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好为你收尸
“铭血丹?那个武馆馆主给你的?”曹吞云有些吊儿郎当的声音在魏来的耳畔响起。
魏来的思绪被拉扯了回来,他回头看了看醉眼朦胧,提着酒葫芦的老人点了点头:“嗯。”
天色愈发的暗,雨还在下个不停。
雨水敲打在铺着鸳鸯瓦的屋顶,落在积水的院落,滴滴答答的雨声如爆竹一般响个不停,但不知为何,夜却因此更静了几分。
“这东西不好。”曹吞云慢悠悠的说道,拿着酒葫芦的手放了下去,脚边的黄狗颇有灵性,抬起前肢,踮起后腿,一口咬住葫芦,然后用力甩头,葫芦便被它高高抛起,然后稳稳当当的落在了他的后背上。
说罢这话,曹吞云便倚着一旁被雨水打得湿透的木柱旁,饶有兴致的看着魏来。
“哦。”
但一如以往每一次与魏来对话的结果一般,魏来总是有办法以一种出乎他预料的方式结束他们的对话。
魏来就这样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转身便要回到自己那间不大的厢房中。
倚着木柱的曹吞云脸上肌肉抽搐,欲怒又止。他犹豫了一会,但一想到某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曹吞云不得不压下心头的不忿,厚着脸皮朝着转身离去的男孩大声说道:“老夫知道以你现在身子的状况凝不出武阳神血,但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只要你愿意与我回天罡山,好生调理个四五年,身上的隐疾便会好去大半,那时再修行虽然晚了别人一步,但只要肯下功夫,也不是不可能追上同龄人的。”
“何必急功近利,吃下这样的丹药,自毁前程呢?”
也不知是不是曹吞云的话说到了魏来的心坎,男孩已经踏入厢房的那只脚凌空停了下来。曹吞云见状,暗道一声有戏,
他正要趁热打铁,魏来却忽的回头看向他。那时男孩的面容在屋中的烛火的照耀下,半明半灭,平静从容得有些可怕,让饶是已经纵横江湖数十年的曹吞云也不免一愣,。
“前辈。”
“我六岁那年便有人说过,我的身子不入武阳境活不到十六岁。”
“今日,距离我十六岁的生日还有十七天。”
寥寥数语,陈述一般的语气,讲出的却是一个让人骇然的事实,而这骇然的事情还恰恰发生在陈述者自己的身上。曹吞云很难想象,魏来平静的表象下,此刻究竟是怎样的心境。
他的喉结蠕动,下意识的吞下了一口唾沫,张开嘴问道:“谁说的?”
这三个字眼说完,曹吞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知为何竟有些干涩。
“江浣水。”魏来说出了这个名字。
一个很特别,也很是雷贯耳的名字。如果是他下的这样的定论的话,曹吞云找不到任何的理由去怀疑这个结论。
他的嘴再次张开,这一次他的喉咙比起之前更加的干涩,以至于他难以发出半点的声音面对这样的事实与这样冷静的男孩,曹吞云意识到任何的宽慰都显得如此的无关紧要。
魏来却只是沉默着看了老人一会,然后便转过了身子,再次迈步走向自己的房间。
但曹吞云以为这样结束这场对话始终少了些什么,所以他在魏来走入房门的瞬间,还是用自己并不出色的聊天技巧,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咳咳。其实这也挺好,好死不如耐活着,有酒喝酒,有肉吃肉……”
可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末尾
想要再次抛出的橄榄枝也还没有来得及抛出,魏来已经踏入房门的身子却忽然停下。莫名的,这位让北境剑修闻风丧胆的老泼皮竟是心头一紧,下意识思索着自己方才言辞是否有失妥当。
而这时,背对着他的魏来左手手臂忽的朝后一抛,一样事物便朝着曹吞云所在的方向飞了过来。
“前辈不必担心,这件事情十年前,魏来便已经想明白了。”
哐当。
这话说完,房门合上。
那被魏来所抛出的事物也正好落地,在木制的长廊地板上一阵滚动,正好触碰到老人脚下的布鞋,缓缓停下。
老人定睛看去,却是一枚洁白如玉的丹药。
……
第二日清晨,魏来推开门时,屋外依然阴雨绵绵。
房门正对着的木柱上,一把匕首入木三分,上面插着一张被折叠好的信纸。
魏来走上前,握住了那匕首木质的刀柄,一股清凉在那时顺着刀柄涌向魏来,魏来清晨初醒的那点困意随即烟消云散,他一个激灵这才意识到这把匕首不简单。
他细细打量起了此物,却见匕首的刀身雪白,即使在这昏沉沉的雨天,从刀面上折射出来的光芒也让魏来觉得刺眼,刀身的右侧有一条贯穿整个刀面的黑色长线,像是镶入了刀身。魏来说不真切那是什么,只觉得那条线极为特别。
魏来试着用了用力,匕首纹丝不动。他皱了皱眉头,咬牙加大手中的气力,但还是收效甚微。他不死心,这样反复试了几次,终于在他满头大汗之时,以一个极为狼狈的仰面跌倒的姿势将那匕首拔了出来。
摔了个人仰马翻的魏来,揉着自己的屁股龇牙咧嘴的站起身子,走到那木柱旁,捡起了飘落在地,被打湿了边角的那张信纸。
“小子,昨日我家阿黄嘴贱,吃了你那丹药。”
“曹某人这辈子可不喜欢欠人人情,这把匕首叫黑蟒,十七年前我从鬼戎国皇宫偷来的玩意,当做赔偿。”
“反正你小子也活不了了几天,就收着到时候给自己刨坑也能利索些。”
“嗯,对了。”
“去到了九幽黄泉,见着你那老爹,别忘了告诉他,不是姓曹的忘恩负义,是你小子油盐不进。想要托梦与我喝酒,曹某奉陪,想要索命,就另寻祸首吧。”
“嘿嘿,我看那姓江的老头子就不错。”
魏来将那封信纸上的内容认真的读完,然后又看着那匕首发了会呆。直到头顶响起一声闷雷,雨又大了起来,他才回过了神来。
他伸出脑袋看了看屋外,阴沉沉的天色不见日光,让他以此分辨出现在具体的时辰,但估摸着已经到辰时。他收起了信纸,又将匕首放到他床下那个破旧的木箱子中,这才顺着吕府中的长廊走到厨房。
吕府中最后一位仆人在昨日被吕观山遣走,想要果腹魏来就只能自己动手。
雨下了太久,厨房中的柴火都有些潮湿,为了费了些功夫才点燃灶台,忙活了半天,煮了一锅清粥与两颗白水鸡蛋,又从房间角落的坛子中捻出两根酸萝卜,切成丁状,一并用木案端着去到了吕府的正屋。
那里穿着便服的吕观山正坐在屋中的食桌旁,翻看一本古书,魏来瞟了一眼,上书《夏史通鉴》四字。魏来翻了个白眼,暗想道这都什么时候还有心思看这些玩意。但身子快步上前,将那木案中清粥一人一碗摆
好,又将筷子放到了吕观山的面前,嘴里说道:“老爷,吃饭了。”
吕观山似乎看得有些着迷,嘴里应了一声“唔”,手上却还在翻阅这那古书。
魏来也不管他,自顾自的剥开鸡蛋,然后一手拿蛋,一手举着筷子,风卷残云一般消灭这自己碗里的米粥与盘中的酸菜。
直到他捧着大碗大口将碗里的米粥喝完,他放下那大碗时,吕观山还是保持着魏来进门前的姿态,一动不动,就好像时间这东西在他的身上时静止的一般。
魏来收拾好自己这边的碗筷,又用袖子擦干净嘴角的米粒,这才抬头看向那儒生。
“曹吞云走了。”他说道,放在怀中的信被他掏出,顺着桌面递到了吕观山的身前。
“知道了。”吕观山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放在那书上。
雨顺着吕府正屋屋顶的瓦缝下淌,在屋檐处如珠帘一般垂落。
屋中的男孩不急不怒,看着男人继续说道:“你也不必生气。”
“你要走你的路,我要走我的路,我想明白了,我不会再拦你。嗯,我也拦不住你。”
“我想让你陪我去个地方,去了我就答应你,搬回老屋。”
男人翻阅书页的手在那时停住,他顿了顿,才转头看向魏来,问道:“何处?”
魏来眯着眼睛,傻笑了起来,说道:“去了就知道了。”
男人在那一瞬间有些恍惚,魏来笑起来的样子,说话的语调,在那一刻都像极了当初那个在夜里与他促膝长谈的书生……
……
魏来要带吕观山去的地方并不远,二人打着伞,穿过锣鼓巷,沿着瑞龙街走到尽头,出了乌盘城。沿着偏离官道的小路走上一刻钟的光景,便到了那处。
挺荒凉的一个小山丘,下了太久雨的缘故,上山的路滑得厉害,魏来索性收了雨伞,将之扔到应当无人能看到的草丛深处,又看了几眼,确保自己不会忘了方在何处后,便手脚并用的开始沿着泥泞的小道往上爬。
身后的吕观山脚步轻盈,撑着雨伞却犹如闲庭信步,与前方满手泥巴的魏来对比鲜明。
但他似乎已经猜到了要去哪里,面色有些阴翳,一路不语。
这条道魏来显然经常来,即使如此雨天,他也很快便爬到了半山腰处。
那是一处相对平坦的所在,生着几颗半死不活的小树,像是被谁生生搬来硬埋在此处的一般,地上的杂草高度出奇的一致,也像是被认为的修剪过一般。
而在那倚着山丘里处,两个小土堆显得尤为扎眼。
很显然,那是谁的坟墓,只是不知为何寒酸到了这个地步,两个墓碑都没有留下。
吕观山的脸色愈发的阴翳,他走到了两个土堆前,沉默了一会,这才看向身旁面色平静,衣裳上却满是泥土的魏来,问道:“带我来见你爹娘,是想让他们出来骂我托孤不利,还是撕毁婚约呢?”
魏来摇了摇头,指了指那两个土堆周围的空地。
“这里的风水不错,居高临下,还坐南朝北,看得着乌盘城,瞟得到乌盘江。用风水先生的话说,这是荫庇子孙的好地方。”
男孩自言自语的说着,在那时又微微一顿,接着便抬头看向有些疑惑的中年男人,一本正经的再言道。
“你选一个地方吧。”
“六天后,我好帮你收尸。”
第十六章 有难谁当?
五月初九。
也就是与吕观山去过魏来爹娘坟墓的第二日,魏来便收拾好了自己行囊一个与他等身高的木箱与一把油纸伞。
天依旧下着雨。
魏来可不想让这雨水将自己木箱中的被褥打湿,便特意在木箱外包了厚厚一层油纸。他顺着吕府内的长廊以及屋檐,艰难的将那木箱拖到了吕府门口吕观山并没有来送他的意思,一大早他便穿着自己那身许久未有穿在身的官服,急匆匆的便出了门。
听说河堤那边又出了纰漏,作为知县自然得身先士卒,以至于连魏来亲手做的早饭都没有顾得上吃。
至于这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不想见到魏来,魏来就无从得知了。
这世上很多的男人都这样,年纪越大,有些话便越难以启齿,憋在心里不舒坦,便索性寻个由头避开。在这一点上,吕观山和他爹很像。
想到这里,站在吕府门口的魏来叹了口气,倒不是因为吕观山,而是这雨着实太大了一些,这样走回老屋,恐怕他那一箱子“宝贝”得报废大半,没了吕府这座可以白吃白喝的靠山,魏来以后的日子会相当的拮据,将这样一箱子家当报废在雨中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但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毕竟魏来可比谁都清楚,这雨是停不了的。
“唉。”男孩叹了口气,终是决定不再这么耗下去。他歪着脖子夹紧伞柄,拖着那大大的木箱缓慢的走出了吕府的府门。
木箱在锣鼓巷浇湿的地面上拖动,即使魏来尽可能的调整了雨伞的位置,宁愿自己被淋湿,也不想糟蹋了这木箱,但雨着实太大了一些,哪怕裹着一层厚厚的油布,魏来依然感觉到那木箱子中在这短短数丈的拖行距离中已经被侵入了些许雨水。
他老爹留给他的老屋距离吕府的距离可不算,这样走过去,光是想想开箱后的景象,魏来的眉头便在脸上皱成了小山丘。但开弓没有回头箭,魏来只能咬着牙尽可能快的拖行那木箱。
这样大概又走了十余丈不到的距离,老屋还遥遥无期,魏来的身子却已经被雨水打得湿透,雨水的随着忽起的狂风,扑面而来,糊到了魏来的脸上,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路也有些看不清。
心中暗道一句晦气的魏来,正思虑着要不要干脆打道回府与吕观山再商量商量,多蹭几天。但就在那时,一只手忽的伸了过来抓住了魏来拖行的木箱。
“我来帮你。”那只手的主人这般说道,在魏来眼中如有千钧的木箱便在那时被那只手单手提了起来,一把扛在了手的主人的肩上。
魏来愣了愣,他伸手擦干了自己脸上的雨水,这才看清眼前是一位身高七尺开外的壮汉,此刻正一脸的得意的对着魏来咧嘴憨笑。
是孙大仁。
“听说你小子也被吕知县扫地出门了,是不是打人家女儿的主意的事情被他发现了?”浑身被大雨打得湿透的孙大仁拍了一下魏来的肩膀,满脸揶揄之色的问道。
魏来回过了神来,他揉着自己生疼的肩膀,眨了眨眼睛,很快便进入了他应有的状态木楞又有些呆滞的摇了摇头,却并不说话,像是被忽然出现的孙大仁
吓傻了一般。
“这样看着我干嘛?我又不会吃了你!”孙大仁有些不悦,按照以往的性子这个时候他就要把魏来拉倒身边,用他那孔武有力的手臂夹着魏来的脑袋凶神恶煞的问上几句“你说对不对?”“你这怂货,孙爷爷几天就给你长长胆色。”之类的话。
但今天的孙大仁却有些不同,即将在他脸上漫开的怒色,转瞬又被他压了回去。
他依然满脸不悦,可嘴里却说道:“给老子撑伞,我送你回去。”
“啊?”魏来一愣,有很快露出了恍然之色。他赶忙点了点头,道了声:“哦。”
又才手忙脚乱的捡起方才一不小心落在地上的雨伞,垫着脚极力想要将之撑过孙大仁的头顶。
“给我遮个撒,给你的破箱子遮!”但还未走出几步,孙大仁的怒骂声又响了起来。迫于对方的“淫威”,魏来自是又免不了一阵手忙脚乱。
……
魏来的老屋坐落在乌盘城的正街瑞龙街临近乌盘江的南侧,地段自是无可挑剔,出门便是乌盘城最热闹的集市。毕竟他老爹也曾是这乌盘城的知县,买一处好点的宅邸倒也不算难事,更何况这老屋除了地段好上一点,其余的并无任何出彩可言。
“咳咳咳!”
大概是大雨没日没夜冲刷过的缘故,老屋的院门还算干净,但一推开院中正屋的房门。房门上经年累月堆积的灰尘便扑面而来,魏来倒是早有预料,在孙大仁踹开房门的脚抬起时便麻溜得躲得远远的,可孙大仁就没那么幸运了,沾染了一脸的灰尘的他,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好半天方才缓过劲来。
他在魏来肉疼的目光下,将木箱放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嘴里抱怨道:“魏来,你这破房子也忒脏了吧?”
魏来讪讪的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羞赧的呵呵笑着,却不答话。
孙大仁没好气的看了魏来一眼,也不嫌脏,一屁股便坐到了正屋中摆放的太师椅上。身材魁梧的少年审视着这个久无人迹的屋院院子不大,数丈见方,正中有一颗桃树,不知是何品种,已经结出了青果,还未来得及完全长开。正屋中的陈设简陋,几张椅子,一方案台,除此以外便只剩下有些发烂的墙面与立柱。孙大仁暗暗想着,或许这是当年那场大水留下的后遗症。
孙大仁还在感叹时光荏苒,魏来却麻溜的扯下了包裹在木箱上的油布,打开了自己的木箱,开始仔细的检查着自己的家当。
被褥的边角有些湿润,但问题不大,拿火烤上一会,今天晚上就能派上用场,不多的衣物包裹在被褥下,大都毫发无损,最为重要的火折子都无半点问题,依然可以正常使用,魏来看到这处,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喂。”这时,他的耳畔却又传来了孙大仁的声音,那壮硕的少年一脸傲慢的斜眼看着他,问道:“你小子以后准备怎么办?”
魏来抬起头,眨了眨眼睛,神情困惑,过了好一会才说道:“这里就挺好的啊。”
“那你吃什么?”孙大仁又问道。
魏来蹲下了身子,在木箱子中一阵倒腾,好一会才从那木箱的底部掏出一样事物,颇有些得意在
孙大仁的面前展开,孙大仁定睛看去,不禁哑然失笑那是一张银票,一张前些日子他偷偷塞给魏来的银票。
一百两银子当然不是一个小数目,按照大燕境内的物价,这一百两银子足以让魏来安安稳稳的过上四五年的日子,若是他节俭一些,说不得还能从哪里买来一个媳妇。但这哪是长久之计?
孙大仁有些苦恼,不知道当如何与魏来讲清楚这其中道理,今日孙大仁也算是明白什么叫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的滋味了。
他用他不见得比魏来灵光多少的脑子思索了一会,忽的走到了魏来的跟前,在魏来畏惧的目光下,一把将手放在了魏来的肩膀,很是热诺的在魏来的耳边问道:“昨天我爹给你的那丹药,你吃了没? ”
“我娘说过,是药三分毒,我又没病干嘛要吃,倒是被府中的黄狗偷偷吃了。”魏来一脸认真的应道。
孙大仁脸色的肌肉有些抽搐,铭血丹算不得名贵,但胜在有价无市,朝廷把控得严,没点门路想要搞到一颗还是得费点手脚,论价钱嘛黑市上早就炒到了千两一枚,这样的东西拿来喂狗大概也只有魏来这样的傻子才做的出来。
“怎么?难道馆主要要回去?”魏来好奇的看向孙大仁。
孙大仁脸上的神色一滞,但很快便又恢复了过来,嘴里干笑道:“怎么会呢?我爹素来一言九鼎,怎么会干这种事情,你放心好啦!”
