两位甲士究竟是如何死掉的,罗相武的心底同样没有头绪,也同样有些心头发毛。既然魏来不敢再出手,他也能够接受领着众人逃离此地再做打算的结果。毕竟神庙的传承固然诱人,但总得有命去拿。
士卒保持着阵型缓缓朝着地面移动,他们走得很慢,也很小心翼翼,即使是在撤退的过程中,每个人依然目光不曾偏移的紧盯着自己所负责的方向。
“罗大人不是要找神庙吗?怎么这就走了?”可就在他们的脚步方才迈出数时,一个声音却忽的响起。那声音低沉阴冷,如寂静山林中鬼魅的呢喃,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声音的响起打乱了诸人的阵脚,这的确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那分明就是魏来的声音,可他们偏偏寻不到魏来的踪迹。那从四面八方响起的声音给人一种诡诞的错觉,就好像魏来远在天边,又好像近在他们的……身后。
罗相武见人群四望,暗道不好,赶忙高声言道:“别被他的障眼法迷惑,保持阵型,各自看好各自的……”
咚!咚!
罗相武的话还未说完,又是两声闷响升起,两位士卒的身子轰然栽倒在地。
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开始在这些士卒之间升起。
他们明明已经做到极致,可还是无法寻到魏来的踪迹。那个男孩就像是鬼魅一般,收割着他们同伴的性命,而下一个死去的人很可能便是他们自己。
罗相武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他的握刀的手开始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
他不明白,一个分明才武阳境一重的小子凭什么将他与他手下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众人耍得团团转,他想要寻到魏来与他拼个你死我活,可显然,就目前而言,魏来似乎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他阴沉着目光看了看那群站在积水中脸色发白的士卒,雨下个不停将
他们的衣衫淋得湿透,这支号称大燕朝最精锐的部队,此刻却是狼狈不堪。
也不知那位江神到底在想些什么,这么多天的艳阳高照,偏偏在今日降下大雨……
罗相武暗暗腹诽道,可就在这时,他脸色一变,像是想到了些什么。
“撤!”他高声言道。
士卒们纷纷一愣,但在回过神来之后,便再无半点的疑虑开始快步朝着地面方向跑去。而罗相武也没有半点犹豫,同样催动起他灵台境的灵力,快步奔向地面。
阵型涣散,罗相武知道这样必定给魏来更多的可乘之机,可他没有选择,他很清楚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他强迫那些士卒保持阵型,但只要魏来再如法炮制一两次,再次目睹同伴死去的士卒们很可能便会成为惊弓之鸟,到时候的局势会变得愈发的难以收拾。倒不如一同快速撤离,或许还可以减少一些伤亡,而再不济……这些士卒也可用他们的性命为自己的逃生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咚!咚!咚!!
……
随着罗相武命令的下达,人群开始不顾后果的奔跑,而身后一声声闷响却也在那时此起彼伏。
所有人都清楚每一声闷响都意味着一位同伴变作冰冷的尸体,可他们却不敢回头如果可以活下去,谁也不会想成为死去的那个人。
梁冠自然是这个道理最虔诚的拥护者。哪怕他的右臂绑着白布,鼻尖塞着棉球,他奔跑的速度依然快得出奇,仅次于冲在最前方,一骑绝尘的罗相武。
身后的在一连串的闷响之后,忽的静默了下来,梁冠的心头亡魂大冒,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死在了那个诡异的少年手中,而下一个很快便会轮到他了。
他憋住了浑身的气力奔跑,可脚下已经漫过腰身的积水却让他步履维艰,他看向前方已经跑到地面的罗相武,大声喊道:“大人救我!救我!”
这本是病急乱投医的选择,就连梁冠自己对此也并不抱有多大的希望。
可就在他声音落下的瞬间,那前方去到地面上的罗相武却猛然停住了自己的脚步,转过了身子。
梁冠的心头一喜,就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他朝着罗相武伸出了手,再次大声喊道:“大人!大人救我啊!”
可奇怪的是,分明停下脚步的罗相武却只是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看着他,没有逃离也没有施救的意思,甚至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也冰冷无比。
梁冠打了个寒颤,却并非因为罗相武古怪的目光,而是一道比那目光更加寒冷的事物忽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颈项,那东西划过他的脖子,只是轻轻的一下,就像冬日里乍起的寒风,转瞬即逝。
然后梁冠便感觉自己浑身的气力在那一刻被某些东西所抽离,他的身子变得沉重无比,想要迈开的脚步就像是被灌满了铅水一般,如有千钧重。
一股困意袭来,他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的合上,身子也朝着那滩浑浊泥水倾倒下去。
隐约间,他看见他身前的积水翻涌,一道水柱升起,在不断的翻涌中化作了一道人影,那人影握着一把黑色的匕首,迈步走出了积水的土坑,走向站在地面上的罗相武。他无法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瞥见那湿漉漉的背影上金色的光芒闪动,像是一条怒目圆睁的……龙。
第四十章 故技重施
(ps:非常不情愿的加更一章)
“果然是你。”罗相武眯着眼睛,看着从水坑中慢慢走出的身影,低沉着声音,幽幽言道。
魏来手中的黑色匕首在他的指尖旋转,灵动得宛如活物。
“这么说来,项也是你杀的?”罗相武再次抽出了腰间的刀,浑身上下一股气机荡开,胸膛处一道灰色的圆盘浮现,不断的收缩、扩张,发出阵阵轰鸣。那是他的武阳神门,虽然还未铭刻上完整的神纹,但随着那事物的收放,他周身的气机也随即变得浩大了起来。
魏来却似乎并未感受到罗相武周身气机的变化,他回头看了看身后,那被苍羽卫自己掘出的巨大土坑之中此刻已经布满了积水,而泥水之上则漂浮着密集的尸骸,魏来的嘴角勾起,这才看向罗相武,问道:“罗大人把他们都卖给了我,怎么到了这时反而不逃了呢?”
罗相武握着长刀的手紧了紧,他朝前迈出一步:“早年我曾参与过一场镇压前朝阴神的行动。”
“那时宁州东部的一位河神,他的修为并不算高,但依靠着他所管辖的江河,行云布雨,所能施展出来的神通可谓千奇百怪。即使高出他足足一境的五境大能,也难以奈何。”
“朝廷没有了办法,便请来了一位乾坤门的仙师,那仙师挥手间割断了河中的河水,那河神便如失左膀右臂,再无之前的嚣张跋扈,几个来回便被斩于马下。”
说道这处的罗相武,看向魏来的目光幽寒了起来,他的胸口处神门轰鸣。强大的气劲涌出,落在他身上的雨水在那股气劲下被转瞬烧得滚烫,化作薄薄的雾气升腾。
“我不知道你小子是在哪里学到的这与河神相似的神通,但离开了那滩积水,这漫天暴雨也近不了我身之后,你……还能是我的对手吗?”