孙大仁拍着胸脯说罢这话,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言道:“我爹给我联系好了,固州乾坤门的胡长老年末就会来乌盘城接我去乾坤门,那可是固州数一数二的宗门,到时候你孙爷爷可就是尾巴一甩跃龙门,大脚一迈登天梯的人中龙凤。”
说着,孙大仁还扬起了自己的脑袋,一脸神气的准备接受魏来羡慕的目光。
“那乾坤门一定比无涯书院要厉害很多对吧?”可魏来却领会不到孙大仁的心思,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直戳孙大仁的痛处。
“咳咳咳!”孙大仁又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低着头在心里默念着:别生气,别生气,这傻子救过你的命。
一连念了七八遍方才平复下自己心头的怒火,眯着眼睛皮笑肉不笑的看向魏来说道:“差一点,但也差得不多,你看,反正你在这里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不若到时候跟我一起去乾坤门吧,有我罩着你,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魏来大概如何也没有想到孙大仁会给出这样的提议,他愣了愣真正意义上的愣了愣。
过了数息的时间才眨着眼睛问道:“跟你去了那里能娶到媳妇吗?”
这一次,轮到孙大仁发愣了。
接着,他猛地一拍魏来的肩膀,不顾魏来一脸吃痛的神情,挤眉弄眼的笑道:“可以啊,你小子这么快就便要另觅新欢了?”
然后他又一脸豪气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爽快说道:“没问题,到时候乾坤门的姑娘,第一漂亮归我,第二的归你,你我兄弟有福同享,有难你当。”
魏来忙不迭的点着脑袋,又不忘纠正道:“同当。”
“妈的,这个时候怎么不傻了?”
……
第十七章 刘衔结
魏来废了好大功夫,终于送走了这个自己送上门来的“大哥”。
在这个过程中魏来可没少下功夫保证自己认下这位“大哥”的忠心,这才满足了孙大仁不知从何处升起的保护欲。
时间已经到了正午,魏来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些清水,便开始打理屋中的一切。老屋里的东西当年那场大水后,坏的坏,烂的烂,如今除了正屋中这几张椅子,与厨房里石铸的灶台外便寻不到半个能用的物件。魏来将屋里打扫干净,索性便在地上铺上了自己的被褥,将就着倒也能有个下榻之所,而唯一烦恼的就是厨房中堆放的柴火早就潮湿发霉,没办法再用,他寻思着得找个时间去外面砍些回来,但这样的雨天显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魏来叹了口气,又从怀里掏出了那张银票,也只有这东西在他才能稍稍安心。
打理好一切,时间已经到了傍晚,魏来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又蹲在屋檐下啃完了最后两馒头,便拿出了雨伞,钻入了雨帘。
与以往一般,他还是雷打不动的去了一趟龙王庙。一连这么多天的大雨,庙里的香客少之又少,魏来也免去了很多麻烦,不过半个时辰便做完了他那不可给外人看的“勾当”。
雨很大,天色又暗了不少,站在龙王庙的屋檐下的魏来有些发愁。
这么大的雨,饶是撑着雨伞,也免不了被大雨淋到,这怀里的荷包若是又被打湿,今天的辛苦可又白费了。但魏来也知道,这雨是小不下来的。
他撑开雨伞,咬了咬牙,就要跨入这雨幕中。
轰!
一声闷响忽的传来,魏来一个激灵,抬头看向天穹,暗以为是雷声,可奇怪的是,这一道闷响之后,雨却小了下来。
魏来眨了眨眼睛,心底泛起了嘀咕:难不成这老蛟蛇也有打盹的时候?
他这样想着,倒也没有去细究其中就里的心思,赶忙便趁着这雨小下来的时机,撒开了脚丫子狂奔了起来。
老屋距离龙王庙比起吕府近上不少,也不过半刻钟的时间魏来便窜回了自家的屋中。
奇怪的是,他前脚才踏入屋内,天际便又是一声闷响,小下来的雨哗啦啦的又大了起来。
收好雨伞的魏来,转头神情古怪的看了看已经彻底暗下来的天色,皱着眉头发了会呆,却终究想不明白,便也就索性不再去想。
……
“啊!!!”
六年未有人气的魏府中今日点亮了烛火。
魏来光着膀子,用那把曹老头留下的匕首割开了自己的后背,将那些从龙王庙神像的后背刮下来的金粉洒入了伤口中。阵阵火辣辣的刺痛让魏来发出了痛苦的低吼,这样的状况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疼痛方才减缓。
几乎昏厥的魏来趴在地上,满头大汗的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却也顾不得其他,第一时间便拿起了地上的铜镜,歪着脖子看着铜镜中的景象那头未有点睛的龙相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还剩下三道画好的鳞片未有被镶入金粉。
他掰着指头算了算,今日是五月初九,吕观山要做的事情时五月十四,他十六岁的生日在五月二十五,一切都来得及,只要天公还像今日这般作美的话。
咚咚咚!
正思虑间
,府门的方向却忽的传来一阵敲门声。
魏来惊坐起身子,熟练的将自家的家当一股脑的收入木箱,这才穿戴好衣物,站起身子透过里屋大开的房门看向那院门方向。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声音不大,却有些急促。
魏来思忖着:这都已经到了亥时,什么人会来这里?难不成是那孙大仁去而复返?
“谁啊?”魏来警觉的高声问道。
咚咚咚!
门外之人并不回应,只是依然一个劲的敲着院门。
魏来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将那把名为黑蟒的匕首反手握着,藏于袖口下,又取来了烛台端在手中,这才小心翼翼的顺着院内两侧的走廊,走到了那院门前。
咚咚咚!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魏来贴着院门,又高声问了句:“谁啊?”
屋外之人还是不语,还是一个劲的敲着院门。
魏来握着匕首的手微微用力,又沉下一口气,这才用手轻轻的推开了栓门用的栓子,将院门打开了一条缝。
他凑到那条缝隙前,想要看清屋外人的模样。
可脑袋方才凑上去,一只手便从屋外猛地伸了进来,一把死死抓住了院门的一侧。
魏来背着忽然而来的举动吓得不轻,身子下意识的便朝着身后退去了一步,右手中摇晃的烛台火光明灭不定,魏来隐约间看清那只手森白无比,又爬满了如枯藤一般的纹路,水渍更是不断的滴下,打湿了院门前的高台。
这只手像极了那年乌盘江中的水鬼。
这样念头在那一瞬间在魏来的脑海中蹦了出来,他敏锐的嗅到那只手上滴落的水渍的气味绝非雨水,而是带着一股江水特有的腥味。
魏来的心头一跳,藏在袖口下的黑蟒露出了锋芒,如毒蛇伸出獠牙,寒芒崩现。
“小兄弟,请问这里是乌盘城吗?”可就在黑蟒的毒牙要割开“水鬼”的手臂的瞬间,一道苍老的声音却忽的从院门外传来。
魏来握着匕首在微微一愣之后,收回了袖口内,另一只手则将手中的烛台往那院门外递了递,借着烛光魏来方才看清这门外之人哪是什么水鬼,而是一位浑身淋得浇湿,身材佝偻的老头。
魏来暗暗松了口气,将握着匕首的手臂不着痕迹的放到了自己的身后,嘴里应道:“老人家,这里就是乌盘城。”
背脊佝偻得几乎与地面平行的老人闻言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一头湿透又披散着的白发随之晃动,魏来隐约看见老人的头发中似乎夹着些植被。再联想老人的问话,想来这老人应当是外乡人,风尘仆仆的赶路来此。
“小兄弟,老头子来这乌盘城投奔亲戚,好不容易走到了,却不想是这幅光景。现在黑灯瞎火又雨大风急,老头子腿脚不利索,不便寻人,不知可否在你这处借宿一晚啊?”老人的耳朵似乎不太灵光,他凑到了魏来的耳畔,却依然大着嗓门高声言道,那声音直震得魏来耳膜发疼。
魏来皱起了眉头,既因为老人那与佝偻的身形极不相符的大嗓门,也因为对方提出的这个略显唐突的要求。
他起了警惕,但还是客气的说道:“老人家这乌盘城我熟得很,你只要告诉我你那位亲戚姓甚名谁,我这便可带你去
寻他。”
佝偻着身子的老人,身形微微顿了顿。
“啊?你说什么?”
然后他便扯着更大的嗓门说道:“我年纪大了,听不见你说什么,我说我要在这里借宿一宿,你能不能行个方便。”
那声音大得魏来都能感觉到自家这年久失修的院门在那时震了震,能发出这样中气十足的声音,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腿脚不便、耳朵也不利索的老人。
但这毕竟是魏来的揣测,他还是礼貌的提高了自己的声音,重复了方才的话:“老人家这乌盘城我熟得很……”
“啊?你说什么?”
“我年纪大了……”
而老人也很是配合的在魏来说完那番话后又再一次提高了自己的声音,重复起了自己那套说辞。
如此反复了两三次,魏来的耳膜有些发疼,他担忧的看了看自家老旧的院门,生怕这老物件会在老人那越来越大的声音中下一刻便轰然倒塌。
“啊?你说什么?我年纪大……”眼看着老人的声音又提高了一分。
魏来为了避免自己年纪轻轻便耳聋的惨烈境遇,果断的在老人的话方才起头时,抢先说道:“要是老人家你不嫌弃我这里简陋,那便住上一晚吧。”
“唉,好勒。”这一次,魏来比起方才还小上几分的声音却被老人听得真真切切。老人唯恐魏来反悔时的,在第一时间便点头应了下来,然后也不管还在愣神的魏来,“腿脚不便”的身子却比猴子还灵活,一矮身便从门缝中窜入了院内。
回过神来的魏来,关好院门,转头目瞪口呆的看向那已经穿梭在走廊中,推开一个个房门开始寻找自己中意的房间的老人。魏来的嘴角抽搐,赶忙迎了上去。
“老头子以为我住的那个漏水的房子已经是这世上破屋的极致,却不想一山还比一山高啊。”但走上前的魏来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老人啧啧的评价声便抢先响起。
魏来的嘴角抽搐的愈发的厉害,但还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足够冷静,他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若是老人家觉得不合适,可把你那亲戚的名字……”
“合适!合适得很!”但话未说完便被对方所打断,老人指了指正屋中铺着的被褥,眉开眼笑的说道:“你看这里虽然简陋了些,但老头子我客随主便,将就着还能住一住。”
说完,那老人便根本不去管魏来作何反应,迈着步子便走入了里屋。
“你!”魏来憋红了脸色,吐出一半的话酝酿半晌,方才说出句:“好歹把身子擦一擦啊。”
平生第一次,对于自己这傻子的身份,魏来有些后悔。
但幸好老人还算听进去了魏来最后的“忠告”,一件湿透的衣衫与长裤在房门关上前被扔了出来。
“老朽知道啦,你也早点睡吧。”
听那悠哉的语气,老人显然已经忘了自己“借宿一宿”的身份。
魏来有些嫌弃的用手指捻起那衣裤,叹了口气,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一晚上忍忍就过去,做好这样的自我安慰,他便要转身去到柴房,可老人的声音又再次从屋中传来。
“对了,忘了介绍。”
“老头子姓刘,文 刀刘。”
“名衔结,衔草结环的衔结。”
第十八章 可能你撞了门柱就会回头吧?
魏来在柴房中将就了一晚。
他对这些东西本就不太挑剔,加上又是夏日,虽然下着雨,但裹上些茅草,倒也足以保暖,唯一让魏来不太满意的便是这柴房中萦绕着的霉味。
但今日忙活了一天,从清晨的搬家到打理老屋,再到来回于龙王庙,躺在草堆上的魏来很快便被倦意袭上心头,转眼间便昏昏沉沉的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魏来睡得出奇的安稳,丝毫没有身处窘境的辗转难眠,那萦绕在鼻尖的霉味也在梦中被抛诸脑后。
再次睁开眼,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魏来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子。
屋外还在下雨,魏来走出柴房撑了个懒腰,想着去看看昨日那老人醒了没有,可敲了半晌的门,那屋中也不见有人应答。魏来皱了皱眉头,索性便推开了房门,只见那被褥被折叠得整整齐,老人却不见了踪影。
“这就走了?”魏来暗暗想到,对于老人的不辞而别倒没有多做他想,只是有些许奇怪罢了。不过他看着那被褥,魏来的心中对于老人的恶感倒是减轻了几分,至少对方还算知恩图报。
他的心情好了一些,嘴角也扬起了一抹笑意。
但这抹笑意在下一刻又忽的凝固走出柴房时他依稀记得地上还扔着老人那件湿透了的又脏兮兮的衣衫,而对方显然不可能光着膀子便在这样的雨天离去,那他能穿什么呢?答案同样显而易见。
魏来一个激灵,快步走入了房中,目光直直的锁定在了角落中那个装着自己大半家当的木箱子上。箱门被打开,里面的物件散乱,很明显是被人翻找过。
……
一刻钟后。
魏来沮丧的坐在了地上,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反复核对过了,丢了一件衣裳与十多枚铜板,其余的东西大都完好无损,当然事实上那些诸如烛台、铜镜之类的东西似乎也并无法引起一位贼人的注意。
幸好那把黑蟒与百两银票魏来都一直贴身携带,否则估摸着遭此“劫难”,也难以幸免。
损失倒算不得巨大,不过好心没好报的境遇却让魏来有些耿耿于怀。
报官的念头在魏来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转眼便被他摇头否定。
毕竟昨天他才信誓旦旦的挥舞着拳头,叫嚣着要给吕观山报仇、收尸。就像长大成人的孩子离开父母,嘴里说着要另立门户、出人头地,转眼便引狼入室,跑回去向大人诉苦。哪怕魏来不算是一个好面子的人,但一想到到时候高坐在知县位置上的吕观山看他的眼神,魏来的双颊便有些发烫。
他丢不起这个人,但又终究咽不下这口气。
魏来紧皱着自己的眉头,踱步来到了柴房,蹲在了那块如破抹布一般被扔在地上的衣衫旁,想着看看能不能从老人的衣衫上寻到些许对方的蛛丝马迹。
但很快他的眉头便皱得更深了或许是昨日犯困的缘故,他并未细细的看过这衣服,今日简直提起,那股从衣衫上扑面而来的霉臭味让魏来一阵恶心,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昨日柴房中霉味的祸首便是这衣衫。
他嫌恶的看了一眼,用指尖捻起那衣衫,准备将这块散发着恶臭的布块扔得远远的,而也就在这时,一样事物从那衣衫中脱落,不偏不倚的落在了魏来的脚尖处。
魏来下意识的低头看去,本着不错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的原则,细细打量起那东西似乎是某种植被的枝叶,像极了路边过膝的野草,但又有些不同,魏来索性也将这东西提起放到了眼前。
绿色、狭长、柔软、湿漉漉,这大概便是这枝叶所有的特征,魏来愣了一会,很快反应过来,这东西他曾见过,是乌盘
江中生着的水蛇草。
味道有些犯苦,但能果腹,在乌盘城的县志中便有过记载,在闹饥荒的日子里,不少乌盘城中断粮的百姓便靠着在江底打捞此物为生,因为越是深水处,此物长得便越是茂盛与粗壮,当年因为打捞水蛇草还出过不少人命。观这根水蛇草的长度,起码得再水深三四丈的地方才能生长。
“唉,看样子这老人家确实过得窘迫。”如今这年景虽然算不得天平盛世,但也远未到需要以这水蛇草为食的地步,老人的身上有这样的东西,很大程度上便说明对方如今的处境想来不会太如人意。
魏来想到这里,心中那股想要寻老人发泄的怨气也散去了大半。
他爹曾经说过,都说世如苦海,无涯难渡。但哪有无涯的海,只是渡海的人太多,而先沉下去的还总喜欢拉住浮着的人的衣角,浮得越高,下面拉着你的人就越多,最后大家只能一起越沉越深,无人到岸。
魏来不想去拽别人的衣角,哪怕别人曾拽过他的衣角。他站起了身子,看向屋外,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魏来思前想后,觉得也无他事,便拿着雨伞,出了院门,去往龙王庙。虽然下着大雨,但好歹白天的视野清晰,比起晚上赶路要来得轻松。
白天的龙王庙多少还有些香客,但好在魏来来的时间尚早,他也并不着急,而那些香客对于魏来这位常客除了抱有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外,大都也不会对一个傻子产生任何的怀疑。魏来理所当然的可以一直呆在龙王庙中,直到所有人离去,方才慢悠悠的做完他要做的事情。
但当他将荷包放在怀中揣好,来到庙门口时,魏来看了看天色,雨还是那般大,密密麻麻的让人几乎难以视物。魏来心底的那点侥幸在这时散去,他叹了口气,撑起了雨伞,一只脚方才迈入雨帘。
眼前的景象忽的清晰了起来雨小了下来,周围的一切也不再被淹没在雨帘之中。
魏来眨了眨眼睛,迈出的脚被他收了回来。
哗啦啦。
雨帘又在他的眼前拉开,遮住了他的视线。
这样的情形让魏来不免一愣,他又神情古怪的将脚迈了出去,大雨瞬息便又小了下来。
魏来来了兴致,穿着草鞋的脚便在那时飞快的在龙王庙的屋檐下伸出、收回,收回又伸出。龙王庙前的大雨便一收一落,就像是有人握住了天上的闸门,有意的跟着魏来亦步亦趋。
轰!
魏来玩得兴起,但忽然穹顶上却响起了一声惊雷。
他的迈出的脚一顿,更大的暴雨在这时倾泻而下,即使站在屋檐下,溅起的水花也让错不及防的魏来淋了个半身湿透。好在那个荷包被他贴身放着,并未遭难。
魏来缩了缩脖子,退回去屋檐数,待到那忽然大起的暴雨渐渐又变回了寻常大小,他方才心有余悸的上前来到门口,不知为何在那时他的心底升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似乎方才发生的一切是冥冥中某个大人物对他的警告。
咕噜。
他咽下一口唾沫,再次小心翼翼的伸出了自己的脚,这时,雨又小了下来。
这愈发印证了魏来的猜想,他缩回了脚,转身四望,却不见任何人的踪影,他思虑了一会,也不管其他,便在原地朝着雨帘外躬身一拜,嘴里说道:“小子莽撞,前辈莫怪。”
这话出口,仍无任何回应,但魏来却觉得心安不少,这才再次迈步,撑起雨伞走入了小下来的雨帘之中。
……
与昨日出奇一致的是,当魏来的脚迈入老屋的屋檐下时,那小下来的雨便再次哗啦啦的倾盆而下,街上趁着雨小下出门的行人被这说变就变的天色搞得
无所适从,不少人被淋成了落汤鸡,狼狈不堪。
有了之前的教训魏来也不再去细究其中就里,收起雨伞,便推开了自己的院门。
“唉!我说现在的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你就这样把我一个老头子扔在家里,这家里又一穷二白,半点吃食都寻不到!”
“怎么?打算饿死握着古怪老头,谋财害命不成?”
可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魏来,怎么也想不到,推门之后迎接他的会是一张沟壑纵横又满脸怒气的脸,当然,他更想不到的是,这张脸的主人会有勇气对着他劈头盖脸的一阵怒骂。
他愣在了原地,木楞的眨了眨眼睛,像是被这老人骂傻了一般。
大概也是因为老人说得着实太过义正言辞,以至于他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是:“你……还没走啊?”
穿着魏来的灰色长衫的老人狠狠的瞪了魏来一眼,说道:“走?往哪里走?这么大的雨,老头子这身子骨出去了还回得来吗?”
直击灵魂的三个问题,终于是让魏来彻底醒悟了过来。
他觉得他有必要让老人弄明白他们二者之间的立场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来的双目一沉,迈步走入了屋中,哐当一声,院门关上。
名为刘衔结的老人似乎也看出了魏来身上的杀气腾腾,身子竟是下意识的退去一步,双手抱在胸前裹紧了那件并不是属于他的衣衫,发紫的嘴唇打着颤:“你…你要做什么,老头子我可是答应过我那死了六十年的老伴,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情的…”
魏来黑着脸,懒得去理会老人无论是从情景还是逻辑上来守都一窍不通的胡言乱语,沉着声音便问道:“你这身衣服是哪来的?”
刘衔结一愣,如实应道:“箱子里拿的。”
“那我箱子中那十多枚铜板呢?”
“也是我拿的。”
魏来厉声喝道:“那你还敢回来?”
刘衔结一脸疑惑的看着魏来,理所当然的应道:“我是拿的,又不是偷的,怕什么?”
魏来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老人,对方这一脸刚正不阿的架势让魏来一时间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世界观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他撑起的气势在这时被卸去了大半,毕竟道理这种东西你得讲给讲道理的人才有用,而很明显的是,这个刘衔结并不是这样的人。
魏来意兴阑珊的收起了自己想要理论的心思,问道:“衣服你也穿了,钱你也拿了,那现在你又回来作甚?”魏来这样问道,心底却暗暗下定了决心,这一次无论老人再说什么,他也一定不会收留对方。
“没地方去,我只能回来了。”老人叹了口气,一脸无奈的说道。
魏来又好气又好笑,板着脸反问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话好似戳中了老人的痛处一般,他在那时扎起了袖子,吹胡子瞪眼的言道:“怎么和你没关系了?”
“你看啊,昨天是你要收留我的吧?”
魏来不疑有他,便点了点头:“嗯”
“今日我去寻我那亲戚,旁人告诉我,昨天晚上他们出了远门,一时半会回不来。”
“若不是你昨天非得留我,我就去寻他们了,这不就找到他们了?”
“现在好了,就因为你,我亲戚没得投靠,我这孤寡老人,你要是不对我负责,那我就……就……”
刘衔结说着,又哭丧着脸四处观望了一番,知道瞥见了那房屋旁的一根立柱,他顿时眼前一亮,嚷嚷道:“我就一头撞死在这柱子上!”
说罢,刘衔结便摆开了架势,作势就要朝着那门柱撞了过去……
第十九章 老蛟蛇的味道
宁州,宁霄城,州牧府前。
罗相武阴沉着面色立在府门的高台前,身后二十余位苍羽卫一字排开,白马银甲连成一线,人不动,马亦不动,都如雕塑一般。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从艳阳当空到日暮西沉,足足四个时辰。
他额头上的汗迹,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却顾不得去擦拭。
吱呀。
忽的,眼前厚重的府门被人缓缓打开,一位书生打扮的黑衣中年人从府门的缝隙中缓缓走出。他看了一眼眼前的男人,便低头递出一份书信:“罗大人,这是州牧让在下交给大人的东西,州牧近来事务繁忙,就不亲自接见大人了,还请罗大人见谅。”
罗相武面无表情的接过书信,还礼言道:“这是卑职分内之事。”
黑衣书生点了点头,身子退回了府门中,厚重的府门发出一阵沉重的闷响,随即缓缓合上。
待到府门完全闭合,罗相武的脸上也旋即变得阴云密布。
他撕开了书信的信封,将信纸在自己的眼前展开,细细看去,密布的阴云顿时化作了翻涌的雷霆。
“江浣水!”他低声喃喃叨念着州牧大人的名字,手中的信纸被他捏成了一团,手背上青筋暴起,如有蛇龙盘踞。他快步走下了高台,立在台下的甲士们纷纷上前。
“回乌盘城!”罗相武沉声言道,根本不去回应诸多甲士投来的目光,直直的走到了自己的坐骑前,翻身上马,一扬马鞭,朝着城门方向绝尘而去。
身后的苍羽卫们面面相觑,却不敢多问,只能快步随着罗相武翻身上马,直奔乌盘城而去。
……
前脚迈入屋中,身后的雨帘便再次密集起来。
这样的变故魏来已经见怪不怪,他收起了手中的油纸伞,将他放在院门内侧沥干。
“回来啦。”回过头,刘衔结已经走了上来。
老人驼着背,脚步却快得像个青壮,满脸慈眉善目的笑容,但额头上那块淤青却多少有些扎眼。
魏来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他在怀里一阵摸索,掏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袋子上沾着些水渍,尚且冒着热气,淡淡的香味也随即萦绕在这屋中。
“城东的包子?”老人眯起了眼睛,干瘪的脸上撑起一道并不好看的笑意。他伸手接过了布袋,一溜烟的便跑到了正屋中,也不讲究蹲在地上打开布袋便吃了起来。
足足八个大菜包子,刘衔结却是狼吞虎咽,一口气便吃下了足足四个,但看那意犹未尽的架势,剩下的四个估摸着也难逃魔掌。
走到正屋门前的魏来看着老人这饿死鬼投胎的吃相,不免又想到了两日前的情景。
那时,他可是下定了决心要将刘衔结“
逐出家门”,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满心坑蒙拐骗的老头子却当真有钟馗撞柱的决心,一头过去,年久失修的老屋晃得厉害,沙尘四起,刘衔结的脑门上也浮出了一道渗血的淤青。
一时心软的魏来,以想要保全祖业为借口,终究还是应下了刘衔结的死缠烂打,承诺让他住到他口中的亲戚回家之时。只是魏来终究还是低估了刘衔结的泼皮本心,老头子嘴上说着不白吃白住,拍着胸脯要照顾魏来起居,可实际上呢?
就如现在这般,每天饭来张口,衣来……嗯,事实上魏来除了被老人强取豪夺的那件衣衫外,剩下的也没几件能穿的了。
这时,刘衔结已经吃完了第七个包子,面露凶光的看着最后一位“幸存者”。不过他似乎也注意到了魏来的目光,脸上少见的露出了羞赧之色,他满脸不舍的将最后一个包子举起,看向魏来,问道:“你吃吗?”
一大早便赶去龙王庙的魏来,并没有吃上任何的东西,但在瞥见刘衔结几乎要将包子握扁的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你吃吧,我不饿。”
听闻此言,刘衔结唯恐魏来反悔一般,囫囵的便将之吞入口中。而魏来却也在这时,走到房中的木椅旁,坐了下来,依然沉着眉头,不言不语。
酒未足,饭却饱的不能再饱的刘衔结,这时终于想起关心自己的衣食父母。
他也不收拾地上散落的残渣,大大咧咧的便坐到了魏来的身侧,笑呵呵的说道:“小兄弟在烦恼些什么?不若说来老头子听听?”
魏来抬头白了老人一眼,没好气的说道:“烦恼你这么吃下去,我这老爹留下来的房子迟早得给你吃没了。”
刘衔结可丝毫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他悠哉悠哉的翘起来脚,嘴里慢悠悠的说道:“老头子随我那走了六十年的老伴,吃斋念佛,可是半点荤腥都不沾,几个包子能值多少钱,那天我可看得真切小兄弟的怀里可有一张百两的银票,老头子就是拼了命,撑死自己也吃不垮小兄弟这祖业。”
说着,老人有意在这次顿了顿,眼珠子一转便再言道:“所以,老朽以为,小兄弟一定还有别的烦恼。”
刘衔结说得头头是道,魏来却听得聒噪烦闷,他索性站起了身子,拉起了刘衔结,将之直接推到了屋外,趁着对方下面的话还未说完,哐当一声便关了房门。
“唉,小魏来啊!老头子当年可是出了名的知心大哥,我那地方什么人碰到点烦心事都找我倾诉,你考虑一下,我就收八个、不!十个包子。”被扫地出门的老人还不死心的朝着门缝中一阵嚷嚷,卖力推销着自己的生意,只是关上门后,屋里便没了响动,刘衔结站在门外好一会,这才死了心,摇头晃脑的哼着小曲回到了他新的住所柴房。
屋中的
魏来在确定刘衔结走远之后,便锁住了房门,然后回到房间内摆放着他的木箱与被褥的角落,麻利的将那一干物件一一拿出,摆放到了身前。
魏来这几日来的进展都格外的顺利,他透过铜镜看着自己干瘦的脊背上,那条龙相已然成型,此刻也只有龙颈处的最后一道鳞片尚未完成。
五月十二,距离吕观山立下的五月十四还有两天,只要今日他将最后一道鳞片完成……
想到这里的魏来,没有半分的犹豫,嘴里含住了毛巾,黑蟒也被放在烛台前灼烧,待到一切准备就绪,魏来又深吸了一口气,面色狰狞的将那烧的滚烫的匕首缓缓的落在了他的背上。
……
夜色将至,屋外的雨落不歇。
饥肠辘辘的刘衔结走到了院门前,正想催促待在屋中足足一下午没有声响的魏来出去买些吃食。可手方才抬起,还未有来得及落在那房门上。
“你大爷的!”
“吕观山你骗我!”
却听那屋里传来一声怒吼,紧闭的房门猛然被人从内推开,用力极大。
站在屋外的刘衔结措不及防,被那呼啸而来的房门直直的砸在了脸门上。
魏来的身子从屋中鱼贯而出,也不顾屋外瓢泼的大雨,闷头便冲入了雨帘,头也不回的离去。
半晌,被房门砸得鱼头转向的刘衔结狼狈的从门后站起身子,他的脸门上是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红印,与房门上雕刻的纹饰如出一辙。
“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个包子才多少钱,不给就不给咯,犯得着打我这老头子吗?小心我讹你百八十两银子。”刘衔结揉着自己脸上的红印,嘴里不满的嘟囔道,目光却顺着大开的房门看向屋内。
大概是因为走得太过匆忙的缘故,魏来屋中的那些物件都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干净。
刘衔结贼眉鼠眼的看了看院门方向,确定短时间魏来不会回来之后,他一溜烟的便窜入了房门。
铜镜、烛台、木箱、被褥……
老人的目光在那些物件上一一扫过,忽的身子站定,双眸泛光的盯着一处。
一个随意摆放的灰色荷包旁,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上,几点微不可查的金色光点在烛火的照耀下,闪着同样微不可查的光芒。
刘衔结蹲下了身子,伸手捻起了地上的金色光点,瞩目看去那是一道道金色的粉尘,像是从某些镀金的事物上刮下来的东西。
刘衔结的眼睛眯起,将那事物放到了自己的唇边 ,轻轻一舔。
然后他本就沟壑纵横的脸,皱成一团,像极了一块风干的柚子皮。他啐了一口唾沫,嘴里低声说道:“呸!”
“老蛟蛇的腥味真恶心。”
第二十章 小阿来,你要好好听话
酉时,浑身被雨水湿透的魏来蹲坐在吕府门前的石墩旁。
他的手里拽着一本同样被雨水打得湿透的书本,低着脑袋,目光空洞的看着屋檐上落下的雨水拍打在台阶上,水花盛开、湮灭,周而复始,瑰丽又冰冷。
他似乎已经呆了很久,从他发梢与衣衫上滴落的水渍已经将他周围的地面浇湿。
天色愈发的暗,虽是夏日,却因为暴雨不歇的缘故,对面的府院中已经点亮了灯火,余光透过雨帘照在男孩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忽然,光暗了下来有什么东西挡住那光。
魏来抬起头,台阶下一位撑着雨伞的男子正站在雨帘中与他对望。
魏来愣了愣,随即便站起了身子。
男人颔首,收起雨伞,走入了屋檐下,也不与魏来对话,直直的便来到了府门前,不急不缓的打开门锁,迈步走入其中,却并未将府门合上。
魏来并不迟疑,随着男人便走入了府门,末了还不忘将未有关上的府门合上。
吕观山似乎才从县衙归来,身上还穿着那件灰黑色的官府,袍子宽松,衣角与鞋上都沾染了些许泥土,右臂的衣袖上还有几处微不可查的线缝脱落。魏来皱了皱眉头,多少猜到了,这么晚才归来的吕观山去了何处。
吕府不大,一前一后的一老一少很快便走到了兼具用餐与会客之用的正屋,吕观山依旧并不理会魏来,他慢悠悠的取下官帽、脱下长袍放到一旁的案台,又点亮了屋中烛台,将之摆放到一个可以将整个房间照亮的位置,这才坐下身子,看向魏来,平静的言道:“没想到,你这几日完成得这么快。”
魏来的眸子中升起了火焰,他一把将拽在手中,湿透的书本扔在了吕观山的脚下:“你诓我!”
吕观山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清水,已有些许皱纹的脸庞在烛火的照耀下半明半灭,他瞟了一眼那湿透的书本,封面上的墨迹虽然在雨水的侵蚀下已经有些散开,但依稀还是可以认出“鸠蛇吞龙”四字。
吕观山将水杯放在了自己的唇边,饮下一口:“几天前你不还靠着这神通,险些杀了一位苍羽卫的总旗,它或许不太真,但怎么也不能算是假的呢?”
“那不是我想要的,吞不了它的龙气,我怎么活下去?”吕观山漫不经心的态度,让魏来有些恼火,他的声音被他拉得极高,但转瞬又落得很低:“还有十二天,我就十六岁了。”
吕观山的眉头一挑:“怕死?那就去天罡山,现在我修书一封,你给曹吞云低个头,看在你爹的情面上,此事未必没有转机。”
魏来对于到了现在还在旧事重提的吕观山有些不耐烦,他也不去接过吕观山的话茬,而是直勾勾的看着对方,说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你应该清楚我是不会放弃的。”
吕观山放下了水杯,第一次看向魏来:“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不会真的害你,早些时候,或者晚些时候,我一定会把那残缺的后半部分法门送到你手上。”
魏来脸上的神情一滞,有些气结,嘴里却言道:“我并不觉得这是你骗我的理由。”
“不,是你在诓我。”吕观山面无表情,语调平静:“你应了我不参与此事,也答应搬出吕府,我方才不去提送你到天罡山的事情。你完成了龙相,也发现了这鸠蛇吞龙之法并不完全,就应该知道我的打算。你若是言而有信,这个时候就应该老老实实的待在家中,等我的死讯,到时候你要的东西一定会出现在你的家中。”
“可你呢?离你十六岁的生日还有十余日的光景,现在便火急火燎的来寻我兴师问罪,你在急些什么呢?怕死?那我给你建议不是更加稳妥吗?还是说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遵循
我们之间的‘君子协定’?”
吕观山不急不慢的抛出的这一连串的问题,让魏来的脸色有些难看,他低下了头,低语道:“我只是…只是想要帮你。”
“你帮不了我,没人帮得了我。”吕观山说完这话,脸上的冷色消融了几分,声音也柔和了下来:“听话,你才十六岁,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魏来的眼眶中燃起了熊熊的火焰,他的脸色通红,有些宽大的袖口下,藏着的双手紧紧握拳。
他猛地抬起头,神色狰狞的注视着吕观山,吼道:“你不想让我死!那为什么你却要去送死?”
“乌盘城的人都道我是傻子,都说我在为我爹娘赎罪!可你最清楚,我不是傻子!我爹娘又何罪之有?”
“我已经拜了他六年,每一次我求他保佑,心底却想的是要将他千刀万剐!我爹娘的死还不够吗?你还要让我再带着你的仇,跪他跪到什么时候!”