罗相武的话就像是一把重槌敲击在魏来的胸膛,魏来脸上方才还荡漾着的笑容,在那一刻凝固住了。他沉下了眸子,不再言语,身子如豺狼一般弓起,显然已经做好了拼命一搏的准备。
魏来已经算好了一切,无论是如何瞒过罗相武将他带到这处,又如何击垮那些苍羽卫的心智,将之一一猎杀。但他终究还是算漏一点,苍羽卫是大燕君王最信任的利剑,他们掌握着皇权之下最为至高无上的权柄。
但树大招风,表面的横行无忌,暗地里却有的是人记恨算计。
罗相武的修为算不得高,但却能在苍羽卫任职数十年,而至今为出过太大的差池,他依仗的是什么呢?答案呼之欲出,当你靠不住你的拳头时,能靠的就只剩下你的脑子了。
他足够聪明,只是短短两次接触,便可看透魏来的底牌,此刻二人之间的立场反转,魏来得杀了罗相武,因为一旦让他离去,他身上的秘密便再也藏不住,这对魏来来说,无异于是杀身之祸。
想到这里的魏来,没有心思
再去为自己的算计失误而暗暗懊恼。他的眸中闪着凶光,他死死的盯着罗相武,他知道,他只有一次机会。
轰!
穹顶之上忽的响起一声惊雷。
昂!
魏来背后的金色光芒大作,一声龙吟高亢。
他的脚尖点地,身子如拉满弦的箭,飞射而出。
罗相武眯着的眼睛中寒芒闪烁,魏来的出击看似气势汹汹,实则破绽百出,他的刀锋一举,胸口神门又是一阵轰鸣。
魏来手中翻飞的匕首忽的停滞,被他一反手而握,他的脚步再来到距离罗相武不过三尺处停下,前脚重重的蹬地,身子猛然跃起,手中黑色的匕首,就像是毒蛇挣开的獠牙,齐整的切开眼前密密的雨帘,直取罗相武的景象。
罗相武的眸中露出了笑意。
还是太嫩了,他这样想到。
魏来的修为只有武阳境一重,没了那诡异的神通,他根本没有与一个二境武者对抗的资本。罗相武自以为胜券在握,手中的刀高高扬起,就要迎着那把黑色的匕首落下。
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的瞥见魏来的眸中似乎有一抹同样的笑意漫开。罗相武的心头一震,这一幕他忽然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他感觉到自己的背后好似也有一道气息出现,他想起了金关燕死去的那个雨夜,他没有半分的犹豫,手中的长刀一转,挑向身后。
噗!
一声轻响传来,带着江腥味的水团打在了罗相武的身上,密密的水团即使罗相武尽力催动起了周身的灵力,也难以在短时间将之驱散,他的浑身被打得湿透。
但他并没有时间去在意这样的遭遇,他神色木然的低下头,看向自己的颈项处,那里黑色的獠牙深深的刺入了他的皮层,鲜血顺着匕首上开起的血槽流淌,滴入地面,与雨水汇集在一起,如涟漪般扩散。
他艰难的仰起头,目光顺着那匕首看向它的主人。
那个少年神色冷峻的盯着他,轻声言道:“这一次,我才是真的。”
说罢,匕首抽出,在半空中拉出一条血线,罗相武手中的刀跌落在地,身子也随即栽倒,伴随着一身轰响,这位苍羽卫的总旗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在了大燕边陲的小镇。
立在暴雨中的魏来没有再去看那具尸首一眼,他脸上的神情也没有丝毫战胜对手后应有轻松。
反倒一阵说不出道不明的空虚感铺天盖地的朝他涌来,杀了罗相武,魏来眼前的危机暂时解除,但……赵共白与那些枉死赵家族人却永远不会再回来。他们会背负着刺杀朝廷命官、盗走钦犯尸首的罪名,被钉在大燕朝的耻辱柱上,就如魏来的父母一般,即使侥幸能得一隅安息之地,也难有碑文立下,注定是孤魂野鬼。
魏来深深的叹了口气,漫天的暴雨忽的渐渐收敛,魏来背后的金光也随即熄灭,一股剧痛忽的从背后传来,魏
来皱了皱眉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一股湿漉漉的触感从手中传来。
他放在眼前一看,却是一手的殷红之色。
他不禁面露苦笑,这还是他第一次动用数量如此巨大的蛟龙之力,而因为《鸠蛇吞龙》法门的特殊性,他无法再如以往那般将这股强大的力量归还给那头蛟蛇,若不及时将之炼化,那这股在他体内乱窜的力量很可能会将魏来本就脆弱的经脉摧毁,魏来稍有不慎,便恐有性命之忧。
这已经是火烧眉毛的事情,但在这之前魏来还有一件更加要紧的事情需要去完成他得处理掉这满地苍羽卫的尸首,一大队苍羽卫下落不明,这不仅是命案那般简单,更关系朝廷的威严,一旦过久联系不到罗相武,朝廷必定会派人前来查看,将这些尸体藏匿的越久,被发现得越晚,对于魏来来说,便越安全。
只是此刻的魏来终究消耗过大,脸色苍白,连呼气声也变得不规律起来。他咬了咬牙,强打起精神,掩埋这十八具尸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他却得赶在天亮前做完这些,免得再起什么变故。
想到这里的魏来直起身子,就要朝着吕观山的尸首走去。
“你的胆子比我想象中要大很多。”
可就在这时,一个沉闷的声音忽的在魏来的耳畔响起。
魏来的心头一震,脑袋机敏的四望,可浓郁的夜色却遮拦了他的视线,他根本寻到周围有任何人影的存在。
“是谁?”黑蟒再次从袖口滑出,落在他的手中,他背后金色的光芒亮起,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还要借用那头蛟蛇的力量吗?你会死的。”那声音再次响起,语调平静。
魏来皱起了眉头,显然那暗处存在之人对于他极为了解,连这《鸠蛇吞龙》的法门也一清二楚。这让魏来的心头升起了阵阵不安,他张开嘴正要再次说些什么。
但话未出口,眼前的某些景象却让他到了嘴边的话又给生生咽了回去。
他看见罗相武的身体凭空悬浮,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托举一般,而不仅仅是罗相武,魏来看向身后,那剩余的十几具苍羽卫的尸体也如前者一般,纷纷凭空悬浮。
借着血红色的光芒从那些尸体上亮起,它们从米粒大小很快便蔓延到那些躯体的周身,就像是一道道无根的火焰。
而那些尸体就在那血色“火焰”的笼罩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烧成灰烬,不过眨眼功夫,十八具尸体便化为了灰烬跌落在地,被地面尚且还在流淌的积水冲刷,彻底消失不见。
于此之后,那些诡异的“火焰”并未就此散去,反倒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所牵引,聚集向魏来跟前,化作一道血红色的威严身影。
待到魏来看清那身影的容貌,他的瞳孔放大,一个名字在那时从他嘴里脱口而出。
“关山槊。”
第四十一章 造化何如?