男孩的怒吼撕心裂肺,以至于到了后半段,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沙哑。
吕观山并没有因为魏来的质问而生出半点的不悦,反倒是他脸上的神色又在那时温柔了几分。他看着喘着粗气,眼眶中有什么事物涌动,却又极力忍住的男孩,伸出了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脑袋。
“阿来。”他轻声唤道。
“你要报仇,你以为你要杀的只是那只蛟蛇吗?”
“这世上的善大都如无根浮萍,折了他便断了,可这世上的恶却都如水面冰山,你看到永远只是他浮出水面的一角,追根溯源,你就会知道,你的面前是一尊参天巨 物,巨大得让你窒息,让你绝望。”
“我也好,你爹也好,其实都不是死在那蛟蛇的手中,而是死在这无从反抗绝望中。”
“那就不要死!”魏来急切的说道,“既然你做不到,那就好好活着,交给我来做,为什么一定要去死呢?”
这个问题像是问住了吕观山一般,那个儒生在那时忽然沉默了下来。
一阵夜风刮起,涌入房门,吹乱了魏来的衣衫,扬起了男人的鬓发,也熄灭了屋中的蜡烛。
魏来抬头看向黑暗中的男人,隐约间他瞥见男人的嘴角忽的上扬,似笑非笑。然后他那低沉的声音也随即响起,他说。
“不过意难平。”
……
刘衔结缩着身子,蹲在柴房的门槛上,双手交叉,揣入袖口,目光炯炯的看向院门。
“唉,再不回来,老头子我就要被饿死了。”他嘴里嘟囔道,神情颇为沮丧。
接着他又抬头看了看暴雨倾盆的天穹,眉头微皱,嘴里正要嘀咕些什么。
吱呀。
院门却在那时忽的打开,刘衔结侧目看去,却见浑身湿漉漉的魏来阴翳着脸色气冲冲的走入了院中。
咕噜!
刘衔结咽下了一口唾沫,那到了嘴边的抱怨之言,在这时被他生生的给咽了回去来者不善!刘衔结在口舌之欲与身家性命之间,很快便做出了抉择,他缩了缩自己的脖子,小心翼翼的退回了柴房中,正要不动声息的将房门合上……
一只手却在这时伸了过来,抵住了房门。
刘衔结的心头一跳,脸上的神情一滞,顺着那伸来的手臂目光缓缓上移,最后落在魏来那张阴云密布的脸上。
咕噜。
大概是被魏来此刻的气势所震,刘衔结又咽下了一口唾沫,脸上堆起了皮笑肉不笑的难看笑容,问道:“小兄弟…这么晚了,你我孤男寡男,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否则旁人知道了,老头子晚节不保,可无颜去见我那去了九泉六十余年老伴啊。”
魏来早就在这几日的相处了习惯了刘
衔结的胡言乱语,他根本不去理会,只是沉着脸色将另一只手里的事物顺着门缝递到了刘衔结的跟前。
刘衔结的鼻孔微缩,低头看去,这才发现魏来的手里提着的是一大袋包子,从那布袋内传来的熟悉香气中,刘衔结可以断定这包子一定还是来自城东那家包子铺。
刘衔结顿时眉开眼笑,什么身家性命,什么晚节不保都在那时被他抛诸脑后,他打开了房门,接过了那袋包子,也顾不得那布袋与包子都还沾着水渍,将包子放在自己的身上擦了擦,便毫无顾忌的狼吞虎咽了起来。
“你很喜欢这家的包子,为什么?”魏来蹲在了刘衔结的身边,也拿起了一个包子,放在嘴边咬下一大口。
城东张家的包子铺在乌盘城倒也算得上是老字号的招牌,据说从张婶爷爷的爷爷那辈便已经在乌盘城做起了这买卖。
“这个啊。”刘衔结吃得满嘴流油,嘴里囫囵的应道:“我那老婆子生前就特别会做包子,他家的包子和我老婆子做的,简直一模一样。”
刘衔结吃得风卷残云,说得也是煞有介事。
以至于魏来都有些相信,这老头子真的曾经有过一个妻子,当然,至于是不是死了六十年,魏来就难得去深究了。
魏来一屁股坐在了刘衔结的身边,愣愣的看着那被他咬了一个缺口的菜包,喃喃言道:“你想她吗?”
吃得兴起的刘衔结似乎并未理解到魏来此言何意,他头也不抬的继续与那些包子大战,嘴里敷衍似的应了声:“什么?”
“我说你想你的妻子吗?”魏来问道。
“想她做什么?她在的时候老头子对她可好了,死了也还在为她守身如玉,六十年如一日,有那功夫想她,倒不如多活几日,多吃几个包子。”刘衔结满不在乎的说道,似乎他妻子二字的吸引力于他来说,尚且远远比不得眼前的菜包。
魏来显然并不能很好的理解到老人的逻辑,他皱了皱眉头,问道:“可她死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你难道……”
刘衔结听闻这话,放下了手里的包子,抬头看向魏来,脸上的神色在那时出奇的严肃,与魏来印象中的老头子判若两人。他一本正经的说道:“怎么会见不到呢?我家老婆子说了,来生她还做我的老婆子。”
刘衔结这般认真的说出这样一番话,让魏来一时间不知当何以为对。他有些不忍揭穿老人似乎满心认定的事实,但还是在一段短暂的沉默之后,摇了摇头,苦笑道:“哪有来生。”
说罢这话,魏来便意兴阑珊的站起了身子,想要结束这段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可他方才起身,老人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很久之前,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说这世上有一种虫子,叫蚍蜉,蚍蜉的寿命很短,不过一日。有一只蚍蜉,认识了一只蚱蜢,两个小家伙相谈甚欢,很快便成为了朋友,到了晚上,蚱蜢跟蚍蜉说:‘我要回家了,咱们明天见’,蚍蜉很惊讶,它问道:‘明天?这世上哪有什么明天’。”
“从那以后,蚱蜢再也没见过蚍蜉,但又在很久以后,蚱蜢遇见了一只老鼠,他们聊了很久,也成为朋友。直到冬天到来,老鼠就对蚱蜢说:‘我要冬眠了,咱们明年见’,蚱蜢一听,也很惊讶,它问道:‘明年?这世上哪有什么明年?’”
“你看,我们都活在今生,都没有见过来生,可没见过并不代表没有,不是吗?”
“所以呀,咱们得好好活着,万一真的有来生呢?那时,你见着了今生分离的故人,他问你:‘小魏来啊,上辈子我走了之后,你有听话好好活着吗?’你得有底气的告诉他:‘嗯,我很听话,我一直好好活着’。”
第二十一章 转身、撑伞、不回头
五月十三。
魏来将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中一整个白天都没有出门。
刘衔结思前想后,终究是不敢去打扰自己这位衣食父母,尤其是在看到紧闭的房门前,放在地上的那十几枚铜板后,更是收起了这样的心思,悠哉悠哉的拿着铜板,便出了门,去享受城东张家那他怎么吃也吃不够的包子去了。
雨一连下了那么多天,城南乌盘江畔的堤坝噩讯连连,负责修筑堤坝的工匠昼夜不歇,就连乌盘城中为数不多的衙役也被调到了那处,整日灰头土脸,忙得焦头烂额。
百姓们对此抱怨连连,市井中早有传闻,说是吕观山不敬神明,以往明文禁止百姓们多做祭祀之事也就罢了,近来更是对于朝廷扩修神庙的事情充耳不闻,这才招来江神震怒。若是这雨再这么下上几日,河床升高,大堤决堤,那时依水而建的乌盘城恐怕就得落下个水淹城毁的下场了。毕竟这样的事情,在六年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是那时的龙王爷心慈手软,只收了祸首,未有祸害他人,甚至连对方的傻儿子都留了下来,这些年来,那孩子感恩戴德,还每日都去庙里祭拜。
可惜的是即使有这覆辙在前,吕观山却还是一意孤行。
但好在前几日的苍羽卫闹出的动静,吕观山怎么也算承诺过,在明日之后就要修缮龙王庙。念及对方这些年来在乌盘城中不错的名声,百姓们倒也大都能够压下心底的怨气,去静观其变。只是这样一来,有心人便免不了暗暗好奇,吕观山口中明日要斩的那位要犯又究竟是谁?
乌盘城这样的小地方,总共也就四千户人,但凡有点不寻常的事情,不出一日光景,便得传得满城皆知,而赶在秋后之前便要斩的犯人,想来定是十恶不赦之辈。但莫说近来,就是吕观山上任的六年来,李家女人偷了汉子,钱家男人欠了赌债,这些事情便已经算得上是这六年来乌盘城最大的闹腾事,哪还有什么能足以拿人问斩的祸事?
吕观山越是不说,百姓们便越是好奇,一个个翘首以盼,巴不得明天早些到来,他们也好去那乌盘城荒废了十余年的刑场上看个热闹。
而乌盘城的百姓们此刻翘首以盼想要快些到来的明天,却恰恰是某些人快马加鞭也追之不上的性命攸关的最后期限。
罗相武今年已经四十有一了。
一没天赋,二没背景,也就是靠着做事谨慎,好不容易攀上了金家的大树,带着自家顶头上司的儿子在宁州边陲外放了足足三年,眼看着三年之期将至,他也功德圆满。回京之后,虽功劳都得落在金家公子的身上,但他多少也可靠着护主之功,混得百户的品级,若是上面体恤一些,说不得还会赐下一枚玄冥丹,他也有机会冲击这数年都未有走入的第三道关隘。
可偏偏这节骨眼上,却出了祸端。
金关燕死了,单是这一点便足以他被贬为庶民,这还得是能寻到凶手的前提下的最好结果。但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本想着了了乌盘城的事情
便快马回到京中给上面那位大人请罪,哪曾想那乌盘城中的小小知县,递给朝廷的却是这样一份奏折。
更不曾想,州牧江浣水竟然敢将这样一份大逆不道的奏折压在手中这么久的时日,也不上递。从拿到那奏折的拓本之后,罗相武便马不停蹄的赶回乌盘城,现在距离五月十四不过半日光景,他离乌盘城却还有足足五百余里的路程。
一想到这里,罗相武的脸色如踏入十二月的京都一般,冷得彻骨。
“驾!”他又一次扬起马鞭,用力拍打马背。
战马绝尘,但连续三日的马不停蹄,曾经神骏无匹的一线白马,此刻也都是风尘仆仆,泥泞沾身。
但马不能停,就像雨也不能停,也像每日去龙王庙中祭拜的魏来亦不能停一般。
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活得那般安逸,很多时候对于某些人来说,停下便意味着死去。
……
直到到了戌时,天色彻底暗下,蹲在柴房门口,吃着包子悠哉悠哉的看着院子内空地上倾泻而下的暴雨的刘衔结,终于听到魏来的房间传来了响动。
已经将自已关在房门里整整一日的魏来,推开了房门。刘衔结循声望去,却见那少年面色如常,倒并没半点它想象中的阴翳与颓废,只是还是散发着些许生人勿进的疏离感。
“那撒,你要不要吃点……”本着饿死了魏来,也就等于砸了自己饭碗的原则,刘衔结这一次可是真心实意的让出了自己手里包子,只是他的手方才递出,魏来的身子便走了过去,根本不曾正眼看刘衔结一眼,直直的便走到了院门口,撑开油纸伞,出了院门。
被无视的刘衔结讪讪的收回了自己的手,嘴里嘟囔了一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然后,那点小小的不愉快,便很快便手里幸存的包子所掩盖。
魏来冒雨来到了龙王庙。
到了这个时辰,即使再虔诚的香客也早已归家,龙王庙中理所当然的空无一人。
魏来神情虔诚的走到那尊宝相庄严的镀金神像前,叩首拜服,嘴里念念有词的求着龙王爷保佑。这样的事情,这六年来他日日都在做,早已轻车熟路,但今日比起往日不同的是,他磕得更加用力,拜得也更加虔诚。
平日里无人时只需花去一刻钟的跪拜,今日他却足足用去了半个时辰。若是过了三境的修士有心,细细看去便会发现,随着少年的叩拜,龙王神像之中一道浅薄的金色光粒不断涌向魏来的胸膛,凝聚为粉末,落入那里安放着的灰色荷包之中。
待到他起身时,他的额头上已然浮现出一块渗血的红印。
魏来接着便并无停留的出了庙宇,却并未回到家中,而是再次来到了吕府门前。
这时时辰已经到了亥时,锣鼓巷周围的百姓早已熄灭了家中的烛火,沉沉睡去,吕府的府门中同样漆黑一片,想来府院的主人也应早早的睡下了。整个锣鼓巷幽深一片,只有雨声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魏来走到了吕府门前的屋檐下,将雨伞放在一侧,自己就蹲在府门旁,他也不敲门,亦没有做些什么的意思,就只是静静的看着屋檐外的雨帘发呆。
他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具被工匠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娃娃,被摆放在了街角,安静又些渗人。
他就这样一直看着,直到远方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蹲坐在角落中的魏来方才如梦初醒,他眨了眨眼睛,站起了身子。
放在一旁的油纸伞似乎被他遗忘了,一夜未睡的男孩也不撑伞,迈着步子便走下了台阶,绕着吕府围墙的西侧走了几步,随即停下,目光落在了那段围墙上的某一处那里的墙面上有一处被人有意用什么东西磨出的凹陷,虽然并不明显,也不足以威胁到整个墙体的安全,但却足以作为某些时候用力的支点。
看着那处的魏来,脸上少见的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是五年前,由吕大小姐策划,魏来实行的一项秘密“工程”。入府的在这处,正对着吕府柴房的背面,出府的则在吕大小姐闺房的窗户口。那个时候吕大小姐可没少带魏来干这爬墙的勾当,只是到了后来,吕砚儿便渐渐的不再带着魏来,毕竟谁也不想与心上人见面时身旁跟着一个只会傻笑,并且保不齐会说漏嘴的小跟班。
魏来摇了摇头,在那时收起了自己脑海中纷扰的思绪,眉头一沉,身子缓缓退去,直到接近对方府院的围墙时才停下脚步。他借着锣鼓巷并不宽敞的街道助跑,在来到那面院墙前时,一只脚猛地蹬出,稳稳的踩在了那处凹陷上,然后身子便借着这股力道,一跃而起,双手高高伸出,稳稳当当的抓住了院墙的顶部。
这一套“组合拳”魏来做得可谓是游刃有余,丝毫不像是一个没有半点修为的傻子,而这一切所能归功的自然还是那位吕大小姐的“调教”。
魏来爬上了高墙,没有丝毫停留,找准位置便又跳入了府中。紧接着便听到那靠近墙边的位置的府院内传来一阵的响动,一直到天色隐约放亮,院中那阵阵轻响方才停歇,而魏来也在这时,从那院内的围墙中艰难的露出了脑袋,他有些狼狈的爬上了围墙,跳到院外。
这时的男孩像是完成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一般,他长长的舒了口气,便要冒着大雨离去,可脚丫子方才迈开,却又记起自己是打着伞来的。他连忙停下了自己的步伐,快步回到了屋檐下拿起被冷落了足足一夜的雨伞,又要再次迈步离去。
但这一次,他方才走下吕府门前的台阶,却又忽的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子看向那座他生活了足足六年的府门,神情肃然,他站定了身子,朝着那府门低头拱手,深深一拜。
天际泛白,大雨却依旧倾盆。
府门紧闭,少年却面带微笑。
他转身、撑伞、迈步。
这一次,他走得决绝,不再回头。
只是隐约间似乎有个声音响起,那声音说。
“咱们来生见。”
第二十二章 燕庭双璧
将门儒生、少年天才、青冥圣子、名师高徒、燕庭双璧、离经叛道……
吕观山的一生,从他年少知事起便不断被人盖上这样或者那样的标签,他有过被人质疑,也有过被众人仰望,而如今这些或善意或恶意的目光都变成了轻蔑与嘲弄。
多少年修为不得进寸,多少年的故步自封,于大燕朝的朝堂与江湖来说,吕观山与他那位师弟一般,都是笑柄。
而这个笑柄,在这一天一如既往的早早从床榻上坐起了身子。天色刚刚放亮,因为家里的仆从都被他辞去的缘故,他起得比平日还要早上一些。
他洗漱、穿衣,细细打理自己的仪容,不会如何精细,但却做到整洁干净。然后又不急不忙的走到屋外,看着外面的大雨,在心底默背了一遍《疏河赋》这是在青冥学宫求学时养成的习惯,每日都得默背一篇先贤名著,即使此时的吕观山已经四十有五,即使他也已经离开青冥学宫足足二十年,但在这样的习惯却不曾有过更改。
做完这些时间已经到了辰时,吕观山褪下了自己的外衣,迈步走向柴房没了魏来,这位知县老爷不得不亲自下厨,以满足自己的口舌之欲。
噼里啪啦。
推开柴房,炉灶中传来的轻响,便让吕观山微微一愣。
他记得清楚,昨日入睡前,为了方便今日早晨做饭,他确实留下了暗火,但此刻的响动的听来,似乎暗火又不知何时烧成了明火。吕观山皱了皱眉头,暗觉有些奇怪,走到那炉灶旁,正要勾下身子去查看灶中的情况。
却在这时闻到了锅中传来的淡淡的香气,吕观山又是一愣,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伸手便揭开了锅盖,只见锅中装满了清水,清水里放着两个瓷碗,一个装满了清粥,一个放着两颗煮好的鸡蛋。
吕观山身子一怔,在数息的愣神之后反应了过来,他伸手摸了摸那尚且温热的鸡蛋,转头看向柴房尚且未有关上的窗户,他微微一笑,握着鸡蛋的手不自觉的紧了几分。
……
刘衔结很奇怪,这一宿魏来到底在忙活些什么。
大晚上的出了门,一大早才回家,回来后也不见歇息,在自家房门中鼓捣了一阵,将湿漉漉的身子擦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身雪白的衣衫,然后又神色肃穆的撑着雨伞,走出了房门,期间对于刘衔结各种询问充耳不闻,唯一让刘衔结稍稍心安的是,离开时魏来又给了他十多枚铜板。
今天的饭钱有了着落,但也侧面说明今天的魏来似乎一时半会不会回家。
对于乌盘城这样的小地方来说,刑场的存在,象征意义明显大于实际作用,毕竟就这四千户不到
的人口,除非碰上了什么民不聊生的乱世,大概都少有足以问斩的犯人。而一旦碰上了,在这几乎没有什么新鲜事的乌盘城,自然就免不了引起轰动,更何况于此之前城中百姓都未有听到半点的风声,这就愈发加剧了百姓们的好奇。
当魏来来到位于城西菜市口旁的刑场时,刑场外早已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大家聚在刑场外拉起的围栏外,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内容却大都出奇的一致,都是在讨论到底这位知县大人今天要斩的犯人是“何方神圣”。
不远处,已经十余年未有当差的刽子手钱旭贵早就没了当年入行时的精壮身子,十余年在闲职上混吃等死,足以熬灭任何人的意志。但好在钱旭贵终究没有弄丢那把放在角落中早已蒙尘的大刀,只是大概因为昨日喝得太多的缘故,错过了时辰,都到了这个点上,大腹便便的刽子手还在一旁一个劲的磨着刀他记得真切,他师父在他入行时教过他,刽子手的刀一定得利得快,不然一刀下去,犯人有力气回头看他,记住了模样,夜里就得寻他索命。
钱旭贵这边忙得焦头烂额,监斩台下,乌盘城仅有的二十余位衙役也早早的在两侧排开,等待着知县大人的到来。
只是相比于百姓们的好奇,身为捕头的薛行虎心头隐隐有些不安,他的资历比起其余衙役更老,在魏守任期时便已经在衙门当差,之前对于魏守一家的遭遇他便心有戚戚,如今吕观山的许多行径,莫名的让他想到了当年的魏守。而最为要命的是,乌盘城民心顺服,加上地稀人少,早年魏守来时,便大手一挥消减了乌盘城各种行政机关的人手,自那以后牢房中的一切都是交给薛行虎兼管。这一点,在吕观山到来后并未作出任何的更改。
之后苍羽卫到来,吕观山说出了五月十四要问斩重犯之事,身为捕头的薛行虎可从不记得自己有参与或者派人抓捕过这样的重犯。因此又特意去了一趟牢房,从牢头那里调来资料,翻看了整整一年来的关押记录,其中最重的刑犯是三个月前因喝酒闹事,打伤了数位行人的一个男子,但其罪责怎么算,也最多发配边疆劳役个四五年。
想到这些,薛行虎的眉头便皱作了一团,他看着刑场四周攒动的人群,依然不见吕观山的踪影,他心头的不安便愈演愈烈。旁人不清楚,但作为捕头的薛行虎却明白,魏守也好、吕观山也罢,这样的父母官能遇见一个便是百姓天大的幸事,他着实想不明白为了一座神庙,怎么会接二连三的惹出这么些事端?