“你还活着?”魏来看着那血色光晕化作的身影,浑身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了下来,背后亮起的金色光芒熄灭。
看模样年纪不过四十岁上下的威严男子微微一笑,言道:“若是你说的死是那种死的话,我已经死了很久,死的不能再死了。”
魏来一愣,好一会时间才领悟到关山槊这个并不能算是笑话的笑话的精髓。但即使明白过来,魏来也不知当如何接下他的话茬。
六年前那场变故之后,魏来便成了傻子,哪怕是在吕砚儿面前,他也极力隐藏着真实的自己,他没有朋友,更没有能与他好好说上一句话的人。当你孤独惯了,沉默便会成为习惯,就像这时的魏来,无法因为一个笑话笑出来,更无法接下这个笑话,只能沉默以对。
关山槊大概也没有料到眼前这个少年郎会闷到这种程度,他耸了耸肩膀,无奈言道:“你打算一直这么站下去吗?我看你似乎并没有那么多时间拿来挥霍吧。”
魏来一惊,这才想起自己体内的蛟龙之力还未来得及炼化,拖得太久,恐生变故。
“好人做到底,既然帮你蒙蔽了那老蛟蛇的感知,又帮你毁尸灭迹,总不能临了看你死在这里吧。”关山槊无奈的叹了口气,袖口一挥,一道红光自他袖中涌出,笼罩向魏来。
还不待魏来反应过来,魏来便觉自己的身子忽的开始下沉,那是一种很奇怪的体验,身子轻得宛如无物,就像是一层薄纱,又或者一阵雾气,可以轻易的穿过土壤……
而魏来同样来不及细细品味,那笼罩在他身上的血光便忽的散去,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处于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空间中。当然这样的黑暗并未持续太久,关山槊血红色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的手指朝着一旁轻轻一点,不远处忽的燃起了火焰,这空间中的黑暗也旋即被火光驱逐。
魏来这才看清,这原来就是那座无数人想要寻找的关山槊神庙,那燃烧的火焰是神像旁燃了半截的烛台,说实话,上次来的时候魏来并不认为那脏兮兮的蜡烛还能再次被点燃。
“好了,咱们开始吧。”关山槊打断了魏来的思绪,如此说道。
魏来愣了愣,不解的看向这位前朝的阴神,问道:“开始什么?”
砰。
这个问题出口,魏来的脑门上便传来一阵剧痛关山槊狠狠的敲了他的脑门一下。
“你不是装傻吗?怎么跟真傻一样。”关山槊凑到了魏来的跟前,瞪大了眼珠子看着魏来。
这模样却是与魏来想象中的前朝圣将出入极大,他眨了眨眼睛,困惑道:“前辈有恩于乌盘城,也有恩于晚辈,前辈心思,小子愚钝不敢妄自揣测。但前辈只要言说有何事需要晚辈代 办的,就是刀山火海,亦在所不辞。”
这话魏来说得可是发自肺腑,绝无半点虚言。但关山槊闻言却是一脸的痛心疾首,甚至还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一副头大不已的架势。
但好在死了百余年,关山槊也没了身前身为圣将几乎功高盖主时的那些臭脾气,他废了些力气压下自己心底的不郁,然后在自己那张即使到了不惑之年,却依然风华不减的脸上挤出一道并不好的笑容,说道:“你看,几天前那家伙,嗯,他是你爹吗?”
魏来摇了摇头:“吕观山视我如己出,却不是我爹,只是我爹身前的同门师兄。”
“嗯,那好,就是你爹的那个同门师兄,你看,他要斩蛟蛇,我帮了他。但我可不是正儿八经的八门大圣,我只是一具前朝阴神,准确的说还是断了香火近百年的前朝阴神。我本就没了多少力量的神魂现在更加微弱,而外面呢?一大群想要夺我传承的人在虎视眈眈,我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
“我这一身修为与其便宜给了那些不相干的家伙,倒不如给你这个好歹也给我上过一炷香的小子,你说对不?”关山槊娓娓道来,而说到最后他的眼睛眯起,盯着魏来的眼缝中带着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正听得出神的魏来,被关山槊这忽然冒出的最后一句话吓得一个激灵,随即看向关山槊的目光变得炙热了起来。
魏来确实知道关山槊神庙的所在,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可他从未想过要打这神庙的主意,倒不是他如何高风亮节,只是他清楚,八门圣境的强者所拥有的力量何其强大,哪怕只是一缕阴魂,只要能得到他的一份完整的神纹,那便足以让魏来一飞冲天。但同时理智也告诉魏来,抢夺圣将传承何其凶险,更何况,以他的修为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消化掉一份来自圣境强者的神纹,而怀璧于身,那神纹对他来说就不是至宝,而是随时可以取掉他性命的毒药。
但现在情况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关山槊并没有死,他选中了魏来,只要他主动将那份神纹送入魏来体内,魏来没有了与人抢夺传承的凶险,也没有空抱宝山而无力使用,反倒怀璧于身被人忌惮的风险。
他的《鸠蛇吞龙》之法本就没有起到想象中的作用,被困在武阳境五重,而一旦有了关山槊的传承,一切都会改变,他的修炼之道会变得平坦无比,甚至斩下那老蛟蛇的头颅为自己爹娘以及吕观山报仇的事情也不再如之前那般虚无缥缈。
想到这些魏来的身子隐隐开始颤抖,他看向关山槊,张开嘴,却觉得唇齿发干,一时间竟吐不出半个字来。
而关山槊却始终保持着之前的模样,低着头,嘴角含笑的盯着魏来。他既不催促,也不发言,好似在等待魏来的一个答案。
咕噜。
魏来咽下了一口唾沫。
他忽然记起今天是他的生日,十六岁的生日。
吕砚儿说过过了十六岁就是大人了,要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不能在活在过去,活在小时候的欢天喜地。
十岁前,魏来为了活下去而努力修行,十岁后,他为了报仇而装疯卖傻。
而就在今天,一直与他不太友好的命运却忽然向他抛来了一根华贵的橄榄枝。
这一刻,就这样变得有了些庄重的仪式感。
现在他只需要说上三个字,又或者点一点头,他便有了报仇雪恨的机会,也有了追上那个他本该难以望其项背的女孩的资本。
这是一件魏来找不到任何理由会拒绝的提议。
他想着这些,低着的脑袋再次抬起,对上了关山槊的目光。
那一刻少年眸中炙热的火光忽的熄灭,颤抖的身子也蓦然平静。
他盯着眼前的前朝阴神,面对这份伸手可及的天大造化,言道:“不
对。”
……
神庙中的气氛凝固,黑暗的空间中陷入了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关山槊的脸色古怪,他沉默半晌,这才问道:“为什么?”