……
时间已经到了巳时,刑场外攒动的人群渐渐有些不耐烦了。
就在大家伙窃窃私语的说着这吕观山当初是不是信口开河蒙
骗苍羽卫时,那人群的后方忽的传来一阵骚动。
众人纷纷侧头看去,只见那密密的雨帘之中,一位一身黑衣的男子撑着一把雨伞,缓缓的朝着此处走来。
“是吕大人!”目力极好者当下便发出一声高呼,人群顿时沸腾了起来。
“让开!给吕大人留出道来!”捕头薛行虎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冒着大雨快步上前,朝着人群大声吼道。
寻常百姓们都是看热闹的主,加上这几年来吕观山累积的威信自然不会有人真的去冲撞他,随着薛行虎的一声令下,人群便自主的朝着两侧分开,给一声黑色长衫的吕观山让出了一条道来。
接到吕观山的薛行虎微微皱眉,他敏锐的发现,吕观山的这身黑衣虽然与大燕朝制式的官服颜色相仿,却并非官服。以他的脑瓜子一时间难以说清其中差别,也终究不敢多问,只是迎着吕观山将之请上了监斩台。
吕观山一路沉默,他收起雨伞放到一侧,迈步来到了监斩台的案台前,站定了身子。
二十余位衙役两侧排开,神色庄严。十多年未有提刀的刽子手钱旭贵昂首挺胸,用尽全力,却收不下腹部的赘肉。刑场周围的百姓收起了低语,纷纷在那时翘首看着吕观山。
吕观山的手轻轻抚摸着案台上的惊堂木,与另一侧放得发黄的《大燕律法》。目光却一一在满场诸人的脸上扫过,看似不经意,却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而很快他便发现了他要找的东西人群的角落中,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少年微笑着看着他。少年穿着一身白衣,与他那一声黑色长衫对比鲜明。二人隔着雨幕对望,虽只是一息不到的停留,但那抹淡淡的笑容与腹中尚且温热的清粥,亦足以化开双方这数月以来的隔阂与对峙。
得到自己想要答案的吕观山心满意足,他坐了下来,在诸人翘首以望的目光中从怀里慢悠悠的掏出了一份文牒。
他面色平静的将之展开,大概是被他这样的气息所感染,分明水泄不通的刑场外,却格外寂静,当然这得除开,数日以来,不曾停息半刻的雨声。
“薛行虎众衙役、刽子手钱旭贵听令。”接着,男人清秀又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早已待命多时的众人,纷纷挺直腰杆,等待着吕观山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去提拿要犯虽然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所谓的要犯是谁,又身在何处。但这个男人的身上始终便萦绕着这样一股气息,让人难以怀疑他要做的事情真实性与可信度。
依然低头看着文牒的吕观山头也不抬,对于诸人灼灼的目光亦视而不见。
他继续说道:“即刻退出刑场,不得有误。”
第二十三章 吕观山的魔
人群一愣。
而钱旭贵与薛行虎更是神情错愕。
他们立在原地,并无一人去执行吕观山所下达的命令,反倒是一个劲的相互对望,似乎是想要以此来确认自己方才到底是不是听错了些什么。
“我的话你们听不见吗?”但却不待他们彻底消化下吕观山的这道命令,吕观山的声音便再次响起。那个素来给人儒雅、和煦之感,在上任的六年来从未耍过任何官威知县大人,随即抬起了头,看向薛行虎等人。
儒生静如春水的眸中,在那一刻,竟翻起波涛千层,叠叠不休。
钱旭贵等人心头愕然,顿时一个个低下了脑袋,不敢多言,但还是有所迟疑,同样也不敢妄动。毕竟他们若是退出了刑场,这刑犯谁来押送?又有谁来执刀呢?
“敢问大人,说是问斩刑犯,此刻刑犯尚且不知身在何处,我等若是退下大人又当如何监斩?”而身为捕头的薛行虎到底是跟了两任知县的老人,在一阵迟疑之后,还是咬牙高声问道。
“薛大人既有如此多的疑问,那不如吕某这知县交给薛大人来做,你来教我这犯人当如何监斩?”吕观山眯着眼睛,冷声言道。
这越是平日里和气之人,一旦发怒,便越是让人胆寒。吕观山此言一出,莫说身为属下的薛行虎一行人,就是在外观望的诸多百姓一时间也都是噤若寒蝉。
遭到呵斥的薛行虎脸色难看,于数息之后朝着吕观山咬牙一拜,言道:“属下明白了。”旋即便转身离去,那些衙役以及刽子手都以薛行虎马首是瞻,见他如此自是不敢再做多言,于那时纷纷退下。
行刑人眨眼间就成了看客,与那些百姓们一道立到了刑场外,只是相比于百姓们的好奇,他们心中更多的却是困惑。
吕观山站起了身子,走到了监斩台前。前方是空无一物的行刑台,没有囚犯,没有刽子手,只有一把砍头用的大刀斜插在地面上,刀身上还有些许锈迹未有来得及被磨净。
“六年前。”站定身子的儒生,在那时轻声说道。
众人纷纷静默,不再言语,一个个竖起了耳朵想要听清这位知县大人到底要说些什么,要做些什么。
“也就是大燕历五十六年,夏。乌盘江决堤,大水淹城”
“二十余处房屋倒塌,时任知县魏守夫妻遇害,稚子魏来存活。”
“同年秋,城西鹿家小儿,于江边玩耍,久出未归,后寻之不得,至今了无音讯。”
“大燕历五十七年,四月,暴雨十日,千亩良田被淹。城郊农夫徐家三口救田遇难,其老父白首葬子,七日后悬梁家中!”
“同年八月,秋收将尽,却大旱三月,乌盘城粮田收成足足锐减三成。”
“五十八年,春,熊家父子江边垂钓,忽起大浪,父子卷入江中,其兄闻讯来救,却尽数毙命。”
“同年五月……”
……
吕观山不急不慢的一一读来,这时诸人方才醒悟过来,原来他怀里的文牒记录的却是这些东西
。不得不说的是,百姓们平日里早已习惯了乌盘江便时不时的闹出些祸端,但也只是最多抱怨两句,毕竟老天爷的事情,哪是屁民可以干涉的事情。可当这一切被整理成册,一次性展现在百姓们的眼前时,他们还是免不了倒吸一口凉气原来这六年来,与他们朝夕相处的乌盘江,已经夺去了那么多人的性命。
“我任知县六年来,乌盘江总计祸及人命三十有七,淹毁房屋二百一十六处,良田或淹或旱不计其数。”
花去一刻钟的时间终于将手中文牒读完的吕观山如此说道,目光隔着的密密的雨帘扫视着刑场外围观的百姓。
“这就是我所知的这六年来的乌盘江。”他再次张口,目光虽然依然平静,但嘴里的语调却忽的高亢了几分。
“这就是你们每日祭拜的乌盘龙王做的事情!!!”
轰!
这时天穹之上却忽的响起了一声惊雷,雷声轰鸣,如有巨钟在耳畔敲响,百姓们始料未及,都猛地一个哆嗦,脸色煞白。
暴雨更急,狂风大作,暗沉沉的天际黑云涌动,竟有缓缓朝着这小小城郭压来的趋势。
“我!”迎着忽起的狂风,吕观山一袭黑色长袍鼓动,在风中猎猎作响。
“吕观山!”
“乌盘城知县!”
他在狂风骤雨、电闪雷鸣之中高声喝道,他每说出一个字眼,那漫天的风雨便狂暴一分,以至于到了最后他不得不前倾着身子方才能站稳脚跟,而那些周围的百姓,更是在这样的疾风骤雨下,东倒西歪,雨伞脱手,狼狈不堪。
“依大燕律法,着乌盘江江神于此方……”
“问斩!”
这话出口,周遭那些方才还一门心思想要看热闹的百姓们,顿时脸色煞白,直到这时他们方才明白,他们这位知县大人要斩的犯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轰!
一声巨大的轰响随即炸开,紫色的雷蛇贯穿乌黑的云层,落在那刑场的中央。地面上的石板炸裂紫电随着飞射的碎砾四溅,化作电网在雨帘中激荡。
“吾乃昭月正神,乌盘龙王,汝小小儒生,安敢斩我?”
与此同时那黑云之中一道沉闷的声音响起,浩大的威势在那一刻如潮水一般蔓延开来,直压得在场众人闷闷喘不过气来。
周围的百姓哪曾见过这样的场景,在惊呼声中四散。
只是雨大风急,此处又人潮涌动,这样的四散而走自然就免不了引来更大的慌乱。有人被后人推攘,有人被前人绊倒,有孩童惊慌失措嗷嗷大哭,有妇孺东倒西歪,进退不得。
好在薛行虎等一干衙役跟随吕观山时日已久,耳濡目染之下并没有随着大流四散奔逃,反倒是出于下意识的想要维护人群离去的秩序。
“诸位!不要惊慌!”薛行虎用尽了浑身的气力,大声的朝着人群吼道。
轰!但紧接着响起的惊雷,很快便将他的声音淹没。
人群更加慌乱,薛行虎见局势无法控制,只能带着手下的衙役们,
一个接着一个找寻那些受难的百姓,加以救助。
头顶上的黑云越压越低,似乎已经盖在了乌盘城的上空。天色昏暗,只有不断在云层中攒动的雷蛇,方才会短暂的照亮这漆黑的城郭。薛行虎在人群中艰难的奔走,他的浑身已经湿透,再又将一个孩童送归父母的手中之后,薛行虎伸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水渍,正要再去寻找。
可目光一瞥,却恰恰看见了不远处一道与众不同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在这昏暗天色中显得格外醒目的雪白长衫,撑着一把米白色的油纸伞,人群在争先恐后的逃离,唯独那人安静的矗立,就像是惊涛骇浪中立于扁舟上的剑客,不动如松。
大概是对方此刻的模样与寻常时候太具有反差,以至于薛行虎愣了一会,这才反映过来那是乌盘城公认的傻子,上一任知县魏守的儿子,魏来!
“阿来!别傻站着了,快点走!”薛行虎大声的喊道,脚步也随即迈开,排开周围拥挤的人群,走向魏来。魏守与他多少还有些知遇之恩,他自是不愿意看着魏来留在这是非之地。
只是不知是这不断轰响的雷鸣将他的声音盖住,还是魏来傻愣愣的性子让他完全无法意识到眼前的情况当是如何的危险,任凭薛行虎吼得声嘶力竭,那个孩子还是呆呆的立在原地,目光怔怔出神的看向刑场。
当第七道紫电落入刑场,刑场内铺设齐整的石板路面早已狼藉一片,紫色的电流笼罩着刑场,细小的碎砾被电流拉扯,以一种几乎静止的姿态悬浮于半空中。奔走的人群已经散去大半,躲在道路尽头惊恐的张望,薛行虎终于来到了魏来的身前,他一把抓住了男孩的手,大声的吼道:“快走。”
但那个瘦弱的男孩的身子在那时却好似铅铸一般,以薛行虎的手劲竟然未有在第一时间将男孩拉动。黑云压成,云层中翻涌的电蟒愈发的狂暴,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那黑压压的云海中涌出,薛行虎心头莫名的不安,也没有心思去细想这一刻的不寻常,他再次吼道:“魏来!快走!”
男孩还是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但这一次,薛行虎的声音多少惊扰到了男孩,他木楞的转过头,看向薛行虎,目光呆滞的喃喃言道:“他说得没错……”
“他的心底早就住着魔了……”
这本该是很莫名其妙的一番话,但出奇的是,薛行虎只是微微一愣便反应了过来男孩的话中所指。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转过头看向刑场的监斩台方向,一道注定让他终身难忘的场景随即映入了眼帘。
他看见那位儒生,在狂风之中发丝散乱,腰身却笔挺;他见那一身黑袍鼓动,曾经和煦如春水的脸庞上,此刻青筋暴起,双目血红。
然后,那儒生猛地一跺脚,半空中悬浮的碎砾尽数落下,漫天的雷音在那一刻也似乎被儒生嘴里吐出的声音所压下。
他说。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管你阴神阳神,龙王蛟蛇。”
“我吕观山都尽数斩得!!!”
第二十四章 那只堕入黑暗的蝴蝶
吕观山的声音嘶哑,而此言一落,头顶的云层亦在那时雷蛇电蟒攒动不息。
吼!
天地间响起一声沉闷的低吼,一道的巨大的事物缓缓从黑压压的云层中伸出。它的鼻尖喷吐着云雾,周身缠绕的电蟒,单单只是一颗头颅,便有足足十余丈见方的刑场般大小。
“口出狂言,你区区一个九品知县,四境儒生,斩我?”
那巨大的头颅如是言道,声如闷雷直震得诸人耳膜发疼。
吕观山并不应他,只是轻声言道:“魑魅魍魉四小鬼,听我号令,拘拿乌盘江神候斩!”
吕观山身子四周顿时青、赤、玄、黄四色亮起,随即四道身影浮现。
青者为魑,头生鹿角,青面獠牙,手持钢叉。
赤者为魅,长发及腰,红衫薄纱,眉眼勾人。
玄者为魍,乌丝散乱,黑衣渗水,手脚森白。
黄者为魉,身材佝偻,面容枯槁,浑身布满蛛网一般的裂纹,如乱石堆砌。
四鬼早年祸乱一方,被大燕朝太祖降伏,奉以香火,以行拘拿阴神阳魂之事。
四鬼现身,一股煌煌天威荡开,虽足以让那些远处的百姓心惊胆战,但在穹顶那头黑色巨龙的面前,却更像是无根浮萍,摇摇欲坠。
“吾等乃是大燕正神,奉上官之命,捉拿……”那为首的青面魑鬼面色肃然,高举着手中钢叉,朗声言道。但这话方才说道一半,便戛然而止,显然他也在那时意识到了,这趟差事的不简单。
“乌盘龙王乃是朝廷册封的昭月正神,统领一州之地的行云布雨之权,我等品阶修为都远不如他,以下犯上,恐有不妥。”当下,魑鬼便看向身旁的吕观山,面色有佯的言道。
吕观山对此却是充耳不闻,他目光直直的看向穹顶,一道冰冷的字眼吐出:“拘!”