魏来平静的回答:“我可以救你。”
关山槊脸上的神色愈发古怪,若说之前魏来的拒绝,关山槊只是难以理解的话,那魏来此刻所言,于关山槊看来,就更像是天方夜谭了。
魏来却像是根本未有感受到关山槊狐疑的目光一般,他穿过关山槊虚无的身躯,径直走到了一旁的烛火前,也不管身为神庙主人的关山槊是否同意,一把便提起了那烛台,放到地上。
然后也知从哪里寻来一块石子,自顾自的便开始在地上比划了起来。
“北境九国:燕、齐、鬼戎、楚四国比邻。”魏来在地上囫囵的勾画出四个圆圈,三个居于左侧,一个居于右侧。他指了指位于左边中间的圆圈言道:“这是大燕。”
又指了指右侧最大的那个圆圈,言道:“这是楚。”
“燕篡周而得国,嗯,也就是前辈身前的故国。”
“小时候我曾在父亲的书中看到,周亡之前,周王曾与楚王缔结秦晋之好。将其视为掌上明珠的牧鹤公主嫁于当时的楚国太子,但是送亲的队伍便足足有万人之巨。”
“后大周灭亡,楚国太子登基,牧鹤公主一心想求当时的楚王出兵大燕,为其复国。却不得楚王应允,公主刚烈,便在大周灭亡的第三个年头自缢于楚国皇宫。楚王念其旧情,虽未有册封公主之后为太子,却在大楚的东边划出三城之地,为其属地,让那皇子带着万余周朝旧人在那处繁衍生息,相传即使百年过去,那处依然保留着周制,想来也会有大周的祖庙。”
“以前辈圣将的名头,那些前朝旧人一定会感念大人的恩德,将大人迎入大周祖庙。”
“只要前辈信得过我,暂且委身做我的护道阴神,晚辈此间事了,一定第一时间前往大周遗族所在之地,将前辈送入祖庙。”
魏来洋洋洒洒的说完一大片长篇大论,这才抬头看向身旁有些发愣的关山槊,他的目光清澈,脸上还带着些许不易察觉,却又确实存在的沾沾自喜。
见关山槊久未回应,魏来还有些奇怪的在他的眼前晃了晃自己的手掌,嘴里问道:“前辈觉得如何?”
关山槊这才回过神来,他收回了落在那副潦草的地图上的目光,看向魏来,又愣了一会方才言道:“你可知……我根本不知道这些?”
魏来一笑,言道:“此事发生在前辈死后数十年,前辈不知也是理所当然,晚辈也是偶然在书中看到的。”
关山槊脸色的神情并未有因为魏来此言而轻松下来,反倒愈发的肃穆。
“我的意思是,你若是不说这些,我根本就不会知道这一切,我心有死志,这一身传承,就是你的东西了。”
魏来眨了眨眼睛,对于关山槊所言不置可否,反倒是一脸理所当然的应道:“可我觉得前辈这样的阴神,应该活下去,也值得活下去。”
关山槊又是一愣,他看着烛光下少年半明半灭的脸庞,看着那双即使在黑夜中也明亮如星的双眸。
他的嘴忽的咧开,在魏来疑惑的目光下,开怀大笑。
第四十二章 我什么都没做
漆黑一片的庙宇中。
魏来盘膝而坐,周身闪着红光的关山槊矗立一旁,神色肃然。
“《鸠蛇吞龙》是来历久远的魔门功法,又追根溯源至妖物丛生的南境,与我北境的修炼法门存有诸多偏差。”
“我听你默背了一遍那法门,这功法阴毒不假,但以我的眼界却是找不到它的纰漏,以此我以为你修炼的上问题还是出在这蛟龙之气上。”
“虽说大道殊途同归,但在行至最高境前,莫说人与妖,就是人与人、妖与妖之间的修行法门依然会因为跟脚不同,功法各异而存在诸多偏差。你是凡人之躯,妄吞内含大燕国运的神人之气,自然会出些纰漏。你且运转功法,尝试将体内的龙气转化为武阳神血,我细细而观,看能否寻到破解之法。”
关山槊同意了他的提议,但成为护道阴神是一个极为麻烦同时也耗时极长的过程,同时关山槊虽然如今有几分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凄惨处境,但毕竟身前是八门圣将,想要收纳这样一位护道阴神,魏来本身的修为还需要在提升一些,只要推开这武阳境的第一道神门。
因此,如今二人的当务之急便是要解决掉魏来修行上的麻烦。
魏来闻言,点了点头,正如关山槊信任他,愿意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他的手中,做他的护道阴神。魏来同样对他也未有半点保留,将自己在修行上的困境一一言说,这才有了眼前关山槊的这番说辞。
他的双眸缓缓闭上,内视己身,却见位于下腹处的丹田之中一枚武阳神血静卧其中,周围狂暴的金色蛟龙之气乱窜,像是被困在笼中的恶兽,想尽办法妄图逃出生天。
是的,此刻的魏来体内只有一枚武阳神血。
为了让罗相武能够放下戒心,魏来做了很多努力,譬如将梁冠那把未有插入他胸膛的匕首插入了他的胸膛,又譬如将自己体内的五枚武阳神血,亲手毁去四枚。
这也算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清楚一旦自己动用了蛟龙之力,成功击杀了那些苍羽卫,那么接下来他要面临的麻烦就是体内暴走的蛟龙之力。而因为某种他目前还不知道的原因,在拥有四枚武阳神血之后,他便难以在将蛟龙之力炼化为武阳神血。
而那时在他体内暴走的蛟龙之力便会难以在短时间内被消磨,这将是一个大麻烦。魏来毁掉四枚武阳神血,不仅仅可以降低罗相武的戒心,亦可以在面临这个麻烦时将一部分蛟龙之力再次转化为武阳神血,以此降低被蛟龙之力撑爆身体的危险。
当然,这些算计此刻看来却是有些画蛇添足,但魏来孤身一人,面对强出数倍的敌人,他不得不做得更小心翼翼一些。
想到这里,魏来收敛起了自己的思绪,开始运转《鸠蛇吞龙》之法,将体内的蛟龙之力缓慢的转化为武阳神血。
或许是之前已经有了经验,又或者是身体对于这蛟龙之力的适应性强出了许多,以往需要花去一整晚上才能转化出一枚的武阳神血,这一次,即使是在体内蛟龙之力满溢,他得分出心神对抗那无时无刻都从经脉各处传来的剧痛的同时,武阳神血的转化
速度也比寻常时日快出许多。
不过两个时辰的光景,一枚武阳神血便在他的体内凝聚成形。
魏来做完这些已经大汗淋漓,他抬头看了关山槊一眼,可对方却眉头紧锁,显然未有从魏来这次施展中找到事情的症结。
魏来倒也并不急躁,只是言道:“我再试一次。”
随即他便闭上了双眸,再次运转起那《鸠蛇吞龙》之法,转化体内蛟龙之力。
同样是两个时辰过去,魏来手体内再次凝聚出了第二枚武阳神血,睁开眼看向关山槊时,对方依然沉默不语。
魏来本想再继续转化,可还未开始运转法门,脑袋便传来一阵晕眩感,他坐在地上的身子晃悠,险些栽倒无论是与罗相武的大战,还是运转《鸠蛇吞龙》之法都是消耗极大的事情。这是精神与**双重意义上的疲劳,精神上他尚且还可一靠着意志强撑,可体力因为巨大的消耗与长久的未有进食都已然抵达了极限。
用手撑着地面勉力支撑着身子的魏来摇头苦笑,已经饿得前胸贴着后背的魏来忽的有些想念刘衔结最喜的菜包。
这时一旁的关山槊却忽的伸来了手,虚无的身躯上,那双手却被凝实,手中赫然握着数个以细绳串起的袋子。魏来一愣,接过那布袋,打开其中一个,便见里面放着几块肉饼。正饿得发慌的魏来,也不管太多,拿出一个便大口的吃了起来。
肉饼被压得殷实,没有清水作伴,吃着多少有些费力。魏来苦着脸色大咽下几口后,便觉脑袋中的眩晕感好了许多。他这才想起询问这肉饼的来历:“前辈,你这庙中为何会有这样的吃食?”
关山槊是位阴神,当然不需要这些凡物充饥,而他的香火也断了百载,想来也不会是庙中的贡品,魏来有此疑问倒也并不奇怪。
关山槊却耸了耸肩膀言道:“我想着要完全接受我的传承需要花去的时间不菲,期间你无法离开神庙,正好刚刚烧的那几具尸体的身上都带着些这样的肉饼,我便索性将之收走。”
关山槊说着,一只手伸出,将一个布袋吸入手中,打开之后,借着庙中的烛火仔细的打量着那肉饼。然后嘴里叹道:“大燕也好,大周也好,头上的皇帝换了姓名,掌权的贵人也跟着来一拨走一拨,但地还是那地,活着的百姓还是那大周遗民的子孙,就连我们当年行军时充饥肉饼,看上去也还是一个模样。”
“你说,这天下换来换去,到底是百姓们长盛不衰,还是那些皇帝老儿们只手遮天呢?”
关山槊这忽如起来感叹着实让魏来一时间不知当如何招架,不过好在关山槊似乎也习惯了魏来这闷葫芦一般的性子。他又耸了耸肩,将那肉饼扔到了魏来的脚下,说道:“吃饱了没?咱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吃好了就继续吧。”
魏来艰难的又咽下了一口肉饼,这东西本就是行军打仗所配备的干粮,看似不大,但却极为密实,才吃下一个魏来便觉腹中微胀。他点了点头,深吸几口气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这便言道:“这就开始,劳烦前辈了。”
……
又是
四个时辰过去,算起来此刻已经到了第二日的正午,魏来终于炼化出了第四枚武阳神血。算上一开始便存在于体内的那枚,魏来的此刻又再次回到了他所能抵达的修为的巅峰武阳境五重。
但是为了击杀罗相武一行人所吸收来的蛟龙之力却是消减了三分不到而已,剩余的大多数还在他的体内盘踞。
他睁开眼抬头再次看向关山槊,他以为还会如之前那般从关山槊那里得到一样的答案。毕竟他也曾暗暗思索过许久其中的缘由,却不得其法,关山槊虽然身为八门圣将眼界不俗,但这《鸠蛇吞龙》之法毕竟隶属于魔门,又衍生于南荒,其中自有许多关山槊未曾见过的玄妙,他一时难以探明其中就里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出乎魏来预料的是,关山槊这一次虽如之前一般眉头紧锁,但却并未再沉默不语。
他言道:“你再试一次。”
魏来一愣,旋即苦笑:“前辈,这五枚武阳神血已经是我身子能承受的极限了……”
“我让你试试,你便试试。”关山槊却言道,从他紧皱的眉头不难看出此刻的他似乎再被什么问题所困扰,魏来心头疑惑,但还是很是识相的未有多问,索性便依了关山槊的意思,再次盘膝而坐,运转法门。
魏来本以为关山槊此举是为了借此观察他体内的情形,以此找出症结所在。故而在施展法门时并未如之前一般全力催动,毕竟之前他也尝过聚集蛟龙之力,却难以炼化,反而让自己浑身剧痛的感觉。
魏来不怕吃苦,但也没有自虐的心思。
可当他催动起法门,却心头却忽的一震,他感觉到以往如何也难以凝聚成的第六枚武阳神血,在法门的催动下竟隐隐有了凝聚成形的架势。
这样的变故让魏来第一时间想到了关山槊,他下意识的停下了法门,睁眼抬头看向关山槊。关山槊却一脸严肃的催促道:“继续。”
魏来耸了耸肩膀,倒也未有反驳关山槊的要求,便继续催动法门。
……
很快,足足三个时辰的光景过去,估摸着第二日的夜晚已经到来,但醉心于修行的魏来却对此犹若未觉。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他的额头上已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迹。
当第六枚武阳神血凝聚到一半时,魏来又遇见了与之前一样的麻烦,无论他如何催动法门,都无法再进一步,为此他尝试了数个时辰,可结局已然未有更改。
他极为不甘的收起了自己的功法,体内那半枚未有成型的武阳神血随着功法的散去,而变得涣散,再次化为了蛟龙之力,盘踞于魏来体内。
魏来气恼的接过关山槊递来的肉饼,狠狠咬上一口,抬头困惑的看向对方,问道:“前辈,方才你是用了什么办法?为何到了最后却还是功亏一篑。”
在魏来看来,这一切显然是关山槊在以一种玄妙的法门相助,方才让他得以精进,否则这就无法解释之前他一直无法凝聚的第六枚武阳神血,为何会在今日有了突破。
关山槊闻言,却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做。”
第四十三章 你会是整个北境的劫难
咬下一口肉饼的魏来不解的看向关山槊。
他的眸中写满了困惑,显然并不相信关山槊所言之物。
潜藏于地底处的神庙中烛火跳跃,已经过去十多个时辰,之前的蜡烛早已燃尽,好在这神庙中烛台并非一盏,一个接着一个使用,倒是可以再将就一些时日。