那简单到极致的一个字眼,却像是含着某种常人难以衡量的天地神威,此言一落,四鬼的身躯纷纷一震,纵有千般不愿,可身躯还是在那股要超出他们意志的力量的驱使下,飞遁而出,直扑穹顶。
“尔敢!”四鬼的身子方才冲杀到半空中,云层巨大的龙头便发出一声如雷霆轰鸣的爆喝。
爆喝落下的瞬间,逆雨而行的四色身影纷纷身形一震,生生的僵在原地,竟是动弹不得。
为首的那魑鬼更是面色苍白的解释道:“大人我等灵魄早已依附于大燕朝廷,身不由己,绝非有意冲撞。”
“若非看在这一点,此刻尔等已经魂飞魄散,速速退去,否则就等着这乌盘江的水,淹了尔等的神龛吧!”那黑龙闷声言道。
四鬼互望一眼,面有难色。
他们与
寻常的阴神或阳神都不同,早年被太祖所擒之后,为求活命,早已是将灵魄融入大燕国运之中,但凡朝廷命官,只要所求之事与《大燕律法》吻合,皆可驱使他们。吕观山所做之事,虽有僭越之嫌,但乌盘龙王所行之事,却也早已背离《大燕律法》,若是此刻他们不顾早年定下的规矩,强行脱身,大燕磅礴气运必然反噬其身,虽不见得能要了他们的性命,但却足以让他们十余年苦修而来修为付诸一炬。
“大人……你看此事。”
魑鬼咽下一口唾沫,只能转头求助于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而那个儒生此刻一头青丝胡乱扬起,眉宇间煞气涌动,早已没了平日里的儒雅姿态。他冷哼一声言道:“臣者,上忧君事,下体百姓。”
“神者,上敬苍天,下护黎民。”
“而观我大燕,臣者,尸位素餐,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
“神者,席卷气运,空食香火,视天道如粪土,观黎民如鱼肉。”
“尔等,都是偷食气运的匪盗,都是镂空大厦的蛀虫,你们……”
“都该死!!!”
吕观山说道这处,周身涤荡的气息愈发的阴翳,他的眉心处,金色的蝴蝶印记猛然亮起,随即那金色的蝴蝶从他眉心遁出,只见蝴蝶的双翼一振,漫天风雨停滞,密密的雨滴悬浮于半空中化作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玉珠”。
那蝴蝶又一振翅,风雨再起,却不再是自穹顶落下,而是尽数逆流而上,涌上天际。
“金羽玄蝶?”生得勾魂夺魄的魅鬼双眸一凝,便在第一眼认出了吕观山的手段。“他是当年的燕庭双璧!”
为首的青面魑鬼也是一愣,他手中的钢叉伸出,一道青色屏障便在四鬼面前浮现,将那些逆流而上的雨珠尽数隔离在外。他目光直直的看着那儒生,也看着那儒生头顶悬浮着的金色蝴蝶,蝴蝶的通体金光闪烁,却唯有双翼的边缘,隐隐泛着黑气。
“他入魔了。看样子与他那师弟一般,终究走不出自己的心结。”青面魑鬼如是言道,旋即便与三位铜板对望一眼,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
“大哥,乌盘水域的崛起,事关大燕朝廷的兴衰之计,你我最好还是不要参合。这家伙 读书读傻了,你我说不动的。”魅鬼皱眉言道,语气中虽有不甘,但眸中闪烁的决色显然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魑鬼沉着脸色微微迟疑,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他仰头看向天际的黑龙,恭敬的拱了拱手,言道:“上神,今日之事多有得罪,他日我等兄弟必登门负荆请罪。”说罢,魑鬼又回头生生的看了一眼站在监斩台上的儒生,轻声言道:“走吧,这家伙……唉……这十年修为就当是
给他陪葬了!”
语落,四色光芒自他们身上猛地闪过,随即四鬼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四鬼散去,而由那魑鬼唤出的金色屏障自然也随即消散,被蝴蝶振起的雨点继续逆流而上,直扑压在城头的黑云。
黑龙巨大的眸子眯了起来,黑色的瞳孔中一道寒芒闪过。
“以卵击石。”他如此言道,漫天逆流的风雨再次调转马头,裹挟着风雨,合为一处,化作一道雨柱直扑吕观山所在的刑场而去。这方天地间所有的风雨都在那一刻被倾注到了吕观山的身上,密密的雨帘将他包裹。
吼!
随即黑龙大嘴猛然张开,一声巨大的龙吟升起。狂暴的音浪如涟漪一般荡漾开来,所过之处,那层层雨幕中的雨粒皆如金石一般炸开。
爆开的水雾将这早已破烂不堪的刑场彻底笼盖旁人根本难以看清其中的就里。
“蚍蜉岂能撼树?萤虫安敢与日月争辉?岂不闻前任知县魏守之事乎?”
黑龙说罢此言,漫天风雨收敛,奔涌的紫电雷光暂歇。
远远的观望的百姓噤若寒蝉,愣愣的看着笼罩在刑场周围的雨幕,天地间在那一刻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静默。
薛行虎面色有佯,他同样目瞪口呆的看着刑场,但不同于那些百姓们的满心愕然与惊恐,薛行虎的心底难免生出了些许他也说不真切到底从何而起的惋惜。他喃喃自语道:“结束了……”
在这样的神威之下,他本能的认为,吕观山没有任何活下来可能。
“不,才刚刚开始。”但他的话音还未落下,一旁一道稚嫩却又笃定的声音变蓦然响起。
薛行虎的脸色一变,看向身旁的男孩。他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撑着油纸伞,任凭水雾拂过他的衣衫,他却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薛行虎说不出来,但却觉得此刻的魏来像极了方才的吕观山,他们与平日里的他们,都判若两人。
不过很快,他没了心思去细细思索这其中的古怪。
“魏守!!!”
“你还敢提他的名字!!!”
白茫茫的雾气深处,一道黑色的身影艰难的站起了身子,沙哑如枯枝断裂,阴沉如困兽低吼的声音,亦从那处响起。
薛行虎的瞳孔睁得浑圆,他看见随着那声音的响起,一道漆黑的事物破开了层层水雾,遁向远方。
那是一只蝴蝶,一只舍弃了万千金光,决意堕入黑暗的蝴蝶。
薛行虎知道,那是吕观山的蝴蝶。
但他不知道的是,那更是一个看过了书中是非曲直,也见过了世间混沌不清的儒生。不甘同流合污,却又无路可走时,用生命发出的呐喊。
第二十五章 浪吞城
天空中那颗巨大的头颅眯起了眼睛。
它盯着那只破开水雾飞遁而出的蝴蝶,极为笃定的做下了定论:“垂死挣扎。”
水雾渐渐散去,借着天穹上时不时划过的紫电,远远观望的众人也终于看清了狼藉一片的刑场中,此刻的情形。
他们的知县大人身形狼狈,那身干练的黑色长衫此刻褴褛不堪,各处破口下所露出的皮层都带着或大或小的各色伤痕,有的渗着鲜血,有的干脆直接是皮开肉绽,几近可见白骨。
“看样子,你似乎认识那个家伙,也难怪,你们人类有一句话叫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你与他一般不自量力,自然也应该认识。”
“你看,多么可悲,你想要为他报仇,可除了再送上一条性命,你还能做些什么?四境儒生,妄想擒拿神,这世上的读书人难道都是如你一般,读书读傻了吗?”
披头散发的吕观山,并不回应天上之物的嘲弄,他抬头,眼神空洞的看向穹顶。有一只蝴蝶,振翅、加速、飞向穹顶。就像要划出苦海的扁舟,就像要横渡沧海的蚍蜉。
转瞬,蝴蝶便来到了穹顶之上。它的双翼一振,一股气机在它的双翼之下被牵动,涌入吕观山的体内。那是乌盘城的气运,身为知县的吕观山尚且还是有能力驱使所辖之地的气运以为己用。那个儒生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容,他脸上的阴翳之色如春风拂过寒冬一般,尽数消融。
“你说得对,一个四境儒生,哪能是高高在上的昭月正神的对手。”
他这话说得坦然无比,但披散着头发的脸上真切的笑容,却让高高在上的庞然大物心生不安,那黑龙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困惑,而吕观山的声音却也在那时,再次响起。
“但我才是朝廷钦定的乌盘城知县,在这一城之地,吕某人绝非羔羊待宰!”
“我斩不了你这恶蛟的阳神真身,难不成还斩不了你居于此方蚕食乌盘气运的一道龙魄吗?”
这话说到最后,吕观山的声音陡然倍增,旋即他那头披散着的黑发猛地扬起,一身褴褛的黑袍鼓动,他喝道:“乌盘知县吕观山,依大燕律法,着乌盘城神庙龙魄于此方问斩!”
“给我拘来!!!”
那一刻,那被摆放在监斩台案台上的书页已然泛黄不知多久为由被人翻阅的《大燕律法》,书页忽的开始翻动起来。
书页翻动的速度极快,但在数息之后又戛然而止,停留在了某一页上。
页面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中其中一排字迹开始亮起阵阵金光,那字迹如是写道
池,无水则不鱼,地,无草则不牧,家,无度则不兴,国,无法则不立。
故铸以此书,以鉴天道,愿我大燕永续此法,万世不灭。
那些字句,随着金光翻动,纷纷涌出,一一闪现在吕观山的身前,然后化作金色的流彩涌入他的身躯,那一刻,儒生周身所弥漫的气息猛然狂暴了几分。
穹顶上的黑龙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眸中亮起愤怒与惊恐交加的神采,他暴喝道:“尔敢!”
天地间收敛的风雨再起,暂歇的雷霆又急。乌盘城中乌黑一片,一派末日之景。
吕观山神色肃然的伸出了手,他的五指张开,穿过密密的雨帘,伸向远方,涌入他体内的金光在那时汇集于他的手掌,如满弦之箭,蓄势待发,而那“利箭”所对准的方向赫然便是乌盘城的龙王庙
“吕某人堂堂正正有何不敢?”吕观山正色言道,伸出去的手掌猛然握紧。
昂!
远处响起一声哀嚎,金色的光芒涌出,化作一道手掌握住了那龙王庙,随着吕观山的用力一握。一只身形小了数十倍,但模样却与头顶上的庞然大物生得一模一样的黑龙虚影,被那金色的手掌握住了颈项,拉扯到了行刑台前。
金光在那时一阵涌动,化作五条金色的锁链,一端分别困住了黑龙的四肢与颈项,另一端生生的扎入地面。任凭那黑色龙影奋力挣扎,也难以挣脱这金色锁链的束缚,而那把被遗留在行刑台前的大刀亦在龙影的跟前,闪烁着骇人的寒芒。
“找死!”穹顶上的巨龙发出一声怒吼。“今日我便要看看,你如何斩我?”
漫天的紫电奔涌,尽数朝着刑场倾泻而来,转眼间那本就狼藉一片的刑场之中更是电闪雷鸣不绝。
吕观山沉默不语,他看着眼前的雷电炼狱,双眸之中寒芒一凝,下一刻便猛然迈出了自己的步伐,迎着漫天雷电走向行刑台。
监斩台距离行刑台不过十丈的距离,对于男人而言却如隔天堑。
但他却走的很坚定,哪怕他的身子在雷电的轰击下各处皮开肉绽,哪怕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沉重百倍。
暴雨更大,仿佛要淹没整个乌盘城。但吕观山还是走到了刑台前,那时他的衣已经尽数碎裂,头顶为他牵动乌盘气运的蝴蝶以摇摇欲坠。可他眸中的火焰,却也越燃越旺。
“吕观山!你敢斩我龙魄?就不怕我淹了你这乌盘城。”穹顶之上的黑龙怒吼,而被囚禁在金光中的龙魄却哀嚎不绝。
吕观山看也不去看那黑龙一眼,只是沉默的伸出手,就要握住那把倒插在地面上的锈刀。
黑龙见此状,已知任何的言语都无法改变这狂儒的心思,他巨大的眼球中闪过一道寒芒,然后,黑龙龙头一摆,巨大的身形开始在黑云之中攒动,直到这时,那些城中的百姓才得以看清这头黑龙的全貌浑身密密的如金属一般的鳞甲、巨大又锋利的龙爪、所行之处牵动风云,呵气为雨,吞吐雷电。
这样的事物,单单只是一瞥便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诸人的身子开始颤抖,却不仅是因为心头的惊骇,更因为随着那黑龙在云层游动,乌盘城的大地也开始颤抖。
由轻及重,转瞬光景。大地开始抖动,两侧房屋开始摇晃,屋顶的瓦片坠落,到最后人群都开始难以站直自己的身子,在一片惊呼声中东倒西歪。
“快看!那是什么?”忽的,有人发出一声惊呼,伸手指向乌盘城外那乌盘江所在的方向。众人抬眸看去,巨大阴影伴随着恐惧漫上了众人的眉梢。
他们看见了压过城头的滔天巨浪从乌盘江中升起,正朝着这座风雨摇曳的小小城郭奔涌而来。
他们豁然明白了,原来这位乌盘江神之前所言,绝非说说而已……
声势浩大的巨浪,不过眨眼的光景,便已然兵临乌盘城外。
大地在巨浪的席卷下颤抖得愈发的厉害,百姓们的惊呼在那时变做了撕心裂肺的哀嚎,人群的慌乱比起之前更甚数筹。毕竟方才的电闪雷鸣也只是天相有异,而此刻的巨浪滔天,那是真正可以在转瞬间摧毁整个乌盘城的灾难。
在事关生死的恐惧面前,足以让任何人撕下虚伪的嘴脸。没有人再有心思去关
心刑场上的变化,他们争先恐后的朝着另一侧的城门方向奔去。
“有大燕气运护体,我一时杀不得你。”
“但你大可握住那把刀,我敢保证,这乌盘城中的百姓,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这座城池!”
“来吧,我要看看,你这满口大义的儒生是不是敢为了你的道义,让满城百姓为你陪葬!”
黑龙闷声言道,那滔天的巨浪已然越来越近,似乎下一刻便会将这座城池彻底吞没。
吕观山已经快要握住那刀柄的手,微微一颤,他抬头看向城头方向的巨浪,神情肃然。他沉默了下来,似乎在衡量龙王抛给他的问题。
而那位龙王不急不忙,他眸中的愤怒在那一瞬间消逝,眼睛再次眯起。他很清楚这些读书人的软肋沽名钓誉,爱惜名声,就和很多年前的另一位儒生知县一般,他们能做出的抉择,在他们饱读的圣贤书中便早已决定。
不出所料的是,在那样一段沉默之后,吕观山伸出手的果然缓缓放了下来。
黑龙眯起的眼缝中露出了笑意,他的血盆大口张开,闷声言道:“既然改注意了,那便学……”
他的话,说道一半,便旋即戛然而止。
那低头似乎已经放弃抵抗的儒生在他说话的档口,垂下的手再次伸出,握住了那锈刀的刀柄,一道裹挟着大燕国运的金光顺着吕观山的手臂涌向长刀,锈迹斑斑的大刀在金光的滋养下,转瞬便化为了一把闪着幽深寒芒的雪白利刃。
只见浑身是血,身材略显瘦弱的儒生,手起、刀落。
伴随着一声轻响。
一颗硕大的头颅从行刑台上滚落。
吼!!!
穹顶上的黑龙双目尽赤,他扬天发出一声悲鸣,庞大的身形在空中扭动好似承受了无边的痛苦一般,他嘴里咆哮道:“你们都得死!”
远处那已近城郭的滔天巨浪应声再次拔高了数丈,遮天蔽日,将整个乌盘城都笼罩其中。
斩下龙魄头颅的儒生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他扔下手中的长刀,头顶那只已经奄奄一息的蝴蝶缓缓落在了他的肩膀。儒生伸手抚摸着蝴蝶的翅膀,蝴蝶用触手轻轻的触摸吕观山的颈项。
接着,它的翅膀上开始浮现一道道宛如蛛网一般的纹路,金色的光芒从纹路中亮起,它周身的黑暗像是一层血痂一般快速的脱落,不过眨眼的光景,那蝴蝶又恢复了往日金光璀璨的模样。
它轻轻的靠在吕观山的脖子,动作温柔,如贴耳倾诉着些什么。
但他周身那璀璨的金光却渐渐变得暗淡,头顶的触角无力的垂下,连同着它的身子也在那时从吕观山的肩头跌落,飘飘荡荡,像极了深秋的枫叶。
吕观山的手伸了出来,接住了蝴蝶下坠的身子。它艰难的想要抬头看上男人一眼,但脑袋方才抬起,便又再次无力的垂下。知道事不可为的它在男人的手中蜷缩下身子,宛如拥着棉被熟睡的孩童。他的翅膀缓缓扑腾,渐渐归于无声,像是告别,数息之后就连周身的光芒也完全熄灭。
那只蝴蝶,终究没有飞过它的沧海。
“谢谢。”吕观山缓缓的将熄灭了光芒的蝴蝶放在了地上。然后,他站起身子,抬头看向那越来越近的滔天巨浪。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吐出了几道旁人根本难以听清的字眼。
他说道:“关山槊。”
……
第二十六章 今天的粥,有点咸
“驾!”罗相武急促的拍打着马背,神骏的战马浑身泥泞,后背处却隐隐泛红。
他已经用尽全力,几乎昼夜不眠的赶往乌盘城。但当乌盘城的城郭与压在城头黑云出现在他的眼前时,罗相武便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来晚了。
而更可怕是,城郭的另一头升起的滔天巨浪,更让罗相武明白,就在他来晚的光景中,事态的发展也远远超出了他的控制。
但罗相武没有选择,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策马奔向乌盘城金关燕死在了他的眼前,单是这一点他便没法向上面交代,若是乌盘城的祸端影响到了朝廷的布局,那摆在他面前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苍羽卫在大燕朝凶名赫赫,哪怕是泰临城中的达官显贵见了他这七品总旗也得笑面以对。但风光的背后,藏着的却是如履薄冰。
“驾!”想到这里的罗相武阴翳着脸色,再次挥鞭抽打着马背,以期能早上哪怕一息时间赶到城中。
“关…”
“山…”
“槊…”
就在这时,一道轻如呢喃,却又出奇的清晰可闻的声音从那乌盘城中传来,涌入了罗相武的耳中。
关山槊。
这似乎是谁的名字。
一个本应如雷贯耳,却又在大燕朝被讳莫如深的名字。
大概是太久没有人提及这个名讳的缘故,罗相武在那时微微一愣,但还不待他去搜索自己脑海中的记忆。
轰!