关山槊看着魏来,他的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闪动着深邃的光芒。
“你为什么会认为是我做的呢?”他问道。
这个问题让魏来有些莫名其妙,我既然做不到,那自然就是你做的。这是魏来心中的第一时间蹦出的念头,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关山槊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我答应了要做你的护道阴神,不管是出于权宜之计还是如何,既然做,关山槊就要做到最好。”
“护道,护的是道,而非人。”
“你才十六岁,连第一道神门都未有打开,若问你什么是你的道,想必你也答不出来。但你至少得明白你为何修行,目标是什么,为的又是什么?”
关山槊的问题来得很突然,突然得有些僵硬,魏来应接不暇,但见对方一脸的认真,他还是顺从的沉思了一会对方的问题,方才给出自己的答案:“报仇。”
“报仇?”关山槊的眉头一挑,烛光照耀下的脸庞明暗不定:“那头蛟蛇杀了你的父母,又害了与你情同父子的长辈,你要杀他报仇,我以为无可厚非。”
“但这不够,报仇之后呢?你又要做什么?”
关山槊的问题让魏来皱起了眉头,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话题会忽的转到这处,他言道:“太远的事情我想不到,我现在只想报仇。”
关山槊却似乎并未感受到魏来的不悦,他步步紧逼:“那现在正好可以去想想。”
魏来放下了手中的肉饼,站起了身子,抬头直视着眼前的阴神,语气也低沉了下来:“前辈想说什么直说便可,如此拐弯抹角,小子愚钝,难以揣测其中玄妙。”
关山槊脸色的神色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为此沉吟了数息光景,像是在思虑着些什么,而后方才言道:“你现在被困在武阳五重境,相对于那洞开了七门,已入准圣境的江神来说,几乎不堪入目。”
“想要杀他,你有很远的路要走,这还是在他不会再进一步的前提下。”
“老夫在世那几十年光景中,见过很多年少时惊艳绝伦之辈,他们每一个在那时都意气风发,都将登临圣境看做毕生的追求。但你观幽幽北境,宗门林立,哪个门中没有几位有望登临圣境的圣子,可最后能走到那最后一步的又有几人?”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停在某一座山门前,难得进寸。有的人便这样苦修下去,直到老死;而有的人却不甘于此,于是乎才有了那么多被心魔所困,堕入魔门的例子。”
“你要杀那蛟蛇,没错。”
“但你可有想过,你还未走到能与那蛟龙抗衡的山门前,便如那些圣子一般,被困在某一处。那时的你该怎么做?你修的本就是魔门功法,登山路上,总会有魔人诱你入魔,那时你该如何做?”
“是不顾一切报仇雪恨,还是能坚守本心?”
关山槊不急不缓的幽幽言道,说道最后,他再次低头看向魏来,语气中带着一股奇异的味道,以至于那个问题如一道重槌,直击魏来灵魂。
魏来的身子一震,脸上刚刚还堆积着的愠怒之色,此刻尽数散去。
关山槊问得很好,魏来这六年来活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为了报仇,他可以在外人眼中装疯卖傻,他可以傻笑着看着自己喜欢的女孩远走他乡,他甚至可以六年如一日的在自己杀父仇人的神像前虔诚叩拜。报仇,贯穿了魏来这六年光阴,也将伴随他走过更长的岁月。
尤其是在吕观山死后,报仇两个字眼,几乎刻入魏来的骨子里。
魏来想到这里,大概也明白了关山槊这番言论里的意思,他对上了这位前朝阴神的目光,语气温和了几分:“我明白前辈的意思了。”
“前辈担心晚辈误入歧途的心意晚辈感激不尽,但……”
魏来说道这处微微沉吟,又才言道:“但未来太远,晚辈不敢夸下海口与前辈保证什么。至少现在,站在前辈面前的这个魏来,绝不会做出任何有背良心的事情。”
少年的目光如此清澈,清澈得让人很难去怀疑他话中所言之物。
关山槊脸上的肃然之色消融了几分,他叹了口气,言道:“你说错了,我并没有担心你……”
“我只是在……”
“怕你。”
“怕我?”魏来一愣,却是不知关山槊此言到底是从何说起。
关山槊却并没有为魏来解惑的意思,他的双手放到了自己的身后,再次沉吟了一会,又才言道:“《鸠蛇吞龙》之法大抵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其一便是你用了六年时间,链接自己与那蛟龙的法门,我谓之化龙。其二,是你将龙力转化为武阳神血的法门,我谓之吞龙。”
“你方才在我面前施展了数次那吞龙之法,哪怕是以我的眼界,也不得不承认,这道魔功的确有其独到之处。或者说,以我看来,这第二道法门只用于这《鸠蛇吞龙》之法中,着实可惜。”
“它的本质是将任何意义上的力量转化为一种人类可以吸收的力量,当然,前提是那力量足够温和。这套功法虽说是起意恶毒,做法也为常人不耻,但能创出这样一份功法之人,依我看来觉得绝对算得上,举世无双的天才。”
“而你之所以不能炼化出第六枚武阳神血,问题并非处在这功法,而是你自己身上。”
“前辈的意思是,是我的身体无法承受着蛟龙之力?”魏来也曾有过这样的猜测,认为问题的症结应当是出在他这副人类躯体与龙类力量之间冲突。
关山槊闻言却是白了魏来一眼,观他眸中的鄙夷之色,几乎已经将你是傻子吗这五个字眼写在了脸上。魏来并不明白自己何处说错了话,也不好反驳,只能等着关山槊为其解惑。
“我已经说过了,这吞龙之法的可怕之处在于,他可以将大多数力量转化为人族体魄可以直接吸收的力量,你的武阳神血是在蛟龙之力转化为血气之力后凝聚而成的,既然是血气之力
,那与人体能有什么冲突。”
“我所谓的问题,是指你的肉身太过孱弱。”
“武阳境的修行,正常情况下,应当是淬炼体魄,然后从体魄中抽取血气之力,凝练出武阳神血。但淬炼体魄,在体魄本身已经强到某个层次之后,便会变得愈发的艰难,而这个层次,所对应大该就是凝出第七枚武阳神血之后,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修士在拥有七枚武阳神血后便会选择破境,又或者吞噬铭血丹的缘故。”
“但你武阳境的修炼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你直接从蛟龙那里摄取力量,直接凝聚成了武阳神血,然后再以神血淬炼肉身,但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也导致了你的肉身难以跟上你炼化神血速度。换言之你本就孱弱的肉身,虽然因为神血的炼化而摆脱了活不过十六岁的厄运,但同时它却也并未强大到可以容纳第六枚神血的地步。”
“……”说到这里,关山槊微微一顿,似乎还要再说些什么,可却又莫名停下,欲言又止。
只是低头沉思的魏来,并未发现关山槊在这一瞬间所表现出来的异样,他喃喃自语道:“所以,我想要修炼出更多的神血,还是避不过淬炼肉身这一关。”
听闻这话的关山槊,抬眸看了看向低着头暗自苦恼的少年,他依然有些犹豫,但终究在数十息的沉默之后,言道:“并非如此。”
“嗯?前辈何意?”魏来问道。
关山槊眉目一沉,说道:“之前你也说了,想要凝聚出一枚武阳神血你要花去一夜的光景,那是近五个时辰的时间,而刚刚,前五枚武阳神血,我算了一下,你所花去的时间都在两个时辰左右,甚至你还可以将第六枚武阳神血凝出半枚,你可想过这是为何?”
魏来皱起眉头,苦苦思索,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
“你击碎过自己体内的武阳神血,这是很少有人会去做的事情,武阳神血碎裂后所爆出的血气之力,虽然大部分都散出体外,但却有那么一小部分被你的肉身所吸收,这可比依靠药物,又或者那些淬炼肉身的法门来得快得多。”
“只是这般虽好,但要炼化出武阳神血本就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哪有人舍得为了淬炼肉身又将之摧毁的。但你不一样,一枚武阳神血对于你来说只需要花去一个时辰的光景,甚至随着体魄的加强,这个速度还会更快,你可以不断的摧毁体内的武阳神血,强行提升肉身的强度,也可以快速的再凝练出新的武阳神血。”
“如此循环往复,你所能拥有武阳神血的数量也会不断的递增。”
“只要你有足够的时间与耐性,你甚至可以等到有千枚甚至万枚武阳神血之时,再选择开门破镜。”
“而你要知道,我在世时,当世最强的圣子破境时也不过十三枚武阳神血,就已然被人看做天人,但跟你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关山槊说到这里,再次停滞,他沉眸看向魏来,眸中闪烁着兴奋却又隐隐畏惧的光芒。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怕你了吗?”
“这样的你,要是坠入魔道,于整个北境,甚至整个天下都是劫难。”
第四十四章 阿橙
五月二十七。
乌盘城外曾经名为猴狐林,如今已经尽数塌陷化作一片废墟的荒原周围,时不时的可见行踪诡异的之人,或三五成群,或只身一人行走其间。他们或走走停停,或四处观望,像是在寻找着些什么。
一个穿着麻衣的少年忽的凭空出现在一堆倒下的草木所隆起的土丘后,他的转头四望,在确定周围并无任何人察觉到他的存在后,便甩开了脚丫子朝着乌盘城的方向奔去。
……
时间已经过了三日,罗相武一干苍羽卫也失踪了三日,魏来难以预料这样的变故会给乌盘城带来怎样的变化,故而他选择走小路归家,避开了可能有的一切耳目。
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恶臭,三日来除了进食,魏来所有的时间都用于了修行。
这很辛苦,但收获也足够丰厚。
魏来想着自己丹田处已经凝聚出的七枚武阳神血,嘴角不仅勾勒起一抹笑意。
这也并非魏来一人的功劳,这个过程中关山槊起到的作用也至关重要自废修为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稍有不慎就会伤到自己的根基,之前魏来之所以极力要求罗相武等上自己四天,要养的伤其实并非胸口处那道看似骇人,实则根本未有伤及要害的刀伤。而是自废修为后带来的内息不稳与经脉受损。
但有关山槊的存在,他可以以他的修为护住魏来的心脉与要害,这样一来,魏来便可再无后顾之忧的尽情炼化又摧毁体内的武阳神血。
当然,他不能一直呆在那里,毕竟离开得太久还易惹来旁人的猜测,他要救关山槊,在未有将之化为自己的护道阴神前,为了防止那些有心之人寻到关山槊神庙的所在,他还得打探消息,以防万一。况且一门心思的修炼,用关山槊的话说很多时候都是弊大于利。
魏来从城西的小道入了乌盘城,又穿过一条小巷,走入了瑞龙街。此刻正是晌午,阳光正艳,瑞龙街两侧的饭庄平日里这时应当生意正好。可今日却是门可罗雀,食客罕至。魏来有些疑惑,也有些不安。
而更让他不安的是,当他出现在这街头,饭庄中人数不多的食客与百无聊赖的老板们都在那时朝他投来古怪的目光,对着他一阵指指点点。
魏来暗道莫不是哪里出了纰漏?但转念一想,罗相武本就想要独吞关山槊神庙中的传承,乌盘城盘踞的各路人马众多,他定然不会走漏风声,那么他随魏来寻庙之事自然也就只有他与他手下的一干人马知晓,而那群苍羽卫早就死在了魏来手中,尸体也被关山槊烧成了灰烬。此事定然没有传扬出去的可能,如此一来,那这些人异样的眼神,就另有所指了……
魏来想着这些心中稍安,也打消了立马掉头逃亡的心思,他低下头快步赶路,想着回到老屋问一问那个刘衔结,这三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行至老屋前,远远的看着老屋房门大开,魏来便觉有些不对,正要快步走上前。可老屋角落的阴影处却忽的窜出