一声巨响忽然在他身侧,距离官道足足数里之遥的密林深处爆开,饶是相隔如此之远,那声巨响依然惊了马蹄,一行苍羽卫众人不得不赶忙拉住缰绳,方才稳住了惊乱的战马。
罗相武拉住缰绳,于第一时间朝着那巨响升起的方向望去,入目的却是那巨响炸开后,扬起的漫天尘埃中,一道血红色的光柱,从那尘埃的中心猛地亮起,如旱地拔牛一般,光柱直冲九霄,刺破了笼罩在乌盘城以及方圆数十里的黑云。
“这是……”这般异象自是极不寻常,罗相武的眉头皱起,他已经推开的第一道神门,触碰到了灵台神门的门槛,目力早非寻常人可比,他运集了灵力于自己的双目之中,再次细细的看向那道冲天而起的血色光柱。
虽然相隔数里之遥,他依然还是隐约的看见那光柱之中似乎悬浮着一样事物。
但罗相武并不能将那事物看得真切,直到数息之后,光柱中的光芒忽的大盛,旋即那光柱中的事物猛一颤,竟然从那光柱中脱体而出,化作一道流光遁向乌盘城。接着那流光划过眼前的一刹那光景,罗相武终于得以窥见那事物的容貌一柄通体赤红,如被鲜血浸染的狰狞长枪状事物。
天狼槊!
整个名字几乎就在同一时间跃出了罗相武的脑海。
他的身子一个激灵,脸色从愕然到惊恐,从惊恐到煞白,整个过程也只花去了眨眼的功夫。他也在这时终于记起了那个名字究竟是谁关山槊,天狼槊真正的主
人,也是前朝灭亡前最后一位洞开八门的圣将。
这小小的乌盘城不仅有狂妄到要上书朝堂,问斩昭月正神的儒生,竟然还藏着一位来历如此之大的前朝阴神。一想到这些,罗相武便暗觉头皮发麻,看向那血光遁去的方向的眸中更是罕见的泛起了恐惧之色。
……
吕观山面色沉寂的伸出了手,他的五指张开,一道血红色的光芒划破了乌盘城中的黑暗,从城池外的半空中猛地涌入,不偏不倚,恰恰的便落入了他的手中。
他张开的五指握紧,刺目的血光大盛照破城郭,又转瞬收敛。
“这是……”穹顶黑龙巨大的眼珠中闪过一道异色,自那关山槊三个字眼从吕观山的嘴中吐出的瞬间,它便察觉到了异样,只是一切发生的太快,让他来不及去细细咀嚼,直到这时,吕观山手中的血光熄灭, 黑龙方才看清那事物的本来容貌。
那是一把长枪状的事物,却又与所谓的枪不同。
它长约一丈又二尺,槊锋绵长,如一把狭长的细剑,锋刃与槊身接壤处,雕刻着有一只恶狼头颅。此物通体血红,自出现那刻起,便有滔天杀机涌动。
“天狼槊。”黑龙只用了寥寥数息的功夫便认出了那事物,旋即他的双眸中涌出惊恐之色,他惊怒交加的吼道:“吕观山你敢驱使前朝阴神?!”
握住天狼槊的吕观山却是看也不曾去看那叫嚣的黑龙,他伸手抚摸着那足足比他高出数头的长槊,嘴里轻声言道:“本想着一命换一命,却终究还是高估了他的良善,如今不得已之下,只能请将军出手。”
“区区一介亡魂,龟缩破庙,断了香火之后,死本就是迟早的事情,死前能借汝之手,再握一回天狼槊,老夫死而无憾!”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吕观山的体内升起,旋即吕观山的身体中一道同样刺眼的血光亮起,竟是化作了一道比吕观山高出一头,身披甲胄的虚影。
那虚影与吕观山的身影重叠,亦在那时握住了那把巨大的天狼槊。
“哼!看来不管在哪个朝代,换了谁坐这皇帝老儿的椅子,天下都少不了这为虎作伥的角色。”那虚影冷哼一声,双手双足、眉心后背、胸膛丹田八处同时响起一声轰鸣,随即八道闪烁着血色流光,外围雕刻着繁琐符文的圆盘从这八处涌现,那是关山槊的八道神门。
神门急促的收缩、膨胀,发出阵阵轰鸣,巨大的声响盖过乌盘城中漫天的雷鸣。
铛!
旋即,与吕观山融为一体的关山槊手中长槊猛地一跺,地面顿时以天狼槊为中心裂开一道蛛网般的裂纹。碎砾飞溅,悬浮于空。
轰!
八道神门再次响起一阵轰鸣,关山槊与吕观山的身子便于那时冲天而起,却不是去向那呼啸而来的滔天俊朗,而是那头张牙舞爪气势凛人的乌盘江江神!
“前朝亡魂!不在墓中安寝,安敢与本尊为敌?”黑龙怒喝一声,漫天的黑云被他驱使,万千雷霆如利箭一般尽数朝着那冲
杀而来的身影倾泻而下,紫电雷蛇轰鸣,直将这昏暗的乌盘城照耀得宛若白昼。
关山槊与吕观山的身影重叠,他们双眸一凝,面对这万般雷霆浑然不惧,只厉声喝道:“天狼破!”
嗷!
一声狼嚎忽起,天狼槊血光大盛,将二人的身影包裹其中,转瞬便一同化为一只身形巨大的血色恶狼。恶狼跃起,以决然之姿扑向黑龙。
龙狼相遇,血光亦与漫天雷霆相撞,一声更加巨大的轰鸣爆开,伴随着的还有让人双目发疼的耀眼光芒。
在那光芒让魏来彻底失明之前,他看见恶狼的头颅被雷电所贯穿,黑龙的身上被恶狼撕下了一块巨大的血肉。
……
数息又或者更长的时间之后。
巨大的眩晕感让魏来对于时间流逝的感受变得不那么真切。
他睁开眼,耳畔还是响彻着那轰鸣的余音,这让他的脑袋还有些晕眩感。但他来不及去梳理这些感受,抬头便看向穹顶。
他看见城头扬起的巨浪消退,看见那气势凛人的黑龙躲入了云层中,裹挟着漫天黑云遁向远方。
他隐约听见身后有人在欢呼,为劫后余生,也为苟全性命。
但魏来却没有这样的心思,他急促的扫视着半空,从一处看向另一处,似乎是在寻找着些什么东西。
数十息的光景过去,魏来依然所寻无果,他有些恐惧,有如没头苍蝇一般愈发急促的转动着目光。黑云散去,阴雨也散去,一连下了很久很久雨的乌盘城迎来了一场少见的艳阳天。
明媚的日光透过云层洒下,让人不免觉得方才经历的一切似乎只是一场酣睡之后的噩梦。
“阿来。”忽然一个声音在魏来的身后响起。
魏来的身子一震,下一刻便转过了头,看向那处。
他看见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男人站在明媚的日光下对着他微笑。
魏来的面色一喜,下意识的想要迈步上前,但目光却忽的瞥见了男人胸膛处那道巨大的伤口,他的脚步豁然停了下来。
他没有过多的悲伤,只是在微微的迟疑之后,便再次抬头看向男人,朝着他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傻愣愣的笑容。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就这样隔着阳光对望。
直到,城头方向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罗相武的声音传来:“苍羽卫办案,闲人让道!”
男人似乎耗尽了所有的气力,他张开了嘴,轻声说了些什么,然后那身子便在那时,重重栽倒在地。
他的声音这一次真的很轻,没有任何玄奥的法门掺杂其中,哪怕是同样站在魏来身侧的薛行虎也听不真切这位知县大人在最后一刻到底说了些什么。
但魏来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的灿烂。
他听明白了吕观山的话,不是什么临终告别,也不是什么依依不舍。
他只是如同平常一般,说道。
“今天的粥,有点咸。”
第二十七章 翰星榜上
相传,在遥远的南方,有一种妖物,名为鸠蛇。
鸠蛇生得一颗与龙相差无几的头颅,但却并非龙类。
鸠蛇会将自己的蛋产在龙类的巢穴,然后新出生的小鸠蛇因为长相与龙类极为相似,往往便会被龙类认作自己的孩子,加以抚养。
但鸠蛇却绝非善类,也并不是母龙给予些许食物便可以打发的东西。它们会想方设法的杀死同巢的幼龙,吞噬它们的龙气。随着幼龙的死,母龙往往会对剩余的幼崽给予更多的关爱,鸠蛇们便会仗着这样的关爱,频繁的向母龙索要事物,直到母龙不堪负重,它们便会伺机而动,杀死母龙,吞噬掉它的血肉与龙气,从而化为鸠龙。
这便是……
“鸠蛇吞龙。”
房间中点着烛火,魏来拿着那本封页上写着这样四字的古籍,喃喃自语。
这本书上记载的功法,就与这个同名的故事一般,是一门毫无疑问的魔功,是从南境传入北境的魔宗黑月教所创的功法,早年此教曾祸乱北境,最后被各方大能一举剿灭,从此便鲜有再在北境出现。之前意外被魏来的父亲所得,却从未翻看,直到魏守死后,负责料理后事的吕观山寻到了此法便将之归还于了魏来。
这是天下正道甚至朝堂都唾弃的魔功,但恰恰是魏来扭转自己命运的必需品。
他没有选择,为了魏来自己的未来。
曹吞云曾说过,魏来是一个七窍半闭,六府孱弱的病秧子。这并非虚言,那是魏来从出生时便带着的毛病,与任何人无关,只是上天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公平。
有人生来便光芒万丈,有人却从一开始便注定锈迹斑斑。
其实所谓的七窍半闭、六府孱弱,并不是什么天大的毛病,哪怕是只凝出一滴武阳神血,以法门运转,配以药物好生调养,便可转危为安。可这个毛病坏就坏在,七窍半闭注定你无法吸收外界的灵力,六府孱弱也意味着寻常的药物根本无法被你所吸收,这就是所谓的虚不受补。
《鸠蛇吞龙》功如其名,在一位修士体内种下此法,便可如鸠蛇吞噬龙气一般,吞噬掉那被种下此法的强者的力量。而以此吸收来的力量,魏来将之用于修行,一旦凝出武阳神血,这看似无解的难题便迎刃而解。
魏来用了足足六年时间,每日叩拜杀父仇人,为的就是让龙王吞噬自己的念力,同时以《鸠蛇吞龙》之中所记载的法门吸纳神像金身上稀薄龙气,转化为金色粉粒,镶入自己以秘法纹铸的纹身之中。这样一来,魏来的气机与那乌盘龙王相连。但这绝非易事,前者需要魏来压下心头的恨意,这样方才能瞒过那蛟蛇的感知,后者则需要足够的耐心,以及承受非人的剧痛。
这也是为什么这道法门虽然阴毒,但即使是在黑月教自己手中也并未受到太多的重视,毕竟此法无论是受法者还是施法者一生都只能动用一次,选择修为太低的修士显然过于鸡肋,而选择修为较高的修士,需要面对的困难又着实太多了一些。
但在铸成龙相时魏来却发现自己依然无法吞噬半点那老蛟蛇的力量那时他才明白,这功法还差上最后一环!
吕观山曾经说过,他死后,那《鸠蛇吞龙》之法的最后一部分便会自动送到魏来的手中。
观山是个读书人,一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
他自然不会食言。
事实上,就在他斩下那颗龙魄的头颅时,魏来便已经如愿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原来《鸠蛇吞龙》之法最后差上的东西,便是一道龙魄。在龙魄被斩下的瞬间,魏来背上的龙相猛然动了起来,那未有点睛的龙相张开了自己的嘴,已死的龙魄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被魏来的龙相吞入了腹中。
那一刻,魏来背上的神龙睁开了它的双眼,又转瞬归于沉寂。
所以。
那时看着魏来的吕观山笑得格外开怀,或许不止是因为他终于摆脱了困扰自己数年的心魔,也因为他给自己故人的孩子,留下了一条可以继续走下去的路。哪怕这条路注定崎岖,注定满是荆棘,但吕观山相信,只要还有路,那个孩子就一定能够走下去。
魏来接受了这份馈赠,他强迫自己压下了所有的不郁,对于此刻外面乱做一团的乌盘城视而不见,在给了刘衔结足够的银两后便将自己关在了自己的房间中。
夏日的夜风吹过,有些松动的窗户在夜风里摇晃,碰撞着同样木制的门墙,哐哐作响。
魏来**着上身,闭目深吸了一口气。
龙魂入体,只要魏来再次催动起《鸠蛇吞龙》的法门,那他便可以为自己这六年的付出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当然为此他还是得损失一些东西。
龙相铸成,他与那蛟蛇连成一体,他自是可以驱使些许蛟蛇的神通。但这道龙魂就像是一道闸门,从此之后龙气只进不出,在没有足够的修为前,再次借助那老蛟蛇的力量,一来极有可能撑爆自己身躯,二来也有很大概率被那蛟蛇发现。
明白这意味着会失去一个重要底牌的魏来却没有半分的犹豫,在那时心中念头一动,那《鸠蛇吞龙》的法门便随即被他催动,于他体内运转开来。
背后金铸的神龙之相上一股晦暗的气息绽开,如涟漪一般在房门中来回涤荡,不过数息,魏来的额头上便开始浮现密密的汗迹。
忽的,那龙相紧闭的眼睛猛然睁开,一道骇人的血光从那眸子中涌出,隐隐间一股气机浮现。那像是一道如薄纱一般的丝带,却将魏来与乌盘江链接在了一起。
魏来的眉头一皱,浑身的肌肉绷紧,他背后的龙相如有所感,闭合的龙嘴猛然张开,隐约间似有一声轻不可查的龙吟之音荡开,顺着链接二者的“丝带”乌盘江水中的某些气机在那时涌入了魏来背后那头狰狞的龙相之中。
哼!
魏来发出一声闷哼,身子如受重创一般有些摇摇晃晃,脸色也旋即煞白。
他明白那老蛟蛇的修为强悍,尤其是在受到了朝廷昭月正神的封位之后,对方的修为更是水涨船高,估摸着恐怕已经接近传说中的七门准圣之境。
这样的人物哪怕只是一丁点的星末之力,恐怕都足以撑爆魏来孱弱的身躯,魏来在驱动着鸠蛇吞龙之法时很是小心翼翼的控制着他吞噬的力量的强弱。这一来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二来也可以让那老蛟蛇难以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只是饶是他已经做得如此小心翼翼,可他终究还是低估了所谓的七门准圣到底强到了何种地步。当那一缕被他小心牵引的龙气涌入体内的刹那
,他的五脏六腑便传来一阵剧烈得恍若要将他撕裂的疼痛。
在那样几乎要让魏来昏厥过去的剧痛下,少年咬了咬牙,强撑着自己的身子,他用了六年时间走到这一步,为的可不是倒在这里。他的面色一沉,强提起一口气,心中默念着武阳境淬炼肉身从而凝聚出血气之力的法门,引导着那股在体内乱窜的龙气,开始游走全身……
在吕观山斩龙这样的消息石破天惊的从乌盘城传到宁州甚至大燕朝各处时,一些与之相比大概只能算作星末的细小变化也在这一天的夜里悄然发生。
……
宁州郡城,宁霄城。
夜已深,街道上行人稀疏。
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颤颤巍巍的走出州牧府,他独自一人穿行在行人稀疏的街道上,走过了长街小巷,最后在横穿宁霄城的浔阳街与衡珞街的十字路口处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那是整个宁霄城最为繁华的地段。
周围尽是各色酒馆,且大都价钱不菲,比起寻常地段高出一筹不止。但饶是如此每日在此饮酒的酒客依然络绎不绝。无他,只因为这十字路口的中央有一道圆盘,圆盘以九道圆形阶梯依次升高,而最中央处,矗立便是整个宁州最为高耸的建筑宁州翰星碑!
所谓翰星碑便是做高越十丈开外的巨大石碑,上面光芒流转,记载着整个宁州疆域年纪二十八岁以下的青年才俊,并且根据其修为战力排出名次,也就是世人常言的龙虎榜。
此碑极为神奇,但凡疆域之内户籍所在宁州之人皆可尽数被这翰星碑洞察,勿需刻意报备,所排出的名次也极为公允,以至于从宗门到朝堂各方势力选拔人才都是从这碑文之上开始着手。
老人在翰星碑前站定,目光平静看向石碑的最上方。
最顶端的位置,金光闪烁,字迹硕大辉煌,明艳夺目。
萧牧、虞桐、阿橙、宁川……
“这么些年了,最上面还是熟面孔啊。”
老人低声感叹道,目光缓缓下移。
第二百三十二位,徐。
老人顿了顿,在那个名字上停留了片刻,又继续下移。
第七百九十六位,吕砚儿。
老人的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自语道:“唔,观山调教得不错。”
老人再往下看,过了千位之后,下面的名字越来越小,光芒也越发暗淡,名字也渐渐并排,不再如之前那般一人便独占一列。
他很有耐心的一一看过去,终于他的目光来到了那石碑的最低端。
第一万位,龙绣。
最低端,最不起眼的位置,一个老人并不认识的名字。
老人在那时沉默了下来,目光平静的盯着那处,像是在等待着些什么。
夜风吹拂,一旁酒肆的酒客已经换了两拨,更夫的打更声从街角传来。
忽的,翰星碑的角落处闪过一道旁人根本无法看清的微薄流光。那龙绣的名字在流光闪动之后缓缓被抹平,一个新的名字,在那流光之中缓缓生成魏来。
老人终是展颜一笑,他的衣袖一拂,心满意足的转过了身子,在深深的夜色中颤颤巍巍的迈步离去,就如他来时一般。
“宁州,有戏看了。”
第二十八章 良人夜盗尸
午晌,没了绵绵暴雨的乌盘城艳阳当空。
灼灼的日光照耀在城郊的小道上,让或扛着锄铲或推着装满泥土砂石的板车的农夫们眉头紧锁,额头上大汗淋漓。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身着橙色锦衣的女子看了看往来不绝的忙碌人群,轻声问道。
“他们啊?”走在她身侧,提着一个竹篮子,头上盘出两个冲天鬏的小女孩面容苦恼, 小声言道:“被那些官老爷逼着去挖个什么庙,具体我也说不上来,只是听城里的大人们说,可能是那庙里藏着什么宝物。”
橙衣女子的眉头一挑,像是捕捉到了某些极为重要的讯息,她正低头思量,身旁的小女孩却伸手拽了拽了她的衣角,指着不远处言道:“姐姐,前面就是乌盘城了。”
回过神来的橙衣女子抬头看去,入目的便是一座小小城郭,她点了点头:“嗯,多亏你了,不然姐姐就迷路了。”
“没事的,我也是碰巧去山里采药。”女孩粲然一笑,露出了嘴角尖尖的虎牙。
“你这么小就去山里,你父母不担心吗?”女子问道。
“姐姐别看我年纪小,但我可厉害了,我娘平日里有个什么头痛脑热,都是我进山里给她采药的,都说山里有豺狼野兽,可我从来都没遇见过。”小女孩一脸自豪的说道。
女子极为敏锐的没有去追问关于小女孩爹的事情,她笑了笑,言道:“是吗?那你可真了不起。”
二人说着,不觉间便已经走到了乌盘城的城门口。
城门处的人烟稀少,远没有方才她们经过的密林小道热闹,但城门口上用麻绳悬挂着的一道已经有些发臭的尸首却着实让橙衣女子面色一变。
“这是……”她停下了脚步,有些发愣的问道。
小女孩的脸色暗了暗,小声的说道:“这就是之前我跟姐姐说的那个触怒了龙王爷的吕大人,被那些军爷们挂在了这里,这都已经是第五天了,听说过了今晚就会被扔到乌盘江中……”
说着小女孩又拉了拉女子的衣角,言道“姐姐莫要多看,旁边有军爷盯着,他们可凶了。”
橙衣女子闻言侧头看去便见不远处的茶摊旁确实坐着几位身着银甲的男子,目光片刻不离的盯着此处。女子收回了目光也不再去看那尸体一眼,反倒是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城门内侧的一个穿着草鞋身材瘦弱的男孩。
男孩的神情有些呆滞,一动不动的立在那处,像是一具雕塑。但脑袋却高高扬起直直的盯着那具悬挂在城门上的尸体。
女子问道:“他又是谁?”
小女孩拉着女子的衣角往城中走去,唯恐驻足太久招来祸端,但嘴里还是回答着女子的问题:“他叫魏来。大家都说他是傻子,可我不这么认为。”
“他爹以前也是咱们乌盘城的知县,可一场大水把他爹娘给卷跑了,从此他就成了孤儿。”
“就是吕知县收留
了他,姐姐你看,咱们现在的乌盘城都害怕那些军爷,谁都不敢多看吕知县一眼,只有他,每日都来,一看就是一天,我觉得他比起乌盘城的大多数人都要好,至少知道知恩图报。”
女子看了一眼一脸老气横秋的女孩,不免有些好笑:“那那些军爷不管他?”
“军爷们都当他是个傻子,说了几次不听后,也就由他去了,反正在他们心底傻子是干不出什么事情来的。”
已经走出很远的女子回眸深深的看了一眼那个立在城门口的少年,小女孩的声音却在那时再次响起:“到了!姐姐前面就是我娘开的包子铺,整个乌盘城就数咱们家的包子好吃,我请姐姐吃去。”
“是吗?那我得尝尝。”橙衣女子回头展颜一笑,便顺从地仍由女孩拉着她走向她口中的包子铺。
……
转眼日暮西沉,已到深夜,被拉去挖掘庙宇的农夫们都早已成群回到了乌盘城。
乌盘城灯火熄灭,街上行人稀疏。躺在长凳上的项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城门口挂着的那具尸体。
“晦气。”他嘟囔一声,心里多少有些埋怨罗相武为什么要将这看尸首的破差事交到他的手中。
一股倦意袭来,他看了看身旁的两位甲士,说道:“你们给老子盯紧一点,过了今晚,明天咱们就可以把这家伙扔河里了,可别出了纰漏。”
两位身着银甲的甲士连连点头,自是对项的命令不敢有半点忤逆。
项又打了哈欠,便眯着眼睛躺在长凳上沉沉睡去。
身旁两位甲士在听闻项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又有规律时,互望一眼,几乎在同时舒了口气。
二人极为默契的走到了另一侧,寻着茶摊老板特意为他们留下的木凳,一屁股便坐了下去。
“你说这罗大人也是,一具尸体有什么好看的?”其中一位甲士抱怨道。
“唉。”另一位甲士也叹了口气,他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衫,一股冲鼻的酸臭味让他眉头直皱,嘴里言道:“你说要看就看吧,怎么也得找几个人跟咱们轮换吧?这一连五天,别说那死人了,再这么晒下去咱们也就跟他一样可以挂在城门上咯。”
“你不知道,金公子死了,罗大人跟上面可没办法交代,这关山槊的神庙可是罗大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若是能赶在金大人来前,从神庙中挖出点什么,说不得还能有一线生机。”
“挖出点什么?”
“还能有啥,关山槊可是前朝的八门圣将,他既然现了身,那阴魂一定在此,若是能取得他的神纹,这样的宝物献上去将功补过不说,说不得还能官升三级,你说罗大人能不急吗?”
“也对。不过既然如此,那就更得让兄弟几个去帮忙啊!留在这里看什么尸体,难不成那个小傻子还能来偷尸体不成?”
甲士没好气的抱怨道,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城门口的方
向,身子便忽的僵在了那里。
一旁的并未察觉他的异样,接着话茬继续说道:“是啊!若能挖出个撒,到时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咱们说不得也能混个……”
“没了。”只是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同伴的声音打断。
他有些不解的转头看向对方,皱着么头言道:“什么没了?罗大人不是正在挖着吗?”
对方却跳了起来,指着城门方向嚷嚷道:“我是说尸体没了!”
他说话的声音极大,不仅让同伴吓了一跳,也让方才进入梦乡的项惊醒了过来。
三人几乎在同时看向城门方向,只见那黑压压的城门口,一根麻绳空悬,一道穿着黑衣的身影正躲在漆黑的阴影处抱着那具被悬挂已久的尸体。方才那位甲士的高呼显然也传到了那黑衣人的耳中,他转头看向此处,在对上三位苍羽卫时,那身影打了个哆嗦,然后赶忙转头,手忙脚乱的扛起尸体,飞快就要朝着城门外逃跑。大概是因为太过张惶的缘故,在迈步时那身影还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手脚并用的才逃过那般狼狈的境遇。
项三人显然没有心情去看那黑衣人的笑话,再回过神来之后,项大喝一声:“烈羽箭!”
身旁的两位甲士倒也算得机敏,背上的神机弩豁然拔出,利箭上弦,根本不待项指挥,两道利箭便带着破空之音爆射而出。
轰!轰!
两道闷响在城门方向炸开,本就年岁久远的城门哪里受得住这烈羽箭的威力,堆起城门的石料轰然炸开,尘烟四起,难以视物。
项快步而上,杀到了城门处,拨开尘埃却不见那贼人,他顿时面色阴沉。城门外地域开阔,此刻夜深,要想要寻到那贼人显然并非易事。另外两位甲士也在随即赶到,看着一片狼藉的城门处,不免心头有些发慌罗相武本就麻烦不断,这几日的心情想来也绝对算不上好,若是让他知道吕观山的尸首还被人盗走,那估摸着他那一肚子的邪火免不了得撒在他们兄弟几人的身上。
“项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其中一人便慌乱问道。
项狠狠盯了一眼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也不多言,随即便低头在铺满石料粉末的地上扫视,忽然他的眼前一亮,蹲下了身子,从地上的粉末中捻起一小撮,放到了眼前,身旁的二人好奇的凑了上来,却见那灰白色的粉末着带着些许扎眼的殷红。
“是血!他被咱们射中了。”一位甲士惊喜言道。
项懒得理会对方的咋咋呼呼,顺着方才捻起粉末的地面朝前看去,只见那细小的血迹点点铺开,指向城门外的一处幽深小道。
项的眼睛眯起,狭长的眼缝中寒光闪烁。
哐当。
只听一声脆响,他腰间的虎贲刀出鞘,在夜色中闪着阴森的寒芒,他咬着牙厉声言道:“给我追!老子倒要看看,到底是哪路匪贼赶来招惹我苍羽卫!”
第二十九章 少年行
夜深。
乌盘城外的小道上黑不见五指,身着黑衣的人影扛着一具尸体在泥巴地里狂奔。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脚步渐渐有些不稳,后背处的衣衫被浸透,不住的往下淌着鲜血,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处传来的阵痛愈发的剧烈。
但他不敢停留,更不敢回头。他能清楚的听到身后的林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知道一旦被那些家伙追上会是怎样的后果。
可是背后的伤口没有得及时的治疗,反倒随着他的狂奔而被撕裂,他脚步越来越沉重,每跨出一步都得承受相当巨大的痛楚。他不能再这么跑下去了,这样他迟早会被背后的那群人给逮住。抱着这样的想法,那蒙着面的黑衣人眸中闪过一道决意,他瞥见前方茂密的树丛,咬了咬牙,便旋即扛着那具尸体躲入那棵大树的背后。
……
项带着那两位甲士快步追到了密林口。
“人呢?”
“刚刚还看见就在这里!怎么转眼就不见了?”两位甲士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个不休。
“闭嘴!”项一声爆喝,二人顿时噤若寒蝉。打心眼里讲,项并不喜欢这两个家伙,不过打个盹的功夫,这二人就能将尸体搞丢,若是罗相武怪罪下来,他第一个就要拿这两个蠢货挡刀。
不过那也是不得已之下的打算,在那之前他还是得想办法追回吕观山的尸首。
他沉着眉头打量着四周,目光转动。多年随着罗相武奔走各处,项见多了这世上光怪陆离之事。鬼魅也好、妖邪精怪也罢,其实说到底与人又能有多大的差别?无非便是多几分神通,有或者有几番变化。
一个活生生的人自然不可能平白无故的消失,哪怕是那些修得飞天遁地的大人物,也可通过秘法捕捉气机。虽然项没有这等本事,但他同样清楚,那个偷尸之人也没有飞天遁地的本领。
他受了伤,又扛着尸体,跑出了足足数里地,想来已经气力耗尽,他此刻消失不见绝非远遁他处,而是……躲藏在周围。
项很快便理清了其中就里,他的眉目一沉,四望的目光忽的一凝,盯住了不远处的一片树丛树丛周围的草木低垂,显然就在方才还被人踩踏过,而其中一棵老树,树干粗壮,容下一人绰绰有余。
项眯起了眼睛,朝着身旁的两位甲士使了个眼色,二人倒也会意过来,纷纷沉眸看向那处。
神机弩拔出,烈羽箭上弦,二人躬下身子,如窥视猎物的豺狼。
项虎贲刀微举,迈着小步,轻轻缓缓的靠向那处,他尽可能不发出半点声音,连呼吸也被他调整到了最轻微的地步。
就这样他走到了那棵大树的跟前,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迈步上前,一刀挑开了大树背后茂密的植被,一道人影浮现。
“放箭。”他爆喝一声,身子低下,两道拖着红色尾翼的利箭破空而来轰向前方。
砰!
闷响炸开,泥土与腐烂的植被扬起,项没有心思理会自己那身已经满是泥土的银甲,他散
开眼前的尘土,定睛看去,却见那翻起的泥土中确实安放着一具尸体,但那是……吕观山尸首。
不好!
这个念头升起,他赶忙转头看去。却见那两位正拔出第二枚烈羽箭的甲士身后,一道黑色的身影如鬼魅一般高高跃起,扑向二人。
“小心!”他高声喝道,也来不及去细想,手中的虎贲刀被他下意识的猛地抛出,在空中割开一道寒芒直奔那黑影而去。
两位甲士闻言纷纷转头,入目的景象让二人心头一震,那黑衣人眸中的凶光赫赫,如虎狼,似修罗。烈羽箭来不及上弦,虎贲刀更来不及出鞘,黑衣人的双手直取二人的颈项,二人面色煞白眼看着就要被黑衣人击中要害。
噗!
雪白的刀芒疾驰而来,既准又狠的割开了黑衣人的肩胛,一道血光亮起,黑衣人扑来的身影一顿,他不甘的怒吼道:“你大爷!”身子却直直的仰面倒下,而那把虎贲刀带着余威,继续飞驰,直到插入背后数丈的树干之上,方才颤抖着停下。
尘埃落定。
两位甲士依然处于劫后余生的失神之中,项却已经沉着眉头来到了二人的身旁。
这样的结局多少有些出乎项的预料,他以为此人既然敢来盗尸,那自然应该有些本事,却不想出了这一道声东击西的计谋外,便再无其他过人之处,只是这样仓促的一刀便将对方制服。
他看向倒在身前,还不断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子的黑衣人,确定对方这番作态绝非佯装出来之后,心头的那点迟疑也都尽数消散。他狠狠的踢了一脚身旁的甲士,怒斥道:“愣着干什么!去把他抬过来。”
二人这才回过了神来,赶忙收起弓弩迈步上前,嘴里骂骂咧咧的说着:“呸!你个小杂碎赶来招惹你苍羽卫!”
之前的胆怯与惊恐在这时被二人抛诸脑后,他们几位粗暴的将那倒地的黑衣人架起,对方虽然有意反抗,但在二人的一阵拳打脚踢之后,终是失了气力,偃旗息鼓,任由二人拖拽着来到了项的跟前。
那黑衣人气色惨白,浑身泥泞说不出的狼狈,但目光却炯炯有神,死死的盯着项。
项见多了这样的人物,他们苍羽卫有的是办法折磨这些不怕死的家伙。
他眯着眼睛伸出了手,嘴里言道:“袭击朝廷命官,盗取贼人尸首,罪同贼首,你可知吕观山犯的是什么罪吗?”
“辱没朝廷册封的正神,罪同叛国,说白了,就是株连九族。我倒要看看,你不怕死,你的父母妻儿、亲朋好友们怕不怕死?”
他说着便要伸手扯下那黑衣人脸上的黑布,而如他所料一般,在听闻此言之后的黑衣人眸中闪过一丝慌乱,方才分明已经力竭就擒的黑衣人在那时不知从何处又生出了些许力气极力的想要挣脱身旁两位甲士的束缚,保住那张可以遮掩他身份的黑布。
“怕了?”项戏谑言道。“可惜…”
“晚了!”
此言一落他伸出的手猛地一扯,便将那人蒙面的黑布一把扯下,借着密林缝隙间投射下
的星光,项随即便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他微微一愣,神情有些诧异,嘴里喃喃言道:“是你……”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跟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黑衣人显然也明白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了挽回的余地,他大声叫嚷着,并不愿意因此牵扯到其他任何人。
项却是一声冷笑,言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怎么做得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我看背后一定另有主谋,是非曲直审一审不就知道了吗?”
话里的意思显然是要牵扯更多的人,这无疑戳中了那黑衣人的痛处,他愈发大声的叫喊着:“我说了!这事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只是这把声色内敛的叫喊显然无法改变眼前之人的心思,项眉宇间的幽寒之色更甚,他阴恻恻的言道:“那就得看你抗不抗得住我苍羽卫的手段了……”
说罢这话,项心满意足的看着那黑衣人稚嫩脸上的愤恨与无可奈何,他站直了身子,说道:“好了,你将他押着,你去那处把吕观山的尸体带来,回去召集乌盘城的刁民们看看,来一个杀一儆百。”
说着,项便迈过了二人走到了身后的那棵大树旁,取下了插入其中的虎贲刀,收刀归鞘。可当他抬头看向那两位甲士时,却眉头皱起,那二人还是架着黑衣人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项有些不满,今日之事皆是因这二人疏忽而起,之前若非他出手及时,二人就是不死,也得脱上一层皮,怎么到了这时,这两个家伙还不吸取教训,还想着偷奸耍滑?
他快步走到二人的身后,一只手重重的拍在了其中一人的肩膀,嘴里言道:“你们是要……”
他嘴里不悦的言道,可话未说完,被他的手拍中的那位甲士的身子忽的一斜,竟然就这样栽倒在地。而随着他的倒下,黑衣人与二位甲士之间的平衡被打破,剩下的二人也旋即栽倒在地,黑衣人倒是还发出一声痛呼,而另一位甲士却如前者一般倒下得无声无息。
这样的变故让项心头一惊,他低头看向倒在他脚下的甲士,却见甲士的双目无神,眸子空洞,俨然已经是失了生机。而他的颈项处,有一道微不可查却又贯穿了整个脖子的血痕,那是某种利器以极快的速度切割后,才能留下的伤口。
项又看了看另一位倒地的甲士,情况如出一辙。
他本能认为这一切都是那黑衣人所为,一把便将黑衣人摁在地上,手中的长刀架在了对方的颈项,厉声言道:“孙大仁!你敢杀我苍羽卫的人!!!”
那黑衣人,或者说孙大仁面色一变,架在颈项上的刀刃上传来的寒意让他打了一个寒颤,他正要辩解些什么,可话还未有出口,却又忽的戛然而止。
他的瞳孔陡然放大,木楞又惊恐的看向项的背后……
他看见一道穿着与他一般的黑衣的身影从阴影中跃出。
他的身形犹如鬼魅,他的眸中闪着寒芒,他的手里握着一把比夜色更加深邃的阴森匕首。而他的脚下……
却穿着一双草鞋。