一大一小两道人影。
“阿来!你可算回来了!”其中一位年近四十,却风韵犹存的女子一脸焦急的小跑到魏来跟前,急切言道。
“阿来哥哥!刘爷爷被那些坏人抓走了!你快去救他啊!”而女子身旁,一位生得可人,扎着两个冲天鬏的小女孩也急切附和道。
……
魏来从六岁跟着他爹娘来到乌盘城后,便从未离开过这座位于大燕边境的小城,也算得上半个乌盘城人。
旁人虽都道他是个傻子,又言他爹娘得罪了乌盘龙王,不愿与他亲近。但人心都是肉长的,魏守在乌盘城的这几年,颇受百姓爱戴。乌盘城的百姓没有舍己为人的大胸怀,可也绝非铁石心肠的恶人。
百姓们虽无人敢接手当年孤苦的魏来,但时不时送给他一些吃食,或者旧的衣物也是常有的事情。而眼前这位女子,便是当年吕观山未到之前,待魏来极好的几位城中居民之一亦是刘衔结最喜欢的那家包子铺的主人,张婶。
张婶的包子铺没有名字,但在乌盘城也开了好些个年头,传闻张婶的夫家好几代人都靠着这个包子铺在乌盘城维持生计。张婶当年也算是这乌盘城头数一数二的美人,但她男人走得早,独自一人带着女儿又经营着男人留下的铺面,这些年老得极快,可饶是如此依然可以很轻松在她脸上看到些许当年貌美如花的轮廓。
对于他们母子的到来魏来很是意外,而对于她们言说的内容魏来更感诧异。
看张婶与小女孩一脸焦急的模样,想来她们已经在这处等了许久,魏来没有心思去细究刘衔结何时与这对母女熟悉到这种地步,也没有心思去细想,这对母女又是为何会想到找一个傻子来救人的“馊主意”。他面色一沉,安抚道:“张婶莫急,你且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自从男人走后,便一直守身如玉的半老徐娘,此刻却忘了男女大防,伸手便拉起了魏来的衣袖,一脸张惶的言道:“咱们边走边说,耽搁得太久,就来不及了。”
魏来倒也不疑女人会诓骗于他,索性便应了她的意思。
“今日早晨,刘老爷子就跟往日一般,来我铺中买包子,可不知哪里来了一群军官不由分说的将他给掳走。”
“我特意去知县府打听了一下,说是昨日城里来了个大官,比那个罗大人还要大许多的大官,在清查吕知县的事情。然后也不知从哪里听说刘老爷子这号人,觉他来历不明,便将之掳走审问。”
“我想他既是你家亲戚,你一定可以为他证明。”张婶牵着小女孩快步在前方赶路,嘴里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我还听说那些官老爷最喜欢动刑逼人招供,咱们得走快些,刘老爷子那把年纪,可挨不住几下啊!”
正说着,快步而行的三人便来到知县府所位于的锣鼓巷。
知县府与曾经的吕府比邻而居,而算不得繁华的锣鼓巷上,此刻却人潮涌动,一大批乌盘城的百姓围在知县府前,还
未走近,魏来远远的便听到刘衔结的哀嚎声。
张婶一个妇道人家,哪曾听得这样凄厉的声音,当下就是脸色一白,险些站不稳身子,反倒是她身旁那个小女孩,虽然身子有些颤抖,但却伸手扶住了自己母亲的身子。
“张婶莫慌,我去看看。”魏来赶忙安抚道,便要迈步朝前走去。
可一只脚方才悬空,身前的巷口处,便忽的走出一道人影,转神面向魏来。
魏来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看向那人,那时,自认为心性还算不错的少年却是一愣。
来者是一位女子,准确的说是一位极漂亮的女子。
她内里穿着一件白衣,外配一件橙色的开衫,衣角绵长直至膝盖,脸上不施粉黛,头发梳成马尾,以一根红色的丝带绑紧。整个人看上去英气十足,却又不失女儿娇美。
这样的装束配上她的容貌极具冲击力,让魏来也不免一愣,暗道自己似乎并不认识这样一位女子。
“阿橙姑娘。”
“阿橙姐姐。”
正疑惑间,身后的张婶母女却发出一声轻呼。
魏来回头一看,见二人的目光越过自己落在了那女子身上,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女子认识的不是他,而是他背后这二人。
魏来皱了皱眉头,也无心去管这女子与张婶母女之间的事情,索性独自一人快步上前,走到了那人群前,排开密密的人群,挤入了其中。
“这就是你们找的帮手?”名为阿橙的橙衣女子瞟了一眼离去的魏来,看向张婶母女问道。
“是啊。阿橙姐姐,刘爷爷是魏来哥哥的亲戚,魏来哥哥只要能向官老爷们证明。爷爷就会没事。”张婶身旁的小女孩一本正经的言道。
阿橙对于小女孩天真的想法不置可否,她盯着张婶问道:“那老头不就是你的一个食客吗?对你们很重要?”
张婶面有难色,似有什么难言之隐,面对女子的提问有些犹豫。
“当然!他是……”可以一旁的小女孩却并无这般念头,张开嘴便要说些什么,可惜话未出口便被自家母亲捂住了嘴巴。
“没什么重不重要的,只是都是同乡,能帮一把就是一把。”张婶很是拙劣的想要遮掩自己女儿的失言。但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妇人自己脸上的慌乱便已经将欲盖弥彰这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橙衣女子自是看出了些端倪,却未有拆穿妇人,只是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旋即便转过了身子:“那便去看一看吧。”
“啊!!!”这时,一道凄厉的惨叫声忽的传来,听声音便是那刘衔结的哀嚎。
张婶的脸色愈发的苍白,身子颤抖着几乎不能站立,迈出的步子更是随即停止。
走在前方的女子感受到了身后的异样,她转过头,看了脸色苍白的母女一眼,平静言道。
“放心,我看过了。”
“死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